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又梦见那个场景了。
“美人帐下犹歌舞”——烛火摇曳的营帐,旋转的胡旋舞裙裾,酒杯碰撞声淹没远方隐约的厮杀。每次梦到这里,她都会在榻上惊坐而起,额间沁出细汗。义父说这是她胎里带的“边塞魂”,岭南经略使府上养大的闺秀,却总梦见从未见过的朔北风沙。
天宝十载春,鸿胪寺要选一位通晓边塞诗文的主簿。
消息传到贞晓兕耳中时,她正临摹颜真卿新帖的手指微微一颤,墨点洇开,像极了梦中帐外溅落的血。她知道,那个反复纠缠她的梦境,终于等到了现实的入口。
选拔设在荐福寺塔下。贞晓兕到时,已有十余位世家子弟等候。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夏林煜,她失散多年的初中同窗,此刻竟穿着改良胡服,马尾高高束起,正仰头望着塔檐铜铃出神。
“你也来了。”夏林煜转过头,眼里闪过复杂的光,“为了高适?”
贞晓兕颔首。两人心照不宣:这场选拔明考诗文,实则是朝中不同势力对“边塞话语权”的争夺。她的义父需要一位能在鸿胪寺解读蕃邦文书的自己人;而夏林煜背后,站着那位对高适诗歌格外在意的东宫属官。
第一试是如何解读《燕歌行》。
贞晓兕展开卷轴,声音清越如磬:“开元二十六年,张守珪隐瞒败绩,高适此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讽刺之意跃然纸上。妾查过兵部旧档,当年蓟州确有七千将士埋骨松漠,而节度使府夜宴通明……”
她用的是义父教授的“诗史互证”,将每个诗句与档案库中的战报、粮册相对应。座中老学士频频颔首。
轮到夏林煜时,她站起身,忽然问:“诸位可曾想过,为何一千二百年后,这首诗仍被收录在中学课本?”
满座愕然。
“因为高适打造了一个永恒的‘边塞IP’。”夏林煜语速很快,带着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节奏,“‘汉家烟尘在东北’——开篇即构建宏大叙事;‘大漠穷秋塞草腓’——场景极具画面感;最后‘至今犹忆李将军’——留下开放式结局。这是最标准的爆款模板,精准击中了每个时代读者对英雄叙事和悲剧美的‘用户痛点’。”
释道儒三教的座师们面面相觑。佛门长老捻珠的手停了,道长拂尘悬在半空,儒学士子们交头接耳——“IP是何物?”“用户痛点?”
贞晓兕却在那些生造词中听出了别的东西:夏林煜眼中闪动的,是一种近乎虔敬的兴奋。这个曾经在语文课上偷偷画漫画的同桌,此刻谈起诗歌,竟像在剖析一件穿越时空的神器。
第二试在雁塔题名处。
考生需当场撰写高适诗评。贞晓兕提笔蘸墨,正欲落笔,余光瞥见夏林煜那块奇怪的“白玉板”——她在用手指在上面快速划动,板面竟显出光字,瞬间又消失。
更惊人的是题名壁。贞晓兕走近时,忽然浑身僵住。
斑驳的历代题刻间,有一行崭新的字迹,用的是奇怪的简笔字形:“战士军前半死生”。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下——可此处半个时辰前就已清场。
她猛地转头看向夏林煜。对方也正盯着那行字,脸色煞白。
“你也看见了?”夏林煜声音发颤,“这不是我写的……但这是我初中时,在黑板上默写这句诗用的字体。”
那一刻,贞晓兕梦境中的帐幕突然撕裂。她看见的不再是歌舞美人,而是无数重叠的时空:课堂黑板、雁塔石壁、边关烽燧……所有地方都写着同一句诗,所有时空都在同时吟唱。
第三试前夜,两人在平康坊酒肆意外相遇。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夏林煜灌下一杯浊酒,突然开口,“我来自一千二百年后。那天我们在语文课上学《燕歌行》,教室黑板报画着王者荣耀的李白皮肤——然后地震了,我再睁眼,就在长安西市。”
贞晓兕静静听着,指尖摩挲杯沿:“所以你来争这个主簿,是为了回去?”
