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模样的顾客一进门,宽肩便堵得门口光线暗了大半。
店里瞬时被一阵幽暗笼罩,连同那人的脸也隐在幽光中。
他生生将光线挡了。
玄色短褐上还沾着些未掸净的尘土草叶,腰间悬着的弯刀鞘碰在门框上,发出铿锵一声响。
晃动间,似见一银闪闪的腕带,晃了春娘子的眼。
侠客走动时,隐在了衣袖中。
“有人吗?买衣服!”那侠客气如洪钟,声如雷震,说话急促又笃定。
边走,脚底墩地时,地面都跟着颤了颤。
店里正整理布料的几个伙计手一抖,棉线轴滚落在地。
眼神慌乱地往春娘子那边瞟,不由自主地往后稍。
这家闲趣成衣店,目标客户本就是年轻小娘子。
开业至今三个多月,营销策略也非常成功。
本可以开上几家分铺,但青黛建议走「高定高端」策略,春娘子虽不懂到底什么是「高定」,还是相信青黛的眼光,决定走贵女路线。
「独一份」成为招牌。
寻常主顾多是温文的贵女或书生,态度冷漠高贵。
这般带着江湖戾气,好像能杀人放火的模样的客人,他们还是头回见。
自然不敢上前。
“欢迎大侠光临!大侠有什么需要?”春娘子心头也是一跳,却强压着慌意迎上去。
指尖悄悄捏住衣角,待走近此人,却慢慢地定了神。
此人块头虽大,长得也凶,那眼神却也似有些无助。
他挠了挠头,眉毛蹙成小山,手足无措般涨红了脸,
“且将这些女子的衣衫拿走,看着怪羞臊的。”
原是柜台上还有些吊带、内衣、短衫之类的样品。
一时忘了收起来。
春娘子立刻笑着对伙计使眼色,将人往里面让。
“大侠似远道而来,不若且在店里坐下,吃盏茶,配些糕饼可好?”
命人取来今日青记伙计新送过来的黑椒牛肉菠萝包,还有些鸡胸肉的炊饼。
大侠也不含糊,抓起菠萝包,一口便是一个下肚,“只消来些擂米茶便好,可休要加什么「决明」那套药典做派了。”
擂茶,这是天佑农民最喜欢的茶了。
从这位大侠的喜好,春娘子推断,他只是力气大些的朴实人。
便放下了恐惧和芥蒂,招呼着伙计,在擂茶中放些个荔枝肉、桂圆肉、葡萄干之类的。
而听他所说的话,似乎不喜天佑药典令中所颁布的日常崇药制度。
比如,士大夫每日午时用七分饱药粥。
又比如,茶饮制度要求,晨饮决明,午啜云华,暮服安神。
还有斋戒体系,每月朔望日禁食,服「清肠散」,用药浴养身等。
春娘子只能接受一样,便是药石浴足。
他则,她私以为都是糊弄人的。
这一套制度,虽然条陈简明,却处处不离药,属实让天佑平民望而却步。
无疑加重了小老百姓的生活负担,久而久之,也便有令无实了。
很难贯彻执行,也极难考察监督。
在官场,自然是严格的很,必须约束日子、时辰,条条分明。
但到了老百姓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却未必按部就班、按图索骥了。
不过上有条陈,下有对策。
将吃药当成吃饭那一套,春娘子也是够够的了。
在自己家,她是决计不吃的。
来客这么讨厌药典的制度,合了春娘子的胃口。
这点,也让春娘子更觉安全了,便忘记了对方孔武骇人的体型和气质。
她便抚平了过快的心跳,朝那几个吓得僵在原地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轻声遣道:“后院的葛布需要收起来了,去忙吧,我招呼大侠,你们且仔细些别磕着。”
待伙计们匆匆退下,她才转向来人,脸上堆着稳妥的笑。
那人却没看她递过去的成衣册子,只扫了眼案上的布料,声音沉然,“掌柜的,你这些红红绿绿的样儿我不懂,只是一点:不要这些软塌塌的,要耐穿、耐磨,能经得住野外风餐露宿的。你瞧我这件!”
