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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玄明续命

作者:山风枕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拾遗斋后院,司长安盘腿坐在一张宽大的矮木案前,散乱地放着几支符笔、几个盛着灵砂的小碟。


    他正对着案上一张残破的符箓发愣。


    符箓送来拾遗斋时只是边缘的符文有几处模糊不清,此刻中间却裂开一道焦黑的缝隙,


    这是司长安修补后的成果,他想引灵砂融入符纸,修补断裂的符文脉络。


    但灵炁刚触及符箓,灵砂便“嗤”地一声轻响,冒出一缕细小的黑烟,符胆上转眼间生起焦黑,边缘甚至卷曲焦糊起来。


    司长安无声地叹了口气,开春以来已经有好几张彻底毁在他手里的符了。


    司长安引气入体已一年有余,体内灵炁流转比初时顺畅许多,可偏偏对符箓一道,像是天生缺了那根弦,总会生出些乱子来。


    .


    厉明珠不知何时来的,这十余年来她面容竟也没什么变化,手里端着一杯竹露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半张脸,只从那片朦胧里,勾勒出挺秀的鼻梁轮廓,和一双含着促狭笑意的眼睛。


    她噙着笑开口:“长安师傅啊,你这修补的手艺,都快要给拾遗斋的招牌砸了。”


    司长安耳根微热,也不抬头,只闷声道:“引火符的离火符文太跳脱,灵砂调和总差一点火候。”


    厉明珠拈起那张焦黑的符箓,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有点幸灾乐祸的道:


    “赤阳砂调和的火性多了一成,不过也用寒潭水压了燥性,修引火符没什么问题。”


    “只是你这灵纹画的,也太生硬了,接这种断纹,讲究个气不断,意相连,你那笔尖抖什么?怕它咬你?”


    看着少年的耳根越发的红,厉明珠不仅没停,反而又拖长了调子继续说:“前几日吴娘子家那张符,是不是也这样彻底寿终正寝的?”


    “我今早碰见她,她拉着我谢了又谢,还夸婆婆我出手大方,一张新的一境澄水符,值一滴月露呢,她那张旧的,修好了也就值个三五十枚青蚨钱。”


    “你那点私房钱还够买剑谱吗?”


    司长安从案几前站起身,走到一旁开始整理裁剪好的空白符纸,动作却带着点刻意的不自然。


    “婆婆确实大方,上月买的那套青瓷茶盏,虽贵了些,但釉色温润,泡茶极好。”


    厉明珠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眼神飘忽地扫过手上一只就要价三百青蚨的新茶具,桌案上那一方据说能养出墨灵的黄石砚,还有那块投进清水就能化出醇酒的醉梦石……


    她清了清嗓子:“咳…那什么,过日子嘛,该花就得花。”


    厉明珠转身走向后院,声音飘回来,“我去看看灶上煨的汤。”


    司长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婆婆买的那些零零碎碎,只要婆婆喜欢,那便是值得的。他只是不想再被婆婆打趣了。


    吴娘子的澄水符,他补的时候,是真的觉得每一笔都落在了该落的位置,灵力流转虽弱,却也连贯。怎么会完全用不了呢?


    他摇摇头,不再纠结,将各色的符纸、符砂、灵墨归置整齐。


    门帘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司长安一把掀开门帘。


    厉明珠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她一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已渗出刺目的鲜红,另一只手紧紧扶住墙,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佝偻下去,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婆婆!”


    司长安脑中嗡的一声炸响,身体比念头更快,几步抢上前,在厉明珠支撑不住身体将要软倒的瞬间,险险地半扶半抱住了她。


    司长安几乎是拖着厉明珠,一步步往她卧房的方向挪动。


    厉明珠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她压不住的呛咳,撕心裂肺,更多的血染红了少年的肩头。


    终于将人安置在卧房的床榻上,司长安的额角全是冷汗。


    他胡乱扯过旁边的薄被盖在厉明珠身上,又抓起枕边干净的布巾,手忙脚乱地去擦她唇边和下颌的血迹。


    那血仿佛擦不尽……


    抹掉一点猩红,又涌出新的。


    “婆婆,我去请大夫!你撑住!”


    司长安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长……安……”


    厉明珠看向门口僵住的少年,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的眼中只有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也……接受了这一刻。


    司长安的脚步钉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最冷的寒风都要刺骨。


    那眼神里的意味,司长安看懂了。是阻止,是无须徒劳。可司长安怎么可能停下?


    “我去请大夫。”他又重复了一遍,转身就走。


    司长安朝着镇东头的仁安医馆狂奔而去。


    “陈大夫!快!我婆婆吐血了!”