“最初是。”夏林煜苦笑,“我以为解读高适诗歌是‘任务’,完成就能回家。但现在……”她摊开随身布囊,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叠写满字的纸,“这是我整理的《高适边塞诗传播效果分析报告》。很可笑吧?我居然开始认真思考,怎么让这些诗被更多人记住。”
贞晓兕抽出一张,上面画着奇怪的图表,标注“读者情感曲线”“意象复用率”。她看不懂那些符号,却看懂了一件事:这个来自未来的女子,正在用她的方式,试图理解并守护某种东西。
就像她梦中反复奔赴那片沙场。
“我梦见高适的诗,从记事起就梦。”贞晓兕轻声说,“义父说,或许我某位先祖曾随高常侍戍边,血渗进了家族记忆。每次读到‘铁衣远戍辛勤久’,我胸口就发闷,像真有铁甲勒着。”
两人沉默对饮。坊外传来宵禁鼓声。
“如果我们都能入选呢?”夏林煜忽然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贞晓兕抬眼:“鸿胪寺只要一个主簿。”
“我知道。”夏林煜目光灼灼,“但高适的诗,足够容下两个解读它的人。”
变故发生在最终考核当日。
鸿胪寺正堂,主考官取出珍藏的《高适集》敦煌残卷。摊开瞬间,所有人都倒吸冷气——诗行间隙,浮现暗红批注,墨色如血:
“杀气三时作阵云”旁写着:“至德二载,睢阳城破前七日,予闻此句于围城。”
更骇人的是卷末《燕歌行》处。“至今犹忆李将军”的“李”字旁,竟有数层涂改痕迹。贞晓兕借过西洋放大镜,仔细辨读被刮去的底痕——
第一层写的是“李广”,第二层改“李靖”,第三层是“李光弼”,最后定格的,竟是“李白”。
“不可能……”她喃喃道,“高适与李白虽为挚友,但李白从未为将……”
话音未落,地动山摇。
安禄山反了。
长安城瞬间陷入混乱。叛军破潼关的消息像野火燎原,鸿胪寺的典籍被紧急转移。贞晓兕抢在乱兵冲入前,裹起那卷《高适集》残卷。转身时,她看见夏林煜站在漫天飞舞的文牒中,正快速在那块“白玉板”上记录着什么。
“走啊!”贞晓兕拽她。
“等等。”夏林煜举起玉板,对准满室典籍,“我在扫描……能救多少是多少。后世考古,靠这些碎片拼凑时代。”
她们从后巷逃出时,长安已烽烟四起。贞晓兕想起高适《别董大》中“千里黄云白日曛”的景象——诗里的荒凉,此刻正从纸上蔓延到整座都城。
逃亡路上,两人不得不凭借对高适诗的熟悉通过关卡。
某处叛军哨卡,守将要求对诗。夏林煜上前,用指节在木桌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节奏——贞晓兕听出来了,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的平仄格律,被她转化成了某种密码。
守将愣住,竟挥手放行。
“摩斯密码加唐诗格律。”夏林煜低声解释,“后世的小把戏。”
另一晚宿破庙,追兵迫近。贞晓兕撕下《封丘作》中“鞭挞黎庶令人悲”那页,就着雨水吞下纸灰。
“你做什么?!”
“让诗长在身体里。”她咳着,眼中却亮得惊人,“若被抓,他们可以烧书,但烧不掉我已背下的每一个字。”
夏林煜怔怔看着她,忽然也从怀中取出那叠分析报告,一张张吞吃。两个女子在漏雨的破庙里,就着冷水吞下墨字,像进行一场荒诞的圣餐礼。
最险的一次在剑门关。
乱兵围住她们藏身的山村,要求交出所有书籍。贞晓兕将残卷埋进古槐树下,夏林煜则爬上村中戏台。
那天夜里,她借着篝火,给惊恐的村民讲高适的故事。不是讲诗律文采,而是讲五十岁才专注写诗的老者,讲他如何在边塞与朝堂间挣扎,如何在“拜迎长官心欲碎”的官场中,依然写下“死节从来岂顾勋”。
她用了后世的说书技巧,加入悬念、反转。村民举着火把静静听着,有老者抹泪:“原来写诗的高常侍,也知黎庶苦。”
追兵至时,全村人默默站成一堵墙。无人指认她们。
“你用了‘传播策略’。”事后贞晓兕说。
“不。”夏林煜望着星空,“我只是突然明白,高适诗里最重的,不是技巧,是‘人’。他看见战士、少妇、征人……他看见人。”
至德二载,她们辗转至成都。
