第31章 织魇（二）
滴——
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 龙沅猛地睁开眼。
还没来得及适应明亮的光线，就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吓人啦，这摩托车怎么都不看路的, 差点撞到。还好我这反应够快，贴着边避过去了。”
“沅沅，没被吓到吧？”身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龙沅侧头看去。
眼睛逐渐适应光亮, 女人面容逐渐清晰，一双透亮的眼睛, 瞳孔颜色很浅, 龙沅有一瞬间的恍惚, 以为看到了他自己的眼睛。
“妈、妈……”
下意识地，完全不受控制地，龙沅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两个含糊的音节。
女人容貌年轻亮丽。龙沅脑中忽然一阵疑惑。
他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怎么母亲还是如此年轻的模样？
不过下一刻，铺天盖地涌出的狂喜就冲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思绪。
“妈！”眼泪夺眶而出, 龙沅作势就要往女子的怀里扑去, 却被身上缠着的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
这时，握着方向盘的男人侧过脸来, 温柔地嘱咐道：“沅沅，乖乖坐好。再等一小会儿，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龙沅闻声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的侧脸, 一个画面莫名从脑中一闪而过——滚烫的火焰和击碎一切的爆炸。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相同的画面。
龙沅脸色瞬间惨白。
下一刻，地转天旋。强烈的失重感中, 细碎的玻璃碎片划过脸颊、手臂、身体，擦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剧痛。
龙沅听到了一声巨响。
随后，整个世界颠倒了过来。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额头上滑落，遮住了视线，龙沅努力睁开眼，一片血红之中，刚才还在驾驶位上同他说话的男人，已经像一具被掏空了内里的玩偶一般，被折叠在了方向盘和座椅靠背间的一小片空间。
他瞳孔剧烈颤动，慌忙朝左侧看去，然而，才看了一眼，就猛地闭上了眼睛。
“沅沅……”
女人的声音虚弱地传来，龙沅哆嗦着嘴唇朝女人看去，刺目鲜红的血正在从她身后汩汩钻出来，流淌到皮质的座位上。
周围温度倏然开始急剧上升。
“车子烧起来了！”龙沅失声喊道，“妈！妈妈！我带你出去。”
眼看女人的双眼正在缓慢阖上，龙沅颤抖着声音：“你不要睡着，不要睡着了！”忍着手臂的剧痛，解开了捆在身上的安全带，然后砰的一声，头砸到了倒悬在地的车顶，撞得他一阵耳鸣目眩。
顾不得耳中传出来的嗡鸣，龙沅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去解那紧紧缠绕在女人身上的安全带。
可是将松开安全带的按扣却怎么也按不动，车内温度越来越高，女人努力睁着眼，神色急切，却用尽量放缓的声音说：“沅沅乖，着火了，你先出去。”
“我不！”龙沅用力地抠着安全带的锁扣，拇指和食指的指甲都朝后掀了起来，十根手指血肉模糊，嘴里不住地重复，“妈妈别怕，我会救你，我一定会带你一起出去的。别怕……别怕。”
可是手指已经痛到麻木，几乎要失去知觉了，那锁扣还是纹丝不动。龙沅满脸汗珠，慌乱中一把抓住安全带，直接用牙齿拼尽全力咬了起来。
“沅沅，沅沅。听妈妈说。”女人的声音微微颤抖，可以听得出来竭力保持着镇定，“沅沅先出去，去找人来帮忙救妈妈，妈妈会等你的，好吗？”
“不！我不去，你骗人！”龙沅大喊一声，忽然号啕大哭起来，“你骗我出去，然后，然后车子就完全烧起来了，然后，你和爸爸就都不在了。我不走，我死也不会走，我一定要带你出去！”
可是任由龙沅用尽全力，牙根都已经酸软，安全带却没有半点破损的痕迹。
他绝望地朝着窗外望去，似乎想试图寻找到什么求救的机会，透过正在往上跳动的火苗，他看到一个长发的男人。男人面带焦急，指着车子的方向，四处向人求助。只是路人行色匆匆，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停留片刻。
眼看火光闪动，就快要吞没车身，长发男人慢慢跪倒在地，满目惶然。
龙沅收回视线，女人的眼睛已经快要完全闭上了，却努力地睁着眼皮，强撑着最后的意识看着他的脸。女人嘴唇颤动，呜咽一般出声：“傻沅沅……傻孩子……”
龙沅用双手手心包裹住女人的手背，扯着嘴角，挤出一个完全看不出笑容的笑脸，“别怕，妈妈，我和你还有爸爸一起，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下一刻，冲天的火光淹没了视线。
龙沅猛地睁开眼。然后听到女人虚弱的声音响起：“沅沅乖，着火了，你先出去。”
“不！我不会出去的！”几乎是下意识的，龙沅开始疯狂地按动女人座位旁边安全带的锁扣。只是任由皮肉裂开，指甲翻卷而起，那锁扣却怎么也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忽然，身后的门锁传来被人拉动的声音，龙沅猛地扭头，透过车窗看到一个圆眼的少年，正在试图拉开车门。然而，下一秒，火光猝然往上跳起，少年手似乎被火舌烫到，整个人弹了起来，猛地松开了握着车门把手的手。
一阵强风卷过，火势骤然蔓延，火苗已经升得比人还高了。
那圆眼少年不得已又离得远了一些，急得手足无措，原地乱跳，咬着牙一次又一次试图冲过来开门，却一次又一次被越来越大的火势逼退。
直到冲天而起的火焰彻底吞没了整个车身，圆眼少年面如土色，喉咙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沅沅乖，着火了，你先出去。”
熟悉的声音传来，龙沅猝然睁开眼。
火光闪烁，女人被倒困在车座的安全带中，因为来自左前方的大货车的撞击，女人身下的座位已经严重变形，将她的身体，以一种变形的姿势牢牢地夹在座位里面。
“妈妈……”
龙沅喃喃地出声。头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龙沅痛苦地抱着脑袋，无数画面碎片闪过。仿佛这场景已经重复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
“无论如何，我会救你，妈妈，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龙沅控制住颤抖的手，去解缠绕住女人身体的安全带。
可是他用尽所有的力气，都没有办法把女人从被卡紧的座位里转移出来。
周遭的温度已经升高到令皮肤产生强烈的灼烧感，女人的眼泪滴落在龙沅脸上，竟然都是滚烫的。
她说：“沅沅，答应妈妈，一定要活下去。妈妈希望你不要悲伤，乐观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不，妈妈，不可以。我不会让你再一次，离开我。”龙沅几乎快要窒息了，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只想，只想让时间就此停留在这一刻，在母亲还能念出他名字的这一刻。
火舌狂卷，随风飞扬，几乎已经将车身全部包裹。龙沅握住母亲的手，手背的皮肤已经被高温烫得开始卷曲收缩了，但他仍不肯松开，他努力睁着眼睛，趁着还能看得见，再多看一眼母亲的脸。
多看一眼也好。
几乎已经放弃求生之际，忽然，龙沅发现有一道身影，穿过火光，朝他奔来。
龙沅瞳孔骤缩，紧盯着那个身影。视线随着那个身影移动，绕到身侧的车门外。
龙沅看见那个身影毫不迟疑地伸手去拉车门。
“别碰！”龙沅大喊。那被火炙烤过的金属门把手，此刻已经几乎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了！
谁知门外那人置若罔闻，没有丝毫犹豫地，握住了车门的把手。
哧——
透过破碎的玻璃窗，龙沅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像堵了一块铅石，发不出一点声音。
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量，竟然把已经烧红了半边的车门直接卸了下来。
下一瞬，龙沅感觉到一双手穿过了他的双臂下方，架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拖去。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一双皮肉卷曲体无完肤的手，不由心口巨震。
那双支离破碎的手不管不顾地将他往外拖去，龙沅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不愿松开，声嘶力竭地喊：“不要！放开我，我要救我妈妈！我求你，求求你，帮我救救她！”
那双手停了下来，上方传来一个暗哑的声音：“抱歉，我尝试过许多遍。只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话音刚落，那双手骤然发力。龙沅又听到那个声音说：“原谅我。只能这样做了。”
下一瞬，龙沅从车门里被拽了出来。
龙沅双腿离开车内的那一霎那，那个人没有一丝迟疑地转身，将后背对着火焰的方向，长臂一圈，将龙沅整个人护在怀里，然后猛地往前一扑。
轰！
火光窜天而起，车身零件带着火花四散迸开。天地变色，滚滚浓烟中，龙沅抬起头，看到一双坚定的、黑沉沉的眼睛。
“小风！”
一声大喊，龙沅睁开眼，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重心一偏，整个人往后一仰，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地面倒去。
不过预料之内的疼痛却没传来，一只手稳稳地从后背将他一把抄起，再轻而易举地把他的身体直接托了起来。
龙沅慌乱地抬起眼睛，然后他看到了，在那火光冲天的爆炸声中看到的，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混乱的意识中一闪而过什么，龙沅呼吸一窒，全身血液仿佛刹那褪尽，一把抓起温御风的手，翻转他的手掌，却没有看到预想中那被灼伤得皮肉翻卷的手心。
“那是幻境。是假的。”温御风低声道，“放心，我没有受伤。”声音嘶哑，仔细听的话，竟然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两行眼泪滚落下来。龙沅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温御风，“可是幻境里的我们，却都以为是真的。
“痛，也是真的。”
第32章 织魇（三）
龙沅哽咽的声音落入耳中, 温御风嘴唇微微一颤。
龙沅的双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七岁时，父母因车祸双双离世，从此他一人独活世间。午夜梦回, 那车身烧起的烈烈火焰总会让他从梦中惊醒。
无数次，他在梦中握着母亲的手被那场大火吞没，和幻境中那令人绝望的场景一模一样。
原来织魇者, 真的可以窥探到人心最深处的伤痛以及恐惧。
龙沅表情呆滞, 直到衡芜突然惊天动地大哭了起来，这才如梦初醒。
衡芜不断用手掌根擦着滚落下来豆大的泪珠, “对不起, 小龙对不起。呜呜……我没有把你从那个着火的铁盒子里救出来, 那火烧得我的手好疼，我鼓起勇气，我试了一次又一次，可我还是不敢冲到那大火里面去救你。我害怕, 我怕受伤，我怕疼, 我根本就不是个好男人。呜呜呜……我再也不配喜欢小龙了！”
衡芜抹着眼泪站了起来, 整张脸都哭得皱到了一起，深深地朝龙沅看了一眼, 飞快转过脸去，“我走了小龙，对不起，对不起。”转身的瞬间, 变化成了小狐狸的形态，朝着出口的方向飞奔而去，眨眼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龙君……”
安静片刻, 那头，凤啸天开口，声音低低的，全然不似初见之时那般清朗高亢。龙沅闻声看去，那张一直都带着从容微笑的脸上，此刻却像是笼罩着一层晦暗不明的迷雾。
凤啸之顿了顿，然后才道：“当真，当真是我见识浅薄了。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直到今日进入幻境前，整整百年时光，我从未想过，想过这世上竟然有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奋不顾身至此种地步。”
“扪心自问，我做不到。”凤啸天抬起眼睛，看着龙沅，眼里是坦然的神情，“并且，此生，都不可能做到。”说罢，目光转向温御风，“人君，我为先前的鲁莽言行表示抱歉。我……”
凤啸之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后站起身来，拱手道：“告辞。”转身，离开了【永夜回廊】。
一个接着一个，撂下几句话语，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周遭的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不久前还闹哄哄的洞窟，此刻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龙沅只能听到他一刻都不曾放缓的心跳声，不停地敲击着他的耳膜，扰乱着他的思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沅手指无意识颤了几下。他低着头，没有去看一直守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他嘴唇翕动：“小……温兄。我……”
“不。”温御风突兀地出声打断他。
龙沅茫然无措地侧抬起头。
然后，他看见了温御风的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
“不……不要说，不要回应。”温御风低垂着眉眼，长睫遮住了眼里的所有情绪，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几乎有些像是喃喃自语了，“我，我什么都不需要。”
龙沅看到温御风极轻地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出声：“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需要，我，我会在。”
龙沅也不知道温御风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着温御风那样小心翼翼地说着那些一味退让的话语，龙沅觉得自己的心简直像麻花一样一圈一圈地被拧在了一起。
