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从前的时候，院长对黑曼巴他们的态度都太温和了，好像那不只是一层伪装的皮，而是真正的态度，以至于他们都有一种错觉，他们可能并不会在院长这里受到威胁。
但现在，这种幻觉被打破了，因为黑曼巴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楚，院长是在威胁他，这不是第一次，但可以算开始，也不见得就是结束。
他眯了眯眼睛，隐约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条漫长而扭曲的遥远的道路，从脚下延伸出去，不知尽头，浓雾弥漫，荒草丛生。
黑曼巴在病院待了下来，至少休息了两天，院长来找过他，笑眯眯对他说一些从前经常说的话，注意身体，忠心耿耿，好孩子，做的不错，如果有什么不好，直说就是，不要放在心上。
从前他被迷惑的时候，会觉得，即使十句话里面有九句是假的，也该有一句是真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十句话里面，十一句话都是假的，没有半个字是真的，他不该相信，也不能信。
除非他想死，害死自己倒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早晚是要死的，但如果他死了，曼陀罗怎么办呢？
他不是放不下曼陀罗，他只是觉得，如果他死在曼陀罗之前，他一定是不甘心的，明明曼陀罗应该死在他前面才对。
如果到了一定要死的地步，他会先杀了曼陀罗的，他很确定这一点，他不能让曼陀罗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又或者，只是为了不甘心。
又过了大概一个星期，院长再次来找他，把他带到了曼陀罗的病房，他向那病房门口走过去的时候，地板依然光洁如新，一片惨白。
在身后明亮的阳光下，几乎像牛乳做的镜子，恍惚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一片扭曲的模糊的黑色，没有脸，没有五官，也分不出头发和衣服的界限，好像他确实就是这样。
院长推开门走了进去，他跟在后面，神色如常，门在后面关了，他看向了病床上的曼陀罗，曼陀罗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就像从来没出去过一样。
虽然没出去过的时候也没好到哪去，但总比泡在海里的时候，一脸惨白，像一张被泡在水里褪了色的纸，要好一些。
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曼陀罗微笑道：“恭喜你痊愈，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打开看看怎么样？希望你会喜欢。”
曼陀罗有点惊讶，接过了那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玉色的手镯，院长在旁边眯着眼睛笑着催促说：“快戴上试试看吧？”
曼陀罗看了院长一眼，看出这不只是一个手镯，但还是十分顺从戴了上去，手镯和手腕恰好合适，又或者，是因为院长提前看过数据，特意挑选的。
他垂着眼睛，一只手轻轻转着手腕上的镯子，脸上泛起一种微妙的雨水落入翠碧的湖中荡开涟漪的微笑，声音像梅雨季的潮湿墙上的霉斑：“谢谢院长，很合适。”
他顿了顿，嘴唇蠕动了一下，又说：“我很喜欢。”他本来不想补这一句，但想到之前院长问了，还是说了。反正说不喜欢也没什么好处。没必要现在和院长对着干。
院长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脸满意，注视着他，仿佛注视着自己刚刚完成的杰出的作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十分亲昵友好的姿态，好像面对的真是自己喜欢的后辈一样，带着鼓励和赞许说：“好孩子，这是专门找来送给你的，既然喜欢，那就一直戴着吧，什么时候也别取下来。”
曼陀罗抬头看着院长，院长仍然是脸上微笑的样子，但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像个在课堂上拿着教棍指着黑板向学生阐明考试重点的老师一样：“什么时候也别取下来。”
这下曼陀罗完全确定了，这不仅是个镯子，这还是个定位监控器，也许还有监听器在里面。
因为如果只是个普通的镯子，院长没必要这样说，也没必要专门过来给他，只要随便找个人，送到他面前就行，反正之前也不是没有过，随便送东西的事，不可能没有例子，也不可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曼陀罗垂眼看了看手上的镯子，这确实是个十分漂亮的，应当价格昂贵的镯子，也确实和他很配，仍然十分适合他的手腕，但现在看来，这分明是条危险的毒蛇，盘绕在他的手腕上伺机而动，等到什么时候就咬他一口，至于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那就要看院长什么时候下令了。
