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已然大亮,养心殿内早已不见了晋弃的身影,只余下一片空寂和昨夜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旖旎气息。沈杯汝在孟令岩沉默而精准的服侍下起身,更衣。当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平坦的小腹时,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昨夜……那里曾被陛下带着笑意按揉过,说是“鼓起来了”。那短暂存在的、带着羞耻和某种隐秘联系的弧度,曾让他无措,也让他心头泛起过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病态的悸动。
可现在,指尖下只有一片瘦削的平坦,甚至能清晰地摸到骨骼的轮廓。那些曾短暂充盈其间的、属于陛下的东西,早已在清理和时间的流逝中消散无踪,连带着那点虚假的“孕育”般的错觉,也一同消失了。空空荡荡,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荒唐梦境。
他像个永远无法真正孕育子嗣、连片刻虚假的充盈都留不住的……残缺之人。
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自嘲,悄然爬上心头。
由孟令岩扶着,缓缓走向御花园。初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他下意识地,便朝着那棵系着姻缘符的老梅树方向踱去。
“孟大人,”他轻声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声音还带着一丝事后的微哑,“昨夜……陛下他,是开心的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探寻。昨夜陛下的行为那般反复,先是极致的暴戾侵占,后又诡异地温柔擦拭,甚至说出那些狎昵又带着歉意的言语。他分辨不清,那样的陛下,究竟是满意,还是……只是一时兴起的戏弄?
孟令岩扶着他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最客观的描述:“陛下昨夜……确有意犹未尽之态。离去时,神色尚可。”
他没有直接回答“开心”与否,但“意犹未尽”、“神色尚可”这几个字,落在沈杯汝耳中,已然是一种肯定的答复。至少……没有厌烦。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心底那点落寞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陛下开心就好……只要陛下开心,他怎样……都是可以的。
两人慢慢走着,靠近了那棵老梅树。沈杯汝停下脚步,仰起头,“望”向枝桠的方向。
“它……还在吗?”他问的是那枚姻缘符。
“在。”孟令岩的回答简洁肯定,“红绳依旧系着,符咒也完好。”
沈杯汝伸出手,在空中茫然地摸索了一下,仿佛想要触碰那看不见的寄托。指尖最终无力地垂下。
“孟大人,你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这符,真的有用吗?神佛……真的能听见吗?”
他曾在这里虔诚叩问,求一个“陛下是否会一直喜欢我”的答案。如今,陛下昨夜留宿,似乎待他与往日也有些许不同(至少在他看来),这是否……算是神灵的回应?
孟令岩看着他那带着希冀又深知虚幻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只能低声道:“心诚则灵。公子既已诚心祈求,便无需过多挂怀结果。”
沈杯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树下,任由微风拂动他的衣摆和发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那……孟大人觉得,我昨夜……可有哪里做得不妥?或者说……有没有……惹陛下不快的时候?”
他像个交了功课的学生,忐忑地向唯一知晓内情的师长询问评价,生怕自己有丝毫差错,影响了那来之不易的“恩宠”。
孟令岩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他想起昨夜内殿隐约传来的、被压抑的哭泣和哀求,想起今早为沈杯汝更衣时,在那苍白肌肤上看到的、被小心翼翼隐藏在衣物下的些许红痕。
“公子昨夜……很好。”他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种压抑的涩意,“陛下……并未不快。”
他只能这么说。
沈杯汝似乎松了口气,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昨夜被拥抱过的触感。他低下头,白绸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满足的痕迹。
“那就好……”他喃喃道。
两人又在树下站了片刻,直到沈杯汝觉得有些腿酸,才在孟令岩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开。
那枚系在枝头的姻缘符,在初夏的风中轻轻摇曳,红色的绳结依旧鲜艳,像是沈杯汝那悬在半空、无所依凭,却又固执地不肯坠落的心事。
他得到了孟令岩“陛下尚可”、“并未不快”的答复,这让他那颗始终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可那短暂的“充盈”感消失后留下的空洞,以及对于未来那无法掌控的恩宠的惶恐,却依旧如影随形。
他只是在黑暗中,更深地依赖着身边这唯一的指引,一步步,走向那早已注定的、深不见底的命运。
从御花园回到椒房殿,那片刻室外的新鲜空气与虚幻的希冀,如同脆弱的泡沫,很快便被殿内固有的、混合着药味与沉寂的冰冷气息所戳破。或许是昨夜在养心殿经历了太过剧烈的情绪与身体上的波折,又或许是吹了风,不过半日,沈杯汝便觉得浑身发起冷来,额角也隐隐作痛,整个人昏沉无力。
孟令岩察觉到他气息不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不正常的微烫。他立刻沉了脸色,转身便去传唤太医。
太医署的院判亲自赶来,隔着丝绢为沈杯汝诊脉。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沈杯汝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太医细微的沉吟。良久,太医收回手,对着候在一旁、面色凝重的孟令岩低声道:
