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眷的表情不像作假,她的目光甚至堪称释然,她略微向后仰了仰脖子离顾随的刀远一点,她似乎是笃定地看着顾随思考的样子。
“如果沈庭宴可以做到,那你信不信我无所谓,但是如果他不可以,你信不信我,可能会决定他能不能活。”,沈眷眯了眯眼,“你无所谓,但是他如果死在这里了,对你……也不好吧。”,顾随瞳孔猛地一震,犹豫了一下收回长刀插进刀鞘。沈眷微微笑一笑,眼里带了一线淡淡的感激,“去吧。”,顾随的眼里依然是无法磨灭的戒备和防范。
沈眷走向禁闭双眼的沈庭宴,他颈间的清玉随着沈眷的靠近发出越发明亮且柔和的光。
她把手搭在了沈庭宴的肩上。
沈庭宴挥出一刀砍在凭空出现的骨架上,侧身躲过沈及元几乎是疯癫的狂扑攻击,骨头折断发出瘆人的摩擦声,又在瞬间重合再造,不断被折断又拼接的森森白骨,如同围城一般源源不断地冲向沈庭宴,沈及元的笑声尖利的仿佛要穿透耳膜。
“我是谁?我是谁重要吗?”
“来了这里的人都是沈及元,所有人都是。”,她如同鬼魅一般在瞬间扑到沈庭宴面前,嘴角几乎咧到耳朵。
“你也是,你就是下一个沈及元。”,沈庭宴动作快于大脑地一刀横劈出去——
“砰!”
“我靠!”
沈庭宴瞪大双眼,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被砸向地面,一张极其清秀的脸取而代之,她耳垂上的清玉耳坠质地眼熟,她手里握着和沈庭宴手中一模一样的银刀,沈庭宴的震惊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不断委落在地又重新聚合的骨架飞速拼合又向他们袭来,沈庭宴一刀刺穿面前本就干枯凋零的脊骨,咬着牙暗自骂娘。沈眷穿的干净利落,和穿戴的整套清玉首饰有些格格不入,玉簪上垂落的珍珠璎珞叮当着碰撞在一起,她透过没有挽起又因为大幅度动作飘在眼前的散发看向沈庭宴。没什么情绪的目光撞上,沈庭宴突然知道了她是谁。脖子间的清玉光芒愈发灿烂,与悬在沈眷耳边的明月玉坠相呼应。
沈及元早就卸下了刚才的样子,红的发黑的血从额角流下,她没有痛觉般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慢慢站起身,周边的骷髅一时间停止了动作,沈及元全身所有的关节都向着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弯折,她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金属在一点点摩擦,听的沈庭宴心里莫名发毛,他猛然暴起挥刀看向沈及元,沈眷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飞踢清除了沈及元身边最贴近的几具骨架,骨头断裂的声音越发瘆人,激烈的打斗仿佛是被消音,就连滴向钟乳石的水滴声都一清二楚。
沈眷眯起眼侧身挽了一个剑花,堪堪躲过沈庭宴刀尖的沈及元撞上沈眷的刀柄,沈庭宴回身借力将再次扑上来的骨架砸出去,右腿下意识地飞踢踹向被刀柄撞过来的沈及元,手里的银刀稳稳地送出去直刺沈及元的咽喉又堪堪停住。
沈眷看出他眼里飞逝而过的顾虑,冥境之中,灵体决定形体,沈及元在这里死了,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但沈庭宴的犹豫也就在一瞬间,他飞快地向前两步抬手肘在了沈及元锁骨处。
沈眷动作极快,手中的银刀挡在了沈及元身前防止她再有动作,手腕一转刀尖刺入了沈及元的手臂。
银刀见血镇邪魅。
“我是下一个沈及元?”,沈庭宴肌肉高度紧绷,声音却是不紧不慢。他长得极高,平常看人的眼神都因为俯视带上了不屑,现在更是将蔑视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你不是沈及元,你觉得我会和你一样,接替你,在封闭的时间里再过千年又千年。”,沈及元的目光肉眼可见地变得惊恐凝滞,她紧绷戒备的身体放松下来,似乎是卸下了什么巨大的心防,她安然地迎着沈庭宴横在她动脉处的长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沈及元?”
