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的深秋,夕阳下,落叶纷飞,杨浦大桥下面徜徉着一条瘦长的人影。这条小路上本就人迹罕至,清洁工更是来不及处理每日的落叶,而这恰好让法国梧桐的阔叶撒满小径,脚踩上去悦耳的莎莎声。本来铺满道路的落叶,被郑凌途来回踱出了一条小径,随着影子越来越长,他知道,这个决定必须得做了。
掐灭了手中空烧的烟头,郑凌途转身向大路走去。转角处梧桐树的背后竟然还有一个人,看样子也在这里站了很久了。郑凌途看到她先是一惊,随即问道“来很久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我看你今天吃饭的时候筷子总悬在那里,就知道你有事情在考虑,这里是你每次有心事的时候就一直来的。”她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那么轻柔。
“天凉了,出来的时候也不说披件衣服。”说着郑凌途把风衣脱下来披在她娇小的肩膀上,心疼地握着她冰冰的小手。
“少抽点烟啊。”头靠在郑凌途怀里,她轻轻的说着。
“放心,我有数。”发丝里飘来的阵阵香气总能让郑凌途的心绪宁静下来。
“决定了么?”她头靠他的在胸口,声音好像直接传进郑凌途的心中。
“嗯,只是这样又得让你受累了。”
“不是说好了么,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韦所长对你我都不错,我这么走了,他肯定会很失望啊,而且,我担心你会不会被穿小鞋啊。”
她抬头看着郑凌途的双眼,“你有梦想现在又有可以抓到的机会,如果因为我不去,将来能甘心么?”她笑了,笑也是轻轻的,在这寂静的街上好像怕吵到谁。“放心吧,韦所长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呢?”她幽幽地说道。
“嗯,那我明天就去交辞职了。”郑凌途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旦做好决定,就不再多想,接下来就是计划下一步如何让自己的产品与资本对接的事宜了。“对了,你出来很久了吧,小风呢?睡了么?”
“没有,他干爹带着呢。”
“啊,你又把我儿子交给那个托不牢的家伙啊,一直没个正经样子,别被他带坏了。”
“你呀,别总盯着别人的缺点说,我知道你是无心的玩笑话,但是也不好。”她的声音永远是轻轻的,好像怕影响了树叶落地的声音。
“他不在这你还不让我说啊。”
“嗯,我不喜欢看你抱怨的样子。”
“嗯,好吧。”郑凌途扶着爱人缓缓地由这条僻静的小马路转向大道,再向前走一个街区,就可以回到他们的小区了,叶佳和他们买在同一栋楼,因为一直单身,所以每天混迹在郑凌途家蹭饭吃,久而久之他在郑凌途家的时间都长过在自己家里的时间。要不是房子没那么大,这个不害臊家伙早就搬个枕头过来睡了。
郑凌途的妻子闵月如是他在AI研究所认识的同事,虽然年龄比他小,但因为是本科毕业入职的,比郑凌途还早进研究所两年。她性格温柔平和,平时说话从来不急,永远是慢条斯理,做事十分踏实仔细,再加上没有激进的进取心,被研究所安排做一些基础编程的工作,各种底层的编程和极其枯燥的bug调试在她那里总能一点点被顺利完成,永远找不到她出的错误。这也是她能在人才济济的AI研究所中虽不是出身名校,也毫无建树却能长期稳定受到所长重视的原因吧。
