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梦》 第1章 序章 沈庭宴面无表情地透过青纱侧头看身边背着长刀的人,竟然是西装革履,简直割裂。他一步步走上崎岖的台阶,身后浩浩荡荡跟着的人几乎占满了整座山,他最终停在了山腰处的镇山石前。“族长,请。”,沈庭眠一身祭衣,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递上一把银刀,沈庭宴挑了挑眉毛,接过银刀掀起挡住脸的青纱看着镇山石上的斑斑血迹,指纹印血,层层叠叠。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用刀尖在拇指划开了一道口子,身后的喧嚣在一瞬间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沈庭宴,他将拇指按在镇山石的最中央,身边的人几乎同时动了,在他未干的血迹上印上指纹。身后似乎有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沈庭宴冷笑着任凭血滴在地上。 人群一片骚动,中间齐刷刷地让开一条路,人群响起刻意压抑的讨论声,“哥哥,大姐来了。“,沈庭眠换回了原来的称呼,沈庭宴愣了愣转过身,沈庭琪的马尾照例梳的很高,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身后是一把银质的长刀,”姐?“,沈庭宴的声音克制不住地有点哽咽,他今年十九岁,从前只会二五八万地叫沈庭琪的大名,八岁前每次都会被沈庭琪踹一脚。身边的人随意抹去了手上的血迹,很识趣地往前走去留下空间,满山的人拥挤地随着他的前进后退,镇山石前十米很快只剩下了沈庭宴和沈庭琪。“我要走了。“,沈庭琪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她解下背上的银刀交给沈庭宴,手指有意识地在白布包住的刀柄上擦了一下,”沈氏宗祠向来是有去无回,我们只能下辈子再见。“,她拉起沈庭宴的手托住银刀,再次将目光落在刀柄处,”你可以做自己的选择。”,沈庭宴了然地点头,“姐,那我们再见很快了,我很快就来陪你。”“别说这种屁话。”沈庭琪顿了顿,“顾随可以帮到你。”“怎么帮?就他?上山还要穿西装的小白脸?”,沈庭宴的不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能打。“,沈庭琪的表情有点难以启齿,”顾家世代经商你知道吗,你知道顾随多有钱吗,如果你就这样下去,你不如靠他潇潇洒洒地活。“沈庭宴叹了口气,他摇着头看向沈庭琪,“姐,我本来以为,我能躲开的。“ “再往前几辈,有一个人叫沈时生,别人说,他去了美国,逃出了命运。”,沈庭宴的脸上写满了无奈,沈庭琪的脸色不可控地凝滞了一瞬,她的目光又一次停留在了银刀被白布包裹的刀柄上,她的声音轻下去:“沈时生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他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 沈庭琪咽下剩下的话语抬头看着西沉的悬日:“我该走了。” 沈庭宴沉默着,紧紧攥着双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肤:“沈庭琪,保重。” 祭风山夜晚的风很大,那些穿着正式或者古怪的人在离开前一一与沈庭宴和顾随握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怜悯,直到正式入夜,沈氏老宅只剩下了沈庭宴和顾随两人,沈氏老宅从繁华到破败,再一次次苟延残喘地修缮,偌大的古宅透着神秘和破败的气息,从人丁兴旺到如今只剩几支后辈,沈庭宴终于卸下了所有紧绷的神色,顾随近乎淡然地靠在椅背上:“过几天你和我一起走。”,沈庭宴没有回答,冷笑一声转身回了房间:“随便你住在哪里,房子旧了,别嫌弃。”,门被不轻不重地合上,隔断了顾随面无表情但显有探究意味的目光。 沈庭宴坐在桌前一点点拆下绕在刀柄上的白布,银刀古旧,但被一任任家主保护的极好,最后一圈白布被拆下,一枚质地温润的玉“当”得落在桌子上,没有信息,没有留言,沈庭宴拈起玉石细看,清透如水,品质算的上乘,但或许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块装饰品,甚至没有雕饰,他翻来覆去地打量,被沈庭琪狠狠甩了一道的念头愈发明晰,他心中的烦躁愈甚,沈家世代镇守祭风山,其间或已千年,沈家子孙不学孔孟伦常,因为无相神尊的诅咒,口口相传的是怪力乱神和天人感应。没有人知道是从哪一个久远的朝代开始,那个来路不明的神尊又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沈家,四十年为期,沈氏家主代代入祭,尸骨无存,也有鲜少人选择镇守宗祠,同样无一人生还。 或许是为了平衡,沈氏子孙也拥有了与逝去之人对话的力量,最开始的一人称之为冥境。 有人曾经尝试反抗,最后只留下仓促的血书。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慎之!慎之!” 害怕险些灭门的惨案再度发生,害怕子女父母因为自己被剔骨嗜血,没有人再敢逾越雷池,不甘,不安,以身为祭。 沈庭宴眯着眼,他不想死,他死死盯着玉佩,生死大事,沈庭琪为什么只留下这个,他只觉得火气简直要烧至头顶,抬起手想将玉佩狠狠摔下。 “停。”,一个极其淡漠的声音在身后蓦然响起,沈庭宴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他的动作停止一瞬,水样的波纹从瞳孔中心开始向整只眼睛蔓延,空气的波纹仿佛被扭曲,沾染着**气息的浮尘也顿在空中,随着冥境的扩散,一个虚浮的人影被奇异的磁场裹挟着出现在面前。 二十出头的年纪,波澜不惊地看着沈庭宴,穿着民国版型但做工精细考究的西装缓缓开口:“谁的冥境都敢开,沈庭琪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沈庭宴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虚魂:“沈庭琪教了我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有没有人教你要在质问别人之前报清身份。” 那人嗤笑一声,身后的门突然被敲响,顾随如临大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什么人?沈庭宴你在和谁讲话?” 顾随顿了顿突然再次开口,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沈时生?!” 这次轮到沈庭宴震惊,他双指夹着玉石挑挑眉毛,目光落在虚浮的身影上,“你是沈时生?”,他站起身去给顾随开门,沈庭琪当时欲言又止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怪不得......顾随以前见过你?” “当然见过。”,沈时生完全没有传说中的高高在上,他和顾随像是心知肚明一样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放缓了语调:“我是和你一样,曾经不愿接受命运的人。”,沈庭宴乍听被中二的头皮发麻,但触及顾随同样认真的目光,以及沈庭琪当时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按捺性子抬头正视沈时生:“是吗......”,沈庭宴目光灼灼:“那你是怎么死的?” 沈时生明显愣了一瞬,沈庭宴音量不减:“沈庭琪说你三十二岁就死了,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那一轮,死的人不是你。”,沈时生淡漠的神情在听到沈庭宴最后一句话时开始皲裂,沈庭宴似乎是了然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笑了笑:“你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为什么,因为沈眷替你去死了,是吗?” 沈庭宴的话像平地起惊雷,沈时生明显僵在原地。 沈眷是沈时生的妻子。 “沈庭宴!”,顾随皱了皱眉,沈庭宴一点目光都没有分给顾随,仍然紧紧盯着沈时生,说话却是指名道姓地点着顾随:“你跟了沈庭琪两年,知道的事情不比我少。”,他盯着沈时生:“所以沈庭琪把你继承给我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顾随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崩了。 沈时生倒也不在意:“说继承也可以,因为我一开始看上的是沈庭琪。” 沈庭宴冷笑一声:“可惜瞎了你的眼睛,沈庭琪十七岁就说要入宗祠了吧。” 顾随幅度很小地挑了挑眉毛,沈庭琪当年喝了酒言笑晏晏的样子历历在目,她说那个和他一样大的弟弟,欠是欠了点,但是性子温和好拿捏,对其他人说话温文尔雅有礼貌。 看来都是放屁。 “是。”,沈时生也坦荡,“沈家大部分家主会选择直接入祭而非守宗祠,宗祠四十年为期只进不出,倒不如入祭一次性来的痛快。所以我一直在劝沈庭琪,直到昨天,她最后一次明确告诉我,她要入守沈氏宗祠。”,沈庭宴两只手指轻轻转着玉石:“说重点。”,沈时生深呼吸一次,空中静止的微尘微不可查地波动了一番,他认真地看向沈庭宴:“想活吗?”,本来已经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的沈庭宴被气笑了,他向后一靠靠在椅子上:“你说呢?”,顾随哼笑一声,沈时生的认真却并未被打扰:“你问我是为什么死的,1937年,我在美国读书,沈眷死在了十二月的南京。” 1937年战火纷飞,外敌入侵。 “我当时被拦在了美国。我上一次回国,是1936年,我去了塔西雅。沈眷虽是女子,心气极高,她说结因必有果,她不信死生有命,我一去美国她就一个人开始调查,去了一个又一个被无相神尊诅咒过的沈氏禁地。”,沈时生的目光变得渺远,似乎在回忆一段极其遥远的故梦,“她是背着我去的,我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来游说我回去入祭的族人说漏了嘴。” “他说,没想到沈眷能活着出来。”,沈时生几乎是无可奈何地笑了,“沈眷是我的妻子,在那个时代是实打实的当家主母,但是所有人都认定了我是要死的。”——在那个战火肆虐,文明开化仅仅偏及上层知识分子的年代,失去了丈夫的妻子,不过是家族的弃子。 “他们都觉得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我不怪他们,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去接触那些所谓的文明,而且在那个年代,这些新生的思想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歪门邪道。”沈时生的目光越发幽远,“我一开始也不相信,沈眷有能力做成这样。1938年我终于回国,我去沈眷去过的禁地走了一遍,然后死在了格尔丹。” “我是自戕。”,沈时生很平静地看向沈庭宴,“我留下来不入轮回,是为了完成沈眷的夙愿。” “她想打破无相神尊的诅咒。” 沈庭宴手里的玉石“啪”的落在桌上,沈庭琪是第一个被写入沈氏族谱的女人,也是第一个女性家主。他曾经只以为沈眷只是忠烈,没想到远远不止。 “还有,沈眷不是替我去死。”,沈时生最后开口纠正,“沈眷没有与祭山石的血契,她没有入祭的资格,我虽是自戕,但仍算入祭,沈眷只是死在了最后一次,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的探险里。” “鬼神无相,也不抵子弹无眼。” “节哀。”,沈庭宴共情能力不强,他短暂地沉默一会儿后开口,“笔记呢?” 沈时生抬头看向顾随。 “在我这里。”,顾随咳嗽一声,“沈庭琪说,如果你愿意,就将笔记交给你。但此程前去必有风险,你有拒绝的权利。”,沈庭宴不屑地嗤笑一声:“选?选左选右都是死,我怎么选。”,“你有选择如何死去以及背水一战的权利。”顾随声音低沉,这是沈时生对沈庭琪说的原话,当时沈庭琪笑的了然:“沈时生,那就让我自己选吧。” “给我吧。”,沈庭宴把玉石收好掀起眼皮,“就算死,我也想死的明明白白。” 笔记被保存的很好,纸页泛黄,笔走龙蛇。 “这什么字?”,沈庭宴本无心打破庄重的气氛,但研究十分钟无果后还是开了口。 第一页正中是一张地图,西南边被红笔圈出一个谷地,周围是潦草至极的笔记。沈时生用看傻子的眼神抬头看了一眼幽幽开口:“阳蓄阴收,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沈庭宴表情不变地沉默了许久。 “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上了贼船,不撞南墙不回头。沈时生笑眯眯地摇头。 “那你老婆可真是一个幽默的人。”,沈庭宴又低头看笔记,唯一能看懂的时间一词被重重圈起。 顾随嗤笑一声拉了一把椅子在沈庭宴旁边坐下:“我和你姐去四留谷踩过点了。”