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本废人》 第1章 楔子 山河砚 【楔子山河砚】 新朝,元启三年,春。 禁宫深处,太液池畔的垂丝海棠开得正酣,粉白的花瓣积了厚厚一地,踩上去寂然无声。 帝国年轻的执政官,代皇帝顾砚,正试图从堆积如山的奏疏里,偷得半日浮生。 他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一本摊开的《肘后备急方》盖住了脸,宽大的太师袍袖垂落在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阳光透过雕花槅扇,在他衣襟的云纹上流淌,安静得像一幅被时光遗忘的古画。 一阵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没有通传,也无需通传。他踏入殿门的瞬间,身上带来的不是朝堂的肃杀,而是宫外鲜活涌动的春日气息——新柳的涩、泥土的润,还有一丝刚从演武场带回来的、干净利落的铁器味道。 他在榻前驻足。 目光先是落在那本医书上,继而,便如同最精准的墨线,分毫不差地描摹过顾砚露出的半截手腕,以及那只虚握着、随时会松开奏疏的右手。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如外人臆想的那般,会趁机做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 目光从顾砚微蹙的眉心,巡弋到他略显苍白的唇色,最后定格在他搭在榻边、昨日批阅奏章至深夜时不慎被纸张划破的指尖上。 那目光里,有沙场淬炼出的、剖析万物的锐利,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关于这个人的一切细微色彩与轮廓,都镌刻进魂魄深处。 他曾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世界于他是一片混沌的荒原。 而今,五感清明,山河无恙。 他眼中所能盛下的,便只剩这一人。 许是那目光太过实质,顾砚懒懒地动了一下,脸上的书册滑落些许,露出一双清醒含笑的眼。 “看够了?” 谢明野——如今的镇国大将军,没有丝毫被撞破的窘迫。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执起顾砚那只受伤的手,指腹在那道细微的红痕旁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熟稔得像演练过千万遍。 “奏疏,”他开口,声音是因许久未言而特有的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我批。” 顾砚任由他握着,闻言失笑,眼尾漾开细微的纹路,是岁月赠与的从容:“谢大将军,朕还没驾崩呢。” “嗯。”谢明野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在他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你歇着。一样。” 一样。 这万里江山,是你的,也是我的。你执朱笔,或我掌虎符,并无分别。 顾砚望着他。 望进那双曾蒙着血雾、如今却清亮如塞外秋空的银蓝色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再无其他。 他忽然便不想争了。 他放松下来,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那只布满薄茧、曾为他撑起整个天下的大手,低声笑道: “好。” ——————窗外,云卷云舒,岁月无声。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山河砚 第2章 临川 寒风如刀,刮过临川镇湿冷的青石板街。这镇子地处南方,名字取得敞亮,寓意“临水见川”,实则只是倚着一条不算宽阔的澜河。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直往人骨缝里钻,比北方的干冷更显难缠。 两条僻静的巷子交汇处,两个半大孩子正缩着脖子,踩着脚,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 胖的那个叫孙成功,肤色黝黑,体格壮实,裹在一件半旧的棉袄里,活像个扎实的矮坛子。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嘟囔道:“冷死了冷死了!闻诀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说好这个时辰碰头的。” 旁边瘦削的男孩叫许凡,与孙成功的糙养不同,他虽也穿着寻常布衣,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闻言白了孙成功一眼,声音带着点这个年纪男孩少有的清亮:“还能去哪儿?肯定是又去河边那块空地了呗。秦叔前几日不是新教了他几式吗?他肯定在那儿比划呢。”他小心地拍了拍沾在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鬼天气,风这么大,吹得人头发都乱了。” “练剑?他看得清吗就往那儿跑?”孙成功口无遮拦。 许凡又白了他一眼:“要你管?还能去哪儿?河边空地练剑呗。”他理了理头发,又补充道,“还有,待会儿见了顾大哥,你可别这么口无遮拦的。” 提到“顾大哥”,两个男孩眼睛都是一亮,熟门熟路地朝澜河边跑去。 镇东头小院里,十岁的闻诀坐在冰冷的门槛上,手握木剑,努力回想模糊的招式。 屋内,名义上照顾他的柳姨做着针线,目光扫过他时,平淡得像看一件家具。 “柳……柳姨,”他试探着开口,“我想去河边练剑。” 柳明钰头也没抬,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淡应道:“嗯。别走太远。” 闻诀头朝向她声音的方向,模糊地点了点头,握紧木剑,摸索着跨出院门。 河边空地,积雪未融。 闻诀手中的木剑一次次劈、刺、格、挡。动作因视野模糊而笨拙迟疑,角度也拿捏不准。但他握剑的手极稳,臂力惊人,木剑破空带出“呜呜”风声。他靠的不是眼睛,是对风声的记忆,是近乎本能的肌肉模仿。 “闻诀!果然在这儿!” 孙成功的大嗓门穿透他耳中惯有的嗡鸣。许凡清亮的声音接着响起:“快别练了,顾大哥该等急了!” 闻诀停下,转向声音来源,模糊看到两个晃动的影子,点了点头,默默收好木剑。 镇西头,清云观下设的医棚兼书舍。 刚踏进院门,混合着草药清苦和墨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少年正背对他们整理药材,身姿挺拔如青竹初立。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正是年方十五的顾砚,眉目清俊,气质沉静。 “顾大哥!”孙成功和许凡立刻规规矩矩站好。 闻诀虽看不清顾砚的面容,但那模糊的、带着清辉般温润气息的轮廓,让他下意识朝那个方向靠近了几步。 顾砚目光扫过三个孩子,在闻诀身上微顿,见他鼻尖冻得微红,精神尚可,便微微一笑:“来了?看来是成功和许凡把咱们的‘小剑客’从河边捡回来了?” 他的声音清冽平和,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而且字正腔圆,让闻诀听起来格外省力。 “讲《刺客列传》吗?”许凡迫不及待。 “讲。”顾砚引他们到书案前,“不过讲之前,先把昨日教的五个字默写给我看看。” 孙成功和许凡苦着脸,歪歪扭扭地写起来。轮到闻诀时,他握着笔,迟迟无法落下。