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第1章 新裙子 时掇躺在地板上。筋疲力竭。 天色已经晚了,但阳光还未尽,断断续续的从窗帘缝隙中流进来。这一点点灰黄的光让她感觉更加绝望了。她好像一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如果手机此刻响了,她不会有力气去接。但手机也没有响。 她眼睛很干涩。平常这个时候,她早该哭了。但今天尤其累,她眼睛也特别干。便只想这样静静躺在地板上。 初秋,海城还没算太冷。亚热带季风的气候,即使北方已经穿棉袄,在此处还可以穿一件单衫凑活。前几天新闻说,太平洋的台风正要袭来。也许今夜会降温。时掇感受着身体接触地板的那部分,正沁出阵阵凉意。 台风。这个地方总是来台风。他们的名字都稀奇古怪,时掇记不住。但她记得上一次台风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躲在家中的一个角落。不过那个家,是她自己的家。 而如今这个公寓不是。 这是一间漂亮的公寓。装潢极好,电器选的是老牌德厂的顶级系列,家具选的皆是设计师款。最为人称道的一处,是从客厅的全景落地窗。这座全国最繁华的城市里,满城的灯景,可以被这面八米长的窗尽收框中。 本来全屋通铺的大理石地面,因为屋主不喜欢,全部打掉重铺了人字木纹地板。 时掇就挑了这么一个地方,在客厅沙发和落地窗之间那条狭窄的缝隙里,躺在了漂亮的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响了。时掇下意识地浑身一抖。她本想抬头去看,却意识到,能开门进来的,除了她自己,就只剩另一个人。 于是她蜷缩得更紧了些。 门开了。她听见来人好像走进了客厅,可能是找不见她,就朝里走了几步,去卧室找她。脚步声绕了几圈,最后又趋近,回到客厅。 终于,在沙发和落地窗这个狭窄的缝里发现了她。 那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道:“怎么在地上躺着。” 果然是姜愚。 时掇想起来了。今天中午的时候,她的确收到了姜愚的消息,说晚上要过来一趟。但她有没有回复,自己也记不清了。 时掇没有抬头看姜愚,但能感觉到,姜愚的身体挡住了本就稀稀落落的光。她鼻头发酸。 姜愚说:“起来吧。地上凉。” 时掇张口,才发现嗓子早哑了,声音像在锯木头。 “我累。” 姜愚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也可能是时掇听错了。她没有再管她。转头走远了。听声音,金属盒子,瓷杯碰撞。时掇知道她在泡茶喝。 “掇掇,怎么不高兴?” 姜愚的声音很薄,像她的人——冷静,纤瘦,寡淡。无论说什么话,都很难从语气里听出情绪。 今日的时掇也不行。 姜愚继续说,“是不是你姐姐来找过你了?” 听了这句话,时掇再也忍不住委屈,一瞬间泪水汹涌,打湿了整张脸。她此刻反而有了力气,努力地撑着沙发爬了起来。坐在了沙发的这头。 姜愚正泡好了茶,倚在边柜上。她握着茶杯,静静看着时掇。 正好看见了她惨白的一张脸,和尚未哭肿的一双眼睛。 时掇的眼睛长得很漂亮。并不是很大,但睫羽浓密,眼珠乌黑,好像永远蒙了层水雾。此时哭起来,就看着更加可怜。 姜愚朝着时掇走过去。 时掇漂亮。不是那种艳丽的漂亮。而是克制的,清高的漂亮。她皮肤很白,头发乌黑,身上的肉薄而软,像膏脂一样附着着她更薄的骨头。 姜愚见她第一眼就知道,时掇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在这个圈子里是最吃香的。时掇像三十年代的女学生,像八十年代的知青,是知识分子的灵光,艺术家的缪斯,在河里泡着的奥菲莉亚,一早会得肺痨死掉的那种脆弱女子。 这个圈子里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类型。 姜愚在她身边慢慢地蹲了下来。这样时掇就能自然微微垂着头看她。也无法再躲避她的眼神。 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在时掇肩头,细碎的刘海在她脸上投下了漂亮的影子,显得眉骨鼻梁精致清明。 此时天已经快完全黑了。海城如今最高的高楼反射出这座城市的万千灯影,光从那细细的窗帷缝隙中钻了进来,照在她二人之间。 姜愚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问她:“时舫来和你说什么了?” 她拿了一包抽纸,放在她膝头,有些揶揄的意味,又好似没有。 “不着急,慢慢说。” 时掇也看着姜愚。沉默片刻,几次想开口又哽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姐姐说,妈妈从前的朋友这几天来家里,羞辱了他们。” 姜愚没见过时舫,但看过她的照片。 是几个月之前的一天。时舫给时掇打电话。时掇看见了来电,顿时浑身紧绷了起来。姜愚感觉得到身边的人僵住了,有些不悦,便拿过了她的手机,挂断了电话。 当时时掇愣住了,轻声问她,“你怎么挂我的电话?” 那个时候,她没想到向来百依百顺的时掇竟然敢这么问她。她皱了皱眉:“是谁?” 时掇抬眼说,“是我姐姐。” 那日姜愚忽然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个令时掇浑身僵硬的姐姐到底是什么样子。 于是时掇打开相册,翻翻找找,点开了一张时舫和她的照片给她看。她找了很久,所以姜愚以为,是特意想找一张漂亮的照片。没有想到,照片上的时掇穿着普普通通的T恤牛仔裤,齐刘海马尾辫,看着过分地青涩,不过十六七岁。另一个女孩年纪长些,可能有二十多岁,打扮精致,身上穿的似乎是香奈儿的外套。二人站在高处上,背景是城市里,灰蒙蒙的一片高楼和河流。 姜愚认得出,照片的背景是在匹兹堡。 她问她:“那时你还在读书?” 时掇点了点头:“姐姐也在读书。我还在读高中。暑假里去找她玩,她带我去爬华盛顿山。” 如今姜愚还清楚地记得那张照片,和那个叫时舫的女子。她显然娇生惯养,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傲气。不难猜出,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三个月前,姜愚将时掇从那个混乱的风月场带了回来,也将她从堕落的谷底拉了起来。她将时掇送进她贵价购入的海城市中心豪华公寓,悉心照顾,打扮她,带她去名流聚会,去全国最顶尖的艺术沙龙。而时舫只能在眼睁睁看着时掇享受着她渴望的一切。这一切即使在她最富足圆满的时候,都还够不到。更不必说是如今。 像时舫这样的女人,在此情此景,会特意跑几十公里来海城,只为了对时掇说几句话。她对时掇说什么,姜愚再清楚不过。 羞辱,报复,这些都是表面,最后都是为了钱。 姜愚看着时掇,问:“我之前给你的五万块,你给家里了?” 时掇猛地抬眼,急着说:“我给了,我早就…” 她讲到此处又要哭了,泪水哽在喉间,缓了缓,委屈道:“我都听了你的,我把你和我说的那些话,都和姐姐说了。我把钱也给她了。但我不知道姐姐怎么知道我去了上次的晚宴,她今天忽然说要来见我,说已经到了…” 姜愚轻声笑了:“所以是你自己告诉她,你住在这里?” 时掇看着她,轻轻抖了起来,明明她坐在沙发上,比蹲着的姜愚要高出来许多,她却慌了,顺溜地滑倒了地上,抓住了姜愚的衣角,低着头啜泣道:“对不起,她问我了,她一直在问,我不知道怎么办,我…” 姜愚觉得有好笑,已不想再说下去,淡淡道:“好了,怎么又坐到地上了。” 时掇这个样子,让她有些心烦。但她看着她哭得可怜,也不想说什么。于是她轻轻拂开了时掇的手,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刚刚进门时拿进来的那个袋子,朝时掇说,“过来,我给你买了裙子。” 时掇顺从地走了过来。乖乖站在姜愚面前。 姜愚帮时掇脱掉了卫衣,解开了内衣。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只是在摆弄一个属于她的人偶。 时掇不知道姜愚是不是生气了,便尽力配合着她的动作。格外乖巧。 这是一条黑色的裙子。细吊带,露出时掇好看的锁骨,纤瘦的肩膀。 她前胸未能撑起裙子上设计好的褶皱,空了一些,倒也不太奇怪,只是显得更轻盈柔弱。 胯骨处做了很漂亮的布褶堆叠,不过分夸张但立刻显得别出心裁。裙边是不规则的形状,用上乘的面料随意勾勒出破碎布条般的形状。 一条很漂亮的裙子。姜愚看着时掇,想到了《彼得潘》中的小精灵。 姜愚非常满意。心情也顿时好了起来,夸赞她说:“很漂亮,掇掇。” 时掇此时见到姜愚高兴,纵然还抽着鼻子,声音却已经甜软下来,本能地讨好她:“真的吗?” 姜愚点点头:“很漂亮。” 姜愚的手抚摸上裙子。很好的缎料,像冰一样。她轻轻笑了。看着眼前人白皙的皮肤,对比着乌黑的裙子,乌黑的头发。 还有那双眼睛。 时掇天生长了一双好眼睛,乌黑,像雾一样。真正底层出来的女子是长不出这样的眼睛的,这一点姜愚再清楚不过。只有从小未曾为物质生活忧虑过的人,才可以有这样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失焦的,游离世外的眼神。这是富足的特权。 姜愚轻轻抚摸上她的头发,时掇顿住,不敢再动。任由姜愚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很轻很轻,她几乎感觉不到。但动作却不带丝毫柔情,好像只是在抚摸一件漂亮的摆件,精美的器物。 然后她听见姜愚说,“明天在东蛋有一个画展,你和我一起去。” 时掇乖巧地点点头,瓮声瓮气:“好。” 然后她大着胆子,轻轻扯住了姜愚的袖口,问她:“好晚了,今天我…” 她停了一会儿,本以为姜愚会像往常一样接过话茬,没料到姜愚也没说话。她只好鼓足勇气,壮着胆子说:“你可以住在这里,明天和我一起去东蛋吗?” 姜愚径直拒绝:“我回家还有事。我们明天东蛋见。记得穿着你的裙子。” 她没有多停留,拿起车钥匙,轻轻拍了拍时掇的肩膀,就转身出门了。 门“哐”的一声被关上,带起的风吹得时掇打了个寒战。她抚摸自己起了疙瘩的**皮肤,上面好似还残存有姜愚的体温。 第2章 宴会(1) 时掇是三个月前搬进这间公寓的。它位于市中心广利投资的FC大厦——五年前,这座大厦还是此城的最高楼。