而郑凌途则不同,他研究生期间就在国际AI大赛中拿过各类奖项,拒绝导师的读博邀请,毅然加入了以韦天行为所长的上海AI研究所。他天资聪颖,性格沉稳,扎实的理论基础,再加上对人工智能无比推崇,近乎狂热的崇拜,让他在工作中忘我地投入。几年内即被评为所内最年轻教授级高工,所带领的团队研发出的AI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挑战,在学术界获得了一致的认可,受到了韦天行的青睐。
而叶佳虽然本科和郑凌途是一个专业的,但上学期间就不安于学业,喜欢参加各种社团,结交各类朋友,毕业之后也没一份工作做了超过一年,时常几个月也不去找工作。但他同一些朋友一起做做投资,帮之前的同学朋友做各种牵线搭桥的事情,却也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拉着郑凌途在印尼注册了一个贸易公司,虽然是挂着高科技的名字,但实际做着一些倒买倒卖的生意,却也能维持着数年不倒闭。只是他每天混在郑凌途家里还不知道帮着收拾打扫,让心疼老婆的郑凌途没少说他。
与郑凌途结婚一年后,闵月如为他生下了一枚男婴,取名郑晨风,小名小风。郑凌途工作比较忙无法顾及家庭,鉴于他们二人在研究所不可替代的位置,韦天行所长竟然破天荒地给了闵月如一年多的产假,之后还允许她可以居家办公照顾孩子,这在其他同事眼中看来,一向雷霆严厉的韦天行这一做法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也有同事对郑凌途的才华啧啧称赞,据说他手中掌握的那套AI智能系统足以让AI研究所傲视当今所有科研院校。这才是韦天行给他们夫妻如此宽厚条件的原因。
虽说如此,家中事务里里外外都由闵月如一人打理,再加上要哺育襁褓中的小风,原本身体娇弱的闵月如更是雪上加霜。叶佳这段时间倒有了不少改变,找到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据说是为美国某些投资人对国内各个行业进行深入调研。每天半夜与美方开会沟通,白天除了睡觉以外,总会过来给闵月如搭把手,小风也十分喜欢这个干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总是追着叶佳屁股后面到处跑。
夕阳正在落下江面,郑凌途和闵月如牵着手漫步从街角走来,穿过红绿灯就可以进小区了。对面的三楼阳台上,叶佳已经看到缓缓走回来的二人,抱起身旁的小风,指给还不太会说话的他看。
自从走到路口闵月如就一直望着窗子,看到儿子朝她挥手,她也微笑地招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超过了郑凌途。
就在这个时候,街角处突然转来一部轿车,就像是要漂移过弯的感觉,丝毫没有减速,轮胎上冒着青烟,横着对着他们二人冲了过来,一切都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郑凌途被这车尾部撞倒在地,而闵月如则被车头横撞着飞了出去,就好像一片羽毛一样,飘飘然落到了十多米外的远处。
车子打着旋撞到旁边的梧桐树上才停了下来,气囊完全弹开。郑凌途趴在地上,在那一霎的空白之后,只感觉到嘴中和鼻息中全是泥土和腥味,挣扎着向着妻子的方向努力转着头,但就像是散了架一样,浑身无法动弹,他用尽力气大喊,可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激荡之下,登时晕了过去。