,沈庭宴等了一会没等到顾随的后话:“发现什么了?”,顾随双腿交叉,故作玄虚地晃了晃手指:“我和沈庭琪只踩点。” 沈庭宴翻了个白眼。 “但是顾家有个内部软件或许你会用的到。半个月前刚研制出来。”,顾随又慢悠悠的开口,“怎么样,要再去一次吗?” “去。”,沈庭宴向来是说走就走的性格,他无所谓地掀了掀眼皮,“准备一下东西就可以出发了。” 第2章 第一章 沈庭琪说顾家很有钱,沈庭宴直到现在才有了实感。 顾家甚至有自己的军火库。顾随神色稀松平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庭宴聊天。 沈庭宴拎起一支枪随意掂了掂又放下,冥境之中的一切攻击都几乎被屏蔽,只有银质武器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怕就怕在冥境之外还有未知的危险。 顾随轻车熟路地拎起两支微冲递了一支给沈庭宴:“顾时千会送我们去四留谷。”,沈庭宴嗯了一声,目光凝在手机屏上。 “沈眷到底在防谁?”,哑迷一样的笔记和似乎是故意放潦草的字迹,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他一遍遍筛查着沈家的族谱,或许和沈时生说的一样,但不尊重倒也不敢明晃晃的摆在脸上,沈眷说到底也是当家主母,纵使沈家无人相信沈眷有能力打破诅咒,但在沈时生出国期间二把手默许的态度明显昭示着对沈眷暗中的支持。 自己不敢,有人来出头,哪怕是个女人,也是好的。 沈庭宴冷笑一声,切进了顾随发来的内部软件中。 实时实景地图,做出的是市面上顶尖的清晰度。西南目前晴空万里,四留谷不大,谷底土层稀薄,四留谷不大,蓄满了水,清澈见底,沈庭宴一寸寸拉着鸟瞰图,眉头紧皱。 “怎么?”,顾随凑上来看了一眼,“太平整了。”,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沈庭宴言简意赅,“这片山区应该是喀斯特山区,周围的山都很正常,但是四留谷太平整了,我看不出来任何溶蚀的样子。” 他的目光定在屏幕上:“还有,水太清了,不应该这样。”,顾随的目光随之看向俨然已经变成水池的四留谷。 “阳蓄阴收,蓄什么,收什么?”,沈庭宴的眉头越皱越紧。顾随叹了口气,用手掌遮住了沈庭宴手中的手机:“既然现在想也没有用,就不要想。” 沈庭宴熟练地把腿翘到桌上,下午随手拿起的枪支已经被顾随送来放在一边,他看了一眼顾随发来的链接和使用密码,毫不犹豫地点击接入。 地图加载的同时顾随的电话摇了进来,突兀的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诡异,沈庭宴接通电话的同时地图加载了出来,地点仍然默认在四留谷,目光触及屏幕的一瞬间沈庭宴脑中“轰”的闷响,顾随说话的声音仿佛变得极其遥远,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水呢? “笃笃笃”,沈庭宴震惊的思绪被敲门声拉回一点,老宅现在只有他和顾随,他仍然有些恍惚:“进。” 顾随手里的电话还没有挂断,他垂眸看见了沈庭宴手机上的地图。 “阳蓄阴收,蓄水,收水。”,沈庭宴言简意赅,“为什么,怎么做到的。”,顾随上前两步拉大了地图,随着比例尺的变动,隐藏在夜色中,分别位于谷底东南和西北角的两个大洞变得明晰:“落水洞。”,顾随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样的一切,不过他们本就活在自然常理之外,除了自己接受以外别无他法。“太大了,而且,规整过了头。”,沈庭宴眯起眼,心底的期待随着不安放大又放大,世多荒唐,越荒唐,越可能是真的牵连在沈家身上,越有可能被打破。 从对沈时生顾随是草台班子到相信的转变,沈庭宴只花了一天不到,在看到那样人力难为的事实时,大部分的怀疑都烟消云散。 “顾随,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最终的行程在沈庭宴旁敲侧击的催促下定在了一周后,沈庭宴总是喜欢用淡然且看开的语气看似不在意地提醒顾随自己没几天好活了,道德绑架地把顾随架在了决定自己生死的高处。顾随被催的一个头两个大,直到在沈庭宴面前给顾时千打了电话确定好出发日期沈庭宴才装作若无其事地不再提起。 沈庭宴处事坦然的可怕,丝毫看不出对未来行程的担忧,即使完全有可能一去不回,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身上莫名的班味简直要把顾随淹死,跟沈庭宴住了半个月,顾随甚至潜移默化地学会了泡茶。可是时间到底是残忍的,不管沈庭宴装的多淡然,出发的日子还是来了。 临行前一天阳光很好,沈庭宴一整个下午都坐在窗边近乎空洞地看着窗外,面前的小茶桌上罕见地摆了一副象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沈庭宴有意无意地摸索着帅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顾随靠在门边,看阳光在房间撒下一张金网。沉重的气氛最终被顾随打破:“明天该出发了,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想玩的吗?”,沈庭宴转棋的动作顿了顿,他幽幽地抬起头看顾随,眼神幽怨地像是看死物:“你什么意思?”,顾随被看的脊背发凉,他吞了口口水笑了笑:“沈庭琪让我好好照顾你,如果你有什么愿望的话……”,沈庭宴冷笑一声:“明天我要是死在四留谷,就是你今天这句话害的,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沈庭宴到底还是冷着脸跟着顾随出去吃了火锅,滚烫的牛肉咽进肚子里,不安也在一点点放大,他莫名地想到了沈庭琪。 还会再见面吗,或者说,还会以鲜活的血肉见面吗。 顾家的人向来准时,顾时千的直升机准点降落在了沈氏老宅前的空地上,顾时千脸色谦和但并不好看,社畜味道浓的简直要溢出来,顾随直接忽视顾时千郁闷幽怨的目光接过沈庭宴递来的背包扔上飞机,沈庭宴最后一次检查了最重要的装备,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脖子上的清玉朝着顾随点点头。 “出发。” 浓重的云层在眼前飞快掠过,像一层极其厚重的雾,沈庭宴目光淡然地看着窗外的云层起起落落。 顾随的表情空前的凝重,顾家和沈家自无相神尊以来就牵连着超乎血脉的关联,因此顾氏子孙也能进入沈氏的冥境。顾氏家主世代相守,说的难听点,就是看着历任沈氏家主不死于入祭以外的其他意外。或许是出于各种恶趣味,顾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官商两道,近乎只手遮天。他本来厌倦这份听上去就泯灭人性的任务,爷爷顾鸣山向来温文尔雅,在听到他的反抗以后拐杖生生抽在了他的小腿上,他被迫和历任顾氏家主一样接手了守护的任务,但所有的情绪都在和沈庭琪的相处中慢慢消解。沈庭琪在离开前第一次脱离礼节性地紧紧握住他的手:“顾随,沈庭宴,我就交给你了。”,第二天,他见到了被强硬接回祭风山定血祭,披着青纱面色铁青的沈庭宴,以及身着黑衣的沈庭琪的最后一面。 飞去西南的行程并不久,沈庭宴的眼神越发淡漠,压在薄毯下的手却禁不住微微颤抖。 20岁,他本来应该还是不经世事的少年。 “顾随。”,在飞机即将落地的时候沈庭宴终于将目光聚焦在了顾随身上,“如果有危险,你可以先走。”,顾随没有回答,他替沈庭宴拎起包:“走吧。” 四留谷虽说叫谷,但并非两山之间的低洼,而是矮坡山顶被侵蚀出的凹陷。 落地时已经是傍晚,从半山腰开始向上抵达四留谷,只需要半个多小时,沈庭宴一路极其沉默,夏天的天黑的晚,但他还是一路打着手电,一道白光随着天色的逐渐黯淡变得清晰,顾随的余光不时扫向他,沈庭宴走的不快,但步伐越来越坚定。 两道手电的白光扫进四留谷。 底土是湿润的,踩下去甚至能陷进去半只脚,明明是夏天,吹来的风却莫名阴冷,刚才天边还是赤橙红绿的晚霞也仿佛被黑色的巨幕瞬间遮住,整片夜空漆黑的容不下一颗星星,踏进四留谷的一瞬间,所有暑气瞬间消散,可见度也低的吓人,顾随下意识紧绷肌肉挨近沈庭宴。 沈庭宴蹲下身,手电强劲的白光沿着地面向前扫去,白色的土地几乎是吸满了水,一道蜿蜒的痕迹明显低于周围土地,留下明显被水极速冲刷的痕迹,光线顺着水道向前蔓延,“去落水洞。”,顾随极其警惕地拎着银棍改制的登山杖站在沈庭宴身后,沈庭宴咬着手电拍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率先向前。 他们来的时间点很对,水已经落尽,“果然不对。”,沈庭宴的手下意识按在了银刀刀柄上,落水洞是自然难以塑造的大,边缘极其光滑,形状圆滑的不合常理,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无底洞,顾随毫不避讳地弯腰用指尖碾过落水洞的边缘,不知多少年岩石风化成土,又在一日一日为期的水浸中形成的白色黏土覆盖住了不知材料的金属,沈庭宴的目光接触金属的瞬间皱起了眉:“新的?” 金属看不出材质,没有氧化,没有生锈,日日水润潮湿,竟是熠熠生辉。 “去那边看看。” 脚下的泥土在某一个瞬间悄然变了颜色,漆黑的仿佛融入了黑夜,当手电的光落在另一个落水洞时,饶是跟着沈庭琪去过了不少莫名其妙的禁地,顾随还是霎时绷紧了肌肉。 落水洞严丝合缝地镶嵌着一块洁白的玉石,雕刻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无相神尊。突兀地落在漆黑如血的土地里,沈庭宴突然顿住了步子。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八卦阵,原来是整个谷地。 顾随下意识想伸手探摸,却被沈庭宴扯着衣领狠狠向后一扯:“别碰!”,沈庭宴第一次直面沈家传说中的禁地,他蹲下身细细打量着玉质的浮雕,无相神尊以其无相得名,浮雕极其精细崭新,仿佛是昨天刚才刻上,无相神尊面中的留白反而显得诡异。沈庭宴脑海中仿佛吟唱着某段祭祀性的旋律,他猛地站起身晃了晃脑袋。 他回头看向顾随:“我要下去。” 顾随不知道是谁疯了,沈庭宴几天前一脸淡淡怨怼地说自己没几天好活的样子和现在不把命当命的简直不是一个人。他几乎想都不想地拒绝了。沈庭宴向前几步和他鼻尖抵着鼻尖:“顾随,你没有资格阻止我,来的路上我说过了,你可以先走。”,沈庭宴的目光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阴冷:“我知道很危险,甚至可能会死,但反正我迟早是要死的,你现在拦我,当时为什么要让沈时生来跟我来一通羁绊啊青春?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要死的,花了整整二十年,你不能给了我一点希望又拿走。” “顾随,请像尊重沈庭琪一样尊重我的命运。”,沈庭宴的声音带着多多少少的自怨自艾。 顾随愣在原地,任由沈庭宴擦着他的肩膀向后走。 “等等。”,顾随的声音蓦地响起,“你准备怎么下去?” “冥境。”,沈庭宴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傻子。 “万一下面不安全怎么办?”,顾随的目光也不友善,妖魔鬼怪必然不会少,但若是不开冥境,顶多是环境有点吓人,死人不能对冥境外的活人发起进攻,活人在进入冥境前也看不见逝者的灵魂。他叹了口气:“我送你下去。” 沈庭宴回头,挂在颈间的玉石散着微弱的光。 第3章 四留谷(1) 最终还是顾随又一个电话摇来了在不远处古镇歇脚的顾时千,沈庭宴拽着绑在腰间的绳子缓缓降入落水洞。顾随紧随其后。 谁都没想到洞内的场景鲜活的窒息,正对他们的洞壁上凿刻着棱角分明的塑像——和另一个落水洞白玉石牌的雕塑如出一辙。塑像下是象征时间的沙漏,金沙稳稳悬在沙漏上半。 “靠。”,顾随的目光带着轻微的恐惧定在洞穴中央,四散的枯骨证实了时间的漫长,沈庭宴的目光随之定在了洞穴中央的木桌上,千百年间,红色的桌布竟依旧色彩鲜明艳丽,桌前的椅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周边的气场隐约有些波动。 色彩鲜艳的桌子已经引不起两人的注意。 “这什么字,喜?双喜?”沈庭宴的眉头锁死,顾随紧跟在他身后看向面前的桌子,红底桌布,金线刺绣,露出的桌脚雕花繁复,沈庭宴一再观察终于确认:“双喜,这是喜桌。”,不像小篆隶书,字体仿佛是脱离了沈庭宴对任何一个朝代字体的认知,仅是凭着模糊的形体和喜庆的色彩辨认出这是一张喜桌。沈庭宴警惕地抬头看了一眼洞壁上的雕塑,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两个字。 冥喜。 他再次低头,鎏金丝线一丝不苟地绣着双喜字和合欢花图,桌子最中间,四平八稳地放着一份烫金的喜书,沈庭宴的手指隔空抚上那份喜书,时间长久但字迹依然清晰,金粉写成的字词似乎散着幽幽的微光,刚才那阵祭祀性的旋律又不受控制地冲入脑海。 顾随围绕着喜桌踱步时踩断了一根附着白骨的枯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落水洞里显得异常诡异,沈庭宴的手莫名顿了顿,密闭的空间却突然起了风,丝绸般的触感阴冷地滑过沈庭宴的手腕,他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几乎是瞬时抽出了银刀挡在身前,压下眼底的诧异后腿几步,“怎么了?”,顾随的目光随之凌厉起来,攥着银棍的手紧了紧,沈庭宴戒备地看着桌前的红木椅,握着银刀的手肉眼可见地青筋暴起。 