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带谢无羁进了一家落魄小店。说是店,也不过是几根歪歪扭扭的枯木搭成的架子,顶上盖着几块破破烂烂、颜色可疑的油布。棚前挂着一盏幽幽冒着绿光的灯笼,上面写着两个歪歪扭扭,仿佛鬼画符的大字:画皮。
木架四周围着轻纱遮挡,那纱不知是何材质制成,轻薄飘逸却看不清内里。
进了店子,方才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打瞌睡、浑身裹在灰色斗篷里的佝偻身影,看不清面目。
陆遥径直走过去,屈指在棚柱上不疾不徐的敲了几下,谢无羁注意到声音是两长两短一长。
那打瞌睡的佝偻身影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惊醒。他既不抬头确认,也不言语,只是慢吞吞地从身下那个破旧的木箱里摸索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陆遥随手拿起一个递给身后的谢无羁,自己则拿起另一个,直接往脸上覆去。
谢无羁好奇的接过,这东西触手冰凉滑腻,非金非玉光滑一片。
看他还在打量,陆遥笑道:“戴上吧,可以随心念变换身形。这坊市中认识我的人极多,我时常来此画个皮去游玩,少了许多麻烦。也省得被钻进来的小耗子坏了逛街的兴致。”
谢无羁扭头看去,才发现不过片刻功夫,面前这人已换了一副模样。脸上戴着一个灰棕色狸奴面具,只露出一双变作冷灰色的眼瞳。身上那身素白衣裳也变做了一袭宽袖青衫,衬得他身姿如修竹,气质清冷出尘。
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确认:“阿遥?”
“看我作甚,”那人开口,是熟悉的声音,他扬了扬下巴,“快一些罢,再过半月便是中元节,现在街上牛鬼蛇神齐聚,可热闹得紧。”
谢无羁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道:“你方才那模样,我险些以为一眨眼就换成了临渊呢。”
陆遥嘿嘿一笑,语气颇有些小骄傲,“是不是将师傅的气质十成学了个七八成?”
谢无羁摇头道:“你不说话还颇有些相似之处,一开口,啧,你师父的毒舌和骚包气质你是学不会了。”
交谈间,谢无羁已将空白的面具扣到脸上,此物瞬间便像活物一样吸附于皮肤上,摸上去在脸上凸出一大块硬物,但是并不妨碍呼吸和视线,甚至冰冰凉有些提神功效。
“诶?我的是狐狸啊。”陆青阳对自己的面具十分满意,找陆遥取了一件红色外衣换上,“如此便很是搭配了。走吧小花猫,带我逛街去!”
掀开小店后方的薄纱,眼前竟又是妖市那光怪陆离之景,陆遥笑着回首瞥了一眼店外几人藏身之处,拉着谢无羁出了小店,汇入前方人潮之中。
青石阶上光影流转,两侧摊铺热闹非凡,尽是些奇形怪状却生机勃勃的妖物掌柜。
一只通体覆盖幽蓝鳞片、生着六只细爪的织魂蛛母,守着一摊流光溢彩,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心念丝,正唾沫横飞地推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最新款‘初恋回忆’丝线!编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只要九九八!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几个顶着长耳的兔妖围在旁边,听得一脸向往。
另一边有个糖画摊子,摊主是个画皮糖妖,十指翻飞快成残影,掌心悬浮着一团炽热、散发着淡淡甜腥气的人血糖浆。只见他指尖一挑一拉,糖浆瞬间被拉丝塑形,眨眼间就凝出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血色凤凰!引得一群头顶冒着小火苗的小炎鬼“吱哇”乱叫,争着要买。可血糖做的物什哪儿扛得住炎鬼的高温,刚拿到手上就化做了一滩糖水,那几只小炎鬼又叫嚷着让摊主再做一些。
空中漂浮的灯笼精更是活泼,有的害羞地躲开伸来的鬼爪,有的主动凑近为客人照明,还有一盏画着滑稽鬼脸的,一路跟着陆、谢二人,发出“噗噗”的憋笑声,逗得谢无羁忍俊不禁。
拖着华丽蛇尾的妖娆女子,在一个摆满奇异发光矿石的饰品摊前,正用嘶嘶的蛇语跟摊主激烈地讨价还价。
几个小犬妖崽子追逐打闹,撞在一个浑身覆盖着青苔、缓慢移动的树精身上,被树精用枝条轻轻拂开,发出咯咯的笑声。
谢无羁看得目不暇接,忍不住低声问:“阿遥,这妖市里摆摊和来往的俱都是妖族吗?”
