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娇凰(双重生)》 第1章 前一世 窗外肃杀一片,北风呼啸不止。 他起身关紧了窗,又走到观音像旁,理顺被风吹乱的幡。 “玄隐小师父,你到底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少女跪在观音像前的草蒲团上,手执着三炷香,仰着小脸,笑嘻嘻地问。 他微微回头,垂目看着艳如桃花的少女,神情淡漠地问:“永宁夫人,你一身凤冠霞帔,不远万里来我这里,只是为了问我这个吗?” “你、你喊我什么?”少女蹙眉,一双漆黑的眸死死瞪着他。 他急忙改了口,唤她:“清儿。” 她叫武容清,他喊她清儿她觉得还是生分了些,但总比什么永宁夫人要好。 见他面露羞赧,少女嗤嗤一笑,挪着膝盖向前,把手中的三炷香插入香炉,又重新在草蒲团上跪好,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款款起身。 一个天真的转身,喜服如同漾漾水波,转出一朵红堇花。他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烂漫,微有叹气。 可不等这一声叹息结束,她便已娇痴地扑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歪着脑袋说:“怕惊动姐姐,所以昨日我特地找了长安城外的郎中进宫为我把脉,说我这次又是喜脉,孩子在腹中已有一个月了!玄隐小师父,你高不高兴?” 玄隐一怔,想看一眼她的肚子,可一转头,见她未脱稚气的小脸竟离自己那么近,鼻尖挨着鼻尖,气息那么温热,一下子忘了所想。 武容清觉察到他看直了的双眼,揪了揪小鼻子,松开他的胳膊走到窗边,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忽然幽幽问道:“你猜,这孩子是谁的?” 玄隐听罢,心中一沉,低头凄然道:“小僧觉得……应该是魏将军的吧。” “谁的?”她猛地回头,眼神里透着怒,“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难道……不是?”他木讷地看着她,不知她在为何嗔怒。 她不掩失望,咬着唇揪着裙,喜服皱起一块,犹如窗外暗云涌动的天空。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她红了双眼,“你是不是觉得我与宫中的那些李姓公主一样,是能随随便便与男人上床的女人!” “不,不是的,小僧不是这个意思。”他欲走到她的面前,却被她一个眼神钉住,动弹不得。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给了他一个台阶。 “你今日要嫁入魏府,所以我以为……” 武容清听着他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怯生生地解释着,忍不住又笑了。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只用凤凰花汁染了指甲的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看见我身上的凤冠霞帔了?” “看见了。” “所以你该知道,我是从成亲的路上逃来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说过,除你之外,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所以我不会嫁给魏崇欢。”她说着,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这句话,我十多年前就说过。所以今日,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她的身上,有浓烈的胭脂香,与他身上的檀香相融,像极了那个雨疏风骤的夜晚,她在寺庙的供经室里将他推到,二人之间只隔着她的一件玲珑精致的红肚兜。 她的肚兜上,绣着一束红梅,还有一只小巧的雀站在枝头。 他记得那只雀,也记得那一晚的清儿。 她又有孩子了。 玄隐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伸手抚摸着她纤瘦的背,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会还俗,然后娶你。只是没有十里红妆,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在她的耳畔轻声地问。 武容清不语,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手指死死扣进他的肉里。 “疼……”他轻唤道。 可她没有松手,而是张开嘴,又咬上了他裸露在僧袍外的锁骨。 “疼!清儿,别、别这样!” 可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松开嘴,放开他,后退了两步。 她的牙缝里嵌着他的血,红唇也染上了暗红的血。 玄隐受到钻心的痛,微微抬头,伸手触碰了一下被她咬破的伤。 “我咬你,是想让你记得疼。”她说,理直气壮。 他虽疼得皱紧了眉,可还是宠溺地看着她:“我不疼,我倒是怕你疼。” “我?”轮到她茫然了。 “你生孩子的时候,会很疼,但我会陪着你。”他一双大手,抚摸着她的脸。是发自内心的心疼。若是能替她,他定愿意。 她没有表现出高兴,反而垂下了眼。 “来不及了。”她小声说。 “什么事来不及?” 她沉默了一会儿,泪眼娑婆,大滴大滴的泪落下,一滴接着一滴融进了喜服里。 