顾随一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果然有东西,意料之中,但还是引起肾上腺素的飙升。 一万个念头飞速转过,沈庭宴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喜书上,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细看,金色陌生的字体在纸上扭曲起来,最后变成了他能勉强看懂的繁体。 顾随守在后方,他环视一周,地上的骸骨七零八落,断裂破碎,他眯起眼细数。 五个头骨,五条性命,死前的幽怨几乎扑面而来。顾随只觉得背后有莫名的寒意。 “沈……及元。”,沈庭宴仔细辨认着喜书上的字,“若是婚书,为何只有一人姓名?” “姓沈。”,顾随只一眼就抓住了重点,他突然浑身一冷,目光复杂地看向沈庭宴,最终试探着开口:“你知不知道,供婚?” 熟悉的名词,上一次还是在沈庭琪口中听到,沈庭宴只觉得恶寒,“新娘就是祭品,婚期就是死期。”,顾随抬头看无相神尊,没有五官的脸却仿佛透着残忍的笑意,“在人们最相信饮食男女的时代,被供奉者也就有了七情六欲,父系掌控的世界里,神明也需要疏解**的工具。”,顾随脸色认真,他毫不避讳地正视沈庭宴:“你敢赌吗?” 以生命为赌注,大悲大怨,一旦踏入冥境,便是当真的死生有命。 魔鬼神佛,摒弃外来攻击,他和沈庭宴靠着一根银棍一把银刀,又有多少存活的概率。 沈庭宴攥着银刀的手微微颤抖,他侧头看向喜书上的名字。 倘若今日他也冷眼旁观,他会死,还有千千万万的后来人,下一个被供婚的对象,会是谁。他不是圣母,但若是赌一次,赢了便可能是沈家千秋万代。他看了一眼顾随:“你还有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 顾随没有动,语气调侃:“或许沈庭琪告诉过你,我很能打。” 沈庭宴笑了笑,闭上眼又睁开,瞳孔中的光点随着凝固的笑容向外扩散,身边的空气一圈圈震荡着跳动灰尘与时间。 盖着盖头的新娘凭空出现在了红木椅上。 周围传来细碎的摩擦声,零散的白骨抖动着挥落附着的青苔,一点点汇聚着拼成一副副完整的骨架,枯骨在空中碰撞,鬼新娘的呼吸声近可拂面。洞内只有短暂的安静。 尖利的笑声和尖叫霎时在洞内响起,男声混杂着女声,几乎可以称得上啸叫,又在空旷的落水洞内激起一**回声,踩着空气的厉鬼一一站在白骨身后又缓缓融入,白骨被重新赋予生命而开始缓慢移动。顾随握着银棍冷静地扫视了一圈,突然看到了站在洞穴角落里面色冷漠的女人,仿佛全然置身事外。 沈庭宴颈间的清玉发出的光芒更加明亮。 顾随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他对着飞扑上来的白骨甩出一棍,金属撞断骨骼的声音听来无比瘆人,不知为何种原因长期将灵魂与身体留下的人们在千百年间积攒怨气,白骨空洞的眼眶里散着血红的光,骨架断裂又拼合,一遍遍猛烈地攻向顾随。 祭祀性的吟唱像潮水一样灌入脑海,沈庭宴只觉得自己仿佛要爆炸,顾随顾不得不知为何愣在原地的沈庭宴一脚蹬翻一具白骨,随即借力起跳劈腿踹开两具从不同方向扑来的骨架,手里的直棍顺势狠狠砸向眼前的头骨,趁着间隙他分神看向沈庭宴。 ——似乎是商量好了一般,所有的白骨都只攻击顾随,若不是环境阴冷可怖,沈庭宴那边简直称得上岁月静好。 沈庭宴努力摒弃脑海中的吟唱,紧紧握着银刀,目光牢牢锁定在安然静坐的鬼新娘身上——红色的盖头上绣着和桌布上一样的花,金线流苏柔软地搭在瘦削的肩膀上,从大红衣袖中探出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白嫩如玉,一身金线绣花的大红嫁衣,只衬的她更加娇小可人。 大凶大怨,大悲大哀,沈庭宴的目光下移,看见了她被铁钉深深刺牢的双脚,大红的绣花鞋被献血浸染,他呼吸一滞,犹豫片刻后用银刀试探性地掀起盖头。 “冒犯了。” 顾随一拳打碎一个头骨,余光看向椅子上的鬼新娘,盖头顺着银刀滑落到地上,沈庭宴只一眼就觉得胃中的食物在翻涌,终是没忍住侧过头深呼吸。 ——一张被剜去五官又生生重新长出皮肉的脸,被削去鼻子的部位凹陷下去,松垮的皮肤堪堪蒙住血洞,眼睛部位是两个被人皮蒙起的洞。 顾随飞奔两步飞身起跳将一具白骨踹飞,怨灵被迫脱离白骨又重新附上,霎那间眼里的愤恨怨气冲天,沈庭宴深吸几口气压下微弱的恐惧,他终于用平静的声音开口唤出了喜书上的名字。 “沈及元?” 鬼新娘仿佛这才被重新注入了冥境的灵魂与力量,长久不动的身体微微颤了颤,她慢慢抬起头,空洞的脸面向沈庭宴,一瞬间洞内又重归寂静,啸叫的怨灵像是突然冻结的冰一样,白雾状的裂痕将五具白骨一点点崩裂,已经冲到顾随面前的白骨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先前的低声吟唱霎时被放大,在洞内产生近乎恐怖的回声,骨架蓦然委落在地,怨灵一瞬间发出的尖利啸叫仿佛要震穿耳膜,下一秒一切再次陷入死寂,顾随第一时间看向沈庭宴——紧闭双眼,他显然被沈及元带入了更深层的冥境。他的心猛然一抖。 怨灵尽数消失,白骨不再有声息,除了墙角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的那个女人。顾随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定在她身上。 民国服饰,极其讲究地簪着一根玉簪,同质地的耳坠打磨的极为圆润,腕上的玉镯和无名指上的戒指无一不昭示着显赫的家世,……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家国破碎的时代。 她腰间的刀鞘中是沈氏家主世代相传的银刀。 顾随看了一眼已经进入深层冥境的沈庭宴,语气近乎肯定地开了口:“沈眷。” “沈及元。”,沈庭宴感受到身边的变化,一切都被摒弃——他被沈及元拽入了只有两人的深层冥境,他又叫了一声,沈及元被削去五官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波纹,狰狞的面孔缓缓转向沈庭宴,虽被剜去了五官,但精致小巧的脸型显示着曾经的花容月貌,时间静止在两人之间,沈及元的目光越过沈庭宴停在他身后的喜桌上,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想去够桌上的喜书,但被钉在地上的脚极大地限制了她的行动,被红线缝合的双唇痛苦地抽搐了几下,沈庭宴拿起喜书放在她手上,蹲下身直视她:“沈及元。” 沈及元的眼眶明显红了起来,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的喉咙里发出不可抑制的呜咽声,她手指颤抖地摸索着喜书,手指颤颤巍巍地抚上自己的名字,被血染红的指甲一点点抠着,力气越发大,喜书上的名字却只是微微破裂,脆弱的指甲没多久就齐跟折断,沈庭宴犹豫一下伸手按住了沈及元颤抖的手,挑起银刀划破喜书上的名字,他单手控住沈及元的肩膀眯起眼看她:“你带我去看,行吗?”,沈及元的身体依旧在小幅度地颤抖,她似乎在犹豫,沈庭宴也不急,良久她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闻言微弱的光从沈庭宴的瞳孔向外扩散,滚烫的触感从两人触碰的地方开始向全身蔓延,时间飞快地回溯,身边的场景也飞快地变化,直到沈及元一切安好的十七岁。 她确实美的不可方物。 沈及元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看了看,又低头看完好无损的双足,手指抚上脸颊的时候眼泪断线般往下掉落,在精致的下巴处汇聚成硕大的水珠又落在地上,沈庭宴收起银刀抱手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沈及元的美,或许是她成为供婚对象的最大原因。 “哭完了吗?”,沈庭宴叹了口气,他不会哄人只会呛人。 沈及元花了一会儿平复情绪,然后擦干眼泪抬头正视沈庭宴的眼睛。 “谢谢你,我带你去看。” 第4章 四留谷(2) 沈庭宴无奈:“不用谢我,我也不会白帮你。”,沈及元点头,眼睛里依然是水汪汪的。 “你也是沈家的后人吗?”,沈及元问得小心翼翼,笃定的目光中暗含了一丝难言的希冀,沈庭宴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还是要打破她的希望:“我叫沈庭宴。” 沈及元的动作明显一滞,神情里多了几分悲怆,她抬起头正视沈庭宴:“原来又过去那么多年,还是沈家。” 沈庭宴对文字的洞察力向来敏锐,他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毛:“又?” 沈及元点点头:“无相神尊分地镇守,对沈家来说是无尽的灾难,但对旁人来说,是年年风调雨顺。几十年以前有个和你一样的人来过,但她不是家主,她没有和镇山石缔结过血契,她救不了我。”,虽说早已知道沈眷来过,沈及元的话还是像锤子一样狠狠砸在了沈庭宴心头,沈及元悲伤的声音还在继续:“她求我再等一等,再忍一忍,会有人来救我,她想办法让喜书上的字体变成了你们可以看懂的样子。沈眷不是家主,她对无相神尊所制造的一切只能旁观,她是真正的记录者。” 沈及元面色厌恶地扯了扯红绸金线的嫁衣:“我已经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封印在时间里太久,沈眷向我承诺两百年内必有破局,所以我愿意再等一等。” “原来你可以选择拒绝沈眷?” 沈及元犹豫片刻点头:“沈眷出现以前整个四留谷的时间都是错位的,我没有自我能力,无相神尊只保留了我的痛觉和意识,千百年,很难熬。沈眷来过后给我留下了时间维度里微弱的回旋余地。如果我拒绝沈眷,结果就是我追求千年的真正死去。”,沈庭宴面色如常,手却在无意识间攥紧,沈及元的声音很轻,开始讲述被遗忘很久的故事。 “上周以来,人没有与天抗衡的能力,民间习俗,神佛祭祀不在少数,各种教派与信仰比比皆是,可其中的大多数都不过是先民在强大自然力下祈求心安的自我安慰……直到,无相神尊,仿佛是凭空出现并突然牢牢扎根于沈氏脑海中的信仰,一开始并没有人在意,但此后每四十年都有沈家族人无故消失,祭风山中的宗祠莫名倒塌,直到某一年阴节,过去消失的族人又全部重新出现在了沈家大院,全部被剜去了五官,胸部以下的皮肉尽数消失,直到这个时候沈氏才开始相信,当时的族长沈震山以身为祭只身进入祭风山,才堪堪换来四十年和平……此后沈氏入祭,四十年为期,成为定式。”,沈及元直到沈庭宴想要问什么,她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是沈氏,没人知道,可能只是某位邪神的随意一眼。”,她脸上浮现出与十七岁不符的悲怆与淡漠:“天地不仁。” 顾随直视沈眷,身后的沈庭宴紧紧闭着眼,眉头紧皱。 “你不像沈家的孩子。”,沈眷没有否认顾随对自己身份的猜测,声线平稳,“你是顾家的后代,是吗。” 顾随不置可否,他淡淡地开口:“你的笔记我们看了,我觉得我们是破局人,阳蓄阴收,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我们都看懂了,还有一个时间,可以问问是什么意思吗?” 沈眷的目光上移定在无相神尊的塑像上,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噤声,她皱起眉看着顾随摇了摇头。 “不能说?”,顾随跟着沈庭琪见过不少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很坦然地接受,沈眷似是无奈地点点头:“无相神尊掌握时间,你们要小心,到了最后,空间都不是问题,只是时间,如果被困在时间里,就是真的被困住了。”,沈庭宴颈间的玉石挂坠光芒越发灿烂,沈眷终于注意到了黑暗中的明光。 她突然愣住了。 顾随跟着他回过头,看着玉石挑了挑眉:“看来你们的关系很好。” 好到仅仅凭着一线气息就能认出彼此,沈眷收回目光,眼神莫名有些迷离。 顾随淡然地看着沈庭宴——目前依然平安无恙:“这里并不安全,是吗?”,沈眷还没回过神顾随本来绑在腰侧的刀就架在了她的侧颈,“我不信任何人,你最好说实话。这里还在冥境中,我可以随时杀了你。”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所有骷髅都只攻击我,让我放出破绽好让沈及元把沈庭宴一个人单独拉入深层冥境。如果真的安全,为什么是沈庭宴一个人?” 眼前的景象像走马灯一样疯狂流转,沈庭宴看着几百年的故事在眼前掠过。 沈氏族人的崩溃,八十岁的老妇长久地跪在宗族祠堂前,手中的贡香点一次断一次,颤抖的手指,佝偻的身形,一次又一次地擦火点燃三根香火,断一次,点一次,祠堂外是孩童撕心裂肺的大哭。 “阿爹!阿娘!”,声嘶力竭,跌跌撞撞地跑一步踉跄一步,丝绸的衣服在一次次摔倒中撕裂。 大宅的大门无情地关上,孩童飞奔几步趴在红木大门上,号啕大哭地拼命拍着门板。 老妇手中的香又一次断了,蒲团上本就佝偻的身影似乎更加矮小。 …… “不信?