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绿第一次见到祁简一是在七年前。
那年她25岁,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父亲拒绝让她进入幻方集团总公司,反手把她派去了幻方旗下的医药子公司当总经理。
谭绿很不满意这个安排,幻方集团的核心业务是地产,而医药线不过是集团近几年才开辟的新业务,技术门槛高、路径复杂,初期收益很低。
谭绿心里气闷,开车出去闲逛。突然外面下起小雨,雨刷器反复刮擦的虚影让她烦躁异常。
她停车随便找了家便利店,买了一包烟,站在街口的建筑下点燃了一支。
突然,不远处传来尖锐而急促的刹车声,紧随而来的是撞击的巨响。
就在下一个街道路口,一个中型货车闯红灯,直直撞向侧面驶来的小轿车。那小轿车被撞出五六米远,后面的车连续追尾。一时间刹车声,喇叭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车上的人陆续下车,也顾不上淋在身上的雨水,都凑热闹地往小轿车那里快步走去。
“乱哄哄的。”谭绿把烟掐掉,心下好奇,也随着人流走去。
等她走到路口,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诶呀,车速太快了,你看副驾那儿都扁了。”
“得亏副驾没人,要不拽都拽不出来。”
“就这么放地上也不是个事儿啊。感觉人都快没气儿了。”
“跪在地上那个是医生吗?”
“这么年轻,是个小护士吧?”
受伤的司机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谭绿拨开人群,挤到了第一排。
地上的雨水被车灯晕成一片惨白,环境嘈杂,混乱,潮湿。
在这一团混乱中,谭绿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个女生吸引了。
她单膝跪地,手掌撑在血迹和泥水混合的路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正检查那名司机胸腔的起伏。
雨把她的白T恤浸湿,紧紧贴在她消瘦的身体上,肩背上的线条锋利地仿佛要刺穿布料。
她跪在那里,像纤长的竹笛。
“气胸。” 那女生声音不大,却平稳笃定。
有人颤声问:“姑娘,你。。。是医生吗?”
她抬头,目光扫过面前的人墙:“中性笔,能拆开那种。还需要一把刀,剪刀,铅笔刀,螺丝刀都行。”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可莫名地让人信任,不容质疑。周围人都开始不由自主地翻找起自己的背包,口袋。
谭绿站在人群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有人迟疑着把螺丝刀和中性笔递过去。
她接过螺丝刀,没有一丝犹豫。
撕开司机的上衣,双指测量定位肋间,然后狠狠刺入——
“刺——!”
螺丝刀贯入胸腔的瞬间,鲜血混着空气喷出来。她迅速把中性笔外壳卸下,猛地插进刀口处。
旁边有人被吓得尖叫,但她的表情依旧淡漠无比,仿佛正做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她的脸颊上沾染了一丝血线,随着雨水缓缓落下。
是救人的菩萨,却像索命的恶鬼。
空气泄出的“嘶”声响起时,司机胸腔终于松动,发出第一声真正的喘息。
谭绿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想把她的脸看得更清晰一点。
似乎感受到了谭绿的目光,她缓缓抬头,眼神从谭绿的脸上刮过。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谭绿甚至还没看清她的眉眼,就感受到那股淡漠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烧灼而过,直烫得她心跳血液加速,呼吸都轻颤起来。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从没被这样吸引过。
救护车的警笛划破雨幕,医护人员冲进人群,迅速接手。
有人在旁大声说:“是她!她先处理的!要不是她——”
医护人员蹲下检查,动作一顿:“胸腔减压做得很好,位置和深度都很准。谁做的?”
