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村占地不小,一户一方土院,从外看起来都很有年龄了。
眼下道路上寂寥惨淡,偶尔被风吹过一堆枯草滚动,配上他们二人步行时摩挲到的衣物,这是仅有的声响。
两人无言走了一会,进到了村内。
一路过来,南容将整村情况尽收眼里:外边看着鬼气深重,真正走进来却像一脚踏空,气息顿然无处可循,反而干净的过了分,也不知是哪里诡异。
他向最近的木屋大门走去,敲了敲,没有回应,转而问女子:“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青脸女子回答:“我们整个村子闹鬼厉害,青天白日里就失踪许多人,不知死活。久而久之便不再开门了,听到声响均不理会。”
“虽然明智,但不治根本,也不合常理。”南容走回路中间,思索着说,“实在害怕不如搬迁,一了百了。”
青脸女子还未答得上话,便见一个人影飞奔过去,那人没刹得住脚,直直撞在了南容身上。
南容没防备,略微踉跄了两步。反观撞上来那人,他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手里的一袋东西撒了一地,居然也没叫唤一疼。
南容正想去扶,哪想到那中年男人坐退几步,手脚并用慌忙起身,提着划破的空纸袋子,低着个头跑远了。
……地上还剩许多香烛黄纸,是他没来得及捡走的。
遇见个人,实属不易。莫名其妙把他撞了不说,又莫名其妙跑了,也是教人无言。
青脸女子看向地上的香火,说:“村民们日日都要在家中点火烧香,香火不断,以保平安。”
民间向来有小鬼吃冥火,大鬼吃香灰的说法,确也没错。但这样的小鬼都是没什么杀伤力的,闯入家中吃了香灰冥火,饱着肚子就自个儿走了,不会伤及家中住户分毫。
然而那些真正的厉鬼有自己的意识,吃人喝血都不在话下,可不会因为这点香火受影响。
南容凝视了一会儿被碰到的衣角,说:“他身上有鬼气。”
“可能碰到脏东西了,才慌不择路吧。”青脸女子她指指周围,说,“起雾看不清明,他可能......将道长你当成拦路鬼了。”
南容着一身白袍,加上村里现在弥漫着淡淡白色雾气,远了看,确实有些骇人。
等等,雾气?
短短时间,空气中不知何时出现了白色的淡雾。因为身处村里,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样。
刚才那人从远处跑来,必定是雾大没看清,直直的撞了过来,摔倒在地后,从下往上看不清被雾挡了的南容的脸,才认为自己是撞了鬼祟,不敢吱声,屏住呼吸,东西都没收拾好就跑了。
细细看来,这弥漫的雾气其实是很浓的水雾,呼吸时还能闻到类似水底苔草的腥味。
思毕,南容将手背到身后,道:“姑娘既事事明白,不妨先与我聊一聊。”
这话明明不凶,青脸女子听后头压得更低了,周深散发着一股郁闷的气息,压根看不清表情。
二人进了一家无人的街边面馆。
南容悄悄使法术把桌椅上的灰除了才坐下,等她开口。
但女子是个并不喜欢也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亦不言语。
没办法,南容只好直截了当展开话题:“此处怪像异常,你既需要我办事,那么我所问之事,你须一一答来,否则不必再谈了。”
他看起来是个明明是个随缘乐助的好道士,但实际态度却作壁上观,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打道回府。女子可能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态度,顿了顿才点头应下。
南容想了想,一般好像都得先问个称呼,便问:“你唤何名?”
女子头微微低下,不报以视线,答:“无姓无名,叫我洛川就好。”
既无姓名,那这称呼又是哪里来的?南容压下疑惑,又问:“是何身份?”
