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或者是五点。没出太阳。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快要寿终正寝,电流通过钨丝发出令人牙酸的微弱滋滋声,光线是病态的惨白。
闹钟没响。
因为那只闹钟被一条从天花板缝隙里渗出来、带着粘液的触手卷住,这会儿估计已经消化在墙皮里面了。
取代闹钟唤醒燕随的是一声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啸。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八百只指甲同时划过黑板,又或者是某种巨型啮齿类动物被踩断了尾巴。
燕随睁开眼。
虹膜聚焦,盯着天花板上灰白发霉的墙皮。那个霉斑的形状昨晚还像一张哭泣的人脸,今早再看,嘴角似乎诡异上扬了些许弧度。
燕随叹了口气。
还活着。又是该死的、无论如何也没法停止呼吸的一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混合着铁锈的味道,还有点陈旧咖啡渣发霉后的酸气,恶心的味道顺着鼻腔直往天灵盖里抓。
“早。”
燕随面无表情地对着霉斑打了个招呼,刚睡醒的声音沙哑。他慢吞吞地坐起身,脊椎骨节发出过劳社畜特会有的咔哒声。
掀开被子。被子很薄,印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条纹。上面有三个不太明显的窟窿,像是被什么东西的乳牙给啃穿的。
他赤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很冷,像贴着死人的面皮。脚底传来一阵令人不悦的湿腻感——地板上淌着一滩暗红色的不明液体,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他甚至没低头看一眼,熟练地绕过那滩液体,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得像是刚刚从冷柜里拉出来解冻了半小时,眼下的黑眼圈浓重得像两团化不开的墨。
燕随伸手去拿牙刷,指尖刚触碰到医院特供的塑料杯子。
咔嚓。
杯子裂了。是被急剧下降的室温冻裂的。
洗手台下水道的咕噜声瞬间变大,腥臭味蔓延上来,一股黑色的头发像有生命的海藻一样疯狂上涌,眨眼间填满了半个水池。
头发里隐约露出一只浑浊发白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燕随,喉咙里发出赫赫的风箱声:“……痛……好痛……”
燕随挤牙膏的手停在半空。
他没动。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只沉默地看着那只试图爬出来的怨灵。
五秒钟后。
燕随拿起旁边一瓶包装写着“含氯消毒液”的塑料瓶,拧开盖子,对着眼珠子倒了下去。
“啊——!!!”
凄厉的惨叫几乎要把镜子震碎。
怨毒的黑色头发触电般缩回了下水道,跑得干干净净。
“第三次。”燕随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着下水道说道,“也是本月最后一次警告。再让我看到非指定排放物出现在员工盥洗区,你的排污权就停了。”
下水道里传来几声委屈至极的呜咽,随后彻底死寂。
漱口。吐水。
水流旋涡带走了一点血丝。大概是昨晚熬夜太狠,牙龈出血。
燕随用凉水洗了把脸,毛巾用力擦拭皮肤,直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他走出洗手间,从瘸了一条腿的衣架上取下一件白大褂。大褂的左下角沾着一块早就洗不掉的暗沉污渍,像挣扎的手印。
那是前任院长留下的纪念品,也是燕随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原因——别的医生都被这群病患给吃了。
扣子一颗颗系好,最上面一颗必须扣严,锁住喉结下的一线生机。
这是医生的体面,哪怕在这种鬼地方。