要怎么面对这样一份突如其来的，却如此浓烈恳切的情感？龙沅不知道，他简直手足无措。
他试着开口，却是张口无言，最后，只剩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温御风悄无声息地离开。
龙沅浑浑噩噩地爬上床，闭上眼，然后，彻底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天。
一直到陆扬连续不停传来的消息将他吵醒。
陆扬分享了游戏论坛的一篇帖子给他，又接连说了一大堆什么，龙沅无心注意，迷迷糊糊地把帖子点开，眼睛看见了那些字，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终于反应过来帖子写的是什么内容后，一下子弹坐了起来。
“惊！神隐许久的无名大大今日突然上线！连夜通关地狱级难度副本【梦魇敛魂】三百八十二次！副本BOSS【白首织魇者】竟被打出惊天BUG，就此消失不见！”
底下数万跟帖，几乎全部都是：“跪谢巨佬！我已通关！”
众玩家感恩欢庆“真神福利”，整个游戏论坛一片喜气洋洋，仿佛过年一般。
龙沅想起了那个只闻其声的织魇者。
那个魔头给他织就了那样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令他心神不宁、恍惚至今，他却还不知道那个魔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还没来得及将受到的伤害加倍还回去，那魔物便已烟消云散、尸骨无存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时之间，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下一瞬，那双坚定得令人心尖发颤的眼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脑海中，龙沅感觉心跳都停顿了那么一拍。
龙沅没有回复陆扬邀请他一起去通关副本的消息。他呆坐着，愣怔良久，然后关掉消息界面，化成龙形，出了洞窟。
朝着自己扔了个隐身决，龙沅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半空中，如同一缕幽魂。
阳光有些刺眼，且闷热异常，龙沅钻进山林，躲在树荫底下继续前行，也不知飘了多久，更不知到了哪里，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夜。”
是个温和的男声，似乎在叫谁的名字。龙沅茫然地抬眼看去，面前的林间小道空空荡荡，目之所及，没有一个活物。
难道……是在叫我？龙沅暗忖。
可是，他用了隐身的术法，应该没有人能看得见才是。念及至此，龙沅正要继续往前飘去，身后传来一阵“铛啷铛啷”的响动，紧接着，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靠得很近了，就在身后，近在咫尺：“小夜，怎么装作听不见？又不想理我了？是……还在生气吗？”
这下没办法再装傻了，这个声音的确就是在叫他。
而且既然能直接看破他的隐身术，那么此人必然比他的修为要高。
龙沅消了术法，现出身形，转身看去。
首先看到一对高耸的鹿角，粗壮分叉，十分威武，龙沅视线下移些许，然后看到了一个肤若凝脂的白发美男，腰间挂满了琳琅的玉石配饰。
刚才那“铛啷”声，就是此男走动的时候，腰间这些玉石配饰撞击发出的。
此男白皙的肌肤有着油画一般的质感，绿色的眼睛如同一片神秘的原始丛林，平静且广袤。他人只是站在这里，周围平平无奇的景色却都仿佛都被渡上了一层神秘光晕。
这位自带滤镜的白发鹿角美男龙沅知道是谁，特征过于明显，正是青灵山山神鹿瑶光。
鹿瑶光本体是一只五色灵鹿，和衡芜所属的多尾灵狐一样，是灵鹿中最珍稀的那一类，不过却不知是什么原因，鹿瑶光却决然地离开了他的族群，独自一人在这青灵山生存修炼。
尽管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但鹿瑶光的实际年龄，已经足足有两百多岁了。
而早在一百岁左右，他就已晋升化神期，如今的修为境界，离登仙问道只差一道天雷，是个正儿八经的大能。
不过，虽然修为恐怖如斯，鹿瑶光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尤其喜欢助人为乐，在【玩家最喜爱的NPC排行榜】上稳居第一位置，无人可以撼动，还被玩家亲切地称为“鹿仙人”。
众玩家之间甚至还有一句亲切的祝福——祝你出门碰到鹿仙人。相当于“出门见喜”的意思。
而也正是因为鹿瑶光能力如此出众，所以即便身为兽族，却担任了青灵山山神一职。
“山神”听起来职位不大，“青灵山山神”却全然不同。青灵山是整个修真界中规模最大的山脉，绵延不绝，南北横跨数万公里。整座山脉里生存的生灵，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务，统统都归鹿瑶光管辖，是个有着实权的话事者。
只是，这样一位有名有姓的响当当的大能，拦路喊他做什么？
倒是不担心鹿瑶光会对他图谋不轨加害于他，龙沅卸下防备，只是表情略带疑惑地看着鹿瑶光，谨慎地没有选择先开口说话。
看清龙沅龙形态的样子，鹿瑶光表情愣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如常，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微微笑道：“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见你了。小夜，怎么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
……哪副模样？龙沅表情一呆，紧接着很快反应过来，鹿瑶光只怕是……认错龙了？
可是，龙沅听得清楚，鹿瑶光口中分明喊的是“小夜”，所以，不会是别的龙，正是【永夜之主】。
永夜之主……龙沅蓦地明白过来，鹿瑶光把他认成了初代龙皇！
又一想，如今他的龙形分明跟之前那一位两模两样，怎么会认错？
暗忖片刻，忽然想起兽族是通过彼此体内兽元的独特信息素来识别对方。
而他体内运转的和初代龙皇俨然是同一颗兽元。
难怪鹿瑶光会认错了。
听鹿瑶光的口气，和初代永夜之主应该是旧相识。而且，二者似乎……关系还不错。
那一时之间，恐怕无法解释得明白了。
总不能说，我一不小心把你的朋友杀了，还冒名顶替了他，霸占了他的洞府在那里当大王吧？
这不是找死吗？
抬起爪子扣了扣脑门，龙沅瓮声应道：“啊……是，是好久不见了呵。”
第33章 明暗（一）
鹿瑶光将头微微一偏, 看着龙沅，没有出声。
龙沅心跳逐渐加速，他感到有些紧张起来。
然而, 越是感觉到紧张，龙沅却反而越是能更好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然后龙沅忽然发现，原来比起在温御风面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外露, 此刻的状况, 竟然要容易应付得多。
龙沅故作轻松地直视着鹿瑶光，假装没有注意到鹿瑶光正在认真打量着自己的眼神。
不多时, 鹿瑶光表情松动下来, 温声道：“有心事吗。”不是疑问, 而是陈述。
龙沅一怔，而后选择沉默，他并不打算否认，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鹿瑶光看见龙沅这幅不置可否的模样, 当他是默认，往前走了半步, 带着关切的语气说：“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顿了顿, 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一些：“我方才感受到你的气息，却没立刻叫住你。我悄悄跟了你一会儿, 你却完全没发现，整个人魂不守舍一般。”
鹿瑶光说着，又往前靠近了一些，用有些担忧的神情看着龙沅, “你这样的身份，独自在外面这样乱晃，不管怎么说, 假如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终究也还是有一些危险的。我知道你不怕，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听到鹿瑶光这样说，龙沅正好顺着话头，说自己只是有些累了，然后与鹿瑶光告辞，不等他说话，转身匆匆离开。
直到回到温暖明亮的洞窟，才长长地松出了一口气。摊开手心，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静下心来，思索了须臾，龙沅向系统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一问。”
系统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声音在意识中响起：【请说。】
酝酿了一下措辞，龙沅问道：“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看到初代永夜之主的部分记忆？”
系统：【有的。】
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龙沅定了定神，随后说出了他的想法：“那么，我可不可以看一看，初代永夜之主和青灵山山神鹿瑶光，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什么。”
【“发生过一些什么”具体指的是什么？】
“就是，他们彼此相识相知成为好友的一个大概的过程。”
【好的。明白。】
系统话音刚落，头顶“哗啦”炸起一道惊雷，把龙沅震得一个激灵。周遭的景象忽然改变，雨滴飘落在脸上，冰冰凉凉，龙沅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滂沱的暴雨之中。
脚下的草地上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龙沅下意识想去不远处的凉亭避雨，却发现身体竟是一动不动，完全不受他的意识控制。
这时，系统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已将你的意识和龙皇兽元的部分记忆载体链接。所以接下来，你将直接以初代永夜之主的视角，看到你所想要了解的内容。】
系统说完，龙沅感觉“自己”动了起来。
不过移动得很慢，仿佛是在雨中悠闲地漫步一般。
走了几步，逐渐变小的雨声中，混入了一阵拳肉相击的声音，伴随着七嘴八舌的咒骂：
“小杂种！”
“半兽人！”
“你的那个人类的娘生你的时候被你害死了！你爹也不要你了，留下你这个烂摊子跑了！你爹惹的麻烦，害得总是不停有人类来挑事，搞得大家都不安生，你还厚着脸皮留在族群里，继续给我们带来那么多的麻烦，真是不要脸！”
“是啊！你的脸皮可真厚啊！这样被我们每天驱赶，居然还是不肯走！不要脸的杂种！”
永夜停下了脚步，侧头，远远地看着那围成了一个半圈的人堆。
通过永夜的视线，龙沅看到了十几个模样看起来差不多十几岁的鹿族少年。
而在他们围起来的半圈正中，一个绿衣少年仰面半躺在地上，正用两条手臂护着头和脸。
那绿衫少年发丝凌乱，不知是被雨水拍打的，还是那群鹿族少年的杰作。侧面鬓角上方，有红色的血混着雨水，化作浅红色的液体滑落下来。
看到那绿衣少年头顶两侧比其他的鹿族少年要粗壮得多的鹿角。龙沅问系统：“那个被他们围在正中的绿衣少年，就是鹿瑶光吗？”
系统道：【是。】
龙沅又问：“为什么他会遭到同族少年的排挤？”
系统道：【他的母亲，是一个人类，是北部大陆平雅郡的首领唯一的孩子。她在发现自己怀孕后与鹿瑶光的父亲私奔，跟随他来到了五色鹿族生活的领地。
【鹿瑶光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血崩而亡，而他的父亲接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对用妻子的姓名换来的鹿瑶光。选择离家出走，自此不知所踪。临走前，将鹿瑶光托付给了族群里一个无亲无故的老者。
【不久后，那位郡县首领追查女儿的下落，探查到了五色鹿的族群所在地，得知女儿的死讯后，立誓要杀光整个五色鹿族群，派兵突袭，以致人族鹿族两方交战。】
龙沅闻言，若有所思，难怪那些鹿族少年口口声声地骂他“杂种”了，又问：“那么鹿瑶光从小就是这样被欺负着长大的吗？”
【收养鹿瑶光的那位老者是族群里很有威望的长者，所以这样的事情，是从一年前那个老者去世以后，才开始发生的。而因为鹿瑶光从来未曾反抗过，那些鹿族少年由试探到逐渐放肆，如你所见，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年前？龙沅一怔。顺着永夜的目光，看着手臂和侧脸遍布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的鹿瑶光。也就是说，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挨了整整一年的打。
“喂！”
回过神来的时候，永夜已经闪身移动到了那一群鹿族少年的旁边。
听到声音，那群鹿族少年纷纷转头，朝永夜看来，本来个个凶神恶煞的脸，在看到永夜以后，齐齐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地惊呼：“龙！”“有龙！”“龙来了！”
不消片刻，作鸟兽散。
望着那群跑得七零八落的鹿族少年，永夜嗤笑一声，收回视线，目光下移，朝着还半躺在地上的鹿瑶光看去。
恰在此时，雨过天晴，阳光霎那间铺满了整片草地。
然后，龙沅看到鹿瑶光微仰着头，用他那双这么多年从未改变的、平和慈悲的绿色眼睛看着永夜。尽管身体各处伤痕累累，但他的脸上却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意。
视线相接，龙沅清晰地感觉到，永夜原本戏谑的嗤笑僵在了脸上。
“你怎么身体化成了人形，却还留着……一颗龙头。”鹿瑶光坐起身来，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微微笑着说道。
龙首人身？龙沅不由咂舌。原来他们初次相见，永夜竟然是这么一个模样。
“有什么问题吗？我乐意。”永夜高高地昂着头，只有一双眼睛向下看着，目光在鹿瑶光被撕扯得有些裂开的衣衫上停顿了片刻，然后飞速移开。
“没有。”鹿瑶光摇摇头，抬手将乱七八糟的头发理了理，接着仰着头看向永夜，“其实我觉得，你这样……还挺好玩的。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龙……不对不对，其实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龙。”
龙沅与永夜意识相通，他感觉到永夜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
“多谢你今天出手相助。”鹿瑶光又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永夜愣了一瞬，飞快移开视线。