请的是Coka设计院操刀,因外形似玉米,被市民笑称作“苞米杆子”。建造期间一度传出资金链断裂的传言,不知是谁使了什么手段,或许传言本身便是子虚乌有。总之,大厦在交付前一个月堪堪完工,最终皆大欢喜,商户、白领、住客纷纷搬迁进来。 这间公寓就坐落在其中一层,四十七楼,原本规划为住宅层的中段位置。 市中心寸土寸金,房子并不大——两室一厅,却是最高规格的装修。墙贴面都是石料,通铺了大理石,颜色明明是暖色,却泛着冷光。 最出色的地方在于那面落地窗,从客厅一直延伸到转角,足有八米长。采光通透,夜晚可以俯瞰全城的灯火。 时掇第一次来公寓的那天,也一眼就看见了那扇落地窗。那天她还穿着每天穿去夜店的那条劣质裙子。她小心翼翼地进门,生害怕裙子弄脏了这间崭新的公寓。她过于留意周遭,未能仔细观察房间。直到姜愚“啪”的一声将灯打开,她才抬头,看见了宽敞的客厅和阔丽的窗景。虽然已经尽力让自己闭嘴,但还是忍不住,轻轻慨叹了一声。 “哇。” 姜愚静静看着她,对她说:“你住在这里,可以吗?”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那时她尚不明白姜愚的用意。那晚她只是觉得怎么样都行。从夜店的舞池里随姜愚离开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一开始以为她会把她带到卫生间,叫她帮她。或者在车上,或者在酒店。那样她也会从善如流,反正姜愚已经给了她很多钱。但姜愚将她带进了这么一间显然是崭新的,未曾有人住过的公寓。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反而无措起来。 时掇想,也许其中有什么更深的阴谋。但那时她并没有那个精力去细细思考。 她思索间,姜愚打开灯,从边柜的抽屉里抽出了一叠纸。她通读了一遍,然后自己坐在了餐椅上,将纸递给时掇。 那是一份合同。 她示意时掇坐下,时掇迟疑了一瞬间,轻声地说,“我… 我裙子脏。” 姜愚瞥了她一眼。 方才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时掇倒是紧紧地贴着她,并不安分,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裙子脏。当时她以为时掇是醉了,但现在在亮堂的灯下一看,这个人其实清醒得很。 她不明白时掇为什么刚刚不嫌脏,现在却说裙子脏。 姜愚没有理会她。只是将合同递了过去。 时掇只好坐在了餐椅最边缘。开始阅读。 “ 甲方委托乙方在甲方指定的艺术项目、社交场合及相关活动中,履行形象出席、社交互动及协助宣传等职责。 乙方同意在委托期内按甲方安排参加展览预览、私人晚宴、媒体见面、画廊活动、以及甲方认为必要的其他与项目相关之私人或公开活动,并维持甲方对外要求之形象与谈吐。 乙方应按照甲方合理安排出席各项活动,服从甲方关于形象、服饰、言谈、礼仪之合理建议与要求。 乙方不得私自透露或将甲方提供之资源、安排或具体行程告知第三方,亦不得在委托期内以任何形式擅自与甲方之合作对象建立同类商业协议或接受第三方有偿邀请,除非经甲方书面同意。 … ” 她轻轻皱眉,问姜愚:“你是要我做你的…” 她想了一会儿,蹦出一个词: “escort?(伴游)” 姜愚听她说出这个词,很显然也愣了一愣。她当然没有料到,从夜店选中的一个漂亮女孩,竟然说出了这样一个词。 她问:“你会说英语?” 时掇笑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好像很天真。 “我还会说法语呢。” 她扬起头,好像很骄傲。 “L''enfer c''est les autres. ” 姜愚这才真的诧异起来。她本以为,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调教时掇,才能将她打造成完美的女伴,艺术家的缪斯。艺术圈里的人,总是有些俗套的偏好。会法语的漂亮女人于他们好像骨头之于狗。 姜愚点点头,说是伴游也没有错。 “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去夜店,不是去找什么不谙世事的清纯学生。有些时候——机会来临时,我希望你可以果敢一点。” 时掇听了这话,很认真地想了想。 夏夜里,空气炎热。纵然开了空调,时掇还是微微沁汗。她只略一迟疑,便从椅子上顺滑地跪坐在了木地板上。跪在了姜愚的面前。她双手放在姜愚膝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膝盖。 那天姜愚穿了一条徒步短裤。一坐下来,膝盖和大腿便裸露出来。时掇抚摸着姜愚的膝头,感觉得到她的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面前的人明显僵住了。 时掇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手慢慢再往前抚摸探去,钻进了她的短裤沿。 不料,姜愚一手将她的手打开。力气用大了,时掇被她一带,重心不稳,朝右边歪歪摔坐下去。时掇也愣住了。 难道她会错意了? 姜愚缓了缓,低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掇的眼睛圆圆的,迷朦地看着她,好像没有听明白。 姜愚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抚平了自己的裤子,清了清嗓子,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岔开了话题:“你可以考虑一下合同的事情。明天再告诉我你的答复。” 时掇摇了摇头:“我不用考虑。你给我这么多钱,做什么都可以。” 她随即拿起了桌上的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时掇。 姜愚念到:“时掇… ” 时掇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应她:“是。” 姜愚说,“你叫我姜愚就可以了。” 时掇依然是乖巧地点头。 姜愚说:“不早了,你去洗个澡吧。” 她话说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拉住她说:“还有。我不是… 我也不希望你对我怎么样。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上司。我们不需要越界。” 她补充说:“以后,需要你越界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时掇看着她,说:“好,我知道了。” 那之后,时掇日日都住在这公寓。三个月时间本不长,但她已经快忘记三个月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拉开衣柜门,动作熟稔得像是已经在此住了十年。 衣柜中,挂着昨晚姜愚给她带来的那一条裙子。她轻轻抚摸过上好的面料,心里忍不住想,这是姜愚自己去买的,还是叫她手下的助理买的? 其实稍微大了一些,并不是正码。略大一些的裙子,也许是姜愚有意为之,或者只是来不及退换… 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换上了。 配了一双黑色芭蕾平底鞋。 司机已经给她发消息,说到了楼下。她拿起了手机,没有拿包。 走到楼下黑色轿车面前,她瞧见里头的人影。便拉开车门,大大张开手臂,叫到:“可可!” 后排座位上的女孩一把打开时掇挥舞的双臂,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吵我,我昨天只睡了三个小时,脑壳都在痛。” 时掇嘟起了嘴:“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还没等林可可回答,就侧身倚在车这边。汽车开离车库上了马路,路边的景色逐渐有了变化。夏天过了,工人正将绿化带上的盆花收起来。在树木周遭装上木框,矮灌木也套上了纱网缠绕起来。 时掇出神地看着,没有注意林可可在旁边激声说着什么。她看着绿化带喃喃道:“什么时候来台风啊…” 林可可有点恼怒地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又走神了!” 时掇回头,只见林可可今天也穿着裙子,头发也有好好打理过,做了造型。她笑着摸了摸林可可的裙子,说:“很好看嘛。今天这个展很重要吗?” 林可可狠狠剜了她一眼:“我就是专程来送你的。一会儿再去接人,我和林师傅一起,我们今天可不去这个展。” 然后她冷哼一声,说道:“你日子也太清闲了。我都忙得快要死了。今天是开展第一天,还请到了田中老师,业界的名人的都来了。我为了这个展,过去两个礼拜没有一天睡满过六个小时。你你你,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时掇不好意思,讪讪道:“姜总也没和我说呀。” 林可可又冷哼一声:“姜总就知道使唤我们。我们都快忙烂了,她还把你供在那。你每个礼拜写几篇推文就好交差,组里都在传,你是小周总的亲戚,特地嘱托她招进来洗简历的。我还在那里帮你说话,说你虽然不常来办公室,其实每天都忙得很。结果你,是真的清闲呀!” 时掇对那些传言毫不在意,虽然传言是假,但她本身也确实不清白。只是难为了林可可的一份苦心。便和她玩笑道:“可可,你给我做公关很好,以后我如果去当明星了,我请你来做我的经纪人吧?” 林可可看着时掇那张因为睡眠过分充足而显得慵懒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打了一下时掇的手,说:“你这个人,你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能进娱乐圈,那我就能是姜总下一个力捧的艺术家。” 她想了想,又哼了一声:“这次捧的那个Elly,我看也不过就那样嘛。” 林可可本身也是美院出身,还有一个国外的艺术硕士。毕业后进入姜愚拥有的一家画廊做艺术助理。说是艺术助理,实则打杂,日日夜夜有无数的工作要做,没有一件事和她的专业相关。