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从时掇踏进这个院子第一步,姜愚就看见她了。
今天这个活动,是画展“光,灵”的开幕仪式,请了各路记者新闻社,拍卖行,艺术家,业界名流,机关□□。
面向大众的正式开幕之后,还会有一个仅限业内的答谢宴会。画展定在东蛋的公共美术馆,于是宴请便自然而然地定在了美术馆旁边的星野阁。
美术馆与星野阁共用一处前庭,田中先生剪彩、记者闪光灯落下后,人群顺势移步,穿过庭院赏秋。
动线行云流水,既避免了人群在馆内逼仄,又省去了往返车程。
这一切安排,姜愚很满意。
星野阁的前庭灯光被调得很低,日式庭园里铺着细碎的石子,风一吹,松柏叶轻轻摩擦。
姜愚站在星野阁的二楼,俯瞰整个庭院,视线掠过一张张面孔。
她喜欢这种场合。人群看似三三两两,松散自由地移动着,其实一切走位,一切互动,都有背后的缘由。她喜欢分析,了解,然后安排,控制。
暗潮汹涌。
所有暗里的关系,其实都写在明面上。如果足够了解其中的规则,这样的场合,就是行业人际关系和权力地位的一本说明书。
时掇到的时间,是姜愚特意选的。她有意安排她迟到,错过了田中先生的剪彩和各大新闻社的闪光灯。时掇进来的时候,正是宾客纷纷在前庭寒暄完毕,田中先生要进行讲话之前。
时掇有些迷茫地走过了长廊,在前庭的入口犹疑了一下,然后施施然走到了角落,倚靠在了梁柱上。她皮肤白皙,瘦弱骨感,穿着大了一点的连衣裙,显得整个人更单薄。裸露的肩颈和手臂在傍夜的蓝调和暖色的灯光下,透出了淡淡的藕色。她环抱着双臂,似乎是觉得冷。
姜愚看向今夜这台戏的另一位主角。
裴。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呢子西装。本来一直在和周遭人聊天的他,在时掇进来的那一瞬间,便抽身离开了人群。田中讲话的全程,他手中握着的那杯香槟,都没有再动过。
他眼神看向的方向,正是时掇身处的位置。
果然如此。
这是姜愚精心安排的一次会面。布景,灯光,背景音,走位,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只不过这两位主角,都并不知情。
她不能让裴知道,时掇是她有意为他量身定制的诱饵。
至于时掇,姜愚认为,她本身的存在,并不需要任何演技,就能是最真诚的陷阱。
裴朝时掇走了过去,给她披上了外套。二人目光相对,开始交谈。
姜愚见此,果断地回身离开了。
这出戏已经完成,她这个导演,已经可以退场。于是她像所有导演那样,走到了舞台的背面,星野阁的后院。随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逐渐远去,她点了一支烟。
大约半个小时后,答谢宴请就会开始。她想抓住这半个小时好好休息一下。
后院人迹罕至,打理不善,灌木野草肆意妄为地生长。院后便是乐塘河。相传旧时刑场便设在乐塘一带,每逢行刑,鲜血顺流而下,染红一河。乐塘一作“戮塘”,自此被视作大凶之地。
直到数年前,这片地因地理位置极佳,被投资方看中,重新请设计师操刀改造,成了城中商务宴请的热门去处。据说其时还花重金请来风水师,为的就是镇一镇此地的煞气。
姜愚静静站着望着荒芜的院子,那支烟一点一点随风燃烧。秋风肃肃,流水汤汤。
她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时掇的那天。
那晚在夜店,时掇好像也穿着一条黑裙子。那时时掇画着浓妆,正在舞池里和别人热舞。陌生的,不同的手游走在她那劣质的裙子上,然后抚摸过她薄薄的皮肤。时掇那时面上的神情很复杂。她朝身边人笑着,带着几分谄媚和卖弄风情,但同时却又是清高的,自负的。这两种神情结合在一起,并未有一丝冲突。好像时掇从未意识到这两种情绪的相悖,坦然地任由它们呈现。
这种复杂让姜愚轻轻一颤。
那时,姜愚想借周氏的名气为自己签下的艺术家铺路,甚至亲自写过合作提案,却被周氏干脆地拒绝。那份被退回的文件,后来一直压在她的案头。已经整整半年,她不断地像周氏示意,不断地被含糊过去。她思索了很久,决定去转攻周氏家的那位特立独行的二公子,裴。
她和裴其实相识已久。其实她一早就可以找裴。只是她并不想放低身份,去倚仗过去的交情去让他看一看她的项目。那样也未免太可悲了。
好在她足够了解裴的为人,也很清楚地知道,裴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于是姜愚毫不迟疑地走进舞池,拨开层层的人群,在拥挤的人潮中,握住了时掇的手腕。
时掇好像是被骤然打断演奏的钢琴师,一瞬间被迫回到了现实世界,失神地望向她。一瞬间,过分嘈杂的舞池反倒让姜愚什么都听不见,她的脑海异常清明,任何内心的声音,都被放得无穷大。
时掇含着雾气的眼睛,微微蹙着的眉头,在镭射灯下红蓝交替的一张脸,无一不在姜愚的脑内大声地宣告。
她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果不其然。她赌对了。