他要替她擦泪,却被她躲开。 “姐姐要杀你,她知道你的藏身之处了。” 玄隐听罢,转过身去,久久不语。 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李世民要杀他,李治要杀他,如今是武皇后的天下,所以轮到她要杀他了。 迟早都是死,早知自己躲不过这样的结局,他还不如当初与父亲和众兄弟一同死在玄武门下。 可是那个少女的啜泣声,让他瞬间打消了想死的念头。 因为活着,所以他有了她,所以他有了孩子。 他要活着,娶她为妻,养大他们的孩子。 他不能总想着死了。 玄隐拉起武容清的手说:“我们逃,躲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想得完美。 一个没有几户人家的隐世村庄,一间雨天会漏风的茅草小屋,一张床,两张凳子几只碗,日子就能过了。 可武容清却狠狠甩开了他的手,摇着头说:“来不及了,玄隐。你本有机会称王,你那天就不该在姐夫的寝宫前退缩。那时候,你到底在怕什么?” 门外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敲门声:“玄隐师兄,羽林军的魏将军来了,看样子来者不善。” 肃杀的风更紧了。云更浓了。 “清儿……”他凄然地唤她,却已不知所言。 可她的眼神却蓦然冷冽,然后倏地伸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从头上拔下一只金步摇。 玄隐惊恐地看着她举起那只尖如冰锥的金步摇,想问一声为什么,可她不容许他多说一个字。 她的手狠狠落下,金步摇从他的背后刺入,扎进他的心脏。 疼…… 她并没有停下,又将步摇猛地拔出,再一次刺入……一次,又一次,连她自己都已经数不清刺了他多少次了。 血染红了他的袈裟,还有她才刚跪着的草蒲团。 他的身子也软了。 这副让她贪恋了十多年的身子,轰然倒在她的身上。 她陡地跪在地上,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像一个丢了娃娃的小女孩,抱着他的尸体放声大哭。 * 永徽六年,天子诏书: 贞观二十三年,李建成余党蓄意谋反,行刺先皇未遂。今已查明元凶,命羽林军将其抓捕归案,凌迟处死。 * 玄隐小师父,他是李建成最小的儿子,李承谦。 武德九年,李世民为谋得皇位,发动玄武门事变,斩杀李建成李元吉兄弟二人,以及他们所有的皇子。 唯有李承谦,因为年纪尚幼,被人藏进箱子里送出了城。 他是为了重夺皇位才得以活下来的,他的这一生本该只为了夺权而奋斗。 可偏偏遇见了她,武家的女儿,武皇后的妹妹。她不顾他的身份,非要闯入他的生活,让他乱了心。 “那个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步,杀了李治,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她总是问他,不甘心又埋怨不止。 ——我怕你从小到大在我耳边说的那一声声“非嫁不可”,我怕我无能给予你十里红妆。 她姓武,他姓李。 他若失败,连累了她,自己将要后悔终生。 他若成功,有武皇后弄权在前,朝内上下又怎么可能允许他娶她为后? 出于一片私心,他选择了退缩,妄想有朝一日,能与她夫妻相称。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怪他懦弱。 直到最后,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吧。 * 初冬的第一场雪,终于无声地飘落了。 雪不该在这个时候下的。 凄冷的风吹过这座沧桑古寺,大片的雪花交错落下,覆灭了祈祷炉里的最后一支香。 世界顷刻雾白一片。 可那清冷的金刹黄墙上,竟还有一片红。 几个身着暗红色盔甲,持着大刀的羽林军骑着马无声地往这座古刹走来。 无声,也无情。 只是忽地在转角看见那一片霞云似的红,一个个便如临大敌,下意识举起了刀。 唯独那个穿着大红喜袍的男人,没有惊诧,只有无限凄楚。 “把刀都放下,你们在干什么?”他说着翻身下马,踩着薄薄的一层雪走到院墙边,踮着脚折下一枝红梅。 凑近了,才发现这是金血梅。红色的花瓣上带着丝丝金色,所以叫这个名字。 这是只有江南才会有的品种。 武容清最喜这种红梅,好几次让他派人从江南运来连根的金血梅树。 可常常梅花树刚运到府就不见了,他总好奇这些树的去向,问她她只说养死了。 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所有的红梅全被种在了这座古刹里。 她把这里当做了家,与那个叛党在这里过着远离红尘的逍遥日子。 魏崇欢明白了所有的一切,狠狠握紧了这束红梅,将花在手心里揉得粉碎。 “下马,进寺抓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他冷瞥这座萧条的古寺,眼里不见一丝慈悲。 寺庙的大门被从内上了锁,粗铁链子将两扇门紧紧拴在一起。一个兵上前试图撬开锁,但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魏崇欢因此再一次被激怒。 “让开。”他握着刀走到门边,“这么点力气,等会儿怎么杀人!” 长刀穿过门缝,砍在铁锁上,可却没有听见金属相触的铮铮声。是有一股力量阻碍了他,他骤然一惊,乱了方寸。 “魏将军,我来为你开门。”隔着厚重的铁门,一声娇软的呼唤击中他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信了这个声音,默默地抽回大刀,立在雪里,等着对面的人缓缓解开锁链。 “将军,要不要部署。”手下的小兵问道。 “好……不、再等一下。”他的内心纠结着。 