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掇呆了呆,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收到的首要任务来。
昨晚的回忆这时涌进脑海。
她意识到,昨天她喝了酒,困倦之际,似乎大言不惭,对姜愚说,裴喜欢她,她会帮忙搞定他。
此时这个给她打电话的男子,正是昨晚她放下大话的对象,裴。
时掇压下心里的慌乱,用一把平稳的嗓子淡然道:“你是?”
电话那头声音含了笑意:“时小姐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时掇被这句话惹得一个寒颤,她立刻想起刚刚拒绝的那个好友申请。她在心里琢磨着,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搞定”这个裴。是需要热情一些,还是冷淡一些?她并不乏应付追求者的经验,只是过去往往无所欲求,常常随口敷衍。如今需要有目的地去塑造关系,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脑子还没想明白,话却自然而然地从嘴边顺出来:“我很忙诶,没有时间和你猜谜。”
对面一声轻笑,颇认真地说:“我是裴。”
“不知道时小姐有没有空,赏脸和我吃一个中饭?”
时掇望了望表。十一点四十五。
她掐着点来的办公室,对面原来也是掐着点来邀约她。
她顿了顿,说:“我还有点事,你十二点半来广利楼下接我吧。”
时掇发消息给姜愚,汇报了裴约他吃午饭这件事。姜愚始终没有回她消息。她便坐在楼下的咖啡厅等。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时掇有些度日如年。一直到裴的汽车停在她眼前,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拉开了他的副驾驶车门,车内扑来一股皮革的味道,裴今天穿着一件休闲的polo衫,完全褪去了昨晚那种略带些艺术的气质。显得像个富公子。当然,凭借时掇的判断,裴确实是一个富公子。
她坐上了副驾,握着那杯已经半凉的咖啡,抿了一口。
“时小姐,今天上午忙不忙?”
时掇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一点多才堪堪来办公楼下,便摇了摇头,问:“裴先生想吃什么?”
裴笑了:“你跟着我走就好了。”他发动了汽车,“还有,我不姓裴。你叫我裴就可以了。”
时掇说:“那…”
裴说:“你不好意思的话,叫我Eric也可以。不过不是裴Eric。”
裴开着车,一路上和时掇不咸不淡地聊着。时掇本以为,他会带她在市中心吃饭,毕竟这附近都是排得上榜的餐厅。他这类富家子弟,追求女孩的套路,可不就是去气氛好的西餐厅吃一顿精致的晚餐?纵使是中午,也可以去吃一个漂亮的轻食。过去追时掇的男生,也大多都是这个套路。却不料裴的汽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窗外的景色,渐渐由林立的高楼变为工厂。再开下去,怕是要到郊区的野地了。
时掇心头蓦然浮现自己在荒郊野外被埋尸的场景。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姜愚还是没有回复她。只好问裴:“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我下午还要回去上班呢。” 她扯了个谎——其实没有人会管她下午回不回办公室。
裴笑道:“你别担心,如果你们姜总怪你,你就说是我把你打劫了。”
二人第一次谈到姜愚。
时掇心念微微一动,问:“你昨天说,你和姜总以前是同学?”
裴点点头。
时掇问:“姜总读书时,也像现在这样吗?”她想了想,补充说:“这样稳重。”
这个词,本不该由她这么一个下级说出来。但时掇并没有想太多,话便这样问了出来。好在裴也没有太在意。听她这么问了,也就想了想,回答说:“大学生能有多稳重呢?她当然不如现在这么成熟。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
时掇在心里笑了,男人就是这样。说来说去,总要落回到女人漂不漂亮。
裴继续说:“但那已经是好久之前了,那个时候社会和现在也不一样。学校里还比较单纯。不像你们现在——” 他话锋一转,“我妹妹也是这两年毕业的,现在的大学,可和我们那会儿不一样。” 他看了一眼时掇, “你应该毕业没多久吧?”
时掇笑道:“怎么说的像你比我大这么多?我本科毕业也快三年了。”
裴说:“那还是很年轻,前途无量。” 他问道:“你说你是学文学的,怎么会给你们姜总打工?”
