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 第1章 伏合 一场大雪从幽州的燕山南麓一直下到大江下游的江东一带,雪水奔袭千里,一路上水汽被不断消耗,下到项氏盘踞的乌程时,只剩下一片淋漓的细雪。 项冲经县内横街,打马绕城而行,骑到一处离城郭几里外的常年空置的小宅第前,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门内的奴婢听得马蹄声,张伞来开门。 项冲望了一眼宅内窗户透出来的烛火,一手拍了拍粘在蓑衣上的雪粒,把蓑衣解下给来应门的仆从,道:“伍伯,你去歇着吧。” 老仆躬身退回厢房,项冲一个人怀抱着一个盒子,撑伞往廊外走。 雨和雪下了不止五日,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天气湿冷难熬,项冲下意识蹭了蹭棉衣下发痒的伤疤,嗅到了从房门缝隙内飘出来的熟悉的药香味。 屋内燃烧着他差人送来的炭,热融融的暖意让他的脸皮有点发热,他提着盒子的手紧了紧,清了清嗓子,提声道:“恩人,我来看你了!你方便吗?” 过了一会儿,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传来:“请进。在下腿脚不便,劳小将军推门进来。” 项冲推开两扇门,一团苦香包裹了他的周身。 伏合坐在书案后,执着笔,朝他露出一个笑:“项将军。” 项冲合上门,一身寒气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是不是要走过去,只好隔着一道帘子问:“恩人,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伏合低头,看了眼她的伤腿。半月过去,她偶尔还会梦见山匪挥刀的场景,但痛觉的确已经消失了大半,现在摸上去只是一片木木的感觉。项冲悄悄带来了医师,开下了无数苦口的汤剂,但骨伤急不得,偶尔还有的疼痛像今年漫长的冬季一样缠绵不停。 伏合:“大概开春就能全好了,多谢小将军惦念。” “那就好……” 项冲红了脸,找了一个软垫,搬到伏合的不远处,坐了下来,把手上的漆盒放到她面前,郑重道:“给,金疮药。这是我家中一位擅长医术的长辈做的,她不在乌程,家里库房只剩了一盒,我今天才避开人拿了,马上就给恩人带来了。” 项冲打开漆盒上的广锁,药脂的浓香瞬间扑来,伏合从那辛辣霸道的味道中嗅出了几味药材,暗暗一惊,一双惨白的手腕伸出来,合上了盖子,笑道:“太贵重了。如今扬州出入困难,长江北岸产的药已是天价。这么珍贵的药,将军自己留着吧。” 项冲正色:“恩人是为救我脱困才受了伤,我当然要竭尽全力为恩人治伤的。” 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你于我有恩,况且我们年纪差不多,不必这么客气!我在家行二,去年已由父亲取字,你叫我仲由就好。” 伏合觉得这孩子很有意思,便笑了笑,没有再推拒。 项冲道:“那位长辈临行前说的是一日二次,配以药浴,这些事情准备起来复杂,需要人手……”他斟酌了一下:“但是恩人那时请我为你保密,我将你送到家里人不常来的小庐,可恩人受了伤,又不肯外人来伺候,这只有一个伍伯,他老了,也做不了什么重活。” 项冲试探性地看着对面身形萧索的女子。她一身灰色的半旧衣裳,头发半盘着,微微搭下的眼帘遮住了她的神色,项冲没法从她脸上看出更多东西。 他只能感觉到她现在比初见时更像是一个“人”了。 项冲在山林间第一次见伏合的时候,他满身满脸都是血,三丈内还围着十数个山贼,项冲脚下堆着随行的项氏府兵的尸体,他们的血浸湿了他脚下的土,鞋袜泡满了血水,沉重地黏在他的脚上。 项冲咬紧牙,踏出人和马堆成的小山。 他背对着被山贼砍成破烂的马车,拖着卷了刃口的长剑,一步一步走向对面。 “你们,肯定是在找死!——” 那十余个山贼身后也是满地尸首,只不过那些尸体大多衣不蔽体,死了更是像一堆破布一样,远比项氏那些身上穿着皮甲的府兵尸体,更加命贱。 为首的山贼目眦尽裂,骑着一匹毛色黯淡的病歪歪的瘦马,朝着空中大喊:“我们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弟兄们,我们一定要活捉这只羊,我们要钱!