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日子,是个阴天。
云层低低压着,没有雨,空气里却凝着潮湿的寒意。
手续是沈清欢跑前跑后办完的。
她拿着缴费单、出院小结、药物清单,穿梭在医院的走廊和窗口,动作已经相当熟练,只是脚步还有些急,偶尔会停下来核对一下单子,抿着唇,神情专注。
沈清简穿着自己的衣服——深灰色的羊绒衫,黑色长裤,外面是那件在雨夜里被血浸染、又被沈清欢悄悄送去专业清洗干净的风衣。
她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看着沈清欢忙碌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蜷在膝上,指尖冰凉。
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但深层的肌肉和神经仍在恢复期,动作稍大或久坐,左下腹依旧会传来闷钝的牵扯痛。身体是虚的,像被抽空了一部分,走路需要放慢速度,呼吸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放轻。
但更让她无措的,是即将要回到的那个“家”,和身边这个似乎一夜之间成长、却又让她更加看不透的妹妹。
沈清欢办完所有事,推着一个简易的轮椅过来——医院建议的,虽然沈清简觉得自己能走。
“不用这个。” 沈清简微微蹙眉,声音还有些中气不足的轻。
“到楼下停车场,有点远。” 沈清欢语气平静,带着不容商量的坚持,已经将轮椅在她面前摆好,“医生说了,避免牵拉伤口。”
沈清简看着她,没再坚持,沉默地坐了上去。
沈清欢在她膝上盖了条薄毯,又仔细检查了她手里的药袋和随身物品,然后推着她,走进电梯,穿过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大厅。
消毒水的气味逐渐被室外湿冷的空气取代。沈清欢叫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她先扶沈清简慢慢站起来,一只手稳稳托着她的肘弯,另一只手护在她腰后,避开伤口的位置。
她的动作谨慎而轻柔,带着一种生疏却又异常坚定的保护姿态。
沈清简几乎将一半的重量倚靠过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医院皂液和自己家里柔顺剂混合的味道,心头莫名一颤。
上车,关门。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沈清欢报出地址后,便不再说话,只是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沈清简也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或者说,是在积蓄面对接下来一切的勇气。
车停在熟悉的地下停车场。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
沈清欢依旧搀扶着她,另一只手拎着东西。电梯镜面映出她们的身影——一个苍白虚弱,一个瘦削憔悴,却又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紧密依偎。
“叮。”
家门就在眼前。
沈清欢拿出钥匙,开门。
暖黄的灯光自动亮起,熟悉的、混合着地毯绒毛和阿团气味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团“喵”地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箭一般冲过来,先是绕着沈清欢的脚打转,随即发现了沈清简,琥珀色的眼睛瞬间瞪大,竖起尾巴,急切地凑过来,用脑袋使劲蹭沈清简的小腿,喉咙里发出巨大的、近乎呜咽的咕噜声。
沈清简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慢慢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轻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摸了摸阿团毛茸茸的脑袋。“阿团……我回来了。”
阿团更激动了,整个身体蹭过来,几乎要钻进她怀里。
沈清欢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她迅速别过脸,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柜上,声音有些发哽:“你先坐,我去放东西。”
沈清简被阿团缠着,慢慢挪到客厅,在沙发边缘坐下。
浅灰色的长绒地毯依旧柔软,客厅的布置和她离开时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又好像处处不同了。
空气里有种被精心维持过的洁净感,窗台上的绿萝长得更茂盛了,茶几上摆着一小瓶新鲜的、带着水珠的白色洋桔梗——那是沈清欢昨天买回来的。
沈清欢放好东西,又去厨房倒了温水,拿出分好的药片,走过来放在沈清简面前。
“先把药吃了。”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
沈清简看着她,顺从地接过药和水杯。
指尖相触时,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药片吞下,温水滑过喉咙,带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沈清欢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只有阿团满足地趴在沈清简脚边,发出安稳的呼噜声。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云层似乎又厚了些。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细微的风声。
这份寂静,不同于医院的嘈杂背景音,也不同于冷战时期的冰冷对峙。
它更像是一片刚刚经历过暴风雨洗礼的、空旷而疲惫的平原,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不知该如何重建的惶惑。
沈清简的目光落在沈清欢身上。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裤,浅黄色的头发随意扎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侧脸线条。
她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毛衣下摆的线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她在想什么?是想着接下来该怎么“照顾”自己?还是想着……其他更复杂、更沉重的事情?
