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肃杀一片,北风呼啸不止。
他起身关紧了窗,又走到观音像旁,理顺被风吹乱的幡。
“玄隐小师父,你到底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少女跪在观音像前的草蒲团上,手执着三炷香,仰着小脸,笑嘻嘻地问。
他微微回头,垂目看着艳如桃花的少女,神情淡漠地问:“永宁夫人,你一身凤冠霞帔,不远万里来我这里,只是为了问我这个吗?”
“你、你喊我什么?”少女蹙眉,一双漆黑的眸死死瞪着他。
他急忙改了口,唤她:“清儿。”
她叫武容清,他喊她清儿她觉得还是生分了些,但总比什么永宁夫人要好。
见他面露羞赧,少女嗤嗤一笑,挪着膝盖向前,把手中的三炷香插入香炉,又重新在草蒲团上跪好,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款款起身。
一个天真的转身,喜服如同漾漾水波,转出一朵红堇花。他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烂漫,微有叹气。
可不等这一声叹息结束,她便已娇痴地扑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歪着脑袋说:“怕惊动姐姐,所以昨日我特地找了长安城外的郎中进宫为我把脉,说我这次又是喜脉,孩子在腹中已有一个月了!玄隐小师父,你高不高兴?”
玄隐一怔,想看一眼她的肚子,可一转头,见她未脱稚气的小脸竟离自己那么近,鼻尖挨着鼻尖,气息那么温热,一下子忘了所想。
武容清觉察到他看直了的双眼,揪了揪小鼻子,松开他的胳膊走到窗边,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忽然幽幽问道:“你猜,这孩子是谁的?”
玄隐听罢,心中一沉,低头凄然道:“小僧觉得……应该是魏将军的吧。”
“谁的?”她猛地回头,眼神里透着怒,“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难道……不是?”他木讷地看着她,不知她在为何嗔怒。
她不掩失望,咬着唇揪着裙,喜服皱起一块,犹如窗外暗云涌动的天空。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她红了双眼,“你是不是觉得我与宫中的那些李姓公主一样,是能随随便便与男人上床的女人!”
“不,不是的,小僧不是这个意思。”他欲走到她的面前,却被她一个眼神钉住,动弹不得。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给了他一个台阶。
“你今日要嫁入魏府,所以我以为……”
武容清听着他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怯生生地解释着,忍不住又笑了。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只用凤凰花汁染了指甲的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看见我身上的凤冠霞帔了?”
“看见了。”
“所以你该知道,我是从成亲的路上逃来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说过,除你之外,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所以我不会嫁给魏崇欢。”她说着,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这句话,我十多年前就说过。所以今日,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她的身上,有浓烈的胭脂香,与他身上的檀香相融,像极了那个雨疏风骤的夜晚,她在寺庙的供经室里将他推到,二人之间只隔着她的一件玲珑精致的红肚兜。
她的肚兜上,绣着一束红梅,还有一只小巧的雀站在枝头。
他记得那只雀,也记得那一晚的清儿。
她又有孩子了。
玄隐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伸手抚摸着她纤瘦的背,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会还俗,然后娶你。只是没有十里红妆,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在她的耳畔轻声地问。
武容清不语,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手指死死扣进他的肉里。
“疼……”他轻唤道。
可她没有松手,而是张开嘴,又咬上了他裸露在僧袍外的锁骨。
“疼!清儿,别、别这样!”
可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松开嘴,放开他,后退了两步。
她的牙缝里嵌着他的血,红唇也染上了暗红的血。
玄隐受到钻心的痛,微微抬头,伸手触碰了一下被她咬破的伤。
“我咬你,是想让你记得疼。”她说,理直气壮。
他虽疼得皱紧了眉,可还是宠溺地看着她:“我不疼,我倒是怕你疼。”
“我?”轮到她茫然了。
“你生孩子的时候,会很疼,但我会陪着你。”他一双大手,抚摸着她的脸。是发自内心的心疼。若是能替她,他定愿意。
她没有表现出高兴,反而垂下了眼。
“来不及了。”她小声说。
“什么事来不及?”
她沉默了一会儿,泪眼娑婆,大滴大滴的泪落下,一滴接着一滴融进了喜服里。
他要替她擦泪,却被她躲开。
“姐姐要杀你,她知道你的藏身之处了。”
玄隐听罢,转过身去,久久不语。
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李世民要杀他,李治要杀他,如今是武皇后的天下,所以轮到她要杀他了。
迟早都是死,早知自己躲不过这样的结局,他还不如当初与父亲和众兄弟一同死在玄武门下。
可是那个少女的啜泣声,让他瞬间打消了想死的念头。
因为活着,所以他有了她,所以他有了孩子。
他要活着,娶她为妻,养大他们的孩子。
他不能总想着死了。
玄隐拉起武容清的手说:“我们逃,躲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想得完美。
一个没有几户人家的隐世村庄,一间雨天会漏风的茅草小屋,一张床,两张凳子几只碗,日子就能过了。
可武容清却狠狠甩开了他的手,摇着头说:“来不及了,玄隐。你本有机会称王,你那天就不该在姐夫的寝宫前退缩。那时候,你到底在怕什么?”