我们要命!我们要命啊——” 他说着,夹紧马腹冲向前,项冲瞳孔一缩,立刻举起剑,大山贼的大刀与剑刃在空中相接,铮的一声,铁剑和大刀同时发出闷响,项冲虎口一震,眼角瞥见疯狂围上来的山贼,奋力一脚踹到一人的胸膛上,挥剑向外砍去。 忽然,他听得一声破空的长啸从山坡上飞奔而来,项冲的身体先于思考,翻身躲过那支冷箭。 他倏然一惊,回头却瞧见那箭头越过他,狠狠地射进山贼身下那匹老马,那马的膝盖中箭,立刻受惊蹬起前蹄。山贼大声惊喝,死死地拉住缰绳,勉强挂在马背上。 项冲一咬牙,握紧手中的剑,忽然,他冲上前去,猛然挥起铁剑! 山贼只见眼前一闪,在他被颠下来的那一刻,被一道白光斩下了自己的头颅。头颅后知后觉,和其他一样茫然的山贼一起,看向山坡上暗箭射来的方向。 一个身形像鬼魅一样的人从密叶中骑着一头矮马而下,她手上挽着一张弓,那把弓上搭着最后一只锈箭,箭镞早已斑驳,远不如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更亮—— 一支箭划过那个人与项冲之间的天空,深深刺入一个山贼的脖颈。血从那个人的血管里溅出,洒在他的同伴身上。 活着的山贼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目眦尽裂,怒吼着甩起刀刃,劈向那个似人似鬼的影子。那个灵巧的黑影紧紧抱住身下坐骑的脖子,俯身从地上死尸的手里抽出一把大刀,应对如潮水般向她而来的刀光。 项冲反应过来,立即提剑向外冲杀,山贼的刀砍在他的手臂上,他吃痛,抽身后拼尽全力斩下了另一颗头。他定睛去看,这才发现几步之外的那个骑士身下的根本不是一匹马,只是一头挂着当卢的驴! 项冲一惊,忽然看见一把大刀向那人挥去,立刻大喊:“小心!” 然而他晚了一步,那把刀深深嵌进骑士的小腿,项冲当机立断一跃,跳到那山贼身后,奋力挥起铁剑,将之一剑击杀。那个黑衣的骑士在马鞍上低头瞥了项冲一眼,那人陷在眼眶内的眼珠在项冲眼前一闪而过,只有那寒星般的眼神让他一震。 黑影夹紧身下病驴,忽然反身劈向一个伺机靠近两人的山贼。项冲眼尖,立刻配合那人,捡起一把被丢在地上的剑,双手持剑冲去,刀光扫遍目所能及所有颈项咽喉。血肉和刀兵相接之处,尽是钝响与红光。 项冲有了援手,山贼们不知道这个骑驴的什么来历,大骇之下,头颅已经掉了满地,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山匪。 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身颤抖,终于摔到地上。他求情的话还没被说出,就被走过来的项冲手里的断剑永远地封进肚子。那具用粗劣布料草草遮羞的尸体倒下,在泥中发出一声闷响。 项冲转头看向脱力倒在那头病歪歪的毛驴身边的人,他忽然惊醒,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跪到她的身边:“恩人——你还好吗?” 那人掀开沉沉的眼皮,这次项冲看清了她那双鬼魅一般的眼睛。 她说:“带我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项冲托着她骑上山匪留下的马,带着昏死过去的伏合回到了乌程城外的项氏的小院。他悄悄带医师来给她治伤,那人苍白的脸终于渐渐有了血色,身上的森森鬼气也随之一改,仿佛终于在人间生了根。 尽管项冲觉得伏合已经非常像是“人”了,但她总是仿佛根茎扎土还浅,时常让他难以猜测她的心思。 她为何不肯见生人呢? 此刻,伏合垂眼了好一会儿,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仲由,你有看我的书简吗?” ——十几日前,伏合第一次转醒,医师立刻回项氏向项冲回报,项冲登门时,却看见伏合拖着一件外袍在案前写字。 临走时,她把墨迹还没干透的竹简送给项冲,落款,伏广穹。 江东姓伏的人不多。最大的一支,是和项氏结盟的会稽伏氏。伏氏和项氏同为扬州豪强,两家往来密切,小辈间也有交游。项冲估计恩人约莫二十出头,但会稽伏氏子嗣单薄,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 但天下同姓繁多,伏氏也不止江东这一支。