洛川静默一会儿,答:“……无父无母,从小被这里一户人家收养的,就住日久村。”
“收养你的人......”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不问了。
南容像是看着桌上落了灰的筷子筒,表情带了一点点的无奈和意味深长,目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扫了一圈,不留痕迹。
大概是看南容犹豫了一会儿,洛川没再等南容抛出问题,索性自己开口了。
不同于刚才的踌躇,她撩了撩挡在脸前的青发,交待的干脆:“养父母说,日久村两百多年前就是这番光景。”
她回忆事情时,依旧青着一张脸,恹恹的像几个月没睡个好觉一般。人家说姑娘家清秀,清水的清,她是青秀,青色的青。
南容没说话,左手随意搁在桌上,大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脂白玉环,有一搭没一搭的转着圈。这样的动作完全是习惯使然。那玉环比他手指略大,他从小到大配饰极多,又有专人理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玉环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洛川继续说:“其实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部分人,其实什么都没看见过。”
南容:“见过的都没了吧。”
洛川好像轻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是啊。”
南容:“那大家是在害怕什么呢?”
“怕被吃。”洛川说。
南容并不惊讶,只是心里默默觉得,这气氛和节奏,加上洛川此人讲话没有一点起伏,平淡的诡异,居然很像幼时在人间学堂时,同僚们说的鬼故事...
洛川不知道他在心里开小差,继续道:“每隔段时间的晚上,村里就会有一家人被吃。”
南容:“你们不出门,怎么得知?”
“平日里家家户户大门确实是紧闭的。若哪天早上有难闻气味,有胆子的出去看到谁家房门大开,屋内空无一人,仔细只能看到地上的残肉断骨,那就是了。”
听到这里,气氛忽然有些凝重,南容停下玩转玉环的动作,将掌心轻轻摆在面馆桌上。
洛川抿了抿嘴,接着说:“我的养父母也是这样。”
按她所说,那天洛川同往常一样出去给家里买香烛纸钱,返途天色已晚。山间小道漆黑黝暗,才下过雨的泥地湿滑松软,在经过一个又一个上下坡时,终于一不小心踩空了脚,连人带物滚下土坡。
幸亏幸亏,幸的是被一颗大树拦腰挡下,亏的是她又滚又撞直接晕了过去。
等醒来,天边像鱼肚一样刚泛白,并没有人出来寻她。
村里的人家家户户是结界,压根不知道左邻右居情况。但连养父母都没有出门找寻,这让洛川心存不安。待她强压下心中的打鼓声,抱着纸钱爬上正路来,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时,等着她的就是敞开的大门。
洛川低头盯着桌上积灰的筷筒,不知是不是随意找了个焦点,透过焦点盯着记忆中的那个画面。
“节哀。”南容很真诚的安慰了一句。
洛川:“我找了很多途经的道士,要么无为而归,要么同样失踪。本不该这样随便带你来,但实在没有办法,你看起来……很厉害,也不收银子,如果是你,应该不会有问题。”
重点是不收银子吧。
南容哭笑不得。
“确实不太道德,不过我本意也在此。”他起身道:“走吧。”
洛川闻言抬头,面前挡脸的飘飘青发都好像停顿了一秒,几乎是下意识的有些急的问出:“去哪里?”
南容回头道:“你家,带路吧。”
七拐八拐,终是到了一家门前。若不是最终到了,南容都要怀疑洛川忘记了自己家的位置。
确实如洛川说的,院内空空荡荡,摆了一些未用完的柴火和破旧水缸。屋门大开,远远看去,能看见屋樑蛛网,屋内尘灰,走进更有一股子腐木旧物夹杂着不知道什么的难闻气味。
屋里陈设很简单,老夫老妻式的中堂,老夫老妻式的卧房,外边还有个小灶房。铺了一层灰的矮木桌上摆着两幅碗筷,当然,盛好的饭菜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
自己都没吃晚饭,就被当晚饭吃了,的确令人唏嘘。
两人进屋,南容转身刚想说点什么,就看到洛川身后,有一抹无法忽视的让人瞎眼的金光。
这个金光闪闪的东西……金光闪闪的人影飘在空中,睁着眼睛四下张望,双目对视,发觉自己被注意到的人影好像非常兴奋,动了动嘴唇,准备说话。
“殿......”
