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晒的人晃了眼。
谢雪芍也不知她想说什么。
青黛闻言，只是淡淡抬眼，目光清澈如洗，声如清泉道，
“您是尊贵的客人，青记一向待顾客如同上帝。
顾客的愿望，青黛敢莫不从也。
次之，您出身尊荣，为御医院判正的嫡小姐，楚青黛仅为一介布衣。
无缘望之项背，于情于理，卿之命，不得不从。
复又，您一向为谢院判做事，是今次「御苑药会」新晋选拔出的良医。
医者仁心，秉承仁爱之道，世人皆敬仰。
《圣方》中有言：「夫医者，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
青黛仅为一名商贾，如燕雀之于鸿鹄。
虽致力惠民利民，却不堪与圣手仁心相比。
于德于业，莫敢不敬也。
况乎，若娘子在大典上获封堪比状元的「天枢医首」、位同榜眼的「玉衡医丞」和比肩探花的「开阳医佐」，跻身第一甲之列，便会被授「御苑供奉医官」。
届时，您便是朝廷大员，入主禁中医馆部，可为皇家及权贵诊疗。
您为官，我为民，官之命，民从之。
于君于臣，青黛不能不从也！”
这话是四处堵漏洞，无论从关系、出身、职业、地位上，都将今日一跪披上了礼教的外衣，谦卑恭敬地无懈可击。
黛语如松凝劲直。
但，是个人，都听得出来，青黛心里真正的意思。
她没说，自己是真心要跪。
她说明了，不是愿意跪。
是「敢莫不从」、「不得不从」、「莫敢不敬」、「不能不从」的跪。
“哼！跪的，但不服……对吗？”谢雪芍怒目圆睁，觉得自己好像在唱一场独角戏。
好没意思！她此次前来，是执行自己甩锅的计划，不是来斗嘴生事的。
之所以要让众多邻里瞧着，不过是为了多些人证罢了。
等到东窗事发，让这青娘子无可辩驳。
至于逼她下跪，也不是计划之内。
分明是一时热血上了头，才生出的节外之枝。
哪里是为了羞辱她一个市井小民！
就算折了她的面子，于她一堂堂院判嫡女、新晋良医有何用呢？
罢了，既已做了，便做了，正事要紧。
谁知，引出青黛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倒被个商贾牵着鼻子走。
一股无力感，涌遍谢雪芍全身。
哼！差点被这人带跑偏了，都怪谢青黛！
是她屡次在自己的记忆里捅刀子，才让她一遇到事情，便感情用事。
对付青娘子，无甚趣味。
赢了，像是锤棉花，对方淡然处之，不骄不躁。
输了，对方也「坐看云卷云舒」、「事了拂衣去」，不甚在意。
也好，她便等着对方倒台的那一瞬。
到那时，就算她跪着爬过来，谢家也不会松了收网的手的！
幻想了最终胜利的甜蜜，谢雪芍又换上春风满面的亲切之态，轻轻地翘翘脚。
本打算趁着青黛伸手过来，踩上一脚，奈何对方没上钩。
算了，她大人有大量，这回是不想再耽搁了，认真地轻抬左脚前掌，进而转身离开。
青黛瞅准时机，利落地抽出银票后，霎时冷下脸来，收回了笑容。
她静静地起身，将银票对着太阳抖了抖，绣鞋鞋底的泥土和碎屑……便都随风散开。
而银票上明晃晃的两千两，却让她不禁嘴角上扬。
青黛喃喃道，“乖银子，错的不是你，是用你的人。”
然后珍视地叠好，收起来，一边说着，“娘子，我给你找赎的钱。”
很快就听到大方的回答，“不必了！”
心满意足。
哪里来的所谓的跪式羞辱，一跪两千两。
这买卖不划算？！
就当做是锻炼身体了。
若是自己不觉得是羞辱，便不是。
凡事在心。
钱是个量尺，可以量出天下人的品行和德行。
钱也也是面镜子，照出世人的罪恶。
刚才跪下的人虽然是她，但被金钱衡量的人……却是谢雪芍。
可惜，这个道理，她永远都不会懂的。
若自芬自芳，来的便是蝴蝶。
几只苍蝇，总归要飞走的。
衣裙嘻嘻索索的声音传来，青黛立刻回身相送，“青黛恭送谢小姐，烦请为谢判、沈大娘子带好，欢迎下次光临。”
谢雪芍猛地捏紧手中团扇，骨柄狠狠戳了戳掌心。
转头便将靠在她身边的使女献春用力一推，将人搡得一个趔趄。
眼见她行为的书画摊主不禁捋着胡须，笑吟吟喃喃自语，
“银镜照心浊，尘痕显品薄。
嗤声随轿远，恨火暗中灼。”
说的便是：青智如蜂藏针药，芍骄似苇任斜倾。
谢雪芍边走，嗓门拔高了几分，带着没处撒的火气嚷道：
“蠢笨的东西！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在前面带路！”
说着，她抬脚往前走，绣鞋在青石板上踩得重得出了声。
不经意间回眸瞭望了眼，便瞧见青黛身边围着两三人，正开怀大笑。
这一瞧不打紧，连带着虹桥畔的日光、空气、咸香也跟着惹她厌烦了起来。
“哼，这破地界，都是些泼皮无赖、腌臜泼才！再也不来了！”
手里的团扇被狠狠甩向上空，又滑了个急促紧绷的抛物线，重重砸在地上。
噔楞一声，吓得谢雪芍一哆嗦。
扇面的罗纱，砸在青石板上一小丛支棱出来的枯枝上，当即裂了道口子。
她瞧着心烦，索性抬脚碾上去，鞋尖对着扇面反复踩踏。
小声骂着，“连你这东西也敢吓我！”
把精致的扇骨踩得歪歪扭扭，还不解恨。
她也知道自己吃了个哑巴亏，却又不知道青黛怎么扭转局面的。
面对局势的无力感，再次席卷全身，她真的想不明白。
她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
对方一手烂牌，却打的响当当。
不懂，真的搞不懂……
踩了那团扇后，又瞅着这从枯枝上生出的嫩芽，恁地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嫩芽也敢鄙视我？！
一根没人待见的野草都敢再抽春芽，她岂可纵容！
