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蔻在二十四小时内处理了七个异常。
第四个是一台总是吐出过期食品的自动贩卖机——她发现是机器的时间模块卡在了去年的今天，于是用逻辑橡皮擦轻轻擦掉了“生产日期”和“当前日期”之间那根错误的因果线，机器恢复正常。
第五个是公园里一片永远逆时针旋转的落叶，她在旁边坐了半小时，确认那只是某个局部物理参数错乱造成的永动假象，用钢笔在落叶轨迹上点了一下，叶子晃晃悠悠落地。
第六个麻烦些：一只会背诵《唐诗三百首》的鹦鹉，但只背到“床前明月光”就卡壳，陷入死循环。林蔻不得不给鹦鹉输入了整本《宋词三百首》，让它有新的素材可以循环——现在它正在从“大江东去”开始，据说已经背到第四十七首了。
每个任务奖励5到15个贡献点不等。林蔻的个人账户攒到了68点，她在系统商店里瞥了一眼：一瓶饮用水标价1点，一份自热米饭3点，而最便宜的“低权限信息查询”需要50点一次。
真够抠门的。
现在是第七个任务，坐标指向城郊一处废弃的工业园区。系统描述很简单：【异常类型：生物类·中危。目标表现出稳定的因果律干涉现象。建议：观察优先，谨慎接触。】
林蔻蹬着那辆被她“修好”的共享单车——现在它安静得像个真正的交通工具——穿过锈迹斑斑的厂区大门。午后阳光斜射进来，在破碎的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风穿过空洞的厂房窗户，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有什么东西在叹气。
她把单车靠在生锈的龙门吊旁，从口袋里掏出逻辑橡皮擦。钢笔在掌心微微发热，笔身浮现出极淡的银色纹路——那是使用次数消耗的标记，还剩最后一次。
“具体位置？”林蔻在脑海里问。
【前方第三车间，内部空间。】系统回答，【警告：检测到高浓度异常数据波动，性质与之前所有目标不同。这不是简单的程序错误或物理参数紊乱，而是……】
“而是什么？”
【规则层面的‘特化’。】系统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迟疑，【就像有人在这片区域写了一条专属的物理定律，只对特定对象生效。】
林蔻皱眉，放轻脚步朝车间走去。生锈的铁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她侧身挤进去，然后愣住了。
车间内部比她想象中空旷。破碎的玻璃天窗漏下几道光柱，灰尘在光里缓慢起舞。而在车间的正中央，一个人正在练剑。
那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运动服——款式很老，像是十几年前中学生运动会的那种。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手中的长剑（等等，那真是剑？）划破空气，发出清晰的“嗖嗖”声。
剑身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像是从什么金属栏杆上掰下来打磨成的。但每一次挥斩、每一次突刺，都带着某种……精准到可怕的韵律。林蔻不是武术行家，但她能看出来，这人的每个动作都没有丝毫多余，就像经过无数次计算的完美程序。
男人似乎没注意到林蔻，专注地完成一整套动作。收剑，吐气，然后——
他突然转身，剑尖直指林蔻的方向。
“何人窥探？”声音清朗，带着点古怪的文白夹杂。
林蔻举起双手，尽量让姿势显得无害：“路过。看到这里有动静，就进来看看。”
男人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手里的钢笔上停留了一秒，眉头微皱。“汝非寻常百姓。此乃吾之练功禁地，速速离去，免伤和气。”
这话说得太正经，配上那身过时的运动服，有种荒诞的喜剧感。林蔻差点笑出来，但她忍住了，因为看到了更奇怪的东西。
男人的头顶，悬浮着一个半透明的状态栏：
【谢随（异常个体·特化型）】
【状态：因果律技能‘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固化中】
【危险等级：中危（对管理员）】
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
林蔻盯着那行描述，大脑快速分析。因果律技能……意思是无论怎样，只要他出剑，就一定会有人空手接住？可这有什么危险的？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滑稽的被动技能。
“我叫林蔻。”她放下手，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你在这里多久了？”
“三日有余。”谢随没有放松警惕，剑尖依旧指着她，“此地清净，适宜练剑。姑娘若无要事，还请……”
话音未落，车间深处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一台废弃的机床后面，摇摇晃晃站起一个……东西。那玩意儿由生锈的齿轮、断裂的传送带和几根钢管拼凑而成，勉强有着人形轮廓，头部的位置嵌着一块破碎的仪表盘，指针在疯狂抖动。
【检测到次级异常：工业残骸聚合体。】系统的提示音急促响起，【因谢随的因果律波动而激活，攻击性不明，建议——】
“躲开！”谢随喝道。
那聚合体已经冲了过来，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在水泥地上踩出龟裂。它抬起由钢管组成的“手臂”，朝最近的林蔻砸下。
林蔻本能地向后跳，手指按在逻辑橡皮擦上——但还没等她动作，谢随动了。
蓝白色的运动服身影一闪，挡在她身前。长剑出鞘，不是劈砍，而是极其标准的一记直刺，剑尖精准地刺向聚合体胸口那块最大的齿轮。