本来想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只为润色履历,找到更好的岗位便随时可以跳槽。可随着几家主要的拍卖行和画廊风生水起,行业逐渐被少数机构垄断,招聘市场一日比一日冷清。因而这个本应该是短期过渡的助理工作,她已经不知不觉做了四年。 四年间姜愚捧了无数艺坛新秀上宝座,却不曾有耐心看过林可可任何一件作品。林可可有所不满,也在情理之中。 时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当艺术家未必有什么好。他们收入不稳定。你知道好多艺术家红极一时,作品水涨船高,挂在画廊里几个月,不也还是卖不出去。还不是只能去喝西北风嘛。” 林可可白了她一眼,嘟囔道:“那也不一样。” 然后不再理她,低头对着手机回起了消息。 路程并不远。车开了十几分钟,到了东蛋,往里再走了半公里,便驶进了一座花园。这就是这次的活动场地。门厅之外是专门设计过的日式庭院,假山叠石、浅水回渠,草丛中埋的指路灯在傍晚时分已经亮起,让蓝调的天和白墙有了几分暖色。 下车才能感觉到,初秋的海城,即便未完全入夜,风已经带了凉意。 时掇因为冷,微微耸着肩膀,转头和林可可嘱托了一声,就快步走进了门厅。 门厅里人稀稀落落,她穿了过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穿过门厅,坐着一小片水池和枯山水,石子上摆放着几盏灯笼,照出细碎的路径。要往右手的连廊走,才能通往前庭。 人群都聚在前庭。侍应穿梭其间,分发香槟。 时掇接了一杯。斜斜倚在廊柱上。天色渐暗,光线从灰蓝转深。她一杯香槟这么快下肚,头开始有些晕了。 不知是谁走上台讲话,想来是林可可提过的田中先生。他说这次活动筹备不易,集结了最优秀的新生代艺术家,要感谢海城文化局的支持,也感谢策展人、投资方与画廊。 “最近台风‘龙眼’正盘旋于太平洋沿岸,”他笑着说,“我们能顺利开幕,躲过了‘龙眼’的侵袭,也可谓是上苍眷顾…” 时掇听得神游,眼神在人群中游走,寻找着姜愚的身影。 她昨天对她说,“东蛋见。” 照理说,这类的活动,她至少要抽空在宴席上露面。但自从开场到现在,她都没有出现。 风从回廊那头吹来。木梁柱似乎吸收饱了秋日里的水汽,将潮湿的寒气一阵一阵送进了她的肩背。她抱紧了双臂,心想,明天可能要感冒了。要是到时姜愚又让她出席什么活动,那可怎么办? 她正思忖着,忽然觉得肩头一暖,一件带着温度的呢子西装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她诧异地回头,那人约莫三十岁,眼神温和,嘴角带着浅笑。 “很冷吧。” 时掇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反应。那人已经伸出右手。??“裴。” 时掇在心里腹诽他,名字只有一个字,哪里能知道是名还是字呢? 面上却笑了笑: “我叫时掇。” 第3章 宴会(2) 其实,自从时掇踏进这个院子第一步,姜愚就看见她了。 今天这个活动,是画展“光,灵”的开幕仪式,请了各路记者新闻社,拍卖行,艺术家,业界名流,机关□□。 面向大众的正式开幕之后,还会有一个仅限业内的答谢宴会。画展定在东蛋的公共美术馆,于是宴请便自然而然地定在了美术馆旁边的星野阁。 美术馆与星野阁共用一处前庭,田中先生剪彩、记者闪光灯落下后,人群顺势移步,穿过庭院赏秋。 动线行云流水,既避免了人群在馆内逼仄,又省去了往返车程。 这一切安排,姜愚很满意。 星野阁的前庭灯光被调得很低,日式庭园里铺着细碎的石子,风一吹,松柏叶轻轻摩擦。 姜愚站在星野阁的二楼,俯瞰整个庭院,视线掠过一张张面孔。 她喜欢这种场合。人群看似三三两两,松散自由地移动着,其实一切走位,一切互动,都有背后的缘由。她喜欢分析,了解,然后安排,控制。 暗潮汹涌。 所有暗里的关系,其实都写在明面上。如果足够了解其中的规则,这样的场合,就是行业人际关系和权力地位的一本说明书。 时掇到的时间,是姜愚特意选的。她有意安排她迟到,错过了田中先生的剪彩和各大新闻社的闪光灯。时掇进来的时候,正是宾客纷纷在前庭寒暄完毕,田中先生要进行讲话之前。 时掇有些迷茫地走过了长廊,在前庭的入口犹疑了一下,然后施施然走到了角落,倚靠在了梁柱上。她皮肤白皙,瘦弱骨感,穿着大了一点的连衣裙,显得整个人更单薄。裸露的肩颈和手臂在傍夜的蓝调和暖色的灯光下,透出了淡淡的藕色。她环抱着双臂,似乎是觉得冷。 姜愚看向今夜这台戏的另一位主角。 裴。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呢子西装。本来一直在和周遭人聊天的他,在时掇进来的那一瞬间,便抽身离开了人群。田中讲话的全程,他手中握着的那杯香槟,都没有再动过。 他眼神看向的方向,正是时掇身处的位置。 果然如此。 这是姜愚精心安排的一次会面。布景,灯光,背景音,走位,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只不过这两位主角,都并不知情。 她不能让裴知道,时掇是她有意为他量身定制的诱饵。 至于时掇,姜愚认为,她本身的存在,并不需要任何演技,就能是最真诚的陷阱。 裴朝时掇走了过去,给她披上了外套。二人目光相对,开始交谈。 姜愚见此,果断地回身离开了。 这出戏已经完成,她这个导演,已经可以退场。于是她像所有导演那样,走到了舞台的背面,星野阁的后院。随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逐渐远去,她点了一支烟。 大约半个小时后,答谢宴请就会开始。她想抓住这半个小时好好休息一下。 后院人迹罕至,打理不善,灌木野草肆意妄为地生长。院后便是乐塘河。相传旧时刑场便设在乐塘一带,每逢行刑,鲜血顺流而下,染红一河。乐塘一作“戮塘”,自此被视作大凶之地。 直到数年前,这片地因地理位置极佳,被投资方看中,重新请设计师操刀改造,成了城中商务宴请的热门去处。据说其时还花重金请来风水师,为的就是镇一镇此地的煞气。 姜愚静静站着望着荒芜的院子,那支烟一点一点随风燃烧。秋风肃肃,流水汤汤。 她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时掇的那天。 那晚在夜店,时掇好像也穿着一条黑裙子。那时时掇画着浓妆,正在舞池里和别人热舞。陌生的,不同的手游走在她那劣质的裙子上,然后抚摸过她薄薄的皮肤。时掇那时面上的神情很复杂。她朝身边人笑着,带着几分谄媚和卖弄风情,但同时却又是清高的,自负的。这两种神情结合在一起,并未有一丝冲突。好像时掇从未意识到这两种情绪的相悖,坦然地任由它们呈现。 这种复杂让姜愚轻轻一颤。 那时,姜愚想借周氏的名气为自己签下的艺术家铺路,甚至亲自写过合作提案,却被周氏干脆地拒绝。那份被退回的文件,后来一直压在她的案头。已经整整半年,她不断地像周氏示意,不断地被含糊过去。她思索了很久,决定去转攻周氏家的那位特立独行的二公子,裴。 她和裴其实相识已久。其实她一早就可以找裴。只是她并不想放低身份,去倚仗过去的交情去让他看一看她的项目。那样也未免太可悲了。 好在她足够了解裴的为人,也很清楚地知道,裴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于是姜愚毫不迟疑地走进舞池,拨开层层的人群,在拥挤的人潮中,握住了时掇的手腕。 时掇好像是被骤然打断演奏的钢琴师,一瞬间被迫回到了现实世界,失神地望向她。一瞬间,过分嘈杂的舞池反倒让姜愚什么都听不见,她的脑海异常清明,任何内心的声音,都被放得无穷大。 时掇含着雾气的眼睛,微微蹙着的眉头,在镭射灯下红蓝交替的一张脸,无一不在姜愚的脑内大声地宣告。 她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果不其然。她赌对了。 姜愚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身回到了星野阁。 饭菜,茶歇,酒水,一切都已经备好,井然有序。只等宾客上楼落座。过了今夜,裴会一如她所料,开始追求时掇。 不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脆生,怯懦,柔软,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 “姜愚…” 其实,这是时掇第一次叫姜愚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愚就告诉她,叫她姜愚就好。但时掇胆子小,觉得姜愚是她的上司,是她的金主。不敢直接叫她名字。 她曾想过,叫姐姐,会否太过暧昧?叫姜总,会否太过生分?于是这三个月,她都尽力避免直呼其名。 但今天她在庭中等了许久,都不见姜愚出现。她心里莫名发慌,想着姜愚说会来,却哪里都找不到,不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好。整个开幕仪式,她都不敢离开前庭。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就赶紧溜到楼上来找。在楼梯口的一瞬间,她正瞧见姜愚正要离开的背影。她心里一喜,只想赶紧留住眼前的那个声音,电光石火一瞬,她来不及想那么多,“姜愚”两个字脱口而出。 姜愚蓦地回身,面上似乎有一些不悦。 时掇小步跑着走到她面前,轻声说:“不是说和我东蛋见吗,我之前在外面,找不到你,等了你好久…” 她似乎说到一半,发觉自己好像在埋怨,声音变越来越小,直到细不可闻。 时掇出现在此时此地,完全违背了姜愚的计划。姜愚心中恼怒,不知道是怪时掇没有在楼下好好待着,还是怪自己没有考虑到这个可能。但她看着面前人做小伏低的样子,只好努力地把心中的怒火压了下来,她见时掇肩头还披着那件呢子西装,明白此时责怪她也没有意义。 她摇了摇头,只说:“别跟着我。下去陪客人吧。” 她不想时掇纠缠她,没等她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时掇愣愣留在原地,揣摩着姜愚的意思。 她从姜愚给她抛下的那句话中,还是听出了几丝怪罪的意思。 是怪她跟着她?她心想,伴游本就是要伺候好自己的金主,不然怎么能叫伴游呢,这也要怪罪吗?更何况,她只是担心姜愚的安危,想上来看一看,确认她没事就好。 