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川微笑着点点头,送走了阿妈。
刚关上门,他就难受的蜷缩在门边。他觉得自己的胃像被一块石头坠着,又胀又痛。而且他嘴里发酸,恶心感阵阵涌上。
别这样,你可以,只是不吐出去而已。
吃东西,人活着就要吃东西。
这很正常,你是个正常人。
尽管林雪川调集了所有的意志力抵抗,但长期紊乱的肠胃和进食后的心理压力,不是几句自我告诫就能平息的。
林雪川拽着门把手,狠狠关上了一边卫生间的玻璃推拉门,几乎是爬着到了床边。
地上铺着地毯,他的手和膝盖都没有很疼。拽着床上的羊毛毯蹭到了床上,他胃里翻江倒海的叫嚣着。
林洛,你可以,睡着就好了,睡吧,快睡吧。
林雪川强迫自己入睡,但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他实在睡不着。
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空调吹冷风的声音。
林雪川看着头顶的灯,想坐起身喝口水压一压。
他刚坐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水就涌了上来。
林雪川下意识的想用手捂住嘴,却来不及了,“哇”的一声,一些酸液和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直接被他吐在了床边的白色羊毛地毯上。
他愣住了,随即是巨大的恐慌和震惊。
他冲进独立的卫生间,锁上门,跪在马桶前,用手指狠狠的抠喉咙,直到将晚上吃下的所有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
呕吐引起的生理性泪水布满脸颊。
林雪川虚脱的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空洞。
好疼,嗓子好疼,膝盖好疼。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他扶着墙壁站起,按下了冲水按钮,秽物顺着清水离开,他脱了衣服进了淋浴间冲洗一新,但他仍然觉得自己脏极了。
林雪川从卫生间出来,按停了空调,从行李箱里拿出来长袖长裤的睡衣换上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他总会觉得冷。
温暖一点后,林雪川看着床边地毯上那滩刺眼的污渍,首先感到的不是难受,而是——不能被人发现。
他不能辜负那些心意,更不能让云丹嘉措知道他在“呕吐”。
林雪川强忍着不适,再次下了床。他先用纸巾仔细擦拭了两遍地毯,但羊毛地毯吸水,留下一圈十分可疑的深色水渍。
他的脚趾蜷缩在一起,又从行李箱里拿出湿巾擦了一遍,这回看起来好一点了。
林雪川靠在床上闭上眼睛休息,这个低头的动作让他头晕的又想吐了。他捏着手里的湿纸巾,液体从没粘紧的缝隙流到他手心。他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液,喉结上下浮动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烦死了……”林雪川叹口气,咬了下唇。
他现在需要一个容器,密闭、不会被怀疑的容器,来装这些脏东西。
他看向行李箱,看到了自己刚拿出来装干净内裤的防水收纳袋。他爬了一步,伸长手拿到了收纳袋,倒出内裤,回身将脏纸巾和呕吐物残渣包好,塞进了这个袋子里。
林雪川扶着书桌慢慢站起,缓过眼前的漆黑,将袋子扔进了翻盖垃圾桶。
“啪嗒。”
林雪川刚想上床,被后知后觉的异味呛的要命,他打开窗子,任由冷风灌进房间。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么冷……”
林雪川嘟囔着,把自己塞进了被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林雪川昨晚睡得还不错,他揉揉乱糟糟的头发,脚踩在地毯的一瞬,他跪了下去。
声音不大,但云丹嘉措立刻推开门进来了。
“还没过年呢,行这么大礼可不值当!”云丹嘉措边笑边扶起林雪川,让他坐在床上,刚要撸起他的裤腿,就被心虚的林雪川一脚踩脸上了。
云丹嘉措懵了,林雪川也懵了。
“干嘛?昨个的事儿还没消气,你不会有脚气吧?”云丹嘉措的耳垂红的滴血,和绿松石耳坠相得益彰,他握着林雪川的脚踝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
“滚你……”林雪川还没说完,就看到达瓦卓玛站在门口。他立刻抽出脚踝,站起身,甜甜笑着。
“干妈,早!”
