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随安没想到会这么堵车，特意请假一个小时提前过来，等她来到实验中学，已是接近六点半，校门口空空荡荡。
考试是五点结束，不管是接人的，还是被接的，此时都早已离开，唯有那挂起的高考横幅，随风而动。
程随安没多想，调转方向去酒店，打电话过去，却是没人接。考场禁止携带通讯工具进入，肖霄若是和同学约了相聚，应该会回酒店带上手机，可他没接电话。
是还没回酒店？还是其他可能？
酒店的房间是以程随安的名义开的，当时是登记了两人的身份证，她记得房号。上到六楼，她敲响门，不见回应。
肖霄没有回来。
再次拨打电话，肖霄放在包里的手机振动，站在门口的程随安并没听到，她只知道，肖霄仍是不接。
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惊恐涌上心头。
前台工作人员心里疑惑，几分钟前，她便注意到这位走去休息区坐下的客人。一开始她也没怎么在意，然而不经意的一次抬头，她才发现这位客人面色苍白，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工作人员赶紧快步走来询问:“您好，请问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程随安脸色惨白，坐在大堂的接待椅上，双手紧紧握着手机。
面对工作人员的关心，她摇摇头，声如蚊呐:“我没事，谢谢你。”
此时她才察觉自己连说话都是困难。程随安忘了她是怎么从六楼下来，只记得那股恐惧将她环绕，身体一阵阵的发寒。
这个状态下她无法开车，也不确定肖霄是否真的是被院里的人带走，只能等。在这等待的过程中，能想到的可能，她都想了一遍，若真是院里的人，会通知她。
“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我们。”工作人员给她倒了杯水，放了点葡萄糖。担心之余，也是考虑到程随安若是在酒店出了事，哪怕与他们无关，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很难判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关心点，也能避免后续被说不作为。
“好的，谢谢你。”
前台回到岗位上，时不时还会往接待区那看去，那位客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程随安逼自己尽量冷静，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好好想，她必要要想。
原以为让肖霄住在酒店，不会被那些人发觉，二哥心思缜密，一路跟随肖霄在小区的公交站下车，不会不知他是住在那。
万一不是今天，而是在她送肖霄来这后就开始行动，也就是说，有可能肖霄早就被带走，院里的人故意没通知她。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程随安顿感手脚冰冷，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肖霄并没看到程随安，他回到酒店，径直走向电梯，等电梯时听到旁边的工作人员低声交谈。
“她真的没事吗？坐了快十分钟了，要不，还是跟经理说下吧。”
“行，我去找经理，你再去那间房间看看，客户的名字，是叫肖霄，对吧？”
从不认识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总会下意识提起警惕，肖霄本是要看向工作人员，但下一秒，他察觉到什么，回头。
程随安所有心思都在想该怎么才能找到肖霄，并没注意到有人在跟前蹲下。直到，她发现眼前的身影没有离开，而眼前的鞋子有些熟悉，才猛地抬起头。
程随安脸色很不好，担忧，恐惧，见到自己这一瞬间的眼神怔怔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
肖霄没想程随安会来，更没想到，她会这么害怕。
他认识的人，在高考前都给他发了加油消息，连张佳佳都有，除了程随安。
两人本就很少联系，没事不会打扰对方。肖霄想过，大学后自己就会离开。他无法报答程随安对老姐的帮助，也还不了，唯一能做到的是这一年借住在程随安家，核算下来的房租，他手里的钱是够的。他能还的，也只有这个。
可程随安不仅来了，还在这等自己，能让她害怕成这样的只有那些院里的人，是担心自己被他们带走吗？
“你，去哪了？”程随安第一次问关于肖霄的私事，她并不想和这少年牵扯更多，这样对他们都不好。
等待的这段时间，她真的怕了，怕肖霄出事。
“考试结束后，杨老师来了。”不用想，都知程随安是联系不上自己，才会在这等，肖霄抱歉道，“对不起，手机放在房间。”
杨老师身为班主任，高考期间本就忙，却特意赶来实验中学接他。两人在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快一个小时，说着未来计划和打算，老姐一直没出现，杨老师多少猜到，肖霄也没继续隐瞒。