她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严格遵从指示,又回到了楼下庭院当中。 裴见到她的身影,迎了上来:“你去哪里了?” 时掇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正眼瞧裴,目光只是飘忽地游走在庭院中的人群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口敷衍道:“裴先生真是好酒量。不过还开不了车吧?一会儿散场,是有司机等着吗?” 裴含笑看着他:“我有幸受邀,结束还走不了,得去星野阁应酬。” 他帮时掇理了理翻错的西装领口:“时小姐要走了吗?” 通常来说,画廊开幕仪式会尽可能邀请各界,但能请上答谢宴的,其实是极少数。时掇又一次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他留着复古的中分短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怎么看都含情。清俊的面容,打了一颗眉钉。他身量高,瘦,乍一看像是个落魄的艺术家,但身上那一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西装否定了她这一猜想。 时掇过去和这类人打交道并不算少,许多反应已经成了本能。 她扬了扬眉:“你要留我?” 裴笑着点头:“我和画廊主说一声,你如果有空,陪我一起去吃饭,好吗?” 时掇侧头,眼神含笑,调侃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裴叫住走过的侍应,又拿了一杯香槟,说:“时小姐不想去吃饭的话,想不想现在去乐塘河边走一走?” 他补充说:“今天天这么冷,我如果自己走了,时小姐该怎么办?”他意指时掇身上的那件外套。 时掇想到了在楼上的姜愚。她揣摩姜愚是不高兴了,还等着一会儿宾客散尽后,要和她请罪。可不能这个时候就和裴溜去河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她抿了一口香槟,轻声说:“那好吧,听说星野阁秋季的菜单很不错…” “试试也行。” 开幕仪式已渐尾声,宾客已在渐渐散去。受邀宴请的那部分,在此多留一阵,多喝一杯酒,就会自行前往星野阁。 裴做出来一个请的手势,另一只手虚虚揽过了时掇,却不曾接触到她。二人一起走上了楼。 第4章 宴会(3) 星野阁主打本地时令菜。秋季新改的菜单,颇受好评。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道是麻辣芸豆蹄花——虽然是川蜀菜,但在本地改良,加了一味甜,减了一味辣,佐以此地此时开的金桂花,将这道江湖菜做出了一些上乘的雅兴。另一道则是龙井冻菊花冰激凌。冰激凌铺在碟子底部,薄薄一层绵密扎实地粘住瓷碟,上面铺上龙井冻和碎冰沙,一勺下去,三种不同的口感香气交融,是为一绝。 这两道菜自从上市以来,便已经在本地榜单上高悬不下。 过去,每逢周末,时掇常常和父母姐姐一起出街吃饭。那时她也常常光顾一些时兴的餐厅,执着于品尝他们每一季的新菜品。自从家里出事,她便过上了日日吃一餐,一餐只吃泡面的日子。一直到她被姜愚捡了回来,才重新关注起这些美食榜单。不知道是过去年纪小,还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寒酸过后,再来这些餐厅,才能渐渐品出其中的好来。 时掇本不知道今天要来星野阁。姜愚和她说的时候,只说有画展。她都不知道宴请的事,更不知道会请谁。如果来人多,她藏在其中,还比较好说。如果只有十余人,岂不是一眼就被发觉。 她一走上楼,心里就暗暗一惊。 星野阁本身摆位就少。小小的二楼,一共就只放十张桌。画廊私人宴请,包下了场地,将原本的桌椅全部撤去,只在中间放上了两方拼得齐齐整整的桌子。 时掇数了一数,一共只能坐下十人。 时掇心想,裴临时将她叫来,哪里会有她的位置?但她不想在陌生男子面前怯场,也并不想迁就他的脸面。只要她的顶头上司姜愚不挂脸,她并不怕得罪别人,更何况是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男人。所以她并没说话。 他们最早上来,二楼还不见人影。倒是裴,没有主人邀请,就自顾自径直走过去,拉开了一把椅子,对时掇若有若无地笑道:“愣着做什么?坐吧。” 时掇心想,姜愚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怪罪她。事已至此,她一咬牙,朝着那把空椅子走了过去。 “我的场子,你怎么这么自觉?” 那一声熟悉的嗓音,平稳地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 救星来了。 时掇感激地回头,看向姜愚。 姜愚换上了一条丝光黑色长裙。挂脖领露出了漂亮的肩膀和锁骨。她本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的时候,随着星野阁昏暗的暖色灯光下在她脸上逡巡,好像伦勃朗的一副油画。 她走到时掇身边,一把拉住了她,往后带了带。时掇顺随她的示意,站在了姜愚身后。 姜愚对裴笑道:“这明明是我的人,怎么被你拐来了?” 裴侧了侧头,眼神里有些调笑的意味:“你的品味,我什么时候怀疑过?” 他二人相顾数秒,一齐笑了。然后浅浅地拥抱了一下。 裴道:“我们有没有十年没有见了?” 姜愚想了想:“正好满十年。” 裴道:“嗯… 十年没见了。上一次还是毕业典礼,”他笑了,“那天你哭了。” 姜愚摇摇头:“你记错了。” 裴没有接她这句话,耸耸肩,转而道:“我是今年才回国的。一回国就听圈内的朋友说起了你。生意做得很大呀,姜老板。” 姜愚正色道:“你不要拿我说笑。不过开了一家小画廊而已。” 裴摇摇头:“今天的开幕式,连田中先生都被你请来了。而且听说你还签下了Elly和小左,很了不起啊。”他表情非常真诚,道:“一早就知道,凭借你的性格和努力,你一定会成功。我真的很为你骄傲。” 姜愚看着他,只轻轻笑了笑。随着其他客人陆陆续续走上了楼。姜愚示意裴,道:“好了,这个叙旧,我们可以晚一些。” 她继续扣住时掇的手腕,转头对裴说:“这是我新招的小助理,你这个花花公子,你离她远一点。”她将时掇拉到自己身边,转头叫服务员多添了一张椅子。然后低声对时掇道:“你在我旁边挤一挤。” 时掇非常乖巧地坐在姜愚身边。只是令她大失所望的是,为了显示画廊答谢的诚意,此次宴请是特意请主厨重新定制的菜单。那一道麻辣芸豆蹄花,那一位龙井冻菊花冰激凌,都不在定制的菜单上。 她在席间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席上的人,除了姜愚和裴,时掇都不认识。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时掇曾经见过她的画报,加之众人交谈,她大概能推断地出来,她就是此次画展的领头艺术家Elly。Elly从小在欧洲长大,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获奖无数。前些日子她选择回国发展,是圈内热门的话题。时掇知道,姜愚签下她,花了很大的精力。 年轻女子身边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大概能猜得出,是她的经纪人。 另外的几位,大概是投资方,策展人,具体的时掇不得而知。 她听着席上众人讲话,有些无趣。宴请的菜肴上的很慢,一道菜吃腻了,也迟迟不上下一道。她摆弄着茶杯,正寻思其材质如何做到如羊脂玉一样温润,却薄如薄胎瓷。却忽然感觉双腿被什么击打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对上了裴的那双眼睛。他有些笑意地看着她。 她不明就里,疑惑地问:“怎么了?” 裴和她搭话:“今天画展的画,你都看过了吗?” 时掇点了点头,然后望了一眼姜愚。 姜愚正和别人聊天,似乎没注意到她。但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在桌下的手又轻轻在她手腕上拍了一下。 好像是一个许可。 裴问她:“你最喜欢谁的?” 时掇想了一下:“我记不清是哪位的,但第二个厅入口进去第三幅,那幅蓝色的,我很喜欢。” 她说:“我觉得很漂亮。” 裴道:“那幅画我记得。那倒不是Elly的。应该是李清瓷的。”他说,“她是这两年的新秀,被十草画廊签下。” 他微微一笑:“那家画廊风格比较独特,胆子也大,敢投资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好在高风险高回报。姜清瓷去年得了奖,想来给他们挣到了不少钱。” 他看了一眼姜愚,道:“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十草画廊,你们姜总也有股份在吧?” 时掇诚实道:“我不知道。” 裴看着她:“你不是助理嘛?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他并没有真的想为难她,没等时掇回答,便又说:“那Elly呢,她可是很先锋啊。” 他说完,看了眼坐在三个位子旁边的女生。她正专注地和别人聊着天。 时掇并没有注意他的眼神,说:“Elly的画我不喜欢。她的东西让我觉得太深刻——好像有意赋予了特别多的含义。”时掇想了想,说:“而且很恐怖。我不喜欢吓人的东西。” 裴觉得有意思,来了兴致:“恐怖?” 时掇说:“是啊。比如最有名的,海报上的那张。那个东西的嘴巴那么大,你不觉得恐怖?” 裴哈哈笑起来,惹得人们纷纷朝这边望过来。时掇不再说话,低头吃饭,试图躲避人群的目光。 裴好似全然没注意,笑着看了眼Elly:“你不怕Elly听见?” 时掇看了一眼旁边的Elly。她本来想,谁会在意她这么一个门外汉的三言两语?但裴这么一说,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些话,顿时满脸通红。 她低声说:“我懂什么,我都是胡说的。” 裴似乎觉得很有意思,问她:“你也是学艺术的?” 时掇看了眼Elly,她还在和旁人交谈,并未理会他们。 时掇摇了摇头:“我是学文学的。”