陆遥轻笑一声,下巴朝不远处一个戴着兔子面具,正偷偷摸摸跟一个卖**香的梦魇妖讨价还价的身影点了点,道:“不止哟。方才那画皮店,可是师傅特意为想乔装身份来此的人族备的呢。过些日子逢鬼门大开,届时还会有好些鬼族来此。你看那边,可不就有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看上去想换些有趣的玩意儿呢。”
顺着陆遥指引的方向,谢无羁看了过去,他发现自己的视力的确比之前有所增长,那处阴暗在他眼中竟纤毫可见。
在这个世界刚醒来时,他的五感远超常人,后来为展翊所封,那几日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从车厢内醒来时他便发现自身有异,如今看来,也不知是因为展翊体虚导致他封印的力量衰退,还是吸收了火晶让自己的能力得以增强。
思及此处,谢无羁心中不由浮起对展翊的担忧,却见对方似乎不欲陆遥知晓,只能暂时按下忧虑。
行至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一座装饰着各种奇异兽骨和发光藤蔓的三层木楼出现在眼前。与周围店铺相比,它显得格外喧闹,门口挂着的一块木牌上,用一种狂放的笔触画着个正在大快朵颐的简笔画身影,旁边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妖族文字。
“阿遥,那上面写的什么?”谢无羁果断放弃辨认,选择依赖身边的本地人兄弟。
“百味居。”陆遥瞥了一眼,随口解释,“这里的老板是个老饕,专门搜集各地稀奇古怪的食材,做的玩意儿……嗯,挺有特色,胆子大的妖和外来之人才敢来尝鲜。”
“老板是妖族吧?饕餮?做的东西人能吃吗?”谢无羁表示怀疑,“听着就不太靠谱啊……”
“砰——!!!”
厚重的木门板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一个橙黄色的身影被大力抛出,看似狠重的砸在门口码放的空酒坛上,顿时碎片四溅,残余的酒液流了一地。那身影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呜咽,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倒在地,是一只橙黄毛发、眉上两点米色纹路的犬妖。
“哪儿来的狗杂种!敢偷老子精心炮制的赤炎犀肉干?!活腻了!剐了他的肉来试做新品!”门内传来一声粗嘎刺耳的怒吼,充满了暴戾。
话音未落,几个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的虎头妖裹挟着腥风冲了出来,目标直指地上已化出原型、试图拖着伤腿逃走的犬妖。
“住手!”谢无羁脱口而出一声大吼。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冲上前,拦在了犬妖和那几个虎妖之间。他虽然力量掌控不佳,但这具身体的底子还在,速度极快。
陆遥的反应也极快,在谢无羁动身的瞬间已经闪身跟上,与他并肩而立,眉头紧锁,看着那几个虎妖,语气不善:“干什么?几个虎妖欺负一个小狗,你们百味居就是这么开门做生意的?”
那几个虎妖显然没把二人放在眼里,为首那个獠牙外翻的壮汉眼中黑光一闪,狞笑道:“哪儿来的狐狸和傻猫,敢管老子闲事?这小畜生偷东西,按规矩,打死也活该!”
那犬妖在谢无羁身后,发出更加凄惨而恐惧的哀鸣,努力的向谢无羁靠过去。
谢无羁扭头看着它那湿漉漉的双眼,一幅可怜又无助的样子,又看看眼前凶神恶煞的虎妖,一股无名火窜起。他尽力压下心中怒火,道:“它偷了东西,该赔多少,我们赔!剐了肉试菜,如此狠话也说得出口,你们可同为妖族,何必至此?”
