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竹林中,风过叶隙,簌簌低语轻响。
陆放脸上那种市井掮客的油滑神色淡去,目光审视着司长安:“你是封家的,楚家的,还是越家的?”
“让严家那两个愣头青到临渊来,连他们身上的澜鲸绸都不换,真当我们风闻司是瞎子?”
司长安心头微凛。封、楚、越,这些姓氏于他全然陌生,青田镇的典籍里从未提及。
澜鲸绸倒是书中有记载,是东海澜鲸须所织,水火不侵。
严家,想必是八珍阁里那两个白袍少年,陆放设局的目标。
陆放能自由出入道院,与执律堂配合无间。想起文漪姑姑曾言,执律堂直属玄天宗天律殿,权柄极重,外人绝难插手。
司长安迎着陆放审视的目光,语气笃定:“你是天律殿的人。”
陆放一直紧盯着司长安的神色。世家之名出口,对方眼底只有纯粹的陌生与思索。他报出风闻司名号,对方才确认自己出身天律殿。
这不合常理,东海世家与临渊风闻司打交道多年,彼此底细心知肚明。
可眼前这少年,时机、地点、腰间那只隐有水纹流转的芥子袋……无一不指向东海。
陆放不愿信自己看走了眼。
试探徒劳,不如手下见真章,看清功法来路。
陆放周身气息陡然锋锐,如藏鞘之剑瞬出匣,无形的压力割开竹林静谧。
司长安在陆放气息变化的刹那已然察觉。他随陆放来此,岂会毫无防备,对方催动朱衣扇时灵炁已露底细,他判断对方修为至多不过照心境通明阶,尚未开辟虚海。
他自己虽停留在养气巅峰,却感觉与照心境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纱,欠缺的或许正是一场能磨砺心神的实战。
司长安背后铁剑出鞘的寒光比陆放的动作更快一分。
仓促间,陆放芥子袋中长剑入手,堪堪架住这抢先一步的直刺。
金铁交鸣在竹林中炸开,惊飞几只栖鸟。
司长安清楚养气与照心灵炁差距如溪流比之江河,自己只有两三招的机会,唯有凭借先手与直觉,在极短时间内抢占上风。
剑势如影随形,紧贴着陆放格挡的长剑绞缠而上,剑尖吞吐,不离其手腕脉门。
陆放连退三步,剑势略显散乱,就在陆放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际,一直持剑的右手剑势稍缓,左手却并指如剑,一道无形剑气嗤地射出,直刺司长安心口!
剑气袭来的瞬息间,司长安不退反进,铁剑横于胸前。
“铛!”
剑气撞上剑脊,巨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借势旋身,剑柄如锤,狠狠砸向陆放持剑的右手腕!
“呃!”陆放痛哼一声,长剑脱手飞出。司长安的铁剑亦被反震之力带得滑脱,“哐当”两声,两柄剑同时跌落在地。
司长安动作毫无迟滞,左手已拔出一直悬在腰侧的浮云木心剑。
木剑无锋,剑尖却凝着一点寒星般的决绝,直刺陆放咽喉!
电光石火间,陆放腰间那柄朱衣扇滑入他左手,“唰”地展开,扇面朱衣钓鳌图绽开灵光,硬生生格住了疾刺而来的木剑剑尖。
木剑去势一滞,陆放借力向后飘退丈余,拉开了距离。
“停!先停!”
陆放急促开口,额角渗出细汗,朱衣扇护在身前。
“我信你不是出身东海了。那边可舍不得拿剑心通明的剑修出来当探子。”
他见司长安剑势虽收,眼神依旧冷冽,立刻换上几分无赖口吻。
“你不是东海的人,跟我过来,总不会就为打这一架吧?再打下去,执律堂的人可真要闻声而来了。有些事,你打赢我,我也不会吐半个字。但要是坐下谈,比如…万符灵阁的消息,我未必不能漏点口风?”
司长安心中一凛,不知自己何处露了痕迹,竟让陆放察觉他对万符灵阁的格外关注。
但陆放所言非虚,他不能在此刻引来道院注意,也确实需要从对方口中探听消息。他缓缓垂下木剑。
陆放长长吁了口气,将朱衣扇收回腰间,抬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
司长安也俯身去拾地上铁剑,然而,就在陆放心神稍懈的刹那,剑锋掠过陆放腰侧,并非伤人,剑尖一挑一引,那柄朱衣扇便轻飘飘飞上半空。
陆放脸色一变,纵身欲夺。司长安手腕一抖,浮云木心剑脱手掷出,后发先至,堪堪挡在陆放与扇子之间,阻了他一阻,那柄精巧的朱衣扇已稳稳落入司长安手中。
司长安握着那柄触手温润的朱衣扇,抬眼看向僵在半空的陆放。
“这扇子于我无用,但想必在风闻司应当有用。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陆放悻悻然落地,摸了摸鼻尖,苦笑:“得,这回脸丢大了。走吧,带你去个说话的地方。”他转身引路,“浮白居。”
“浮白居”三字入耳,司长安脑中轰然一响。
厉明珠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临渊城浮白居的水晶肘子,做的是皮冻透亮,入口即化……”
婆婆当年哄芽儿去临渊城道院,提过八珍阁的蜜炙灵雀舌,也提过浮白居的水晶肘子!