眼前的纸张、墨迹,对他而言只是一团混沌的墨色。 顾砚走到他身边,没有催促,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他执笔的手,带着他的笔尖,在纸上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一个“义”字。 “笔画是这样走的,感觉到了吗?”顾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温和耐心,“眼睛看不清,便多用这里记。”他空着的手轻轻点了点闻诀的心口。 闻诀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微暖温度和稳健的引导力道,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依循那感觉,笨拙而认真地模仿。 顾砚看着他那惨不忍睹却异常认真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怜惜,随即语气轻松地调侃:“咱们闻诀以后若成了大将军,签署军令怕是要用印章了。或者,找个文书代笔?” 孙成功和许凡偷笑,连闻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似乎松动了一下。 教完字,顾砚开始讲《刺客列传》。他讲豫让漆身吞炭,讲聂政仗剑独行,声音不高,却将惊心动魄的故事娓娓道来。时而插入见解或幽默点评,引得孙、许二人时而惊呼,时而大笑。 闻诀安静坐在顾砚身侧,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神情,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随话语微微晃动的清俊轮廓。但这不妨碍他沉浸其中。 讲完一段落,顾砚照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微温的桂花糕。他先分给孙成功和许凡一人一块,然后拿起最大的一块,自然地递到闻诀手里。 “清云观厨娘的手艺,尝尝。” 有时是糕点,有时是糖葫芦,甚至有一次,顾砚注意到他衣衫刮破,下次便带来一件针脚细密的新棉衣,只说:“观里师兄们穿旧了的,改小了,你凑合穿。” 闻诀接过桂花糕,小口吃着。甜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带着桂花香气。 他会跑到顾砚落脚的小院,熟门熟路。顾砚看书,他就安静坐在旁边;顾砚吃饭,他便凑过去,毫不客气地分食他碗里的饭菜。顾砚从不斥责,只会无奈摇头,将菜碟推过去,有时还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他。 秦叔出远门的一个下午,闻诀无意中听到柳明钰与陌生人的低语,提到了“遗孤”、“不能留”…… 他心脏骤冷,如浸冰窟。原来那些表面的慈祥底下,藏着如此锋利的杀机。 他不敢回家,更加频繁地去找顾砚。 天色渐晚,顾砚将三个孩子送到书舍门口。 “明日若得空,再来。”他对孙成功和许凡说,然后目光落在闻诀身上,顿了顿,“你也是。路上小心。” 闻诀用力点头,握着木剑,跟上伙伴,融入暮色四合的街巷。 1是架空设定!跟历史没关系[求你了] 2宝宝们多评论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临川 第3章 暗涌 庭前栀子花开了又谢,澜河冰封化了又凝。几度春秋悄然而过,只在少年们身上留下刻痕。 十二岁的闻诀身量抽长,却依旧瘦削。那双银蓝色的眼眸前雾霭未散,看世界总隔着一层擦不净的毛玻璃。顾砚暗中翻遍医典,试尽方子,“枯瞳散”仍如跗骨之蛆,纹丝不动。 秦叔归家愈少,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对顾砚的探询,只含糊以“胎里带来的弱症”搪塞。柳姨的漠然已进化到无视,闻诀在那个家,像个多余的影子。 而他的心,早已牢牢系在清云观那处飘着药香的书舍,系在那个会给他带桂花糕、握着他的手写字、讲英雄故事的兄长身上。 不知何时起,一种滚烫黏稠的情愫,如同地底暗流,在他混沌的心湖涌动。夜里会有荒诞的迷梦,铺天盖地都是独属顾砚的清苦药香,那气息带着令人心悸的暖意,缠绕包裹着他,让他醒来时浑身燥热,茫然喘息。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想靠近哥哥,再近一些。看到哥哥对旁人笑,心里会泛起微不可察的涩意;听到哥哥的声音,隔着重纱的听觉都会清晰片刻。他将这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面上依旧是沉默呆滞的少年。 这年夏末,临川镇难得热闹。一队边境轮换的兵士带回外界的风声,里正牵头办了场小庙会。 “晚上都去瞧瞧,”十八岁的顾砚身姿挺拔,是几人的主心骨,“有外头的饴糖果子,去晚了抢不着。” 孙成功摩拳擦掌,许凡低头整理衣襟。唯有闻诀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抠着木剑纹路。庙会,夜晚,嘈杂拥挤——对他的感官是场灾难。 顾砚瞧出他的迟疑,自然地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怕什么,跟着我便是。”他声音带笑,“我牵着你。” 最终,四人融入庙会熙攘人流。天色未全暗,闻诀的视野已被墨色吞噬,耳边只剩下放大数倍的喧闹嗡鸣。他紧紧攥着顾砚衣袖,指节泛白,每一步都靠前方沉稳的牵引。 顾砚手很稳,掌心干燥温暖。他一边应付孙、许二人的好奇,一边照顾身后的小尾巴,低声提醒:“左边有摊子,慢些。”“抬脚,前面有台阶。” 空气中飘散食物香气,然而,在一片烤肉浓香中,闻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若有似无的腥膻气,混合着皮革与尘土的粗粝味道。他皱了皱鼻子,往顾砚身边又靠了靠。 “哥哥,”他声音几乎被喧嚣淹没,“有……奇怪的味道。” 顾砚微侧头细嗅,也察觉到那丝异样,眉头几不可察一蹙,随即舒展安抚:“许是兵士带回的马匹皮货味道,无妨。” 他心中并非全无波澜。这几日行医,他隐约听到归来的兵士低声议论“北边胡骑活动频繁”、“怕是不太平久了”。消息零碎,难辨虚实。 庙会**是分撒兵士带回的州府饴糖果脯。孙成功挤进人群中心,许凡也钻了进去。顾砚怕闻诀被挤到,只拉他站在外围。 孙、许二人满头大汗挤出,捧着糖块果干献宝。 “顾大哥,闻诀,快尝尝!可甜了!”孙成功塞了一块到闻诀手里。 闻诀握着硬糖,凑近闻了闻,陌生的甜腻。他小心舔了一口,甜得发齁,并非熟悉的桂花糕清甜。但他还是点头,含糊道:“谢谢成功。” 顾砚看着他昏暗灯光下茫然无措的脸,心头微软,将自己那份果干也塞进他手里:“喜欢就多吃点。” 归家路上,闻诀依旧紧抓顾砚衣袖。夜色深沉,他的世界漆黑一片,唯有掌心温度和耳边呼吸,是他在黑暗中的唯一浮木。 自庙会后,临川镇表面恢复平静。那队兵士休整不到半月便悄无声息开拔,一去大半年,杳无音信。镇上气氛在安宁下,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这日天晴,四人坐在镇口老槐树下茶摊歇脚。 顾砚看着三个逐渐长成的少年,心中感慨,以茶代酒,讲起史书故事,前朝旧事,边境烽烟,说到如今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堂党争不断。 “……说到底,苦的都是百姓。”他轻叹,“就如镇岳军,当年在谢临舟将军统领下,何等威名,铁骑所向,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可惜,谢将军去后,镇岳军几经更迭,早已不复当年。