锁似乎很繁琐,只听得咣当咣当的声音,却不见门打开。 风呼啸着,雪堆在他的红袍上,他好像这墙头的一束红梅。 终于,门开了。 他面对着门站着,等着门后的人露出脸。他已经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她。 该从哪一句开始呢? 然,不等门打开,一支短箭蓦地从门缝里射了出来。 是暗杀。 但他毕竟是统领羽林军的将军,这小小的袭击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威胁。 他身子灵敏地让到一边,那只短箭悄无声息地落在雪地里。 他侧脸看去……哦,那不是什么短箭,而是一只金钗。 他认得这只金钗,今天早晨他还见过它,娇美地躺在欲要成为他的妻子的那个少女的云鬓间。 她竟要杀他! 魏崇欢心里一冷,猛地踢开门,提着大刀闯了进去。 写了“禅”字的萧墙前,稳稳站着那个凤冠霞帔的少女。 “清、清儿。”他的喉头抖动了一下,极其困难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将军。”她声音清冷地回道。 他们相对站着,都是一袭喜服。天地白雪间,在这素朴的古刹里,才子佳人,看起来格外般配。 至少魏崇欢是这样想的。 他还留有一丝残念,等抓住了李承谦,他还想带着她回去,继续着被扰乱的拜堂礼。 相对无言。 最终是少女先开口。 “李承谦已经死了。” 他的双眸一亮,带着一丝小小的惊喜问:“是你杀的?你从成亲的队伍里逃跑,只是为了赶来杀他?” “不是。”她的声音冰冷,带着深深的哀痛,“我逃跑,是因为不想嫁给你。我杀他,是因为不想让他死在你们手里。” 凌迟处死! 姐姐她也曾爱过他,却为了她的江山,对他做出这样残忍的决定! 武容清无情得彻底,不容他再有任何幻想。 魏崇欢蓦地想起清早的自己,被客人们簇拥着来到家门前,欣喜地看着那顶红轿子,太过激动以至于无法握紧掀轿帘的金杖子。 在起哄声里,好容易将帘子掀开。 里面却是空的。 他的娘子,武容清不知所踪。 轿子里只有一串佛珠。 气血方刚的少年,出生魏氏名门,才不过弱冠便已能领军作战,统领边陲大小战役无数,立下赫赫战功。 胜战归来,又奉命成为羽林大将军,如今是朝中最受皇上皇后器重的心腹干将。 他何曾受过今日这样的屈辱! “武容清,你这个贱人!你是我的娘子,怎可为了一个叛党,一个和尚,让我在宾客面前丢尽了脸!”他的声音颤抖,右手扭转了大刀,眼里蒙上一层恨意。 武容清乜他,冷笑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拜堂了吗?喝交杯酒了吗?同床共枕,一响贪欢了吗?都没有,所以我不是你的娘子,你也不是我的夫君!” “武后下旨,让你我成亲,我不是你的夫君,又有谁是!”他急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忙不迭把这最大的靠山搬了出来。 反倒让她更厌恶了。 “呵,你没必要拿姐姐来压我。”她款款走向他,一步一步,越来越靠近他。 他怔怔地看着她愈发靠近的脸。 终于,她停在了与他咫尺的位置。 然后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垂下眼淡淡地说:“我的夫君是李承谦,是玄隐小师父。我的肚子里有他的孩子,虽然才一个月,可你是不是已经能感受到他的生命了?” 她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笑容。那是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才会有的笑。 魏崇欢看着她的笑,浑身僵硬,只能由着她抓着自己的手。 她有孩子了。 自己连碰都没有碰过她,她竟有孩子了! 她在他远征边疆,几度将死的时候,竟与那个男人苟合在一起,极尽云欢! 他有些恶心,狠狠将手抽出,捂着心口想吐。 “将军,小生命是不是很有趣?”她轻声问他。 “你闭嘴!”他双眼通红,手握紧刀柄,猛地将刀刃刺进她的小腹。 她因为疼痛所以皱起了眉,可眼眸间却带着笑意。 “你不该忤逆我,你不该挑衅我。武容清,你就该老老实实与我成亲,或许那样,我会饶你一命!”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爱她,就算听尽了流言蜚语,他也从未想过杀她。 她苦笑:“魏崇欢,我们无缘。” * 如果再活一次,再活两次,再活无数次,她都会选择她的小师父。 如果再活一次…… 她不愿再做姐姐的棋子,她要让所有害她至此的人,都臣服在自己脚下。 如果再活一次,她要他,也要这座江山。 第2章 菱花镜 大梦三世。一世是永恒的黑夜,一世是无尽的连雾,一世是一杯苦涩的茶汤。 茶汤递到武容清面前,她接过,喝一口,如吞黄连,蹙眉问:“这是什么茶?好苦。” “孟婆汤,喝了便能忘却前世的爱恨情仇。” 茶汤滚入身体,她当下小腹剧痛,血汩汩从剑刺出的伤口里流出,唤醒心底难以了却的恨与爱,陡地摔了杯子便要回头。 “茶汤已喝,后悔也来不及了。” “只一碗苦茶而已,何以能唬人!” 她倔强不肯认输,却惊恐地发现已然忘记了那个人的姓名,只剩下那张叫她痴迷的脸,也影影绰绰,渐化成烟。 她不敢再怠慢,转身就跑。 “你若回头,必遭天谴!家破人亡,夫死子丧,身名俱裂!” 孟婆在她身后,半劝半斥,苍老的声音紧追着她,化作无数只鬼手拉扯着她的血红霞帔。 她牙关一咬,猛地扯裂裙摆,踩着那些鬼手跌跌撞撞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待我重生,我主天下,谁敢欺我!”怒喝一声,便坠入了无底深渊。 * 一束光冉冉把她笼罩,她轻飘飘仿若一阵清风。 好冷。 她定神看四周,才知自己随着一片雪,再一次落在了冰冷的尘世间。 * 武容清恍然睁开眼,只见面前摆放着一面菱花镜。镜面如同水波,待波纹散去,才得以看清自己。 兀的一个豆蔻少女,双瞳剪水,红唇艳艳,眉心印了花钿,眼角点了朱砂。 青丝三千分作两股,分别被两双灵巧的手握住,一边有一把牛角梳从发间缓缓划过,另一边已经结成了一只辫子,弯曲几折,盘在耳后。 “秦少爷送来的牡丹花簪可别忘了。”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武容清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姐姐媚娘的贴身丫头梨云。 “哎,我这就去拿来。”另一个丫头糯生生地应道,这个声音她也认得,是自己的丫头杏香。 不多时杏香便取来一方红木雕花匣放在镜旁,巧手打开,一朵手掌大小的金制牡丹跃然入目。 梨云说:“秦少爷真是有心,知道我们小姐喜欢牡丹花,专门请了城南的手艺人制的。这样好的公子,怪不得人人都想嫁。” 武容清听了心下生疑,自己从不曾喜欢过牡丹花。牡丹虽艳,却太张扬,见了叫人不敢靠近。 她刚想开口问,小腹忽然狠狠地疼了起来。她忍不住蜷起身子,伏在桌面痛苦地唤了一声。 忽地,镜面又起水波,朦胧中眼见一个孩子被铁链锁着脖子,看着她哭喊着娘亲。她下意识伸手去捞,指尖却只碰到了冰冷的镜面。 她陡地想起自己似乎是有孩子的,虽然只有一个月,可是作为母亲她在拥有他的那一刻就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可是现在她觉得他消失了。 心下一惊,疼痛更甚,冷汗层层渗出,晕染了眉心的花钿。花渐迷离,如一滴沉重的血。 “三小姐,您怎么了?” “我的孩子没了。”她咬唇呢喃,泪水夺眶而出。 “孩子?”两个小丫头似乎没有看见她的泪水,相视一笑,只听梨云说,“三小姐,您这话可不能乱说,还没坐进秦家的花轿,哪里能有孩子呢?” “花轿?今日谁出嫁?” “自然是三小姐您。”杏香笑嘻嘻地说,然后双手捧起那朵牡丹簪花,小心将它戴在她的发间,“恭喜小姐贺喜小姐,这好姻缘终是落到了咱家小姐手上,那孟家的小姐什么东西,也想跟咱斗,真是不自量力。” 疼痛感一瞬间消失,孩子仿若也只是一场梦。 当下也问自己,若有孩子,谁又是孩子的父亲?记忆里自己似是从未拜过堂,既无嫁娶,岂能有孩子? 可心中的牵连却如藕丝根根,似有似无,叫人说不清楚。 梨云已为她盘好发,除了牡丹花簪,还为她戴了一支金步摇。饰品不多,是因等会儿还要戴上繁琐的凤冠。 自镜子里瞥见这金步摇,武容清心甚不喜,即刻伸手拿下,道:“我不要这个。” “不要这个?”梨云有些疑惑,问,“可这不是三小姐最喜欢的饰品吗?” 她说不清原因,信口道:“今天不喜欢。” 梨云只是丫头,自不会多加过问,替她理了理被步摇扯下的碎发,便让杏香去取凤冠霞帔。 杏香捧来叠得整齐的霞帔,抖开成一片霞云。 “秦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快到了,小姐,快把这霞帔披上吧!”她又喜又急,时不时往外张望。 闻听这句话,她才徐徐想起,如今是贞观十二年,自己十三岁,要嫁的是神医秦家的少主人秦鸣鹤。 * 这秦鸣鹤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风流公子,常有少女为见他一眼不惜吹一夜寒风,第二天头晕脸热来找他医病。 他因常与父亲一同来武家府邸为母亲医病,便与姐姐媚娘相识,二人眼波流转间芳心暗许,于是在今年夏至,牡丹花开得最艳的日子里,秦家送了聘礼来。 母亲亦有此意。她常见两个孩子在树影婆娑间促膝相谈,便知这聘礼迟早是要来的。果真来了,岂有不收的道理。 媚娘那日不在家,是与妹妹清儿一同去找已经嫁入贺兰家的长姐武容顺玩耍。等晚上回来看见满屋系了红绳的聘礼,当即要去秦家把亲事退了。 母亲匆匆将她拉住,唬她道:“自古也没有退聘礼之事,何况你与那秦家少爷不是两情相悦?” “谁与他两情相悦,我不过见他是救你命的恩人,所以与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凭什么胡乱猜人心思!” 媚娘气恼不休,嚷嚷着若是不退亲,她便要削去头发去做尼姑。 母亲拿她没办法,又知这亲一旦退了,武家的女儿以后就难嫁人了,左右为难。 “不如让清儿妹妹嫁给她。”媚娘眉间带笑,看向只顾玩耍的她,问,“清儿,你喜欢秦家少爷是不是?” 她与媚娘不过只差一岁,心思却单纯许多,每日只想着玩乐,还不知情为何物,听她这样问,从心回道:“喜欢,他治好了娘的病,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那你嫁给他怎么样?” “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我不想嫁,聘礼又退不掉。” “那就我嫁好了。”不过是想着她是自己的姐姐,姐姐有了难处,手足妹妹自当出力相助。 * 荒唐的问,荒唐的答,便有这一出荒唐的喜事。 不过是替嫁,根本算不得喜事,怨不得没那么叫她在意。 如今看见杏香手里的大红霞帔,想起那不走心的应答,不由得恨自己愚蠢,沉下脸阴阴地说:“我不嫁。” 两个丫头一愣,继而尴尬笑道:“锣鼓声都到楼下了,小姐可别再说玩笑话。” “谁说玩笑话了,我不嫁就是不嫁!” 她起身,扯下头上那朵自觉突兀的金色牡丹,狠狠摔倒木匣里,转身推开梨云,低头往外冲。 她明知是自己答应的这门亲事,却仍觉得被捉弄了。 足刚过门,便有一片影子落在她的面前。她唬了一跳,未敢抬头看,后退了两步又想从旁边过去,却又被挡住。 “清儿,大喜的日子,你要去哪里。”姐姐声音沉冷,叫她不敢再往前一步。 手攥成拳,咬咬牙抬起头死盯着她说:“那秦家少爷是你撩拨的,聘礼是给你的,嫁也该你嫁,与我何干!” 