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从幽州的燕山南麓一直下到大江下游的江东一带,雪水奔袭千里,一路上水汽被不断消耗,下到项氏盘踞的乌程时,只剩下一片淋漓的细雪。
项冲经县内横街,打马绕城而行,骑到一处离城郭几里外的常年空置的小宅第前,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门内的奴婢听得马蹄声,张伞来开门。
项冲望了一眼宅内窗户透出来的烛火,一手拍了拍粘在蓑衣上的雪粒,把蓑衣解下给来应门的仆从,道:“伍伯,你去歇着吧。”
老仆躬身退回厢房,项冲一个人怀抱着一个盒子,撑伞往廊外走。
雨和雪下了不止五日,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天气湿冷难熬,项冲下意识蹭了蹭棉衣下发痒的伤疤,嗅到了从房门缝隙内飘出来的熟悉的药香味。
屋内燃烧着他差人送来的炭,热融融的暖意让他的脸皮有点发热,他提着盒子的手紧了紧,清了清嗓子,提声道:“恩人,我来看你了!你方便吗?”
过了一会儿,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传来:“请进。在下腿脚不便,劳小将军推门进来。”
项冲推开两扇门,一团苦香包裹了他的周身。
伏合坐在书案后,执着笔,朝他露出一个笑:“项将军。”
项冲合上门,一身寒气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是不是要走过去,只好隔着一道帘子问:“恩人,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伏合低头,看了眼她的伤腿。半月过去,她偶尔还会梦见山匪挥刀的场景,但痛觉的确已经消失了大半,现在摸上去只是一片木木的感觉。项冲悄悄带来了医师,开下了无数苦口的汤剂,但骨伤急不得,偶尔还有的疼痛像今年漫长的冬季一样缠绵不停。
伏合:“大概开春就能全好了,多谢小将军惦念。”
“那就好……”
项冲红了脸,找了一个软垫,搬到伏合的不远处,坐了下来,把手上的漆盒放到她面前,郑重道:“给,金疮药。这是我家中一位擅长医术的长辈做的,她不在乌程,家里库房只剩了一盒,我今天才避开人拿了,马上就给恩人带来了。”
项冲打开漆盒上的广锁,药脂的浓香瞬间扑来,伏合从那辛辣霸道的味道中嗅出了几味药材,暗暗一惊,一双惨白的手腕伸出来,合上了盖子,笑道:“太贵重了。如今扬州出入困难,长江北岸产的药已是天价。这么珍贵的药,将军自己留着吧。”
项冲正色:“恩人是为救我脱困才受了伤,我当然要竭尽全力为恩人治伤的。”
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你于我有恩,况且我们年纪差不多,不必这么客气!我在家行二,去年已由父亲取字,你叫我仲由就好。”
伏合觉得这孩子很有意思,便笑了笑,没有再推拒。
项冲道:“那位长辈临行前说的是一日二次,配以药浴,这些事情准备起来复杂,需要人手……”他斟酌了一下:“但是恩人那时请我为你保密,我将你送到家里人不常来的小庐,可恩人受了伤,又不肯外人来伺候,这只有一个伍伯,他老了,也做不了什么重活。”
项冲试探性地看着对面身形萧索的女子。她一身灰色的半旧衣裳,头发半盘着,微微搭下的眼帘遮住了她的神色,项冲没法从她脸上看出更多东西。
他只能感觉到她现在比初见时更像是一个“人”了。
项冲在山林间第一次见伏合的时候,他满身满脸都是血,三丈内还围着十数个山贼,项冲脚下堆着随行的项氏府兵的尸体,他们的血浸湿了他脚下的土,鞋袜泡满了血水,沉重地黏在他的脚上。
项冲咬紧牙,踏出人和马堆成的小山。
他背对着被山贼砍成破烂的马车,拖着卷了刃口的长剑,一步一步走向对面。
“你们,肯定是在找死!——”
那十余个山贼身后也是满地尸首,只不过那些尸体大多衣不蔽体,死了更是像一堆破布一样,远比项氏那些身上穿着皮甲的府兵尸体,更加命贱。
为首的山贼目眦尽裂,骑着一匹毛色黯淡的病歪歪的瘦马,朝着空中大喊:“我们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弟兄们,我们一定要活捉这只羊,我们要钱!我们要命!我们要命啊——”
他说着,夹紧马腹冲向前,项冲瞳孔一缩,立刻举起剑,大山贼的大刀与剑刃在空中相接,铮的一声,铁剑和大刀同时发出闷响,项冲虎口一震,眼角瞥见疯狂围上来的山贼,奋力一脚踹到一人的胸膛上,挥剑向外砍去。
忽然,他听得一声破空的长啸从山坡上飞奔而来,项冲的身体先于思考,翻身躲过那支冷箭。
他倏然一惊,回头却瞧见那箭头越过他,狠狠地射进山贼身下那匹老马,那马的膝盖中箭,立刻受惊蹬起前蹄。山贼大声惊喝,死死地拉住缰绳,勉强挂在马背上。
项冲一咬牙,握紧手中的剑,忽然,他冲上前去,猛然挥起铁剑!
