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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惊雷

作者:清渡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韩承志那声压抑着巨大悲怆与狂喜的“少将军”,如同惊雷,炸响在靖都城南这间不起眼的小院上空。


    内室昏暗,油灯如豆。闻诀静静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唯有那双因痛苦而半睁着的眼眸,在近距离下,能窥见其底色的银蓝,此刻却蒙着一层不祥的血雾。


    韩承志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这位在沙场上刀斧加身亦不曾皱眉的悍将,此刻却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虎目之中热泪奔涌。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闻诀的轮廓,最终死死定格在他因无意识紧握而微微凸起的拳头——那里,隔着薄薄的布料,半块虎符的轮廓坚硬而清晰。


    “是……是少将军!”他声音哽咽,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认定,“这虎符……是当年大将军贴身之物,上面每一道刻痕,末将都刻在骨头里,绝不会认错!”他猛地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闷响,头颅深深低下,“天佑谢氏,血脉未绝!末将韩承志,愿奉少将军为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必救出被困弟兄,为……为大将军,为谢家满门,洗刷冤屈!”


    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炽热而决绝,为这孤岛般的小院,注入了第一股属于军队的、钢铁般的力量。


    或许是陈瘸子竭尽全力的救治起了作用,或许是韩承志那石破天惊的呼唤穿透了意识的迷雾,在沉重的昏睡之后,闻诀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眼帘。


    世界依旧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耳中的嗡鸣也未曾停歇。但他能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正搭在他的腕脉上,能闻到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种陌生的、属于铁与血的刚硬气息。


    “醒了?”顾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闻诀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顾砚扶起他,小心地喂了几口温水。


    待他气息稍匀,顾砚没有迂回,将韩承志的推断、柳姨临死前吐露的“谢家孽种”、蛮人的追杀,以及那半块虎符所代表的沉重意义,用一种清晰到近乎残酷的语气,尽数告知。


    闻诀僵在那里,模糊的视野茫然地“望”着虚空,仿佛无法消化这骇人的信息。


    “我……谢家……都死完了……”他喃喃,声音微弱,带着本能的抗拒。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蛛丝马迹,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的自我认知冲击得支离破碎。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谢家……那个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早已满门覆灭的家族?那通敌叛国、钉在耻辱柱上的罪名?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一点不甘的火焰,却在他心底顽强地燃起。他想起了秦叔偶尔望向北方时那复杂的眼神,想起了那些蛮人狰狞的嘴脸……还有,那被困在绝境中、或许正期盼着援手的镇岳军。


    绝望渐渐被一种冰冷的韧劲取代,那是一种属于谢老将军血脉深处、未曾磨灭的悍勇。


    他猛地抬起头,尽管看不清,却精准地望向顾砚和韩承志所在的方向,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镇岳军……还能救吗?”


    顾砚夜探监军府留下的“饵”,很快便引来了鱼儿。


    太监曹满在一个午后微服而至,只带了两名气息内敛的随从。他面白无须,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精明得像算盘珠子。


    “顾公子,好手段。”曹满开门见山,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官场的圆滑,能悄无声息地来去咱家书房,这份本事,靖都可不多见。”他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内室方向,“看来,公子手中的‘筹码’,比咱家想象的还要重几分。”


    顾砚神色平淡,不卑不亢:“曹公公谬赞,不过是为求一线生机,不得已而为之。”


    曹满呵呵一笑,压低声音:“明人不说暗话。京城里,有人不想看到北境一直这么乱下去,更不想看到某些旧案……永远石沉大海。”


    他提出交易:他可以提供有限的庇护,牵制靖安侯李啸山的过分举动,并将他所知的关于“枯瞳散”的信息和盘托出——“此毒确是前朝秘药,阴损无比,专毁根基,解药……怕是难寻了,不过若寻到当年配药的相关之物,或能寻到压制缓解之法。”


    作为交换,顾砚和闻诀需在关键时刻,助他扳倒李啸山,并在事成之后,承认他“拨乱反正、安定北境”的首功。


    顾砚沉吟片刻,没有立刻作答。曹满也不催促,悠闲地品了口粗茶,仿佛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公公所求,我等记下了。”顾砚最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恶,“只是眼下,我等困于方寸之地,自身难保,谈何助公公成事?”


    曹满放下茶杯,笑容更深:“顾公子是明白人。咱家自会尽力周旋,为公子争取些时日。”他起身告辞,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几乎在曹满踏出小院的同时,靖安侯李啸山便收到了消息。


    “韩承志……曹满……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顾砚……”李啸山站在侯府演武场上,擦拭着手中的宝弓,眼神阴鸷。


    他不能容忍镇岳军旧部找到凝聚的核心,更不能容忍京城的手伸到他碗里来。


    他立刻动用权力,以“整饬军纪”为名,削减了韩承志残部的粮草补给,派兵“保护”城南小院,沉重的脚步声迅速包围了小院,盔甲摩擦声清晰可闻。


    一时间,市井间关于“顾砚等人乃蛮人细作”的谣言甚嚣尘上。


    小院之内,气氛凝重如铁。裴清宴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用匕首削着一块木头,偶尔抬眼瞄一下外面的士兵,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顾砚、勉强能坐起的闻诀、韩承志,以及那位代表曹满前来沟通的文书官,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着一张磨损严重的北境地舆图。


    “李啸山靠不住,”韩承志率先开口,声音压抑着怒火,“他的刀,迟早要砍在我们脖子上!”