媚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是不敢相信自己向来懦弱的妹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她也不慌,冷冷道:“可是应下这门亲事的是你而不是我,我那日是要准备去退亲的。” “是你骗我在先!”不知因何而起的委屈,汩汩如同泉水一般自心底涌出,“你总是骗我穿上喜服,总是骗我坐进花轿,可你从不想我过得幸福!” 许久沉默,只听得愈来愈近的唢呐声。 “何来总是?今日是你头一遭坐上花轿。”媚娘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是你亲姐姐,怎会不希望你幸福?那秦家少爷出生名门,又是玉一般的男子,难道不好吗?” 媚娘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回屋子。她想挣脱,却觉得媚娘用了全身力气,似要折断她的骨头。 “都下去吧。”媚娘对两个小丫头说,“如果有人催,就说我们姐妹一场,互相不舍,想多说几句。” 小丫头们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媚娘关上门,回头轻唤她一声:“清儿。” 她不应,兀自生着没来由的气。 媚娘微微一笑,推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在菱花镜前:“清儿,你穿上喜服一定很美。”说着拿来霞帔搭在她的肩上。 她未曾反驳,因她知道自己很美。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穿过这一身红,但她犹记得是有一人,值得她凤冠霞帔穿戴一番。 可她忘了那人的姓名样貌,也忘了何时曾与他相拥诉情。 只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而已。 恍恍惚惚间,媚娘已经替她穿好霞帔,又将坠金的凤冠为她戴上,她手搭在她的双肩上,俯下身与她一同出现在镜子里。 两张同样绝世的面容,有七分相似,又有三分不同。一张透着男子的英气,一张只是少女的柔媚。 武容清真想把手伸进镜子里,把两张脸换个位置。 “清儿,替我出嫁好吗?姐姐求你。” 她沉默半晌,应道:“好。” 并非出于爱,只不过是去寻他。她忘了有关他的一切,便害怕会错失他。 错失的遗憾感一闪而过,便想若这秦家少爷就是自己惦记的人呢?不去看怎么知道他不值得自己嫁呢? 第3章 少年僧 闻得“好”这一字,媚娘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痴痴看向远方。 武容清见罢也来到窗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自这二楼能看见不远处徐徐而来的迎亲队伍,唢呐声里,那匹系着红花的高马上坐着的喜服少年意气风发,抱着拳向前来道贺的人问好。 这秦鸣鹤十七八的年纪,原本就生得十分俊美,如今一番新郎打扮,男人的稳重冉冉遮盖少年的轻狂,英姿飒爽难叫人不心向往之。 武容清眼见着姐姐双眼迷离,便心知她其实是对他动了情的。 “姐姐,事已至此,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不肯嫁给他的缘故?” 媚娘一怔,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缘故。”她转身走回屋子,捧起放在窗边的凤冠细细端详。 “你心里有别人。” “没有,我心里什么人都没有。”炉火映着媚娘的脸,她冷艳如那朵金牡丹。 武容清心里明白,姐姐这话是假的,她心里是有人的,只是那个人还没寻来。 她不曾拆穿她的谎言,走到她的身边,从她手里粗鲁地夺过凤冠戴在头上,又取了红盖头盖上。 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她急不可耐想要出嫁似的。 媚娘眼见面前的新娘子,咬了咬唇,狠心说:“清儿,谢你替我出嫁。” 武容清在红盖头后面冷笑了一声,道:“真要我替你去?我若坐进轿子,一切可就来不及了。” “如何又问?已经说好了的事。” “好,我不问了,今日我嫁,只是日后你别后悔。” 媚娘心下一惊,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问:“清儿,你在恨我?” 武容清不语。 “你因秦家少爷所以恨我?” “并非因此。” “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沉默片刻,武容清咬咬牙回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别再问了!” 说着她掀开红盖头,冷瞥媚娘一眼,甩开她的手,然后对着门外喊来梨云搀扶,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媚娘几步追上,嘱咐梨云一路上不要暴露了新娘子的身份,才依依不舍地回去,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妹妹坐进花轿。 她然后转身进屋,狠狠关上门。 “只是你日后别后悔。”她脑中回想着妹妹的这句话,反反复复,声若蚊蝇。 会后悔吗?才不会。 她才十四岁,就算得到了秦家少爷的海誓山盟又能怎的,就算能坐上他的花轿那又怎样。人生这样长,她才不愿做一辈子的贤妻良母。 绝不会后悔。为了一个男人后悔,太不值得。为了男人付出一生,太无趣了。 冷风凄凄,从门缝里吹进,夹杂着几片雪花,落在她的手心,化作几滴冰凉的水。 才九月的天竟然下雪了。她不禁想,这样冷的天,妹妹她在轿子里会冷吗?是否自己做的太绝? 