始皇帝曾大刀阔斧地用“实陵邑”的名义迁徙地方豪强三万家。后来胡亥暴政,几十年后长安君成蛟之子夺得天下,之后一百年间,同样的办法又继续推行,关东六国的旧贵族被迫为大秦天子守陵。 项冲的先祖与兵败的项王同族,也在徙民之列。 直到如今这一朝,天下共徙民七次。几百年前还是一家的族人,现在就算见了面可能也认不出了。 他的恩人姓伏,也不是不可以解释。只是,项冲还是觉得怪怪的。 那个人……太不寻常了。一个普通出身的女子,或者只是寻常士族的女儿,都不会有那样的胆识。 不过和她在书简里写的东西比起来,他的恩人不管是姓伏姓赵,还是姓什么,都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真正让项冲确定伏合来历特殊的原因,是她写在那卷竹简上的“献策”中,全部都是立足江东,谋划如何在这个外戚掌权、群雄并起的风雨飘摇的时刻占据先机的计谋。 也许是为了吸引注意,她在最末特意提到了项氏此刻的处境。 如今项氏少主项协正在曲阿屯兵练武,防备着借朝廷之命一直对扬州虎视眈眈的徐州牧公孙肇。关于项氏和公孙肇未来谁强谁弱,伏合没多判断,只略书一笔,只力陈她对扬州局势的分析。 项冲心中在意,一直把那竹简带在身边。这会儿他从袖中拿出,低头看着上面清秀端庄的字,罕见地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第一次正经开文好紧张!我看不到文案一直以为是措辞有问题,结果是因为没实名,气煞我也 阅读指南: 1.架空,制度仿秦汉,但不考据 2.剧情与感情并重,本质万人迷玛丽苏,有很多单箭头指向女主,男嘉宾们的戏份会随着剧情而变化 3.开头有女扮男装情节,但占比极少,该知道的人基本都知道 4.还在研究榜单,暂定随榜更。以后入v的话就把更新时间固定下来,早上更好还是晚上更好呢? 想到什么再补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伏合 第2章 穿越 在项冲看书简的时候,伏合面带微笑,神思却渐渐开始游神。 好困。 她微微抽出压着的脚,让那条好腿休息一会儿,但上半身还是端庄地坐着,嘴角微勾,维持着世外高人的形象。 伏合心中一叹。穿越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这么体面地坐着。 刚穿越的时候,伏合不仅是不体面,而且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她睁开眼就被压在烧焦的废墟下面,而且头痛欲裂,撑着一口气才能朝外爬。伏合被木头堆里飘出来的黑烟呛得狂流眼泪,走了好一会儿,才在废墟的南侧看见了一处倒塌了的马厩。 一匹受惊的马在槛内冲她哀叫,伏合忍痛把它刨出来,扯着辔头拉起马,咬牙爬了上去,扬手一挥鞭,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当伏合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醒来时,马正站在她旁边的浅溪里低头喝水。她和马呆呆对视,这匹可怜的畜生饿着肚子驮着她走了不知道多久,连哀嚎的力气都用尽了,在伏合机械的抚摸下,两只大眼掉下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到她的脸上,好像一人一马在同哭。 但伏合只是被穿越震惊了。 她不记得自己原来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在哪,她要怎样才能养活自己,还有一头马呢? 伏合趴在这匹瘦骨嶙峋的白马上,任由它在原野上游荡,它走到哪,她就随着被驮到哪。她们穿过山林,马要喝水,要吃草,她也跟着它停下来喝水。 她一路自北向南路过诸多州郡,迟缓地意识到:她现在身在的,是一个类似秦汉的时代。 之所以说类似,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历史符合她认知的时期,仅持续到二百多年前,也就是秦二世而亡的时候。然而,秦灭亡之后,接下来承接它的不是汉,而是和灭亡的秦同出一脉、某支竟然躲过了胡亥追杀的秦国公室。 不过伏合很快就发现,虽然走向变了,但是有些历史的格局还是没变,比如这个“大秦”王朝也受匈奴威胁,也有豪强和外戚。