如今北境不宁,也不知他们……还靠不靠得住。” 旁边茶桌镇民唉声叹气:“谢大将军那样的名将,多少年才出一个?现在的镇岳军,内部也乱着呢……兵一走半年,音信全无,心里没底啊!” 闻诀安静听着,手指无意识摩挲陶碗边缘。谢临舟……镇岳军……他模糊记得,秦叔腰间总挂个旧木牌,刻着模糊虎头纹样。有一次他摸索着玩,秦叔沉默许久,才低声说:“故人之物……不值什么。” 他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望”向顾砚,带着自己未察的依赖与探寻:“哥哥,如果……如果真的乱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顾砚微怔,看向少年清瘦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那深藏的不安与倔强。他心中一软,揉了揉闻诀带着阳光味道的细软头发。 “小孩子家,别整日想这些。”语气带着刻意轻松,“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好好长大,学文习武,明辨是非。将来无论世道如何,总要凭自己本事,护想护的人,守想守的念想。”他顿了顿,声音更温和,“尤其是你,闻诀,别总想着往前冲,有些事,急不来,也强求不得。” 他话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闻诀的身世如迷雾,秦叔语焉不详,只说是故人之后,胎里带毒。“枯瞳散”之名,是他翻遍医书推测得出。这毒缠绵难愈,背后牵扯,恐怕绝非寻常恩怨。 闻诀似懂非懂点头。他只知道哥哥的话有道理。他或许五感残缺,是别人眼中的“半残废”,但哥哥从未看轻他。教他认字,引导练剑,病时彻夜守护……这份温暖是他灰暗世界唯一的光。 他想要变强,强到能站在哥哥身前,为他挡风遮雨。这念头如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 阳光西斜,拉长四人影子。茶摊议论声渐低,镇民散去,脸上带着对未来的茫然忧虑。 风吹老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声诉说着什么。 而远在北方边境,那支号称帝国屏障的镇岳军,已开拔半年,音讯杳然。 第4章 血夜 秦叔又一次离家了,这次走得比以往更久,只留下几句含糊的叮嘱和愈发空旷冷清的院落。 闻诀蜷缩在自己小屋的床榻上,并未沉睡。他的世界在白日已是模糊,到了夜晚,更是彻底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与寂静。细微的声响在他耳中可能被放大成嗡鸣,而真正临近的危险,却又可能被那层天然的“隔音”所滤过。但今夜,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让他保持着警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沉重而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不是秦叔,秦叔的脚步声和叩门方式他熟悉。也不是镇上的邻居。这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蛮横的力道。 闻诀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赤脚贴近门缝,努力睁大那双雾蒙蒙的银蓝色眼眸,也只能看到堂屋里柳姨(在他视野里是一个移动的、模糊的深色人形轮廓)起身,迟疑了一下,走去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被雨水濡湿后依旧挥之不去的腥膻气与皮革味,伴随着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这气味……闻诀的鼻子微微抽动,与庙会上闻到的那丝异样如出一辙,只是此刻更加浓郁、更具侵略性。是那些蛮人! 两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挤进门,带进一地水渍。他们穿着看似普通的行商衣物,但布料硬挺,动作间带着行伍之人的板正与悍气。 “柳……娘子?”其中一个嗓门粗嘎,官话说得极其别扭,字与字之间磕磕绊绊,“好久不见!生意,可好?” 柳姨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下,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紧张:“是……是巴图大哥和……和另一位?怎么这么晚来了?快,快进来坐。”她将两人让进堂屋,并未点灯,似乎生怕光亮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闻诀屏住呼吸,将耳朵更紧地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他听不清完整的句子,那些官话的发音对他本就隔膜的听觉来说是巨大的考验,只能捕捉到一些断续的、模糊的音节和词语,混合着蛮人粗重的呼吸和柳姨刻意放低却难掩惊慌的语调。 “……大单于……耐心……没了……”一个蛮人(或许是那个叫巴图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狠厉。 “……孩子……东西……交出来……”另一个声音补充,官话更是破碎。 柳姨的声音带着哀求般的解释:“……不在……不知道……真的……再等等……” “……谢家……孽种……必须死……”这个词,“谢家孽种”,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入闻诀混沌的脑海。谢家?是顾砚哥哥提过的那个……谢大将军家吗?孽种……是指……他? 他的心骤然缩紧,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蔓延开。 “……镇岳军……回不来……机会……”蛮人的话断断续续,却透出关键信息。 柳姨似乎在争辩什么,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带着绝望:“……阿月……我已经……不是……何必逼我……” 阿月?这不是柳姨的名字!闻诀模糊地知道,柳姨叫柳明钰。 “阿月”这个称呼,让蛮人的语气更加凶暴:“……你不是阿月……谁是?……任务……完成!……不然……连你……一起……” 谈判显然破裂了。一阵压抑的沉默后,是柳姨带着哭腔的、妥协般的声音:“……好……我想办法……明天……明天一定……” 蛮人似乎又威胁了几句,这才带着一身湿冷和戾气,脚步声沉重地离开了。院门被柳姨从里面闩上,堂屋里陷入死寂。 闻诀靠在门后,浑身冰冷。他虽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对话,但那几个关键词——“谢家孽种”、“必须死”、“阿月”、“任务”——已经足够在他心中勾勒出恐怖的轮廓。柳姨,这个名义上照顾他的女人,和那些危险的蛮人是一伙的!他们要杀他! 他像一尊石像,在门后站了不知多久,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直到他模糊地“看”到柳姨的身影动了一下,似乎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闻诀不敢再待在自己的屋子,他摸索着,凭借对家中布局的深刻记忆,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堆放杂物的柴房角落,蜷缩起来,手里紧紧攥着秦叔给他削的那柄木剑,仿佛这是唯一的依仗。