那个在ICU里泣血般的告白,那些滚烫的眼泪和破碎的誓言,像一场高烧时的梦魇,既清晰又模糊。
出院时,她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仿佛只要不提,那些话就可以当作没说过,那些越界的情感就可以重新被压回潘多拉的盒子。
可是,盒子已经打开了。
魔物已经盘旋在她们头顶,无声地窥视着。
“清欢。” 沈清简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
沈清欢抬起头,看向她,眼神清澈,带着询问。
沈清简却一时语塞。她该说什么?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太苍白。
说“我们谈谈”?谈什么?怎么谈?那些纠缠不清的爱与罪,恐惧与依赖,岂是三言两语能理清的?
她的目光落在沈清欢的嘴唇上。
那里不再有雨夜磕碰的伤痕,恢复了原本柔和的粉色,微微抿着,显得有些紧张。
她又想起那个混乱的、带着血腥味的吻,和后来那个冰凉颤抖的、羽毛般的触碰。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随即,因为虚弱和情绪波动,又杂乱地加速起来。
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清晰的闷痛,像在警告,又像在提醒她某些无法忽略的事实。
沈清欢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眉头微蹙,身体前倾了些:“伤口疼了?”
沈清简摇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没事。”
又是一阵沉默。
比刚才更加难熬。
沈清欢忽然站起身。
沈清简的心跟着一提。
“我去把炖着的汤热一下。”
沈清欢说着,转身走向厨房。
她的背影挺直,却显得有些孤单。
沈清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后,听着里面传来轻微的、熟悉的锅碗声响,心里那片空旷的平原上,忽然卷起一阵无声的风暴。
孤独,恐惧,渴望,歉疚,还有某种被她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黑暗而灼热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疯狂冲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扶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动作牵动伤口,疼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但她没有停下。
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厨房。
厨房里,沈清欢背对着她,正小心地搅动着砂锅里的汤。
温暖的蒸汽氤氲开来,带着食物朴实的香气。
灯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沈清简停在厨房门口,看着她。
看着这个在她昏迷时握住她的手哭泣、在她虚弱时笨拙却固执地照料她、在她试图用“安排后事”来逃避时,用一句“那你呢?”将她彻底击溃的……妹妹,或者说,早已不仅仅是妹妹的人。
“清欢。” 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清欢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汤勺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清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疼痛和决绝。
她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能清晰地闻到沈清欢发间干净的气息,和汤锅里飘出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
然后,她从身后,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和无比的慎重,伸出双臂,轻轻地、虚虚地,环住了沈清欢的腰。
没有用力,甚至没有完全贴合,避开了她腹部的伤口,只是一个极其克制、却包含了千言万语的姿态。
沈清欢的身体瞬间僵直了,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握着汤勺的手停在半空,指节泛白。
她能感觉到身后沈清简温热却虚弱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能感觉到那双环住她的手臂,正在难以抑制地微微发抖。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有砂锅里汤水细微的沸腾声,和两个人骤然加速、几乎要同频的心跳声。
沈清欢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眼眶迅速湿润。
她没有动,也没有挣脱,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沈清简这样抱着。
这个拥抱,和雨夜里那个绝望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拥抱完全不同。
它太轻了,轻得像一个易碎的梦,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带着无法言说的歉疚,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也带着……某种近乎卑微的、确认彼此存在的渴望。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沈清欢极轻、极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里带着哽咽,也带着某种释然。
她慢慢放下汤勺,关掉了炉火。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面对面。
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翻涌的、无法掩饰的情绪——沈清简眼底的脆弱、痛楚、挣扎和深不见底的眷恋;沈清欢眼中的泪水、惶惑、心疼,以及同样炽热而复杂的、早已超越界限的东西。