“人的眼睛会出卖一切。”,沈庭宴言简意赅,“沈及元的眼睛里只有愤恨和不甘,我看不见一点十七岁的天真。”
“你说你带我去看,你哭的样子,太纯洁了。”
沈眷挑了挑眉毛。
沈庭宴神色平淡,身形挺拔地握着手里的银刀:“我不杀你,如果你愿意自己告诉我。”
“不杀我,然后呢?”,她自嘲一般地嗤笑一声,“我告诉你们,然后你们离开,又留我在这个时间里永生吗?”,沈眷的声音也是平淡至极:“所以当年我来,你伪装的那么好,因为我不是家主,是吗?我没有镇山石上的血契,我替不了你,是吗?”,沈及元自暴自弃一般点点头:“我确实不是沈及元,但是时间太久了,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她抬头看向沈庭宴,“来到这里,想要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后人,打开一条生路。”
“我被沈及元的样子骗了,我的灵魂从此与她互换不见天日,她则以我的身份离开,生活又死去,独独留我在寂静的时间里。”
“我知道我可能再也出不去了,或者说,要等几千年几万年,我忍受疼痛和孤独,以及没日没夜袭来的恐惧,刚开始我每天都默念自己的名字,我一直在等待,等如果有一天,有和我一样的人来发现我,我希望那个时候我可以告诉他我是谁,而不是真正地永远变成沈及元,但是实在是太久太久了,我的意识无时无刻不是清醒的,但是我的名字还是在麻木中被我遗忘了,无相神尊掌握时间,时间才是最磨人的刀,无形间致人摧枯拉朽。沈及元她恨,后来我终于理解她,我也变成了沈及元,我不再渴望有人来拯救我,我下意识地不再相信有人可以与无相神尊制衡,我只希望有和我一样蠢的傻子,来妄图打破这样的诅咒,然后像我一样成为下一个沈及元。”
“多少年前我终于等来了沈眷,我欣喜若狂到声音都在发抖,可是靠近探知我才发现她不是家主一脉,我感受不到她身上与镇山石的血契。”
“心情大起大落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好像是有人紧紧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甚至难以呼吸,某个瞬间我甚至想杀了她,杀了她,我感觉她欺骗了我,我以为,我本来以为我终于可以离开了,离开这个鬼地方……”,沈及元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她一遍遍重复着,像是陷入了恐惧的陷阱。
“但是我还是没有,我想让她把线索带出去……我想出去,我想……我害怕我真的再也离不开了,我刚才说的话不全是演戏,几千年几万年,真难熬啊,一点一点数着时间,未来茫茫无期,我怎么敢赌……我希望是因为我还有一点点的人性,让她活着离开是因为我还残存一点慈悲,她是我的后人,虽然不知道间隔了多少代……但她是我的后人,她身上甚至可能流着我的血……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他们……他们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不要背负生死的权责……活下去,长命百岁……但是我没有,这个想法在时间里越来越陌生了,我对她所有保护的**都是为了我自己,什么大义,什么仁慈……通通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我只想自己能出去,哪怕是魂飞魄散也好,我只想让她离开,找一个人来代替我……”
“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又觉得忘了自己是谁也好,把所有自私的骂名全都背负在沈及元身上吧……我看着沈眷留下一缕意识后离开,我知道我可能又要等了……我一开始一点都不信两百年内破局,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等到我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我也记不清我曾经拼命要保护的人的模样,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父母,我只希望沈及元以我的身份回去后有好好对他们,可是到了最后什么都只剩下了最模糊的影子,他们的轮廓在我心里消散了,我怕他们对我失望,可是到最后我发现我好像真的变成了沈及元,冷漠,冷血……”
“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只剩下了疯狂的叫嚣,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了,可惜你比当时的我要聪明的多……”,沈及元看向沈庭宴的目光复杂,毫不掩饰的失望和痛苦,掩去了最初的恨意与疯狂。
她最终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沈庭宴:“我真的离不开了,我希望,你真的可以是破局人。”
“倘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无相神尊控制的时间开始重新流动,我也会随着这具身体的腐朽而腐朽,那样我才可以离开。”
“我不要我的灵魂万寿无疆,我想离开。”
“如果可以,请让时间带我走。”
“如果我可以重新想起我的名字,踏上轮回,跨入往生,或许我可以重新遇到一次我错过的一切。”
她收回长指甲垂下头,大起大落的控诉最终也只是微微红了眼角,她抬起手轻轻推开沈庭宴的银刀笑了笑:“如果你刚才没有那么警惕,或许现在我们都不会站在这里了,沈庭宴,在我后悔以前,你可以平安无虞地离开,沈眷,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第三次。”
沈庭宴抬步走向不远处的塑像,塑像下的沙漏静止,沈庭宴抬手,细碎的金沙在银刀割裂处涌出,周围的时间飞速运转,红木腐朽凋零,沈庭宴抬头看无相神尊清晰的镌刻。
沈庭宴将刀插回刀鞘中闭上眼,深层冥境在沈及元淡然的同意中濒临崩溃。
“或许你忘记了自己是谁,但我觉得你错了。”,沈庭宴微微睁开眼暂时稳住冥境开口,“你或许永远慈悲。”
“或许吧。”,沈及元促狭地笑了笑,“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也闭上眼:“我希望你真的是沈眷向我承诺过的破局人。”
冥境悄然破碎,沈庭宴睁眼看见了不远处的顾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