门外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敲门声:“玄隐师兄,羽林军的魏将军来了,看样子来者不善。”
肃杀的风更紧了。云更浓了。
“清儿……”他凄然地唤她,却已不知所言。
可她的眼神却蓦然冷冽,然后倏地伸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从头上拔下一只金步摇。
玄隐惊恐地看着她举起那只尖如冰锥的金步摇,想问一声为什么,可她不容许他多说一个字。
她的手狠狠落下,金步摇从他的背后刺入,扎进他的心脏。
疼……
她并没有停下,又将步摇猛地拔出,再一次刺入……一次,又一次,连她自己都已经数不清刺了他多少次了。
血染红了他的袈裟,还有她才刚跪着的草蒲团。
他的身子也软了。
这副让她贪恋了十多年的身子,轰然倒在她的身上。
她陡地跪在地上,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像一个丢了娃娃的小女孩,抱着他的尸体放声大哭。
*
永徽六年,天子诏书:
贞观二十三年,李建成余党蓄意谋反,行刺先皇未遂。今已查明元凶,命羽林军将其抓捕归案,凌迟处死。
*
玄隐小师父,他是李建成最小的儿子,李承谦。
武德九年,李世民为谋得皇位,发动玄武门事变,斩杀李建成李元吉兄弟二人,以及他们所有的皇子。
唯有李承谦,因为年纪尚幼,被人藏进箱子里送出了城。
他是为了重夺皇位才得以活下来的,他的这一生本该只为了夺权而奋斗。
可偏偏遇见了她,武家的女儿,武皇后的妹妹。她不顾他的身份,非要闯入他的生活,让他乱了心。
“那个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步,杀了李治,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她总是问他,不甘心又埋怨不止。
——我怕你从小到大在我耳边说的那一声声“非嫁不可”,我怕我无能给予你十里红妆。
她姓武,他姓李。
他若失败,连累了她,自己将要后悔终生。
他若成功,有武皇后弄权在前,朝内上下又怎么可能允许他娶她为后?
出于一片私心,他选择了退缩,妄想有朝一日,能与她夫妻相称。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怪他懦弱。
直到最后,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吧。
*
初冬的第一场雪,终于无声地飘落了。
雪不该在这个时候下的。
凄冷的风吹过这座沧桑古寺,大片的雪花交错落下,覆灭了祈祷炉里的最后一支香。
世界顷刻雾白一片。
可那清冷的金刹黄墙上,竟还有一片红。
几个身着暗红色盔甲,持着大刀的羽林军骑着马无声地往这座古刹走来。
无声,也无情。
只是忽地在转角看见那一片霞云似的红,一个个便如临大敌,下意识举起了刀。
唯独那个穿着大红喜袍的男人,没有惊诧,只有无限凄楚。
“把刀都放下,你们在干什么?”他说着翻身下马,踩着薄薄的一层雪走到院墙边,踮着脚折下一枝红梅。
凑近了,才发现这是金血梅。红色的花瓣上带着丝丝金色,所以叫这个名字。
这是只有江南才会有的品种。
武容清最喜这种红梅,好几次让他派人从江南运来连根的金血梅树。
可常常梅花树刚运到府就不见了,他总好奇这些树的去向,问她她只说养死了。
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所有的红梅全被种在了这座古刹里。
她把这里当做了家,与那个叛党在这里过着远离红尘的逍遥日子。
魏崇欢明白了所有的一切,狠狠握紧了这束红梅,将花在手心里揉得粉碎。
“下马,进寺抓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他冷瞥这座萧条的古寺,眼里不见一丝慈悲。
寺庙的大门被从内上了锁,粗铁链子将两扇门紧紧拴在一起。一个兵上前试图撬开锁,但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魏崇欢因此再一次被激怒。
“让开。”他握着刀走到门边,“这么点力气,等会儿怎么杀人!”
