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元和二五年三月上旬,惊蛰刚至,连日来的阴雨刚歇,天光却仍带着几分湿漉漉的朦胧。
华街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两旁鳞次栉比的木楼飞檐,檐角残雨偶尔滴落,溅起细碎的水花。
街边货摊撑起褪色的布篷,各式各样的货品沿街排开,摊贩的叫卖声混着茶馆飘出的评弹小调,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
我顺道瞟了眼街角几张泛黄的榜文:最上头是官府催缴春税的布告;往下些是离雪宗张贴的问道大会细则,墨迹尚新,边角还沾着今早的潮气;最底下压着张缉拿令,画上是个面目狰狞的汉子,左眉处有道刀疤,旁边朱笔写着“悬赏黄金二百两,缉拿魔道余孽”,纸边被风雨卷得发脆。
这世道,有人为宗门盛会翘首以盼,也有人为柴米油盐奔波,更有暗流在市井之下涌动,藏着不为人知的凶险。
我一边走着,一边继续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我现在身分不明且身无分文,入宗门是最好的选择,不仅包吃包住说不定还能帮助找回记忆,但离问道大会还有约莫两周的时间,这几天的食宿问题还得自行解决,其次要确认一下自己现在的修为和灵力如何。
我低头。
还有这把没有剑的剑鞘……
我向路人打听了一下万珍阁的具体位置,不到半个时辰便找到了此处。
我在街边看着二楼万珍阁的牌匾,却绕了好几个弯才找到楼梯入口。
这名字这么大气,怎么藏得生怕我找到似的。
刚到门口,一股清冽的檀香便扑面而来。
店内未设寻常商铺的柜台货架,只在四壁陈立着雕花博古架,架上摆着些玉璧、古籍、青铜小鼎,都蒙着层薄纱,看不真切。
我踩上店内铺着的绒毯,竟无一点声息,主厅正中央悬着盏琉璃灯,光线透过灯罩散成柔和的暖黄,映得梁柱上的缠枝楠木雕愈发温润。
角落里燃着个三足铜炉,檀香便是从那里飘来,混着淡淡的墨香与旧书卷气,让人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此时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传来:“这位小客人,有何需要?”
我望着从里间走出来的男人:他手握折扇;身上穿件月白暗纹盘扣衫:外头披了件暗红哑光暗纹缎面长衫,衣襟处用银线绣着极简的云纹;下身配着条淄色长裙,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衣摆扫过地面绒毯,竟连一丝褶皱都未留下,要不是那裙角的晃动,竟像是飘过来似的。
而更令人失神的是他那生得十分精致好看的脸:眉峰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有些深的灰色,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嘴角总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竟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男子的俊朗还是女子的秀美。
他就那样站在暖黄的灯光里,连落在发间的碎光都像是精心安排过的,明明笑着,眼神却像蒙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他见我看得呆住,再次出声询问:“怎么了小客人?看得这番入迷?”
“无……无事……啊不,有事、有事找您。”我真是要被勾走了魂。
他的笑意更浓了。
“小客人为何如此紧张,我不过是一介守阁人罢了,”他合上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弯腰靠近了些,“又不会吃了你。”
“我……我们说正事吧?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他忽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直起身眯起眼,但仅一瞬,他的眼底又盈满笑意,引着我到一张小茶桌前坐下。
“请说吧,只要是我能力所及范围内都会尽力做到的。”
“您这不是叫万珍阁吗,想来您定然是见过许多奇珍异宝的,我有把剑想让您给看看。”我将剑鞘从腰间解下放至桌前,“不过这剑因某些事只剩下剑鞘了。”
他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哎呀呀,这可不是凡品呐,怎么就弄丢了呢……”
“您知道这把剑?”
“别看剑鞘外观普通,这剑的来历可不简单啊,小客人的身份想来也是非同寻常,不如……交个朋友?”
“能与您相交为友是我的荣幸,若江阁主能告知其下落便再好不过了。”
“小客人,”他又唰地把折扇扑开半掩着面,只露出那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其实你的剑一直都在,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明明只有剑鞘啊。
“那这时机大致在何时?”
“我也不知,它的脾性连我都猜不透呢。”
我的疑惑更深了。
一把剑还有脾气?这破剑不会还有剑灵吧?
“多谢提点。既然如此,阁主可否借我一把剑以备不时之需,半月后必定奉还。”
“你是要参加问道大会么?”
