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简回到家时,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
她先在门垫上仔细擦净鞋底,然后脱下白大褂——在进门前就已经叠好装进手提袋,避免带回任何医院的气味。
这是她为沈清欢养成的习惯之一:家必须是完全无菌的避难所,连心理上的细菌都不要带进来。
屋里很暗,只有客厅角落亮着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光晕像一小片不会融化的蜂蜜。
沈清欢蜷在灯下的懒人沙发里,浅黄色的头发散在米白色的羊绒毯上,整个人陷在柔软织物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她听见开门声,眼睫颤了颤,但没有动。
沈清简没有立刻说话。
她先去洗手,用那套沈清欢喜欢的柑橘味洗手液,温水冲够三十秒,然后擦干。
接着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不是顺路买的,是专门绕了二十分钟去那家老字号糕点铺买的栗子糕,还温热着。
她做这一切时动作轻缓有序,几缕碎发垂在颈侧。等一切就绪,她才走到那片光晕的边缘,蹲下身来,视线与妹妹齐平。
“今天栗子糕出炉得晚,排队的人多。”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让师傅多裹了一层蜂蜜,你说过那样好吃。”
沈清欢慢慢转过脸。灯光下她的眼睛有些浮肿,显然是又哭过,但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
“……不想吃。”声音很软,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那就先放着。”沈清简把纸袋放在一旁的小圆桌上,没有半点坚持的意思,“想喝点什么?桂花蜜水?还是热牛奶?”
沈清欢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毯子的绒毛。“……牛奶。”
“加蜂蜜还是枫糖?”
“……蜂蜜。”
“好。”
沈清简起身去厨房。
她的拖鞋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黑色的家居服在昏暗光线里像一道温柔的影子。
热牛奶需要精确到六十五度——太烫伤胃,太凉不爱喝。
蜂蜜要顺着勺背慢慢滑入,然后顺时针搅动七圈,逆时针三圈,这样溶解得最均匀。
这些细节沈清简都记在本子上,生理期的、情绪低潮期的、有轻微焦虑症状时的,不同的日子有不同的照料方案。
她不是在照顾一个病人,而是在重新养育一个生命——从温度、味道、光线开始,一点一点重建她对世界的信任。
牛奶端过来时,沈清欢已经坐起来了些,毯子滑到腰间。沈清简没急着递给她,而是先用手背试了试杯壁温度,才放进她手里。
“小心烫。”
沈清欢双手捧着杯子,热度从掌心一路蔓延到胸口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浅黄色的头发随着低头喝奶的动作滑落颊边。沈清简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擦过耳廓时顿了顿——有点凉。
“等喝完,洗个热水澡吧。”不是询问,是温和的告知,“浴室我提前开暖风了,现在应该刚好。”
沈清欢没说话,只是喝的速度快了一点。这是同意的表示。
等杯子见底,沈清简接过空杯,然后伸出手。沈清欢迟疑了一下,把手放进她掌心。姐姐的手干燥温暖,稳稳地将她拉起来,毯子滑落到地上也浑然不觉。
浴室果然已经暖意融融。镜子上蒙着薄薄的水汽,浴缸里放了七分满的水,水面浮着几朵干燥的洋甘菊——安神的。
旁边小架子上整齐摆着:洗发水(无硅油,柑橘香)、沐浴露(燕麦味,最温和的那款)、身体乳(已经提前挤在手心温热过)、干净的睡衣(烘得蓬松柔软)、还有一条超大吸水浴巾。
“你自己可以吗?”沈清简问,手还扶着妹妹的胳膊。
沈清欢点点头,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沈清简的眼睛。
“我就在门外。”她松开手,退到门边,“有事叫我,或者敲一下墙,我就进来。”
门轻轻关上,留了一条缝——这是她们之间的规矩:完全私密的空间有时会让沈清欢恐慌,需要知道姐姐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水声淅淅沥沥响起来。
沈清简靠在门外墙上,黑发散下来几缕,她也没去拨。
她听着里面的动静:入水的声音、轻微的叹息、然后是很久很久的安静。
大概二十分钟后,里面传来一声轻轻的敲击。
沈清简推门进去。浴缸里,沈清欢抱着膝盖坐在水中,浅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水面浮着的洋甘菊围在她身边,像一个小小的保护圈。
她没动,只是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过来。
不需要说话。沈清简走过去,在浴缸边坐下,拿起旁边的水瓢。
温水从肩头淋下,一遍,两遍,三遍。然后她挤了洗发水,在手心搓出泡沫,开始轻轻按摩沈清简的头皮。
“今天头疼了吗?”她问,手指力道适中地按着穴位。
“……一点点。”
“这里?”拇指按在太阳穴。
“嗯。”
“这里呢?”移到后颈。
沈清欢轻轻“唔”了一声,身体放松了一些。
这是她们之间的另一种语言:通过触摸确认存在。抑郁有时会让沈清欢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不真实的,需要这样具象的接触来锚定自己还在身体里。
洗好头发,沈清简用浴巾包住那头浅黄色的长发,然后递过浴袍。
等沈清欢裹好出来,她已经准备好吹风机——调到中档温度,先吹发根,再顺着发丝吹,另一只手始终轻轻梳理着,防止打结。
吹风机嗡嗡的声音里,沈清欢闭上眼睛。热度、手指的梳理、姐姐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所有这些包裹着她,像一层柔软的茧。
沈清简在吹风机的噪音里提高了一点声音,“明天我全天都在家,早上我们可以晚点起,我烤苹果派——你上周说想吃的那个。下午……”她顿了顿,感觉到手指下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下午如果你有力气,我们可以给阳台那些绿萝换盆。如果没力气,就继续躺着,我念书给你听。”
她没说“你应该”,没说“出去走走对你有好处”,只说“如果你有力气”和“如果没力气”。
所有选项都是被允许的,所有状态都是被接纳的。
头发吹到八分干,沈清简关掉吹风机。突然的安静里,她听见妹妹很轻地说:
“姐。”
“嗯?”