念头只一瞬间便即刻打消,继而喊来杏香同去书房,吩咐她点起香炉,再沏一壶红枣茶送来。 今日她要念书,直到月上树梢。 * 武容清坐在轿子里,心随着颠簸愈发不安。 她是来寻人的,可站在闺房前看见秦鸣鹤的那一刻,便心觉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不知,如若不是,自己还该坐在这顶轿子里吗?可又问自己,到底如何知道他不是?只凭感觉吗? 她什么都说不明白。 是在三生大梦后,她的脑海里便开始闪现那些如云如雾的幻象,所以她才有了这般虚无缥缈的执念。 颠簸的轿子忽然停下。突如其来的平静让她从幻象中逃脱,她定了定神,细听外面的动静。 嘈杂争吵声从远处传来,原是有人挡了前行的路。 梨云隔着帘子轻声说:“小姐,路当中忽然站着个出家人,怎么赶都不走,恐怕咱们要等上一会儿了。您要是不舒服就先把盖头取下,等会儿出轿子的时候再戴上,反正没人会知道。” 武容清依她的话取下盖头放在身边,好奇地问:“什么出家人?” “我也不知,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头上戴着个斗笠,又垂着黑纱蒙面,我娘说过走路上不肯露脸的多是亡命之徒,恐怕是来要钱的,我见秦家的老管家已经取银子给他了。大喜的日子遇见和尚,真是晦气。” 话说出口,梨云自觉不吉利,慌忙捂住嘴。 武容清听罢心下暗思:只怕这是天意,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嫁给秦鸣鹤。 她甚是好奇,便伸手掀开帘子往外张望。恰在此时轿子重新被抬起,晃晃悠悠再一次上路。 她在梨云的催促下徐徐放下轿帘,正懊恼这轿子起的不是时候,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却在光线即将消失的刹那,一个带着斗笠的出家人闯进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少年僧人,穿着褐色袈裟,左手拿着一串念珠,从梨云身后缓缓走过。 原本平缓的风忽然急促,夹杂着骤然疯狂的大雪呼啸着掀开他遮面的黑纱,他被迫露出侧颜。 只一眼,她的心陡然颤抖了一下。 少年神色淡漠,微垂的眼眸里透着绝尘的清冷,雪大片大片落在他的袈裟上,如同漫天凋零的梨花瓣。 但只瞬息,他的黑纱又重新落下。随着轿子的离开,他也走出了她的视线。 武容清恍然惊醒,不顾梨云阻拦,撩起帘子想再寻他的身影。可小腹的疼痛忽然再度袭来,她疼得蜷起身子,咬紧牙关。 “梨云,梨云!”她声声唤道,但外面的唢呐声一声高过一声,把她的声音完全淹没。 她心系着才刚一瞥而过的出家人,疼痛愈烈竟也能忍住。 尤是下一秒,忽然闻得一声轻唤:“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她猛地一惊,蜷缩的身子失去重心,踉跄跌出轿子,重摔在地。 在一片惊呼声里,她忍着自心底而起的疼痛,拼命往那个少年僧人消失的方向跑去。 这一刻她清晰的明白,秦鸣鹤不是自己该嫁的人,他是姐姐的人,所以今日,不该由自己穿戴上这一身凤冠霞帔! 身后传来呼喊,她不敢停下,怕这一停下又会坐回那顶不属于她的轿子里。 她侧身躲进一条长巷,自这条长巷继续往前跑。她早已不知那个小师父去了哪里,只由着心跑。 偶尔喘息,会片刻想起自己的姐姐。 以姐姐的身份从成亲的队伍里逃跑,秦家世代良医,可受得起这样的侮辱?日后秦家算起这笔账来,定是要去找姐姐的,那时候姐姐一个人可应付的来? 可只是片刻思索,顷刻便舍去了这个由她而起的苦恼。 她不知怎的,至此都仍觉得这一切都是姐姐欠她的。秦家果真找来,她也有理由——出嫁的是姐姐媚娘,与我何干。 理直气壮,定叫姐姐难堪。 * 长巷如同黄泉,阻隔了尘嚣。她的身后,杂沓的脚步声渐然消失,秦家的人不知何故并没有再追上来,她得以扶墙喘上几口。 歇息妥了,才发觉面前没几步便已是巷子的尽头。走出巷子,眼见着是仿若了断了红尘的景。 大地寂寥苍茫,脚下是白雪倾覆的小路,两侧是有枝无叶的树,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一切都是静止的,唯有那一缕轻烟幽幽飘来。 那是一缕带着檀香的轻烟,闻及香气,步履难住,顺着烟往前走…… 然后她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位少年僧人。 少年僧正微垂着头,捻着佛珠,徐徐往一座寺庙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氤氲幻象又一次浮现,其间便有这个身影。 眼见他快要走进寺庙,她急忙提着裙摆追了上去,大着胆子喊道:“小师父,小师父请留步!” 少年听见她的呼唤声,缓缓停下脚步,转过身。他并不吝啬地撩起黑纱,露出被斗笠的影覆住的脸。 她在他面前站定,不顾一切盯着他看。他亦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依旧清冷。 四目相对之际,纷纭的飘雪都变得缓慢,那一缕轻烟也凝固在半空。 直到寺门前有人唤“师兄”,这一份仿佛永恒的寂静才被打破。 少年先一个挪开视线,轻声道:“女施主,如若无事,小僧要走了。” “不,我有事!”她急切地喊道,然后不顾他的身份往前又走了两步。 二人此时靠得那么近,她一抬头,他一低头,鼻尖差点挨上。 他赶紧后退了三步,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她并非故意要他难堪,只是觉得靠得近一些,或许就能更快地想起他的身份。但这个方法显然是无效的,眼前人只叫她心有戚戚,却着实只是陌生之人。 “小师父,请问……”话自嘴边吞下,因她实在不知自己想问什么。 