南容白色大袖一甩,将人影直接拍散。
挥袖的动作太大,起了点风。
洛川:“?”
南容收手,表情温和道:“无事,有只飞蛾。稍等,我出去接个朋友。”
“什么飞蛾!殿下,你我的同窗情谊呢!”
南容走到屋外栅栏后边,四周空无一人,耳中却传来了熟悉的很大分贝的声音。他停脚,说:“你想吓死她么?齐渺。”
齐渺后知后觉的哈哈一笑:“她自己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金光闪闪的东西这才现身,就好端端的站在南容面前。相貌气质一点也不像言语间那般跳脱。
他比南容高出分毫,体量宽些,却不胖,大概是常年习武的一身肌肉,修长高大,凌厉有型。着一身金甲,武冠束发,背后束了一把金钢红缨枪,皮肤不白,眉眼利索,英气十足。俨然一副刚下战场的模样。
南容点点头,礼貌的打招呼:“好久不见。”
齐渺正经回答:“准确说是三百年。殿下,你再睡下去,我都要忘记你长什么模样了。”
“三百年,你没来探过病吗?”
南容心想,记性不好的向来是自己,怎么齐渺也得了这毛病?
齐渺脸一垮:“你那是病吗,五老君和天君把你的金殿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巴不得包成蚕蛹,还不让任何神官靠近,违者一律请去万事殿喝茶啊!那是去喝茶吗,那是去听经的!”
“还有这事?”南容想了想这个惩罚,这才了然,道:“噢,天君如此,没人敢踏进我殿了。”
万事殿,顾名思义,万事都管。
听着厉害,实际上管的事是一件赛一件的烦琐。什么邻里纷争,婆媳矛盾,家长里短,内心憋闷……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有成千上万种情况,信徒又生怕说不清楚神仙帮不上,总是事无巨细,令人头大。
其实这万事殿啊,一开始也是个保万事顺利的正经神殿,据说很灵。
当地有个富裕非常的男人听了,觉得最近诸事不顺,也来试试。富人一来就财大气粗的上满香,一跪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他开始张嘴念叨,语速快声音低,看到的人都以为他在虔诚的念什么经。
一管事的走近了,才依稀听见他抠抠搜搜的说:天杀的小贼如何如何偷了我几头牛,牛丢了耕不了田,买的庄稼种子全浪费,庄稼种子好贵,还是偷偷用了娘子的银耳坠换的,娘子生气爱砸东西,她可千万别砸了厢房西南角的酸菜钵,那里边放了这些年悄悄攒下的银票,预备着买个小院纳个小妾的,让娘子发现不仅银票没了,还得给她买首饰,买了首饰又得辛辛苦苦花好几年换成银票……
他没有愿望,不求保佑,只管诉说,说着说着,心中舒坦,大概觉得万事殿是个好地方,总之,详详细细,娓娓道来,大手一挥又是上满香火,愣是跪说了三天两夜,在外人看来,活像入定了一般。
此事神乎怪乎,传了开来。世人知他如此,还以为万事殿有多么多么特殊,什么琐碎小事只要说出来就能保佑顺心,也跟着效颦。效仿的多了,众人都发现这事非常让人舒坦,于是香火越来越旺盛。
信徒们是说的痛痛快快,主管万事殿的神官可就头疼了:人家上了香,是信徒,天地良心,可谓非常诚恳,就算这些家里长家里短的不好评判帮忙,可人家压根没有许什么愿望求什么东西,那听总是一定要听的。
可光一个信徒的琐碎小事就要占去几天几夜,那一个主事神官和仙童哪里够用?其他信徒还管不管了?