你让我怎么不信?”,男人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他声音颤抖仿佛整个人都到达了崩溃的极限:“你对着那么多尸体,你要我怎么不信?” “沈震山!”,似是妻子的人眼眶满含泪水,她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袖,“那我怎么办?阿灵怎么办?” 所有人的情绪都在崩溃的边缘,宅院中的血迹刚被洗刷干净,所有活下来的人都闭眼跪在祠堂前,一米高的香火烧的缥缥缈缈,沈震山无力地安抚怀中的妻子,红着眼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宗祠的门—— 族人跪了一地,闻声齐齐抬头。 无一不是通红双眼,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缠着黯淡的白纱。 跪在最后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苦苦寻找了那么久,最后却是死无全尸的至亲,精准地击破了每个人的心防。沈震山的妻子崩溃地跪坐在蒲团上,供桌香炉中的供香早已断裂。 ……时间像生者在对着逝去之人苦苦挣扎,却又不得解脱。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我也想活!我也想活下去……我才十七岁啊……” 眼前的画面像是墨水滴入水中,沈及元娇好的面容波澜了几下,她挣扎着,反抗,推开用力禁锢她的沈氏族人,站在祠堂前的族长早就没有了曾经沈震山的毅然决然和恨海情天,眼里仅仅只剩下了贪婪和无边的冷漠与疯狂。 “因为你该死。” 沈及元再次被推倒跪在地上,她满含泪水地抬起头,眼里是愤恨和不甘。 “百善孝为先。”,男人笑的残忍又温柔,“你不死,我就要死,我死了,谁来好好供奉无相神尊?” “我呸!”,沈及元被三个人按住,割破手指将血按在镇山石上,她只能用语言宣泄,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滑落,“你是怕你死了,享不到这样的泼天富贵!”,男人癫狂的笑声几乎在沈及元话音落下的瞬间响起,他蹲下身掐住沈及元的下巴:“你是我的女儿,我要你死,你就要去死,长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不献给无相神尊,让谁消受呢?” 男人的话外之音显而易见,沈及元知道反抗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她低下头冷笑一声,嘴角泛起一抹阴冷的笑。 血,无边无际的血,白日还耀武扬威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中。 沈庭宴突然皱起了眉,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沈及元楚楚可怜的样子,泪水要掉不掉,他死死盯住幻境中沈及元阴狠的笑容,不对劲的感觉越发明显。 ………… 过去的回忆再痛彻心扉到底是虚的,透过雾一样的故事,真正的沈及元面色越发阴冷,方才齐根折断的指甲不知何时长的完好,漆黑的甲面,比原先更长更尖。沈庭宴面色似是茫然,手却稳稳抬起驾住了沈及元狠狠刺来的手,另一只手熟练地抽出银刀指向沈及元:“你是谁?” 顾随的刀很稳,身后莫名再次传来细碎的摩擦声,骨架再次从地上慢慢移动拼合,沈眷的目光慢慢移向沈庭宴皱起眉:“你说得对,这里可能确实不安全。”,顾随冷笑一声:“你来过一次,甚至自分魂魄留在这里,安不安全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几乎是厌烦地看了一眼骨架,却发现这次的攻击对象变更了,他们不再像潮水一样扑向顾随,而是动作缓慢凝滞地慢慢向喜桌靠拢,鬼新娘的盖头被掀下,剜去五官的脸在幽光中更显恐怖,沈庭宴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搭在银刀上,骨架动作生涩地停在了喜桌附近围成一圈。 顾随爆了句粗口,沈眷的话比他还快:“他不能死。” “但我进不去。”,顾随的眉头越皱越紧,“毁掉骨架也没有用了,深层冥境,灵体决定形体。” 沈眷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依然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顾随,这次的镇守者,懂得比她见过的其他人多得多,她眯起眼看着沈庭宴颈间清玉散发出的微微光芒:“你可以选择信任他,生死由天,你也可以选择信任我。”,顾随前额已经附着一层薄汗,他的声音都微微泛哑:“信任你?”,沈眷微微一笑,抬了抬下巴指向沈庭宴脖子间的挂坠。 “夫妻而言,本为一体。” 第5章 四留谷(3) 沈眷的表情不像作假,她的目光甚至堪称释然,她略微向后仰了仰脖子离顾随的刀远一点,她似乎是笃定地看着顾随思考的样子。 “如果沈庭宴可以做到,那你信不信我无所谓,但是如果他不可以,你信不信我,可能会决定他能不能活。”,沈眷眯了眯眼,“你无所谓,但是他如果死在这里了,对你……也不好吧。”,顾随瞳孔猛地一震,犹豫了一下收回长刀插进刀鞘。沈眷微微笑一笑,眼里带了一线淡淡的感激,“去吧。”,顾随的眼里依然是无法磨灭的戒备和防范。 沈眷走向禁闭双眼的沈庭宴,他颈间的清玉随着沈眷的靠近发出越发明亮且柔和的光。 她把手搭在了沈庭宴的肩上。 沈庭宴挥出一刀砍在凭空出现的骨架上,侧身躲过沈及元几乎是疯癫的狂扑攻击,骨头折断发出瘆人的摩擦声,又在瞬间重合再造,不断被折断又拼接的森森白骨,如同围城一般源源不断地冲向沈庭宴,沈及元的笑声尖利的仿佛要穿透耳膜。 “我是谁?我是谁重要吗?” “来了这里的人都是沈及元,所有人都是。”,她如同鬼魅一般在瞬间扑到沈庭宴面前,嘴角几乎咧到耳朵。 “你也是,你就是下一个沈及元。”,沈庭宴动作快于大脑地一刀横劈出去—— “砰!” “我靠!” 沈庭宴瞪大双眼,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被砸向地面,一张极其清秀的脸取而代之,她耳垂上的清玉耳坠质地眼熟,她手里握着和沈庭宴手中一模一样的银刀,沈庭宴的震惊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不断委落在地又重新聚合的骨架飞速拼合又向他们袭来,沈庭宴一刀刺穿面前本就干枯凋零的脊骨,咬着牙暗自骂娘。沈眷穿的干净利落,和穿戴的整套清玉首饰有些格格不入,玉簪上垂落的珍珠璎珞叮当着碰撞在一起,她透过没有挽起又因为大幅度动作飘在眼前的散发看向沈庭宴。没什么情绪的目光撞上,沈庭宴突然知道了她是谁。脖子间的清玉光芒愈发灿烂,与悬在沈眷耳边的明月玉坠相呼应。 沈及元早就卸下了刚才的样子,红的发黑的血从额角流下,她没有痛觉般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慢慢站起身,周边的骷髅一时间停止了动作,沈及元全身所有的关节都向着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弯折,她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金属在一点点摩擦,听的沈庭宴心里莫名发毛,他猛然暴起挥刀看向沈及元,沈眷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飞踢清除了沈及元身边最贴近的几具骨架,骨头断裂的声音越发瘆人,激烈的打斗仿佛是被消音,就连滴向钟乳石的水滴声都一清二楚。 沈眷眯起眼侧身挽了一个剑花,堪堪躲过沈庭宴刀尖的沈及元撞上沈眷的刀柄,沈庭宴回身借力将再次扑上来的骨架砸出去,右腿下意识地飞踢踹向被刀柄撞过来的沈及元,手里的银刀稳稳地送出去直刺沈及元的咽喉又堪堪停住。 沈眷看出他眼里飞逝而过的顾虑,冥境之中,灵体决定形体,沈及元在这里死了,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但沈庭宴的犹豫也就在一瞬间,他飞快地向前两步抬手肘在了沈及元锁骨处。 沈眷动作极快,手中的银刀挡在了沈及元身前防止她再有动作,手腕一转刀尖刺入了沈及元的手臂。 银刀见血镇邪魅。 “我是下一个沈及元?”,沈庭宴肌肉高度紧绷,声音却是不紧不慢。他长得极高,平常看人的眼神都因为俯视带上了不屑,现在更是将蔑视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你不是沈及元,你觉得我会和你一样,接替你,在封闭的时间里再过千年又千年。”,沈及元的目光肉眼可见地变得惊恐凝滞,她紧绷戒备的身体放松下来,似乎是卸下了什么巨大的心防,她安然地迎着沈庭宴横在她动脉处的长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沈及元?” “人的眼睛会出卖一切。”,沈庭宴言简意赅,“沈及元的眼睛里只有愤恨和不甘,我看不见一点十七岁的天真。” “你说你带我去看,你哭的样子,太纯洁了。” 沈眷挑了挑眉毛。 沈庭宴神色平淡,身形挺拔地握着手里的银刀:“我不杀你,如果你愿意自己告诉我。” “不杀我,然后呢?”,她自嘲一般地嗤笑一声,“我告诉你们,然后你们离开,又留我在这个时间里永生吗?”,沈眷的声音也是平淡至极:“所以当年我来,你伪装的那么好,因为我不是家主,是吗?我没有镇山石上的血契,我替不了你,是吗?”,沈及元自暴自弃一般点点头:“我确实不是沈及元,但是时间太久了,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她抬头看向沈庭宴,“来到这里,想要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后人,打开一条生路。” “我被沈及元的样子骗了,我的灵魂从此与她互换不见天日,她则以我的身份离开,生活又死去,独独留我在寂静的时间里。” “我知道我可能再也出不去了,或者说,要等几千年几万年,我忍受疼痛和孤独,以及没日没夜袭来的恐惧,刚开始我每天都默念自己的名字,我一直在等待,等如果有一天,有和我一样的人来发现我,我希望那个时候我可以告诉他我是谁,而不是真正地永远变成沈及元,但是实在是太久太久了,我的意识无时无刻不是清醒的,但是我的名字还是在麻木中被我遗忘了,无相神尊掌握时间,时间才是最磨人的刀,无形间致人摧枯拉朽。沈及元她恨,后来我终于理解她,我也变成了沈及元,我不再渴望有人来拯救我,我下意识地不再相信有人可以与无相神尊制衡,我只希望有和我一样蠢的傻子,来妄图打破这样的诅咒,然后像我一样成为下一个沈及元。” “多少年前我终于等来了沈眷,我欣喜若狂到声音都在发抖,可是靠近探知我才发现她不是家主一脉,我感受不到她身上与镇山石的血契。” “心情大起大落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好像是有人紧紧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甚至难以呼吸,某个瞬间我甚至想杀了她,杀了她,我感觉她欺骗了我,我以为,我本来以为我终于可以离开了,离开这个鬼地方……”,沈及元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她一遍遍重复着,像是陷入了恐惧的陷阱。 “但是我还是没有,我想让她把线索带出去……我想出去,我想……我害怕我真的再也离不开了,我刚才说的话不全是演戏,几千年几万年,真难熬啊,一点一点数着时间,未来茫茫无期,我怎么敢赌……我希望是因为我还有一点点的人性,让她活着离开是因为我还残存一点慈悲,她是我的后人,虽然不知道间隔了多少代……但她是我的后人,她身上甚至可能流着我的血……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他们……他们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不要背负生死的权责……活下去,长命百岁……但是我没有,这个想法在时间里越来越陌生了,我对她所有保护的**都是为了我自己,什么大义,什么仁慈……通通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我只想自己能出去,哪怕是魂飞魄散也好,我只想让她离开,找一个人来代替我……” “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又觉得忘了自己是谁也好,把所有自私的骂名全都背负在沈及元身上吧……我看着沈眷留下一缕意识后离开,我知道我可能又要等了……我一开始一点都不信两百年内破局,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等到我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我也记不清我曾经拼命要保护的人的模样,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父母,我只希望沈及元以我的身份回去后有好好对他们,可是到了最后什么都只剩下了最模糊的影子,他们的轮廓在我心里消散了,我怕他们对我失望,可是到最后我发现我好像真的变成了沈及元,冷漠,冷血……” “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只剩下了疯狂的叫嚣,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了,可惜你比当时的我要聪明的多……”,沈及元看向沈庭宴的目光复杂,毫不掩饰的失望和痛苦,掩去了最初的恨意与疯狂。 