“睡得好吗?洛洛?”达瓦卓玛也没进屋,她拿着念珠站在门口看着林雪川。
“特别好,谢谢干妈关心。”林雪川的脚正正踩在云丹嘉措的脚上,他就当自己没感觉,还狠狠碾了几下。
“下来吃早饭吗?你叔叔刚回来了,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让他回屋吃。”达瓦卓玛也就当没看见自己儿子龇牙咧嘴的表情,一点没在意林雪川踩着他。
“阿妈,你也太惯着他了吧……”云丹嘉措其实也没多疼,他是故意表现疼的,果然,他就是放牦牛捡的“晦气意外”。他也不装了,两手抱住林雪川的腰,把人提起来,放到离自己一步远的位置。
然后,林雪川又站回来,两脚都压在他脚背上了。
“阿妈,你看他!哎?阿妈!”云丹嘉措眼瞅着自己亲妈转过身去,顿觉母爱凉薄。
“干妈,我下去吃,谢谢干妈!”林雪川偏过头看着云丹嘉措十分嘚瑟的微笑着,从他脚上跳开,冲出门和达瓦卓玛一起下楼了。
“你刷牙洗脸了吗?就吃饭!”云丹嘉措在屋里对着门大喊,得到了亲妈的怒吼。
“我家洛洛最干净了,你闭嘴!”
“不是……不是我是亲儿子吗?阿妈!”
当然没人回应他了,楼下其乐融融的都开席了。
“这小崽子……踩的还真有点疼……”云丹嘉措一屁股坐在床上,抬起脚搭在大腿上揉着,他刚揉两下,突然看到脚下一团比四周颜色深些的痕迹。
他心底泛起一丝不安,微风吹进房间,吹动了他臂环坠下的一颗银铃铛。
“叮当叮当……”
云丹嘉措看向桌子旁边的行李箱,几条黑白灰的内裤散落在那,他走到垃圾桶旁,踩下脚踏。
“哐当……”
防水收纳袋此刻静静躺在垃圾桶里,袋口被封的死死的,但隐约能看到里面脏污的纸巾。
很淡,但他闻到了。
云丹嘉错的呼吸都停窒了一瞬。
不用再看,他知道昨天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林雪川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差,差得多。
他不是“不想吃”,而是“不能吃”。
他不是简单的职业自律,他……他是有心理疾病。
这个发现像一盆冰水,把云丹嘉措浇了个透心凉。
他立刻回房间联系了医生,实在太突然,时间也有些早,但刚好邹自得和崔洋已经到医院,他就先和这二位进行了视频会议。
“邹教授,崔教授,现在情况有变。他……他不是简单的吃不下,是吃下去会吐出来。我发现了,他……”云丹嘉措闭着眼睛,眼珠不断转动着,像是不愿回忆。
“他昨天主动吃了羊肉、吃了沙拉,吃了我们准备的很多东西。然后,昨天晚上应该是全都吐掉了。他在表演给我们看,他在演‘正常’。他知道我不能也不会告诉别人他的真正状况,他就这么骗自己。”
崔洋听后,语气变得非常严肃,“少董,如果是这样,林先生的行为是典型的神经性贪食症的偏向行为,伴随厌食倾向。这已经是严重的心理疾病,他对体重和食物的病态恐惧,又没办法完全鄙弃,他会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价值。”
“无论是厌食,还是贪食,这已经超出了普通营养调理的范围。少董,我强烈建议让林先生立即返回医院,接受系统的认知行为疗法和营养重建计划,必要时需要药物干预。”
“教授,我不能把他送回医院。”
在这件事上,云丹嘉措固执的可怕。林雪川是个模特,绝对的公众人物,Next Model那么控制消息,网上都有些“林洛拍摄现场晕倒”的报道,如果他住院,因为厌食住院,不说职业生涯如何,林雪川自己就完了。
被他按在地上说了两句都哭成那样,他怎么舍得把他扔到他更不熟悉的医院。
他是他哥哥,他没有他父亲“心狠”,他不会“送”走他。
“少董,家庭环境虽然温暖,但缺乏专业的治疗结构,甚至可能因为家人的过度关心而加重他的心理压力。”崔洋不再让步,她直接的说出最差的情况,就是没有好转反而更重。