直到很多年后,叶佳都会在午夜被当时的惨景折磨到无法入睡。闵月如在这场车祸中当场死亡,郑凌途则在ICU中抢救了整整两天才脱离了危险期。这期间如果没有韦天行所长亲自到场帮着处理事故以及垫付手术费用,怀抱着小风的叶佳真的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从老家赶来的郑凌途父母见到苏醒的儿子后只有老泪纵横。闵月如却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在表姨妈家里,一直寄人篱下,小心度日,随着她来上海读大学之后,以及表姨妈也于前几年过世,她与表姨父家更是甚少来往。这次她的表哥不远万里赶赴上海,照他的说法是要为表妹讨个公道。
然而这次事故却迟迟不能得到赔偿,因为肇事车主一直坚称自己的车辆是自动驾驶系统出了故障,该车自动加油门撞向行人,而自己抢夺方向盘但未成功,监控视频也能证明他所说的车辆刹车痕迹,以及方向变化甚至飘逸的情况。
汽车公司否认了他们公司所造产品的自动驾驶具有比驾驶员干预更高级的智能系统。而且提供给交警各种车辆的设计数据,以证明尚处于自动驾驶L3级的驾驶软件,无论如何不可能主动撞向行人,而且还是在有过明显刹车操作的人为干预下。肇事车主一直坚称无辜,但想要证明这个技术性问题,并且打赢官司并不是几个月的问题。保险公司也以判决未下为由暂不赔偿。
眼见拖延下去也没什么希望的表哥,一狠心决定回去了,临走前向妹夫的朋友借了点来回的路费,还没上火车,就把表妹的手机号删了。
郑凌途醒来后,一个星期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关于闵月如的情况,因为没有人提,他便心里清楚得很了。郑凌途每日眼睛总是望着天花板,无论父母如何劝说,叶佳日以继夜地陪伴他,以及韦天行的各种安慰鼓励,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眼看着儿子这个样子,郑凌途的父母日夜煎熬,一天天形容枯槁,直到一个人打破了这个情况,此人名叫令狐光。
令狐光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他之前是一名缉毒刑警,办事雷厉风行,不拘俗套,剑走偏锋,但往往能出奇制胜,屡获嘉奖。可惜他桀骜不驯,屡屡得罪上司,四十五了依然没有一官半职,调任三个行动组依旧奋斗在一线,而他的每一任领导还都偏偏因为成功破获重大案件能节节攀升。
终于令狐光因为一次贸然抓捕行动,并未及时通知总部,暴露了我方卧底,不仅造成了卧底的牺牲,还搭上了同组两个年轻刑警的性命,断了埋伏两年的暗线,之前搜集的证据也不复存在,令狐光被通报批评,赶出了缉毒大队。之前同时期进来的一位战友此时已升任交警大队长,主动接受了他,从此令狐光成为了一名交警。
一周若干次案件问询后,令狐给已与叶佳和郑凌途的父母十分熟络,郑凌途对妻子如此的一往情深让他这个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老刑警也十分感慨。今天他又一次来到了病房,从医生那里得知,郑凌途身上的各种外伤已经开始愈合,骨折处也已接好,只是撞击造成的脑震荡依然还会让他不时剧烈的头痛。
令狐光走进病房,看到双眼深陷的郑凌途的母亲,坐在床边唉声叹气,正准备给儿子削一个苹果。
“伯母,我来吧,您歇会儿。”
“令狐警官,你太客气了,每次过来看凌途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了。”
“他父亲和叶佳出去了?”
郑凌途妈妈放下苹果,悄悄把令狐光拉到门外,手捂着嘴巴,呜咽着说到,“今天是月如出殡的日子,他们俩都过去了,诶,这个苦命的孩子啊,竟然家里都没个人送送她。呜呜呜”
令狐光扶着郑凌途妈妈,但他那如炬的眼光早已透过门缝扫到了病床上郑凌途的手颤抖着握紧了床单。“伯母,能让我和小郑单独呆一会儿么?”
“啊。有什么事情么?”