上脚就踩了下去，谁知那枯枝过尖过硬，倒把她的鞋底弹开了。
使女献春和绀香赶紧将人扶住，互相对视，都在对方眼中寻求「小姐怎么回事」的答案。
谢雪芍指尖用力掐着帕子，眼神发狠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烦躁，一把将使女甩开，突然灵光一现，嘀咕声里满是憋屈：
“让你不卑不亢！让你闷声干事！让你学谢青黛那个短命的！我看你还能笑几天！偏生这贱蹄子模样，瞧着就堵心，瞧着就膈应……”
就像谢青黛一样！真想从汴河里揪出来，再锤她几下！
她哼了一声，不解气地踹了脚路边的石墩。
自己却疼死斯哈一声，弯了腰，吓得身旁使女赶紧低下头，不敢去扶，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行人闹哄哄走到虹桥畔的轿子旁，谢雪芍正要扶着使女的手登轿，忽然觉得后颈一麻，像是被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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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东西轻轻砸中。
她还没看清状况，下意识回头时，脚下一个趔趄，哎哟一声往前扑去。
重重摔在轿前的青石板上，裙摆都翻了起来。
也巧，从青黛那方向，刮起一股风来，掀开裙摆，露出里面绣着牡丹纹的内裙。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当即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还忍不住打趣，“这贵女走路怎的这般不稳当哟！还没咱们这些粗人体面呢！”
谢雪芍又羞又怒，回头瞪向身后，那些人扭过头去。
只见青黛站在一颗青槐树下，正和一个小娘子有说有笑。
似压根没瞧见自己的窘态，谢雪芍更觉这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哼！青娘子！
就是她干的！害得我出丑！
她还笑，还装作与己无关！
不远处的轿子旁，蓝衫娘子薛落葵早已急得原地打转。
“怎么还不回来！”她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实则关心谢雪芍到底给没给她出气。
她们这么多年闺蜜，这是第一次求她办这种事，她到底办的如何啊。
刚瞧见她近前来，却猛地摔倒在地！
见谢雪芍摔在地上，薛落葵速速收了蹙笑，忙不迭地迈着小碎步跑过来。
伸手时却慌得差点同使女撞在一起。
手忙脚乱才拽住谢雪芍的胳膊。
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以帕子遮了下唇，眼底的笑意快要藏不住。
这谢家大小姐，好不如自己厉害呢，也吃了瘪。
又怕惹恼谢雪芍，赶紧垂下眼帘，装作关切地帮她拢了拢翻起的裙摆，咒骂道，“我的好姐姐！我早就和你说过，这贱婢不是善茬，不好对付！和她沾上关系，就没好！依我看，这等女人压根留不得！”
“哼！”谢雪芍眸子跟淬了火似的。
薛落葵一边费力地和使女将谢雪芍扶起来，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又急又气的意味，嗔怪中透着挑拨，
“你说，她一个姑娘家，不在深宅里待着，偏跑到虹桥畔摆弄什么糕饼摊子，满身铜臭。还联合了那么多男人办商会，难道真为了银子吗……指不定和那些商会之人有什么牵扯不清的，背地里都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谢雪芍眼神一凛，一记眼刀急急飞来，你这是暗戳戳说我爹？！
谢云岫眼高于顶，嗜药成瘾，才不会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动心呢！
薛落葵口风一转，讪笑道，“我都是为了你，你瞧她多嚣张，今日敢这般对你，明日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呢！你可千万不能轻易饶了这贱婢！”
说罢，她还偷偷抬眼瞥了瞥不远处的青黛，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一副担心又关心的模样，忙用帕子掩住笑意。
低头假装是在替谢雪芍拂去裙上的灰尘。
“闭嘴吧，我不想听见她的名字！以后……有她的好看！”谢雪芍气得脸颊通红，却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被使女慌忙扶起来时，连鞋上的绣珠掉了都顾不上看一眼。
捂着发烫的脸，一扭身钻进轿子。
狠狠甩下轿帘，又隔着轿帘恶狠狠地喊，“走！快走！”
轿子晃晃悠悠地离开，还能听见轿内传来她压抑的闷哼，显然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隐约听见是在咒骂，“什么东西……”
薛落葵也急急地上了轿子，跟在她后面，“姐姐，等等我，我家这批通草花……”
***
真乃如：
舌剑藏文鞘，骄兵陷困壕。
闹声终散去，仇意暗中滔。
（初稿创作于2025/9/18，精修于2025/9/24，万福泉源于晋江文学城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