    司长安嘶哑的喊声惊得医馆里分拣药材的小学徒一个哆嗦。


    面容清癯的陈大夫,是第一境照心境的修士,在凡人为主的青田镇也是唯一的一位医修。


    他正在为一个中年男人诊脉,闻声看到司长安煞白的脸、肩头刺目的血迹和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


    陈大夫二话不说,抓起药箱就跟着司长安疾步往外走。


    回到拾遗斋厉明珠的卧房,血腥味尚未散尽。


    厉明珠闭着眼,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


    司长安屏住呼吸,站在床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大夫,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像一个时辰那么难熬。


    陈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凝重之色越来越重。他搭脉的时间格外长,中途又换了厉明珠另一只手,仔细探查。


    他先后以数枚银针刺入厉明珠几处大穴,乳白的灵炁随着银针的深入而闪烁。


    厉明珠喉间那令人心悸的嗬嗬声减轻了些许,但脸色依旧毫无起色。


    良久,他叹了口气,收回银针后对司长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说话。


    司长安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外间,陈大夫看着眼前这个竭力维持着镇定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怜悯。


    “长安啊…明珠婆婆这是旧伤。非常非常重的陈年内伤,伤在经脉,损及脏腑根本…积重难返了。”


    司长安脑中一片混乱:“旧伤?婆婆从未说过……”


    陈大夫斟酌着开口:“这等积年沉疴盘踞心脉要冲,是以修为强行压制,才维持了这些年的表象无恙。”


    “如今旧伤一朝发作,便是淤塞崩堵,灵炁逆乱的局面,已然药石无救了,非大神通、大造化不可逆转,恐怕…只在这一两日了。”


    药石无救!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司长安混乱的思绪里劈开一片刺目的空白!


    可空白中,一个冰冷得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回荡在脑海。


    婆婆也是伤在经脉,一年前,那枚将他从天生绝脉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让他得以引气入体的玄明续命丹,那枚远超他认知的丹药。


    它…它本应是谁的?!!


    司长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找回一点清明。


    卧房内突然传来厉明珠的呼唤,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长安…进来。”


    看司长安转身回了卧房。陈大夫叹息一声,默默地收拾好药箱,对着司长安的背影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离开。


    站在床边的司长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婆婆……那枚玄明续命丹……”


    厉明珠的回答直接又干脆:“是明玥给我准备的。可以调理我的旧伤。”


    果然!司长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了下去:“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为什么不吃下去?!!


    “我的伤,远不是一枚玄明续命丹所能解决的。当年……伤得太重,也太久了。”


    “吃了它,顶多再在病榻上拖个三四年光景,还得日日与这残躯纠缠。我不喜欢那样。”


    “当年把你从玄天宗带出来,是我的选择。若把你留在灵枢苑,或许他们能给你更好的医治,你也不用经历至亲离世之痛。”


    “但那时,你没得选,我也没想让你选。现在……”


    厉明珠直直看进司长安眼底:“这丹药怎么用,你也同样没得选。这两桩事,我都不后悔,这就是我的选择。”


    她选择如何生,也选择如何死。平静的话语,宣告着无可更改的结局。


    司长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委屈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眶发烫,拳头在身侧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为什么?为什么连尝试救她的机会都不给他?!


    厉明珠沉默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那些安慰人的话…什么死亡不是终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或者亲人永远活在记忆里…我说不出口。”


    “听着…太虚了。”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带着一种司长安从未见过的遥远。


    “死亡就是死亡。它不会因为安慰就变得温情脉脉,就像我用了十四年,还是无法接受明玥就那么没了;可它也不会因为谁的不舍就停下脚步…”


    “我们终究只有…接受……”


    “接受”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千斤。


    司长安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的腥甜,才勉强将那几乎失控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不能慌,现在的每一息都无比珍贵。


    他转身离开卧房,眼神里那点少年人的无措被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取代。


    第一个念头是后土庙的老庙祝。那位老人也是修士,虽然深居简出,修为不明,但他是青田镇司长安能想到的,最有可能有办法的人。


    他穿过街道,冲进那扇熟悉的庙门。


    “庙祝爷爷!救救我婆婆!”


    司长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庙堂里带着回响,嘶哑而绝望。


    老庙祝正跪坐在后土娘娘慈和悲悯的神像前,闻声缓缓转过身。


    看着冲进来的少年,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惶和乞求,老人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起身,跟着司长安回到了拾遗斋。


    老庙祝枯瘦的手指搭在厉明珠的腕脉上,土黄色光晕缓缓渡入厉明珠体内。


    然而,那光晕如同泥牛入海,厉明珠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


    最终,老庙祝收回了手,那点微光也随之消散。


    他站起身,对着司长安摇了摇头:“大地生养万物,亦包容归尘。明珠道友……尘缘将尽,强求无益。顺其自然吧。”


    “后土娘娘执掌万物生机,求您,再试一试!”


    老庙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我们终究…只是凡人。”


    留下这句话,老人也离开了拾遗斋。


    凡人……司长安看着老庙祝的背影,心一点点沉入冰窟。他狠狠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临渊城!道院!曾远!


    他冲向镇上的广源记,因常年往来临渊城进货,广源记的赵掌柜养了几匹混蛟血的妖马。


    赵掌柜正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看到司长安冲进来,吓了一跳:“长安?你这是……”


    司长安急促地说道:“赵叔!我婆婆旧伤发作,伤在经脉本源,危在旦夕!陈大夫和庙祝都…都没办法了!”