时掇来之前,并没有把这些细节一一想过。她自然不会说,她是姜愚重金买的花瓶。裴这么一问,她略有些紧张。自己在艺术上并没有什么造诣,总不好说是醉心艺术,所以努力进入此行业吧?
她想了想,说:“机缘巧合吧。”
确实是机缘巧合。
姜愚找到她的那一天,她正在舞池中央,离卖身之差那么一个小时不到了。
那天晚上,一个白人男子喝多了,给了她一千块,要她陪他跳舞。当时时掇看着面前还算干净清秀的客人,想到了自己住的宿舍。宿舍卫生间要和隔壁的六个人共用,十二个人夜里洗澡需要拿着盆在走廊排队。进去之后也是肮脏的墙壁,四处爬走的蟑螂。
客人将钱递给她,问她说,跳完舞可以陪他回酒店吗?
时掇工作的那家夜店消费并不低。那晚她看着男子身上的衣装,第一次用行头衡量起人的身价来。大约是来海城旅游的游客,喝多了就四处找人和他回去。她心想,如果和他回酒店,无论如何,今晚就不必再去那间卫生间洗澡了。她无法抗拒这个诱人的想法,无法拒绝一间干净的浴室。于是她接过钱,拉过客人的手,引导他抚上了自己的腰。
她在绚烂的灯球下,喝了一杯又一杯,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对自己敏感的审判。她逐渐感觉到眩晕,一直到姜愚拨开了人群,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她看见姜愚的脸时,第一次感觉到多月以来对上天的祈祷有了回应。在纵情声色的人群中,出现了那么一张无欲无情的脸。那一瞬间时掇以为,无论来人是谁,都是命运的指引。
客观上,姜愚确实改变了那一晚的轨迹。“机缘巧合”下,让时掇签下了一种更高级的卖身契。
其实,她不知道哪一种痛苦才算沉沦。也不知道姜愚将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究竟是帮了她,还是仅仅是延缓了她的死刑。
她看着裴,心想,其实左右不过是和不同的男人睡觉而已。她的人生,自从她落魄地离开美国开始,就已注定走向荒谬了。
裴的车逐渐驶离了市区。开进了一大片枫叶林。早秋时节,这几日天气凉得快,骤寒之下,有的叶子已经落在地上。有的还挂在枝头,呈展漂亮的金红色。放眼望去,并无秋日萧瑟,倒是层林遍染,壮阔磅礴。
裴拉开车门,从后备箱拿了一个野餐垫,和一盒三明治,拉着时掇,说:“走吧,我们去野餐。”
面前的人,也正往林中走去。他挑挑拣拣,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把野餐垫铺上。然后从包中拿出了三明治和果汁。他坐在野餐垫上,朝时掇笑道:“来啊,这是我请你吃的午餐。”
富家公子追人,果然别出心裁。没有俗套地将人在昂贵的餐厅。费时费力地开车来看红枫,确实是花了心思。
时掇也确实被眼前的美景打动了。她走过去。风将枫林吹得沙沙作响。她拿起裴帮她倒好的果汁,和他干了一杯。
时掇喃喃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过过这样惬意的生活了。”
裴问:“时小姐之前也会来野餐吗?”
时掇点点头:“上一次已经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候还在国外。和朋友一起。”
裴问:“时小姐怎么会回国?”