“我没有专门救你。”永夜偏着头，目光胡乱扫着，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嘴里嘟囔道，“就是过来凑个热闹。以及……稍微有一点点看不惯以多欺少而已。”
“好吧。”鹿瑶光道，“这位好心肠的小龙，我是鹿瑶光，鹿就是我的种族的那个‘鹿’，瑶是瑶池的那个‘瑶’，光就是光明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和你很熟吗。”
丢下这一句话，永夜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龙沅看不到鹿瑶光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得到，鹿瑶光此刻肯定正静静注视着永夜跑开的背影，脸上是那种包容万物的慈悲温柔的表情。
随后，他听到了永夜口中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鹿瑶光的名字。
“鹿……瑶光……鹿瑶光……”
又将这个名字默念几遍，少年忽然大叫一声，迎着阳光，加速奔跑起来。
他竟然在笑。龙沅微觉讶异。
这就是鹿瑶光与永夜的初次相遇。
龙沅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位谪仙一般的鹿仙人，和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龙，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碰到一起。
之后的记忆画面开始快速地切换起来。
透过永夜的眼睛，龙沅看到他每次走出【永夜回廊】，洞窟的出口处，总是摆着一个干净的木制食盒。
食盒里的食物几乎每天都不一样，精致可口，香气扑鼻。
永夜刚开始还不屑一顾，只是将食盒打开看一眼，然后吞一吞口水，接着飞快地将盖子盖上，最后决绝地扭头离开。
不过那食盒却还是每日如期而至。若是刮风下雨，食盒上方就会架起一把雨伞。
后来终于有一天，永夜忍不住尝了食盒里的一颗甜点，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不仅每天把那食盒里的东西吃得精光，甚至有好多次，偷偷地躲在暗处等待。
很多次在记忆画面中，龙沅看到鹿瑶光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伤痕，拎着食盒匆忙赶来。
每一次打开前一天剩下的食盒，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以后，鹿瑶光的脸上就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每次鹿瑶光一笑，龙沅就能感觉到永夜的心跳就会加快一瞬。
不停切换的记忆忽然停住。原来是永夜从暗处现出身形，叫住了鹿瑶光。
第34章 明暗（二）
“鹿……喂！”
鹿瑶光手里拎着换下来的空的食盒, 扭头看了过来。
“你、你怎么身上每天都还是有伤？”永夜粗声粗气地问道。
鹿瑶光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个啊，不要紧。已经习惯了。”
“习惯？”永夜呲了呲尖牙, “你难道不会痛的吗？”
鹿瑶光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笑道：“还好。”
永夜盯着鹿瑶光的笑容, 倏然将拳头握紧。
“我去替你打他们！”他突然大吼一声。
鹿瑶光表情愣了愣, 随即，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无奈, 温声道：“我能打得过的。”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与他们是同一个族群。也是母亲说的……‘家人’。”鹿瑶光慢慢地说着, “家人, 是不能动粗的。”
“一个族群又如何？他们对你好了吗？”
“好过的。”鹿瑶光垂下眼，这一句，声音低了许多，喃喃自语一般。
永夜烦躁地低吼了几声, 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情绪, “你往后, 再被欺负。来告诉我，我一定狠狠教训他们, 让他们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
鹿瑶光眼睛里点点亮光闪烁，只是朝他又笑了笑，然后忽然问道：“明天想吃什么？”
永夜一怔，下意识开口：“圆圆的, 香香的，白色的，唔, 有点粘牙的甜糕。”
“好。”鹿瑶光转身离开。
永夜呆呆地看着鹿瑶光的背影。龙沅感受到他的内心，涌起了一阵懊恼。
龙沅觉得，永夜应该是在懊恼自己没有抵挡住鹿瑶光的温柔和美食的双重攻击，话题突然就被转移走了，害得他没有让鹿瑶光松口，让自己去替他出头的事情。
第二天天还没亮，永夜就蹲守在了洞窟门口。
鹿瑶光在蒙蒙细雨中现出身形。
清瘦高挑。撑着一把油纸伞。
龙沅和永夜感受到的是同样的情绪，只觉得心中涌起一阵欢欣雀跃。
永夜连蹦带跳地迎了上去。
十分自然地从鹿瑶光手里接过食盒，永夜又一把抢过他手里撑的伞，引着他往洞窟里走。“你都来了多少回了，我都还没请你喝一口水的。这样也显得我太不够意思了。”
眼角余光瞥到了鹿瑶光被雨水打湿的半边肩膀，永夜不动声色地将伞朝着鹿瑶光那一头偏移了寸许。
“你今天又变成了这样一个样子。”
透过永夜的眼睛，龙沅看到鹿瑶光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石杯，一双明亮的眼睛躲在飘起的白雾后头，正在好奇地看着他。
永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不好看吗？”
鹿瑶光笑着说：“我不知道。好像你无论变化成什么模样，在我的眼里，看到的都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
龙沅与永夜意识相通，此刻竟然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不过，其实我也是好奇的，”鹿瑶光喃喃自语一般地道，“好奇你原本的模样，不知道是怎样一条龙，威风凛凛？还是圆润可爱？还是别的我想象不出来的模样……”
“就是……”永夜嘟囔道，“就是普通的……一条龙啊……”
鹿瑶光继续道：“其实我更好奇你化形成人的模样。不是现在你变化出来的这个如此普通的一双眼睛一张嘴的脸，而是你本来应该是什么样……的那个样子。”
鹿瑶光眼珠转了转，表情难得的带着一些活泼，“所以我便使劲想，使劲想，然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根本想象不出来。”
“哼。”永夜不屑一顾，“人形的模样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做有些事情的时候方便一些罢了。改变外在最重要的功能是可以用来伪装，不随便暴露自己本体的样子，这样才更安全。当然，也可以用来欺骗敌人，用人类的话来说，这叫……唔……哦！‘障眼法’。”
说着，偏头看了一眼鹿瑶光，嘴巴往上撅了撅，“哪像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用你原本的这幅模样招摇过市，惹得……惹得……”
“惹得什么？”鹿瑶光微微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龙沅感觉到永夜的脸又热了起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哼”了一句，随后自顾地跑走了，完全忘记了这原本是他自己的洞窟。
好嘛。这傻龙，又忘了原本要向鹿瑶光提的事情。龙沅默默摇头。
不过，永夜终于还是找到机会提出来了。他不光提出来了要替鹿瑶光出头，还在遭到鹿瑶光拒绝以后，偷偷地把领头欺负鹿瑶光的那个鹿族少年掳走，准备狠狠教训他一顿。
谁知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鹿瑶光发现了，他以永夜最害怕的条件相威胁，让他彻底打消了私自为鹿瑶光报仇的想法。
而此次事件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鹿瑶光被同族排挤得更加厉害了。
终于有一日，永夜无意瞥见鹿瑶光胸口一道深深的划伤，忍无可忍，怒吼着要去杀了始作俑者的时候，鹿瑶光对他说：“我已经决定要离开我的族群了。”
永夜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愣愣地道：“你，不是在哄我开心吧？”
“明日，”鹿瑶光认真看了过来，“我已经打算好了，明日我便会彻底脱离族群。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了。”
“真的？！”
龙沅感觉到永夜的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不过大喊了一声以后，又连忙收住了喜悦的表情，刻意压低嗓音，“呵！看来你也不是笨得无可救药嘛。总算也知道，挨打是会疼的了。”
“不是。”鹿瑶光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有人类的士兵、术士不停地去攻击我的族群了。我想让那无休无止的战争彻底平息下来。所以我准备动身平雅郡，去找我娘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好好地和他谈一谈，然后离开族群，彻底结束这场无谓的战争。”
“……无谓？”永夜眉头一拧，恶狠狠地道，“你的祖父，他失去了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孩子！你要他怎么办？！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做？！”
“你都知道了啊。”沉默须臾，鹿瑶光垂下眼睛，嘴唇翕动。
“我怎么不知道！”永夜大声喊道，“与你有关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
鹿瑶光一下子抬起眼睛。他看着永夜，表情微觉讶然。
龙沅看在眼里。心说也只有鹿瑶光这局中人会觉得惊讶了。他这一个旁观者，将永夜的心理变化一点一滴看在眼里，鹿瑶光这样的温柔善良，配得上世间一切美好形容的词语，永夜有血有肉更有感情，他又不是一块木头，如何能不被打动。
不知怎的，龙沅忽然想起了温御风。
同样的体贴入微、温柔细致，事事为自己考虑。甚至，比鹿瑶光还多出一份勇敢果断，有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自从他那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以后，便再无任何音讯了。就连好友消息都没有传来只字片语……不知道他此时此刻，会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有些伤心啊？
正兀自出神，永夜忽然把本来捏在手里的一颗糕点猛地砸到了地上。
他站了起来，烦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愤然吼道：“我真是搞不明白！你那破族群，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把他们当家人，他们把你当什么？当狗屁！甚至、甚至狗屁都不如你知不知道？！
“而且明明即使他们全部加起来都打不过你，你为什么却要一直纵容他们这样欺负你？！你若是要做什么仁义之士，你要是实在下不去手，你……你还有我啊！”
说到这里，永夜剧烈地喘了几口气，话音愤怒，更加掺杂着无可奈何的委屈，“可是你偏偏也不让我去替你出气！说什么要是我私自行动就和我断绝往来的那些……那些伤心的话。你居然为了你那些狗屁族人，就为了他们，居然愿意和我断绝往来……！我真是……”
永夜一通胡乱挥拳，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啊！我真是被你气死了！简直气死我了！你干脆气死我算了！”
“你是龙啊。”鹿瑶光侧扬起头，一双幽绿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像个孩子一样，张牙舞爪地胡乱发着脾气的永夜，“族群里还有许多很可爱的小鹿们。要是看到你，他们会吓坏的。”
空气安静下来。永夜双手叉腰，仰着头，盯着天上的月亮，用力地深呼吸了好几次，最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算了，算了。”永夜摆了摆手，声音也放低了下来，“总之，你决定离开族群就好。”
他重新坐了下来，随手揪了一根草，捏在手里团来团去，片刻后，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暂时还没有。”鹿瑶光回答。
永夜顿时一喜，脱口道：“那干脆就来我这……”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转了个弯，“旁边不远的青灵山吧！那里灵力充沛，也特别适合你着木灵属性修炼。”
“好。”鹿瑶光温声应道，“那就青灵山。”
之后的画面切换的速度逐渐加快，龙沅认真看着。
他看到鹿瑶光背着一个小包袱，来到了青灵山山脚，永夜欢天喜地的去接他，将他领到半山腰风景最好的地方，给他展示他熬了两个通宵造的小木屋，又一趟接着一趟地跑去镇上给鹿瑶光置办生活必须用品。
永夜还为鹿瑶光学着做饭，只是厨艺实在生疏得可怕，十有八九会被烫到，有一回，把手背烫了好大一个水泡，鹿瑶光捧着他的手给他释法治疗、敷药，嘴里念叨着要他小心，他反倒乐得像个傻子，好像被烫伤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时光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溜走，永夜的厨艺从粗手笨脚到逐渐熟练，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鹿瑶光那张菩萨一样温柔平和的脸，也逐渐多了许多情绪的表达，也会偶尔生气偶尔怨怼。他们两个，似乎逐渐变得和对方越来越相似。
龙沅沉默地看着属于永夜和鹿瑶光的时间在眼前疾奔而过。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然后不停地想起温御风。想起他温柔的笑容，他安静的的陪伴和沉默的付出。
他无时不刻地能在这两个人身上，看到温御风的影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画面突然停在了一张木饭桌上，桌上摆着简单可口的几道小菜，和永夜第一次下厨做的黑暗料理相比，简直可以算是天差地别。
鹿瑶光坐在永夜对面，手里拿着筷子，却迟迟没有动作。
永夜吃一口饭便看一眼鹿瑶光，吃一口便看一眼，看到第五眼，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便往他碗里夹了一片鱼翅肉，“我赶早去买的最新鲜的江鱼，即便我手艺尚有不佳，也不会难吃的。”