“没事儿,我和他聊聊,时间正好也不早了,您去食堂吃点午饭再休息一下吧,陪侍很熬人的,我替您陪陪他。”
看着警官的坚持郑凌途妈妈一边道谢,一边急匆匆走到外面和丈夫打电话去了。
令狐光开门走进病房,坐在床旁,拿起削到一半的苹果继续削起来。郑凌途双目紧闭,浑身颤抖,两行热泪不断地向下淌。
“哭出来吧,会好受些,今天送她走,你一直这样她走得不安心。”
“……”
“我理解你的感受,当年我也眼睁睁地看着毒贩把我一个最好地兄弟一刀捅死,他是在我怀里一点点地冷下去的。”
“……”
“知道我为什么站起来了么?因为他最后和我说的话是,‘抓住他!’。我还没抓住他,不能趴下。不管我是交警也好,是片儿警也好,哪怕把我这身警服撸了,我也要抓住他。”
“我不喜欢看你抱怨的样子”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少抽点儿烟”
……
脑海中闵月如那婉约恬静的脸庞浮现出来,只是这最后几句话,再也没办法听得到了。终于郑凌途的情绪像开闸的洪水一般,连日来积蓄的哀恸倾泻出来,被子蒙在头上嚎啕痛哭。
哭了半晌,被子下面没有了声音,令狐光轻轻拉开被子,郑凌途双眼充满血丝,直盯盯地看着他手中刚削完苹果的刀子,这种目光令狐光太熟悉了。
“小郑,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重情的人,叶佳,还有你父母不可能陪你一辈子,路是你选择的,想想你的儿子。”
“……”
“兄弟,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来看你么?因为你的眼神,和当时的我一样,幸运的是我走出来了,希望你也可以。”
“……”
“好吧,我给你一个消息,肇事司机和汽车公司的审判下个月要开庭,当然这只是初审,审判完,双方可能还会上诉。我私下问过双方的律师,他们都认为汽车公司胜面较大。如果开庭,可能还会需要你的证词。而你的案子要在这之后才能决定如何赔付。”
“以上是我作为处理这起事故的警察来向你传达的信息,下面的话是作为一个朋友,或者说老哥,把你当作曾经的那个我来对你说的。”
“你老哥我从事刑警20多年,看人不会看歪的,我和那个肇事司机谈过不止一次,我看得出来,这个司机没有编谎话。自动驾驶什么的我是完全不懂,但我听说你是人工智能的专家,会不会对汽车人工智能驾驶也可以仔细研究研究?包括汽车公司提供的和没有提供的各种资料。话我说到这里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说完令狐光站了起来,把苹果和刀都放在床头。看着郑凌途眼中的光芒逐渐发生了变化,刚才已力竭的手又握了起来,令狐光慢慢退出了房间,转身想走的时候背后被沙哑的声音叫住了,“光哥,谢谢。”
最终这个案件因为证据不足肇事司机起诉汽车公司失败,该案被定性为危险驾驶导致意外发生。除了保险公司与肇事司机外,汽车公司也本着人道主义的目的对郑凌途进行了一定的赔偿,同时还不忘在各种自媒体上进行了一波宣传。
郑凌途在头几个月废寝忘食地研究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并且通过各种关系和手段去搜集证据。甚至叶佳还不知道从哪里结识到了一个叫做Lucas的黑客,在他的帮助下,郑凌途竟然拿到了汽车的各种底层逻辑搭建规则,但经过各种论证,不论从任何角度来讲,这种L3级别的自动驾驶简直算不得是人工智能,正如汽车公司在法庭申辩一样,它的车机系统根本不可能做到自动屏蔽驾驶员的刹车指令,并自主思维开车撞向行人的。
专业知识告诉他那一行行代码就像一块块整齐的砖头一样,没有任何漏洞,而铁一样的逻辑设定真的无法做到让汽车主动撞人。令狐光那句肇事司机没有说谎的话,现在看来也是当时为了让他能走出阴影,讲出来的。
时间确实能让伤疤逐渐愈合,骨折处也基本康复,可以下床行走,郑凌途在几个月的埋头查案无果后,终于放弃了。在可以下床的第一天,叶佳载着郑凌途去了闵月如的公墓。郑凌途拉着小风的小手站在爱妻的墓前许久,心中反反复复默默念着月如生前对他的三句叮嘱。
“我不喜欢看你抱怨的样子”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少抽点儿烟”
时间流逝,阴霾的天空雪花渐渐飘落,打在小风的鼻尖上,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郑凌途蹲下身子,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走吧……”郑晨风眨着眼睛,他幼小的心中无法将温柔甜美的妈妈和眼前这块灰色冰冷的大理石联系在一起,不过他还是拉着爸爸的小拇指,一点点地向外走去。雪越来越大,最终掩埋了墓前那一大一小两双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