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的北京城,寒意未消。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也压在朝堂诸公的心头。
前几日上元灯会的余兴早已散尽,
连“苏香”露在贵妇圈引发的暗涌,
在这沉闷的政事氛围里,也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这日清晨,一骑快马,背插赤色翎羽,
带着西北特有的风沙与血腥气,
汇聚成劈开阴霾的利箭,自永定门疾驰而入。
马蹄声碎,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夺人心魄的急响,沿途百姓商贩纷纷惊避。
“八百里加急!甘肃镇军报!”
马上骑士嘴唇干裂,甲胄染尘,嘶哑的吼声穿透寒冷的空气,直扑皇城。
那股子亡命奔波的煞气,让守门的京营兵卒都心头一凛,不敢稍加阻拦。
消息似如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京城各个衙门炸开。
兵部衙门首当其冲。
当值的郎中、主事们听到驿马嘶鸣,早已蜂拥而出。
尚书金献民一把夺过那染血的军报塘匣,
验看火漆封印无误,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
近日朝中因“大礼议”余波及各项政务,气氛诡谲,任何边镇消息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当众开启塘匣,取出军文,迅速浏览。
下一刻,金尚书脸上的凝重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随即,一抹狂喜涌了上来,他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捷报!甘肃镇大捷!”
“总兵官姜奭奏:正月十六,蒙古卜儿孩部万余骑寇边,猛攻甘州后卫!
我军依险设伏,以逸待劳,激战半日,阵斩虏首一百七十三级,缴获战马、器械无算!
虏酋败走,已逐出边墙!”
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便是轰然的议论声。
“赢了?竟然赢了?”
“还是大捷!阵斩百余级,这可是近年少有的大胜!”
“怪哉,往年此时,边镇多是闭城自守,此次竟能主动设伏,斩获如此之多?”
狂喜与疑惑交织。
唯有几个知悉内情、或参与过年前那场西苑经筵的重臣,如费宏、石珤等人,
心头猛地划过一道闪电,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一句话!
几乎是同时,西苑永寿宫内。
嘉靖帝朱厚熜刚做完早课,正与近侍黄锦议论着昨日礼部呈上来的祭祀仪注。
少年天子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怠,
近日朝中为了些琐事争执不休,让他颇感心烦。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规矩的脚步声,
司礼监掌印太监鲍忠几乎是捧着那份军报,
小跑着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惶恐:
“皇爷!皇爷!甘肃镇八百里加急捷报!大捷啊皇爷!”
嘉靖帝眉头一皱,接过军报,迅速扫过。
起初是随意,旋即目光一凝,呼吸都为之屏住。
他反复看了两遍,确认那“正月十六”、“卜儿孩部”、“阵斩百余级”等字眼无误,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正月十六……卜儿孩……斩首百余……”
他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猛地看向鲍忠。
“鲍大伴,你可还记得……记得去岁腊月,鹤岑**于西苑……所言?”
鲍忠也是人精,立刻“恍然大悟”,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奴婢记得!
奴婢记得清清楚楚!
鹤岑**当时便言道,
‘贫道夜观天象,见西北煞气冲犯紫垣,恐有刀兵之灾,应在今岁正月,蒙古西海一部将寇甘凉’!
他还说……还说‘陛下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护佑,边关将士用命,可获小捷’!
皇爷,这……这时间、地点、虏酋名号、乃至战果……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啊!”
“啪!”
嘉靖帝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乱晃。
他脸上再无半分倦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狂喜、敬畏与掌控感的潮红。
“神人!真乃神人也!”
他声音高昂,在大殿中回荡。
“鹤岑**,未卜先知,言无不中!
此非国之祥瑞,何为祥瑞?!”
他兴奋地踱起步子,
“快!拟旨!不,鲍忠,你亲自去!
厚赏鹤岑**……不,加封他为‘通玄翊化**’,赐金冠、法衣、玉圭!
另赏黄金五百两,蜀锦百匹!
让他好生在京修行,为朕,为大明朝祈福!”
“奴婢遵旨!”
鲍忠磕头,连忙起身去办。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朝野。
预言应验了!
那个被不少清流私下讥讽为“妖道”的鹤岑,竟真的精准预言了一场边疆战事!
连时间、对手、结果都说得大差不离!
这已非简单的“料事如神”,简直是窥测天机!