“皇后娘娘此乃旧疾复发,兼之外感风寒,邪气入里,以致营卫不和,引发低热。娘娘玉体向来孱弱,心脉更有郁结之象,最忌大喜大悲,情绪剧烈波动。此番……怕是又动了心神,耗了元气。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一番话,说得委婉,却字字都敲在沈杯汝心上。他蜷在榻上,听着太医的话,只觉得一阵阵发冷。动了心神?耗了元气?是因为昨夜吗?因为陛下的暴戾,还是因为那之后诡异的温柔?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太医开了方子,嘱咐需按时服用,静心调养,便退下了。孟令岩亲自去煎药,殿内又只剩下沈杯汝一人。
孤独与病弱,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失去了外界的干扰,所有的思绪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奔腾、冲撞。
他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昨夜。
陛下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那些荒诞的故事,那时……是开心的吧?
可后来,陛下又那样凶悍地对待他,逼得他哭泣求饶,那……也是开心的表现吗?
还有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是玩笑,还是……陛下对自己行为的认知?
他像个在迷宫里打转的瞎子,拼命想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来安抚自己惶惑不安的心,却发现每一条路都通向更深的迷雾。
孟令岩说他“昨夜很好”,“陛下并未不快”。
太医说他“不可大喜大悲”,“动了心神”。
那他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让陛下满意,又不至于让自己这般……狼狈地病倒?
他是不是……太没用了?连承受陛下的“恩宠”,都会病倒。陛下会不会觉得他麻烦?觉得他像个易碎的瓷娃娃,碰不得,惹人厌烦?
这个念头让他恐惧得浑身发抖。他宁愿忍受疼痛和屈辱,也不想被陛下厌弃。
可是……若陛下不厌弃,继续那样对待他,他的身子……似乎又真的承受不住。太医的话像是一道谶语,提醒着他这具残破躯壳的极限。
他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悖论里。渴望靠近那唯一的温暖与光亮,却又害怕那光亮本身携带的、足以焚毁他的热量。
孟令岩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沈杯汝蜷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连呼吸都带着沉重不安的模样。他走过去,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轻声道:“公子,该用药了。”
沈杯汝像是被惊醒般,猛地颤了一下,茫然地“望”向他的方向。
“孟大人……”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我……我是不是很麻烦?”
孟令岩沉默地将药碗递到他手中,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公子何出此言?养好身子要紧。”
沈杯汝捧着温热的药碗,却没有立刻喝。他低着头,白绸遮掩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无助:
“我总是生病……总是需要人照顾……昨夜……昨夜明明还好好的,今日便又成了这副样子……陛下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很惹人烦?”
他将自己所有的价值,都系于晋弃一人之身。病弱的身体,成了他最深的自卑和恐惧的来源。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自鄙自厌的模样,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他想说,那个人根本不在乎你病与否,他只在乎他自己的兴致。他想说,你不需要为了取悦任何人而勉强自己。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只能看着沈杯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如同饮鸩止渴般,将那碗苦涩的汤药喝尽。然后疲惫地躺回去,将自己重新埋入锦被之中,仿佛那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隔绝掉内心那无休无止的、令人绝望的胡思乱想。
殿内再次沉寂下来,只有沈杯汝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和那挥之不去的、浓郁的药味,昭示着这具躯体的脆弱与不堪。而他所有的恐惧、迷茫与卑微的期盼,都只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中,独自咀嚼,直至沉沦。
夜色浓重,如同化不开的墨,将椒房殿紧紧包裹。沈杯汝躺在榻上,低烧如同暗火,在他经脉骨骼间无声地灼烧,带来一阵阵虚浮的汗意和深入骨髓的酸痛。他眼前是永恒的黑,耳边是死寂,只有自己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无力却又急促的搏动声,提醒着他还在病中煎熬。
孟令岩没有离开。他搬了一张绣墩,就坐在离榻极近的地方,近到能清晰地听到沈杯汝每一次困难的喘息,能感受到那具单薄身躯散发出的不正常的热度。只是沈杯汝看不见,这过于靠近的距离,于他而言,与远在殿外并无分别,依旧是彻骨的孤独。
“公子,可要喝些水?”孟令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打破了那令人心慌的沉默。他端来温水,小心地扶起沈杯汝,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沈杯汝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重新躺下后,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起来沉默,反而微微侧过头,朝着孟令岩声音的方向,声音因虚弱和发热而显得格外飘忽:
“孟大人……你说,一个人,要怎么样……才算是对另一个人……有用呢?”