“我是不是……很麻烦。”
沈清简放下吹风机,转到妹妹面前蹲下。她捧住那张还带着水汽的脸,黑色的眼睛直视着那双浅褐色、总是蒙着雾的眼睛。
“听好,”她一字一句说,声音温柔但无比清晰,“你从来都不是麻烦。你是我的选择。”
她站起来,从衣柜里取出那套准备好的睡衣——淡鹅黄色的纯棉套装,袖口绣着一小朵柑橘。
帮妹妹换上时,动作熟练得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子:先穿裤子,再穿上衣,一颗一颗扣好扣子,最后把袖口挽到手腕上方一寸的位置——刚好盖住那些痕迹,又不会太紧。
“好了。”沈清简退后一步看了看,像欣赏一件精心呵护的作品,“去床上吧,我给你热牛奶。”
“刚喝过……”
“睡前还要一杯,助眠的。”沈清简已经转身往厨房走,“加一点点蜂蜜,对吧?”
沈清欢站在浴室门口,看着姐姐在厨房暖光下的背影。
黑色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身后,家居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她做这些事时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养育她、娇惯她、重新一点一点把她拼凑完整,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
床上已经铺好了。
电热毯提前开了半小时,被窝里暖烘烘的。
两个枕头并排放着,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沈清欢睡眠浅,需要特殊高度的枕头。
床头柜上放着温水、药盒(已经按剂量分好)、还有一小盏香薰灯,飘出淡淡的薰衣草香。
沈清简端着热牛奶进来时,沈清欢已经蜷进被窝里,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眼睛。她接过牛奶,小口喝着,看着姐姐在房间里做最后的检查:窗帘是否拉严实(要完全遮光)、窗户是否留了缝(保持空气流通但不直吹)、夜灯亮度是否合适(要能看见轮廓但不刺眼)。
等沈清欢喝完牛奶,沈清简接过空杯,然后很自然地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她没有马上关灯,而是侧过身,面对妹妹。
“今天有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吗?”她问。这是每晚的功课:在入睡前打捞一点亮光,哪怕再微小。
沈清欢想了好久,久到沈清简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栗子糕的香味。”她小声说,“你开门的时候,我闻到了。”
沈清简笑了。那是一个很浅很温柔的笑,在昏暗光线下,她脸上常年不化的清冷终于完全融化了。
“好。”她伸手关掉大灯,只留那盏小夜灯,“那明天也买。现在,睡觉。”
她没再说“晚安”,因为知道夜晚对妹妹来说并不总是“安”的。她只是伸出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妹妹的背,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个婴儿。
沈清欢在规律的轻拍中闭上眼睛。被窝很暖,空气里有薰衣草和残留的栗子糕甜香,姐姐的呼吸就在耳畔。
那些沉在心底的重,那些想要消失的念头,此刻都被这具体的、温暖的、几乎令人愧疚的呵护暂时托住了。
她知道这样不对,知道姐姐的人生不该被她这样拖住,知道自己该好起来该独立该……
“别想。”沈清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仿佛能看透她的思绪,“今晚不想那些。今晚只睡觉。”
那只手还在轻拍,稳定而温柔。
沈清欢终于放松下来,让自己沉入这片安全的黑暗里。
窗外,夜色深重。但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张床上,有人正用无限的耐心,把破碎的心一点一点拢的柔软。
一夜又一夜,一夜又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