鹿瑶光却放了筷子，“小夜。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永夜下意识地也跟着放了筷子，嗫嚅地道：“什么事啊，可以边吃饭边说啊。”
鹿瑶光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永夜一头雾水，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急切追问：“怎么了？”
沉吟片刻，鹿瑶光道：“三日前，小五找到我，希望我可以收容残存的族群部众，让他们在青灵山落脚居住。他们已经知道了，我是这里的山神。”
“小五？！”永夜一下站了起来，手掌撑着饭桌，用力看着鹿瑶光，“那个曾经带头欺负你的混账！呵！好啊！他可真是好意思，他们都真是好意思呵！居然还敢舔着脸来找你！”
永夜将袖子一撸，“这事你不用管，我帮你把他们通通赶走！”说着扭身要走。
“我已经答应了。”鹿瑶光道。
永夜转身的动作一下僵在原地。
“你要收留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同族？”半晌，他低声问道，带着不敢相信的试探。
“因为之前长时间和人类的战争，他们早就已经没有能力对抗其他天敌的侵扰了。”鹿瑶光道，“如果我再不出手相助，他们便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们打你，欺负你啊！”永夜将手猛地一挥，吼道，“你这样以德报怨，他们说不定还觉得理所当然，他们根本不会感激你的！你、你简直……”
永夜突然满脸颓然地坐了下去，“……唉！你明知我没有办法开口责怪你！但是，你听好了，”永夜抬眼看着鹿瑶光，“鹿瑶光！我一定会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折寿的！”
“你不会。”鹿瑶光立刻应道。语气笃定。
永夜：“什么？”
“我可是山神大人，大家都夸我妙手回春，我甚至还可以令枯骨生肉，我救助了那么多生命。怎么会让……”说到这里，鹿瑶光忽然顿了顿，脸上沾上了一缕飞红。
“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你出事呢。”鹿瑶光唇角微微上扬，温和地笑开，“所以，你不会折寿。你会永远这样，活蹦乱跳。福寿绵长。”
“你，你不要说一些这样好听的话，以为哄得我开心了，我便不记得这件事了。也就不会反对了。我告诉你，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由着你，哪怕你要我头上的龙角，我也可以毫不犹豫掰下来送给你玩，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永夜再次起身，蹲在鹿瑶光面前，那个不可一世的龙皇，就这么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鹿瑶光，言辞恳切：“你就听我一回，不要再去管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族群了。从今往后，多多爱惜自己，好吗？”
此话一出，龙沅心口猛地一震。
曾几何时，温御风也是用这样疼惜的语气，跟他说要多爱惜自己。
他原本以为鹿瑶光会答应永夜。谁知他却看到鹿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根本就是个懦夫！老好人！我看不起你！鹿瑶光！我看不起你！”
永夜眼里先是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接着霍然站起身来，两侧脖颈青筋暴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吗？！我告诉你！因为我就是这么做的！龙族之间的竞争远比你们这些食草动物残酷得多！”
永夜整张脸都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着，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我只有我自己！可龙神却选择了眷顾我，让龙皇兽元诞生在我的身体里。就因为这一份眷顾，多少族人视我如眼中钉，他们想除掉我，让新的龙神之光降临在自己的家庭当中，哪怕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他们却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杀我！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拼尽全力让自己变强，我多少次以命相博，才换来如今的安宁，你知道吗？”
永夜五指捂紧胸口，仿佛这样才能让狂乱的心跳平息下来。
“我告诉你，鹿瑶光，只有成为最强，蔑视一切，把他们都打到心服口服，不服的就杀，才能算对得起自己地活下去。这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正义。”
“小夜，无论你怎么说，都好。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
鹿瑶光还是用他那双温柔得像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永夜，仿佛要把他的脸融化在一汪春水一般的眼眸中。
“你乖。小夜，不要生气了。等我安置好他们，忙完这一阵，就来给你道歉赔罪。我保证，仅此一回。往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总之，鹿瑶光，有‘他们’就没有我！”一声决绝的低吼，永夜将拳头砰然砸在桌上，他自己亲手制作的木桌瞬间“喀嚓”裂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那道裂缝自永夜的拳头起，一直蔓延到鹿瑶光身前胸口位置。
盯着鹿瑶光的脸，永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一瞬不瞬地看了鹿瑶光很久。
直到眼眶开始剧烈地刺痛起来。
鹿瑶光却依然闭口不言，仿佛在与他沉默地对抗。
永夜猛地将眼一闭，深吸口气，冷然甩下一句：“我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有他们便没我。你自己掂量。我绝对说到做到。”大步离开。
画面自此暗了下来。
龙沅闭上眼睛，默默良久。
原来自从这次争执过后，永夜和鹿瑶光，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难怪鹿瑶光一开口便问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
只是鹿瑶光却不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再没有谁能回答他了。
事情远比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如果仅仅只是认识的好友还好说。鹿瑶光和永夜，竟然是彼此熟稔的挚交。
龙沅不禁捏了把冷汗，他完全没有把握还能在鹿瑶光面前蒙混过关多久。
他更加无法想象，如果鹿瑶光知晓一切，知道永夜的死讯以及凶手是谁，会是怎样的反应……
龙沅茫然地扣着爪子，满心无措。洞窟外忽然传来鹿瑶光的声音：“小夜你在吗？我有事找你。”
第35章 星落（一）
龙沅一颗心七上八下, 直到鹿瑶光掏出一颗半人高的巨蛋。
他呆呆地道：“这是……”
“龙蛋，捡的。”鹿瑶光道，“我来找你, 是想麻烦你，将它送还回去。”
龙沅带着龙蛋，凭着体内兽元的感应, 十分顺利地来到隐藏在结界中的龙族栖息地——【星落之地】。
传说这是一片幽暗的异界大陆, 在这里，连星星都会陨落。
龙沅本来想将龙蛋放下便走, 不曾想, 一脚踏进结界, 眼前竟然是一片人头攒动。
漫天星光，照亮着形形色色的脸。
原来【星落之地】是星辰都会降落在此地的意思。
龙沅不认识那些陌生的脸庞，却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好奇却友好的表情。
为首的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接过龙沅手里抱着的龙蛋。
“永夜, 欢迎回家。”
蓝袍妇人正是这个神秘族群的族长，在她和四周不断涌上来的人群七嘴八舌的盛情邀请声中, 龙沅稀里糊涂地住了下来。一座两层的土制小楼, 他睡二楼，他不知道屋主叫什么名字, 只是依言喊她“青姨”。
青姨是个面容精致的美丽女人，龙沅本来觉得喊“姐”都已经算是冒犯了，要不是她非说自己比龙沅大了好几百岁，这个“姨”字, 龙沅实在要喊不出口。
青姨在楼下的院子里扯着嗓子招呼他下楼吃饭的时候，龙沅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只是来到了一个稍微偏远了一些的古老村落之中，不过叨扰几日, 偷得一点闲暇时光。
直到听闻蛟族的军队打了过来，青姨一声冷哼，转瞬化成了一条青色巨龙，光是一颗尖牙就比龙沅还要高出一大截，龙沅这才对青姨的年纪有了切实的感知。
周五清晨，龙沅与青姨告辞要走，青姨知道他有事在身，便也不多做挽留。
龙沅回到【永夜回廊】准备上班，却不想，鹿瑶光已经早早地等在洞窟之中了。
鹿瑶光带来了一些吃食，龙沅自然没有胃口享用，却也不敢推辞，只是味同嚼蜡地每一份吃食都尝了一点，再客气地分别夸了一遍好吃。
客气完，龙沅陷入沉默。鹿瑶光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龙沅依然垂眸不语，似在出神。
静默了不多时，鹿瑶光合上食盒，温声道：“这几日你都不在，可是居留在了龙族的领地里？”
龙沅闷声点头。
“你提前联络了那龙族族长。”龙沅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否则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龙族部众会倾巢而出地等候着他的到来。
鹿瑶光倒也坦然，颔首道：“小夜，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
龙沅撇撇嘴，“怎么会。”
“不过你既能联络到龙族族长，为何不自己去还那龙蛋。”沉默片刻，龙沅又忍不住出声问道。
“龙族从不愿轻易现身。”鹿瑶光道，“而且若无龙族兽元，是无法进入龙族的结界的。所以，我思来想去，此事只能托付给你。”
“原来如此。”
二人没有再说太多，龙沅则是完全不敢多说，问完想问的问题便不主动出声了，之后都是鹿瑶光问什么就答什么，他回答得也尽量简洁，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鹿瑶光又与他寒暄几句，见他神色恹恹的，有些心不在焉，便知趣地告辞离开。
龙沅独自发了一会儿呆，等反应过来之时，已经鬼使神差地把温御风送给他的金铃握在手中了。指腹轻轻摩挲金铃崭新的外壁，却是分外小心翼翼，不敢让它发出一丁点响动。
龙蛋之事，龙族不知道是纯属巧合，还是鹿瑶光有意为之。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猜测，他现在也只能被动地被推着向前走去。
龙沅轻轻将金铃握紧。只是不知道前方在等待他的，究竟会是什么。
龙沅忽然有些庆幸，庆幸温御风的离开。至少，眼下，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小风都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遭到什么牵连。
这样，就足够了。
第二日，通过龙族特殊的兽元感应联系，青姨不停地呼唤着龙沅。敌不过青姨催命一般的念叨，龙沅只好再次回到了【星落之地】。
暮色四合，将【星落之地】的土地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青姨等候在结界入口处，龙沅还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便被她神秘兮兮地带着往某处走去。
落日收起最后一丝余晖之时，龙沅跟着青姨来到一处广场。
广场正中，巨大的篝火燃烧着冲天的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糕点以及果酒的清甜香气。
每一个人都是盛装出席，五颜六色的缤纷色彩衬托得简陋的泥地广场热闹非凡，一点都不单调。
广场四周有专业的乐手奏乐，欢快的乐声中，众人正围着篝火吆喝起舞。
“各位，寿星到场了！”
青姨一把将龙沅的手高高扬起。
众人停下舞步，齐齐看了过来。
“哦！哦！寿星哥哥来啦！”光脚的小孩鼓掌雀跃。
“回来了！我们的龙皇回来了！”高壮的男人高声附和。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五六个脚踝系着由花瓣串起的圆绳的少女翩然而来，将龙沅簇拥在正中位置。
领头的少女踮着脚尖，双手将手中五彩的鲜花花环挂在了龙沅脖子上。
“永夜，今天是你的生辰。”少女笑着，真挚的眼睛闪烁着星光点点，“这是由部族的每一个人亲手摘下的花朵编制而成的花环。代表着我们整个部族的祝福，我们将这祝福，送给你。”
龙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这一场如此盛大的庆典，竟然是为了他……或者说，是为了庆祝永夜的生辰而特地举行的。
鼻尖萦绕着阵阵馥郁花香，龙沅愣在原地，应该说的感谢的话语哽在喉间，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攥着两侧的裤缝。
脑中忽地闪过在永夜的记忆中，永夜咬牙切齿地告诉鹿瑶光“龙族之间的竞争远比你们这些食草动物残酷得多”的画面，龙沅不由一凛，然而目光扫过面前以及不远处一张张真挚而又热烈的脸庞，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恍惚和茫然。
来不及去细想心中的疑惑，只见族长脸上挂着祥和安宁的微笑，捧着一碗鲜红的类似泥浆的物质朝着自己走来。
随着族长的脚步越来越近，热闹的人群逐渐噤声。
族长站到龙沅面前，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
巨大篝火的毕剥声中，族长用食指沾起一点泥浆，龙沅感觉额头传来一阵凉意。
族长在龙沅的额头上画下一个火焰一样的印记。
“永夜，”族长温声道，“这是龙神的祝福。我代表全族，真诚地祝福你，健康、顺遂。”
龙沅感到喉咙有些发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其余的族人蜂拥而上，一个接一个地将礼物塞到他的手里、怀里，礼物太大实在塞不下了，就堆在龙沅脚边。
少女绯红着脸庞：“这是我用珍藏的凤凰羽毛编织的风铃。每当风铃响起，就表示我的祝福又一次地送到了。”
