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沈清简结束一个跨国学术会议的线上旁听,揉了揉眉心,关掉电脑屏幕。
书房的门虚掩着,客厅只留了一盏夜灯,光线昏黄如蜜,均匀地洒在那片浅米白色的长绒地毯上。
阿团蜷在沙发一角,睡成毛茸茸的一团,尾巴尖偶尔轻轻一甩。
一切都安静得恰到好处。
然后,她闻到了那缕味道。
极淡,混在夜灯暖融融的气息和家里常有的、书本纸张与干净织物的味道里,几乎难以察觉。
但沈清简的嗅觉,经过多年严谨训练,对某些特定气味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
酒精。
不是医用酒精那种锐利刺鼻的味道,而是更绵软、更隐晦的,带着一点果味的甜腻后调——预调鸡尾酒,罐装的那种,便利店最常见也最廉价的一款。
她的动作停住了。
指尖还按在微热的电脑散热口上,目光却已经像探针一样,无声地扫过客厅。
茶几上,她睡前给沈清欢倒的温水,杯子空着,旁边摆着按时分好的药片,也吃了。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符合她睡前检查时的状态。
但气味不会撒谎。
她站起身,黑色的长发因为她刚才揉额角的动作而略显凌乱,垂在深蓝色的丝质睡衣肩头。
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那点昏黄的光,脚步极轻地走向沈清欢的卧室门。
门关着,里面一片漆黑寂静。
沈清简在门口站了几秒,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她转身,走向厨房。
厨房的感应灯随着她的到来幽幽亮起。
流理台干净得反光,水槽里没有待洗的杯子,垃圾桶也是新换的袋子。
但她走过去,打开了橱柜下方收纳杂物的小柜门。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未拆封的备用毛巾、几瓶清洁剂、还有……一个半透明的收纳盒,原本用来装一些零食。此刻,盒子里躺着三只空空如也的、色彩鲜艳的铝罐。
蜜桃味、葡萄味、柠檬味。
330毫升装,酒精度3%左右,喝起来像汽水,但对一个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的人来说,哪怕这点酒精,也足以与药物产生难以预料的相互作用,轻则加重副作用,重则……
沈清简没有碰那些罐子。
她只是看着,看着罐身上那些花哨的水果图案,在冷白的橱柜灯光下,显出几分廉价而刺眼的欢快。
铝罐被捏扁了,开口处残留着一点深色的、黏腻的液体痕迹。
沈清简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缓慢而深长,仿佛需要调动全部意志力,才能维持住胸腔平稳的起伏。
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痛感,帮助她锚定理智。
没有惊愕的抽气,没有愤怒的低语。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只有眼底深处,墨色的瞳孔急剧收缩,掠过一片冰冷的、近乎凛冽的锐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后怕、震怒、以及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复杂情绪的眼神。
但所有这些激烈的东西,都被她死死封冻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苍白的面孔之下。
她轻轻关上了柜门,动作稳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她走回客厅,没有去沈清欢的房间,而是坐到了沙发上,就在阿团旁边。阿团被惊动,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腕。
沈清简没有像往常那样抚摸它,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它温暖的背脊上,目光投向沈清欢紧闭的房门。
她就那样坐着,在昏黄的夜灯里,侧脸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下颌角的阴影异常清晰。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她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仿佛抽走了她周身最后一点温度。
她站起身,走向沈清欢的房门,这一次,没有犹豫,直接握住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比客厅更暗,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点点稀薄的、城市夜间的微光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穿了沈清简所有理性的屏障。
脚步稳得像手术室里走向无菌区的步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寸寸冻结。
房间里弥漫着甜腻的酒气,混着沈清欢身上那股她再熟悉不过的、带着药味的脆弱气息。
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光,吝啬地勾勒出床上蜷缩的身影。
沈清欢睡得很沉,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让她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唇瓣微张,呼吸沉重。
浅黄色的长发汗湿地贴在颈侧,睡衣领口歪斜,露出一小片白皙的、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锁骨。
沈清简停在床边。
她没有立刻动作。
只是站在那里,垂着眼,目光从妹妹潮红的脸颊,滑到凌乱的领口,再落到她随意搭在被子外、指节微微蜷起的手上。
那目光不再是医生冷静的审视,也不再是姐姐克制的担忧。那是一种……沉郁的、几乎能拧出湿冷雾气的凝视,像深潭底部蔓生的水草,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和更深处翻涌的、被死死压抑的暗流。
她的视线在沈清欢微敞的领口停留了半秒——仅仅半秒。然后猛地移开,仿佛被那抹白皙烫到。
但下一刻,又不受控制地、更沉地落回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贪婪,描摹着那脆弱的弧线,呼吸的起伏,甚至皮肤下淡青色的、细微的血管。