我如实点了点头。
“哈哈哈,不是我不想借你,只怕我借你后,它便赌气一辈子不见你了。”
“这……”
“光有武器还不够哦。”
我等着他的下半句话,他却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我知道了。”
待我行至店门口,他又喊住我:“小客人,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学着他的语气:“现在……时机还未到呢。”
“哈哈。”
“下次再请你喝点好茶吧……”
……
春三月的雨总是降得这番突然。当你刚觉着这空气有些湿闷,下一刻,豆大的雨点儿就砸了下来,先是稀疏的几滴,打在青石板上溅起浅坑,眨眼间便连成了线。
我已走出那曲曲折折的长巷老远,雨势却越发急了,冰凉的雨丝顺着发梢往下淌,打湿了衣襟,本想寻处无人之地试试自身灵力,眼下只能眯着眼赶紧在这雨幕中寻避雨的去处。
好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立着间庙宇,从外面看已经很破旧,屋顶斜斜地塌了一方,四周的野草肆意吞没墙角,在雨雾中显得愈加荒凉,许是多年没有香客踏足。
我顾不得那么多,将剑鞘紧了紧,一路踩着泥泞跑至那破庙门口,朱漆大门早已斑驳得看不出原色,铜环都生了层绿锈。
大门似乎是虚掩着的,我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还没看清庙里的情形,脚下就被什么软物猛地一绊,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哎哟”一声往前扑去,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一团温热的东西上。
鼻腔里瞬间涌入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湿气,呛得我猛咳。还没等我撑起身子,一只沾着泥污和血渍的手掌就从底下翻上来,微凉的掌心死死捂住我的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下颌。
“别吵。”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若游丝的沙哑,胸腔的起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显然气息不稳。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借着从破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瞥见他身上那身墨色劲装——这不就是告示上写的“魔道余孽”的打扮?再看他戴着的獠牙鬼面,森白利齿、狰狞眉眼,和那悬赏二百两黄金缉拿令上的凶煞模样勉强能对上号!
眼下正愁没活路呢,这不是送上门的赏金吗?
我心一横,趁他松手喘口气的瞬间,猛地偏头躲开,同时反手抽出腰间的剑鞘,带着十足的劲朝他面门砸去:“抓的就是你这魔道余孽!”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动手,虽身形踉跄,却还是凭着本能偏头躲开,肩甲被剑鞘砸中,闷哼一声。破庙里顿时响起剑鞘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他虽受伤,动作却极快,避开我几下猛攻后,竟反手扣住我的手腕。
我抬腿去踹,混乱中不知撞到了他哪里,只听 “咔嗒” 一声轻响,那覆面的獠牙鬼面竟被我撞得松动脱落,骨碌碌滚到一旁。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天光,我看清了他的脸——哪有什么刀疤?
眉骨锋利如刀削,鼻梁高挺得恰到好处,唇色因失血泛白,却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像浸在深潭里的星子。分明是张极其俊朗的少年面孔,顶多十七八岁,和通缉令上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是你?”我愣了愣,手上的力道松了半分。
可他像是没听见,手腕一翻就将我的剑鞘夺了去,随手扔到角落。我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祈祷能起些作用,却发现丹田处像是堵着团湿棉花,刚涌到经脉中段就散了个干净——身体里的灵力竟像是被什么东西锁着!
没有灵力加持,我不过是凭着些蛮力周旋。他看上去伤得不轻,可力气显然比我大得多,几招下来我已有些脱力,被猛地俯身一撞。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到供桌的残腿,疼得眼前发黑,还没站稳,双腕就被他铁钳似的手狠狠扣住,举至头顶按在冰凉的地面上。
“唔!”后背磕在碎石子上,疼得我倒抽冷气,抬头时正撞见他垂眸看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翻涌着警惕与疲惫,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复杂。
他看着我,似乎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忽然轻笑唤了我一声“阿姐,好久不见。”
他忽然像是耗尽了力气,整个人“噗通”倒在了我身上。
我被他压得闷哼一声,心里又惊又气,刚刚打得那么凶,原来只是在强撑着一口气!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推开,让他平躺在地上。
看着他紧闭双眼、奄奄一息的模样,我咬咬牙,伸手解开他的领口,想查看他胸前的伤势,却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在黯淡的光线里泛着温润的光。玉佩上刻着一个模糊的 “萧” 字,看样式不像是凡品。
这会我也顾不上细究,赶紧扯开墨色劲装,这才瞧见——他身上根本没几个伤口,那大片血渍,竟都不是他的!唯有心口处,一道血色纹案正幽幽发亮,像条活物在皮肉下隐隐蠕动,渗人的红芒映得他苍白面容愈发诡异。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