燕随从床头柜上抓起一副银丝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最后拿起桌上掉漆的不锈钢保温杯,拧开,里面泡着两颗饱满的枸杞。
推开面前贴着“肃静”标签,实际上沾满了早已干涸血手印的铁门。
外面不是走廊,是翻滚着的带着腥气的浓雾,像是有人在这个巨型建筑的通风管道里焚烧了成吨的腐烂玫瑰。
燕随面无表情,手极其熟练地向前一挥。
“哗啦”。
浓雾有意识一般,受惊地向两侧退散,露出斑驳的绿色墙皮,还有地板上拖拽过后还没来得及干涸的暗红色痕迹。
“把嘴擦干净,302房。”
燕随盯着地板上一团蠕动的阴影:“我说过很多次,吃剩的骨头不要吐在公共区域。保洁阿姨上周就被你们吓疯了,现在这里没人打扫。”
那团阴影僵住了。
它缓缓地从地面上拔高,聚集成一个人形。没有脸,只有一张巨大的嘴,嘴里还在咀嚼着脆骨。
它似乎很委屈,占据了整个面部的大嘴向下撇着,发出“呜呜”的声音,试图把一地的残渣舔回去。
“别恶心我。”燕随绕过它,皮鞋底踩在黏液上,发出把蜗牛踩碎的脆生生的声音,“这周放风时间取消。去把走廊拖干净,用你的舌头也好,拖把也好。我不想看到一丝红色的东西。”
怪物哆嗦了一下。缩成一团球,乖乖地滚向了清洁工具间。
“当——当——当——”
走廊尽头的钟声响了。声音浑浊沉闷,敲钟人拿着腿骨敲击一面裹着皮革的铜锣。
早八点,查房时间。
这是一家坐落在时空夹缝里的康复中心。外面的蠢货视这里为SSS级死亡禁区的核心地带,把这儿叫做“S级极恶副本群”,把住着的东西称为“不可名状的恐惧”。
但在燕随眼里,这里只是一个管理松散、卫生条件极差,病患极度不配合治疗的烂尾楼。烂尾楼里有两种东西:听话的病患,和该死的、增加他工作量的病患。
走廊里的灯管疯狂闪烁。每一次明灭,都能看到墙角蹲着几个影影绰绰的怪物。
少了半个脑袋的护士正推着小车路过。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充满讨好,看到燕随出来,立刻发出一阵嘶嘶的摩擦声,似乎在试图说早上好,可惜它的声带早就烂了。
它递过来一份病历夹,指缝里还夹着几根新鲜的手指头,大概是哪个倒霉的误入者留下的零食。
“李护士。”燕随接过病历夹,视线落在那几根手指上,眉头皱了一下,“我说过多少次,在公共区域禁止零食外带。扣半天工时。”
鬼护士哆嗦了一下,几乎要把剩下半个脑袋缩进胸腔里去。它慌忙把手指头往嘴里一塞,也不嚼,咕咚吞了下去,然后乖巧地立正站好。
燕随低头翻开病历夹。
纸张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受潮还是溅到了别的液体。上面的字迹狂乱潦草,像爪子挠出来的。
【病床:007号。】
【ID:裂口女(变异种)。】
【症状:强迫性微笑症候群。昨日投诉隔壁床的无头骑士半夜打呼噜(存疑,无头骑士没有头),以此为由咬断了无头骑士的脊椎骨。
【处理意见:等待主治医师定夺。】
燕随叹了口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红笔,在“处理意见”那一栏,笔触锋利地写下两个字:拔牙。
这就是燕随的一天。没什么惊心动魄的除魔卫道,只有处理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怪物纠纷。如果忽略掉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的硫磺味,墙壁偶尔流血等小细节,这里甚至比他之前待过的某三甲医院急诊科还要祥和那么一点点。
至少如果这里的病患不听话,物理切除就完事了,敢医闹的都成了标本。
他走到护士站,台面上放着一杯还在冒热气的红色液体。
“早安,院长。”甜得发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燕随没抬头。他拿起那杯红色液体闻了闻,是番茄汁。上次有个新来的小护士——一只因为失恋而吊死的红衣厉鬼为了讨好他,在他的咖啡里加了半杯A型血,美其名曰补充铁元素。
“张护士,”燕随喝了一口番茄汁,味道很淡,像兑了水的过期罐头,“你的脑袋。”
“啊?”