短短三十年内,雒阳被匈奴攻破了两次,这次的大火更是烧毁了大半个雒阳城,让皇帝都被迫出城“东狩”。 与此同时,十三州部却是兵阀初立,各自割据。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乱世。这意味着一个人随时会饿死。更何况像伏合这样连哪来都不知道的孤魂野鬼。 伏合根据自己的模糊的回忆,结合沿途探听到的消息,才拼凑得出,那座她刚睁眼时见到的废墟,应该是大秦的灵台。 灵台就是雒阳城外南郊的官方天文台,里面主要是一些负责观测天象的官员和他们的弟子。灵台最初建造时,按照天圆地方的原作,建了一个巨大的方形石基,上起圆形楼体,大火烧起时,倒下来的梁木恰好抵住了石基,伏合被砸晕之后落在两者的缝隙之间,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伏合从把马从马厩里挖出来之后,就一路往南流浪。在进入兖州之前,她的马被一伙流民抢走,她心里大概知道它的下场,在山头上沉默了一晚之后,一个人继续上路。 穿越后的第五年,伏合渡过了长江,孤身来到江东。江东的风是湿润的,没有京畿呛人的硝烟味,也没有青州荒野上的尸臭味。她流浪了太久,受不了天天追兔子和地鼠的日子了,伏合打算给自己找个营生。 比如依附本地豪强,做个动脑不动手的门客。 项冲路过山道的时候,她在林中一眼就看见了项氏马车上的族徽,在山贼包围过来之后,伏合拉着不久前换来的病驴往后,心里一直在掂量什么时候出手比较安全。用一条腿换一个救命之恩,总体来说伏合对自己的判断还是满意的。 那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包装自己的才华了。 乱世中许多寒门出身的人或为封赏,或为扬名,像伏合这样自荐的人有很多,是庸才还是秀才,有时候仅靠主公当时所需来判断。 项冲斟酌了一下:“我自然相信恩人的大才,但我也不知道我哥怎么想。如果我将你引荐给他,但他不认可你……我是说如果,恩人可会投靠别人?” 恩人毕竟来历不明。项冲年岁不大,但他也知道,一个不自白身份的人,必然是有所顾虑。 伏合看着他严肃的脸,嘴角忽然一弯。项冲怔了一下,问:“恩人笑什么?” 她点点自己的嘴唇:“仲由,你正经起来,嘴巴会抿得很用力。” 项冲又抿紧嘴唇:“恩人是不信任我?” 伏合倒是真没想太多,但她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一个世外高人的人设,咳了一声,道:“并非如此,只是听你这么说,我反而更有了几分把握。不管少将军会不会赏识我,仲由替我考虑以后会不会投靠别人,那想来我在仲由心里,还是有几分薄才的。” 项冲拿起茶杯喝伍伯煮的茶,掩饰性地咳:“……嗯。我确实喜欢恩人取道秣陵的想法。” 伏合露出高人的标配表情,淡淡一笑。项冲认真道:“恩人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伏合确实精神,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亢奋。她没日没夜地思考、写字,送出第一卷书简之后又陆续积攒了不少。劳神多了,自然伤势也好得更慢,伏合只能尽力多睡一会儿补足心力,剩余的时间仍旧全部花在书案上。 草庐里的竹简不够她用的,就全部改用更便宜的纸,所有废稿、正稿,都被她找伍伯要了一个旧箱子存着。她复又誊写出一份,请项冲一并拿上。 项冲拈着那张能墨透纸背的薄纸,这次她的落款不是姓名,而是一枚样式粗糙的私印。项冲觉得眼熟,他看了一眼伏合松散的发髻,猜想她是抽下了发髻上的铁簪,用簪子的簪首印的。 他细细读过之后,终于咽下嘴里的一口茶,说:“好,我回去就派人去曲阿,亲手送到大哥手里。” 项冲回府后思量了一番,提笔自己写了一封信,然后把伏合的和他写的一起封进一个锦囊里,泥封过后盖上自己的私印,派兵士递往驻扎在徐扬交界的军营。 驿卒来往还需要五日,项冲在奉命修整项氏府兵之余,晚上偶尔还有工夫跑来草庐和伏合说说话,对伏合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 某天项冲来找她,他在门外跳下马,没等伍伯应门就进去了,边走边喊:“恩人!