年迈的老者朝龙沅递上纹路精致的短刀，“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好宝贝，陪我度过了无数场艰辛的战役，靠着它，我才能活到现在，别看它年纪大，却是宝刀未老，依然铮亮如新。我将它送给你，是盼你勇往直前，所向披靡！”
寻了个空档，青姨将一个布帛锦囊一把塞到龙沅手心，又飞快地道：“许多年前偷偷跑去人类的集市玩的时候买下的护身符。尽管没什么实际的用处，多少也能起一些心理安慰的作用。青姨就祝你往后平平安安的。”
无数的祝福的话语将龙沅重重包围。他嘴唇不住翕动，喉咙却是堵得死死的。堆成小山的礼物压得心里沉甸甸的，龙沅脸上温度滚烫，笨拙地不停地用双手接过礼物，然后重复说着“谢谢”二字。
礼物送完，欢快的鼓点随即响起，由慢到快，其余的乐器也纷纷奏响加入，跟随鼓点，愈发欢快。
龙沅也不知道被谁拉进了围着篝火起舞的人群当中，浓醇的果酒入喉，一路烫到肚子里去。心跳跟随擂鼓声不停加快，龙沅不会跳舞，但被热烈的气氛感染，围着篝火胡乱地摆动着身体，也觉得酣畅淋漓。
火焰的光亮印在脸上，照亮了龙沅热气腾腾冒着汗的笑脸。篝火的温度透过胸膛，一直暖到了后背去。
直到夜深，欢闹的聚会才逐渐安静下来。光脚的小孩有一部分已经开始睁不开眼，哼唧着要父母亲抱。
众人一一与龙沅告别，逐渐散去。与最后离开的族长道别之后，龙沅化作龙形，跟在一直等着他的青姨身后，四爪拢着全部的礼物，缓慢地在低空飞行。
视线逐一滑过那些精心包装过的礼物。
龙沅抬头，看见满天星辰。
胸口仿佛满溢着什么，就要轻飘飘地荡出来。夜色如水，冷风卷过，阵阵凉意扑面而来，只是任冷风呼啸，心口却始终是热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果酒醉人，还是他的速度太慢，不过一个恍神，面前忽然就看不到青姨的身影了。
龙沅便凭着感觉继续慢腾腾地飘，飘着飘着，路过一处峡谷，这才意识到可能走错路了，仰头去看天上的星星，试图辨别方向，忽地发现峡谷上方，悬崖上的一颗枯树上，倒挂着一条什么东西。
“救……救命……”
细弱的呼救声随着冷风飘荡而来，龙沅原本有些迷糊的思绪霎时清明，将礼物往地上轻轻一放，一个龙腾拔地而起，朝上疾掠而去。
第36章 星落（二）
龙沅救下了一条通体漆黑的小龙, 虽是夜深，但星光明亮，龙沅看得清楚, 小龙的四肢均有着不同程度的残缺。
小黑龙化成人形，哆哆嗦嗦地向他道谢。
龙沅也化作本身的样子，将他打量一番, 酝酿片刻, 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虽然龙形是有残缺，但你可以化形, 而且化形以后也与常人无异。所以你其实又比旁人多了一份幸运。”
小黑龙表情有些局促, 正要张口。龙沅又道：“其实你完全可以抛却不便行动的龙形, 干脆以人形的模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总之……不要轻易放弃性命。”
小黑龙这才反应过来龙沅以为他要轻生。急忙摆手道：“我、我没有要跳崖！”
龙沅倏然愣住。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满口大道理地劝着温御风不要“轻生”。
小黑龙接着道：“我只是想试一试。”
龙沅：“试什么？”
“试试我可不可以保持平衡地飞起来。”小黑龙讪讪地笑，“不过看来, 又失败了。”
“试试可以。不过不要拿命试好吗？”龙沅加重语气，“找这样高的悬崖试, 不等同于寻死？！”
小黑龙低下头, 嗫嚅道：“这里风大，我以为会更容易一些……对不起哥哥。我错了。”
“你叫什么名字？”龙沅放缓了声音。
“墨染。”
“你的族人们今天晚上都在广场集会, 你怎么不去呢？”
“集会？”墨染怔了怔，“没人告诉我啊……”
龙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试着道：“你父母……”
“死了。”墨染道，“在和蛟族的战争中, 他们一起战死了。”
论实力，蛟族是绝不可能和龙族抗衡的。只是他们拥有绝对的数量优势，与龙族漫长的繁衍过程不同, 蛟族的繁衍时间要短得多，所以生生不息，规模日益壮大，这才逐渐让龙族忌惮起来。
却没想到，龙族之中竟然也有因与蛟族的战争而变成孤儿的可怜孩子，再加上他残缺的龙形……
龙沅叹出一口气，“所以你偷偷在此训练。是想有朝一日，给父母报仇。”
墨染点点头，表情却变得难过起来，“可是我残缺的身体，连飞都飞不好，是没有办法上战场的。”
“你喜欢打架吗？”龙沅问。
墨染摇头。
“那你喜欢做什么？”龙沅继续问。
“我喜欢写字、画画。”墨染声音轻轻的，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龙沅飞快说道：“那你觉得，你的父母亲，是希望你命丧战场，还是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快快乐乐地长大呢？”
“我知道的。我知道哥哥你想说什么。”墨染搓着衣角，“可是他们的仇……”
“族群里有族长，有那么多厉害的长辈、哥哥姐姐们。”龙沅拍拍他骨瘦嶙峋的肩膀，“相信他们，报仇的事情交给他们。你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好好长大。好吗？”
墨染撅了撅嘴，没有吭声，一双金色的大眼睛不安地四处瞟着。
龙沅背对着墨染蹲下，朝他招招手，“来，你要是肯答应，哥哥送你件礼物。”
墨染眼睛一亮，立刻扑倒了他的背上，一双小手紧紧攀附着龙沅宽阔的后背。
“抓紧了。”
龙沅重新化作龙形，将墨染带下悬崖。在今日收到的那一堆礼物中翻翻找找，却是一直没找到合适送给墨染的东西，直到无意瞥见一支狼毫笔，面色顿时一喜，立刻将笔拿起，转身递给墨染，墨染连忙伸手去接。
递出一半，龙沅又倏然将笔收了回来，将笔握在手里晃了晃，“记没记住哥哥刚才说的话？”
墨染用力点头。
接过毛笔，墨染用手指轻轻地摩挲柔软的笔头，眼睛亮亮的，“我记住了！谢谢哥哥！”
第二天，墨染抱着砚台和一叠纸张找了过来。
“夜哥哥，你教我写字吧。”
龙沅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瓮声道：“这么快就把我的名字和住处都打听来了，比我想象得要厉害嘛。”
龙沅起床洗漱，再下楼吃饭，墨染一路如影随形，尾巴一般粘在身后。龙沅干脆出门跑步，试图令他知难而退，谁知墨染健步如飞，不仅跑得他快，而且一个时辰折腾下来，完全脸不红气不喘。
……这就是娘胎里自带的种族优势吗？他这半路出家的和尚果然还是没法比。龙沅朝着墨染打一个拱手，表示服气了。
回到住处，墨染继续使出如影随形、软磨硬泡、胡搅蛮缠三大法宝，龙沅彻底败下阵来，拿起笔，思索片刻，龙飞凤舞地写了“你好”两字。
墨染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然后起身，默默收拾起笔墨纸张。
“……不是，你这是什么意思，墨染。”龙沅试图阻止。
墨染露出一个假笑，“呃，夜哥哥，我觉得，我好像找错人了。”
“怎么会呢！”龙沅夺下宣纸，捋顺铺平，重新执笔，“刚才那个不算，我正经给你露一手。”
笔尖颤颤巍巍地落到纸上，才万分认真地写出一个“人”字旁，哐当一声，青姨破门而入，“蛟族大军又打过来了。”
墨染瞬间攥紧拳头。
龙沅放下笔，看到青姨沉着嘴角，明显不同于上次的轻松神色，问道：“这次应当不是先前试探性的小打小闹了吧？”
青姨点头，“此次由蛟皇领军，黑鳞蛟军倾巢而出。虽然龙族并不怕他们，不过以防万一，多份战力总是好的。小夜，你也一起去吧。”
铺天盖地的黑鳞蛟龙如乌云压境，密密麻麻遮挡住了半边天幕，将原本高照的艳阳都尽数遮掉了。
龙沅仰头望天，张口无言，讷讷道：“青姨，我们这边不过百数条龙，如何和这数以……万计的蛟族大军交战？”
“不过就是数量多一点。小泥鳅再多，也只是一堆泥鳅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青姨目光如炬，“别忘了，我们是——龙。”
青姨话音刚落，忽见一道湛蓝光晕扩散整片战场，龙族凝神看去，只见光晕正中，位于龙族队伍正前方的族长摇身化作了一条巨型蓝龙。
蓝龙呼啸而起，盘旋天际，如同一座忘不到头的蜿蜒城墙，庇护着城墙内的所有生灵。而对面的蛟族首领也不甘示弱，翻滚咆哮，好似一道黑色的洪流，随时可以吞没一切。
眨眼间，蓝龙的长吟已经与蛟皇的嘶吼交织在一起。
霎时电闪雷鸣，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青姨侧头看向龙沅，目光闪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龙沅正要出声询问，青姨甩下一句：“看顾好自己。”化作龙形，扶摇而上，转瞬绞杀了数十条黑蛟。
与此同时，金色的龙群和漆黑的蛟军朝着彼此挺进，两方势力轰然对冲。一条条各色的巨龙没入蛟族军队，如游鱼入水，又如一根根巨斧劈开了坚硬的古木，辗转腾挪间，巨龙们的利爪无情地划开一条又一条蛟龙的胸膛。
尖利的龙牙毫不留情地钻入蛟龙漆黑的鳞片，淡蓝色的血液从黑色的鳞片之下喷涌而出，泼洒天际，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天空中已经漫起了一片又一片的蓝色血雾。
“这就是……龙的力量……”龙沅目不转睛，喃喃自语。
忽然，不远处一道黑影闪过，龙沅鼻尖一动，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连忙凝神看去，待看清闪过的是什么东西，龙沅一声大喝：“墨染！”
这小孩，果然还是放不下心中的仇恨！
龙沅当即化成龙形，银光疾闪，追了出去，好在墨染依然无法灵活地控制龙形，眼看着瘦长的身体一阵左摇右摆，就要坠落地面之时，被龙沅一把捞了起来。
“夜哥哥……”
龙沅没时间和他置气，尾巴奋力一甩，将他直接丢出战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瞬，身体忽然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龙沅扭头一看，一条精瘦黑蛟咧着大嘴，四爪扣住他身躯，一口凌乱的尖牙冒着丝丝腥气。
“逮到了一条大肥龙！”尖利的声音刮擦着耳膜。
此话一出，龙沅周身登时一阵蛮力爆发，扭身挣脱束缚，转身一蹬，那条黑蛟霎时被踹出好远，看不见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下一刻，颈部霍然被什么东西攫住，传来几点尖利的痛楚。
周遭的景色飞快地倒退。轰隆一声，碎石滚滚，后背传来一阵钝痛，龙沅被直接按进了坚硬的石壁之中。
浑身剧烈的疼痛中，龙沅睁开眼，眼前面目狰狞的黑蛟有些眼熟，似乎正是方才位于蛟族首领右侧的某位将领。
“小肥龙，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抓到你了。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果然和方才的小喽啰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这黑蛟将领的力量简直大得可怖，被这么狠狠一掼，龙沅体内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阵阵呕吐的冲动直往喉咙上涌。
无心去思索这黑蛟将领话里的意思，也不明白身为将领为何不在主战场上厮杀反而来抓他，不敢有片刻耽误，龙沅即刻驱动龙皇兽元，打算化作人形逃脱，却猛地发现体内灵力阻滞，完全无法运行！
那黑蛟将领察觉到龙沅的惊愕，得意地道：“我第一记偷袭就已经准确无误地扼住了你的灵穴，你化不了形，也用不了术法，别挣扎了，乖乖等死吧小肥龙。”
不光灵力无法运行，呼吸也变得万分艰难起来，龙沅双目涨红，却是用尽全力，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我不肥……你，滚……”
“哈哈哈哈！我不，我就不滚，我偏要看着你去死！龙皇兽元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死在我……”
剩下的话，黑蛟将领没有再说出口。龙沅看到从他的口中钻出来一柄漆黑的剑，古朴庄重，却锋利无比。剑锋一转，往下一滑，那黑蛟将领的身躯，直接一分为二。
淡蓝色的血雾中，龙沅又一次看到了，那一副幽黑的面具，和那双黑沉沉的眼。
第37章 星落（三）
被扼住的灵穴一松, 龙沅像个泄了气的球，倏然化成人形，四肢无力, 身体从石壁上巨大的坑中滑脱出来。
下一瞬，地转天旋。
……所以这次连问都不需要问了，直接上手是吧？
龙沅僵硬地横在无名两条手臂之上, 像条晒好的干鱼。
转移到战场以外的安全地带, 无名轻轻放下龙沅，扶着他肩膀让他靠坐在一颗巨石旁。
一回生, 二回熟, 对于被同一个男人公主抱两回的事情, 龙沅的接受程度似乎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此刻也无暇顾及这些，忙不迭出声问道：“大佬，你是怎么进来的？！”
面具后那没有感情的声音简短地吐出两个字：“路过。”
路过？怎么路过到这里来了？！
龙沅讶然道：“这里是【星落之地】的边界, 龙族居住栖息的禁地，有结界层层包围, 非龙族不可入内。你……再怎么使劲路过, 似乎也路不进这结界里吧？”
对于龙沅的疑惑，无名选择沉默。
看来这种级别的巨佬的神通广大不是我等凡人所能理解的。龙沅不多做纠结, 又急不可耐道：“不是我小题大做，无名大大，你‘路过’的那结界，都是被设下了感知阵法的, 如果有非龙族的入侵者闯入，极有可能被发现，说不定, 此时已经被发现了。对于入侵者，龙族向来从不手软。所以大大你快点走吧！谢谢你又救我一回！”
说着，俯身就要往地上磕去。救命之恩，还是两次，龙沅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达谢意，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直接朴素的方式——磕头。
额头却没砸到冰冷的地面，无名快他一步用缠满绷带的手心接住了他的额头，然后往上一抬，龙沅头往上一仰，身体霍然立起，又恢复了刚才的坐姿。
“不……”无名将头偏向一旁，“不用。”
不喜欢被磕？龙沅立刻换成一记抱拳：“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来日定……定……”定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做牛做马，定当报答。”
没办法，唯一还有点价值的，只有这幅身强力壮的身子。
一声极轻的笑，羽毛一般，挠了挠耳朵。
龙沅愕然看向无名，却只看到那冷冰冰的面具。
幻听。一定是幻听。估计刚才撞到脑子了。
无名没有出声，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更没有走，只是一动不动地半蹲在龙沅身旁。
龙沅的目光不断地在无名半蹲着的那条腿来回游移，半晌，终于按捺不住：“那个……腿……不麻吗？”
无名闻言，似是愣了一瞬，然后，在龙沅的注视下，默默交换了另一条腿，继续半蹲着。
原来大佬也是会腿麻的。
过了不多时，战场那头已经完全没了声息。龙沅体力也恢复了大半，一刻不耽误地站了起来，还没等他开口，无名看了他一眼之后，神鬼不觉地消失不见了。