说罢,指节分明的手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
粗麻布褙子上立时落下几枚指印,力道大得让布面陷下去一块。
春娘子瞧着那几处凹陷,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猛地点头,“大侠,我明白了,这就安排。”
这哪是寻常侠客要的衣物,倒像是要应付硬仗的。
也好,若是有军爷的生意,倒更是能像青娘子所说的:
「引多人成义,必发光如星」。
春娘子立刻想起前一段,青黛为侯爷的军队设计的服饰。
那日,赖着青黛姐姐时,同她一起去龙卫神策军营,交付了些能抵半日饿的「饱肚炊饼」、可以自己发热的「温汤盒」、吃起来软软却香香的「软香麦团」……等新式军粮后,青黛请春娘子和她一起,研究起了行军打仗士兵穿的衣服。
她们花了大半个下午,一起画稿,一起讨论。
春娘子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临了送青黛到自己家大门,脚步还有些虚浮,她觉得幸福地像做梦。
那日的线稿中,有些草稿,青黛没带走。
还在春娘子那里,她偷偷珍藏着。
用软香罗包着。
只是她画的线稿,是一些不成型的草稿。
春娘子有空就加以琢磨,似乎找到了青黛设计的心思。
简单、干净、利落,功能性。
后,春娘子已自己改良了多次。
虽不是青黛的设计成稿,也是能满足这位爷的要求。
春娘子,还兴趣使然,按照自己的理解继续改良天佑繁复的衣服来着。
虽然没有青黛的线稿上服饰那么利于行动,但款式却更好看些。
且让这人都选选吧。
便拿出线稿和几件半成品给大侠看。
果然,这位侠客看重的,是春娘子自己设计的雅致版。
并非青黛的那些功能款式。
便一样样敲定了:
「天佑风改良运动套装」
春秋以双层粗布、夏季以透气苎麻为材质。
卫衣交领、裤侧回纹条纹,印祥云纹渐变。
“要一千套。”
「天佑式改良羽绒服」
厚锦缎外层,以鹅绒填充。
印云气纹防泼水面料。
“这个来五万件,只是多了些,不知三月后可否交货?”
春娘子审慎计算了一下,答道,“我成衣铺有不少裁缝,若是再找些人,可于三月后交货,只是……”
“我今日所定下的衣物,全部都是现银交付。”
“那便没问题了。”
春娘子便一一记录这位侠客的需求:
春秋以粗斜纹麻布、冬季以羊毛混纺粗绸为面料的「天佑风改良军人短褐上衣」要两千件,衣襟用铜质子母扣固定、袖口做可收紧的箭袖样式,肩颈处还需缝上加固布片。
春秋款棉麻混纺、夏季细葛布、冬季厚麻布的「天佑风改良军人束脚裤」三千条,裤脚得用布带束口、腰头加可挂水壶小刀的蹀躞带,裤腿外侧还要拼耐磨粗布。
另有油布鞋面、多层麻布纳底的「天佑风改良军人战靴」五万双,靴筒做及脚踝的短款,靴口缝羊毛边、靴面缀铜质铆钉。
连帆布纹麻布做包身、粗棉绳为带的「天佑风改良军人挎包」,以及细麻布制、冬季加羊毛衬的「天佑风改良军人绑腿」,也各要几万件。
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近十万件。
她的「成衣场」一月前已经开了起来,不愁交货期和金额等事。
只是,有点子蹊跷。
春娘子一边记一边心里犯嘀咕,寻常侠客怎会要这么多服饰?
这是什么江湖大帮派,且看这人也不像是漕帮的,且没听说漕帮最近还发衣服呢。
看款式分明是为军队准备的。
她越想越心慌,只盼着赶紧记完,事后好和青黛仔细商讨此事。
此人倒也爽快,竟然付了七成定金。
这边刚将订单交于小厮,让场子那边立刻赶工来做。
便得了空,出门去瞧热闹。
见门外聚起一拨人,起初以为是又有卖艺人在表演喷火,没瞧见火光时倒还有些失望。
又转念一想,听说最近新出现一位很厉害的女飚,叫做女急快的,不像是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那般常常挑战男子。
而是最神秘,且招数变幻莫测,难不成她在附近打尖住店,被人们认出来了?
到底是什么表演呢!
春娘子一边琢磨最近汴梁最热闹的事,一边眯着眼踮脚看。
直到「青娘子」「奸商」的尖嚷刺破蝉鸣,春娘子心头才警铃大作。
可是人挤人的,她一时也挤不进去。
瞧见秦当归怀抱宝剑,一脸傲然地立在不远处,疑惑地走过去打算问。
心中那点因招呼侠客积攒的邪气便撒在这人身上,
“喂,我说你!兵鲁子,你怎么不进去帮忙?有我们看热闹的,没你看热闹的份儿!”