然后发生了三件让林蔻目瞪口呆的事：
第一，谢随的剑在距离齿轮还有十厘米时，突然诡异地偏转了一个角度。
第二，林蔻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抬了起来，五指张开。
第三，剑尖不偏不倚，稳稳地停在了她的掌心——不是刺入，而是被她的手掌“接住”了，就像武侠电影里高手空手入白刃的经典镜头。
时间仿佛静止。
聚合体的钢管手臂悬在半空。谢随保持突刺的姿势，脸上写满震惊。林蔻看着自己握住剑尖的手，感受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大脑一片空白。
“这……”谢随先开口，声音干涩，“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林蔻松开手——剑尖甚至没在她掌心留下红印，“但我刚才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聚合体似乎也困惑了，仪表盘上的指针乱转。但它很快恢复“理智”，再次挥臂砸来。
谢随咬牙，收剑，换了个角度斜劈。剑光如电——
林蔻的左手抬了起来。
“啪。”
又是精准的合掌，剑刃被夹在双掌之间。
“……”谢随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崩溃。
聚合体趁这个机会，钢管手臂横扫。谢随想抽剑格挡，但剑被林蔻“接”住了，抽不出来。他只能松开剑柄，一个狼狈的后滚翻躲开横扫，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把剑还我！”谢随喊道。
“我没拿你的剑！”林蔻也急了，“是我的手自己动的！”
“那就别动！”
“我控制不了！”
聚合体听不懂人类的争执，它只知道自己要砸碎这两个吵闹的东西。它抬起两条钢管手臂，准备同时砸下。
谢随眼神一凛，赤手空拳冲了上去。他的动作依旧流畅，避开第一砸，手刀劈在聚合体的“关节”处——生锈的齿轮卡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扫堂腿，那笨重的躯体失去平衡，轰然倒地。
但聚合体还没“死”。它在地上挣扎，齿轮疯狂转动，试图重组。
谢随喘着气退回来，捡起地上的剑，看了林蔻一眼，眼神复杂。“离远点。”
林蔻后退几步，握紧逻辑橡皮擦。她大概明白那个“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是什么意思了——只要谢随出剑，无论目标是谁，无论她在哪里，她的手都会自动去接。这是强制的因果，是写进规则的“必然”。
但聚合体不是用剑能解决的。它是一堆无生命的金属，刺穿齿轮、砍断钢管都没用，只要那股异常数据流还在，它就会不断重组。
除非……
林蔻看向手中的钢笔。还剩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谢随已经再次摆出起手式。聚合体挣扎着爬起，胸口齿轮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等等。”林蔻突然开口。
谢随侧头：“何事？”
“你的剑，借我用一下。”
“什么？”谢随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用来砍。”林蔻走上前，从谢随手中接过那把粗糙的铁剑。剑比她想象中沉，剑柄还带着温热的汗渍。“是当导体。”
她双手握剑，将剑尖对准地上还在蠕动的聚合体。然后，她用另一只手举起逻辑橡皮擦，笔尖轻轻点在剑身上。
“你在做什——”谢随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钢笔的笔尖亮起银光，那光芒顺着剑身流淌，像水银一样蔓延，最后从剑尖滴落，滴在聚合体胸口那块最大的齿轮上。
没有声音。
但齿轮的转动明显慢了一拍。紧接着，连接齿轮的传送带开始解体，不是断裂，而是一点点“消失”，就像被橡皮擦从画纸上擦掉。钢管失去支撑，散落一地。仪表盘的指针停止抖动，屏幕暗下去。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十秒后，地上只剩一堆普通的、生锈的工业废料。
车间重归寂静。
林蔻松开剑，长长吐出一口气。钢笔在她手里彻底失去了温度，笔身的银色纹路完全消失——三次使用次数用尽了。
“你……”谢随看看地上的废料，又看看林蔻手中的钢笔，“方才那是……”
“一种……修正工具。”林蔻不知道怎么解释，“现在没次数了。”
谢随沉默了很久。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剑，用手指抹去剑身上的灰尘，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你是‘那边’的人？”他突然问。
“哪边？”
“天外来客。或者说，”谢随抬头，眼神锐利，“‘系统’的人。”
林蔻心头一跳。“你知道系统？”
“三日前，天降蓝光，某脑中便多了些古怪知识。”谢随用剑尖在地上划了几下，画出简单的示意图，“知晓此界已成‘游戏’，知晓众生头顶皆有‘等级’，亦知晓……自己成了‘异常’。”
他苦笑：“还知晓，若有朝一日被‘系统’寻到，不是被‘修复’，便是被‘清除’。”
风穿过破碎的窗户，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车间里的光柱缓缓移动，照亮他半边脸颊。林蔻这才注意到，谢随的眉眼其实很清秀，只是被那种刻意板着的严肃表情盖住了。
“我不算系统的人。”林蔻斟酌着用词，“准确说，我是被它抓来的临时工。负责处理你这样的……嗯，‘数据异常’。”
谢随的剑握紧了。“那姑娘是来‘处理’某的？”