长刀穿过门缝,砍在铁锁上,可却没有听见金属相触的铮铮声。是有一股力量阻碍了他,他骤然一惊,乱了方寸。
“魏将军,我来为你开门。”隔着厚重的铁门,一声娇软的呼唤击中他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信了这个声音,默默地抽回大刀,立在雪里,等着对面的人缓缓解开锁链。
“将军,要不要部署。”手下的小兵问道。
“好……不、再等一下。”他的内心纠结着。
锁似乎很繁琐,只听得咣当咣当的声音,却不见门打开。
风呼啸着,雪堆在他的红袍上,他好像这墙头的一束红梅。
终于,门开了。
他面对着门站着,等着门后的人露出脸。他已经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她。
该从哪一句开始呢?
然,不等门打开,一支短箭蓦地从门缝里射了出来。
是暗杀。
但他毕竟是统领羽林军的将军,这小小的袭击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威胁。
他身子灵敏地让到一边,那只短箭悄无声息地落在雪地里。
他侧脸看去……哦,那不是什么短箭,而是一只金钗。
他认得这只金钗,今天早晨他还见过它,娇美地躺在欲要成为他的妻子的那个少女的云鬓间。
她竟要杀他!
魏崇欢心里一冷,猛地踢开门,提着大刀闯了进去。
写了“禅”字的萧墙前,稳稳站着那个凤冠霞帔的少女。
“清、清儿。”他的喉头抖动了一下,极其困难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将军。”她声音清冷地回道。
他们相对站着,都是一袭喜服。天地白雪间,在这素朴的古刹里,才子佳人,看起来格外般配。
至少魏崇欢是这样想的。
他还留有一丝残念,等抓住了李承谦,他还想带着她回去,继续着被扰乱的拜堂礼。
相对无言。
最终是少女先开口。
“李承谦已经死了。”
他的双眸一亮,带着一丝小小的惊喜问:“是你杀的?你从成亲的队伍里逃跑,只是为了赶来杀他?”
“不是。”她的声音冰冷,带着深深的哀痛,“我逃跑,是因为不想嫁给你。我杀他,是因为不想让他死在你们手里。”
凌迟处死!
姐姐她也曾爱过他,却为了她的江山,对他做出这样残忍的决定!
武容清无情得彻底,不容他再有任何幻想。
魏崇欢蓦地想起清早的自己,被客人们簇拥着来到家门前,欣喜地看着那顶红轿子,太过激动以至于无法握紧掀轿帘的金杖子。
在起哄声里,好容易将帘子掀开。
里面却是空的。
他的娘子,武容清不知所踪。
轿子里只有一串佛珠。
气血方刚的少年,出生魏氏名门,才不过弱冠便已能领军作战,统领边陲大小战役无数,立下赫赫战功。
胜战归来,又奉命成为羽林大将军,如今是朝中最受皇上皇后器重的心腹干将。
他何曾受过今日这样的屈辱!
“武容清,你这个贱人!你是我的娘子,怎可为了一个叛党,一个和尚,让我在宾客面前丢尽了脸!”他的声音颤抖,右手扭转了大刀,眼里蒙上一层恨意。
武容清乜他,冷笑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拜堂了吗?喝交杯酒了吗?同床共枕,一响贪欢了吗?都没有,所以我不是你的娘子,你也不是我的夫君!”
“武后下旨,让你我成亲,我不是你的夫君,又有谁是!”他急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忙不迭把这最大的靠山搬了出来。
反倒让她更厌恶了。
“呵,你没必要拿姐姐来压我。”她款款走向他,一步一步,越来越靠近他。
他怔怔地看着她愈发靠近的脸。
终于,她停在了与他咫尺的位置。
然后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垂下眼淡淡地说:“我的夫君是李承谦,是玄隐小师父。我的肚子里有他的孩子,虽然才一个月,可你是不是已经能感受到他的生命了?”
她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笑容。那是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才会有的笑。
魏崇欢看着她的笑,浑身僵硬,只能由着她抓着自己的手。
她有孩子了。
自己连碰都没有碰过她,她竟有孩子了!
她在他远征边疆,几度将死的时候,竟与那个男人苟合在一起,极尽云欢!
他有些恶心,狠狠将手抽出,捂着心口想吐。
“将军,小生命是不是很有趣?”她轻声问他。
“你闭嘴!”他双眼通红,手握紧刀柄,猛地将刀刃刺进她的小腹。
她因为疼痛所以皱起了眉,可眼眸间却带着笑意。
“你不该忤逆我,你不该挑衅我。武容清,你就该老老实实与我成亲,或许那样,我会饶你一命!”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爱她,就算听尽了流言蜚语,他也从未想过杀她。
她苦笑:“魏崇欢,我们无缘。”
*
如果再活一次,再活两次,再活无数次,她都会选择她的小师父。
如果再活一次……
她不愿再做姐姐的棋子,她要让所有害她至此的人,都臣服在自己脚下。
如果再活一次,她要他,也要这座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