“锵——!”
本已归鞘的铁剑再次出鞘半尺,司长安眼神锐利如刀:“你到底是谁?”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疑,虽知大概率是巧合,但接连的巧合让他不得不警惕。
陆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脸上那点苦笑彻底化作了无奈。
“别!我真不知道这名字对你有什么干系!提它只因为那是临渊城里好吃的馆子中最便宜的!”
他看着司长安紧绷的脸,语气无奈,“我若真知道你的底细,何至于打这一场糊涂架?”
司长安审视着陆放的神情,那茫然不似作伪。他沉默片刻,铁剑缓缓归鞘。
陆放也不再多言,引着司长安避开道院弟子常走的路径,从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悄然离开。
浮白居门脸不大,临街而立,收拾得干净利落。
柜台后的老板是个容貌清瘦的中年男子,正擦拭柜台,见陆放进来,眼皮都没抬,只哼了一声:“又来蹭酒?”
陆放笑嘻嘻地应道:“老规矩,先记账上,月底一起结。”
他领着司长安熟门熟路穿过前堂,径直拐入后院的酒窖。窖内阴凉,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与木头气息。
“行了,”陆放随意地靠在一个空酒桶上,“这儿够僻静,耗子都嫌闷。有什么话,敞开了问。方才是我先想动手,理亏。让你先问。”
司长安略一沉吟,单刀直入:“你如何得知我想探听万符灵阁之事?”
陆放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不紧不慢道:“玄造堂那帮家伙,漫天要价不假,但手艺和用料极少出纰漏。“
”他们说用了万符灵阁的秘法遮掩,等闲人看不穿,那能看穿的,十有**就跟万符灵阁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观察着司长安的神色,“至于你…我说出万符灵阁四字时,你气息凝滞,身体绷紧了。我虽不如你们这些剑心通明的那般敏锐,但有心算无心,这点变化还是瞧得出来。”
司长安默然。他确实在那一刻心神波动。
陆放的目光直直落在司长安腰间不起眼的芥子袋上:“轮到我问了,这袋子什么来头?”
司长安微怔。这芥子袋是婆婆厉明珠所留,空间不大,材质普通。
唯一特别的是上面用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松鼠抱着松果。
他一直以为只是明玥姑姑留下的物件,因囊中羞涩暂未想过要更换。他坦然道:“家中长辈遗物。不知有何玄机。”
陆放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果然如此”的懊丧:“我就知道,白忙活一场。”
他指了指那只芥子袋,“这袋子本身材质普通,不像严家那两个愣头青,隐藏身份都舍不得换下那身招摇的澜鲸绸。但这芥子袋的织造手法,却是鲛人‘碧海织云丝’的路子。”
“你仔细看,袋面隐有流水般的光泽自然流转,这是鲛人秘法独有的水纹,人族这边,只有东海那几个传承久远的大族才知晓一二。”
他看着司长安眼中渐起的波澜,继续道:“风闻司也是这几年机缘巧合,跟鲛人做了几笔大买卖,这才知道东海那几家连这种鲛人秘传的织造法门都弄到手了。所以,你一出现在八珍阁,腰间挂着这么个袋子,我就把你当成那几家派来临渊城探查地乳阴气一事的探子了。”
司长安心头剧震。这是他第一次触及婆婆可能的身世线索,或许就与陆放提及的东海世家有关。
但他立刻压下翻涌的心绪,眼下最重要的是谢文漪的安危。
他提出第二个问题:“玄天宗山门内,近期可有万符灵阁弟子失踪的消息?”
陆放闻言,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思索片刻后才开口:“本宗弟子失踪非同小可,至少我在临渊城风闻司,未曾听闻半点风声,是你有万符灵阁的长辈没了音信?”
司长安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放摸着下巴,思忖道:“这事…我会设法去探探万符灵阁最近的风声。丑话说前头,未必能问到,问到了也未必告诉你。”他话锋突兀一转,“不过,你真是‘剑心通明’?”
剑心通明?
司长安在青田镇所阅典籍中,从未见过这个说法。他微微摇头:“我并不知何为剑心通明。”
“那刚才在演武场,你怎么一眼就看出台上那两个家伙是在做戏?”
“我动手前,气息刚变,你怎么就能预判到,提前出剑抢了先机?”
“还有我那左手剑气,自认藏得够深,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攻你心口,还能提前挡下?”
司长安仔细回忆着方才竹林中的短暂交锋,慢慢道:“直觉。无论是对台上虚假杀意的感知,还是对你出手时机的判断,抑或是对那道剑气的拦截,皆是……随本心而动。”
“随本心而动?”