思来想去,万事殿的主管神官代殊真君终于想了个好法子:自己人不够用,仙京还有那么多神官呢!于是他站到仙京大道,逢神就请去万事殿喝茶,大到武将文神,小到仙婵仙官。这茶一喝就是三五天,直教神仙们都苦不堪言。
直到现今,仙京都还流传着“有事不登万事殿,无事不喝代殊茶”的箴言。
就连南容之身份,少年时都受过荼毒,可想万事殿是多么让神敬而远之。
想起这事,他没忍住笑了一下,看了齐渺装束,又问:“你刚刚打了仗么。”
“西方那边邪祟放手久了,有些厉害,把我好些个信徒吓得在神殿里哭爹喊娘,没办法去了一趟。我刚收拾完回来就见天庭乱成一团,逮住一个问了问,居然说你扶光仙君醒了!”齐渺摇摇头,一副懂你者莫我的样子。
“三百年前你回仙京时不清醒,我就知道你回来的不情不愿,醒了估计待不住,要跑。果然猜对了——不过要找到你还真有点费劲啊,你怎么跑到这又偏又鬼里鬼气的地儿来了?”
齐渺,是个武神,飞升不到四百年,众天神仙都知道,他是南容的少年同窗兼唯一的好友。
南容7岁下凡进学堂时,齐渺比他年长2岁,但因为贪玩好动,硬是把自己留成了与南容同级。
齐渺是个大大咧咧的自来熟,南容幼时是个对人间万物来者不拒的性子,两人前后桌,因为齐渺单方面的一来二去,便顺理成章成了朋友。
他家是武门世家,齐渺作为家中独子,十六岁就早早上了战场,他天生就是这块料,越磨越精,立下战功赫赫,扬名立万,而立之年就理所当然的飞升了。
南容在天君旁边看到武神齐渺时,还破天荒主动打了声招呼。
倒是齐渺,他直来直去的,上学时就觉得南容长的非常好看,行事作风区别于大家,像个神仙似的。上天一看,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想到人家真是个神仙。
南容:“这里不算很偏,我在人间时,安泽国离这好像不远,道门宗派也有许多,很好找……且离我下来到现在,统共不过半日,你已经在我面前了。”哪里费功夫?
“有宗派?”齐渺正色道:“先不提这个。你如今身上的法力气息真的特别少,人间混杂那么多人七妖八的,要找你确实有点费工夫。好在是刚下凡不久,还捎带了许多天庭的气息,我这才寻过来。”
南容看他一眼,马上又收回视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边揉边道:“说的在理,不过……想来我就算法力够多,应该也是不会发着光到处乱逛的。”
齐渺后知后觉,边说“忘了,忘了”,边连忙敛了周身的金光,变幻成一身正常衣物,总算是不至于刺眼了。
“走吧。”南容看他妥当了,抬腿往回走。
齐渺忙跟上,像发现了什么大机密,道:“刚才那屋里阴森森的,你真不觉得那女的有问题么?我都看她不简单,你还跟她来往周旋,可憋死我了。”所以才忍不住现身提醒。
谁知南容一点也不诧异,还嗯了一声表示同意:“是不正常。”
而且很不正常。
其实几乎是齐渺刚出现在面馆中,隐了身围着洛川观察的时候,南容就发现了。
当时齐渺玩心大发,故意隐了气息,施法拨弄筷子筒里的筷子,估计是想恶趣味的惊她一惊。
正常人看到筷子自己动起来,就算不被吓到,也会出声惊奇,慌忙之下免不得露了马脚。但洛川见南容无动于衷,以为南容并没有看到异像,便也故意装作没看到自己面前动来动去的木筷,任谁看都知她心中有鬼。
齐渺以为南容当下就会噼里啪啦一顿收拾,把那作死的女怪物收拾了,却没想到殿下装起了睁眼瞎,跟着女怪物回家了?!
他一副你脑子睡傻了的表情和语气问:“那你还跟着她走那么久?她那一套一套的一听就是在编戏,我还以为你信了呢!”
南容转过头,眼中浅浅笑意:“我不戳穿她,是想看你要跟到什么时候才出来……齐渺,我如今只是法力弱了些,不是没法力。”
你隐个身,人鬼妖魔看不见你,不至于同为神仙的我都看不见。
齐渺:“……”
合着是为了寻他的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