浣花溪畔,贞晓兕终于在一个雨夜,展开了那卷始终未离身的残卷。借烛光细看夹层,她发现了更惊人的东西:极薄的绢纸上,是高适亲笔《绝域纪》,记载他晚年对边塞诗的反思。
其中一段写道:“李太白问予:诗可安邦否?予答:不能。太白笑曰:然则可传魂否?予默然。今知诗不能止刀兵,然刀兵过后,唯诗可证人曾活过、痛过、望过。”
绢纸末端,有一行小字:“见诗如见时。后世读此句者,无论身在何世,皆我同代人。”
贞晓兕泪如雨下。
她忽然懂了自己为何总梦见边塞——那不是先祖记忆,是所有被诗歌打动过的人共有的“记忆”。高适在写下“至今犹忆李将军”时,那个“至今”已包含了她所在的天宝十载,也包含了夏林煜所在的二十一世纪。
最后一幕发生在草堂。
战乱稍息,夏林煜用她仅存的“现代之物”——那块已电量将尽的“玉板”,完成了最后一件作品。
那日春雪初霁,她邀贞晓兕至溪边。玉板投影出全息光影:雪净的胡天,牧马人归,羌笛声从戍楼飘来。而后梅花瓣凭空出现,随风旋舞,渐渐铺满整个关山——正是《塞上听吹笛》中“风吹一夜满关山”的景象。
但那是数字构成的梅花,每一瓣都是芯片般的冷光。
“我用3D建模复原的。”夏林煜声音很轻,“在我的时代,边塞已成景区,戍楼只剩土堆。我们只能靠技术‘重建’记忆。”
贞晓兕静静看着漫天飞舞的光之梅。然后她提起一口气,用古音吟唱:“借问梅花何处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是真正的盛唐发音,喉音浑厚,声腔苍茫。最后一个“落”字吐出时,所有光影梅花应声碎裂,化作星尘飘散。
夏林煜的玉板彻底暗了。
两人站在真实的溪边,真实的雪地上,相视而笑。
“你的技术很好。”贞晓兕说。
“你的吟诵更好。”夏林煜擦掉眼角泪花,“但你看,其实我们做的是一件事——你在用声音让诗活下去,我在用技术让诗被看见。就像高适既写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的血色,也写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
贞晓兕从怀中取出那卷残卷,轻轻放在两人中间。
“鸿胪寺主簿,我不争了。”她说,“我要去敦煌。战乱毁了很多东西,那里需要人去整理、誊抄、让诗继续传下去。”
夏林煜点头:“我留成都。用我能用的所有方法——说书、办学、甚至开个‘边塞诗体验馆’,让贩夫走卒也知高常侍。”
她们最终没有拥抱。只是对着残卷,同时念出那句贯穿她们命运的诗:
“至今犹忆李将军。”
“至今”二字出口时,溪水忽然倒流一瞬,空中飘落的梅花瓣悬停,仿佛时间真的在这一刻折叠——开元二十六年写下诗的高适、天宝年间抄写诗的僧侣、现代课堂上朗读诗的学生、以及此刻的两个女子,所有时空的读者,同时听见了这句诗。
后来,敦煌藏经洞多了一批字迹娟秀的抄本,批注方式奇特,常将诗句与兵制、物价对应。
后来,成都坊间流传起一位女先生说书,她讲的边塞诗故事里,总有些新鲜词儿,孩童最爱模仿。
再后来,某卷唐代诗集夹页中,发现了两片不同字迹的笔记。
一片是簪花小楷:“诗非史,然无诗则史无魂。高常侍以诗为刀,剖开盛世绫罗,见其下之疽。妾愿为持刀者。”
一片是硬笔简体:“从传播学角度,高适实现了跨时空共鸣。但今天我才懂,共鸣的核心不是技巧,是他真的在乎——在乎每一个会死在边关的无名者。而这,是任何时代最稀缺的。”
两片纸背对背粘着,夹在《燕歌行》“君不见沙场征战苦”那一页。
像一次跨越千年的击掌。
梅花年复一年落满关山。有些被风吹散,有些被写入诗行,有些被存入芯片。但总有人会在某个雪夜,听见羌笛声时,忽然想起那些诗句,想起那些曾在不同时空,为同一首诗流泪或振奋的人。
诗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在有人愿意记住的时候。
在有人愿意用任何方式,让它们继续被记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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