姜愚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身回到了星野阁。
饭菜,茶歇,酒水,一切都已经备好,井然有序。只等宾客上楼落座。过了今夜,裴会一如她所料,开始追求时掇。
不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脆生,怯懦,柔软,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
“姜愚…”
其实,这是时掇第一次叫姜愚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愚就告诉她,叫她姜愚就好。但时掇胆子小,觉得姜愚是她的上司,是她的金主。不敢直接叫她名字。
她曾想过,叫姐姐,会否太过暧昧?叫姜总,会否太过生分?于是这三个月,她都尽力避免直呼其名。
但今天她在庭中等了许久,都不见姜愚出现。她心里莫名发慌,想着姜愚说会来,却哪里都找不到,不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好。整个开幕仪式,她都不敢离开前庭。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就赶紧溜到楼上来找。在楼梯口的一瞬间,她正瞧见姜愚正要离开的背影。她心里一喜,只想赶紧留住眼前的那个声音,电光石火一瞬,她来不及想那么多,“姜愚”两个字脱口而出。
姜愚蓦地回身,面上似乎有一些不悦。
时掇小步跑着走到她面前,轻声说:“不是说和我东蛋见吗,我之前在外面,找不到你,等了你好久…”
她似乎说到一半,发觉自己好像在埋怨,声音变越来越小,直到细不可闻。
时掇出现在此时此地,完全违背了姜愚的计划。姜愚心中恼怒,不知道是怪时掇没有在楼下好好待着,还是怪自己没有考虑到这个可能。但她看着面前人做小伏低的样子,只好努力地把心中的怒火压了下来,她见时掇肩头还披着那件呢子西装,明白此时责怪她也没有意义。
她摇了摇头,只说:“别跟着我。下去陪客人吧。”
她不想时掇纠缠她,没等她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时掇愣愣留在原地,揣摩着姜愚的意思。
她从姜愚给她抛下的那句话中,还是听出了几丝怪罪的意思。
是怪她跟着她?她心想,伴游本就是要伺候好自己的金主,不然怎么能叫伴游呢,这也要怪罪吗?更何况,她只是担心姜愚的安危,想上来看一看,确认她没事就好。
她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严格遵从指示,又回到了楼下庭院当中。
裴见到她的身影,迎了上来:“你去哪里了?”
时掇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正眼瞧裴,目光只是飘忽地游走在庭院中的人群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口敷衍道:“裴先生真是好酒量。不过还开不了车吧?一会儿散场,是有司机等着吗?”
裴含笑看着他:“我有幸受邀,结束还走不了,得去星野阁应酬。”
他帮时掇理了理翻错的西装领口:“时小姐要走了吗?”
通常来说,画廊开幕仪式会尽可能邀请各界,但能请上答谢宴的,其实是极少数。时掇又一次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他留着复古的中分短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怎么看都含情。清俊的面容,打了一颗眉钉。他身量高,瘦,乍一看像是个落魄的艺术家,但身上那一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西装否定了她这一猜想。
时掇过去和这类人打交道并不算少,许多反应已经成了本能。
她扬了扬眉:“你要留我?”
裴笑着点头:“我和画廊主说一声,你如果有空,陪我一起去吃饭,好吗?”
时掇侧头,眼神含笑,调侃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裴叫住走过的侍应,又拿了一杯香槟,说:“时小姐不想去吃饭的话,想不想现在去乐塘河边走一走?”
他补充说:“今天天这么冷,我如果自己走了,时小姐该怎么办?”他意指时掇身上的那件外套。
时掇想到了在楼上的姜愚。她揣摩姜愚是不高兴了,还等着一会儿宾客散尽后,要和她请罪。可不能这个时候就和裴溜去河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她抿了一口香槟,轻声说:“那好吧,听说星野阁秋季的菜单很不错…”
“试试也行。”
开幕仪式已渐尾声,宾客已在渐渐散去。受邀宴请的那部分,在此多留一阵,多喝一杯酒,就会自行前往星野阁。
裴做出来一个请的手势,另一只手虚虚揽过了时掇,却不曾接触到她。二人一起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