——曲阿来信了,我过两日就要带兵去……”他四处望了望,见庭院中无人,脚步慢下来,正想唤人,却听见屋后有声。 他从廊下绕到正屋后,这处草庐仅有一进,屋后通着一方用矮土墙围起来的简陋小院,小院中种了一棵柿子树,雪后满树的枝杈承载了不少积雪,时不时簌簌掉下来一块雪,吓得觅食的鸟雀受惊飞走。 拄着拐杖的伏合也被其中一团雪沫砸中,冷得缩了一下脖子。她背对着项冲,低头拂掉衣领里的雪,然后又撑拐杖走出一步。显然她腿脚恢复得还是不太行,走起来有明显的跛脚。 正屋后的走廊下堆着柴火堆,站在柴火垛旁边一脸担忧的伍伯看见小主人来了,连忙过去行礼,为难地说贵客执意要在雪地里练习走路。 项冲挥挥手让伍伯去休息,自己走向后面。他转过头,伏合恰好架着支架回头走过来,项冲连忙过去搀她,忍不住急道:“恩人为什么现在就下地走路?” 伏合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笑着说:“仲由来了呀。我们是不是快要走了?” 项冲“嗯”了一下,然后又飞快摇头:“不是,不是你走,是我要领兵去曲阿了。” 伏合拍了拍自己被厚羽衣遮盖的大腿,说:“我正是为了此事,才在今日试试我能不能下地行走。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至少走路是可以的。” 项冲瞪大眼:“你管这叫能走路?你不想要脚了吗?” “我要去曲阿。” 项冲皱眉:“但是我特意和大哥说了你因为救我受了伤,所以才想要开春之后再商量。你腿这样子,可能会落下病根的。” 他又想了想,说:“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到了曲阿我可以请我嫂嫂给你治,她医术好,最擅长外伤。可你这样子过去,肯定在路上就先恶化了。” 伏合用拐杖敲碎了一块地里的冰碴子,她道:“放心,我心里有数,我的身体没那么脆弱。” 伏合有自己的考量。冬日行军困难,项氏不太可能有大动作,但开春之后就不好说了,现在徐扬局势紧张,却是她的机遇。如果等到来年再出现,她对项冲的恩情也会被时间冲淡。 项冲权衡了一下,说:“好,既然要同行,那我再给恩人备一架车,多放被褥毯子。恩人这次必须要好好养伤了,我要派个可靠的人看着你。” 伏合:…… 她不满。难道她像不遵医嘱的医闹患者吗? 伏合严肃指正:是高人,不是医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穿越 第3章 熟人 两日后。 山林间小雪甫停,在官道上短暂休整的队伍便即将启程。前头的领队兵吹起号角,赶车的民夫们稀稀拉拉地从粮车上跳下来,时不时看一眼车队里的那辆牛车。那车的帘子动了动,一只手拨开钉在窗框上的厚毡,露出一张清瘦的脸。 外头吹进来一丝寒气,冻得车里的侍女一打颤,她拿着一只小铜炉,对靠在窗槛上的伏合说:“先生,我们又要上路了,马车晃得紧,您可想小憩一会儿?” 伏合的手还握着帷帘,看着窗外沉思。快雪时晴,地上一片薄薄的白很快被士兵的脚印、牲畜的四蹄踏成灰白,在马车下发出细碎声音。她眼睛扫过窗外人群中那几个断发文身的民夫,放下了窗帘,对侍女阿敷道:“一路上闭眼的时间比睁眼还多,我已经睡饱了。倒是你一直醒着,睡会儿也无妨。” 阿敷笑:“咱们跟着二公子一路到这儿,离曲阿也不远了。今年冬天雨雪多,奴婢怕开着窗受潮,先生若是嫌里头闷,便拣个味道清新的香吧。” 这真是脾气顶好的客人了,这位伏先生不仅说话和气,长得还俊俏。她还记得二公子派她来的时候说这位贵客不喜生人近身,她只要负责伺候汤药就好,还以为是个乖僻难缠的呢。阿敷过得轻松,便愿意在别的地方殷勤一点,她从箱笼里翻出来一盒荔枝香,用铜勺把博山炉里剩余的香灰挖出来,插进新的,燃起青烟。 过了一会儿,车随着辎重队伍一起动身,在雪地里辘辘前行。 阿敷伴着车轮声很快就睡着了,伏合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伸手把车窗抵出一个小缝,侧首去看外面。窗缝漏进来运粮役夫们的脚步声,忽然一阵马蹄从远处靠近,一个大嗓门喊道:“都走快点儿啊,怎么这么磨叽!天黑前要扎营了啊!” 伏合掀开帘子,只见一个军官模样的大个子正骑着大马,不耐烦地扯着坐骑的缰绳,此人冷不丁对上她的眼睛,愣了愣之后挠了挠耳朵,朝车里的伏合胡乱拱了一气手,掉头又去前面:“快快快!