沈清简环在她腰后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因为她的转身,变成了一个更完整的、面对面的拥抱。
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沉静或冰冷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光,清晰地映出沈清欢的倒影。
“对不起……” 沈清简先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为所有的事……对不起。”
沈清欢的眼泪也终于决堤。
她摇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沈清简抬起一只手,颤抖着,轻轻捧住沈清欢的脸颊,拇指笨拙地、珍重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滚烫的情感。
“也……谢谢你。” 她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带着血和泪,“谢谢你还在这里……谢谢你没有真的离开。”
沈清欢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能去哪……”
沈清简看着她,看着这张刻进骨血里的脸,看着这双为她流了太多泪水的眼睛。
心底那头被锁了太久、在雨夜里曾短暂失控的野兽,在这一刻,在所有防线都崩塌的废墟上,再次发出了低沉而痛苦的嘶吼。
爱是原罪。
是深渊。
是她们注定无法逃脱的宿命。
既然逃不掉……
沈清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荒芜的废墟里,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孤注一掷的火光。
沈清欢她微微踮起脚尖捧着沈清简脸颊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的脸带向自己。
然后,她吻了上去。
这个吻,和之前的任何一个都不同。
不再是病床前冰凉颤抖的试探。
它是一个缓慢的、郑重的、带着泪水咸涩和无尽悲伤的确认。
沈清简的嘴唇依旧有些苍白冰凉,却异常柔软。
她先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贴上沈清欢的唇瓣,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柔软和温度。
然后,她极其温柔地、带着无尽的小心和怜惜,开始辗转吮吸,舌尖描绘着沈清欢的唇形,一点点撬开她因为惊愕而微张的齿关,探了进去。
没有蛮横的入侵,只有小心翼翼的探索和交融。
气息纠缠,泪水混合,汤的香气氤氲在周围。
这个吻里,有道歉,有感谢,有恐惧,有依赖,有挣扎,更有一种破釜沉舟后、尘埃落定的、近乎悲壮的温柔。
沈清欢起初僵硬着,随后,像是终于放弃了所有抵抗,也像是被这温柔而悲伤的吻彻底击溃。
她呜咽一声,抬手环住了沈清简的脖颈,闭上眼睛,生涩却无比投入地回应起来。
她的回应不再带着恐慌,而是带着一种同样孤注一掷的、豁出去的决绝。
她们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在食物温暖的香气里,紧紧相拥,深深地亲吻。
像两个在暴风雨后的泥泞中,终于找到彼此的、伤痕累累的溺水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交换着赖以生存的氧气,也交换着彼此灵魂深处最不堪又最珍贵的秘密。
这是一个仪式。
一个确认彼此存在的仪式。
一个告别过去某种关系的仪式。
也是一个……开启另一种更禁忌、更艰难、却也更加真实的关系的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因为缺氧和情绪激动而微微喘息,沈清简才稍稍退开一点,额头抵着沈清欢的额头。
两人的呼吸交织,脸上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谁的泪水。
沈清欢的眼睛红肿,却亮得惊人,像被泪水洗净的星辰。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简,看着她同样狼狈却异常美丽的脸,心跳如擂鼓。
沈清简也看着她,目光深深,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
她的手指依旧轻轻摩挲着沈清欢的脸颊,声音因为刚才的亲吻而更加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清欢。” 她叫她的名字,不再是疑问,而是陈述。
“嗯。” 沈清欢应着,带着鼻音,却同样清晰。
“我们……” 沈清简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最直接、也最沉重的,“在一起吧。”
不是“我爱你”——那三个字太轻,承载不起她们之间血泪交织的过往和无法预料的未来。
“在一起”,意味着共同面对所有已知和未知的风暴,意味着接纳彼此所有的光明与阴暗,意味着将这份扭曲而深刻的情感,正式摆到命运的审判台前,从此,荣辱与共,罪孽同担。
沈清欢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却是笑着的。
她用力点头,再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好。”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像在ICU里握住她手时一样,像在她昏迷时泣血告白时一样。
这一次,她选择直面,选择承担,选择与这个给予她生命中最重枷锁也最深刻温暖的人,一起沉沦,或是一起寻找救赎。
沈清简看着她含泪带笑的眼,心中那片荒芜的废墟,仿佛有极其微弱的、绿色的嫩芽,在泪水的浇灌下,颤抖着,破土而出。
她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更加深入,更加缠绵,带着确认后的放松,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窗外,阴云依旧低沉。
但在这个小小的、亮着暖灯的厨房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用拥抱和亲吻,在命运的废墟上,竖起了一面属于她们自己的、叛逆而脆弱的旗帜。
关系确认了。
以血为墨,以泪为誓。
而前路,依旧漫长,布满荆棘。
但至少此刻,她们握紧了彼此的手,决定一同走下去。
汤,在逐渐冷却。
但有些东西,正在缓慢地、真实地,变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