天花板上倒吊着的女护士发出疑惑的声音。她的头发海藻一样垂下来,快要扫到燕随的肩膀。脖子被一根麻绳勒得很细,脑袋软趴趴地耷拉着。
“挂反了。”燕随一边在打卡机上按下指纹,一边用病历笔的尾端指了指上面,“你的正脸对着墙壁。如果一会有家属来探视,你打算用你的后脑勺吓死谁?”
女护士慌乱地惊叫一声,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扭瓶盖一样“咔嚓”转了180度。惨白而眼珠外凸的脸正对着燕随,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对不起院长……我昨晚落枕了。”
“记过一次。”燕随放下杯子,“准备2号药房的钥匙。那个暴食症患者昨天又把墙吃了,今天要给他做催吐。”
“是。”
生活平淡得就像白开水,哪怕水里泡着一只眼球。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不是属于精神病院的声音。那是系统的警报声,刺耳尖锐,令人作呕。
【警告!检测到不明生物反应。判定为:人类玩家。数量:4。威胁等级:中等。】
【副本机制已激活:恐怖病院大逃杀。倒计时开始。】
昏暗走廊顶上红色警报灯开始旋转。藏在墙壁里、地板下、灯光阴影里的东西苏醒了,窃窃私语声像数万只蚂蚁在爬行。
那是兴奋,是食欲,是野兽闻到了鲜肉的骚动。
燕随皱了皱眉:“今天是什么日子?”
鬼护士僵硬地抬起胳膊,指了指墙上的电子历。
那是来自某个高科技副本的战利品,红色的LED数字红得刺眼。
【日期:星期一。】
【状态:系统强制接入窗口已开启。】
星期一,接诊日。
或者用外面那些“无限游戏系统”术语来说,今天是新人玩家投放日。
他刚刚整理好的病历单被突如其来的警报震得掉在了地上,一张写着《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关于我要毁灭世界但我怕猫这件事》的诊断书飘到了脚边。
燕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熟悉的偏头痛又犯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周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操”字在他的舌尖打了个转,最后被优雅地吞了下去,变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比起智商普遍欠费、一言不合就要表演身体分裂的怪物病患,他更讨厌那群自以为是救世主的人类玩家。
这帮人总是大呼小叫,破坏公物,还要拿着些会发光却连防弹玻璃都切不开的所谓神器到处乱砍。
上个月来的那批玩家,为了找所谓的通关钥匙,把他办公室唯一一盆好不容易养活的仙人球给砸了。
理由是觉得里面藏着鬼眼。
鬼眼个屁。那只是他在淘宝买的打折多肉。
燕随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眼神冷了下来:“告诉警卫室,不管是哪个副本口子进来的人,没挂号就乱闯诊疗区的,一律按照‘扰乱医疗秩序’处理。我不介意再多几个可以用来当肥料的肉块。”
话音刚落。
大厅的正门,那扇据说用三吨重玄铁打造、用古神的肩胛骨加固、上面刻满镇魂咒印的buff叠满的大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塌了。
“轰——!!!”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碎石像子弹一样四处迸溅。
一块铁皮旋转着擦过燕随的耳朵,“噗嗤”一声插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尾端嗡嗡作响。若是偏了一厘米,燕随现在的脑袋就像个烂西瓜一样炸开了。
燕随没躲,但他拿保温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杯子里的水洒出来两滴,落在他洁白的衣领上。
烟尘里走出来四个身影,逆着光,身形挺拔,经典的无限流主角团配置和出场方式。领头的是个穿着战术背心的男人,手里端着一把经过魔改的重型□□,枪口还在冒烟。左边是个拿着法杖的女人,眼神凌厉。右边是两个斥候。
救世主小队。在其他副本里杀穿了血路,被万人敬仰的顶尖玩家。
身后还跟着几个瑟瑟发抖、穿着睡衣的新人炮灰。
“小心。”领头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典型的男主声线,“检测到这里是S级高危区域。怨气浓度爆表,Boss就在附近。”