她最终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沈庭宴:“我真的离不开了,我希望,你真的可以是破局人。” “倘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无相神尊控制的时间开始重新流动,我也会随着这具身体的腐朽而腐朽,那样我才可以离开。” “我不要我的灵魂万寿无疆,我想离开。” “如果可以,请让时间带我走。” “如果我可以重新想起我的名字,踏上轮回,跨入往生,或许我可以重新遇到一次我错过的一切。” 她收回长指甲垂下头,大起大落的控诉最终也只是微微红了眼角,她抬起手轻轻推开沈庭宴的银刀笑了笑:“如果你刚才没有那么警惕,或许现在我们都不会站在这里了,沈庭宴,在我后悔以前,你可以平安无虞地离开,沈眷,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第三次。” 沈庭宴抬步走向不远处的塑像,塑像下的沙漏静止,沈庭宴抬手,细碎的金沙在银刀割裂处涌出,周围的时间飞速运转,红木腐朽凋零,沈庭宴抬头看无相神尊清晰的镌刻。 沈庭宴将刀插回刀鞘中闭上眼,深层冥境在沈及元淡然的同意中濒临崩溃。 “或许你忘记了自己是谁,但我觉得你错了。”,沈庭宴微微睁开眼暂时稳住冥境开口,“你或许永远慈悲。” “或许吧。”,沈及元促狭地笑了笑,“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也闭上眼:“我希望你真的是沈眷向我承诺过的破局人。” 冥境悄然破碎,沈庭宴睁眼看见了不远处的顾随。 第6章 四留谷(4) 沈眷挑了挑眉毛看向顾随,沈庭宴的表情依然平淡,丝毫没有差点折在这里的惊惧。 “活着就好。”,顾随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莫名有些沙哑,他看向沈眷:“你继续留在这里吗?”,沈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沈庭宴颈间的玉坠。 脱离深层冥境的牵制,玉坠的光芒越发璀璨,沈眷闭眼又睁开,眼里的波纹扩散开去,沈时生中山装笔挺,单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低头看着沈眷。 顾随无声地嗤笑一声,沈庭宴撇撇嘴。 “走吧。”,沈庭宴极轻地骂了一句装货,转身招呼顾随离开。 刚离开落水洞顾随就掏出了手机打给顾时千,沈庭宴像是力竭般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底土依然是潮湿的,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夜晚像是厚重的黑色绒布盖下来,漫天没有一颗星辰,就和他们刚来时一样。 沉默。 “你不是叫直升机了吗?”,沈庭宴只觉得半辈子都过去了,没好气地开口询问,顾随还保持着部分警惕,他眯起眼皱了皱眉,沈庭宴深呼吸一次:“我现在没有爬下去的力气,等天亮了,顾随你就等着和我一起淹死在这里吧。”,冥境的开启会极大限度地消耗人的精力,纵使沈庭宴嘴上骂骂咧咧,还是撑起身体站起身,顾随再次拨通了顾时千的电话,对面声音仓促—— “老大?怎么了,我一接到电话就出来了,你什么忘吩咐了?” 顾随也没好奇:“我打给你电话都多久……”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手指颤抖地摁亮手机,顾时千在那头莫名其妙:“老大,你失忆了?你打给我一分钟都没到……” 顾随摁断了电话,喉头仿佛有火在烧,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时间——0:38。 而似乎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机上上一通打给顾时千的电话记录明明白白地写着“刚刚”,他下意识地远离落水洞口:“沈庭宴,拿出你的手机,告诉我几点了。” “三点十七。”,沈庭宴后知后觉地听出了顾随声音里的暗哑,“怎么了?”,“重启,然后重新告诉我。”,顾随死死握着手机,目光极为警惕地盯着洞口,“你的手机带下去了是吗?”,沈庭宴点点头,下一秒盯着屏幕瞪大了双眼。 “沈眷说的时间原来是这个意思。”,顾随的手又一次按在了直棍上,沈庭宴的声音也沙哑的吓人,他有些愣神地死死盯住屏幕:“怪不得……怪不得那样一张桌子能安然无恙千百年,怪不得金属一点都没有生锈……”,顾随将外套披在身上,沈庭宴反应很快,他压下疲惫与顾随背靠背抽出银刀,山风几乎静了。明明是十月,四留谷的温度却低的吓人,夜雾骤起,猛然将可见度压到十米以下。 良久两个熟悉的身影隐隐绰绰地出现在落水洞口边,较高的影子手里拎着一根直棍,顾随爆了一句粗口:“你开冥境了?”,“没有。”,沈庭宴现在也只想骂人,他眯起眼睛试图打破心中的恐惧,可对面的影子实在太过熟悉。 熟悉到令人心悸。 “我们被困在时间里了。”,沈庭宴紧紧咬着牙,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顾随深吸一口气,周围没有一点冥境的气息,没有冥境,所有的物理攻击都会生效,他背手从包里掏出枪抬起手,却在沈庭宴眼中看到了和他一样的顾虑。 这是被困在时间中又被无相神尊操纵的自己,如果伤了他们……自己会怎么样? 会伤吗?会死吗? 顾随不敢赌,对面的身影却已经开始幽幽迈步,他浑身肌肉紧绷到极致,挡在沈庭宴身前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空气仿佛凝滞了,身后的沈庭宴却突然暴起冲上去,他反手挥出银刀刺向对面沈庭宴的手臂。 “嘶。”,沈庭宴吃痛地闷哼一声退回顾随身边,他扯下袖子包住疼痛的伤口:“不能开枪。”,顾随前额冷汗直流,他们没有带枪下落水洞,所以对面的两人没有枪支,不过不能开枪,唯一的优势也沦落为了负担,一个绝望的念头不可压抑地控制了他的大脑,他飞快地抬手看了眼时间。 0:38。 他们又被困在了另一个时间维度里。 落水洞中发生的一切走马灯一样在沈庭宴脑海中重现,诡异行动的白骨,冥境中历声尖叫的怨灵,他侧身躲过对面自己的攻击,手上的伤口以及对伤痛的防备几乎让他不再有还击的力气和底气,只能一味防守。 顾随在落水洞里一个人迎击五具白骨,力气早已被消耗的七七八八。 如果一直这样,他们会被耗死在这里,劫后余生又落入冰窟的落差感几乎要将他们击碎。两根直棍猛地撞在一起,顾随被震得后退一步。 一定能出去。沈庭宴双手持刀眯眼看向对面,一定可以,因为他们不是第一个。如果真死在这里他们大概率会和落水洞里的白骨一样,被时间消磨所有心性,善恶难辨,成为下一位来者的进攻者,顾随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身前身后的所有事物,目光突然定在了一处—— 沈庭宴的伤口并未流血,一开始不曾留意,包上白布以后反而在黑暗中更为明显,他拉住了沈庭宴,咬牙抬起了手里的枪。 “你干什么!”,沈庭宴回头的瞬间瞳孔瞬间放大,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打掉顾随已经上膛的枪,顾随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口型,目光淡淡地扫过沈庭宴的手臂,沈庭宴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剧痛的手臂完好无损,留下的只是痛觉,他猛地转回身死死盯住对面的自己,天很黑,但是黑红的血液滴在白色的底土上却是尤其明显,血液蔓延一路。 顾随的手微微发抖,呼吸沉重,嗓间腥甜,狂跳的心脏仿佛要爆炸。 扑通,扑通…… 对面的人步步靠近,顾随按在扳机上的手也越发收紧,沈庭宴也掏出了手枪,他斜眼看向顾随,嘴角勾起一抹笑。 “砰!” 顾随被后坐力震的狠狠一颤,几乎是同时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尖锐的痛觉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枪支落到地上,顾随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的软肉,他深呼吸几秒抬手摸向胸口剧痛的来源—— 没有血。 他竭力地倒在地上,对面的顾随胸口飙出一道血线,倒下的同时化作无数微尘消散,沈庭宴单手持枪眯起眼—— “砰!” 一切终于归于寂静,身上的剧痛引起沈庭宴剧烈的咳嗽,生理性泪水难以抑制地滑落,他双手颤抖,缓了半晌才抬头看向顾随,开口声音暗哑:“几点了?” 顾随只感觉浑身都脱力,他用力抬起手臂看腕上的表:“0:40。” 话音落地两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沈庭宴扯了扯嘴角,第二次劫后余生的感觉席卷全身,好像被整个人浸入冰水中,他插科打诨般地开口笑了笑:“表不错。” 顾随如遇知音:“有品。” “虽然样子不怎么样,可能是大牌的癖好吧。”,顾随刚提起来的气又哽住了。 “没品。” 沈庭宴嗤笑一声不再说话,沉默半晌后顾随笑出了声,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夜雾散去,繁星万里。 时间照常流动,这次顾时千来的很快。 第7章 间章 沈家的宅院太过老旧,沈庭宴和顾随一起回了京市。 “你姐的房子。”,顾随把钥匙塞进他手里,“沈庭琪留给你的。”,沈庭宴打量着眼前采光极好的大平层点点头:“沈庭琪哪来的钱,说到底还是你买的。”,顾随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换表了?”,沈庭宴嗤笑一声说,四留谷回来以后那只被他嘲笑丑的表就没有再出现在顾随的手上。 “先好好休息吧。”,顾随瞟了眼自己的手表,沈庭宴刚安顿下来就又开始像怨妇一样追问下一次行程的时间。 他对上沈庭宴怨怼的目光干咳一声,一板一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看是你没玩够。”,沈庭宴面无表情地拆穿。 顾随下意识摸了摸鼻子,笑的毫不在意:“对啊,再不珍惜只怕后面有钱玩都没命玩,再说了,你不也玩的挺开心?”,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沈庭宴手上的表,“难道你不喜欢?” 沈庭宴冷笑一声,对上顾随笑眯眯的眼。 顾随无法否认沈庭宴身上像是与生俱来的贵气,或许来自父亲去世前的宠溺和沈庭琪背地里面面俱到的照顾和顾家的经济支撑,浑身散发着淡然的不屑感。 顾随又想镇山石前的第一次见面,他就从沈庭宴凉薄的眼神里看到的蔑视,他嗤笑一声:“沈庭宴,刚见面你很讨厌我?”,沈庭宴闻言放下了正在端详的百达翡丽挑了挑眉毛又是一声冷血:“上山都穿西装,装货。” 意料之外的答案,顾随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庭宴慢斯条理地整了整腕表:“也不是只针对你一个人,那天我看谁都不顺眼,要是换了你明明白白地知道只剩不到四十年好活,你也没有好脸色。”,他掀了掀眼皮看顾随:“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顾随没有正面回答,他悠闲地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的国际象棋是顾家的私人订制,棋子剔透,他拈起王棋看着沈庭宴笑了笑:“来一盘?” 沈庭宴从小学过的东西不少,甚至连麻将都能赢的四平八稳,“别岔开话题。”,话虽这么说,沈庭宴还是拖了张矮脚凳坐在茶几另一侧,抬起右手让棋:“让你一步,你执白子。”,顾随也不客气,王翼白兵前推两格,规规矩矩的开局,沈庭宴顺势走兵,顾随不会花里胡哨的打法,他只会像最初学者一样跳马。 “没学多久啊。”,不到中局沈庭宴的黑后就有横扫之势,他坐的低,直视坐在沙发上的顾随甚至需要抬头,他干净利落地在车的掩护下吃掉了顾随的马,微微后仰眯眼看顾随。顾随没有思考很久,他垂死挣扎般地把王挪出了黑后的攻击范围,他食指关节扣了扣桌面:“你赢了。”,沈庭宴面色如常,他瞥了一眼棋盘又看向顾随:“认输?” “认输。” “这么急?”,沈庭宴慢斯条理地又走了一步,黑后退回,“别急啊。” 顾随抓住破绽用象换掉了沈庭宴的后,垂眼认真地看沈庭宴:“是,别急,所以你也别急。” 沈庭宴没说话,抬手直接将军,他的目光安然地落在棋盘上:“我不急,只是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手指有意无意地搭在深入敌营的黑子上:“置之死地而后生。” “陷之亡地而后存。” 沈及元笔记中的第二处地点在西北,这次的笔记仓促,只有一个词。 跑。 