杨老师看着眼前的学生，忍不住心疼：“小霄，毕业不代表结束，如果你愿意，以后有需要老师帮忙的，就和我说。”
高一第一次家长会，杨老师就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姐姐，三年来默默关心，哪怕毕业了，也还是放心不下。
她并不仅仅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学生来看待，也没像其他老师或领导是因为他的成绩才加以关注。杨老师是真心实意爱护她的学生，每一个都当成孩子般照顾。对此，肖霄很感激。
“杨老师，我听您的。”肖霄也没客气，笑说，“我没带钱，这咖啡得您请了。”
杨老师笑起来：“臭小子。”
杨老师对程随安不是很了解，聊过几次，始终摸不准她的具体态度。但她想，自己不会看错人，程随安面冷心善，外在冷漠，可做不到狠心，不然不会为了肖霄来学校。
得知她为肖霄在考点附近订了酒店，杨老师想，程随安并没有只是给肖霄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或许连程随安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无形中当起了这孩子唯一的亲人，哪怕没有血缘关系。肖霄和程随安住在一起，也许日子过得并不差。
程随安轻咬嘴唇，还好，肖霄顺利度过高考，没被他们发现带走，还好他没事，还在自己眼前。然而，内心的担忧并未因此而完全消散，在肖霄去上大学之前，这事都有可能再次发生。
她想过，要不要给肖霄独自租房，可当初肖姐留下的遗愿，是希望肖霄能有家可回，身边有人陪伴，哪怕简单问他一句吃饭没有，而不是他独自面对冷清黑暗的屋子。
肖霄如果只是需要一个住的地方，他就不会答应，也没必要和自己住一起。
肖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从未让老姐如此担心过，这是第二次了，程随安因为他害怕成这样。
“以后不会再有了。”
程随安摇头，是她的错，是她害了大家。当年和林家解除收养关系，她忘不了，林涵父母看向自己时的眼神，是那么失望，以及林涵眼中的不解和难过。她辜负了他们的疼爱，如今连肖霄都被迫过上不平静的生活，她身边的人，会因为她而一个个受到伤害。
程随安：“还好你没事。”
“一起上去吗？”肖霄看着程随安微发红的双眼，“收拾行李，可能需要点时间。这里人多，房间会安静些。”
肖霄不知程随安在这等了多久，从她反应来看，时间不会短。她最近工作很忙，晚上还要加班，许是今日也是从公司赶来，能看出眼里的疲惫，又因为担心自己出事，此时她的状况说不上好。
从她手中取下那半杯凉透的水，肖霄感觉到她的手亦是冰冷。
“对不起，上一次没来得及，今晚回去，我给你煮甜饭。”
“条件是，我要上去吗？”
“不是条件。”肖霄摇头，“我会放很多糖，特别甜。一起上去，好吗？”
程随安没见过肖霄这个样子，明明一脸认真，却说着和眼下气氛毫不相关的话，她不会不懂肖霄是在安慰，用这种哄小孩的方式。
“好。”
程随安心想，自己会答应，或许是因为肖霄眼中的期待和关心，那是和平时不同的神情。他的声音，和那晚牵着她的手离开烂尾楼时，一样的温柔坚定。
房间不算乱，桌上摆着笔记本和笔，床上扔着好几张试卷，换下的衣服都放进了收纳袋，整齐放在行李箱里，收拾的话，几分钟就可以。
肖霄把床上的试卷收起放好，又将桌面上的书收好，放入行李箱，随后走去浴室。
垒起的笔记本，收好的衣服，文具袋里的身份证和折起的准考证......如果肖姐还在，肖霄不会这么孤独，考试结束，第一个来找他的也不会是杨老师，而是肖姐。
今晚，肖姐会给他庆祝，祝贺他高考结束，也有可能是肖霄和他的一群好友相聚，彼此说着毕业快乐。而不会是眼前情景，他住在酒店，独自收拾好行李，身边没有一个人。
肖霄不喜欢用酒店提供的一次性用品，来时带上了自己用的，此刻收好放入包里，刚从洗手间走出，撞上程随安的目光。
“你今晚，是不是要和同学们聚会？”
程随安当年没去参加毕业聚会，院长不会在教育上苛待打压，相反，在他们学习上要求挺高，但不允许他们和别人过多接触。后来去了林家，她也转了学，半年时间，又是高三，大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交友上，只顾埋头学习。
她一心想要逃离，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又不懂和别人相处，因此和班里的同学说不上熟。毕业那晚，林涵一家帮她庆祝，然而在报考前，院长找来，她也被迫留在这座城市，自此无法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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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考试前大家就已约好，今晚会有班级聚会，毕竟这一散，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一群舍友也约了明天见面。