四个人迅速摆出战斗队形,背靠背挡住身后的新人玩家,眼神如鹰隼扫视着大厅。
在他们眼里,这大厅恐怖至极。墙上爬满了血管一样的藤蔓(其实是暖气管道),地上流淌着不明液体(那只是没拖干净的污渍),空气中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他们屏住呼吸,手指扣在扳机上,准备迎接第一波怪物潮。
然后烟尘散去,他们看见了护士站。
看见了站在护士站前面,正弯腰去捡纸的男人。
那男人太瘦了,白大褂挂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虽然精致好看,但白得像常年没见过光。他捡起地上躺着的纸,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慢条斯理地重新夹回板夹里,手里居然还捧着一个印着“XX制药赠”字样的老干部保温杯。
就像是在挂号处随处可见、因为要处理太多医保单而满脸死气的收费员。
四把足以轰碎厉鬼头颅的武器,齐刷刷指着这个男人的脑门。
场面死寂,只有天花板上那盏灯还在不知死活地滋滋作响。
代号苍狼的领头男人愣了一下。系统显示这里是Boss巢穴,可眼前这个人……除了两个甚至比熊猫还重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威胁值。
“……NPC?系统没有标记红名。”女法师迟疑地问了一句。
苍狼没有放下枪。在这个游戏里,越是无害的东西,杀人越快。
他厉声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
燕随抬起头。
透过银丝眼镜的镜片,他的目光有些失焦。他看了一眼那四个杀气腾腾的入侵者,又看了一眼被炸成碎块的大门。
这扇门是他上个月才打报告申请维修经费修好的。三万点积分。
碎了。拼都拼不起来的那种。
燕随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拿起笔,在手中的本子上写了几个字。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清晰得吓人。
“那个拿枪的。”燕随开口了。声音不大,平淡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奇怪的穿透力,“三万。”
苍狼眉头紧锁:“什么?”
“S级合金防护门维修费,造价三万两千三百点积分。自动感应锁,四百点。人工安装费……加上这地面的清洁费。”燕随抬起笔,点了点那堆废墟,“不支持医保报销,只收现付点数,或者留下一条胳膊抵债。后面的几个,别想跑,我们有全覆盖监控。”
几个玩家傻了。
他们在副本里遇见过想要吃他们的鬼,想要同化他们的妖,唯独没遇见过张口就要索赔的NPC。
“别听他废话!”法师叫起来,“直接动手!他可能是这里的引导者,杀了他就能找到出口!”
就在这时,系统提示音突兀地在所有玩家脑海中响起:
【警告!触发隐藏NPC!】
【检测到高危单位:???】
燕随像是听到了系统的声音,啪的一声合上记账的小本子,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
“这里是重症监护区,肃静。”
他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苍白的嘴唇边:“嘘。”
随着这声“嘘”,原本空荡荡的黑暗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摩擦声。
天花板上。地板下。墙壁里。
无数双眼睛同时睁开。
那是数百只一直潜伏在阴影里的鬼怪。
它们没有攻击燕随,而是像期待奖赏的小狗一样,全都从各个角落里挤了出来,流着腥臭的口水,用几百双充满食欲的死人眼,死死地盯着闯进来的玩家们。
燕随看起来心情不好,它们想讨好医生。
而讨好医生的最好方式,就是帮医生把这堆垃圾给清扫出去。
新人炮灰直接吓尿了,尖叫着跑出大门。
“退……后退!!”苍狼大吼。
燕随依然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身后的百鬼夜行成了他最华丽也最荒诞的背景板。
他低下头,轻轻吹开了保温杯里的热气,喝了一口水。
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早该如此。把走廊洗干净,谁敢剩下一块骨头没吃完,中午的镇定剂加倍。”
轰——!
怪物潮水般淹没了玩家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