    文书官轻咳一声,试图缓和:“曹公公已在尽力斡旋,侯爷此举,也是出于靖都安全的考量……”


    “考量?”裴清宴嗤笑一声,手中的匕首停住,刀尖在木屑上一点,“是考量着怎么把我们悄无声息地埋掉吧?”他转向文书官,异色眼眸带着玩味,“回去告诉曹满,他这庇护,比纸糊的灯笼还不经风。”


    顾砚的手指划过地图,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盖过了争论:“李啸山靠不住,曹满与虎谋皮。”他的指尖重重点在标注着“鬼哭峡”的位置,像一枚钉子楔入木纹,“破局之道,唯有一途——掌握我们自己的刀。”


    “救出被困的镇岳军主力!”韩承志眼中猛地爆发出炽热光芒。


    “此举,可收数万悍卒之心,可破靖都僵局,可拥立足之基,更可……与这天下,讲讲道理。”顾砚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人,最终落在闻诀苍白却挺直的背影上。


    他提出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由韩承志明面上积极备战,制造大军将动的假象。而顾砚与裴清宴,则护送闻诀,携带那半块象征着正统与号召力的虎符,秘密北上,直插鬼哭峡。


    裴清宴吹掉刀尖的木屑,异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与算计的光芒:“路线我来搞定,漠北的沙匪、走私的暗道,我比那些官老爷熟。”他转向闻诀,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眼神却认真,“小子,”他朝闻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鬼哭峡可不是临川镇,这条路,九死一生,现在后悔,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来得及安生几年。”


    闻诀端坐着,身体单薄,腰背却挺得笔直。他望着裴清宴声音传来的方向,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犹豫,声音清晰地穿透他耳中常有的嗡鸣:


    “我必须去。”


    计划已定,风暴骤临。


    李啸山的“保护”变成了铜墙铁壁,小院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彻底掐断。曹满则故作姿态,出面与李啸山周旋,双方在官衙前厅的争执声隔着院墙都能模糊听到,言辞激烈,实则火上浇油,巴不得局面更乱。


    顾砚冷眼旁观这一切,利用李裴二人之间的矛盾,布下暗手。他让文书官“无意”中透露韩承志部因粮草被扣,怨气沸腾,似有异动的迹象。又借裴清宴的江湖渠道,在城内几处要害库房附近留下疑似“蛮人联络记号”的涂鸦。最后,裴清宴联络的江湖朋友开始分批潜入靖都,蛰伏待命。


    时机成熟。当夜,约定的信号升起。靖都城中几处关键地点——西市粮仓、南门戍卫营房附近、以及靠近李啸山侯府后巷的草料场——猛地腾起火光,伴随着刻意伪装的、带着蛮人口音的喊杀声。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浓烟滚滚,刺耳的铜锣示警声和士兵仓促集结的号令声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靖都瞬间炸开了锅。大部分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多处混乱吸引,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起火点奔去。


    城南小院外围的“保护”兵力,也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和抽调。


    就在这短暂的空隙,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十几条身影迅捷无比地从小院的后巷阴影中闪出。


    顾砚和裴清宴一前一后,携扶着闻诀。紧随其后的,是韩承志亲自挑选的十余名绝对忠诚、身手矫健的老兵,他们无声地散开,形成护卫的阵型。没有多余的话语,一行人贴着墙根,利用建筑阴影和混乱制造的视觉死角,悄无声息地滑向城墙方向早已探明的隐秘缺口。


    冰冷的夜风刮过面颊,带着尘土和远方烟火的气息。闻诀被顾砚有力的手臂半架着,每一步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细密的刺痛。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步伐,脚下的土地坚硬冰冷,每一步都踏向未知的深渊。耳边,靖都的喧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顾砚警惕地留意着四周,裴清宴则如同最敏锐的夜行动物,在前方探路,偶尔停下,做一个手势。


    老兵们沉默地跟随,甲胄的叶片被布条紧紧束缚,只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他们如同从巨大牢笼缝隙中渗出的水银,挣脱了靖都的束缚,一头扎进了北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茫茫大漠。


    身后,靖都的火光仍在夜空中摇曳,如同巨兽愤怒的眼睛。李啸山的暴怒和曹满的冷笑,暂时与他们无关了。他们的目标,只剩下北方的鬼哭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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