陆遥也冷哼一声,从储物袋里摸出两块亮晶晶的、蕴含着纯净灵力的晶石,在手里抛了抛:“不就是几块肉干吗?小爷我赔得起。”
那为首的虎妖接过陆遥手中品相极佳的灵晶,探查确认后,依旧恶声恶气道:“哼!算你们识相!不过可不要后悔,这杂毛犬妖却是不值这个价……”
就在虎妖话音未落之时,被谢无羁护在身后的犬妖微微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扫过那口无遮拦的虎妖,墨色的眼瞳深处黑雾翻涌。
说话那虎妖接触到他森寒的眼神,庞大的身躯竟不由自主的微微一僵,眼中黑气再次一闪而过,有些僵硬地挥手道:“给了钱就快滚!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
陆遥冷哼一声,懒得与他们行这口舌之争。谢无羁则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将还在发抖的犬妖抱了起来。犬妖顺势将脑袋埋进他臂弯,掩去了唇角一抹转瞬即逝的、充满讥诮的弧度。
“我们走,阿遥。”他低声对陆遥说,抱着犬妖,转身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两人都未察觉,怀中犬妖眉心处,一抹极淡的黑焰纹路一闪而逝,几不可查。一丝若有若无的晦暗气息,如同拥有生命般,试图缠绕上谢无羁的手腕。另一缕更细微的气息,则如游丝般,悄无声息地飘向陆遥的后颈,以及方才那几个骂骂咧咧返回店内的虎妖。
纵是这犬妖化作的原型再小,也有些分量,走远了一些,觉得小狗没有方才抖得那般厉害,谢无羁便将他放了下去。
“安全了,你别怕。”谢无羁揉了揉面前毛茸茸的脑袋,那犬妖便化作了一个褐发犬耳的少年。谢无羁有些遗憾不能继续摸毛茸茸,叮嘱道:“以后别再偷东西了,那店铺也别再去,小心又被抓住。”
陆遥摸了几个品相稍次的灵石递过去,道:“拿着,别去那种销金窟,也够你些日子的花销。”又啧啧道,“你嘴还挺刁,专挑那贵的偷。”
犬妖却不理会他,只拽着谢无羁的衣摆,巴巴地把他望着,“我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好心人,让我跟着你可好?”
谢无羁心脏重重一跳,先前那种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的孤寂感再次席卷而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化作一片枯叶,被无尽海浪推攘着,沉沦。
“无羁!”陆遥敏锐的察觉出了异状,一丝灵力熟门熟路刺入他灵台。
谢无羁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从深海窒息中挣脱一般,再次被他拖出了思绪漩涡。
陆遥眉头紧蹙,道:“你不对劲。醒了后便很是奇怪。”
谢无羁有些心悸,也有些许不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萦绕不去。听陆遥亦察觉了自己的细微异常,不由求救般的看过去。
陆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说不出具体症结,只能安抚他说待到了黑石殿,让师傅再替他探查一番。
身后阴影里,被忽视的少年无声啧了一下,收起那片刻的莫测,又换回一幅更可怜的模样,轻轻扯了扯谢无羁衣摆。
看着这“流浪狗”,思及自己“流浪汉”的处境,谢无羁不由心生怜意。况且,原本世界恐再难回,若日后展翊师徒不愿再收留自己,有只小狗陪着,也不算孤寂。他将目光投向陆遥,言辞坚定,“阿遥,我想留下他。”
陆遥耸肩,道:“这个我做不了主,师傅向来不喜这些会掉毛的小妖。”他转念想到纪子书的本体也是一只容易掉毛的狐妖,话锋一转,道:“不过,若不去他面前掉毛,应当无妨。”
谢无羁笑着对犬妖道:“既然如此,你便跟着我吧。你可有名字?”
褐发少年抬起头,精致无害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声音清晰而柔和:“我叫玉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