既然如此，这里面应该还有炸弹，保证让他在想要做院长不允许的事情的时候，能第一时间被察觉到，如果院长不能阻止他，就会用这个镯子里的东西弄死他。
“那要是不小心掉了怎么办？”曼陀罗转了转手上的镯子，趁着自己现在还有点力气，勉强装出一脸天真的样子，看向院长问。
“你放心，”院长对此早有预料，一脸镇定，胸有成竹，“这个东西戴到你的手上就不会掉下来，除非你死，知道为什么吗？”
院长像个合格的老师一样，微微弯腰，靠近了他，对他说：“因为这是实验室用特殊材料做的，最先进的生物科技，保证只认你一个主人，就算你想强行取下来，也是不可能的。”
“那要是有人靠着这个东西来找我寻仇怎么办？”曼陀罗往后一靠，歪了歪头，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毛发潦草的红眼睛兔子一样问。
院长直起身来，一脸和蔼可亲微笑道：“一般人是进不来的，就算有，你可以想办法藏起来，不管是把自己藏起来，还是把镯子藏起来，应该很简单吧？你的眼睛还没坏掉。”
院长脸上的笑容稍稍变化：“只要你提前看见，有人想要找你寻仇，你躲起来就好了。”
他伸出手来捧着曼陀罗的脸，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在观察两颗放在玻璃箱里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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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的宝石，用拇指抚了抚曼陀罗的太阳穴，神色有些感慨，仿佛在冬日里见到一朵花开，喃喃道：“这双眼睛真漂亮。”
曼陀罗眨了眨眼睛，往后仰了仰头，试图从院长的手里把脸取出来，院长收回手，他并不常这样做，只是偶尔也会有情绪控制不住的时候。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那双眼睛取下来，找专门的盒子放好，让实验室研究，研究得彻彻底底，那才是最高效的利用途径。
可惜现在，黑曼巴站在旁边，院长真要是立刻杀了曼陀罗，取了那双眼睛，只怕黑曼巴不会愿意，那就很影响利用效率了。
没关系，院长愿意等，也有时间，总有一天是机会的。
“你们俩聊会儿天吧，”院长转头对站在旁边的黑曼巴说，“我先出去等你们，你们也有阵子没见了。”
院长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曼陀罗笑着说：“黑曼巴可是连任务都不做了，在病院里等你呢，不要辜负他的一番苦心啊。”
院长说着，拍了拍黑曼巴的肩膀，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门外，像伊甸园里准备引诱人类的树叶后的蛇，注视着他们两个，他们有一瞬间，都感受到了，那种阴森森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但是，院长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仍然和蔼可亲，当着他们的面把门关上，转身走到窗户外面，对他们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又转过身，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了，一副安静等待的样子。
看得出来很有时间。
黑曼巴从窗户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曼陀罗新得到的那个镯子，知道他们现在的谈话大概率会被监听，没有什么想说的。
“院长希望你听话。”曼陀罗望着黑曼巴说。
他们都知道，黑曼巴为病院所做的已经够多的了，但院长仍然不满意，那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了。
院长希望黑曼巴变成一个只知道听话和令行禁止的，有用的锋利的刀，而不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虽然对病院忠心耿耿，但不够听从院长的下属。
病院开了这么多年，院长要什么样的下属没有呢？虽然他们的能力可能比黑曼巴差一些，也没那么忠心，但他们的数量多，品种齐，凑合着用一用，也没什么不行的。
院长缺的是只听自己的一把刀，不是人，不是下属，那些东西他有的是，他不需要更多，他也不想让黑曼巴这么好一块锻刀胚就那么悄无声息变成废品。
他非要刀不可。
他的意思很明白，黑曼巴知道，曼陀罗也知道，但他们同样清楚，黑曼巴不会束手就擒，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不会一味听从院长，即使是现在也是这样，更何况以后。
如果院长不加以干涉，以后大概率只会得到一个对病院忠心耿耿的重要成员，而不是好用又听话的刀。
这才是院长威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