一时间,鹤岑道人在无数官员和百姓心中,
地位瞬间从“幸进方士”飙升到了“陆地神仙”的高度。
先前那些**他“蛊惑圣心”的奏章,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不少官员开始暗中打听鹤岑的喜好,琢磨着如何搭上这条“通天捷径”。
而与永寿宫的狂喜、朝野的震动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城南那座不起眼的道观,以及城西那座新赐的苏府。
道观内,鹤岑接到圣旨和赏赐,
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反而对着前来宣旨的鲍忠深深一揖,语气平和淡然:
“贫道山野之人,偶得天机,实乃陛下诚心感动上苍,故降下警示。
此非贫道之功,乃陛下之德,边关将士之勇。
厚赏,受之有愧。”
他这般宠辱不惊、将功劳归于皇帝和将士的态度,更让鲍忠高看一眼,回去在嘉靖帝面前自然又是一番添油加醋的夸赞。
苏府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
周大山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地将外面沸沸扬扬的消息,以及皇帝对鹤岑的厚赏,一一禀报给书案后的苏惟瑾。
“公子,成了!全让您料中了!
现在满京城都在传鹤岑**是活神仙!
咱们这一步棋,真是神了!”
周大山搓着手,脸上放光。
苏惟瑾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微微蹙眉。
他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尚未融尽的残雪,目光深邃。
“大山,”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立刻去找鹤岑,告诉他,务必给我记住四个字——‘得意忘形’乃取死之道!
陛下如今信他,是因为他‘有用’且‘无害’。
若他因此生出骄矜之心,或是被捧得忘了自己是谁,四处招摇,结交官员……那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让他继续闭门谢客,潜心‘修道’,
对任何赏赐都表现得淡泊一些,
尤其不能与邵元节、陶仲文等人发生正面冲突。”
周大山心中一凛,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肃然道:
“是,公子!我明白,这就去办!”
苏惟瑾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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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补充道:
“还有,让我们的人都机灵点,
最近所有与鹤岑那边的联系,必须更加隐秘。
东厂和锦衣卫的眼睛,此刻恐怕正盯着那里呢。”
“公子放心,绝无痕迹可查。”
周大山匆匆离去。
苏惟瑾独自站在窗前,超频大脑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局面。
预言应验,鹤岑地位稳固,这是他布局的重要一环。
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和掌控之中。
利用后世知识(对历史事件的模糊记忆结合蒙古各部寇边的规律性分析),
包装成“天机”,通过鹤岑这个白手套传递给皇帝,
既解决了边患预警的难题,
又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在皇帝身边埋下了一颗关键的钉子。
这种幕后执棋、搅动风云的感觉,远比台面上的风光更令人心潮澎湃。
然而,危机也随之而来。
鹤岑越是得宠,觊觎和敌视的目光就越多。
首当其冲的,便是以邵元节为首的原有的御用道士集团。
此刻,邵元节府邸内。
一身道袍的邵**,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面前桌上,摆放着宫中刚赐下的、本应属于他的几样贡品药材,如今却被皇帝转赐给了鹤岑。
一旁的心腹道士大气不敢出。
“好个鹤岑……好个西北预言!”
邵元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指紧紧攥着拂尘玉柄,指节发白。
“哪来的野道,也敢踩着我邵元节上位!”
他修道多年,深谙帝心,深知这种“精准预言”对皇帝的冲击力有多大。
相比之下,他那些祈雨、炼丹的本事,顿时显得有些“平常”了。
皇帝的恩宠就那么多,有人多得一分,自然就有人少得一分。
“**,听闻那鹤岑深居简出,对赏赐也颇为淡泊,不好抓把柄啊。”
心腹低声道。
“淡泊?”
邵元节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
“装模作样!
他越是如此,越是所图甚大!
派人给我盯紧了!
还有,去查!
查他的来历,查他入京后接触过什么人!
我就不信,他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嫉恨。
必须尽快想办法,要么将这鹤岑拉下马,要么……让他为自己所用。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也将一份关于鹤岑近况的密报,
轻轻放在了嘉靖帝的案头。
上面详细记录了鹤岑接旨后的淡然反应,以及他闭门谢客、潜心修道的举动。
嘉靖帝看完,满意地点点头,
对比着另一份密报里邵元节府中隐隐传出的怨怼之气,
对鹤岑的欣赏和信赖,不禁又多了几分。
“鹤岑,乃真修道士也。”
皇帝如是评价。
苏惟瑾的警告,鹤岑的谨慎,恰好迎合了皇帝此刻的圣心。
然而,苏惟瑾很清楚,
邵元节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朝中势力(如与邵元节交好的郭勋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边关捷报和预言应验带来的红利需要时间消化,而新的风暴,或许已在暗中凝聚。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他轻声自语,笔尖落下,
明处的荣耀与赏赐固然可喜,但暗处的权柄与实利,才是立身之本。
边镇捷报是机会,他必须抓住,将影响力延伸到更实际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