沈庭宴抱着平板窝在沙发上,屏幕上的实景地图漂亮耀眼,他随意地把玩着玉坠挂件,四留谷回来以后他就没有见过沈时生,他也没问沈时生和沈眷在落水洞里说了什么,顾随一屁股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一起看地图,晚霞满天,无数的风蚀物拔地而起,原本黄白色的岩石在漫天彩霞里被映成七彩,岩石奇形怪状如同鬼魅。“宗教圣地啊。”,顾随嗤笑一声抬手按黑了沈庭宴手里的平板:“晚上有个局,去不去?”,沈庭宴不满地挑了挑眉毛:“什么局?” “拍卖会。”,顾随笑了笑,“我看上一块水头不错的翡翠,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沈庭宴没说话又摁亮了平板:“我不是沈庭琪。”,沈庭琪喜欢翡翠,尤其是深色的帝王绿,顾随依然在笑,表情却是认真了不少:“要带你去,里面有一件事沈庭琪的东西,当年去格尔丹的时候沈庭琪把一套首饰抵押给了巫商,这几年我陆陆续续都收了回来,今天的镯子是最后一件。” “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赝品真品我也不太分的清,况且沈庭琪自己那套也不一定是真的,我每次只能包圆,但每次包场也不是办法,沈庭琪说往里面封了东西,只有你能看得到,所以想带你去。” 沈庭宴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行。” 沈庭宴没怎么去过这种场合,但也不怯场。 “顾先生,沈先生,里面请。”,顾随一身正装,门口的接待显然认识顾随,甚至没有开口要邀请函,主家也是几乎同时迎了出来,顾随疏离但恭敬地扶了面前的老人一把:“许爷爷,不敢。”,老人住着拐杖陪着笑:“顾小爷,这次看上了老身什么东西,还是翡翠?”,沈庭宴淡淡地瞥了一眼,顾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老规矩,上不封顶。”,老者脸上的笑瞬间溢了出来,他心知肚明地点点头:“都明白,明白。” “上不封顶?”,沈庭宴从招待生手里的托盘中拿了一杯酒。 “是。”,顾随也挑了一杯酒,“沈庭琪这套珠宝买回来没几个钱,我一件一件收回来花的钱不知道够买多少套。”,沈庭宴嗤笑一声喝了一口酒,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架在了鼻梁上,他度数很低,平常不会戴眼镜。 “说是拍卖,其实我看上了也就没有出拍品的必要了,我也遇到过主家恶意跟价,因为吃准了我非要不可。”,沈庭宴没有继续问,顾随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眯眯眼:“顾家的信誉还是不能打破,翡翠上拿了多少钱,就要在商场上还回来。后来我要什么开口就是,顾家给的价不会低。”,沈庭宴略感困惑:“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再来一趟?”,顾随笑了笑:“我虽然有钱,但没必要做冤大头,沈庭琪说你认得出来,那我带你来,只买沈庭琪手里出去的真品就可以了。”,顾随带着沈庭宴去了二楼单独准备的包厢,主家是很有名气的中式珠宝收藏家,若不是儿孙辈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他绝对不会把手里的藏品拍卖,他手里的翡翠手镯顾随跟进了三年,终于等到了他出手。小包厢的装修很典雅,中式韵味很足,小檀香木桌上点燃的香氛缥缥缈缈地散着飞烟,顾随轻车熟路地在桌边的红木靠背椅坐下,沈庭宴安心坐在另一边,穿着旗袍的女人恭恭敬敬地带着两个托着防爆展示盒的保镖敲门进来。 “顾先生。”,女人是界内有名的拍卖员,她微微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盖在展示盒上的红丝绒盖布,一只深绿色的手镯四平八稳地放置在酒红色的衬布上,顾随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就看向沈庭宴,沈庭宴靠在椅背上眯起眼,半晌摇了摇头。女人很有眼力见,飞快地拍了拍手示意,另外两个保镖托着另一个展示盒进来,同样的红丝绒盖布,外行人看不出什么区别的翡翠手镯。“下一个。”,沈庭宴没什么表情地宣判死刑,许家的藏品确实很多,直到第七只镯子被送进来,沈庭宴一扫面上的不耐坐直了身子。 这是一只水头甚至不及之前的手镯,因为品质略微欠佳才拖到了后面送来。 “是这只吗?”,顾随细细打量了一番展示盒中的镯子,“是这只。”,沈庭宴语气笃定。 早就在旁边候着的主家似乎有些失望,他强颜欢笑地开口:“顾小爷啊……这只成色很一般啊。” 不管家世差异多少,年龄辈分明明白白地摆在明面上,顾随也不含糊:“就要这一只。”,对面踌躇一会,紧紧攥着拐杖握手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半晌他嗓音干哑顾作豪爽地开了口:“行,既然顾小爷看上了,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好东西,那老生就送给顾小爷了,算交个朋友。”,沈庭宴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包厢内的气氛似乎突然冻住了,顾随靠着椅背抬起手拈起白瓷小茶杯放在唇边却只是闻了闻,然后抬起手臂将茶水浇在了托盘上的茶宠上,金色的蟾蜍又潋滟上一层水色,沈庭宴轻笑一声,老者的笑容僵在脸上:“顾小爷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不愿意卖老生这个面子?收下这只镯子,不如就当……给老生一个体面?” “许爷爷,你养了个好儿子,你的好儿子又给你养了个好孙子。”,顾随四平八稳地坐着,并不抬眼看老者,有意无意地拨动着食指上的素戒,声音不大,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像巨石一样砸在了每个人心上,“他们碰了什么你应该清楚,没有阻止就是纵容,顾家的来时路干不干净我不保证,但是顾家在我手里会是干干净净的,黄赌毒是我的底线,毒品是我底线中的底线。” “该多少价钱就是多少价钱,顾家不随便给别人体面,至于许家想要的合作……”,顾随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许爷爷,话说的够清楚了吗?” 沈庭宴的目光从始至终的平静,他看着恭恭敬敬站在顾随身前的老者面色由红转青,以及顾随淡然的,四两拨千斤的态度,他接过了拍卖员递来的精致木盒,起身跟着顾随离开,满屋的人无一人开口,直到他一脚踏出了大门,满堂宾客才又开始发出声音。 “很有原则啊。”,沈庭宴罕见地开口夸人,顾随嗤笑一声:“这是人之为人的底线。” “顾家百年经商,我改变不了他的过去,也不能保证他的未来,所以我要确信,从我手里给到下一代的产业,是干干净净的。” “不管我信不信华国的禁毒力度……或许以前是相信的吧。”,顾随不经意地拨着戒指,“顾家商政两通,但我不要什么官官相护,只有自己干净,才能走的更远。” 第8章 魔鬼城(1) 沈庭琪确实往首饰里加了东西,只不过看的沈庭宴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一段记忆,一段不知道尘封了多少年的记忆,记忆中的人们甚至穿着不知哪个朝代的衣服,陌生的女子巧笑嫣然地抱着孩子,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担忧和不舍,她问:“沈聆舟,你会回来吗?”,对面的男人身形挺拔,伸出手指逗了逗女人怀中的婴孩:“会的,等我回来。”,他捏了捏孩子的脸,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沈聆舟又抬起手摸了摸女人的侧脸:“我回来了,我们的孩子就不用受苦了,以后沈家子子辈辈,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时光飞逝过,女人的脸上平添些许皱纹,她不再每日眺望沈聆舟离家的方向,她的眼睛长期浸泡在泪水中,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五米以外的东西。 婴孩长成了翩翩少年,有和沈聆舟一样英气的眉眼。 “娘。”,少年心里必然埋怨着父亲,母亲一人操持着沈家大小事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少年很快就要接任父亲的位置,成为沈家的家主,母亲将他保护的极好,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他不懂为什么父亲离家多年不曾归来,也不懂母亲眼中伴随他长大而越发深沉的痛苦和忧心,只是当他每每用抱怨的语气提起父亲时,母亲总会紧紧皱起眉呵斥他:“不许胡说。” 沧海桑田。 直到他将血印在镇山石上,在中年时入祭祭风山的时候才明白了父亲为何一去不归。在他离开前母亲第一次求他办事。 母亲说,她要去四留谷。 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少年下意识皱着眉拒绝,却被母亲颤颤巍巍地捂住嘴:“儿啊,娘想和你爹在一起,娘想再见一次你爹。” 他沉默良久同意了。 山高路远,他不知道母亲最后有没有到达四留谷,只是倾尽全力找了可靠的人护送,母亲出发后的第二天,他就只身一人踏入祭风山。 祭风山的风声确实很大。 沈庭宴几乎是皱着眉看完,妻离子散,满门忠烈,沈家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他把翡翠镯子收起来扔进顾随存放其他沈庭琪翡翠首饰的保险柜里叹了口气,如果只是为了让他看到这个,那真是浪费且没有必要。 原定的出发日期因为顾随突然的海外合作被迫推后一周。顾时千来接顾随时只能故作熟稔地拍拍沈庭宴的肩膀:“麻烦你体谅体谅我们顾小爷,要小爷亲自去谈的合作,都是顾家最核心的生意。”,沈庭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顾随邀请同去的请求,舒舒服服地在顾随的私人庭院里住下,他一直觉得顾随有句话说的不错。 及时行乐,否则到最后有钱玩都没命玩。 他每天一个菜系地换着吃,吃完了就躺倒在沙发上晒太阳研究地图。 顾随的私人庭院什么都有,沈庭宴总算懂了为什么会有人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不需要出门就拥有了一切。 顾随按答应好沈庭宴的尽快回来了,他进门看见沈庭宴倒在落地窗边的布艺沙发上抱着平板,细框的金框眼镜近乎是随意地架在鼻梁上,沈庭宴抬头没什么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一瞬,身后是午后透过玻璃撒进来的金色阳光,均匀地为沈庭宴渡上一层金边。顾随愣了一下就恢复常态,他若无其事地抬手看了看时间:“你要什么时候出发?”,沈庭宴的表情皲裂了一瞬,他有些无语地看着顾随:“刚落地,休息两天再走。”,顾随的声音清朗,他笑出声:“关心我啊?”,沈庭宴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自作多情,没休息好到时候拖累我。” 照例是说走就走,走之前一顿大餐,沈庭宴第二次有了吃断头饭的感觉。 或许邪神也喜欢地广人稀的地方,西北荒荒大漠,在沈眷的笔记中被记载了两处地点,魔鬼城和格尔丹步道。沈庭宴和顾随暂时歇脚在九公里开外的商业中转小镇塔西雅。沈庭宴失语地盯着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的精致酒店,酒店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是顾随名下的财产,顾随笑眯眯地解释:“塔西雅几乎和周边陆地国家接壤,路过的商人一般都会在塔西雅歇脚,不管是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跨国贸易总是希望自己看上去光鲜亮丽。”,顾随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进去吧。” 这一晚对沈庭宴来说并不安宁,像四留谷中一样的祭祀性音乐不断像潮水一样涌入脑海,他睡的极其不安稳。他只觉得临近午夜时,有冰凉的手指搭上了他的眉心,祭祀性音乐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沈庭宴逐渐展开了紧皱的眉头。 虽说叫魔鬼城,但并没有地理图册中那样的的曲折蜿蜒,大大小小的风蚀柱中间是几乎不合常理的蜿蜒起伏的山群,未到黄昏,并没有一开始在平板上看到的那样五彩倾奇,沙白的风蚀物仿佛像无数折断又拔地而起的白骨。周围的风蚀物像是掩饰着什么,沈庭宴眯了眯眼,最中间的高山散着幽幽的灵力波动,大风挟着沙砾直往人脸上打,沈庭宴透过护目镜看向不远处的山,沙砾刮擦在风蚀物上的声音刺耳,沈庭宴和顾随顶着风沙穿过层层叠叠的风蚀柱往主山走去。 远看山小,又或许是无相神尊的戏法,走至跟前时主山仿佛蔓延开来一眼往不到头。 又是超乎预料的人工迹象,蜿蜒的小路沿着山体盘旋而上,顾随犹豫了一下:“除了必要装备,都不要带上去了。”,沈庭宴沉默了一下解下背包,只剩下一瓶水,两块压缩饼干和银刀以及枪,顾随带上的东西和他没有什么差别,沈庭宴抬手擦掉残留在护目镜旁边的几粒沙子,不安开始慢慢在心里蔓延:“走吧。” 