少年僧微微侧头,用深邃地目光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忽然神色惊诧,紧蹙起眉,然后踮起脚,缓缓抬起手,用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轻轻捏住他的衣领,剥开,想露出他微耸的锁骨。 可少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狠狠将她推开。 二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大了,两个人都愣在原地,惊慌又迷茫地看着对方。 武容清不知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想开口道一声对不起,却见他已转身离开。 “请、请问小师父如何称呼?”她追问道。 少年愣了一下,没有给她回应,反倒加快了步伐。 第4章 薄情种 武容清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陷入恍惚。 记忆里的真的是这个人吗?如果是他,为什么他会这样冷情。难道在这一场人间游戏里,存有片片残缺记忆的,唯自己一人? 不过其实,她也仅仅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而已,其他的,全都不记得了。 名是滴水染墨,脸是氤氲烟雾,却凭着这若有若无的感觉,执着要将他找到。若是将这一切说给姐姐听,定会得来一顿嘲笑。 但武容清不是痴傻之人,是因有一事她记得清楚,所以才如此固执——自己在那个人的锁骨上,留下了印记。 她曾狠狠咬过一人,牙齿刺破他的肌肤,直抵他的骨头。咬出了血,血渗入嘴里,丝丝腥甜她如今仍能回味。那么重的一口,必然会留下印记。 所以,她想看一看他的锁骨。 可光天化日之下,立足于香烟缭绕间的寺庙之前,面对着一个心无红尘的和尚,她该如何能让他褪去僧衣,裸露身子,让她瞧上一瞧? 这样无礼的要求,于情于理,她都说不出口。 但她却不甘心就这样放他走掉。 犹豫再三,她又一次提起碍事的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小师父,我有事问你!你停下,别走那么快!呀!”因为跑得太急,又因为凤冠前的坠金帘遮了眼睛,武容清没曾看清脚底的路,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藏在薄雪之下的嶙峋石块划破了她的腿,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一片白雪。 疼…… 她虽然坚强,但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父母姐姐们疼她至极,从小到大何曾受过伤? 因此小小的伤痛立刻让她感到委屈,她吃力地撑起身子,曲着腿坐在地上,对着那个身影哭着喊道:“我让你停下,你听不见吗?!你回来,我受伤了!” 少年僧听见她的呼唤,放慢了脚步。 不知是被她的话唬住了,还是仅仅出于一片善心,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他站在风雪之中,看着她,双眸冷若冰霜。 她没有从他的脸上得到想要的表情,心颤抖了一下,随即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少年僧依旧一动不动,只冷眼相看。 她因此有些怒,伸手抹去眼泪,拿出武家小姐的娇狠,对他命令道:“你给我过来!” 少年僧愣了一下,竟真的乖乖向她走来,然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武容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她略有些得意地仰起头看着他,然后向他伸出手:“我受伤了,扶我起来。” 少年僧显然被她的举动吓到了,低着头怔怔地看着她。 他虽没有行动,却也没有拒绝,武容清因此越发大胆,扯住他的僧袍,提高了声音重复道:“扶我起来!” 愣了一会儿,少年僧缓缓低下身,单膝跪下,与她面对着面。 武容清还以为他最终妥协了,正要高兴,却见他倾身向她,靠近她的左耳,并附在她的耳畔低语道: “小娘子已经嫁人了,却还来撩拨我一个出家人。若是被你的夫君知道了,真的好吗?”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脖颈间,她一时分不清他这是在劝诫还是在回应她的**。 她耐心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但只这一句,他便又与她拉开了距离。 她的心里,微起小小失望。手默默地攥紧落在她的膝上的他的僧袍,生怕他像刚刚一样转身就走。 在她沉默的间隙,他淡淡地说:“女施主,小僧告辞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你、你!”武容清被他的话羞地满面通红。 尽管他如此薄情,她却依旧有无数的话想问,可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最终,她只问道:“你一直住在这座云隐寺里吗?” 今日没能问出他的身份,但只要知道了他的住所,大不了日后再来找他,武容清这样想。 不料少年听罢,原本淡漠的脸上忽地蒙上一层阴翳。他微微抬起头,眯起一双冷眸,警惕地看着她,像是在看自己的敌人。 武容清被他看得心惊,怯怯地问:“怎、怎么了?” “没什么。”他沉声回道,“小僧不住这里,小僧只是路过。” “那你住在哪里?” “云游四方,居无定所。” “那、那下次我去哪里找你?” “找我?