山贼只见眼前一闪,在他被颠下来的那一刻,被一道白光斩下了自己的头颅。头颅后知后觉,和其他一样茫然的山贼一起,看向山坡上暗箭射来的方向。
一个身形像鬼魅一样的人从密叶中骑着一头矮马而下,她手上挽着一张弓,那把弓上搭着最后一只锈箭,箭镞早已斑驳,远不如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更亮——
一支箭划过那个人与项冲之间的天空,深深刺入一个山贼的脖颈。血从那个人的血管里溅出,洒在他的同伴身上。
活着的山贼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目眦尽裂,怒吼着甩起刀刃,劈向那个似人似鬼的影子。那个灵巧的黑影紧紧抱住身下坐骑的脖子,俯身从地上死尸的手里抽出一把大刀,应对如潮水般向她而来的刀光。
项冲反应过来,立即提剑向外冲杀,山贼的刀砍在他的手臂上,他吃痛,抽身后拼尽全力斩下了另一颗头。他定睛去看,这才发现几步之外的那个骑士身下的根本不是一匹马,只是一头挂着当卢的驴!
项冲一惊,忽然看见一把大刀向那人挥去,立刻大喊:“小心!”
然而他晚了一步,那把刀深深嵌进骑士的小腿,项冲当机立断一跃,跳到那山贼身后,奋力挥起铁剑,将之一剑击杀。那个黑衣的骑士在马鞍上低头瞥了项冲一眼,那人陷在眼眶内的眼珠在项冲眼前一闪而过,只有那寒星般的眼神让他一震。
黑影夹紧身下病驴,忽然反身劈向一个伺机靠近两人的山贼。项冲眼尖,立刻配合那人,捡起一把被丢在地上的剑,双手持剑冲去,刀光扫遍目所能及所有颈项咽喉。血肉和刀兵相接之处,尽是钝响与红光。
项冲有了援手,山贼们不知道这个骑驴的什么来历,大骇之下,头颅已经掉了满地,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山匪。
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身颤抖,终于摔到地上。他求情的话还没被说出,就被走过来的项冲手里的断剑永远地封进肚子。那具用粗劣布料草草遮羞的尸体倒下,在泥中发出一声闷响。
项冲转头看向脱力倒在那头病歪歪的毛驴身边的人,他忽然惊醒,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跪到她的身边:“恩人——你还好吗?”
那人掀开沉沉的眼皮,这次项冲看清了她那双鬼魅一般的眼睛。
她说:“带我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项冲托着她骑上山匪留下的马,带着昏死过去的伏合回到了乌程城外的项氏的小院。他悄悄带医师来给她治伤,那人苍白的脸终于渐渐有了血色,身上的森森鬼气也随之一改,仿佛终于在人间生了根。
尽管项冲觉得伏合已经非常像是“人”了,但她总是仿佛根茎扎土还浅,时常让他难以猜测她的心思。
她为何不肯见生人呢?
此刻,伏合垂眼了好一会儿,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仲由,你有看我的书简吗?”
——十几日前,伏合第一次转醒,医师立刻回项氏向项冲回报,项冲登门时,却看见伏合拖着一件外袍在案前写字。
临走时,她把墨迹还没干透的竹简送给项冲,落款,伏广穹。
江东姓伏的人不多。最大的一支,是和项氏结盟的会稽伏氏。伏氏和项氏同为扬州豪强,两家往来密切,小辈间也有交游。项冲估计恩人约莫二十出头,但会稽伏氏子嗣单薄,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
但天下同姓繁多,伏氏也不止江东这一支。始皇帝曾大刀阔斧地用“实陵邑”的名义迁徙地方豪强三万家。后来胡亥暴政,几十年后长安君成蛟之子夺得天下,之后一百年间,同样的办法又继续推行,关东六国的旧贵族被迫为大秦天子守陵。
项冲的先祖与兵败的项王同族,也在徙民之列。
直到如今这一朝,天下共徙民七次。几百年前还是一家的族人,现在就算见了面可能也认不出了。
他的恩人姓伏,也不是不可以解释。只是,项冲还是觉得怪怪的。
那个人……太不寻常了。一个普通出身的女子,或者只是寻常士族的女儿,都不会有那样的胆识。
不过和她在书简里写的东西比起来,他的恩人不管是姓伏姓赵,还是姓什么,都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真正让项冲确定伏合来历特殊的原因,是她写在那卷竹简上的“献策”中,全部都是立足江东,谋划如何在这个外戚掌权、群雄并起的风雨飘摇的时刻占据先机的计谋。
也许是为了吸引注意,她在最末特意提到了项氏此刻的处境。
如今项氏少主项协正在曲阿屯兵练武,防备着借朝廷之命一直对扬州虎视眈眈的徐州牧公孙肇。关于项氏和公孙肇未来谁强谁弱,伏合没多判断,只略书一笔,只力陈她对扬州局势的分析。
项冲心中在意,一直把那竹简带在身边。这会儿他从袖中拿出,低头看着上面清秀端庄的字,罕见地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第一次正经开文好紧张!我看不到文案一直以为是措辞有问题,结果是因为没实名,气煞我也
阅读指南:
1.架空,制度仿秦汉,但不考据
2.剧情与感情并重,本质万人迷玛丽苏,有很多单箭头指向女主,男嘉宾们的戏份会随着剧情而变化
3.开头有女扮男装情节,但占比极少,该知道的人基本都知道
4.还在研究榜单,暂定随榜更。以后入v的话就把更新时间固定下来,早上更好还是晚上更好呢?
想到什么再补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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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