龙沅心中记挂被他甩出战场的墨染，不知道青姨有没有负伤，更加不知道蛟族这样的大举进攻，龙族是否应付得来，当即化作龙形，飞奔而去。
“青——”
砰的一声推开小楼的大门，龙沅声音猝然一顿。
一楼小院里乌泱泱的站满了人。
墨染和青姨就在人群前方，龙沅松了口气，笑着迎了上去。
走到一半，两道光亮闪过，膝盖一阵剧痛，龙沅猛地往前一倾，跪倒在地。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位于人群正中那恍若两人的冷峻面容，喃喃道：“族长……”
“永夜，你竟敢盗取龙神精魄，勾结蛟族！”
每一个字龙沅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组合在一起，龙沅却怎么也听不明白。
“龙神……精魄？”
龙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勾结……蛟族？”
龙沅挣了挣，试图站起来，族长低诵一句咒语，龙沅额头上突然浮现出一个赤红色的火焰标记，如烧红的烙铁印在额上，一阵滚烫剧痛，浑身的力气忽然之间仿佛被抽干殆尽，龙沅无力地弓下了身体。
“我没有……”龙沅微垂着头，用沙哑的声音道，“我不知道什么精魄。我也没有和蛟族勾结。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族长手掌一抬，一块指甲盖大小，氤氲着金色光芒的晶体从龙沅身上披甲的内袋钻了出来，悬浮于族长手心上方。
“还敢说你没有拿龙神精魄？！”族长厉声质问道。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放在我口袋里的？这护甲……这护甲不是我的……”龙沅茫然四顾，目光蓦地落在青姨身上，“这护甲……是青姨拿给我的。”
青姨垂下眼睛，头轻轻一偏，避开了龙沅的视线。
龙沅登时怔住。心头蔓延出不详的感觉。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族长冷声斥道，“依照龙族族规，通敌谋叛者，就地处死！”
就地……处死？
龙沅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原来，要杀他。
龙沅缓慢地抬起眼睛，此刻所有人站在他的对面，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甚至，面带憎恶。与往日的和善友好，彻底颠倒。冷漠的目光如同一根根针尖，扎进了他淌血的心头。
“龙神精魄不是他拿的！”
突然，一个声音站了出来。心口一震，龙沅猛地抬起头。
青姨握着拳头，在族长错愕的目光中站了出来，“前几日，族长让我去转移龙神精魄，结果我……我顺手把精魄放在披甲的内袋中忘记了。今日匆忙上战场，我急急忙忙随手取了一件战甲给小夜套上，没想到正好就是这一件。”
“青妹你——！”族长将手一甩，深吸口气，粗声道：“即便他没有盗取龙神精魄，勾结蛟族却是真，依然逃不过处死的惩罚！”
“你既冤我盗得那精魄要献于蛟族。那么谁又可以证明是我与蛟族有所勾结？！”青姨的话语将那锥心之痛暂时缓解，龙沅周身又涌出些许力量，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
“我可以作证。”墨染小小的身体站了出来。
龙沅不禁一喜，冰冷紧绷的面色也立刻消融几分。
“我可以证明，”墨染朝着龙沅抬手一指，“他的确与蛟族互相勾结！”尚显稚气的声音却是分外铿锵有力。
还没来得及展开的笑意僵在脸上。龙沅感觉周身血液一下子冷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龙沅在意识中紧急与系统联系，要求查看永夜与墨染有关的记忆。
记忆的画面飞快闪过，正如龙沅预想的最坏结果，墨染的父母并不是死于战场之上，而是在联手袭击永夜，试图夺取他的龙皇兽元之时，双双死于永夜之手。
一时之间，心乱如麻，龙沅短叹口气，沉声道：“墨染，哪怕你心中再满是恨意，也不是你冤枉我的理由！我何时与蛟族有过关系了？！”
“否则你怎么会被那黑蛟将军扼住咽喉带走以后，依然全身而退？”墨染道，“我可是亲眼看见你被他抓走了。”
“那是因为……”说到这里，龙沅突然闭了嘴。假如说出无名，那么龙族便会知道竟然有人类可以随意出入龙族秘境，那么他们一定会追查到底，只怕会给无名带来危险。
“因为我把他杀了。”没有停顿多久，龙沅沉声说道。
“你？”当即有人发出一声冷哼，“我亲眼所见，你对付一条修行不过千年的小蛟龙都十分吃力，又要怎么杀掉那已修行万年的化神期的蛟族大将？”
“就是，若非你与蛟族勾结，怎会安然无恙地返回。”立刻有人附和。
“我与蛟族勾结？”龙沅从牙缝里挤出这一问，“若是我与蛟族勾结，那蛟族大将怎会痛下杀手，口口声声要取我性命，还说着什么‘龙皇兽元’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里，脑中轰然之间一阵电闪雷鸣。龙沅猛地顿住。
那蛟族将领分明不知道他的身份，又怎么会张口便知他是龙皇兽元的持有者？
再一联想此时此刻这忽然之间千夫所指的场面，以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和当头直接扣来的黑锅。
一切的一切，忽然都有了答案。
龙沅彻底明白过来。
“所以你们把我拉上战场，首要目的是为了测试我的战力……
“勾结蛟族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们其中的谁。你们有谁提前将我的信息透露给了那蛟族将领，是以两方才一开战，他便目标明确地直奔我而来。若能成功除掉我，那便省下你们今日再唱这一出冤我的戏的麻烦。
“也正是因为我在战场上的表现，你们发现我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难以对付，所以此刻，你们才敢齐聚一堂，如此堂而皇之地污蔑于我，摇旗呐喊着要置我于死地。
“原来，从我踏入你们的领地的这一刻，不，是你们收到青灵山山神鹿瑶光的消息的时候开始，你们就已经开始准备……杀死我了。”
话音顿止，龙沅喉咙一痛，声音忽然喑哑了下去。
“难怪，难怪大家都对我这么热情友好，不仅对我百般照顾，还举全族之力为我庆生……拉着我跳舞、和我喝酒、送给我你们精心准备的礼物……
“原来……呵，原来都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原来都是特意给我编造的假象，原来都只是为了要将我‘就地处死’的这一刻……”
龙沅仰起头，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目光扫过那些忽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的面庞。“你们难道不会觉得恐怖吗？不会觉得可怕吗？你们竟然真的可以……可以做到带着杀意、恨意对一个人笑吗？”
“原来你们送给我的‘龙神的祝福’，我额头的印记，是你们每一个人最恶毒的诅咒。”
“唔。”龙沅落寞地扯了扯嘴角，“还真是环环相扣，算无遗策呢。”
第38章 星落（四）
“难道我们不应该杀你吗？”
族长站了出来, 龙沅抬眼看去，那个一直以来眉目慈祥的妇人，此刻双目冷冽, 两道视线像两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剜进龙沅的双眼。
“你杀了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害我家破人亡, 孤苦余生。”族长字字泣血, 双目赤红，“我见你孤苦无依, 将你收养, 视如己出。然而！好心换回这样的噩果。我不能恨吗？！”
脑中某根神经仿佛霎那崩断, 伴随着尖锐的轰鸣。龙沅低吼一声，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眼。
青姨见他如此，面露不忍, 往前一步，却被身旁的人抬手拽住衣袖。青姨回头, 那人冲她摇了摇头, 青姨垂下眼睛，短叹口气, 又退了回去。
摇晃的画面中，龙沅看到族长温柔明亮的笑脸，比现在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族长朝他递来一只冒着热气的鸡腿，问他愿不愿意跟她回家。
他接过鸡腿, 囫囵吞入腹中，脸颊发热，轻轻点头。
男人粗糙的手在左, 女人柔软的手在右，他被这两只大大的手掌牵引着，走进了一座宽敞明亮的屋院。
一个和族长模样相似的男孩被推到他的面前。
“以后你们就是最好的伙伴了。”
男孩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我叫阳昭。以后我们就是最好的伙伴了。”
许多画面一顿一顿地闪过：晴朗的天，温暖的手，男孩咯咯的笑……
一切的美好终结在深夜里在背后亮起的那把匕首，本能的反应让他直接下了死手，却没想到，肚皮被直接划开的暗杀者竟然是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男孩随后冲了出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尖嚣着：“你竟敢伤害父亲！我杀了你！杀了你——！”
下一瞬，男孩瞪大眼睛，和男人一起，倒进了同一片血泊中。
之后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扭曲、混乱不堪，龙沅不住地听到破碎的哭泣和绝望的哀嚎。
头痛欲裂。那些记忆，恍如昨日，却又近在眼前。
他感觉到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直至冻结成冰。
龙沅知道，这是永夜曾经的记忆。
“还有他们家的孩子，他的父亲，他的哥哥……”族长一个一个地点出那些“受害者”家属的身份。
他们如同被绑着绳线的傀儡一般，麻木地一个个站了出来。
龙沅记得，在与鹿瑶光有关的回忆之中，永夜对鹿瑶光说过，觊觎他体内龙皇兽元试图杀掉他的族人，要么被他用武力镇压，要么就已命丧他手。
所以即便他如何残忍地下了死手，但是这些“受害者”，也并不无辜。
龙沅茫然地看去，在那群“受害者”中，他看见了青姨。
青姨站在人群中，和所有人一起，沉默地看着他。
视线下移，墨染瞪着圆圆的眼睛，捏着拳头，满是愤恨地盯着他。
“你知道，知道我有多恨自己当年对你的那一丝怜悯吗？”
族长的声音再次响起。
龙沅猛地抬起头，“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永夜他——我！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只是为了不被杀掉！是他们啊，他们先要杀我的啊，我难道不可以保护我自己吗？我没有主动去害过谁！从来没有！我没有！！！”
撕心裂肺。一字一句仿佛混着血沫。
族长猝然一怔，不过表情转瞬就恢复了冷静。
同一时刻，青姨嘴唇一颤，猛地向前一步，只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听得族长厉声喝道：
“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咎由自取！”
下一瞬，一道湛蓝流光从她袖中倏然射出。
几乎是凭着本能的反应，龙沅拼尽全力将身体一偏。蓝色流光擦着他的手臂外侧划过，“哧啦”划破布料，溅起零星血迹。
他转过头，怔怔地看着那被流光直接打穿的厚墙。
如果刚才，他没有反应过来，那么此刻，被贯穿的，就会是他的心脏。
龙沅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决心。
他们，只是想他，死。
额头的火焰印记骤然浮现出来，灼烫的热度仿佛要把他的头颅直接一分为二。龙沅猛地仰起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从胸口深处轰然爆发。
喀嚓。
灵魂深处某种亘古的封印，碎了。
龙皇兽元忽然在体内发出剧烈的嗡鸣。
大地摇晃。周围的一切事物开始震颤。
金色的龙鳞纹路自他皮肤下浮现。
所有人的表情在转瞬间变得惊恐不已，忽然齐齐爆发出一阵身不由己的扭曲颤栗，接着，齐刷刷地匐倒在地。
龙沅突然清晰地感觉到，只要他想，可以瞬间屠灭在场所有的龙。
看着突然之间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所有人，龙沅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龙皇之力：对所有龙族生物，拥有天生的、绝对的、不可抗拒的威压、统治权。】系统给出了答案。
原来……
原来永夜一直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他的“复仇”。
他却只是选择独自离开。
龙沅浑身僵硬，仿佛被钉在原地。只有一双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怕那疯狂的念头会随着此刻心中的愤怒、不甘，如附骨之疽一般侵蚀他的全部意识，最终导致无法挽回的恶果。
这时，墨染用双手一点一点地蹭，爬到了他的面前，扯住他的裤腿，哀求道：“夜哥哥，其实我知道你不坏，你根本不是那十恶不赦的坏龙……我知道，我知道是父亲母亲为了可以治好我的残缺，不顾一切，鬼迷了心窍，去抢你的兽元，你这才会还击的，他们才会……我只是……我只是想给我这么久以来的委屈和痛苦找一个去处。对不起，夜哥哥，我错了。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的族人们，不要杀他们……”
“墨染！”族长一张脸几近扭曲，“你在说什么啊墨染！你不要被蒙蔽了！不要被骗了！我的丈夫那么疼爱他，我的孩子……小昭和他那样要好，怎么可能做出伤害他的事情？！不可能的！我不信！我死都不会相信！分明就是他，根本就是他的错！他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恶龙！”
龙皇兽元蓦地停止运转。皮肤下方的金色纹路即刻黯淡。
龙沅后退一步，裤腿从墨染的手中扯开。
“原来你们都知道，都知道。”他面无表情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但你们还是要用我的命来补偿你们的痛苦。
“这样做，是不是，也太自私了一点呢。”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龙沅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再未回头。
踏出【星落之地】的结界，天已经黑了。
残月高悬，一阵冷风迎面扑来，脸上传来一阵凉意，龙沅抬手一碰。
怎么流眼泪了？
真丢脸。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龙沅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抱着双膝，缓缓蹲了下去。
体内的那颗龙皇兽元正在自发地运转，不断将灵力转移到身体的各个伤处，手臂的擦伤也正在逐渐被修复，时不时传来阵阵痛痒。