多走两步!” 伏合一眯眼。这应该就是项冲说的,他的两个临时副手之一,蒙攸。这人骑着马来吼了一通,两只横肉里的铜铃大眼却只盯着断发文身的那几个人看,很明显警告的只是其中一撮人。 看来项氏对这些山越异族,收编归收编,还是放心不下啊。 江东山越之患不断,藏匿在山险中的山越人里,除了吴越遗民,还有不少投奔而来的普通农人。山越不纳租税,还时常与官府发生冲突。项冲差点被俘,自然不肯咽下这口气,回到乌程之后转头就带着府兵荡平了那片山,把几个寨子的宗帅的脑袋挂上竹竿,最后走出来的时候,一口气竟俘虏了近千人。 江东人尚武骁勇,轻死好斗,项冲在俘获的山越中抽了一部分征作役夫,却也叫手下的蒙攸几个人时刻监视着。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路上突然叛逃? 远处又传来蒙攸呵斥山越俘虏的声音,伏合透过窗再看了眼那几个耷拉着肩的矮个子役夫,松手落下了帘。 …… 晚间,项氏的辎重队终于最后一次在路上扎营停下。项冲派了人请伏合一起用餐,自己先站在大帐门口候着她,却先看见了一个球骑着马滚来。 滚来的蒙攸一张大脸呵呵笑着,过来一抱拳,声音洪亮:“二公子,我点完了!” 项冲扶额皱眉:“都说了在军中叫职务!” 蒙攸刚要告罪,身后就又赶来了一个精瘦的男人。张信从马上跳下来,没看同僚,对项冲恭敬道:“将军。末将这边也好了。” 项冲狠狠瞪了一眼蒙攸,然后朝张信温言说他知道了,他抬手唤人,把一盒鹿肉炙赏给他。张信推脱不得,拜谢之后和蒙攸识相地离开了大帐。 蒙攸打了个喷嚏:“就这么走了,小将军也不留咱俩一起吃饭?一路上只见他天天请那个贵客用宴,我连个被顺带的机会都没有。” 张信一张老实的圆脸,他听到蒙攸放屁,眉心立刻一皱,可他长得幼稚,训起话来就像是小孩装老成似的:“你这张破嘴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把门?等下小将军叫你吃饭,要在席上考校你的学问,你又闹到下不来台。不乐意见你有什么稀奇。” 蒙攸不服:“老子本来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小绺贼!少将军招安我的时候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样一个人,这会儿忽然逼我学书,还叫二公子在路上监督我,何苦来?” 张信被这蠢材气得头疼,吐出口气,忽然拍马快行。蒙攸见他要走,赶紧跟上同僚,对着张信的马屁股自顾自说:“哎,咱们少将军在二公子这个年纪,已经跟着项公打仗了,谭吉差不多就是那会儿入幕府的吧。你说这个什么什么先生,以后会不会就算是二公子的人了?” 张信烦归烦,却也在思索。张信在得到州牧的赏识之前只是一个小吏,他挤不进江东大族的圈子,不然也用不着和蒙攸这个缺根筋的家伙为伍。不过这憨货这会儿说的倒也正经是个问题,张信道:“我看不大可能。冲公子毕竟历练还少,项公不一定就允许开府。再说他们兄弟相合,又何必……”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一辆牛车忽然驶近,张信和蒙攸住了嘴,让伏合的车先行。伏合坐在车外,朝两人客客气气地一礼。 二人对视一眼,抱拳还礼。 车辘辘经过,伏合接过阿敷拿来的手炉,心想项冲只是接了一份运输辎重的差事,竟从曲阿派了两个人来协助,看来项协是真宝贝这个弟弟。伏合顺着大帐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项协正站在门外高兴地朝她招手。 很快伏合的车停了下来,项冲立刻接了她进帐,边走边说:“恩人这边坐!……本来应该白天就看到曲阿来的人了,到现在还没来大概是耽搁了。我们明天继续走,恩人放心,最晚不过后天清晨,就快到曲阿了。” 伏合:又是护送又是有人接,像是不放心第一天上学的小孩。 她含蓄一笑,道:“无妨,牛车平稳,在下的伤也养得还不错,不急这一天。” 但项冲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在阿敷布菜的时候把他的那份鹿肉也挪到了伏合的食案上,坚持要求她多吃点。两人用完晚膳,外头恰有士兵前来通传,说斥候看见曲阿的人来了。 