呵。”少年僧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真要找我?你找我做什么?” “我找你、我找你……”结结巴巴说不出理由。 不等她说完,他便打断她的话:“如果想求子,去观音寺里最好,那儿自然有懂这些的尼姑师父接待你。” “不,我不是要求子,我是……”她想解释什么,但大概因为他说起了孩子,她的小腹又一次剧痛起来。 她捂着小腹,蜷起身子,紧皱眉头,脸色煞白。身子因为疼痛所以软弱无力,怕摔倒,她下意识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身体控制不住地倒在他的身上,头抵着他的肩膀,浑身颤抖。 “救救我,小师父,我好疼……”她轻声哀求道。 她这一次不是装的,她真的觉得自己疼得快死掉了。面前的人若不是他而是别人,她也会这样哀求。 可少年僧只是冷眼看着她,无动于衷。 好在与之前几次一样,这样的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消失了。她在恢复了些力气后,便放开了他。 她以为,看见自己这般模样,他至少会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少年僧却一句未说,在她放开自己的瞬间,立刻起身回头,往寺庙走去,留她一人带着伤痛跪坐在风雪之中。 怎么会这样?就算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不该如此冷漠。 可冷静片刻,武容清又有些释怀……他原本就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所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应该是认错人了吧。今日无礼的人,其实是自己才对。 * 当武容清再一次抬头看去时,少年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站起来,想进寺庙里详细问问,可猛地想起少年寒冷的双眸,忽觉满腔委屈翻涌不歇。 她双眼含泪,咬着牙对着寺庙敞开的门大声骂道:“你给我等着!”便赌气一般地转身离开。 这一番折腾后,武容清如被抽去了灵魂一般,浑身乏力。 小腿受了伤,虽不严重,但到底流了血,因此每走一步都疼,只得一只腿使力气,拖着另一只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雪倒是停了,但没多久,一声惊雷之后,天空又忽然飘起磅礴大雨。她根本来不及寻找避雨之处,凤冠霞帔,以及大红喜服都已被淋得湿透。 这身凤冠霞帔,她一点也不在乎。真的淋湿了,她反倒没那么害怕这场雨了。 恍恍惚惚一直走到来时路过的那条长巷,站在巷口,她才渐有些清醒,犹豫不敢继续前行。 她知道,巷子的那一头,定已经一片混乱。 神医秦家的少主人今日要迎娶武家二小姐,这件事三个月前便已满城皆知。 秦家更是因为这件喜事,在与武家确定了亲事那天起,便敞开医馆大门,无偿为天下百姓医病,直至大婚这日。 声势浩大,可想而知。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那个被秦家捧在手里的武家新娘子从成亲队伍里逃跑了,一场叫所有人羡慕的喜事彻底沦为了笑话。 冷静下来后,武容清才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逃跑。 也好,自己原本就不愿嫁给秦少爷,如今不跑,以后也会跑,既然如此不如早点跑。 想到这里,她转身要走。 可巷子的那一头,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你回来了。” 听闻声音,她吓了一跳。 怔怔地转回身看去,只见小巷子的尽头,那个即将成为她的夫君的翩翩少年,一身大红喜袍的秦鸣鹤,正手执一把油纸伞站在那里。 武容清的心脏猛地一颤,急忙低头想寻到自己的红盖头盖上将脸遮住,可四下寻找一番,才想起逃跑前自己听了梨云的话,将盖头取下丢在了花轿里。 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武容清今日虽已是新娘子,却其实只有十三岁,到底还只是个孩子。面对此情此景,她愈发慌张害怕,攥着裙子不知所措。 秦鸣鹤等了一会儿,温柔地说:“你过来吧,别怕。我知道你不是媚娘,你是清儿妹妹,对吗?” 听他这样说,武容清哪敢过去,她看着他结结巴巴地想解释:“秦、秦哥哥,我……” 秦鸣鹤重重地叹了一声,撑着伞向她走来。 见他愈发接近,武容清转身要跑,可秦鸣鹤却加快了步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要跑去哪里?” 武容清挣脱不能,只好驻足,由他抓着,低头不敢看他。 秦鸣鹤将伞倾斜向她,然后松开她的胳膊,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盯着她的脸,细细打量。 许久,他喃喃道:“果然是清儿……” 她们姐妹二人,年龄相仿,样貌也是有七分相似的。但姐姐媚娘比妹妹清儿,要多几分碧玉少女的成熟与妩媚。 清儿在他眼里,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他从未想过会娶她为妻,他一个舞象少年,怎么会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非分之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