她问他:“你呢?” 裴的穿着打扮,很像是学艺术的。 不料裴笑道:“我是学工程的。想不到吧?” 时掇笑了:“那倒是看不出来。” 她心思一转,“刚刚你说和姜总是同学,难道姜总也是…” 裴说:“对啊,你不知道?海城大学土木,我们俩一个班的。” 话到此处,姜愚忽然握住了时掇的手腕,将她往旁边带了一带。 时掇迷茫地看向姜愚,听见她说:“过来,别被烫到。” 上菜了。 和裴的聊天顺其自然地被打断。时掇揣摩着姜愚的那句关心,心想,之前姜愚对她说的都还算是场面话,这句别被烫到,是不是意味着先前犯下的错,已经被原谅了? 过了一阵,裴趁着席上寂静的一瞬间,叮叮了几下杯子,示意要发言。 他站起来,说:“今天特别高兴,还要敬我们的画廊主姜愚,” 他举起了酒杯,“我和姜愚已经认识了十几年了。她一直都是一个求实务实,脚踏实地的人。这个圈子里有很多不好的手段,资源绑定,资本套利,虚假竞价…” 他看向姜愚,眼神里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意味,“十几年前,姜愚瞧不起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十几年后,姜愚依然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今晚的成功,是因为你十几年来的坚守。姜愚,真的很了不起。” 姜愚定定看着裴,那眼神复杂难辨。时掇看不明白她是在感动、愤怒,还是心里另有波澜。她心里不禁慌乱起来,被扣住的手腕轻轻挣脱开,反过来一把牵住了姜愚的手。 她感觉到姜愚轻轻抖了一下。 几秒钟后,姜愚缓缓举起酒杯:“谢谢裴,一直都相信我、支持我。” 她环视全场,微笑道:“也要感谢曙光艺术基金对我们画廊的信任与支持,感谢各位艺术家的辛勤创作和才华。更要感谢本次展览的场地方——东蛋公共美术馆,以及馆长的指导和协助。” 席上掌声响起,感谢与恭喜不断。 姜愚轻轻挣脱了时掇握住的手,姿态恢复如常。 下半场席,行云流水。众人酒酣耳热,逐渐放松下来。聊起了有的没的。有人说起了某个名家的风流韵事,说出轨自己的男实习生被老婆捉奸在床。有人说起最近有学院教授被女学生集体诉讼,可笑是他的作品还是其公司最主要的一笔投资… 这些人间百态就在酒席间轻轻松松作为饭后茶歇一样被摆了上来,以佐酒肉,好给宾客解腻消食。 窗外的月高悬。如果安静些,还能听见河水的声响。可惜屋内太吵。 直至晚上十点半,众人才逐一离开。 裴留在最后一个,一直等到众人都走下楼梯都还没走。姜愚看着窗外的景,对裴说:“好眼光,东蛋最好的一块地,都给了美术馆。” 裴点点头,笑说:“所以姜总你请我吃星野阁,是要好好感谢我当初买下的这一块好地吗?” 姜愚笑说:“你可是大股东。总要来看看,我在你的场地开了什么展吧。” 裴拿起刚才未喝完的一杯红酒。环顾房间,没见到时掇。他忍不住问:“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女孩子,来给你做助理?你从前,不是最看不惯这类女生?” 姜愚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她问:“哪一类?” 裴想了想:“文艺范的。” 姜愚愣了愣,笑了。她心想,裴不会料到,她和时掇见的第一面,是在全城最灯红酒绿的夜店吧。 “不可以吗?” 裴喝了一口红酒,说:“她在你身边,做的可不是助理工作吧。” 时掇对艺术圈一无所知,看着也不像是做事爽利,处事圆滑的人。裴想不通,功利如姜愚,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助理。裴忍不住揣测。 姜愚看着裴的眼睛:“那是什么工作?” 裴眯着眼睛,说:“不过你大学的时候…”他想了一会,说:“我还摸不准。不过她很可爱。你姜愚会选这样一个人做助理,也是很有意思。”他哈哈一笑:“时过境迁。” 姜愚微微一笑,“人都是会变的。” 他们看着窗外的月亮。 裴忽然说:“我喜欢她。你给她开价多少?我要挖过来。” 姜愚笑了,不理会他,转而说:“你怎么走?要不要我叫司机送你?” 裴朝她挑了挑眉,挥了挥,手下楼走了。 客人都走了。时掇已经在车里等着姜愚。 不料车窗忽然被咚咚敲响——她打开车门。 姜愚看着她:“快回来,怎么自顾自走了。” 时掇不明所以。跟着姜愚回到星野阁。 姜愚说:“还有一道菜。” 时掇愣了。客人都走了,还有什么菜? 服务生上了最后一道菜。 龙井冻菊花冰激凌。 时掇眼睛顿时亮了,惊喜地看向姜愚:“你怎么知道?” 姜愚含了笑,说:“今晚表现不错。” 她在时掇对面坐了下来。 “我早就知道你想吃。” 第5章 宴会(4) 时掇今晚并没有醉。但她忘记还那件呢子西装外套了。 自从裴给她披上了那件外套,她便一直穿着。因为今晚实在是很冷。一直等到回程的车上,在姜愚因为疲惫,枕在她肩头的那一瞬间,她才忽然反应过来。 姜愚枕在了那件裴的呢子西装外套上。 她心里反复思量起来。姜愚平常对她可以说是严苛而冷漠。她自从被姜愚从夜店捡了回来,每一天都在想着如何讨好这位老板。姜愚给的很多,要求却很少。时掇难免有些诚惶诚恐,但却又摸不清楚姜愚的喜好,时常马屁拍到马腿上。例如今天早些时候眼巴巴地上星野阁去找姜愚,不知道怎么她就生气了。 所以姜愚今天枕在她肩膀上,是给了她一个难得的表现的机会。当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姜愚枕着的这个肩头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她还穿着裴的西装外套。 裴的西装外套显然是很好的面料。但此类外套为了版型硬挺和美观,材质未必有多舒服。更何况即使考虑舒适也都在内衬。外面兴许还要加上许多硬质的线来做效果。那姜愚的脸枕上去,肯定不舒服。 时掇想了一会,轻声问姜愚:“你要不要躺在我腿上?” 姜愚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时掇一眼,没有答复。慢慢直起身,将头靠在了一边的车窗上。 时掇一僵。姜愚宁可倚着车窗都不愿意枕着她,她又行错了一步。她有些懊恼。没有再说话。 二人沉默了良久。车停在了时掇的公寓前。 时掇正要下车。姜愚拉住她,问:“你等一下——” 姜愚似乎是有所迟疑,但只一瞬间,还是问道: “今天你在外面和裴聊天,为什么会忽然上楼找我?” 时掇心里一虚。原来她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她揣摩着姜愚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明白为什么姜愚会因此生气,是怪罪她没有好好在下面陪客人吗?但往常的活动,她也只是充当一个花瓶摆件的角色,来去自由。这次姜愚也没有特意嘱咐过她什么。她自然以侍奉金主为先。她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此时姜愚这样静静看着她,她更加紧张了。 姜愚微微皱眉:“为什么不说话?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时掇欲言又止——姜愚看了司机一眼,已经很晚了。她观察着时掇,意识到她不可能两三句话说清楚。她不想耽误别人时间,便无奈地拉着时掇下车,让司机先回去。 凌晨的风一吹,即使有那件外套,时掇还是冷得轻轻发抖。姜愚站在她面前,好像训小学生的老师:“你早点说,就能早点上楼,不用在下面吹冷风。” 被风一吹,时掇也清醒了一些,心中的慌乱淡了下去,决定实话实说:“你昨天说东蛋见,我到了那么久也没找到你,害怕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很担心,所以上楼去找你。” 姜愚有些诧异时掇没有像平常那样支支吾吾,倒是很顺地说完了这段话。 她轻轻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你不用替我担心,能出什么事。” 时掇抬头看着她,知道不必邀请姜愚进入她自己脑海中那些离奇的想象。 她说:“你不生气了吗?” 姜愚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但下次,你还是专心陪客人。” 她想了一下,说:“这个裴,他是一个,”她想着,该如何在不吓到时掇的情况下,向时掇解释,裴是一个重点客户。 没料到时掇点了点头,打断她:“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搞定他。” 姜愚愣了愣:“搞定?” 时掇:“是啊。” 姜愚有些好笑:“你要怎么‘搞定’他?” 时掇笑起来:“他喜欢我。那搞定他不是很简单?” 有时候时掇又很聪明。 姜愚说:“你很会这个?” 时掇说:“这有什么难的?男人嘛。” 她今夜似乎有些得意,“以前读书的时候,有很多男生…”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失了分寸。见姜愚的眼神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她稍稍放宽心,但也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就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问姜愚:“你冷不冷?” 姜愚说:“你上去吧。” 时掇问:“你不一起吗?” 姜愚摇了摇头:“我打个车回去。” 时掇察觉得到,今天姜愚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她想乘胜追击,不想错过今夜这个好机会。如果像往常一样留姜愚过夜,那她一定会拒绝。时掇略一迟疑,说: “旁边都是办公室,大半夜这里打车好难的。下面这么冷,你和我上去喝杯茶,在上面再打车吗?” 姜愚对时掇心里的弯弯绕绕一清二楚。但出奇的,她今夜打算给她一个面子。她没接话,只是转身走进了大楼里。 二人回到公寓,屋中不冷。已经过了零点。时掇给姜愚热了一杯牛奶。捧了过来。 姜愚失笑,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热牛奶了。她道:“不是说喝茶吗?” 