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流逝。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夜的寒意更重。 不知过了多久,极轻微的、几乎被他听力忽略的脚步声,在柴房外停下。然后,门被极其缓慢地推开了。 一个模糊的、属于柳姨的深色轮廓,堵在了门口。她手里,握着一把在微弱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光泽的东西——是秦叔平日里劈柴用的柴刀! 柳姨的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漠然,而是一种混杂着挣扎、恐惧最终归于狠绝的扭曲表情,可惜闻诀看不清。她一步步逼近,脚步声放得极轻,但在闻诀此刻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下,依旧被捕捉到了。 “小杂种……”柳姨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怪异的、仿佛卸下伪装的轻松和怨毒,“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成了谢临舟的种……你活着,太多人睡不着觉……” 闻诀的心脏狂跳,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身体紧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你也别怨我……”柳姨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即将死去的他倾诉,“我也是没法子……他们找到我了……我不动手,死的就是我……秦莽?呵,他护不住我,也护不住你……我们西蛮女子,本就不该信你们汉人的虚情假意……” 西蛮女子!闻诀混沌的脑中划过一道亮光,原来如此! 柳姨越靠越近,举起了手中的柴刀,那冰冷的锋刃似乎带着死亡的寒气。“放心,不疼……很快的……你中了那‘枯瞳散’,本来也活不过一两年了,早死早超生……” 枯瞳散!活不过一两年!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原来他中的毒叫枯瞳散!原来他……快要死了?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柳姨的柴刀带着风声劈落!闻诀凭借对危险的本能直觉和对气流变动的感知,猛地向旁边一滚! “咔嚓!”柴刀砍在他刚才蜷缩位置的木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击不中,柳姨低咒一声,再次扑来。黑暗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里展开了殊死搏斗。闻诀目不能视,动作全凭本能和听觉残留的模糊指引,显得笨拙而惊险。他挥舞着木剑格挡,但木剑如何能与柴刀抗衡?几次惊险的闪避,衣衫被刀锋划破,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掠过。 他跌倒在地,胡乱摸索,抓住了一块不知是石头还是硬木的物件,在柳姨再次举刀下劈时,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格挡! “当!”一声脆响,伴随着柳姨一声短促的痛呼。 混乱中,闻诀感觉柳姨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前襟,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充斥了他的鼻腔。 是血! 柳姨不再动弹了。 闻诀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沉重躯体,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他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在颤抖。发生了什么?柳姨……死了?是他……杀了她?不,他刚才只是格挡……是柳姨自己收势不及,还是被混乱中掉落的什么东西…… ……他不敢想,也无暇细想。 死了……柳姨死了……蛮人还会再来……秦叔……他不能留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摸索到柳姨尚有余温的身体,忍着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在她腰间、袖袋里摸索。触手一片湿滑粘腻,他强忍着,终于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布包,里面似乎是几块散碎银子。他紧紧攥住,又摸索着回到自己之前藏身的地方,从墙角的破砖下,掏出了那半块一直被他视若性命、冰凉而沉重的将军虎符。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这身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里衣,只胡乱抓起一件搭在柴堆上的、秦叔的旧外衫披上,那衣衫过于宽大,几乎将他整个裹住。 他像一缕游魂,跌跌撞撞地冲出柴房,冲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一头扎进临川镇冰冷刺骨的夜雨之中。 雨水立刻将他浇透,刺骨的寒冷瞬间攫住了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街道上狂奔,身后仿佛传来了追兵(或许是去而复返的蛮人发现了异常)的呼喝与杂乱的马蹄声,混合在哗啦啦的雨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粗重的喘息里,显得遥远而又迫近。 他分不清方向,看不清道路,视野是完全的漆黑,听觉是混乱的喧嚣。他摔倒了,啃了一嘴泥泞,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爬起来,继续跑,再摔倒,再爬起……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水,糊满他的脸颊和双手,那件宽大的外衫吸饱了水,沉重得像一副铁铸的枷锁。 “谢家孽种……必须死……” “枯瞳散……活不过一两年……” 柳姨那怨毒的声音和蛮人粗嘎的威胁,如同鬼魅,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 原来,他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孤儿,他是叛将谢临舟的儿子,一个从出生就注定要被剿灭的“孽种”。 原来,他中的毒叫“枯瞳散”,他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时日无多的短命鬼! 绝望如同这无边的夜雨,要将他彻底淹没。力气在迅速流失,脚步越来越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他要死了吗? 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雨夜? 不——!