“春娘子,我一出手,小娘子哪还有发挥的余地?我总得给她点机会锻炼、锻炼。”当归只轻瞥了一眼春娘子,复又一脸的宠溺盯着青黛那向。
“哼,我就说武夫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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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不负责任,减分!”春娘子免不得翻了个白眼,一拳捶了过去,却被当归的肌肉给挡了回来,反而自己疼地龇牙咧嘴。
“我劝春娘子继续回屋做生意,你瞧,前面不正是贵客进了你的铺子吗?”当归云淡风轻地甩了下束发,示意春娘子回头。
似全然不在意,就好像春娘子根本没在这里。
春娘子远远眺望那人背影,欣喜之情自然溢于言表,临走嘱咐道,“算你走运!青黛就交给你了,掉一根头发你就娶不到她了哦……哦对了,记得告诉她,我有点事和她商量。”
秦当归帅气地躬身行礼,还用了青黛教给他的绅士礼。
且说青黛和刘嬷嬷处,她正侃侃而谈,不料那蓝衫娘子太不道义,又从袖子里甩出一只绒花,那绒花擦过刘嬷嬷颧骨,拖出一道红痕,落青石板上,溅起三两点尘土。
对方噗嗤一笑,挑着眉,仰着脖,一脸坏笑。
青黛疑其有诈,便躬身拾起那支被当做凶器的牡丹。
指尖触到花蕊苎麻时,觉一炽热之目光,回眸却止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没入人群。
只是那宝剑的剑柄上,镶嵌的峨眉山月华石,和剑首处缀着的蓝宝石,瞬时闪了青黛的眼。
她下意识眯了眯眸,立时猜到是当归。
那把剑,从前在谢家时,她为了抓住当归这根救命稻草,可是紧紧攥住过,后来与他对剑时,耍赖用当归的宝剑,也轻轻抚摸过的。
这几块宝石的价值,要比宝剑本身还要高吧?
剑柄上宝石的触感与光泽,她至今记得分明。
没错,一定是当归!
这家伙一定是按兵不动,看自己如何应对。
没准,等晚些时,还要奚落她,「何处、何处,娘子你处置还欠缺些火候哦~」
刘嬷嬷捂住半边脸,颤声对曰,“娘子怎可白刃伤人?”
周遭摊贩都埋着头扒拉自家货摊。
指尖看似理货,眼角余光却不住往这边瞟,连算盘珠子都打得慢了半拍。
没一个敢抬头搭话的。
围观的人倒是不少,也只是窃窃私语,或彼此间大声讨论。
没人敢和事件中心的正主儿对话的。
围观人群里几个眼熟青黛的,也只是互相递了个眼色。
有两个先前跟青黛打过照面的,先是站在原地搓着手犹犹豫豫,后来其中一个踌躇向前,拽了拽青黛的衣袖,小声提点道,
“姑娘啊,这事儿少说话为妙,别掺和进去,免得引火烧身……”
语未竟,蓝衫娘子突然柳眉倒竖,手腕一扬。
两枚沉甸甸的金锭子当啷一声落定,砸在刘嬷嬷的桐木花架上。
“还不乖乖爬过来收好?这钱,你一辈子也没见过吧……”
锭子滚过摆得整齐的绒花束,撞翻了装通草花的青瓷碟。
粉白的通草海棠、朱红的绒花石榴花等,哗啦啦散了一地。
她踩着绣鞋上前半步,伸手就掀了案角的花架。
架上的缠枝莲纹绒花、缀着珍珠的通草发簪,全摔在石板上。
连刘嬷嬷用来喷水保鲜的细瓷壶,喝水的茶盏摔落在地。
碎的碎,裂的裂。
街边暗渠的清水溅了刘嬷嬷满裙,她立刻蹒跚着起身。
“老虔婆害人!这就是你的报应!”蓝衫娘子尖声一喊,声音尖得像剑刃相击。
她伸手从发髻上拔下支嵌珠银钗,钗柄尖锐如同钢针,指着案上斜着,即将坠落的一朵朱阳红绒花牡丹,“我阿姊昨日从你这买了这劳什子插鬓,夜里就发高热、咳得喘不上气,不是染了时疫是什么?!”
说着又抬脚碾了碾地上的粉白通草花,腕间金镯晃得刺眼,
“你们既然认得我家的威势!当晓得,我既来了,就断不会怕你们这起子贱民!今日你若不磕三个响头认错,并在此发誓永不再出来卖花,我便让府里的护院来,把你这卖毒花的摊子、还有你甜水巷那个破宅子砸个稀烂!哦,对了,他们恐怕已经去砸了……哈哈哈,你又能奈我何啊!南熏门也好,御街也罢,虹桥畔……哪里都不准你再卖花!”
围观的人吓得往后缩了缩,不少人窃窃私语,「仗势欺人」、「薛家家徽」……
青黛都听见了,只是尚且不确定。
待她扫了眼那人的钱囊,而张老丈的孙子又悄咪咪溜过来给青黛说悄悄话。
「当归哥哥让我告诉你——马」
***
这乃是:
裁布藏兵意,挥金施恶评。
市晨风浪起,明暗自相争。
(初稿创作于2025/6/17,精修于2025/9/21,万福泉源于晋江文学城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