陆放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他低声念叨着,“没错啊,这不就是剑心通明么?心若明镜,映照本我,不惑于外魔,不滞于心劫;更能洞悉尘微杀意,于争斗间先机尽握……”
“但以你的灵炁积累,若真是剑心通明,别说日常练剑时早该破入照心境,便是方才与我那一战,即便我没有杀意,但以养气对战照心,你也该破境了才对!”
陆放盯着司长安,像是要把他看穿,“奇怪,当真奇怪。”
司长安默然。陆放所描述的“剑心通明”,与他战斗时的感知确实极为相似。
然而此刻丹田依旧混沌,并无那一点明光将燃的迹象。破境之机,渺然无踪。但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他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朱衣钓鳌扇递还给陆放:“多谢解惑。”
陆放接过扇子,随手插回腰间,见司长安有离去之意,连忙开口:“等等!你就不想再问问,我为何要针对那几个东海世家?还有,你一进八珍阁,我就决定要出手试试你了,不好奇为什么?”
不等司长安回答,他脸上又挂起那副惯常的笑容,自顾自的说:“你刚到临渊城,就去了跟四海商行关系匪浅的百川货栈,从那儿的伙计嘴里知道了星尘墟地乳阴气的事。”
“出门就直奔严家那两人必经的八珍阁。腰间挂着碧海织云丝织法的芥子袋,一眼看破朱衣扇的玄机,又有剑心通明对杀意的敏锐……”
“桩桩件件,怎么看怎么像封、楚、越三家精心培养出来、派到临渊城主持大局的探子头目。”
司长安静静听着他一条条罗列自己的“可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放的声音逐渐带上点哄劝的意味:“星尘墟地乳关联地脉,阴气异常的消息被东海知道后,临渊城就没消停过,探子一茬接一茬。我抓得烦,也怕漏了大鱼。”
他上下打量着司长安,“临渊城我们盯得紧,二境以上进不来。一个剑心通明者,在此地破境,既能降低我们戒心,天赋又足够压服其他探子,做他们派来的主事人绰绰有余。”
陆放搓了搓手:“这样,我帮你伪造一个楚家人的身份。”
“你呢,去执律堂把严家那两个愣头青赎出来。取得他们信任后,让他们传讯回去,就说楚家派了大人物坐镇临渊,让各家探子都来见见你这位楚公子。到时候,我出面一网打尽!”
他嘿嘿一笑,“当然,不让你白干。你要什么消息,只要不涉及玄天宗根本和风闻司机密,我都能帮你打听,分文不取。”
司长安心头一沉。冒充世家弟子,替玄天宗诱捕东海探子,此等行径后患无穷,而且婆婆身世未明,若那些被擒之人中真有与她血脉相连者…他嘴唇微动,便要拒绝。
陆放何等精明,立刻看出他的抗拒,转而抛出筹码:“你不是还打听了怎么去星尘墟?我帮你弄挪移阵信物!”
司长安脚步一顿。挪移阵十斛月露的天价,飞舟六斛月露的耗费,都远非他目前所能承担。
陆放的承诺,无疑是一条捷径。可想到婆婆可能的出身,那丝心动又被沉重的顾虑压下。
司长安压下那份迫切后,问出最关心的事:“若事成,你们风闻司会如何处置那些被抓的东海探子?”
陆放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口道:“还能怎么处置?先关个一年半载,等地脉阴气这档子事查清楚了,再让东海那边交赎金领人回去呗。”
他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司长安的顾虑,哭笑不得,“你不会以为我们要杀人灭口吧?想哪儿去了!风闻司又不是魔窟!最多要点辛苦钱。”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试图让那数字听起来不那么吓人,“一人…呃…一百斛月露也就够了。”
陆放干咳一声,补充道:“听着是不少,但东海那边可是号称千斛月露铺路的,这点赎金绝对出得起!”
一百斛月露一人?司长安心中默算了一下,这数目庞大得令人窒息。但想到东海世家的豪富传闻,似乎又并非完全不可能,至少无性命之虞。
船资和赎金都是天文数字,多一笔少一笔,对他而言并无区别。
既然无性命之忧,若日后真查出那几家中有婆婆亲族,再设法偿还便是。
债多……似乎也不压身了。
眼下去星尘墟找到文漪姑姑,才是最要紧之事。
决心已定,司长安忽然开口,问的却是之前交手的一个细节:“竹林里,你最后那道左手剑气,为何不用朱衣扇发出?若以扇为媒,威能至少更胜三成。”
陆放被他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失笑,指了指司长安腰间的木剑。
“那你刺向我喉咙那一下,不也用的是木剑?没下死手?”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又不是对付妖鬼魔头,你不过养气,就算真是东海探子,在道院的地盘上,下那么狠的手做什么?风闻司抓人,又不是杀人。”
司长安沉默片刻,迎着陆放等待的目光缓缓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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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剑心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