时掇因为一冷一热的交替,脸颊泛红。她讷讷解释道:“太晚了,害怕睡不着。”她又补充问道:“要给你泡茶吗?” 姜愚摇了摇头。她今天心情很好。时掇帮她放好外套收好包,拿来了靠垫毯子。姜愚躺在沙发里,第一次恍惚觉得,如果时掇真的是她的私人助理,那也很好。 时掇轻轻说一句:“我去给你收一下房间。”她不等她回答,就跑去找床单被套。 姜愚静静看着时掇忙,见她忙前忙后收拾客房,打算顺她的心意,在这里住一晚。 其实这里也备有姜愚自己的换洗衣物。当初给时掇这间公寓的时候,本就想着偶尔有需要,另一间房她自己也可以住一住。但时掇个性太小心敏感,姜愚想多给她留一些边界,便一直都避开她。即使之前时掇每次都邀约,她怕时掇想多,都还是拒绝了。 但今夜都已经到了这一步。 更何况,今夜时掇格外地乖巧。 时掇忙完,给自己倒了杯水。跑过来坐在姜愚面前的地毯上,仰起头看着她。 她眼睛乌黑,带着亮亮的光。 一瞬间,姜愚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时掇的金主这个念头。 她居高临下,好像一句责骂就可以轻易地打击到她,一句夸赞就可以让面前的人飘上天。对面的人费尽心思,不过是为了讨好她。 她自工作十年来,一步一步升迁,手下管理的人越来越多,权力越来越大。过去并不乏阿谀奉承,谄媚讨好的人。但终究是工作场合,姜愚清楚,他们在意的不过是她社会角色赋予的权力。是想在她这里求得一点资源,一点内幕,或者仅仅是一个机会。她并没有被这样的讨好打动过。 姜愚心想,其实时掇也一样。时掇讨好她,是因为她付她一个月六万的工资。给她这么一份居所。将她从那不体面的负债累累的家里拉了出来。 但她和她在这样的时刻,凌晨的家中,各自披着一条毯子,握着一个杯子,好像真的是要聊什么心事。 这似乎在商业和私人的界限之间,有了一丝模糊。 姜愚觉得这气氛有些太过温馨,很诡异。 姜愚忽地将杯子放下。磕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不早了。” 时掇见她的动作,以为是她要走,立即不安起来:“这么晚了——” 还没等时掇出言挽留,姜愚就站了起来。她并没有真的想走。只是不想再坐在这个奇怪的客厅里。她起身走向客房的卫生间:“我先去洗漱了,你也早点睡。” 她没有回头,客房的门“啪”得一声被关上。 饶是如此,时掇坐在后面,还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时掇醒的时候,姜愚已经走了。窗帘被拉开了,阳光透过窗照进来,在这样一个秋日的早上把整个屋子都烘暖和了。 时掇心情大好。昨晚她成功地邀请姜愚留宿。如果这份工作是一款游戏的话,那么很显然,就在昨晚,姜愚的对她的好感度从三个月来的稳打不动的零颗星,变成了闪闪发光的一颗星。 时掇在与人交际这件事上,其实一直以来都顺风顺水。过去和同学相处,她向来颇得照顾;遇见的老师也都对她好言好语,从未刁难过她。至于追求她的那些男生,更是对她百般讨好。直到遇到姜愚——姜愚并没有怎么责骂过她,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但她却从未对她展露过情绪,不曾附应过她的喜悦,也不曾展现过一点点对她的恻隐。时掇曾经琢磨,也许这就是上下级的关系。或是姜愚就是这么一个难以接近的人。 但很显然,她昨晚成功迈出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步,将她们的关系拉近了一点点。 时掇从冰箱里拿出了那杯昨天未有机会被喝掉的牛奶,坐在沙发上一边刷手机,一边慢慢喝牛奶。 工作群滴滴响个不停,里面在庆祝昨天的开幕仪式顺利举行。大家各自感谢,嚷嚷着晚点一起吃个饭庆祝。新来的实习生在问推文和宣传怎么写,忙得热火朝天。 时掇退了出来,点进姜愚的聊天框。她没有给她发消息。 时掇玩了会儿手机,忽然冒出来一条申请好友的讯息。她点开来,从头像看不出是谁。她没有加陌生人的习惯,随手就拒绝了。她随即收拾了一下东西,打算等中午去办公室做点杂活。 这份工作并不要求她坐班。她最主要的职责是讨好姜愚。但她偶尔还是会去办公室,假装自己是常出外勤的那一类员工,其实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她会特意穿上买的衬衫西裤,带上工牌,装作刚跑完场地的样子,一身薄汗的出现在办公室。她这么做倒并不是为了和办公室的人搞好关系,只是一来并不想让人知道她和姜愚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虽然确实没有,而且即使有她也不介意,但她不想要姜愚难堪。二来,她毕业之后并没有上过班,她偶尔也想要体验一下走上正轨的生活。 虽然这走上正轨,只是时掇自己给自己演的一场过家家游戏而已。 她像海城万千的打工族一样,在公司楼下买了一杯咖啡。她其实并不爱喝咖啡,所以买的是加了大把糖浆的调味饮品。她正握着饮料打算上楼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男声温柔又调侃, “时小姐?” 时掇呆了呆,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收到的首要任务来。 第6章 午餐 时掇呆了呆,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收到的首要任务来。 昨晚的回忆这时涌进脑海。 她意识到,昨天她喝了酒,困倦之际,似乎大言不惭,对姜愚说,裴喜欢她,她会帮忙搞定他。 此时这个给她打电话的男子,正是昨晚她放下大话的对象,裴。 时掇压下心里的慌乱,用一把平稳的嗓子淡然道:“你是?” 电话那头声音含了笑意:“时小姐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时掇被这句话惹得一个寒颤,她立刻想起刚刚拒绝的那个好友申请。她在心里琢磨着,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搞定”这个裴。是需要热情一些,还是冷淡一些?她并不乏应付追求者的经验,只是过去往往无所欲求,常常随口敷衍。如今需要有目的地去塑造关系,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脑子还没想明白,话却自然而然地从嘴边顺出来:“我很忙诶,没有时间和你猜谜。” 对面一声轻笑,颇认真地说:“我是裴。” “不知道时小姐有没有空,赏脸和我吃一个中饭?” 时掇望了望表。十一点四十五。 她掐着点来的办公室,对面原来也是掐着点来邀约她。 她顿了顿,说:“我还有点事,你十二点半来广利楼下接我吧。” 时掇发消息给姜愚,汇报了裴约他吃午饭这件事。姜愚始终没有回她消息。她便坐在楼下的咖啡厅等。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时掇有些度日如年。一直到裴的汽车停在她眼前,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拉开了他的副驾驶车门,车内扑来一股皮革的味道,裴今天穿着一件休闲的polo衫,完全褪去了昨晚那种略带些艺术的气质。显得像个富公子。当然,凭借时掇的判断,裴确实是一个富公子。 她坐上了副驾,握着那杯已经半凉的咖啡,抿了一口。 “时小姐,今天上午忙不忙?” 时掇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一点多才堪堪来办公楼下,便摇了摇头,问:“裴先生想吃什么?” 裴笑了:“你跟着我走就好了。”他发动了汽车,“还有,我不姓裴。你叫我裴就可以了。” 时掇说:“那…” 裴说:“你不好意思的话,叫我Eric也可以。不过不是裴Eric。” 裴开着车,一路上和时掇不咸不淡地聊着。时掇本以为,他会带她在市中心吃饭,毕竟这附近都是排得上榜的餐厅。他这类富家子弟,追求女孩的套路,可不就是去气氛好的西餐厅吃一顿精致的晚餐?纵使是中午,也可以去吃一个漂亮的轻食。过去追时掇的男生,也大多都是这个套路。却不料裴的汽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窗外的景色,渐渐由林立的高楼变为工厂。再开下去,怕是要到郊区的野地了。 时掇心头蓦然浮现自己在荒郊野外被埋尸的场景。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姜愚还是没有回复她。只好问裴:“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我下午还要回去上班呢。” 她扯了个谎——其实没有人会管她下午回不回办公室。 裴笑道:“你别担心,如果你们姜总怪你,你就说是我把你打劫了。” 二人第一次谈到姜愚。 时掇心念微微一动,问:“你昨天说,你和姜总以前是同学?” 裴点点头。 时掇问:“姜总读书时,也像现在这样吗?”她想了想,补充说:“这样稳重。” 这个词,本不该由她这么一个下级说出来。但时掇并没有想太多,话便这样问了出来。好在裴也没有太在意。听她这么问了,也就想了想,回答说:“大学生能有多稳重呢?她当然不如现在这么成熟。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 时掇在心里笑了,男人就是这样。说来说去,总要落回到女人漂不漂亮。 裴继续说:“但那已经是好久之前了,那个时候社会和现在也不一样。学校里还比较单纯。不像你们现在——” 他话锋一转,“我妹妹也是这两年毕业的,现在的大学,可和我们那会儿不一样。” 他看了一眼时掇, “你应该毕业没多久吧?” 时掇笑道:“怎么说的像你比我大这么多?我本科毕业也快三年了。” 裴说:“那还是很年轻,前途无量。” 他问道:“你说你是学文学的,怎么会给你们姜总打工?” 时掇来之前,并没有把这些细节一一想过。她自然不会说,她是姜愚重金买的花瓶。裴这么一问,她略有些紧张。自己在艺术上并没有什么造诣,总不好说是醉心艺术,所以努力进入此行业吧? 她想了想,说:“机缘巧合吧。” 确实是机缘巧合。 姜愚找到她的那一天,她正在舞池中央,离卖身之差那么一个小时不到了。 那天晚上,一个白人男子喝多了,给了她一千块,要她陪他跳舞。当时时掇看着面前还算干净清秀的客人,想到了自己住的宿舍。