项冲立刻站了起来:“是哪位将军?” 他先一步踏出门外,伏合和阿敷跟了出去,走到车旁等待。 冬天日短,辎重车队停下来时选在一片靠近河流的平地扎营,此时天已暗去大半,天幕中明星隐隐若显,四周与地平线相交,延伸出最后的一圈淡黄,将整个营地围拢在夜幕之下。 那边的项冲转身对伏合飞快地抱了个拳,跳上小兵牵来的马。他没走出太远,伏合就看见大门外的带着随从的铁甲骑士,他策马绕过营帐,马蹄声伴着一声“吁——”停下。 项冲走到一半,来人翻身下马,和他见过。此人身量很高,项冲虽还未加冠,但也是高挑的少年人,他站在这个人身边却显得有些单薄。 两人交谈中间,那个人因为项冲的话往伏合的车这边看了一眼,她站在背光处,看不大清晰。 项冲正要引人走过去:“……小伏老师学识过人,虽然她不提自己的出身,但我想她或许是来自京畿。” 武士微微蹙眉:“姓伏?” 项冲:“对,和士辽哥同姓。我刚开始还以为恩人也是会稽伏氏的人,可她说话听着有雅言口音,所以我才觉得她可能是雒阳籍贯。” 武士沉默了一会儿,说:“末将听伏中郎将说,雒阳有伏氏大宗,会稽伏氏从雒阳迁到江东之后,继承了大宗,还是以《尚书》为家学。如果是那家的人,也说得过去。” 项冲若有所思:“五年前雒阳那场火,连京城的公卿豪族烧死了不少吧。雒阳伏氏近年来不知有什么消息……如果是这样,或许这就是恩人不愿意提起的原因。” 两人很快走近,门外的伏合先遥遥一拱手。武士看清她的脸,神色狠狠一怔,低声问:“这是位……女公子吗?” 项冲突然爆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咳嗽,紧张地用力拍他的肩,大声道:“当然不是!小伏老师长得是秀气了点,杀敌的时候比我还要猛!哈哈哈——” 伏合听出了项冲在提醒她。 她微微一挑眉,心里尚有些纳闷,她穿越之后着男装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识破。 她瞥了眼拼命朝她使眼色的项冲,只当看不懂似的,微微含笑,在车下并袖站着。项冲大步过来,抢先一步道:“恩人,这位便是曲阿过来接应我们的季梁将军。季梁哥,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位,有大才的伏先生了——” 季梁摘下头盔,怀抱在手臂里,略一低头:“鄙人项氏麾下偏将季梁。幸见伏君。” 伏合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男子礼节:“将军客气。在下伏广穹,一介白衣罢了。” 季梁抬起眼,看见身形瘦削萧索的灰衣文士的表情似是对他好奇,不自觉笑了下,语气却还平:“某听二公子说伏君学问不俗。敢问师从?” 项冲看了看这两人,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一旁的伏合似乎没在意,谦逊地摇头言称谬赞,哪有什么…… 她忽然身形一滞,捂住口鼻,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季梁下意识想拿出自己的手绢,手摸到袖口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今天为了赶路来接引辎重,他穿的是甲衣,哪有什么袖子能装手绢。 伏合一边咳一边道歉,她身边的侍女急急走上来,连忙把车里的裘衣披在她身上,急道:“先生别冻坏了,快多穿点!都是我的错,害先生受风了。” 项冲也着急道:“恩人!你没事吧?赶紧上车暖暖身子!” 季梁有些不自在,却见对方目露歉意,仍旧客客气气地向他说抱歉,他刚想说话,伏合却已经扶着阿敷的手,登上了车。车帘一落下,寒气和视线立刻都被隔绝在外,伏合把手罩在脸上,哈了一口热气,心也静了不少。 阿敷试图用火折子点起小火盆,懊恼道:“都怪我没提前备好裘衣,害先生受了凉。” 伏合笑了笑:“这和你没关系。” 火苗从火盆中跳起来,照亮了伏合沉思的眼。她流浪的时候为了自保,从不提灵台和从前的故人。这人先是认出她的伪装,又问她的师承,也太凑巧了…… 伏合皱眉。她本能觉得这不对劲,又想不到原因。 为什么? 项冲: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