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微弱,却带着不甘的狠厉。 他还没有亲口问秦叔,他的父亲是谁! 他还没有堂堂正正地,站在顾砚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不能死!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让他再一次从泥泞中挣扎起来,向着记忆中可以通往镇外、通往……顾砚所在方向的道路,拼命奔去。 雨更大了,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血腥。 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黑暗和雨幕中踉跄前行,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顽强的微光。 第5章 酝酿 闻诀是在一片冰冷的泥泞中恢复意识的。 雨还在下,像细密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上。他蜷缩在灌木下,浑身滚烫,五脏六腑却如同浸在冰窟里。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视野是彻底的漆黑,耳中嗡鸣不绝。 枯瞳散……活不过一两年…… 柳姨临死前的话如同诅咒,在他灼热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因为死亡,而是他可能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问明身世,没有时间……再见到那个人。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高热吞噬时,一阵迥异于风雨的动静穿透了他的听觉屏障。 脚步声!马蹄声!正朝他而来! 是蛮人追来了! 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他想逃,身体却如同散架,动弹不得。绝望中,他只能听着声音逼近,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腥膻气越来越浓…… 完了。 就在万念俱灰之际—— “铿!” 一声清越剑鸣,如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是利器破空、割开皮肉的闷响,以及蛮人猝不及防的惨嚎! “什么人?!” “小心!有高手!” 混乱的呼喝与兵刃交击声取代了搜索。闻诀茫然“望”去,只能感觉到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在场中纵横,冰冷而决绝,每一次破空,都伴随蛮人倒地。 战斗结束得极快。不过几个呼吸,场中只剩下雨冲刷血迹的声音,和一个沉稳的、一步步走向他的脚步声。 那脚步停在他面前。 一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微冽药草的气息,温柔地驱散了周遭的血腥与膻臭。 是顾砚…? 一只微凉干燥的手抚上他滚烫的额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闻诀用尽最后力气抬起眼皮,朝着那气息的方向,努力聚焦,却依旧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笼罩在微光中的修长轮廓。 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拂开他脸上混着血泥的湿发。然后,那个他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清晰、沉稳,却压抑着滔天怒火与后怕: “闻诀,”顾砚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雨幕,直抵他混沌的心底,“别怕,我带你回去。” 回去。 顾砚脱下外袍,将瑟瑟发抖的他仔细裹好,稳稳打横抱起。这孩子……我既捡到了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必护你一日周全。 他没有停留,抱紧闻诀,翻身上马,朝着临川镇疾驰而去。 顾砚先带他回了那个小院。 院内死寂,柴房打斗痕迹触目惊心,柳姨的尸体已不见。顾砚仔细检查,从角落捡起那柄沾染暗红血迹的木剑,目光扫过地上不属于闻诀和柳姨的凌乱脚印。 “蛮人进来过……”他眼神锐利,“在找东西?还是……确认什么?” 他的目光落回怀中高烧昏迷的闻诀身上。孩子紧握的拳头里,似乎攥着什么。顾砚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半块冰凉沉重、纹路古朴的将军虎符,赫然映入眼帘! 顾砚瞳孔骤缩! 虎符!制式极高,绝非寻常军士所有! 联想到闻诀异于常人的银蓝眼眸,秦叔的讳莫如深,柳姨的细作身份,蛮人口中的“谢家孽种”…… 一个沉寂多年的惨案猛地浮现脑海——镇北将军谢临舟通敌叛国,满门被诛! 难道……闻诀竟是谢临舟将军的遗孤?! 这猜测如同惊雷,在他心头炸响。他迅速将虎符塞回闻诀怀中藏好。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和压抑哭喊。 “顾大哥!你在里面吗?”许凡声音惊慌。 顾砚抱紧闻诀快步走出,只见孙成功和许凡浑身湿透,满脸泪痕恐惧。孙成功额角带伤,衣服上沾满泥泞和……血迹。 “顾大哥!”孙成功看到他,哇地哭出来,“我爹……我爹死了!蛮人打进来了!他们见人就杀!放火烧房子!” 许凡也哭道:“镇子西头乱了!好多人都往东边跑,可澜河桥好像也被他们堵了!” 顾砚心头一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蛮人里应外合,要对临川镇下手!柳姨的死,加速了他们的行动。 “成功,许凡,别怕。”他强迫自己冷静,“跟着我,先离开这,去找裴大哥。” 他抱着闻诀,带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少年迅速离开小院。 街道已是一片混乱,哭喊、厮杀、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不绝于耳。零星的蛮人骑兵纵马驰骋,挥舞弯刀追杀镇民。 顾砚一手抱紧闻诀,另一手不知何时已握上三尺青锋。剑光闪烁,精准狠辣,每一次出手,必有一名蛮人骑兵捂着咽喉或心口栽倒下马。他的剑法简洁、高效,带着冰冷的优雅,与平日温润形象判若两人。 孙成功和许凡看得呆了。就连意识模糊的闻诀,似乎也感应到那凌厉剑气,在他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顾砚且战且走,救下几名被追杀的镇民聚拢身边。但他心知,个人武勇在军队面前终究有限。必须尽快与裴清宴会合。 就在他们被一队蛮人步兵缠住,顾砚既要护着闻诀又要应对四面攻击,略显支绌之际—— “嗖!嗖!嗖!” 数支弩箭从侧面屋顶精准射来,瞬间放倒三四名蛮人!箭矢力道极强,几乎透体而过! 紧接着,一个身影如猎豹般跃下,手中两柄奇特弯刀划出冷冽弧线,迅速清理剩余蛮人。来人站定,收刀,露出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俊朗面孔,嘴角噙着玩味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 “顾清辞,”来人语气调侃,目光扫过他怀里的闻诀和身后惊魂未定的人群,“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原来在这儿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还顺手捡了个小崽?” “裴兄,”顾砚神色一松,“情况如何?” “不太好。”