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先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一道窄窄的金,斜斜切在沈清欢的手腕上。
沈清欢醒来时,姐姐已不在床上。
身侧的被褥还留着一点凹陷的余温,和很淡的、她身上那种混合着消毒水与干净皂粉的气息。
屋子里很静,但那种静不是空荡的,而是被某种细微的、规律的声响填满了——是从厨房传来的,瓷器轻碰的脆响,水流声,还有食物在热油里发出的、令人安心的滋滋声。
沈清欢拥着被子坐起来,浅黄色的长发睡得有些蓬乱。
昨晚那些激烈的情绪,哭肿的眼睛,还有浴室冰冷的瓷砖,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手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幻觉般的重量。
沈清欢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走到卧室门口,扶着门框,望向厨房的方向。
沈清简背对着她,黑色的长发随意披着,露出白皙修长的后颈。
她身上是一件简单的米白色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晨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她正微微躬身,看着平底锅里的什么。
厨房的流理台上已经摆了好几样东西:一只白瓷碗里盛着嫩黄的蒸蛋羹,表面平滑如镜,撒着几点碧绿的葱花和透明的虾仁;旁边的小碟里是切得极薄的酱牛肉,堆成小小的山形;还有一小盅冒着袅袅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甜香丝丝缕缕地飘过来。
她煎的是蛋饼。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蛋饼——不是圆形的,而是被小心地做成了……一颗心的形状。
金黄的蛋液边缘微微焦脆,中心嫩软,她用锅铲极其小心地将其完整地铲起,盛进一只天青色的圆盘里。
然后,她拿起一只细嘴的番茄酱瓶子,悬在蛋饼上方,手腕稳定地移动。
沈清欢屏住了呼吸。
姐姐在用番茄酱画画。
深红的酱汁流淌下来,先是一个圆圈,然后添上耳朵、胡须、圆点似的眼睛和鼻子。最后,在“脸蛋”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但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的——
爱心。
一只简笔的、番茄酱画的卡通猫,旁边陪着一颗笨拙的爱心。
她画完了,放下瓶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似乎不太满意那个爱心的形状,几不可闻地轻轻“啧”了一声。然后她转过身,打算去拿抹布擦一下溅到台面的酱汁,这才看见了站在卧室门口的沈清欢
她的动作顿住了。
晨光里,她脸上那层惯常的、医生式的冷静疏离还没完全挂好,被沈清欢撞破的这一瞬间,清晰地掠过一丝罕见的、属于“沈清简”这个人的赧然和……无措。
像是一个准备了秘密惊喜却被提前发现的孩子。
但只一瞬。她很快稳住了神色,目光落在沈清欢光着的脚上,眉头微蹙。
“怎么不穿鞋?”她语气如常,甚至带上一丝责备,“地板凉。”
沈清欢没动,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指着盘子里那只“猫”:“……这是什么?”
沈清简的耳尖似乎泛起一点极淡的红,但声音很镇定:“早餐。”
沈清简沉默了两秒,伸手将一缕滑落的黑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她常做,但此刻做来,却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蛋白质和茄红素的结合,”她一本正经地说,目光却不与之对视,转身去拿拖鞋,“有助于稳定情绪。顺便……练习一下手部精细动作。”
沈清欢把她递过来的拖鞋穿上,暖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走到桌边,看着那盘过于用心的早餐。
蒸蛋嫩滑,酱牛肉纹理漂亮,酒酿圆子香甜,还有这只……世上最笨拙也最认真的卡通猫。
心里某个角落,那块被抑郁冻得又冷又硬的地方,好像被这清晨厨房的暖光和食物香气,悄悄撬开了一条缝隙。
酸酸胀胀的感觉涌上来,不是想哭,而是一种……被如此具体地、认真地爱着的无措。
“你……”沈清欢声音有点哑,“几点起来的?”
“没多久。”她轻描淡写,开始往小碗里盛酒酿圆子,“蛋羹要火候,圆子要现煮,牛肉是昨晚酱好的,今早只需切片。”她顿了顿,补充道,“都不费事。”
沈清欢知道她在撒谎。
光是那颗“心形”蛋饼,就不知道要试验多少次才能完整成型。
还有那幅番茄酱画……我想象着她系着围裙,在清晨的厨房里,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跟一锅蛋液和一瓶番茄酱“搏斗”的样子。那个在医院里冷静果断、被病人称为“沈医生”的沈清简,和眼前这个为妹妹笨拙地画爱心的姐姐,重叠在一起。
摆好筷子勺子,又倒了两杯温水,做完这一切沈清简才在对面坐下,看向还站在桌边的沈清欢
“过来吃。”她说,“凉了味道会差。”
沈清欢走过去坐下。
筷子握在手里,却一时不知该先碰哪一样。最后,她先舀了一勺蛋羹。温度刚好,入口即化,鲜香滑嫩,咸淡也恰到好处。
沈清简又将那颗“猫猫爱心蛋饼”往沈清欢面前推了推。
沈清欢夹起一小块,蘸了一点旁边画着的番茄酱,放进嘴里。
蛋香混合着番茄酱微酸清甜的味道,很普通,却又极不普通。
“好吃吗?”她问,语气看似随意,但握着水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嗯。”沈清点头,又夹了一块,这次蘸了更多的番茄酱,把那颗“爱心”的一角都吃掉了。
沈清简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也开始动筷。
她吃得很安静,动作斯文。阳光完全铺满了餐桌,笼罩着她们。
吃到一半,沈清欢忽然抬起头,看着她。
“姐。”
“嗯?”
“你以前……也这样给病人准备早餐吗?画……猫和爱心?”沈清欢问完,就看见她夹菜的动作僵在半空。
沈清简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种“我就知道你会问”的无奈,但深处却漾开一点极浅的笑意,像阳光下的溪水,闪着细碎的光。
“沈清欢,”她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但那微扬的尾音泄露了她的心情,“我的病人,食谱由营养科制定。我个人只负责查房和开医嘱。”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沾了一点番茄酱的嘴角,声音柔和下来,“至于猫和爱心……那是家属特权,仅限于你。”
沈清欢低下头,继续吃那颗被咬掉一角的“爱心”。番茄酱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心里去。
窗外的鸟叫得正欢。
这是一个有“爱心早餐”的早晨。
空气里有食物真实的香气,有阳光确凿的暖意,还有坐在对面的她,眼底那抹几乎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温柔。
抑郁依然沉在心底,像一块未曾融化的冰。
但此刻,在这个被精心布置过的早餐桌上,冰层之上,照进了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