山路不宽,但却是出奇的平坦好走。 山路延伸到了一处山洞前,洞口极窄,沈庭宴和顾随只能勉强挤过去。顾随在洞口前探手,表面上很快闪了闪绿光,他对上沈庭宴略感疑惑的目光做作地挑了挑眉毛:“我找人改过了,这种山洞还是要测一下氧气,不能死在路上,我还没玩够。”,沈庭宴嗤笑一声从他身边挤过去,率先挤进山洞。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沈庭宴漠然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豁大平台,大的仿佛脱离山体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仿佛是一座山从内部被无形的力量劈成两半,平台紧接深渊,对面的山体几乎垂直而上,在和他们差不多高的位置极其突兀地凸起来一块条状的平地。山洞里寂静无声,顶部似乎是极有规律地一点点往下滴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在沈庭宴极度紧张的心态中甚至听出了隐隐的回声。 顾随突然觉得脊背发凉,他下意识地摸枪和刀,他又一次在沈庭宴眼里看到了一丝顾虑。 冥境一开,死生有命。 沈庭宴眯眼细细打量着周围,他上前几步走到深渊边,深不见底,黑色从下方一点点向上蔓延,深度远远超过了他们刚才一路爬上去的高度,这个裂隙深达地底,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地方,顾随跟在他身边也低头看。 深渊仿佛巨大的眼睛在凝视上空。 沈庭宴皱了皱眉抬头,比起四留谷,这个地方除了不合理的地理构造,似乎并没有留下过多无相神尊的印记,他的目光久久停在对面山体上突兀的条状平地上。阴冷的感觉顺着脚底向上蔓延,恶寒仿佛从脊骨飞速攀升直达头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顾随,你可以先走。”,沈庭宴直直看着对面凸起的平台。 “沈庭宴,你要学会相信我。”,顾随拎着枪没有看他,他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面色冷峻地看着前方,沈庭宴颈间的清玉又一次隐隐发光。 “无相神尊对于沈家来说,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战争,活着的代价远远高于死去,你不一样。”,沈庭宴知道顾随的使命,顾随保护他不死在除祭祀外的其他地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沈庭宴一次又一次感觉自己即将死去,走马灯一样的影像掠过,他只觉得眼底发热:“我不知道还要赔多少人进去,我一直在想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值得。”,顾随打断了沈庭宴的妄自菲薄,他抽出银棍收起枪,“沈庭宴,相信自己,相信我,还有沈庭琪。” 沈庭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莫名泛起的情绪,他闭上眼长长出气,睁眼时水样的涟漪从瞳孔开始蔓延,脚下的土地仿佛是崩裂开来,对面的平台在尘土飞扬中飞速向前,深渊像是被填充又移动,偌大的裂隙从他们身前转移到身后也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平台与他们脚踩的地方相连,沈庭宴下意识后退两步,却踩到了深渊边缘,几颗碎石在摩擦间掉落后了无声息,深渊漆黑,仿佛野兽的巨口。 顾随下意识扯住了沈庭宴,平台上无端多出来一排形销骨立的身形。 第9章 魔鬼城(2) 身形形销骨立盘腿而坐,手腕和脚腕都被铁链栓住,身上穿着袈裟,身后的岩壁上凭空出现了无相神尊的浮雕和四留谷一模一样的金砂沙漏。 “一,二,三……” 沈庭宴数数的声音到“十八”戛然而止,首位的身影率先抬起头,动作像是生锈了千百年的金属,距离分崩离析只差最后一步,顾随攥紧手中的银棍眯起眼。那是仿佛已经死去又在时间中沉寂千百年的僧人,皮肤早在不见天日的侵蚀中变得焦黑干涸,五官凋零,皮肉松垮地贴着骨架,似乎全身都只剩下了一具枯脆的白骨。 不知何处起了风,铁链细处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听来头皮发麻。 耳边一直响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銮铃声。 十八个僧人纷纷以诡异的姿态起身站立,沈眷笔记中的跑字像是枪响一样在沈庭宴脑海中回荡,僧人皮肤焦黑,触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火焰带过一样泛起灼热的高温,顾随拽着沈庭宴向后,直到无路可退。 身后是万丈深渊。 僧人步步逼近,他们甚至能听见僧人喉咙间干枯的声音,沈庭宴斜眼看向顾随,眼里的光以极快的速度扩散,但是冥境仍未关闭。 “打。”,沈庭宴言简意赅,这里有其他人和他一起进入了冥境并操控拒绝他离开,那个人想把他困死在这里,十八个僧侣身上并无沈氏族人的气息,他们必须找到隐藏在暗处的另一个操控者。银刀划破空气毫不收力地狠狠劈在一个僧侣身上,袈裟在触碰的瞬间裂开散落,断肢落在地上,灼热的空气沿着脚踩的土地蔓延,银刀嘶拉响了一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沈庭宴抬起另一只手接刀,一个转身和顾随背靠着背。 铁链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力量,纵使在僧侣的触碰下也不曾有半分磨损,僧侣走到铁链长度的极限,他们大张着嘴啸叫,尖利的声音灌入顾随和沈庭宴的耳朵,简直要震穿耳膜。沈庭宴警惕地环视周围,护目镜外的世界仿佛蒙了一层纱,顾随后背传来的温热一点点安抚着他,顾随呼吸沉重,身体起伏幅度远远大于沈庭宴:“找到破绽了吗?”,沈庭宴目光锐利,周围入目是无边的空旷,顾随觉得掌心有些发汗,他一点点巡视着周围,直到和沈庭宴目光相撞,又一起直直停在了刚才被沈庭宴割断右臂的僧侣身上。 原本的袈裟很大,大的和如今僧人的装扮有极大出入,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袈裟之下,还有其他的衣服。 是大红的喜服,沈庭宴一怔,沈及元怨恨的目光浮现在脑海中,他下意识一抖。 “这不是僧人。”,顾随的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他从沈庭宴手里抽出长刀谨慎地上前两步挑破了另一件袈裟——果不其然是世俗衣衫。 难怪怨气深重,阴风四起带起不知封存多久的怨恨,不信佛祖的人却被强硬地留在不见天日的暗处,被铁链禁锢身体又被无相神尊锁入时间封印灵魂,于千百年间忍受无边的孤独最后靠着怨念重塑意识。 怎能不怨? 冷汗一点点浸湿沈庭宴的衣服,他死死盯着袈裟下的红色喜服。 或许那也是曾经意气风发即将迎娶爱人的,和他一样的少年。 “跑……”,沈庭宴无意识般一遍遍重复着沈眷的笔记,“往哪跑?” 前方是一触即发的固体火焰,身后时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他们穿着应以慈悲为怀的袈裟,大张着嘴啸叫,怒吼,仿佛想将所有东西付之一炬。 顾随脑中灵光一闪,他把银刀塞回沈庭宴手中:“既然前路必死无疑……”,沈庭宴猛地回头对上他的目光,顾随仿佛心情很好,他挑了挑眉毛:“山重水尽疑无路……”,“顾随!”,沈庭宴一瞬间就知道了顾随在想什么:“别做傻事。”,方才踢下去的石头落入深渊,连一点触碰地底的声音都没有,若是血肉之躯掉下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沈庭宴,沈眷让我们跑。” 沈庭宴第一次见顾随笑的这样肆意,眼底亮光闪闪,纵使环境并不允许,沈庭宴还是忍不住有些无语,顾随留下来,不一定只是为了保护他。 顾随回头看了一眼被铁链束缚的伪僧侣笑了笑:“留在这里,找不到冥境的另一个操控者,也是死,如果前后都是死,我宁愿死的悲壮点。” “我要我死亦有声。” 沈庭宴愣了愣,顾随笑的实在放肆,沈庭宴回头看了一眼满眼怨恨的僧侣哼笑一声:“还是活着的好。”,沈庭宴感觉胸中的郁气被顾随吹散了些许,他转身向前两步,鞋尖已经堪堪悬空在深渊之上。 说不害怕是假的,沈庭宴将银刀插回刀鞘,万一选错了路,也给自己留个全尸。 他又犹豫一瞬,顾随在这一瞬间向前踏步,脚下是虚空,但又是实体,顾随抬手擦掉额头上的虚汗回头看沈庭宴,双眼亮的惊人。他向沈庭宴伸出手—— 沈庭宴踏上虚空的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远去了,伪僧侣尖利的啸叫声,密闭空间中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声,再回头时身后已经空无一物,只剩垂直崖壁上清晰的雕刻,脚下的岩石随着一步步向前而慢慢延伸,深渊始终在前方几步的位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缩小,每往前一步脚下的岩石便在无声中延展,仿佛水流一般扩散。顾随刚开始的脚步还带着犹豫,后来越走越自信,前方是无边的黑暗。沈庭宴沉默地再次回头,无相神尊的面部平滑而苍白,沉积侵蚀而成的雅丹魔鬼城中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山峦和显然是变质岩构成的岩壁,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事实还是无相神尊特地为沈家构筑的梦境。 无相神尊没有五官,但沈庭宴莫名从那样一张留白的脸上看出了极其冷漠的审视。 他转身跟上顾随,没有再回头。 身后的无相神尊似乎在散发幽幽的光芒。 顾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了无边且未知的黑暗,沈庭宴紧随其后。包裹他们的是干涩的冷,好像要透入骨髓,黑暗仿佛是虫洞一样将他们送入了另一个维度,顾随手上的表散出温暖的光,几乎成了整个空间中唯一的光源,顾随抬起手—— 可见度仍然低于五米,他只能看见身边的沈庭宴,沈庭宴斜眼看他,手里紧紧攥着银刀,脖子上的清玉散着几乎微不可见的光芒。 “向前走。”,沈时生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突兀地响起,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耗尽了所有残留的力量。 沈时生的灵魂强硬的自行留在世上不入轮回,他的力量被封存在小小一块玉石中,是永不再生的消耗品,所以他竭尽一切可能减少力量的消耗。沈时生的声音小却坚定,甚至有一丝微微的颤抖。 “向前走,别回头。” 沈庭宴抬手按住垂在锁骨间的玉石迈步向前,借着顾随腕上并不明亮的光芒探清去路。 黑暗仿佛是无边无尽的,在人的绝望中一点点蔓延,沈庭宴只觉得双腿都要麻木。 光明冲破黑暗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刺目的白光像炸弹一样迸射开来,迎面而来的还有已经久违的温热,光芒刺眼得像是要冲散空气中所有尘埃,沈庭宴下意识闭上眼,光亮冲破眼皮的阻碍依然耀眼,良久他才再次看向前方。 巨大的佛像,闭目静坐,指间掐着一朵莲花。 佛像盘坐,掐着莲花的手自然下垂至地面,沈庭宴站在佛像前方,身高只与身下莲座同高。 沈庭宴没有回头,但余光告诉他大大小小的石雕僧侣和不知名佛像在无止境地向后蔓延,布满了一整条他们的来时路,顾随近乎沉默地看着眼前,佛像面容并不温良,甚至可以说的上狰狞,掐着莲花的拇指上血迹干涸,字迹仿佛是人竭尽全力刻下的,似是挟着深深的不甘—— “所见诸佛,皆自由心。” 佛底的莲座花瓣细看皆是利刃,沈庭宴的目光一点点搜寻过空间内,佛像巨大,带着莫名的压迫感,对视只觉窒息。 “没人吗?”,顾随长久不开口又处于极度紧张的环境中,声音听来沙哑,沈庭宴否认道:“不会,一定有。” 冥境一开沈氏后人共同掌控,如若沈庭宴无法单独关闭冥境,那冥境之中必有他人。沈庭宴抬头看佛像无声而压迫的眼睛:“一定有。” “所见诸佛,皆自由心。”,沈庭宴的声音砸在地上,字字铿锵。 第10章 魔鬼城(3) “我原不想信神佛,可惜无相神尊压在顶头,我又不得不信,事已至此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沈庭宴几乎是无意识地摸索着刀柄。“如何心生,心如何生。”,顾随也抬头看去,本应是祥和的佛光刺眼的吓人,佛像正面背光,眼里似是无情。 “既是沈家冥境,自由沈氏后人破局。”,沈庭宴微微抬起下巴眯起眼,“来过沈氏禁地的必然都是沈氏家主一脉。”,顾随默然了一瞬,沈庭宴早就告诉过他四留谷中的真相,他又想起那些不断崩裂又拼合的骨架,几乎是卯足了生前死后所有的怨恨一般源源不断地冲向他,可是偏偏沈庭宴说,那些都是曾经妄图破局的沈氏家主,和沈及元一样,在无相神尊所禁锢的漫长时间里失了心性,也失了人性。 “那你打算怎么做?”,顾随偏过头,光芒强烈,映的沈庭宴肤色苍白如雪。 沈庭宴抽出银刀割破手指上前两步,血迹应在佛像拇指的血书上,沿着字迹一点点移动。 