这问题问得突兀,带着病中特有的茫然和执拗。他像是在问孟令岩,又像是在叩问自己无望的命运。
孟令岩沉默了一瞬。他看着沈杯汝被烧得泛红、却依旧难掩苍白的脸颊,看着那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的几缕墨发,看着那覆眼的绸带下,仿佛承载了太多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宇。
“属下以为,”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日放缓了许多,像是在斟酌最不易刺激到他的词句,“‘有用’与否,并无定规。于将士,保家卫国为有用;于农夫,春种秋收为有用。而于……”他顿了顿,“于在乎之人而言,或许……仅仅是‘存在本身’,便已是一种‘有用’。”
他在乎之人。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其轻,几乎湮没在夜色里,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沈杯汝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存在本身……?”沈杯汝喃喃重复着,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像我这般……眼不能视,手不能提,终日卧病,除了拖累他人,耗费药材……这样的‘存在’,有什么用呢?”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陛下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母仪天下、能为他绵延子嗣的皇后,或者……至少是一个健康、能陪他纵马驰骋、能为他排忧解闷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的……废物。”
“公子并非废物。”孟令岩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固执的坚定,“公子之才,曾惊艳京城;公子之心,纯善坚韧。只是……命运不公,世道苛待。”
沈杯汝摇了摇头,泪水无声地从绸带边缘滑落,混入鬓角的汗水中。“才名……早已是过眼云烟。纯善……呵,在这深宫里,纯善只会让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积蓄力气,然后忽然用一种异常平静,却让孟令岩心头骤紧的语气说道:
“孟大人……若我这次,熬不过去了……我那些份例银子,还有陛下往日赏赐的那些用不上的东西……虽然不多,你都拿去吧。”
这话语来得太过突然,甚至有些荒谬。沈杯汝年纪尚轻,虽病弱,却也未到交代后事的地步。这更像是一种极度绝望下的自我放逐,一种对自身价值全盘否定后,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回报”身边人的方式。
孟令岩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榻上那具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里的脆弱身躯,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愤怒(不知是对这命运,还是对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冲上心头。
“公子慎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克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正值盛年,不过偶感风寒,何至于此!太医说了,好生将养便会痊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属下伺候公子,是职责所在,更是……心甘情愿。从未图谋过公子任何财物。公子若再说这等灰心之言,便是……便是不珍惜自身,也让属下……无地自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沈杯汝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带着情绪的反应震住了。他茫然地“望”着孟令岩的方向,似乎想从那片黑暗中,分辨出对方此刻的神情。他感觉到孟令岩的气息似乎比刚才靠近了些,带着一种压抑的、滚烫的急切。
“可是……”沈杯汝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子蜷缩起来,像风中残叶。
孟令岩立刻上前,动作有些慌乱地替他拍抚脊背,又端来温水。待咳嗽稍平,沈杯汝已耗尽了力气,瘫软在榻上,只有细微的喘息。
“对不起……孟大人……”他气若游丝地道歉,“我……我只是觉得……若我真不在了,在这宫里,也只有你……会偶尔念着我一点好了……那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楚的坚决,“不会的。您会好起来。属下……不允许您这样想。”
他不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重复着“不允许”,像是要用这简单的三个字,筑起一道堤坝,挡住沈杯汝不断涌向深渊的绝望思绪。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沈杯汝疲惫的呼吸声。孟令岩依旧坐在榻边,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如同一尊沉默的磐石。
沈杯汝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感受着身边那不同于晋弃的、带着克制却真实存在的温暖气息,心头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或许……“存在本身”,对于某些人而言,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意义吗?
这个念头如同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与病痛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