裴清宴收敛笑意,“镇子被围了,东、北两个方向都有蛮人主力,人数不下五百。我们人手太少,硬冲不出去。我在镇南发现一条废弃水道,或许可试,但需要有人断后,引开大部分注意力。” 他目光再次落到闻诀身上:“这就是你提过的孩子?情况不妙。” 顾砚点头:“高烧,需立刻用药。水道可靠吗?” “总比留在这等死强。”裴清宴道,“出口在澜河下游芦苇荡,相对隐蔽。但必须快,蛮人正挨家搜刮,很快会注意到南边。” 就在这时,更密集的喊杀声从镇东传来,伴随更大火光,显然蛮人主力加大了攻势,更多镇民哭喊着涌来,夹杂零星溃兵。 “走!”顾砚当机立断,“裴兄,你带成功、许凡和还能走的乡亲从水道先走,我断后。” “你一个人?”裴清宴皱眉。 “人多了反而累赘。”顾砚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有办法脱身。记住水道出口汇合。” 裴清宴深深看他一眼,知道不是争执时,重重点头:“好!自己小心!”立刻组织人群,由许凡和稍镇定的孙成功引导,迅速朝镇南撤去。 顾砚将闻诀小心放在一处完好屋檐下,让他靠墙,低声道:“在这里等我,别出声。”闻诀迷迷糊糊,只觉得那安心的气息要离开,下意识伸手想抓,却抓空,无助蜷缩起来。 顾砚深吸一口气,提剑迎向追来的蛮人。他身形飘忽如鬼魅,专挑落单的小股蛮人下手,剑光每一次闪烁都精准带走一条性命,且战且退,刻意将追兵引向与水道相反的方向。 他的动作高效冷静,仿佛精密杀戮机器,与平日温润判若两人。几个试图靠近闻诀藏身处的蛮人,未看清动作,便已喉头喷血倒地。 然而蛮人数量太多,很快有十几人注意到他这难缠的钉子,呈扇形围来。顾砚剑法虽精,气力终究有限,又要分神留意闻诀方向,手臂被弯刀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浸湿衣袖。 就在这时,原本靠墙意识模糊的闻诀,似乎被空气中骤重的血腥气和激烈厮杀刺激。他挣扎着,凭借模糊视觉和听觉,摸索到身边一具蛮人尸体旁掉落的硬弓和散落箭矢。 他看不见靶子,听不清方位。 但他记得顾砚哥哥的话——“眼睛看不清,便多用这里记。” 他记得蛮人冲来的大致方位,记得兵刃破风的声音来源。 他吃力地拉开对他过于沉重的硬弓,手指因高热虚弱颤抖。凭着一股不愿再成为累赘、想要保护哥哥的狠劲,朝着记忆中蛮人嚎叫最密集、兵刃撞击最激烈的方向,凭着近乎本能的直觉,松开了弓弦! “嗖!” 箭矢离弦,划过雨幕,精准没入一名正要从背后偷袭顾砚的蛮人眼窝!那蛮人惨叫扑倒。 顾砚猛回头,正见闻诀苍白着小脸,咬紧下唇,再次摸索搭箭,朝另一方向盲射!这一箭未中要害,却也射中一名蛮人肩膀,让其动作一滞。 顾砚无暇细想,闻诀这两箭为他争取了宝贵喘息。他剑势再起,如疾风骤雨,瞬间又结果两人。 蛮人被这突如其来冷箭和顾砚愈发狠厉剑法所慑,攻势稍缓。 顾砚趁机退回屋檐下,一把将脱力软倒的闻诀重新抱起。孩子浑身滚烫,气息微弱,刚才两箭几乎耗尽他最后力气。 “走!”他不再恋战,抱紧闻诀,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综小巷阴影中,将惊疑不定的蛮人甩在身后。 他按裴清宴留下的暗记,一路潜行,终于来到镇南隐蔽的废弃水道入口。裴清宴等人已先行进入,留下安全记号。 顾砚抱紧闻诀,毫不犹豫钻入黑暗潮湿的水道。 身后,临川镇的火光映红半边天,哭喊与厮杀声渐渐被水流滴答和彼此呼吸取代。 他在黑暗中疾行,手臂伤口隐痛,怀中孩子气息微弱。 前路未知,京城遥远,蛮人肆虐。而他怀里的这个孩子,身世成谜,命若悬丝,却已然成为这场风暴无可争议的中心。 第6章 北行 冰冷的河水气息混杂着芦苇的腐殖味道,扑面而来。 顾砚抱着闻诀,踏出阴暗潮湿的水道口,眼前是澜河下游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夜雨已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残月偶尔从流云缝隙中投下惨淡的清辉,照见滩涂上或坐或卧、惊魂未定的人群。 裴清宴正蹲在岸边,检查着一名老者腿上的擦伤,闻声回头,看到顾砚和他怀中蜷缩成一团、气息微弱的闻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站起身,快步迎上。 “怎么样?”顾砚的声音带着疾行后的微喘,目光扫过聚集在此的数十名幸存镇民,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悲戚。 “折了七个,都是年纪大没撑住水冷的。”裴清宴语气低沉,指了指不远处用破旧衣物覆盖着的几具遗体,“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孙成功和许凡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两个半大少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孙成功更是死死咬着嘴唇,拳头紧握,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将他推开时,那最后一抹温度。 “顾大哥……”许凡的声音带着哭腔,“闻诀他……” “他需要静养。”顾砚打断他,不欲多言闻诀的伤势,转而看向裴清宴,“此地不宜久留,蛮人随时可能沿河搜索。” 裴清宴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我已经联系了两位信得过的老兄弟,他们曾是边军悍卒,因伤退役在此隐居,熟悉路径。”他指了指不远处两名沉默寡言、腰背却挺得笔直的中年汉子,“成功和许凡,还有这些乡亲,可以由他们护送,绕道去邻县安置。那里有成功的舅公,暂时安全。” 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顾砚没有异议,他看着孙成功和许凡,声音放缓了些:“跟着两位叔伯,听话。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孙成功重重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许凡则红着眼眶,看了看顾砚,又看了看他怀中昏迷不醒的闻诀,低声道:“顾大哥,你们……也要小心。” 简单的告别在压抑中进行。两名老兵沉默地组织起幸存者,带着对未来的恐惧与一丝微弱的希望,蹒跚着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顾砚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略微一松。他小心翼翼地将闻诀放在铺了干燥芦苇的地上,正准备检查他的情况,异变陡生! 原本只是安静昏迷的闻诀,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小巧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紧接着,暗黑色的血液从他口鼻中汩汩溢出,染脏了顾砚之前为他擦拭过的脸颊。 那双即使在昏迷中也偶尔会无意识转动一下的银蓝色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时而涣散得如同蒙尘的琉璃,空洞无光;时而又被更浓的、近乎血色的浊雾笼罩,显得诡异而骇人。