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身侧,在昏暗的光线里,手背上的筋络一根根清晰地绷起,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那不是出于愤怒,至少不完全是。那是一种更混沌、更灼热、也更无处安放的情绪在疯狂冲撞——是看到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寻求慰藉时的心痛与后怕,是闻到那廉价甜腻的酒气时升起的、混杂着担忧的强烈不适,更是……更是看到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带着别人留下的气息(哪怕那只是酒精)沉沉睡去时,心底那头被铁链锁了太久、此刻却因这暧昧危险的场景而狂躁咆哮的野兽。
占有欲。
纯粹的、黑暗的、不容辩驳的占有欲。
像硫酸一样腐蚀着她引以为傲的理智。
她想拂去那恼人的酒气,想用消毒水般洁净的气息彻底覆盖,想确认这具身体、这副灵魂的每一寸都只属于她的看顾,她的领地。她想摇醒她,质问,或者……用更直接的方式,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可她不能。
姐姐。
仅仅是姐姐。
这个身份此刻成了最冰冷的镣铐,将她所有越界的冲动死死钉在原地。
她没有资格为“酒”本身之外的东西愤怒,没有立场为那片泄露的肌肤心旌摇荡,更没有权利……去索要那些梦里都不敢清晰勾勒的触碰。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然冲上鼻腔,直抵眼眶。沈清简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睁开时,眼底已迅速浮起一层被强行压抑的、湿润的红。
但那红被昏暗的光巧妙地掩藏了大半,只剩下眼角一点潮湿的痕迹,和她苍白脸色形成的脆弱对比。
她极慢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横冲直撞的野兽重新压回牢笼。
然后,她弯下腰,伸出手——动作依旧带着医生特有的稳定,只是指尖的冰凉泄露了真实。
她没有去碰那片刺眼的肌肤,而是轻轻拉高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到沈清欢的下巴,将那点令人分心的景象彻底掩住。
手指在收回时,无意间擦过沈清欢散在枕上的发梢,那微凉柔软的触感让她指尖几不可察地一蜷。
沈清欢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惊扰,无意识地嘤咛一声,睫毛颤动,眼看着就要醒来。
沈清简的身体僵住了。
四目相对可能只在须臾之间。在那双总是盛着雾气或依赖的眼睛睁开前,在她自己眼中那些来不及收拾干净的混乱情绪被窥见前——
她迅速直起身,别开了脸。
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下颌角收紧,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沈清欢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真的醒来,又沉沉睡去。
寂静重新笼罩房间,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沈清简依旧站在原地,背脊挺直,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转回脸,目光再次落在沈清欢睡着的面容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残余的湿润红痕未褪,担忧与后怕沉淀在眼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无力感浸透的、深黯的疼惜,和那份无处宣泄、只能自我焚烧的占有欲交织出的暗火。
她张了张嘴,声音像是从干涸的沙地里艰难地挤出来,低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的克制:
“……下次……” 她停顿,似乎每一个字都在灼烧喉咙,“少喝点。”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与其说是责备或告诫,不如说是一声被所有不可言说之情碾压过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它掩盖了千言万语——掩盖了“我害怕失去你”,掩盖了“别用这种方式逃离我”,掩盖了“你知不知道我快要被这份不能见光的心情逼疯”。
说完这句,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充满她气息、却时刻提醒着自己界限的房间。
她最后看了沈清欢一眼——那一眼极快,像偷窃,带着来不及藏好的贪恋和更深重的痛楚——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门被极轻地带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沈清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在客厅昏黄的夜灯下,缓缓滑坐在地毯上。
她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膝盖,黑色的长发如哀伤的帷幕般披散下来,包裹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紧握的拳头依然没有松开,手背青筋狰狞,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泛白的痕迹。
黑暗中,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和那份被“姐姐”身份禁锢的、快要将她吞噬殆尽的、疯狂而无望的爱意,在无声地厮杀。
而房间里,沈清欢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对门外那场无声的风暴,对那道最终只敢偷偷看她一眼、便独自沉入深渊的目光,一无所知。
暖昧成了最细的钢丝,拉扯着两颗在伦理与情感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心。一个在沉睡中无意识地靠近边界,另一个在清醒里被这边界割得鲜血淋漓,却连呼喊疼痛的资格都没有。
沈清简最后还是因为担心去而复返
沈清欢背对着门侧躺着,被子盖到下巴,浅黄色的长发散在枕上,看起来睡得很沉。
沈清简没有开灯。
她走到床边,借着那点微光,看着妹妹沉睡的侧脸。沈清简伸出手,指尖悬在沈清欢额头上一寸的位置,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感受她皮肤散发的热度,又似乎在克制着触碰的冲动。
最终,她的手指落下去,极轻地拨开沈清欢额前被汗微微濡湿的碎发,然后,指尖顺着滑到她的颈侧,停留了两秒——在确认脉搏。
平稳,但略快。