“原本是。”林蔻坦然道，“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为何？”
“因为你的‘异常’很有意思。”林蔻指了指他手中的剑，“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这根本不是战斗技能，简直是负面效果。但你刚才赤手空拳也能打翻那个铁疙瘩，说明你本身就有真本事。所以我在想……”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谢随的表情：“你想恢复正常吗？恢复正常，就不会每次出剑都被人接住了。”
谢随的眼神动摇了一下。但很快，他摇头。
“若恢复正常，是否也会忘却这三日所得？忘却剑心通明之感？忘却……”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终于能握稳剑的手？”
林蔻愣住。
“某自幼习武，却是个笑话。”谢随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手抖，剑歪，连木桩都刺不中。师父说，某没有天赋。同门说，某不如弃剑。三日前，某本已决意，此生不再碰剑。”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剑身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然后天就变了。某脑中多出这条‘规则’，从此剑出必被接——但剑本身，终于听某的话了。”谢随看向林蔻，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清澈，“所以姑娘，某不愿‘正常’。若这是代价，某付得起。”
林蔻与他对视。她想起那辆喋喋不休的自行车，想起卡在死循环里的鹦鹉，想起所有那些因为异常而痛苦的“存在”。但谢随不同——他的异常反而给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系统，”她在脑海里问，“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异常个体谢随表现出与异常的共存意愿，且该异常未对他人造成直接危害。】系统的声音响起，【根据《异常管理临时条例》第7条，可申请‘收容观察’而非‘强制修复’。但需要管理员承担监护责任。】
“收容观察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跟着你。】系统说得直白，【你负责盯着他，确保他的异常不会升级或扩散。作为回报，你可以调用他的部分能力——当然，要解决那个‘空手接白刃’的问题，否则每次战斗都会很尴尬。】
林蔻看向谢随。他还在等她的回答，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跟我走吧。”林蔻说。
谢随挑眉：“去何处？”
“去处理更多像刚才那样的‘麻烦’。”林蔻把用完的钢笔插回口袋，“你可以继续练你的剑，我也可以多一个帮手。至于你那个……嗯，‘百分百被接’的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她伸出手：“合作？”
谢随看着她的手，迟疑了几秒，然后收起剑，用江湖人的姿势抱拳：“某名谢随。姑娘若不嫌弃，愿效犬马之劳。”
林蔻看着他那认真的古礼，再看看自己悬在半空的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行吧。”她收回手，“那我们先离开这儿。我还有两个任务没做，天快黑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车间。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那些金色的网格在暮色中更加显眼。林蔻推起单车，谢随默默跟在旁边，手里还握着那把铁剑。
“对了，”林蔻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你这身运动服……是自己选的？”
谢随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蓝白运动服，表情有点不自然：“三日前醒来便穿着此衣。有何不妥？”
“没什么。”林蔻转回头，嘴角弯起，“就是觉得，你这造型要是去参加中学生运动会，说不定能拿个名次。”
谢随没听懂这个玩笑，但他看到林蔻笑了，于是也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
深秋的风吹过废弃厂区，卷起地上的落叶。林蔻的视野角落里，系统提示悄然更新：
【异常个体‘谢随’已标记为‘收容观察’。管理员林蔻，你的团队规模：2。】
【新任务已发放。目标：解决‘无限自我复制的兔子玩偶’事件。】
【特别提示：本次任务为团队协作评估。请合理分配资源。】
林蔻蹬上单车，拍了拍后座：“会骑吗？载你一程？”
谢随看着那两个轮子的古怪器械，表情严肃得像在研究什么绝世武功。“某……试试。”
他小心翼翼地侧坐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座椅边缘。单车晃了一下，但没倒。
“坐稳了。”林蔻踩下踏板。
单车驶出废弃厂区，驶向华灯初上的城市街道。谢随回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车间，那里曾是他决定放弃剑，又决定重新握剑的地方。
然后他转回头，看着前方被灯光点亮的道路，握紧了手中的剑。
剑很沉。但这次，他握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