“不用。”肖霄没带书，只有几本笔记本，杨老师想要，说是以后可以给学弟学妹们做参考。
他并不怎么做笔记，连错题本都没，就这几本还只写了不到一半。既然杨老师需要，他想着带回去整理，到时回学校确认志愿，带给她。
“没有聚会吗？”
程随安的印象中，一般都会有，除非是班级关系非常差。她记得五一那天，张佳佳和江敬他们聊天，肖霄在学校人缘不错。
“有，但可以不去。”肖霄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才看到程随安给他打了五个电话，时间是六点半。
将未接电话提醒清除，他打开微信，递给程随安，这一递过于随意自然，仿佛做过许多遍，不会觉得有不对。
程随安愣住。
她没有立刻接过，肖霄也没有收回的意思。手机横在两人之间，两秒后，程随安还是接了过来。
在接住手机时，程随安忽然想到肖霄是否在这一刻，把她当做了肖姐。她替代不了肖姐，如果肖霄把她当做姐姐，那她便接受这个临时身份，在他毕业这天。
界面上显示的是聊天记录，程随安对两个名字有印象，杨延凯和江敬。群里几个舍友正在打赌，一致认定肖霄今晚不会去，最新一条消息是江敬发的‘还赌个屁啊，都知道这小子的尿性，明天咱们几个聚的时候再好好玩。’
她没往上翻，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话题也转到了游戏上，程随安看着正把背包拉链拉上的肖霄，轻声开口。
“肖姐，”肖霄的手一下停住，在他看过来时，程随安道，“她说，不想再让你经历一次，所以，才不同意你来。”
肖姐和肖霄两人相依为命，大概是在小时候就经历过死亡离别，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其他家人。肖姐不愿他再看着家人离去，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她以为是肖霄能忍，或是在慢慢适应，可几次举动，都表明他根本没能完全接受肖姐离去的事实。在肖霄的潜意识里，他还是会做出习惯性的动作。
“是吗？”肖霄低声道。
不想再经历一次啊。奶奶走的那年他才五岁，记住的不多，老姐说奶奶是病死的，死前几个月很痛苦，走了也算是解脱。爷爷的丧事，他和老姐都没参加，只记得爷爷那张青灰的脸毫无生气，躺在一张简陋的草席上，盖着他生前最讨厌的麻布。
说不上悲伤，他当时想的是，以后老姐再也不用挨打了。至于父母，他根本没有记忆，父亲是在他两岁那年出了意外，只留下一张照片，后来不知怎的弄丢了。周围人都说，他和老姐都长得像父亲。关于母亲，大家都说她死了，在他几个月的时候就死了，意外坠崖，尸骨无存。
他唯一的亲人只有老姐，她想的却是不让自己再次经历生离死别，这么拙劣的一个理由，两人最后一面没能见上。
他不知老姐离世时想的是什么，但他这辈子对老姐的记忆，永远只会是她的笑脸，她承受病痛折磨时的样子，他没见过。
老姐走后，肖霄上网查过那些得了胰腺癌的病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是如何度过。
那些视频，照片，画面感极强的文字描述，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试图通过别人的遭遇，想象老姐的样子。每每闭上眼，他都会想，老姐也会是这样吗？她那么爱笑的一个人，最后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还是不一样的，不管看了多少，他记住的，只有老姐的笑容。
如果能早些发现，老姐最后那段时间，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孤独。那些痛到睡不着的深夜也会有人陪着，而不是她独自度过。
他不怪老姐做出的决定，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刻都不自私一点，还是想着自己，没有他，老姐不会活得那么累。
她制定的每一个计划，走的每一步，不管是当下，还是未来，都考虑到他，为何在最后一刻却将他推开。肖霄想不通，即使程随安现在告诉他，还是无法接受。
只是。
程随安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老姐，除了去年初次见面和告知他老姐的遗物，她没再提起过，这次却主动说起。之前，他确实是会自然而然地把手机交给老姐，稍做联想，便能猜到。
“你是不是在想，我把你误认成我姐，才会把手机给你？”程随安没说话，轻微地点了点头，在某些方面，她还真是实诚不带掩饰，肖霄看着她，“我没认错，我知道你是程随安。”
除去过年那次，肖霄再没认错过，抱着程随安时，两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程随安是程随安，不是他姐，肖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