所见诸佛,皆自由心。 鲜红的血盖住原先已经氧化发出褐色的字迹,佛像的眼中几乎是在沈庭宴抬起手的同时反出了血红的光芒,佛像盘坐,膝边出现了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可是影子并不完全,只是一瞬又突然消失,沈庭宴抬手抚过顾随的手:“顾随,我学了相信你,这次带你一起。”,沈庭宴抬手将整个手掌都贴在还未干的血书上,不多的血仿佛活了一般顺着石雕固有的纹理飞速向上向下攀升,石质的莲座花瓣雕出利刃,血红的线移动飞速,聚集在每片花瓣所成利刃的刀尖汇聚成剔透的血珠,佛光从温良的光变得更为耀眼,金色的光芒透着诡异的血红从莲座处爆裂般的散开,佛像发出奇怪的咯吱声响,利刃花瓣突然开始错位移动,外圈里圈的花瓣以不同的频率顺时针转动,莲座上的佛像却巍然不动,沈庭宴和顾随心有灵犀般后退一步,花瓣的转动突然停下,仿佛机械卡住般的声音间断地响了几声。 莲座向两侧裂开的时候带起了满地被时间封存的尘土,莲座中的身影和身后的佛像姿势一模一样,手中掐着一朵鲜红的莲花。 长发垂地漆黑如墨,皮肤苍白而质薄,仿佛就连风吹过都会破裂,玄色的长袍,沈庭宴无意识地做出戒备姿势,对面的人静默良久才慢慢睁开眼。 沈庭宴没想到他的声音会这样温润如玉:“第十九个。” 沈庭宴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被顾随向后扯的时候平台上的十八具尸骨突然付现在脑海中,顿悟的刹那他的瞳孔瞬间放大,男人指尖搓过,莲花悄无声息地碎裂落在地上,他动作堪称温柔地抬起手——“快跑!”,沈庭宴的嘴甚至快于思考,他声音近乎变调地大吼,顾随几乎是目眦尽裂地看着与男人动作同步的佛像然后转身就跑,坚硬的变质岩所成的莲花被轻易地碾碎,至少万斤沉重的佛臂随着男人温和的动作慢慢抬起,沈庭宴只能听见耳边因飞速奔跑而产生的风声,顾随的脚步声沉重,他不敢回头看,来时的黑暗尽数消失,佛像身边散出的金色光芒似乎照亮了整个空间又在紧紧追随他们,男人温润的声音像鬼一样紧紧萦绕在耳边——沈庭宴一脚踏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顾随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了挡刺眼的白光。 眼前又是水墨画一般虚幻但真实的故事。 在娶亲路上被一棍敲晕带走的新郎,惶惶难安的新娘嫁衣换孝装,笑靥如花变成心如死灰。 私塾路上被随意拖走的少年,崩溃大哭的母亲。 乞巧节上笑着去买完两根糖葫芦的女孩回头时身后已经空无一人,手中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掉在地上,在车水马龙间被碾碎,黏连在地上,被踩成黑灰色的尘埃。 …… 十八个并无关联的故事,唯一的契合点可能就是每一个故事都有一场近乎撕心裂肺的离别,沈庭宴紧蹙眉头看着哭喊着,祈求着的人,被强制性地押送至遥远的北疆,被按着跪在石崖上,他们身后的岩壁干净平整,千百年过去比现在只差了一具无相神尊的雕像,最小的似乎才刚刚及笄,流着永远流不完的泪水拼命挣扎,水红色的衣衫在无端而来的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有人静默无声地崩溃,有人歇斯底里地祈求,最终所有的声息都被封在了粗重的铁链上,铁链的另一端被封存进山体,女孩没有力气继续挣扎,她垂着头掉眼泪,远在京城的家,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乞巧节的糖葫芦她还没有吃到,穿着喜服的少年近乎是绝望地看着地面,一路舟车劳顿,精心缝制的衣服已经磨损,胸前的一朵红花早已不知掉在了何方。 耳边传来规整的銮铃声,像是杜鹃泣血。 沈庭宴看到一片玄色的衣角飘然而过,衣服的主人声音温润如玉,手里握着一把熟悉至极的银刀。 附着着不知来自何方的力量,银质的刀具却无比坚硬,千百年未见腐朽,沈庭宴瞠目结舌地看着衣角飘过,温和的声音响起的毫无攻击力可言,银刀像游龙一样一闪而过,他说—— “杀。” 献血一滴滴滴下深渊,玄色衣衫的男人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一排真正身着袈裟的僧侣,男人墨发如瀑,松松垮垮地挽着一只清玉簪子,他终于转过身露出脸,依旧苍白的面色,双唇薄的简直没有血色,他神情一直温柔:“大师,这些人替下你们,可稳妥?” 他将银刀妥善地收好:“按着大师的要求,这些人在世上皆有亲人爱人眷顾,可能骗过佛祖的眼睛了?” 为首的僧侣笑的慈祥,对面前十八具血还温热的尸体视而不见,他合掌对着男人毕恭毕敬地行礼:“必然,少爷宅心仁厚,必得佛祖庇佑。” 男人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仔细地听仿佛在很远处的銮铃声笑了笑:“是了,看来佛祖很满意。” 沈庭宴听到顾随鄙夷的轻啧声,幻影中的男人似乎是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一般抬起头,对着他和顾随勾起了一抹文弱的笑。 男人一步步走进最深处的山体空洞,他神色满意地看着巨大的佛像,身后紧紧跟随着十八位僧侣,男人褪下腕上的佛珠合掌闭眼,对着佛像福了福身子,他用银刀勾破了自己的手,血触及莲座时如同鬼魅一般蔓延至花瓣的间断汇成黑红的血珠,莲座应声打开,里面的空间足以容纳三人,男人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进入其中和佛像一样盘腿坐在了金线绣制的蒲团上,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诵经声,銮铃声响的很远,和之前一样极其规律,仿佛是某种必不可缺的仪式,莲座又悄无声息地闭合。 沈庭宴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仿佛是已经脱离无相神尊的故事,面目狰狞的邪佛,十八位祭祀者,一切都脱离了他对沈氏历史的认知。 水墨画般的幻影在一瞬间破碎,顾随反应极快地一脚将沈庭宴往外踹开,自己借着惯性重重向后摔在地上—— “砰!”,巨大的岩石佛臂随着男人的动作狠狠砸在地上,掀起一人多高的尘埃,拇指的位置距沈庭宴不过毫厘,沈庭宴一个翻身站起身:“跑!” 巨大的实力落差前,跑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可是跑到尽头又该何去何从,身后的佛像似乎在无止境地扩大,无论他们向前多远佛像都可一掌触及,沈庭宴勉强分出神再次感知冥境,倘若男人不露破绽,他和顾随毫无疑问地会死在这个鬼地方,甚至可能成为第十九和二十个被永远禁锢在崖壁边的怨灵。 顾随回头看着静立在莲座前的男人,咽下嗓间因长时间狂奔而泛起的血腥味。 他必然不会主动同意冥境的破碎,那破绽在哪里。 沈庭宴眯着眼飞快地环视周围,这个空间似乎在随着他们的不断奔跑向前而毫无原则地极速扩大,原本只需半小时步程的深渊一直可望而不可即地在他们可见不可达的远方,十八位祭祀者因距离小成了巴掌大小的模糊影子,沈庭宴的目光猛然聚焦在一处—— 与佛像遥遥相对的地方,静静地悬着金质的銮铃,无物敲击,却不断发出规律的音韵。 第11章 魔鬼城(4) 顾随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庭宴的分神,即使狂奔动作未停,他抬起头看到了金质的銮铃。 时间长久却未见腐朽。 “顾随!”,沈庭宴的声音接近破音,幻影中男人似乎极其重视这段规律的铃声,无物触及,可能仅仅靠着这里出乎常理的磁场永无止境地响着。 心动,幡动,佛不动,风动。 顾随一个后撤避开了挟着粗石沙砾狠狠砸下的佛臂,所见诸佛,皆自由心,他来不及探究其中深意,顾随动作敏锐地抽出枪,在狂奔中的瞄准准心疯狂晃动,沈庭宴看准时机飞奔几步从顾随的另一侧冲到他身边靠在他身后,扯出自己的手枪上膛向后瞄准—— 纵使冥境中无法打出荷枪实弹的伤害,哪怕只是造成男人瞬间的分神,也是好的。 “砰!” “砰!” 顾随和沈庭宴手中的枪几乎是同时响了,后坐力压的他们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子弹飞速穿过男人的身体,却只像一粒沙子一样悄然落入水中后悄无声息,子弹没入男人身体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激起男人微微一笑,顾随打出的子弹狠狠嵌入銮铃旁的岩石中,男人神色如常地再次抬起手,巨大的佛臂同时抬起—— “再来!”,沈庭宴又是一枪,这次的子弹向上打入佛像的手掌,碎石崩裂向雨花一样向下崩撒。 “砰砰砰!”,顾随连开三枪,持枪的手被震的发麻。 “当!”,第三枪终于击中,原先规律的音律被突兀地突然放大的銮铃声打断,沈庭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瞬间垂下的嘴角。 有用!沈庭宴感知到了冥境的一丝波动:“靠!继续!”,顾随深吸一口气,奔跑的动作不停,竭力稳住持枪的双手,沈庭宴转身向前跑,身后的男人似乎被激怒了,佛像拍下巨掌的速率明显提高,不断掀起已经尘封无数年的尘埃和碎石,方才被子弹崩裂的一角透出来佛像内里金白相见的颜色。沈庭宴拼尽全力地跑,和顾随一样抬起手。 枪声杂乱无章地响起,瞄准,射击仿佛变成了刻在肌肉里的记忆,看到一线希望的两人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銮铃和手中的枪支上,子弹错落地擦过或着击中銮铃,原本极其和谐的遥远声音在无数次被打断后突然变得刺耳,沈庭宴不顾汇聚到下巴上的汗水颤抖地握着枪回头,他看到了男人铁青的面色,在下一个呼吸间就来到了他的眼前,他被顾随扯着后退了一步,空着的手从腰侧的刀鞘中飞快地抽出银刀,男人面色不虞地后仰躲过沈庭宴用力挥过来的刀,沈庭宴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分神并迅速捕捉到了几乎只有一瞬间的机会,他一刀向前刺去的同时眼里的波纹闪动,刀尖即将触及男人咽喉的一瞬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巨佛,黑暗,仿佛都只是他们做的一个梦,他们又重新出现在最开始的平台上,眼前是一开始难以揣测的深渊和垂直崖壁上突兀的平台。 沈庭宴脱力地坐在地上大力喘着气,顾随撑着腰,惊魂未定握着枪的手仍在颤抖。 沈庭宴的声音都是虚浮的,顾随缓了将近半个小时向前走了几步,沈庭宴下意识跟上,顾随停下动作又看了一眼目前空无一物的平台,天地不仁四字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脑海中。 直到回到塔西雅沈庭宴的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他声音沙哑:“我们算失败了是吗?” 顾随喝水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晦涩。 “没关系,我不能指望次次都像四留谷一样顺利。”,听到沈庭宴的话他反而愣了一下,沈庭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失望和崩溃,甚至平静的出乎意料,沈庭宴靠在沙发上摩挲着颈间的清玉。他一点点回忆着复盘:“他手里有银刀,但他好像是自愿的。” 顾随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沈庭宴。 “那段记忆可以说是颠覆我对沈家历史的所有认知,沈家在我所知道的一切里,向来是无辜的受害者存在。”,沈庭宴站起身往自己的杯子里扔了一包立顿红茶,他看着滚烫的水注入玻璃杯带起茶色,“幻影中的崖壁上没有无相神尊的雕像,所以我完全可以怀疑,这是发生在无相神尊出现之前的故事。” 沈及元悲怆的眼神,还有四留谷中那段影像,顾随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声音莫名有些发颤:“沈庭宴,你说在沈震山那个时代,死了多少人?”,沈庭宴一瞬间就听出了顾随的言外之意,他喝了一口茶眯起眼:“这我不知道,不过沈震山的故事属于沈家家史明文记载的部分,我可以查。”,顾随叹了口气,刚才山洞中发生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文弱的,温润的,手持银刀的男人。 沈庭宴闭着眼休息,他似乎在思考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如果晚走一点点,我的刀就可以刺穿他的咽喉。”,顾随被呛了一下,他侧头看着沈庭宴紧闭双眼的脸没什么好气:“晚走?晚走可能就要死在那里了。”,沈庭宴罕见地没有呛回去,笑了笑不再说话,良久才像是梦游般开了口:“下一次,什么时候出发?” 顾随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问,他看向落地窗外清白的天色。 “过完年再去吧。”,他调整了一下腕表:“新年快乐,快乐一年少一年。”,沈庭宴沉默了许久,久到顾随以为他要无视自己的回答了沈庭宴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