那女生把沾血的螺丝刀放到一旁,淡淡应了句:“是我。”
说罢,她背起被扔在地上的背包,转身就要离开。
医护人员边忙边说:“姑娘,你要不要一起上车?你是第一施救人,我们可能需要你补充几句情况。”
她点头。
救护车的尾门“砰”地一声合上。
白色的车身带着闪烁的红灯从谭绿眼前驶离。
而谭绿依旧站在雨中。突然,大雨滂沱,掩盖了此刻的疯狂悸动。
她心中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那淡漠的眉眼,长长久久的,停留在自己身上。
谭绿回到酒店,马上派人调查今天这个女生是谁。
这一整晚她都没有睡好,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女孩的身影。
失眠到最后,谭绿甚至开始困惑。
要说是见色起意,自己也不是没见过美女。青春期确定喜欢女生之后,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就没断过。在美国那几年更不必说,乱七八糟的关系一大堆,哪个都是个顶个的漂亮。
就算是见那些当红明星的时候,自己也没这种反应。一想起女孩那幽深的瞳孔,淡漠的眼神,谭绿的指尖都随之战栗起来。
最后她总结,可能是因为回国以后,每天都在跟一堆老头儿斗智斗勇,太久没接触新人了。
手下的人调查很快,第二天一早,谭绿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祁简一,A大医学院大四学生。
随之而来的是一条工作短信。
“林工:谭总,今天太康药业的发布会在寰宇中心五层,上午十点开始。”
谭绿这才想起,今天有竞品公司的新产品线发布会。
她头疼得要命。开始做医药之后,免不得要和一堆学术派的医生、教授打交道。公司里还有一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元老杨叔做副总,耳提面命地让她必须跟进研发部,要完全搞懂他们在做什么。
虽然道理是对的,但是隔三差五听报告听课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谭绿一边哀叹,一边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接着驱车来到了寰宇中心。
寰宇中心门口人来人往,进门时,谭绿注意到门口有一个宣传牌——A大医学院论坛。不由心念一动。
A大,祁简一。
不过快到十点了,谭绿也没有耽搁,转身进入大厅,乘电梯到达五层。
刚进五楼的会展中心,谭绿就看见林工已经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转身朝她招手。
谭绿悄然落座,林工在她耳边嘀咕:“您来的正好,就是这款药,是我们的竞品。他们用的原料是德国的,号称效能能提高10个点。”
谭绿颔首,随即转回头去,强迫自己认真听台上的介绍。
谭绿虽不满家里的安排,对这些医疗内容也兴致缺缺,但她很清楚,幻方医药这个子公司虽然冷门又烧钱,却是老爷子亲手递给她的惟一道“门槛”。
她必须在这里做出成绩,做得漂亮,才有资格敲开总公司的门。否则,幻方集团那些老资历、老股东、老狐狸,没有一个会同意让她大比例持股,更不会允许她真正参与集团核心业务的运转。
他们当然更愿意让谭绿永远做那个被供起来的大小姐,永远光鲜,永远体面,永远随心所欲地消遣。
也永远被隔绝在真正的权力之外。
这场报告接近两小时才堪堪结束。林工很兴奋,喜滋滋地和谭绿说:“他们这10%肯定有水分”。接着便转身去和另一个工程师聊天。
谭绿惦记着楼下的A大医学院论坛,便给林工发了信息说回公司再见,随即匆匆离场。
楼下的展厅人很多,走廊里面蛇形摆满了海报,几个看不出学生还是老师的人在那里讲解,人头一团一簇得散落在展厅里。
谭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祁简一的身影,有些失落。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却突然听见一个女生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如果是生物瓣,就需要关注术后结构疲劳的问题。”
那语速不紧不慢,声音带着薄雪敲击湖面的凉意。
谭绿被这声音吸引,不自觉转身绕到屏幕的另一侧。
那女生个子很高,穿普通白衬衫。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发白的牛仔裤松松地挂在她身上。她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得好看。
围在她身边的人很多,她正认真给面前的人讲些什么。
待到那女生微微偏头,谭绿心头一颤,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环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人。
——正是祁简一。
谭绿没有站得很近,她拿出手机,对着祁简一的海报拍摄了几张,中间镜头不经意地微偏,留下了几张祁简一的侧脸。
留意到有人在拍照,祁简一微微侧身,让整张海报完整露出来。谭绿抬头看向祁简一的眼睛,她的瞳色很深,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祁简一的展台一直人来人往,谭绿也不急着跟她讲话。便在附近找了一个咖啡桌,安静地等祁简一结束。
直到过了了半小时,祁简一这边终于结束。她拔下展板四角的图钉,把海报整齐地卷起,塞近旁边的卷筒里。
谭绿缓步走到她身后,问道:“祁简一?”