云丹嘉措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沉默了很久,然后坚定的说,“把他关进医院,只会让他觉得他自己是个‘精神病’,这会毁了他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那样就算治好了身体,他的灵魂也死了。”
云丹嘉措的眼睛红了,但更加坚定。
“请把最专业的治疗方案给我。我来当他的‘医院’。我来执行所有的规矩,也承担所有的后果。”
崔洋和邹自得也没有办法了,二人只好说会尽快给出方案。
“今天可以吗?”云丹嘉措的双手紧握,他抿着的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
“我们马上商讨一下,今天发给您。”
“好,辛苦。”
云丹嘉措看着黑下去的电脑屏幕,眉头紧锁,他望着远方的雪山,不知今后等着他的是什么。
“云丹嘉措,你阿妈说你再不下楼吃饭,就要亲自上来喂你了。”江央贡布敲响了云丹嘉措的房门,他的声音威严沉稳。其实妻子和洛洛早就吃完了,是他有些想儿子了,找个借口来找他吃饭。
云丹嘉措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双眼还有些红,“阿爸,我马上就去,我……我等下带洛洛去城区吃好吃的赔罪。”
“发生了什么?关于洛洛吗?”江央贡布的家族本就是望族,他又做了二十多年的族长,敏锐又充满智慧,云丹嘉措知道他骗不过父亲。
“关于洛洛的事儿,可能……他会很抗拒。”
“云丹嘉措,你记得你十三岁独自跑回家,族里的老猎人给你穿耳洞时说的话吗?”江央贡布没有继续问,他知道儿子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们,现在他不说,就证明他觉得还不是时候。那他作为阿爸,就会信任他。
云丹嘉措抬眼看向父亲,缓缓说道:“他说,公鹰会把雏鹰推到悬崖边,不是为了看它摔死,是要它记住,飞翔是本能,但活下去需要勇气。他要我,别恨你。”
江央贡布知道这是儿子的心魔,但他不后悔,他也没办法让儿子放下。他点点头,目光如雪山般沉稳,看向儿子。
“可你不再是雏鹰,是个男人了。男人做事,得像山上的石头,滚下去就不能回头。定了方向,就不能犹豫,犹豫才是最大的伤害。”
紧接着,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温柔。
“但是,儿子你记住,再凶猛的鹰,飞累了也知道要回巢。我和你阿妈,就是你的巢。”
他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重重的按在云丹嘉措的肩膀上。
“如果这件事很大,别一个人背,那会压弯你的腰。别忘了,你阿爸的腰板还硬着,你阿妈的手也还能捧住碗。需要什么,开口。家族的力量,不就是在这种时候用的吗?”
说完,他收回手,侧过身要向楼下走去,“下来吃饭。酥油茶冷了,你阿妈又要念叨了。”
“好,阿爸,我这就去。”
云丹嘉措刚要阖上电脑,就接收到一条微信,是崔洋发来的。
[少董,其他具体的实行方案我和邱教授还要再商议一下。但我们一致认为林先生需要离开现在这个他需要‘表演’康复的环境,新的环境必须中立、结构化,而且没有其他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亲人。]
[说的直白点,就是像监狱,只有秩序,只有规则,没有情感。]
云丹嘉措快速回复了崔洋,他死死咬着牙,给律师发去了消息。他发完立刻阖上了电脑,他打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刻在他心上。
但他必须这么做,阿爸说的没错,他不能踟蹰不前,他的洛洛等着他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