他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弱下去,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闻诀!”顾砚脸色骤变,一直以来的沉稳冷静瞬间崩塌。他猛地跪坐下来,双手有些发颤地扶住孩子抽搐的肩膀,试图用袖子去擦那些不断涌出的黑血,却徒劳无功。 他迅速搭上闻诀的腕脉,指下的脉搏混乱、急促,却又带着一种衰竭的无力感。他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法精准地刺入几处要穴,试图稳住心脉,又掏出珍藏的解毒丸,撬开闻诀紧咬的牙关,用水囊小心送服。 然而,银针仿佛刺入棉絮,毫无反应。解毒丸喂下去,如同石沉大海,闻诀的痛苦没有丝毫减轻,抽搐反而更甚,那溢出的黑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之气。 顾砚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闻诀在他怀中痛苦挣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 “没用的。”裴清宴蹲在一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仔细看了看闻诀溢出的黑血和那双异常的眼眸,沉声道,“这不是寻常毒物。看这症状,阴损狠辣,侵蚀根基,像是前朝宫廷或者某些隐秘势力才会用的手段……这孩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朝廷……”顾砚喃喃重复着,心直往下沉。 裴清宴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斩钉截铁:“清辞,此地绝非久留之地。蛮人、还有可能闻风而来的朝廷耳目,都不会放过我们。想救他,只有一个地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靖都!” 他继续分析,条理清晰:“靖都是北境第一大城,三教九流汇聚,不乏隐居的用毒高手和见识广博的军中医官。而且,只有到了那里,我们才能获取更确切的消息,弄清楚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搞鬼!临川被屠,镇岳军被困,朝廷态度暧昧……这潭水,太深了!” 顾砚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弥漫,但混乱和无力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他没有任何犹豫:“好!去靖都!” 他小心地将再次陷入昏迷、但身体仍不时轻微抽搐的闻诀抱起,用干净的布条将他固定在自己胸前。裴清宴动作迅速,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辆半旧的马车,虽然简陋,但足以代步和遮掩行踪。 三人不再耽搁,将剩余的悲怆与疑问压在心底,驾着马车,偏离官道,沿着荒僻的小路,连夜向北疾驰。 马车颠簸在崎岖的路上。越往北,景象越发荒凉。原本还算富庶的田园变得萧索,流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地沿着道路向南迁徙,与他们北上的方向形成讽刺的对比。偶尔能看到一些豪强修建的坞堡,箭楼高耸,守卫森严,对路过的他们投来警惕而冷漠的目光。 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本该保境安民的官兵。他们遇到的小股巡哨,大多军容不整,眼神油滑,比起搜寻蛮人细作,更热衷于设卡勒索过往的行商流民。有一次,他们甚至亲眼目睹一队官兵洗劫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行径与土匪无异。 在一处必经的关隘前,他们被拦了下来。守关的队正斜着眼睛,掂量着裴清宴递过去的钱袋,嫌分量不够,故意刁难。 “这兵荒马乱的,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往北跑?我看你们形迹可疑得很呐!”队正打着官腔,目光在顾砚和裴清宴身上逡巡。 裴清宴脸上立刻堆起圆滑的笑容,又塞过去一块碎银,压低声音道:“军爷行个方便,家里弟弟病重,听闻靖都有名医,这才冒险北上。您看这孩子,都这样了,还能是细作不成?” 队正掂了掂银子,脸色稍霁,哼了一声:“算你们识相。现在北边可不太平,镇岳军那帮大爷们,听说被蛮子包了饺子,死活不知!朝廷?哼,天高皇帝远,谁知道上头的大老爷们怎么想?说不定啊,正琢磨着怎么甩锅呢!” 另一个兵卒凑过来,啐了一口:“妈的,谢……咳,反正那些当大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尽苦了咱们这些当兵吃粮的!” 裴清宴眸光一闪,状似无意地接话:“谢?军爷说的是……当年那位谢大将军?” 那队正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喝道:“闭嘴!不想死就别提那个名字!那是禁忌!快滚快滚!”他像是驱赶瘟疫般,连连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过关。 马车缓缓驶过关隘,顾砚抱着闻诀的手无声地收紧。裴清宴回到车上,脸上的玩世不恭褪去,低声道:“听到了?‘谢’字是禁忌。镇岳军被困是真的,朝廷态度诡异也是真的。清辞,你这捡来的小家伙,恐怕真是个烫手山芋啊。” 他靠在车厢上,打量着昏迷的闻诀,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难得带上几分探究,“啧啧,这般厉害的毒,可不是寻常人家孩子能享受到的。我说清辞,你该不会是捡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仇家之后吧?比如……某个本该死绝了的大将军的种?” 顾砚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裴兄说笑了。他自小在临川长大,身世可怜罢了。” 就在这时,或许是马车颠簸,或许是毒性再次发作,闻诀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竟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他听到了裴清宴最后那句话,混沌的脑中闪过柳姨临死前的诅咒,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微弱却带着尖锐的抗拒:“你胡说!我……我在临川……长大的……我爹……秦叔说……只是个……小官……谢家……都死光了……怎么可能……是我……” 他气息不继,话语断断续续,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认知和否认。说完这几句,他便力竭,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裴清宴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反而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懒洋洋地笑道:“哦?小官?看来是我想多了。不过这小子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了这双眼睛……若是没瞎,长大了说不定能骗到不少小姑娘呢。” 