做完这一切,沈清简收回手,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她曲起腿,手臂环抱住膝盖,黑色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将她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她就以这样一个这样的姿势,沉默地坐在妹妹床边的黑暗里,目光落在沈清欢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线上,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窗外偶尔有夜归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沈清欢不安地动了一下,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面对向沈清简这边。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努力睁开了一条缝,似乎察觉到了床边有人,迷迷糊糊地、带着浓重睡意和一丝被惊扰的不满,嘟囔道:“……姐?你怎么……不睡?”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酒后特有的、黏糊糊的迟钝。
沈清简在黑暗里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是沈清欢从未听过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冰冷,像结了薄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清欢,”她叫她的名字,一字一顿,清晰得不容任何错辨,“你喝酒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黑暗里,沈清欢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双勉强睁开的、迷蒙的眼睛,在瞬间掠过一丝惊慌,随即被更深的混沌和试图掩饰的茫然覆盖。
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
“我……”她试图说什么,声音发虚。
“三罐。”沈清简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没有提高半分,却每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在寂静的空气里,“蜜桃,葡萄,柠檬。
藏在厨房杂物柜的收纳盒里。”她顿了顿,补充道,“空的。”
沈清欢彻底僵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屏住。黑暗中,她能感觉到姐姐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有平日看她时的温度,而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冷静审视的锐利。这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让她感到无处遁形和……寒冷。
“你知道你在吃什么药吗?”沈清简继续问,语气像在病房里询问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你知道哪怕一点点酒精,和那些药物混合,可能会让你心律不齐,血压异常,加重中枢抑制,甚至诱发更严重的反应吗?”
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疲惫的失望,以及被压抑到极致的后怕。
正是这种克制,让话语里的重量成倍增加。
沈清欢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枕头。
她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危险。可她当时……当时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快要炸开,那片厚重的、名为抑郁的淤泥快要将她活埋。
她需要一点东西,哪怕是最廉价、最可笑的“甜味汽水”,来短暂地麻痹一下那种无处不在的“重”。
她没想那么多,或者,她刻意不去想。
“对不起……”她啜泣着,声音破碎,“我只是……太难受了……我……”
“难受,”沈清简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极细微的颤音,那颤音里压抑着太多东西,“所以,你选择用可能伤害自己更甚的方式来‘缓解’?清欢,我铺上地毯,是怕你摔倒会疼。
我计算食谱,是想让你身体有力量对抗。
我带你出门,是希望你能看见一点点外面的光。我做这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变成耳语,却更令人心头发紧,“不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用更危险的方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伤害自己。”
沈清欢哭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哽咽。
沈清简不再说话。
她只是重新伸出手,这次不是试探,而是稳稳地握住了沈清欢露在被子外、冰凉而颤抖的手。她的手也很凉,但握得很紧。
“今晚我会守在这里。”她重新用回那种平静的、不容置疑的语气,“你需要观察。明天早上,如果没有任何不适,我们再谈。”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点点,但依旧带着坚硬的棱角,“至于那些酒……没有下次,清欢。这是我的底线,也是你对自己生命的底线。”
她说完,就不再言语,只是紧紧握着妹妹的手,目光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侧脸在稀薄的微光里,显得异常苍白而冷峻,像一尊守卫在深渊边缘的、沉默的玉石雕像。
沈清欢在她掌心的禁锢和目光的笼罩下,哭到力竭,最终在沉重的愧疚、后怕和残留的酒精作用下,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只是这一次,睡梦中也不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偶尔会惊悸般地抽动一下。
沈清简始终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夜色浓稠如墨,将她挺直的背影和低垂的眼睫,都染上了一种孤寂而执拗的暗色。
长夜未央,而某个关于“安全”的契约,刚刚被触碰了最危险的边缘。
如何修复,或许需要比铺一地柔软、养一只小猫,更加艰难和漫长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