宿舍卫生间要和隔壁的六个人共用,十二个人夜里洗澡需要拿着盆在走廊排队。进去之后也是肮脏的墙壁,四处爬走的蟑螂。 客人将钱递给她,问她说,跳完舞可以陪他回酒店吗? 时掇工作的那家夜店消费并不低。那晚她看着男子身上的衣装,第一次用行头衡量起人的身价来。大约是来海城旅游的游客,喝多了就四处找人和他回去。她心想,如果和他回酒店,无论如何,今晚就不必再去那间卫生间洗澡了。她无法抗拒这个诱人的想法,无法拒绝一间干净的浴室。于是她接过钱,拉过客人的手,引导他抚上了自己的腰。 她在绚烂的灯球下,喝了一杯又一杯,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对自己敏感的审判。她逐渐感觉到眩晕,一直到姜愚拨开了人群,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她看见姜愚的脸时,第一次感觉到多月以来对上天的祈祷有了回应。在纵情声色的人群中,出现了那么一张无欲无情的脸。那一瞬间时掇以为,无论来人是谁,都是命运的指引。 客观上,姜愚确实改变了那一晚的轨迹。“机缘巧合”下,让时掇签下了一种更高级的卖身契。 其实,她不知道哪一种痛苦才算沉沦。也不知道姜愚将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究竟是帮了她,还是仅仅是延缓了她的死刑。 她看着裴,心想,其实左右不过是和不同的男人睡觉而已。她的人生,自从她落魄地离开美国开始,就已注定走向荒谬了。 裴的车逐渐驶离了市区。开进了一大片枫叶林。早秋时节,这几日天气凉得快,骤寒之下,有的叶子已经落在地上。有的还挂在枝头,呈展漂亮的金红色。放眼望去,并无秋日萧瑟,倒是层林遍染,壮阔磅礴。 裴拉开车门,从后备箱拿了一个野餐垫,和一盒三明治,拉着时掇,说:“走吧,我们去野餐。” 面前的人,也正往林中走去。他挑挑拣拣,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把野餐垫铺上。然后从包中拿出了三明治和果汁。他坐在野餐垫上,朝时掇笑道:“来啊,这是我请你吃的午餐。” 富家公子追人,果然别出心裁。没有俗套地将人在昂贵的餐厅。费时费力地开车来看红枫,确实是花了心思。 时掇也确实被眼前的美景打动了。她走过去。风将枫林吹得沙沙作响。她拿起裴帮她倒好的果汁,和他干了一杯。 时掇喃喃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过过这样惬意的生活了。” 裴问:“时小姐之前也会来野餐吗?” 时掇点点头:“上一次已经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候还在国外。和朋友一起。” 裴问:“时小姐怎么会回国?” 时掇轻轻笑道:“你也不用叫我时小姐。叫我时掇就可以了。” 她继续说,“家里资金出了问题。我本想半工半读,努力读完硕士再回来,但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裴微微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温和:“我大概能理解那种感受。大学的时候,我也是靠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人年轻的时候明明有大把的**和时间,却每天都得克制自己想做的事,把时间用在挣钱上。” 他微微一笑,帮她倒满果汁:“当然,海城的生活没那么艰难,但那种省吃俭用,计较分毫的生活,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时掇点了点头。 其实她仓皇地回国后,就开始和家里人无休止地争吵。并没有人能好好和她聊一聊她在美国最后的那段时间。身边的朋友都在享受美好的生活,她却要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到无意义的打工生活里,往往是在昏暗的后厨,只为了挣到一点点钱,甚至都不够维持温饱。 但至少那个时候,她还觉得自己有希望。 和裴谈到这里,她眼睛略有些湿润。 裴轻轻和她碰了碰杯子,“现在在姜总那里工作,待遇还算不错吧?不够的话,我顺便帮你说说。” 时掇笑了。其实姜愚给她给得太多了——她心里明白,纵然这是一场不道德的交易,姜愚也给的太多了,远超市场的标准,多到似乎可以弥补此事的不正当,让姜愚依然可以做一个“好人”。 “姜总对我很好的。” “哦?” 裴看她的目光有了些深意。他确实对此十分好奇,依然没有想明白,时掇为什么会出现在姜愚的画廊。 他说,“海城的艺术圈子,无非是两个极端。一边是对艺术毫不在乎的投资客,另一边是满腔热血的实习生。投资者往往赚得盆满钵满,实习生往往是免费的劳动力。” 他喝了一口果汁,笑说,“时掇,你是哪一种?” 时掇显然是第三种,即是这个游戏的献祭品。姜愚请她来的目的,她早已经心知肚明。姜愚养了她三个月,给她护理皮肤头发,控制饮食,让她脱离那段窘迫的生活,将贫穷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清洗干净。这一切都使得她以最好的姿态呈现在裴的面前。 时掇淡淡笑道:“我嘛…” 她目光飘渺地落在远景的枫林,“就像我说的,我只是机缘巧合,才进入的这个圈子。” 她说,“我的专业很理论,硕士也没有读完,在海城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是一个很偶然的时机,在打工的时候碰见了姜总。她可怜我,正好她缺一个文员,就叫我去帮忙。” 她将事实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裴点了点头,微微弯了弯嘴角:“其实我那边也正好有个项目需要人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告诉我。” 时掇说:“Eric你在哪里高就?” 裴听见她叫她名字,笑了,道:“我自己有开公司,做房地产开发。会有很多艺术场地的项目。” 他说道,“昨天的场地,最初就是我公司谈下来的地皮。现在住房需求小了,以后国家批给公共用地会增多,已经发展得很好了,未来也是很有前景的行业。并且,近几年国内的艺术风向也在变,过去绘画作品还是主力,但这几年现代艺术受众也广了,装置和雕塑的项目也逐渐多起来,对场地的要求会逐渐增加。我公司生意一直不错,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他认真地看着时掇,和她解释说:“这一点,你在画廊工作,想来你也很清楚。” 他递给时掇一张名片,“不过,先得看看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推荐了。” 裴这段话说得公不公,私不私。看似头头是道,乍一听好像真的在挖人才一样。但时掇心里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人才。裴这番话,她也没必要太当真。 她顺着裴的话,和他打马虎眼:“姜总对我有知遇之恩,你这样挖老同学的墙角,很不道德吧。” 裴哈哈一笑,说:“我随口一提。不过,你可不可以先加我——” 不料,时掇忽然“嘘——”的一声。示意他收声。 裴被她一嘘,有些诧异,闭上了嘴。 顺着时掇的目光看过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只鸟。 黑背白腹,如果仔细看,可以看见翅膀处有一片漂亮的蓝色。 裴望向时掇,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鸟,嘴角带了一抹笑意。 这是时掇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裴不禁觉得有趣。他低声问她:“这是什么鸟?” 时掇惊讶道:“这是喜鹊。你连喜鹊都不认识?” 那只喜鹊在林间蹦蹦跳跳,逐渐远去了。 时掇说:“看来你没有观鸟的爱好。” “观鸟?” 裴被她这么一打断,先前说的话题已经被岔开了去。 时掇笑,露出来两个浅浅的酒窝。“你身边,也没有观鸟的朋友吗?” 裴看着她,原本的谈话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很喜欢鸟类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去观鸟。” 第7章 分成 姜愚收到时掇消息的时候,正在和Elly开会。 昨天的画展开幕很成功,多个知名媒体对展览给予了高度评价,影响力不言而喻。Elly作为本次展览的主推艺术家,成功地扩大了自己在圈内外的知名度,甚至有望入选国际本年度新晋艺术家榜单。 但这个会议,却依然叫人心烦。 昨晚的开幕仪式很成功,仅仅一天时间,销售业绩已然不菲。Elly却冷冷看着面前的表单,似乎不为所动。她的经纪人正和陆顽据理力争。 Elly与画廊签订的只是寄售与代理协议,并约定了颇高的佣金比例。但因为昨日的反响远超预期,她却后悔自己把定价权和大部分收益都交到了姜愚手里。于是和经纪人连夜重新翻合同,试图从条款里找出可以重新谈判的入口。 合同写得很清楚,如果是别人,姜愚并不会轻易让步。 但圈外人不知道的是,Elly其实是姓周的。 Elly刚在欧洲出道的时候,还没有引起国内的关注。姜愚早在那时就查了她的背景。看似是独自在欧洲长大,靠自己的才华闯出一套路。实则是背靠周氏。她从小被养在了国外。外界一直试图掩盖她和周氏的关系。其中具体的缘由则无人知晓。 周氏控股几大拍卖行,本身也是业内最大的艺术投资方。姜愚先前曾经几度想和周氏合作,都因为没有足够的关系网络,屡屡碰壁。 然而,Elly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刚刚回国,对圈内规矩人脉还不熟悉。姜愚知道自己可以为她编织一个好的故事,迅速炒作她成名。于是,她装作对Elly与周氏的关系一无所知,主动联系了她。Elly回国后,正好需要一个画廊来代理她的作品。姜愚费了不少心思,终于签下了她。 她本以为,Elly背靠周氏,家境殷实,不会就这第一批作品的销售分成来和她斤斤计较。