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糕的香气从一条陌生老街的拐角处飘出来的。
那是一种带着焦糖味的、朴实的甜香,混在潮湿的空气和附近小吃摊杂驳的气味里,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沈清欢的鼻腔,像一根极细的线,猝不及防地钩住了她漫无目的游荡了一整天的、近乎麻木的神经。
她停下脚步。
身上廉价的雨衣还在往下滴水,帆布鞋早已湿透,冰凉地裹着脚。
离开那个铺着地毯、有着温暖灯光和监控红点的“家”,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她漫无目的地走,坐了几站不知开往何处的公交车,最后在一个看起来足够老旧、人声也足够嘈杂的街区下了车。
这里没有沈清简,没有阿团,没有那些精心计算过的温度和眼神,只有真实的、粗糙的、带着些许陌生威胁感的人间烟火。
橱窗里,金黄色的栗子糕在暖黄的灯光下堆成小山,表面油亮,撒着细碎的芝麻。
记忆像被这香气强行撬开一道缝隙——是姐姐深夜里带回来的、用外套仔细裹着的温度,是她蹲在浴室地上,笨拙地画着番茄酱爱心时,厨房里隐约飘来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胃里空得发疼,带的钱所剩无几。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那扇挂着旧式棉布帘的玻璃门。
“要多少?” 店主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女人,围裙上沾着面粉。
“一块……不,两块。” 沈清欢的声音有些哑,掏出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的零钱。
热腾腾的栗子糕用油纸包好,递到她手里。沉甸甸的,隔着纸也能感受到那份扎实的暖意。她捧着它,走到店门外一个稍微避雨的屋檐下,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
香气更浓郁了。她低下头,正要咬下去——
“清欢——!”
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急促和不确定,从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
沈清欢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上一提,然后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腔。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耳膜里嗡嗡的轰鸣。
是……沈清简?
她来了?她找到她了?这么快?
那一瞬间,所有出走的决绝、被监控逼出的愤怒、对自由的模糊渴望,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混合着巨大恐慌、隐秘期待、以及更深层依赖的复杂洪流。
她会说什么?她会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眼神看她吗?还是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沉默地、不容拒绝地把她带回去?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油纸里的栗子糕被捏得微微变形。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不是沈清简。
是一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年轻男人,正快步走向不远处一个蹲在路边玩手机、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女孩闻声抬起头,笑着应了一声,接过男人递来的奶茶。
“等久了吧?这单绕路了。” 男人挠着头,语气亲昵。
“没事啦。” 女孩站起身,两人说笑着,并肩走入渐密的雨帘中。
只是一个同名的陌生人。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属于别人的呼唤和重逢。
沈清欢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仰望的姿势,仿佛一尊突然被抽走灵魂的石膏像。
刚刚狂跳的心脏,像一脚踩空,直直坠入无底冰窟,落得又快又狠,留下胸腔里一片冰冷的、空洞的回响。
耳朵里的轰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清晰的、令人无处遁形的雨声,和街上嘈杂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声车声。
原来不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她或许刚刚发现她不见了,或许正在看监控录像,或许在打电话四处询问,或许……正被愤怒和失望充斥,根本不会出来找她,至少不会这么快,用这种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方式,在一条陌生的老街上喊她的名字。
是她自己想多了。
是她潜意识里,还在可笑地期待着,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那双能铺满地毯、养好小猫、画出爱心早餐的手,终究会穿透这冰冷的雨幕和陌生的街道,精准地找到她,抓住她,把她带回那个安全的、也是令人窒息的牢笼。
期待落空的瞬间,比离家出走时感受到的“自由”,更让人难以承受。
捧着栗子糕的手指,一点点变得冰凉,甚至开始细微地颤抖。
油纸包上的暖意,此刻像一种讽刺,烫着她的掌心。
刚才那口未曾咬下的香甜,此刻堵在喉咙口,变成了难以吞咽的苦涩硬块。
雨似乎更大了些,顺着屋檐汇聚成串,滴落在她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浑浊的水花。
街上行人匆匆,霓虹灯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没有人在意这个蜷缩在屋檐下、捧着一包栗子糕发呆的美丽女孩。
她的出走,她的恐慌,她那点可怜的期待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在这庞大的城市雨夜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
栗子糕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尖,却再也勾不起任何食欲,只带来一阵阵反胃般的酸楚。
她以为逃离了被监控的目光,就能获得喘息。可此刻,在这无人认识、也无人注视的街头,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比被监控更深的、彻骨的孤独和茫然。
姐姐没有来。
而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油纸包里的栗子糕,渐渐失去了温度,在金黄色的橱窗灯光映照下,像一块渐渐冷却的、无人认领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