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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蓬莱文章建安骨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亭子建在水上,九曲栏杆围着,朱红的漆有些剥落了,露出底下灰木的底色,像美人迟暮,残了胭脂。水是绿莹莹的,迟缓地流着,载着些落了单的花瓣,慢悠悠打着旋儿。已是暮春天气,日头暖烘烘地照下来,熏风带着花香、水汽,还有年轻士子们衣衫上熏的香,混成一种甜软又慵懒的气息,黏在人身上。


    几个青衫的文人正围着石桌,蹙着眉,拈着须,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那字句仿佛是他们心头的肉,剜出来,又嫌不够妥帖,迟迟不肯落到宣纸上去。有人喃喃道:“‘烟波’二字,终究是俗了……”旁边的人便接口:“‘空翠’如何?只是气韵弱了些。” 他们的声音不高,混在潺潺水声与远处隐约的丝竹里,显得有些虚浮,不着实地。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清清凌凌地响起来,像玉磬敲在了冰面上,将这黏稠的空气划开了一道口子。


    “诸位仁兄且慢斟酌,小弟不才,有一首《采桑子》,请诸位斧正。”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只见那人从亭角的光影里缓缓走出,一身素白夏袍,料子是极普通的细葛,穿在他身上却有了烟霞之色。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可那脊背挺得笔直,像一竿新竹。日光斜照在他脸上,那张脸,竟是让人一时失了言语。并非是那种浓丽逼人的俊美,而是一种清极了的韵致。肤色是玉一样的白,透着些许冷意,眉眼如墨画,疏疏朗朗的,一双眸子尤其黑,深不见底,望过来时,像是能将人的魂魄也吸了去。他站在那里,周遭的喧闹、争执、乃至那暖洋洋的春日,都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独他一个是清晰的,光风霁月,出尘脱俗。


    他也不等众人应答,便微扬了下颌,曼声吟哦起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每个人耳中。起初是些景语,从他口中出来,那山便不再是山,水也不再是水,都染上了一层孤高的寒意。待到下阕,忽而笔锋一转,竟带了些许讥诮的意味,于苍茫历史、如画江山之中,透出一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最后一句落下时,亭子里静得只听见风吹过水面,拂动荷叶的细微声响。


    片刻之后,轰然的叫好声才猛地炸开。先前推敲字句的那几位,脸上都有些讪讪的,继而便是真心实意的叹服。酒杯被斟满了,沿着那蜿蜒的流水曲曲折折地送到他面前。那白玉似的酒杯,在碧沉沉的水里打着转,像一只温驯的水鸟,终于停在他修长的指边。


    他微微一笑,那笑意很淡,只在唇角漾开一丝涟漪,并未抵达眼底。他伸手取过酒杯,指尖与白玉一触,竟分不清哪个更皎洁。他仰头便饮,喉结滑动间,一杯酒尽数落喉。有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溢出来,沿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洇湿了胸前一星白衣,像雪地里忽然晕开的梅痕。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他饮了一杯,又一杯。曲水流觞,那酒杯仿佛认准了他,总在他面前徘徊不去。他也不推拒,来者不拒地饮下。酒意渐渐上了脸,那玉白的肤色染了一层薄红,竟生出几分秾丽之感。他站在亭子中央,白衣因动作而微微飘动,目光清亮得慑人,顾盼之间,真是意气飞扬,仿佛这满座的名士,这满园的春色,都只是他笔下即将铺陈开的一卷华丽文章。


    只是无人瞧见,在那觥筹交错的热闹底下,他眼神深处始终结着一层化不开的薄冰。那冰映着这人间繁华,光影迷离,却一丝暖意也透不进去。


    诗会的喧嚣与酒意,如同沾染在衣袂间的沉香,经了一夜,似乎还未完全散尽。只是从那水阁亭台的绮靡梦境,落到了这帝都清晨的、略带寒意的青石板路上。


    时辰尚早,长街两旁的铺面大多还下着门板,只有卖朝食的摊子升腾起缕缕白汽,混着豆沙与麻油的甜香,暖融融地浮在半空。但这暖意,似乎近不得沈汲的身。


    他独自一人,缓缓行走。依旧是昨日那身素白的长衫,晨露微沁,衣料便不那么挺括,软软地贴着身形,更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癯。日光薄金,斜斜照过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行走间,广袖与衣袂微微飘举,不像行走在红尘十丈,倒似踏着云霭,自有一段旁人无法企及的风流姿态。


    他的面容在晨光里愈发清晰得惊心。肤色是极好的,并非病弱的苍白,而是一种润泽的、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的质感,光洁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眉眼自是无可挑剔的疏朗,长睫垂下时,便在眼下投了一弯极淡的青影,带着些宿酒未醒的慵懒,也或许是本就萦绕在他眉宇间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像初春的粉色樱瓣,抿着的时候,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冷然。


    这般容貌,这般风仪,走在帝京的街道上,自是引了无数目光。有那早起赶路的贩夫走卒,看得呆了,肩上的担子歪了也浑然不觉;有那临街绣楼上的女子,悄悄支起窗棂,望见这一抹白色的身影,颊上便飞起红云,慌忙又放下帘子,心口却兀自怦怦跳个不停。


    窃窃的议论声,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所过之处,低低地蔓延开来。


    “瞧,那就是沈杯汝……”


    “昨日曲江宴上,一首《采桑子》压服全场的就是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蓬莱文章建安骨,说的就是这般人物罢。”


    “都说他是今科状元的不二人选呢,怕是连中三元,也要应在他身上了。”


    这些话语,细细碎碎的,飘进风里。沈汲却像是全然未闻。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却又似乎什么也未入眼。街边的喧闹,车辆的辘辘,人声的浮动,都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子,在他身外喧嚣着,却侵扰不到他分毫。


    “少年成名,不过尔尔。”


    不知是哪家茶楼里,传出一句不知是赞是叹的议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他耳中。他脚步未停,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那淡色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微弱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得意,也没有愠怒,倒像是一种……早已洞悉,且感到些许乏味的漠然。


    连中三元么?京中的赌坊早已为这“必中之局”开了盘口,他的名字高悬其上,被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掂量着。他的才气,他的诗名,他这身堪可入画的皮囊,都成了这“必然”的注脚,沉重地压在他那尚显单薄的肩头。


    可他走着,依旧是不疾不徐。仿佛那些关乎前程命运的喧嚣猜测,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这清晨的薄雾里,独自走着,走向那早已为他铺设好的、金光灿灿却又冰冷彻骨的未来。风拂起他几缕未曾束紧的墨发,掠过他如玉的脸颊,更添了几分破碎般的美感。这满城的期待,于他,不过是另一重更精致、更无形的牢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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