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指示灯无声闪烁的第三天清晨,沈清欢萌生出了离开的念头。
不是激烈的冲动,而是一种缓慢的、如同水底蔓草般缠绕上来的窒息感,最终凝结成一个冰冷清晰的认知:她必须离开。
离开这双无处不在的电子眼,离开这片被沈清简用温柔和恐惧织就的、密不透风的网,离开这个连呼吸都被预设好安全模式的“家”。
沈清欢没有制定周密的计划。
她只是在一个沈清简值夜班未归的、雨声潺潺的凌晨,睁着眼睛,躺在被摄像头刻意避开角度、却依然能感受到其存在的床上,听着阿团在客厅地毯上窸窣的脚步声,然后,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
动作很轻,像怕惊动空气。
她甚至没有开灯,借着城市永不彻底熄灭的夜光,摸索着穿上最普通的牛仔裤、旧T恤和一件薄外套。
她没有带多少东西——钱包里仅有的现金、身份证、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但关了机),还有一小瓶没吃完的抗抑郁药。
她没有动沈清简为她准备的任何“应急包”,没有拿那把可以当拐杖的长柄伞,也没有碰那些柔软的、带着沈清简气息的衣物。
她只是走到客厅,在摄像头幽红的目光注视下,停顿了片刻。
然后,她蹲下身,抱起被惊醒、迷迷糊糊蹭过来的阿团,把脸深深埋进它温暖蓬松的皮毛里,吸了一口它身上干净的、属于这个“家”的最后一点气息。
阿团信任地舔了舔她的下巴。
“对不起,阿团。”她极轻地说,声音哽在喉咙里,“不能带你走。”
她将阿团轻轻放回它的小窝,摸了摸它的头,然后站起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个摄像头,仿佛它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打开门时,凌晨潮湿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最后看了一眼门内那片被夜灯染成暖黄色的、她曾以为会是救赎之地的黑暗,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扣合。
不重,却像是给一段生活、一种关系,盖上了沉重的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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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简是在清晨六点过五分到家的。
连续三十多小时的值班和一场紧急手术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但推开家门时,她习惯性地先看向手机——屏幕上分割的画面里,客厅空无一人,阿团独自趴在它的窝边,似乎有些不安地竖着耳朵。
沈清欢的卧室画面一如既往的静止,角度问题,只能看到空荡的床尾和一角被子。
她脱下沾染了医院气息的外套,揉了揉眉心,走向沈清欢的卧室,准备进行每天例行的、确认她安然无恙的“查看”。
动作熟练得像呼吸。
推开房门。
床上是空的。
被子掀开一角,枕头凹陷的痕迹还在。
沈清简的脚步顿在门口,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停跳了一拍。
但理智立刻跳出来解释:可能去洗手间了,可能早起在客厅……
她转身快步走向客厅。
空无一人。只有阿团迎上来,绕着她的腿焦躁地转圈,发出比平时更急切的“喵喵”声。
洗手间,空。厨房,空。阳台,空。
每一个“空”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越来越慌的心脏上。
她猛地冲回沈清欢的卧室,这次打开了灯。光线刺眼地照亮一切。
床铺凌乱,但属于沈清欢常穿的家居服叠放在枕边。衣柜门关着,她一把拉开——
少了。
虽然不明显,但她对妹妹的衣物了如指掌。那件浅灰色的连帽外套,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不见了。
她拉开抽屉,放零钱和证件的小盒子……空了。
大脑“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所有冷静、所有专业素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踉跄着退后一步,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走了?她就这么……走了?在摄像头的注视下,在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保护”下?
沈清简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目光射向卧室角落那个白色的、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摄像头。
她扑到书桌前,几乎是粗暴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指尖冰冷颤抖地操作着,调取过去几个小时的监控录像。
快进。
寂静的客厅,阿团偶尔走动,雨夜的光线变化……然后,在凌晨四点十七分,那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客厅画面里。
她穿着外套,背着一个很小的包,蹲下身抱了抱猫,然后,径直走向门口。
没有迟疑,没有回头。
开门,走出去,门关上。
画面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阿团困惑地走到门边,用爪子扒拉着紧闭的门板。
沈清简死死地盯着屏幕,盯着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里面翻涌着惊骇、难以置信、以及某种世界崩塌般的绝望。
她看着沈清欢最后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那个被她小心翼翼呵护了这么久、几乎成了她生存意义的身影,就这样轻易地、默然地,走出了她精心打造的牢笼。
“为……什么?” 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终于从她颤抖的唇缝中挤出来。
为什么?是监控?是那些她自以为是的“保护”?还是……她这个人本身,已经成了沈清欢无法承受的负累?
悔恨、恐慌、被背叛的刺痛、还有更深的、几乎将她撕裂的自责,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想起安装摄像头时沈清欢无声的眼泪,想起她日益沉寂的眼神,想起自己那些不容置疑的“为你好”……她以为那是爱,是责任,是救赎。
原来,在对方眼里,那只是令人窒息的枷锁。
她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冲向玄关,拉开门,冲进依旧飘着冷雨的清晨楼道。
电梯显示停在一楼。她等不及,转身冲向安全通道,高跟鞋敲击楼梯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发出慌乱的回响。
“清欢——!” 嘶哑的呼喊冲口而出,在寂静的清晨显得突兀。
没有回应。
只有雨声,和远处渐渐苏醒的城市模糊的喧嚣。
她冲出一楼大堂,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
她茫然地站在小区门口,望着被雨幕模糊的、四通八达的街道,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无助和恐慌。
沈清欢会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她身上带了多少钱?她的药够吗?外面这么冷,还下着雨……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凌迟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首先打沈清欢的电话——关机。冰冷的女声提示像最后的判决。她接着打给所有可能知道沈清欢去向的人,父母、寥寥几个旧友、甚至沈清欢很久没联系过的心理医生……得到的只有惊讶、询问和同样的一无所知。
雨越下越大,砸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滚烫的液体。
她站在雨里,浑身湿透,黑色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沈清欢消失的方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一具被悔恨和恐惧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皮囊。
阿团不知何时跟了下来,蹲在她脚边,被雨淋得瑟瑟发抖,朝着空荡的街道细弱地叫着,仿佛也在呼唤那个消失的人。
家,那个铺着柔软地毯、摆着爱心早餐、养着受伤小猫、被她一点点构筑起来的“安全堡垒”,此刻在她身后,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讽刺。她以为她筑起的是避风港,却没想到,那成了逼走她唯一想保护之人的囚笼。
沈清简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臂,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混合在无情的雨声里。
她弄丢了她。
在试图用监控锁住她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注定要失去。
红色的指示灯,依旧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沉默而忠诚地闪烁着,记录着一场守护者亲手酿成的、彻头彻尾的逃离。
而它所能见证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和雨打窗棂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