祁简一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对着谭绿:“嗯。”
谭绿笑道:“我待在这里看了你很久。”
祁简一神色如常:“嗯,我看到了。”
祁简一早就留意到这个人了,不是在刚刚自己介绍海报的时候,而是几个小时前。她正要走进大楼,就看见不远处,一棵泛黄的银杏树下,一个女生微仰着头站在那里。指尖夹着一支烟,氤氲的烟雾攀上她纤长的脖颈,然后在脸上缓缓散开。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一直盯着你看吗?”
祁简一摇了摇头,仿佛在思考,接着好像记起什么,眉毛轻皱:“昨天,车祸现场,我见过你。”
谭绿有些惊讶,毕竟昨天晚上混乱无比,两个人都被雨水浇得异常狼狈。她故作惊讶:“你记得我?我们当时连话都没有说过。”
谭绿歪了歪头,声音暧昧起来:“看来你对我的样子,印象很深呀。”
祁简一又继续整理东西,声音平静道:“我记忆力还可以。”
祁简一的回答让谭绿有些无从下手,但好在谭绿向来是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她继续道:
“我叫谭绿。”
祁简一点了点头,看起来礼貌又疏远:“你好。”
“你一会儿有空吗?我想请你喝一杯。”
谭绿微微抬眸,她的眼睛很漂亮,睫毛卷翘,这样看人的时候,带着猫科动物的灵动娇俏。当然,谭绿自己也知道这点。
“祁医生,可能我是因为昨天看到了车祸现场,一直心神不宁,晚上还做了噩梦。唉,非常想跟你聊聊。”
“我还不是医生,只是个学生。” 祁简一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见过那种场面后不安,是人类本能。”
谭绿假装没听懂话里的拒绝,祁简一越是这份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越是觉得血液加速,有种捕猎的快感。
“唉,也可能是因为见到了祁医生昨晚救人的样子,很心动也说不定。”说这话的时候,谭绿紧盯着祁简一的脸。
可惜,她没有从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读到一丁点的情绪波动。
祁简一把书包背在身上,低声道:“谭小姐,抱歉我有急事,要先离开了。”
说罢转身就走。
谭绿一把扯住她。
祁简一低下头,沿着攥住衣角的那只手,看向谭绿。眼里没有不耐,也没有惊讶。
“我对你的研究课题非常感兴趣,未来说不定可以合作。”说着,谭绿递出一张名片。
祁简一接过,上面写着——幻方医药,谭绿,总经理。
谭绿声音魅惑,一字一顿:“我是真的很感兴趣。”
谭绿心里补了一句:对你。
“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不过,”
“我还是更愿意给你我的私人微信。”
这话在一个大学生看来,不,任谁来看,都实在是太油腻了。如果对方不是谭绿这样妖娆漂亮的年轻美女,实在是需要发帖子避雷《油腻老登骚扰女大学生》的程度。
果不其然,祁简一指了指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冷冰冰地给上致命一击:“不用了,短信也很方便。”
短。信。也。很。方。便。
这六个沿着耳膜哐哐哐砸进谭绿的耳朵里,宣告这场拙劣的搭讪彻底失败。
说话间祁简一已经施施然离开。
谭绿站在那里,沉默了半晌,翻出手机:
“查到多少!”
屏幕被噼里啪啦地敲出火星子。
“其他的你晚点告诉我没关系。她的电话,我现在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