龙沅蹲在路边，目光没有任何焦距地盯着某处。眼眶不住发酸，喉咙也干涩得厉害。
没来由地，他将温御风给他的那个小金铃又拿了出来。
把小金铃平放手心，仔仔细细地将金铃内壁镌刻的龙纹看了一遍又一遍。
龙沅这才发现，原来温御风早就将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否则又怎么可能会将这样复杂纹路雕刻到这种程度，如此栩栩如生，仿佛能感受到那小龙欢快的情绪一般。
还没来得及唏嘘感慨，突然，他在龙纹的上方看到了两个芝麻大小的黑点。
那小黑点藏在铃铛内壁的最深处，若非他这样仔细地反复看，几乎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手心亮起一道火焰，借着明亮的火光，龙沅终于看清了，不是黑点，是两个极小的字。
“沅”和“风”。紧紧挨在一起。
手心火光倏然熄灭。周遭重新暗了下来。
世界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心口轰然一震。龙沅捏紧金铃，猛地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龙沅又慌忙蹲下去捡。
一个绣着“福”字的红色锦囊。
“许多年前偷偷跑去人类的集市玩的时候买下的护身符。”
“青姨就祝你往后平平安安的。”
几秒钟后，钝痛才缓慢地蔓延到四肢百骸。龙沅将青姨送给他的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龙沅茫然地抬起头，迎着冷风，眼睫轻轻一颤，两道泪痕，无声地滑落脸庞。
感受到脸上传来的凉意，龙沅用力深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准备将小金铃收回随身空间，也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哪里，金铃忽然发出一声轻响。
叮铃。
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格外清脆、清晰。
下一瞬，温暖的指腹覆住了两颊残留的冰凉湿意。
熟悉的清冽香气闯入鼻腔，霎时侵略了所有五感。
龙沅僵硬地、缓缓地扭头看去。
身侧，温御风单膝跪地，沉默地抿着嘴唇。
浓黑的眼眸无比专注，温御风轻柔地、仔细地、用温热的指腹将龙沅脸上的泪痕一点一点慢慢抹去。
拭去龙沅脸上最后一点残存的湿意，温御风收回手。
下一瞬，他倏然再次伸出手，手心用力握住龙沅肩膀，将龙沅的半边身体，轻轻地，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别难过。还有我在。”
龙沅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忽然之间再控制不住了，轰隆隆跌落下来。
第39章 悸动（一）
“我在【星落之地】的这段时间,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
【永夜回廊】，洞窟内。龙沅坐在床边，背上挂着一条温御风强行给他披上的毛毯, 看着温御风，出声问道。
石壁上的油灯的油已经见了底，摇摇欲坠。桌上重新支着一盏灯, 灯芯时不时毕剥作响, 火光不住晃动。
明灭的光亮中，温御风的脸忽明忽暗, 愈发显得五官分明, 温柔而梦幻, 龙沅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难以移开目光。
温御风闻言轻轻点了一下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没有一直。偶尔。”他温声道。
“怎么？”龙沅偏头，带着探究的眼神落在他脸上。
沉默片刻, 温御风道：“不敢。”
龙沅讶然：“什么？”
温御风顿了顿，然后道：“怕被你发现。”
“被我发现？”龙沅一愣, 喃喃道, “我发现……就发现，有什么不好吗。也……没关系啊。”
“我怕你会……”温御风说着, 又突然地停了下来。他轻轻地吸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讨厌我。”
“讨厌……你？”龙沅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的话语从温御风口中说出来，龙沅心口一颤, 一时之间只觉得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怎么会……讨厌他呢？
没想到不过只是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完美如温御风这样的男人, 竟然会把自己放低到这种程度。
喉咙有些酸胀的感觉，龙沅清了清嗓子，脑子里分明闪过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和话语，最后却只说出口一句：“我不会讨厌你的。”
“……真的？”许久，温御风才迟疑地问出一句。
听到他尤显小心的语气，龙沅只觉得那股酸胀之感更盛，就要蔓延到胸口里去，连忙点了点头。
温御风那头忽然没有了声音，龙沅抬起眼睛，竟然看到温御风嘴角微微弯了起来，溢出一丝笑意。
只是这样，就已经觉得开心了吗。
龙沅撑起毯子，兜头一罩，把自己整个人裹在毯子里，瓮声瓮气地道：“温……小风，我，我想睡觉了。”说着，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好。那你睡。”温御风轻轻应了一声，便再无声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龙沅憋得头昏脑胀，猛地掀开毯子，凳子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龙沅感觉自己的心口，也好像忽然少了一块什么似的。
【永夜回廊】周围有什么东西出没。
接连好几天，龙沅都有这种莫名的感觉。
虽没让他抓到现行，但他总是能敏锐地感觉到一些什么。比如空气中残留的极淡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龙沅实在受不了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日，将身形隐藏在暗处，早早地蹲守在洞口。天光将亮，果然看到两个圆鼓鼓的东西探了出来，龙沅眼疾手快，扑上前去，一把将那东西揪住。
软绵绵，又有些微弹的韧性。好熟悉的手感。
“哎呀呀，哎呀呀。”
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不要揪我的角，疼，不要揪我的角。”
龙沅松手，点燃掌心火，定睛一看。一条小小的金龙，大约只有他身量的一半那么长，头上的角才长出来了一点点。
难怪觉得手感熟悉，原来刚才拽的就是它的龙角。
“你谁？！”龙沅惊道。
“我是华昼。”小龙道，“爹爹，你别生气，我只是有点想你，才偷偷来看你。”
一声“爹爹”如平地一道惊雷，炸得龙沅外焦里嫩，目瞪口呆。
“小、小龙……”
龙沅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洞窟入口紧接着又探了一个圆脑袋出来。
衡芜一只爪子扒着石壁，哆哆嗦嗦地道：“这才多、多久、没、没见。小龙怎么、怎么、孩、孩子都有了？！”
龙沅一个头两个大，一手抓龙一手提狐，把他们两个一齐揪了进去。
衡芜十分熟练地手脚并用爬上了饭桌旁的凳子上，华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根爪子，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约莫六七岁孩童的模样，圆鼓鼓的脸，圆溜溜的眼，哼哧哼哧，也学着衡芜的样子手脚并用爬到凳子上，两条胖乎乎的短腿晃荡在半空。
两小只倒也还算安分。在衡芜热切的目光的注视下，龙沅拉来一张凳子，坐在华昼对面，开始进行“审问”。
颠三倒四地与华昼进行了一番较为艰难的沟通以后，龙沅总算搞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原来华昼就是他之前送还回龙族的那颗蛋。
因为一直将那龙蛋随身带在身上，蛋壳上残留了他龙皇兽元独特的信息素，所以华昼便顺着那信息素一路找了过来。
而作为华昼目前正儿八经的监护人，青姨每次都会在华昼试图闯入洞窟，被龙沅发现之前将其带走。
所以龙沅感受到的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正是青姨和华昼。
“青姨她……”
在华昼一对溜圆的大眼睛认真的注视下，龙沅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袖，正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措辞，洞窟的甬道又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龙沅循声望去。
温御风抱着一团毛茸茸的厚实被褥现出身形。
三张脸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看到温御风脸上转瞬而过的愣怔，龙沅正要开口解释，哪知华昼扭头便冲着他道：“爹爹。这位哥哥是……”话没说完，被龙沅一把捂住了嘴巴，呜呜地嚎。
“不是！”龙沅急急忙忙朝温御风道，“他，这小朋友，不是我的，我不是他爹！他是我之前送回【星落之地】的那颗蛋。因为蛋上有我的气息，所以误会了，这才找了过来，你也应该能想到，我怎么会突然生个孩子出来，根本不可能有人和我生啊是不是。再说了，这么短的时间，也必然不可能生一个孩子出来。”
语无伦次说了一通，忽然感觉手心凉凉的，低头一看，豆大的泪珠从华昼眼眶里滚滚落下，龙沅连忙将手松开，华昼嘴巴一瘪，“爹爹，原来你不想要我……”
衡芜一拍桌子，“嘿，小孩儿！你讲讲道理，小龙分明还是个黄花大闺男，怎么可能是你爹。不要污人清白！”
……这就没有必要强调了吧？
“‘黄瓜大闺男’是什么？”华昼泪眼婆娑地问。龙沅却只想给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连看都不敢看温御风一眼。
那头，温御风已经认真地把被褥铺在了床上，边边角角都扯得整整齐齐，然后在仅剩的最后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三方会晤变成四面座谈。
闻到温御风身上传来的阵阵清爽香气，也不知怎么回事，龙沅感觉自己的脸忽然之间就开始热了起来。
“可是青姨姨明明都告诉我了。姨姨说我爹爹和娘亲都在很远的地方，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在忙，这才没有时间来看我……”
华昼显然仍然无法接受，仰着头，定定地看着龙沅，“我分明认得你的气味，你不是我爹爹，那谁是我爹爹。”
看着华昼通红的鼻尖和分外认真的表情，龙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告诉华昼青姨都是在骗他，说他爹娘都根本不知道是谁，他只是一颗被遗弃的蛋……龙沅开不了这个口，却也不想莫名其妙冒出个孩子，毕竟的确如衡芜刚才所说，他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纯情男，要怎么突然给人去当爹？
左右为难之际，温御风忽然伸手将华昼抱了过去。
温御风垂眼看着华昼，理了理华昼乱七八糟的衣领，温声道：“你说你的父母双亲在很远的地方。但你想，这个地方你却随时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所以这里并不算‘很远的地方’，对不对？”
华昼吸吸鼻子，想要点头，又连忙停住，嗫嚅道：“漂亮哥哥的意思是，这里并不是青姨所说的爹爹娘亲所在的‘很远的地方’。”
“华昼真聪明。”温御风颔首，又继续道，“而且这里也只有那个哥哥一个人，并没有你娘亲，对不对。”
华昼似懂非懂地跟着点了点头。
温御风再接再厉，抬手指了指龙沅，“而那个哥哥，他其实是受你父母亲的委托，将你带回族群，所以你才会感应到他的气息，才会对他感到如此亲切。”
华昼扭过头来看着龙沅，龙沅忙应和道：“对，对。就是这样，你的爸爸妈妈还要我告诉你，说要你好好吃饭，快快长大。等华昼长大了……长大了，就会有和他们再见的那一天了。”
“哦……原来是这样呀。”带着浓浓的鼻音，华昼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龙沅总算松了口气，这时，洞窟外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夜。华昼他……在里面吗？”
从温御风手里接过华昼，青姨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温御风微微笑着，叫了一声“青姨” 。青姨顿时眉开眼笑，连忙点头应了。
不过是听华昼提了一嘴，温御风竟这么快就记住了“青姨”这个称呼，并且立刻将名字对上号。龙沅不由暗自佩服。
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龙沅，青姨笑容又不禁收了收，顿了顿，小心地道：“小夜，这是你的朋友呀？”
对于【星落之地】发生的事情，说不介意那是假的。只是，青姨为他作证，后又几次三番试图站出来为他说话，龙沅也是都看在眼里的。
站在青姨的立场，至亲死于他人之手，哪怕那个人再被动，再是出于自保的本能，恐怕也无法做到不怨不恨不责怪分毫。
龙沅能理解她的感受。却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回到从前那样的心境了。
朝温御风看了一眼，龙沅没有吭声，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好……好。”看到龙沅沉默的表情，青姨热切的眼神暗了暗，小声地念叨，“先前来捉华昼，总是看你孤零零的一个……”说到这里，青姨重新抬起头，“出门在外，有朋友总归还是好些。”看着温御风，“多谢你陪着小夜了。”
衡芜站在一旁，也跟着喊了一声“青姨”。青姨忙低头看去，“哟，还有只小狐狸呢。”望向龙沅，“你养的宠物？”
衡芜当即化成人形，嘟囔道：“我也是小龙的朋友。”
“哎呀呀，抱歉抱歉。”青姨赧然一笑，拎起华昼，告辞离开。
这之后，华昼还是时不时溜到【永夜回廊】来，不过对龙沅称呼从“爹爹”变成了“夜哥哥” 。至于为什么要加上名字，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他最喜欢的“风哥哥” ，两个哥哥，总要区分开来。
至于衡芜，华昼便还有些记仇地叫他“狐狸哥哥” 。衡芜也和他有些不对付，常常被他童言无忌，呛得几天都不肯露面，倒也让龙沅可以省心一些，少准备一份饭菜。
每次这个小祖宗一来就吵着要找风哥哥玩。龙沅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摸出金铃呼叫温御风。
这日，华昼一如既往挂在温御风腿上不肯下来，青姨也一如既往来接他“放学”。
不过这次青姨来，却没直奔华昼去，而是在龙沅手里塞了一张大红色的纸条。