    “求您立刻派人去临渊城道院,找曾远哥!求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请动道院的高阶丹师或者医修!越快越好!求您了!”


    赵掌柜脸色也变了,他知道这孩子从不虚言,立刻应承道:“好好好!你别急!”


    “我这就安排!阿贵!阿贵!别磨蹭了!立刻备马!骑那匹最快的追风!去临渊城道院!找曾远!就说青田镇拾遗斋厉明珠婆婆性命垂危。”


    “快!一刻也别耽搁!”


    一个精壮的伙计应声跑出来,二话不说就去后院牵马。


    司长安看着伙计跑远,但随即又有更多的焦虑涌上,临渊城来回一趟,就算骑上妖马至少也要五天!婆婆她……能等五天吗?


    司长安回到拾遗斋看到厉明珠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而平稳,喉间的喘息也平息下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司长安坐在她床边的矮凳上,临渊城太远,时间不一定来得及,而且曾远哥只是道院弟子,万一请不到道院师长出手……


    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的目光扫过架子上那个熟悉的木匣,里面放着这些年谢文漪通过青鸟傀儡送来的书信和丹药瓶。


    文漪姑姑!她是玄天宗弟子!她一定有办法!


    可青鸟傀儡半年来一次青田镇,下一次还要再等四个月,这四个月他等不起,婆婆更等不起!


    司长安抱着拾遗斋里所有可能有用的书籍,回到厉明珠的床边,将木匣放在床脚的地上,自己则盘膝坐下,开始疯狂地那些他曾经翻阅过又觉得晦涩难懂的古籍残卷。


    《九州符箓补遗》《灵犀通微论》……他试图从字里行寻觅到任何一点能联系谢文漪的线索。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司长安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坐在那堆书卷和信笺之间。


    每隔一两个时辰抬头看看厉明珠的情况,之后又埋首在残页中,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厉明珠偶尔会醒来片刻,看着床边那个固执翻书的少年背影。


    她看着他用尽所有力气去抓住那渺茫的希望,看着他一次次被绝望的浪头打翻,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寻找。


    她没有阻拦,也无法阻拦。这是长安必须走的路,是他面对这场无可挽回的告别,唯一能做的挣扎。


    第二天过去了。阿贵没有回来,临渊城杳无音信。


    书卷堆满了司长安的膝头和身侧的地板。


    司长安终于翻到一段记载,心脏狂跳起来,那字迹潦草,像是随手笔记,夹在一堆杂记中间:


    “……心念所系,情动于中,则物亦有灵,可传幽意。


    取承载原主气息之物为引,灵炁精血催发,施术者心念纯粹,执着唯一,此术或可将心中最重之景象,模糊传递于原主。


    然,此术缥缈,以吾愚见,多为凡俗臆测,但或与冥冥因果相连,故记之。”


    司长安眼睛亮得骇人,无论是否臆测,他都要一试。


    少年攥紧谢文漪的素云笺,强行摒开所有杂念,静心凝神催动法诀。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就在他眼前阵阵发黑,体内灵炁几乎枯竭,心神也几乎崩溃时。


    微弱的火星骤然在素云笺的角落亮起,紧接着苍白火焰迅速蔓延开来,信笺却不损分毫。


    火焰燃烧的瞬间,司长安感到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几乎抽空了身体,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那火焰吸了进去。


    司长安竭力维持着那个印诀,心中剩下婆婆苍白的病容,熟悉的青田镇。


    火焰燃尽,司长安勉强支撑了几息,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看到素云笺上似有灵纹闪烁,他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司长安悠悠转醒,发现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丹田内的灵炁更是空空荡荡。


    成了吗?文漪姑姑……能赶来吗?


    厉明珠已经醒了。


    她靠坐在床头,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灰败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但厉明珠的眼神依旧清明,甚至比昨日更亮一些,静静地看着醒来的司长安。


    司长安踉跄着走到床头,握紧厉明珠的手。


    “长安……”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叹息。


    司长安立刻俯身凑近,喉咙哽得发痛:“婆婆,我在。”


    “我本来……想说…我的死……没那么糟……至少……给了你……告别的机会……”


    她停了一下,似乎想扯一个笑,却没能成功,只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自嘲。


    “……但这话……太混账了……连我这么混账的……都觉得……有点……恶毒……”


    她喘息着,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眼神深处,是褪去所有戏谑和漫不经心后,属于厉明珠的坦荡和……温柔。


    “所以……长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我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是……”


    “小长安……你可以……哭的。”


    话音落下,她眼中的光如同燃尽的烛火一般寂灭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司长安不敢眨眼,只是死死看着面前失去生气的人,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婆…婆?”


    嘶哑干涩的的轻唤没有回应。冰冷的死寂如同潮水,淹没了整个房间,也淹没了司长安。


    世间再没有厉明珠了。


    司长安跪倒在床前,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上。


    没有嚎啕,没有嘶喊,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在少年跪了许久之后,司长安终于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咽,却更像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


    泪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婆婆说,他可以哭。


    可这泪水,为什么也带不走那彻骨的寒凉和……空茫?


    厉明珠,再见,还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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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玄明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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