时掇轻轻笑道:“你也不用叫我时小姐。叫我时掇就可以了。”
她继续说,“家里资金出了问题。我本想半工半读,努力读完硕士再回来,但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裴微微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温和:“我大概能理解那种感受。大学的时候,我也是靠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人年轻的时候明明有大把的**和时间,却每天都得克制自己想做的事,把时间用在挣钱上。” 他微微一笑,帮她倒满果汁:“当然,海城的生活没那么艰难,但那种省吃俭用,计较分毫的生活,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时掇点了点头。
其实她仓皇地回国后,就开始和家里人无休止地争吵。并没有人能好好和她聊一聊她在美国最后的那段时间。身边的朋友都在享受美好的生活,她却要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到无意义的打工生活里,往往是在昏暗的后厨,只为了挣到一点点钱,甚至都不够维持温饱。
但至少那个时候,她还觉得自己有希望。
和裴谈到这里,她眼睛略有些湿润。
裴轻轻和她碰了碰杯子,“现在在姜总那里工作,待遇还算不错吧?不够的话,我顺便帮你说说。”
时掇笑了。其实姜愚给她给得太多了——她心里明白,纵然这是一场不道德的交易,姜愚也给的太多了,远超市场的标准,多到似乎可以弥补此事的不正当,让姜愚依然可以做一个“好人”。
“姜总对我很好的。”
“哦?” 裴看她的目光有了些深意。他确实对此十分好奇,依然没有想明白,时掇为什么会出现在姜愚的画廊。
他说,“海城的艺术圈子,无非是两个极端。一边是对艺术毫不在乎的投资客,另一边是满腔热血的实习生。投资者往往赚得盆满钵满,实习生往往是免费的劳动力。” 他喝了一口果汁,笑说,“时掇,你是哪一种?”
时掇显然是第三种,即是这个游戏的献祭品。姜愚请她来的目的,她早已经心知肚明。姜愚养了她三个月,给她护理皮肤头发,控制饮食,让她脱离那段窘迫的生活,将贫穷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清洗干净。这一切都使得她以最好的姿态呈现在裴的面前。
时掇淡淡笑道:“我嘛…” 她目光飘渺地落在远景的枫林,“就像我说的,我只是机缘巧合,才进入的这个圈子。” 她说,“我的专业很理论,硕士也没有读完,在海城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是一个很偶然的时机,在打工的时候碰见了姜总。她可怜我,正好她缺一个文员,就叫我去帮忙。”
她将事实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裴点了点头,微微弯了弯嘴角:“其实我那边也正好有个项目需要人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告诉我。”
时掇说:“Eric你在哪里高就?”
裴听见她叫她名字,笑了,道:“我自己有开公司,做房地产开发。会有很多艺术场地的项目。”
他说道,“昨天的场地,最初就是我公司谈下来的地皮。现在住房需求小了,以后国家批给公共用地会增多,已经发展得很好了,未来也是很有前景的行业。并且,近几年国内的艺术风向也在变,过去绘画作品还是主力,但这几年现代艺术受众也广了,装置和雕塑的项目也逐渐多起来,对场地的要求会逐渐增加。我公司生意一直不错,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他认真地看着时掇,和她解释说:“这一点,你在画廊工作,想来你也很清楚。”
他递给时掇一张名片,“不过,先得看看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推荐了。”
裴这段话说得公不公,私不私。看似头头是道,乍一听好像真的在挖人才一样。但时掇心里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人才。裴这番话,她也没必要太当真。
她顺着裴的话,和他打马虎眼:“姜总对我有知遇之恩,你这样挖老同学的墙角,很不道德吧。”
裴哈哈一笑,说:“我随口一提。不过,你可不可以先加我——”
不料,时掇忽然“嘘——”的一声。示意他收声。
裴被她一嘘,有些诧异,闭上了嘴。
顺着时掇的目光看过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只鸟。
黑背白腹,如果仔细看,可以看见翅膀处有一片漂亮的蓝色。
裴望向时掇,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鸟,嘴角带了一抹笑意。
这是时掇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裴不禁觉得有趣。他低声问她:“这是什么鸟?”
时掇惊讶道:“这是喜鹊。你连喜鹊都不认识?”
那只喜鹊在林间蹦蹦跳跳,逐渐远去了。
时掇说:“看来你没有观鸟的爱好。”
“观鸟?”
裴被她这么一打断,先前说的话题已经被岔开了去。
时掇笑,露出来两个浅浅的酒窝。“你身边,也没有观鸟的朋友吗?”
裴看着她,原本的谈话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很喜欢鸟类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去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