“小夜啊，青姨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家的年纪，却还是孤孤单单的。不瞒你说，青姨看你孤零零在外头自己住着，也没个伴，没个知心人，心里难过。无论如何，也还是总得找个伴，最好再生七个八个宝宝，才算真的热闹了。”
“夜哥哥要生别的小龙宝宝了吗？”华昼缠在温御风小腿上，嘀嘀咕咕地道，“那要是有别的小龙了，你们还会陪我玩吗？”
本来正在洗碗的温御风动作忽然顿住，眉头淡淡蹙了起来。
“青姨，我这样挺好，自由自在的。不用给我操心这些。”龙沅笑道，“再说了，不是还有小风……”说到这里，猛地停住。顺嘴就说出来了，等意识到有歧义的时候已经说了一半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小风他，他和我……是这么好的朋友。有他和我作伴，呃，也根本不会觉得哪里孤单什么的……”
温御风眉头舒展，继续洗碗。
“这、这毕竟不一样的呀！”青姨握了握龙沅的手背，“不要怪青姨擅作主张，青姨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龙族旁支，螭族的小公主，貌美如花。明日午时，醉仙楼，花开并蒂雅间。你们先见一面。怕你忘记，青姨特地把时间地点还有小姑娘的信息都写在纸条上了。千万要去啊。”
说完快步上前，从温御风腿上剥走华昼，把他夹在胳膊下，“小风，青姨走了。”
夹着华昼，走了两步，另一只手忽然被拉住，青姨回头，龙沅正拉着她的手腕，面露难色，嘴唇翕动，“青姨，我、我不……”
这时，肩膀忽然被一只还有些湿润的手掌揽住，龙沅身体顿时一僵，被一股大力带着，往一个又软又硬的宽阔胸膛轻轻一撞。
温御风如春风一般和沐的声音近在耳畔。
“青姨放心。小沅他，有我照顾。”
青姨先是惊讶，然后一阵恍然，接着满目欣慰，嗔怪一句：“哎呀！你这孩子，也不早说！”却是满脸的笑意，把华昼一丢，一把抓起温御风的手，嘴里不住地念叨：“好好好。郎貌郎貌的。”
华昼人小鬼却大，从地上爬起来，又蹦又跳拍着手叫好，“两个哥哥，没有姐姐。两个新郎官，没有新娘几，只有我一个龙宝宝！噢噢！只有我一个！”
龙沅感觉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熟得透了。
这小媳妇一般这么娇羞地依偎在人家胸膛里是什么鬼啊！
这仿佛婆婆见女婿，满意得不得了的场景又是在干什么？？？
到底是如何突然之间就走到这一步的？！
他已经完全昏头了。
尤其温御风身上的气息如此近在咫尺，不容抗拒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更是一阵阵不受控制的目眩神迷。
说来也真是奇怪，分明从前对于温御风身上的清冽香味，最多也只是觉得格外好闻，如今怎会对情绪和感官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
细细分辨那香气，分明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那么，变了的……
想到这里，龙沅不住开始心跳加速。
青姨絮絮叨叨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闭了嘴，接着几欲张口，却都又把话头收了回去。
温御风两道剑眉微微抬起，在青姨第七次把话憋回去之时，温声道：“但说无妨。”
他这头开了个口，青姨哪里还收得住嘴。
只见青姨飞快定了定神，神色虔诚，语气恳切地道：“小风啊，你知道的，小夜是龙族，所以可能，大概……比你们人类稍微……就是，在某些方面，要……要更加的……‘勇猛’一些，‘凶悍’一些……需求也格外旺盛一些……小风啊，”青姨拍着他的手背，无比关切地道，“你这，身子骨，可还……”
从‘勇猛’一词从青姨嘴里蹦出来，龙沅心中就已经警铃大作了。见青姨越说越详尽，越来越露骨，龙沅一张脸已经红得发黑了，要滴血一般。
更何况还有个小毛头在一边睁着圆溜溜的眼，满面茫然地偷偷听着。
龙沅恨不得即刻化成龙形把青姨架到背上直接把她送回老家。
“青姨放心。我行的。”
却是万万没想到，青姨那头还在琢磨措辞没问出口，温御风倒先学会抢答了！
行……的。
温御风……说他，行。
怎么个“行”法，龙沅不得而知。只是脑子里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自动有了许多很不礼貌，甚至不堪入目的联想。
龙沅呆立原地，如一座木雕一般。直到青姨夹着华昼跟他道别，他才如梦初醒。
原来，变了的，是他自己的心。
第40章 悸动（二）
龙沅顶着一张通红的脸, 温御风带着一对通红的耳朵，二人目送青姨和华昼走远了，不见了, 然后沉默地折返回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就是不看对方。
洞窟里, 满室寂静。
方才那个信誓旦旦说他“行”的罪魁祸首也突然没了声息。
龙沅翻开茶杯，手忙脚乱倒了杯凉茶, 准备润润干得厉害的喉咙。
“小龙, 你已经决定要和他一起双修了吗？”
衡芜的声音冷不丁响起。龙沅吓得一抖, 一口茶水差点全部喷了出去。
咕咚一声，努力将茶水咽下，手忙脚乱擦了擦嘴，又抬手擦了擦汗, 却始终目不斜视，视线不敢朝温御风所在的方向有半分僭越。
看着不知何时摸了进来, 化作人形蹲在地上, 双手托腮仰面看着自己的衡芜，龙沅定了定神, 道：“刚才在洞口处对青姨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应付青姨的说辞而已。我是真心实意不想和哪位公主去见面。为了不让青姨再为我张罗说亲，白白浪费了她一番心意, 还不如一开始就用最最狠绝的理由，彻底斩断了后续的一切琐碎麻烦。”
说到这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也不知道这番话究竟是说给衡芜听, 还是其实是在解释给自己听。
衡芜闻言，拧在一起的眉头逐渐松开来，却不料，温御风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不动声色站在龙沅身侧，待龙沅略带心虚地说完，立刻向他道：“我方才所说，却是诚心。”
衡芜嘴唇一颤，连忙看着龙沅，只待他否认。
龙沅心中却是忽然有了决断。
既然心知自己对衡芜无意，那便也不必拖拖拉拉。快刀斩乱麻，对彼此都好。
按人类的年岁，衡芜年纪还小，尚且懵懂无知，只把对他的感激当成了钦慕之情，正好借此机会，一并说清了。
再者，反正已经糊弄走一个青姨，也不拘再多这一个。
思及至此，龙沅颔首应下：“没错。我已决意，与小风一起……双、双……双、双宿双飞。”
“修”字分明已经到了嘴边，龙沅却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了。实在是“双修”二字语意太过详细务实，他生怕再有那过于活色生香的联想。
其实仔细一想，“双宿双飞”根本就是同一个意思，甚至更加暧昧缠绵，余留无限遐想空间。
结结巴巴说完这句，好不容易消褪一些温度的脑子又熊熊烧了起来。
明晃晃地感受到温御风如炬的目光，龙沅更是目不敢斜。
人生在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想过会有口口声声要与一个男人去如此这般的时刻，一瞬间只感觉自己胆小如鼠，恨不得埋头躲起来再不见人算了。
“唉。唉。”
长长的静默过后，衡芜低低地叹了两声，垂着头，讷讷地道：“尽管我心中早有答案。但是亲耳听到小龙这样说给我听，果然也还是十分难受的。”
“好吧，好吧。怪我的确不如他努力，也不如他那般豁得出去地喜欢你。”衡芜抬起头看着龙沅，一张脸有些难过地皱着，“不过，小龙，无论如何，你救我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我们，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听到小狐狸这样说，龙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小石头，总算彻底落了地。
衡芜扯起一边嘴角，朝着龙沅笑了笑，紧接着眼珠一动，斜眼看着温御风，话锋忽地一转，“即便如此，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
衡芜一副横眉冷对模样：“即使小龙现在、此刻！这般草率地选择了你，但也保不齐就会永远选择你！自然了，你也无法保证什么永远，你能保证你会永远忠诚于小龙吗，必然是不能的。男人可都是很花心的！呃，当然，除我之外。所以，奉劝你不要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仿佛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些底气，说话的时候一直用力地握着两个拳头。
“我会永远忠诚于他。”
温御风的声音低低的，但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真诚，“无论他是否选择我。”
如此恳切的话语落入耳中。龙沅手指一颤，咬住下唇。心中一时五味杂成。
衡芜也随之一怔，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须臾，闭上了嘴。
他深深地朝龙沅看了一眼，眼眶倏然一红，下一刻，化作狐狸形态，垂着火红的尾巴，飞也似的跑走了。
空气再次陷入安静。
衣料轻轻摩挲的声音。温御风转过身，面对着龙沅，眸光如水，微微闪动。
“小风。”龙沅出声，温御风神色一顿。
“其实你实在……实在……”龙沅深吸口气，“实在不必将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那般……委屈。我、我又何德何能。”
“我从未觉得将自己置于如何低微的位置。”温御风正色道，“我只是将心中所想，如实说出而已。”
温御风往前一步，定定地看着龙沅的眼睛，“还请你，不要说‘何德何能’这样的话。在我心中，你是很好的。”
他的目光澄澈无比，他的神情坚定无比。一字一句，没有一丝一毫隐藏，清澈见底，一如他赤诚的心。
我……好吗？
好到值得被这样的人这样认真的……喜欢吗？
下意识的、发自心底的疑惑，龙沅这才猛然惊觉，原来一直以来，根本不是温御风如何卑微求全。
温御风不过只是选择坦然面对自己的情感，并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他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不过都是因为他心中对自己那份纯粹的喜欢而已。
而真正自惭形秽，故而畏首畏尾，踌躇不前，逃避躲藏，觉得无法与对方相配的，是他自己。
鬼使神差地，龙沅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了温御风衣衫下结实的小臂。
二人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相触。
“龙沅。”温御风喉结轻轻一滚。
龙沅一时之间竟并未反应得过来。再一想，似乎，这还是……温御风头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
没想到，听过无数遍的两个字，从温御风的口中轻轻吐出，却是这般地牵动心弦，龙沅感觉在这一刹那，心跳都漏掉了一拍。
这……
不过喊一声名字而已，怎就至于让人心神激荡至此？
感受着手心陡然冒出的一层薄汗，龙沅无意识地紧了紧抓着温御风小臂的五指。
然而，下一瞬，霍然感觉到温御风的呼吸近在咫尺的那一刹那，龙沅这才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目眩神迷。
温御风的嘴唇突然之间变得近在眼前，淡淡的粉色，完美的唇形。龙沅几乎可以感觉到彼此呼吸炽热的纠缠。
空气仿佛都已经变得粘稠，像高温下半融化的蜂蜜，厚重、甜腻。
“可以吗？”
低沉的、沙哑的，颤抖着，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类似哽咽的声音，轰然撞进耳中。
可以吗……
他问，可以吗。
可以……什么？龙沅分明知道对面的人在问什么。因为他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了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渴望，他看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最直白明了的渴求。
他却又有些不明白对面的人在问什么，因为他有点想装傻。可是身体的本能却又根本不愿意抽离这浮动着甜蜜气息的空间。那温热的气息仿佛有着别样的魔力，牢牢地将他禁锢在这粘稠的空气中。
心脏仿佛一头被囚禁的野兽，在胸腔的牢笼里横冲直撞，咚咚咚地发出一阵阵巨响。恐怕对面那人……也能听见自己无法遏制的心动。
想着到这里，龙沅呼吸骤然一滞，紧跟着乱成一团。一阵阵无法言说的眩晕中，着了魔一般，心底的重重防线轰然倒塌。
龙沅发酸的喉咙里就要颤抖着发出那个表示应允的音节。
下一瞬，耳边炸起一道嗡鸣，四周空气扭曲翻转，一眨眼的工夫，周围景色天翻地覆。
云蔼浮动，风声呼啸，衣袍被撕扯着绷紧、翻滚，发出猎猎声响。
龙沅飞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身处一座山巅之上。这山峦高高矗立，直冲云霄，而且，景色竟还有些熟悉？
“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随即响起。
伴随一声兴奋的笑声，那声音如鬼魅般贴近耳边：“抓到你了。”
与此同时，龙沅猛然想起。
因为够高、够崄，一览众山小，逼格够高，此处正是那些大佬们特别钟情相约决一死战的地方——孤峰之巅！
想到这里，龙沅忽然一动不敢再动了。因为他猛地反应过来，此地正是孤峰之巅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的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永夜回廊】。
温御风缓缓直起上身。
方才还满溢柔情、万般虔诚的一张脸，此刻却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寸寸寒霜。
静谧填满了整个空间，伴随着极致的压迫感，仿佛一个充气到极致的气球。
突然，气球炸开。空气陡然一震，原本白衣飘飘的男子转瞬间已换成了一席黑袍。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持着一副玄铁面具。
面具覆面，遮住了那白皙的面庞。
面具之下，那本就浓黑的一双眼睛，此刻仿佛两道黑沉沉的深渊，望不到低，深渊中潜藏的巨兽，正在无声地嘶吼咆哮，暴怒着要把一切吞噬殆尽。
温御风闭上眼，神识中瞬时搜寻到一只氤氲着淡淡金光的小巧金铃。
所在地点：孤峰之巅。
正在这时，一条陌生信息传来：
“距离你的亲亲宝贝坠落悬崖，倒计时十秒。”
紧随其后一条消息：
“现在，开始计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