她只希望借Elly的此次成功,打动周氏。不料开幕式成功,营销也成功,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竟在这细枝末节的分成问题上和她起了龃龉。 分成怎么分,这原本不重要。Elly的炒作本身只是她给周氏的献礼而已。但合同摆在面前,她一定要改。姜愚觉得十分头疼。 她看着陆顽在和Elly的经纪人争论,自己坐在后面,沉默着,眼神对上Elly。 Elly的表情向来冷淡,这也是圈内大多数艺术家的表情。这一点,姜愚很熟悉,也不介意。但此时她看着Elly的眼睛,试图厘清她的真实意图。是真的在意那几万块钱,还是在试探自己底线?她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察觉到她和周氏的关系,还是要看看自己会为迎合周氏,会走到什么地步? 她在心里思量着,如果白纸黑字的合同再让步,岂不是成为圈内的笑话? 正当她在思考时,手机上闪烁出一条消息——是时掇。 屏幕上简短的文字没有她本人惯有的语气,而只是陈述事实:“裴约我吃午饭了。” 一句简单的工作汇报,却让姜愚展了展眉头。 如她所料。 姜愚放下手机时,已然做了决定。她清了清嗓子,轻声打断陆顽:“好了。” 然后,她转向Elly和她的经纪人,说道:“合同已经签下,不能再做出任何让步。如果你们对合同有异议,我们只能走法律流程了。” 陆顽愣了一下,没料到姜愚会这么果断。作为公关,她和Elly和经纪人说一些场面话,直到客客气气地送走两人,才折回来问姜愚:“你怎么想?” 姜愚道:“真是头疼。” 她敲了敲合同,“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顽倚在办公椅上,懒懒散散:“你确定她是周家的?不会是假消息,来骗资源的吧。” 姜愚说:“老师给的消息,不会有错的。” 陆顽说:“那在这里为了几万块钱,掰扯这么久,也太登不上台面了吧。” 姜愚摇了摇头:“不至于和我们为了几万块打官司吧。” 更何况,他们也打不赢。 陆顽问:“那接下来,还继续主推Elly吗?” 姜愚轻笑了一声,说:“推,继续推。把价格往高了抬。” “接下来还有一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回忆起昨晚席间,时掇和裴谈起的那幅画。那幅蓝色的,不明所以的抽象作品。还有她的作者。 “李清瓷。” 陆顽愣了愣:“李清瓷?” 姜愚点了点头:“对,捧一捧她。” 陆顽皱眉:“为什么忽然想到她?” 姜愚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李清瓷是这次展览凑数的艺术家。在前几年和姜愚控股的十草画廊签下了合同。获得了一些奖项,作品有了点曝光。但没有背景、没有资金支持,一直没机会好好营销,李清瓷也一直不温不火。她就像个常驻展览的凑数艺术家,作品卖得出去最好,卖不出去就堆在仓库里,等着下一次展览。 姜愚说:“我有些新想法。可以试一试。不着急,这个可以慢慢做。” 陆顽眯了眯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姜愚语气里的那一丝异样:“是和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有关系吗?” 姜愚微微一笑:“你猜得对。” 李清瓷是野路子出身,画作风格也独特,倒是有很多可以作文章的地方。既然时掇喜欢李清瓷,她赌裴为了讨好时掇,不会介意配合她营销。这对裴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陆顽双手交错,好奇地问:“这几个月,你也带着那个小姑娘去了不少展览,亮了相。却每次都避开媒体,是什么打算?保持神秘感?” 她想了一下,说,“这段时间,我都听到了不少消息,说你新招的这个助理长得特别漂亮。现在她已经名声在外,你要怎么收网?” 特别漂亮。姜愚忍不住莞尔。她知道自己有好眼光。 姜愚道:“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了。” 陆顽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这里谦虚做什么?” 姜愚道:“我也是赌一赌。如果一切顺利…” 这一切还有变数。若进展顺利,时掇最终会成为她要挟裴的筹码。 姜愚知道,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时掇已经对自己言听计从。她叫她做什么,时掇不会有疑。而就凭目前事态的发展,裴也已经展开了对时掇的追求,这符合她的预估。 只是,姜愚想到昨晚。 她和裴已经十年未见。可人的天性不会轻易改变。裴如今更加从容稳重,却和当年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影几乎无缝重叠。 十年前,那场毕业典礼上,上万人和她一起见证,她姜愚是裴的手下败将。 裴带着他的团队夺得创新大赛的金奖。校长颁发给他最佳毕业生的荣誉。校企合作的典型成功案例,被挂在公告栏半年也没有拿下来。 这些也都罢了。最难堪的是,她最信任的队友,多年的朋友,也在开题半年后背叛了她,倒向了裴。 那时的姜愚争强好胜,怎么也想不明白,裴本就有资源、有背景,并不愁毕业后的出路,为什么一定要和她这样一个只会做题的穷学生,费尽心思,去争一个对他而言并不真正重要的荣誉? 这件事,姜愚想了很多年才明白。好似钱最容易生钱一般,越是不缺什么的人,越是能轻易得到什么。 其实裴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也未必有多深的城府。多年后,姜愚也逐渐意识到,当年让她刻骨铭心的那场奇耻大辱,不过是学生时代平平无奇的一场失败。在往后的人生里,还有无数的失败等着她。因此,她并没有指望着时掇能替她复仇,也自以为已经将一切都放下。 时掇不过是她众多手段中的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 只是这段记忆再次浮现心头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地回忆起了那阵被背叛的刺痛。 而在裴这样一个温雅谦谦的风流富公子面前,时掇真的不会对他心动吗?她又该如何保证,时掇会一直对她保持忠诚? 姜愚和陆顽商量了一些细节。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秋日里难得的好太阳。姜愚开车向城南行驶。不多时,车停在了一处绿意葱茏的矮楼前。她没有在前台登记,径直往里走去。 推开二楼最南一间的房门。日光铺满了白色的瓷砖地面,护工正结束工作准备离开,走过她身边时,朝她点头致意。 姜愚立在门前,轻声叫道:“老师。” 然后才走进房间。 陈默玲坐在床一边的躺椅上,见到她,笑了,叫她:“姜愚。” 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姜愚坐下。 “怎么忽然想到今天来找我?” 姜愚看着面前人。虽然从身形体态上,已经看得出陈默玲并不年轻,但说起话来却并不像一个退休多年的人。 姜愚坐下,想了一会儿,觉得大大小小无数的事,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她只是说:“只是来看看您。” 陈默玲温和地看着她,见姜愚不知怎么说,便和她闲聊道:“最近天气倒是好。一直说要来台风,到现在也还没有来。” 姜愚点了点头:“还是要注意看天气,及时添衣。” 二人静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陈默玲看了姜愚一会儿,说:“年纪越大,越能藏事了。” 姜愚沉默。 陈默玲语气中带了些探寻的意味,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呢?” 姜愚说:“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阵,缓缓道:“先前老师和我说,要学会驭人之术。” 陈默玲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工作当中,我给员工好的工作环境,好的福利。重要的员工,我定期和他们谈规划,聊反馈。制定合理的奖惩制度。防止员工泄密,可以给足够的报酬,签各类的保密合同。但这些都建立在标准的雇佣关系里。” 姜愚皱了皱眉,说,“如果关系不止于此,如果我想让一个人真正站到我这边,对我百分之百的忠诚,光靠金钱和制度是不够的,对吧?” “在现代社会,也可以操纵人心吗?” 陈默玲看着她,问:“你是在问,应不应该?还是在问,要怎么做?” 这是姜愚过去没有想过的一个问题。 陈默玲看向窗外。 房间在二楼,窗外是远郊的山,层叠交错。休养院的是闹中取静,靠山傍水。极好的地段,价格也不菲。 陈默玲说:“海城那么多家休养院,你当初,为什么会给我选这一家?” 姜愚实事求是地说:“这里虽然价格高,但设施完备,环境好。这是我能为老师做的一点小事。” 陈默玲道:“你对我,可不可以说是真正站在我这一边?” 姜愚抬头,看向陈默玲。 陈默玲面色温和。 十年来无数个日夜,她看她的眼神,都是这样。 陈默玲说:“我当初,真心地欣赏你,教你做事,给你资源。你也因此服从我,信任我。是不是?” 姜愚点点头,她从当初一个无人问津的毕业生,到如今成为圈内呼风唤雨的人物,离不开陈默玲的提携教导。 姜愚说:“我无以为报。” 陈默玲点头,道:“要收买人心,首先也要交出你的真心。” 姜愚听了这话,略略皱起眉。 交出真心。话落在耳里,她却依然没能完全明白其背后的含义。 陈默玲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姜愚的肩。 “这世界上最难琢磨的,就是真心了。” 第8章 台风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谎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8章 台风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