顾砚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默默将滑落的毯子重新为闻诀掖好。闻诀下意识的否认,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驳,反而让顾砚心中的猜测更加清晰。但他什么也没说。 为了彻底避开官府的盘查和可能存在的眼线,在接近分隔内境与边境战区的沧澜江时,裴清宴选择了一处荒废已久的野渡口。 月黑风高,江水在暗夜中奔腾咆哮,发出沉闷的轰响。一艘破旧的小船系在歪斜的木桩上,随着波涛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顾砚抱着闻诀踏上摇晃的甲板,寻了处相对平稳的角落坐下,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江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汽,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染血的衣袍。他低头,看着闻诀腰间那半块虎符透过薄毯隐约勾勒出的轮廓,眼神复杂难明。 谢临舟……若你真是被冤,这虎符承载的便是倾覆的血海与未雪的沉冤。这孩子若真是你的骨血,他的前路注定荆棘密布,与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命运纠缠不清。 裴清宴独立船头,望着对岸那片被更深沉黑暗笼罩的土地。江风鼓荡起他墨色与深蓝交织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异域风情的侧脸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眸子里,此刻唯有冷静的权衡与洞悉世情的凝重。他或许不知闻诀具体是谁,但他嗅到了风暴的气息,看到了顾砚投入的决绝。这场豪赌,他既然上了船,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小船在经验丰富的老船夫操控下,艰难却坚定地驶向对岸。 对岸,是烽烟将起的靖都,是危机四伏的边境。 第7章 惊雷 韩承志那声压抑着巨大悲怆与狂喜的“少将军”,如同惊雷,炸响在靖都城南这间不起眼的小院上空。 内室昏暗,油灯如豆。闻诀静静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唯有那双因痛苦而半睁着的眼眸,在近距离下,能窥见其底色的银蓝,此刻却蒙着一层不祥的血雾。 韩承志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这位在沙场上刀斧加身亦不曾皱眉的悍将,此刻却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虎目之中热泪奔涌。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闻诀的轮廓,最终死死定格在他因无意识紧握而微微凸起的拳头——那里,隔着薄薄的布料,半块虎符的轮廓坚硬而清晰。 “是……是少将军!”他声音哽咽,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认定,“这虎符……是当年大将军贴身之物,上面每一道刻痕,末将都刻在骨头里,绝不会认错!”他猛地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闷响,头颅深深低下,“天佑谢氏,血脉未绝!末将韩承志,愿奉少将军为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必救出被困弟兄,为……为大将军,为谢家满门,洗刷冤屈!” 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炽热而决绝,为这孤岛般的小院,注入了第一股属于军队的、钢铁般的力量。 或许是陈瘸子竭尽全力的救治起了作用,或许是韩承志那石破天惊的呼唤穿透了意识的迷雾,在沉重的昏睡之后,闻诀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眼帘。 世界依旧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耳中的嗡鸣也未曾停歇。但他能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正搭在他的腕脉上,能闻到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种陌生的、属于铁与血的刚硬气息。 “醒了?”顾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闻诀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顾砚扶起他,小心地喂了几口温水。 待他气息稍匀,顾砚没有迂回,将韩承志的推断、柳姨临死前吐露的“谢家孽种”、蛮人的追杀,以及那半块虎符所代表的沉重意义,用一种清晰到近乎残酷的语气,尽数告知。 闻诀僵在那里,模糊的视野茫然地“望”着虚空,仿佛无法消化这骇人的信息。 “我……谢家……都死完了……”他喃喃,声音微弱,带着本能的抗拒。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蛛丝马迹,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的自我认知冲击得支离破碎。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谢家……那个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早已满门覆灭的家族?那通敌叛国、钉在耻辱柱上的罪名?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一点不甘的火焰,却在他心底顽强地燃起。他想起了秦叔偶尔望向北方时那复杂的眼神,想起了那些蛮人狰狞的嘴脸……还有,那被困在绝境中、或许正期盼着援手的镇岳军。 绝望渐渐被一种冰冷的韧劲取代,那是一种属于谢老将军血脉深处、未曾磨灭的悍勇。 他猛地抬起头,尽管看不清,却精准地望向顾砚和韩承志所在的方向,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镇岳军……还能救吗?” 顾砚夜探监军府留下的“饵”,很快便引来了鱼儿。 太监曹满在一个午后微服而至,只带了两名气息内敛的随从。他面白无须,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精明得像算盘珠子。 “顾公子,好手段。”曹满开门见山,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官场的圆滑,能悄无声息地来去咱家书房,这份本事,靖都可不多见。”他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内室方向,“看来,公子手中的‘筹码’,比咱家想象的还要重几分。” 顾砚神色平淡,不卑不亢:“曹公公谬赞,不过是为求一线生机,不得已而为之。” 曹满呵呵一笑,压低声音:“明人不说暗话。京城里,有人不想看到北境一直这么乱下去,更不想看到某些旧案……永远石沉大海。” 他提出交易:他可以提供有限的庇护,牵制靖安侯李啸山的过分举动,并将他所知的关于“枯瞳散”的信息和盘托出——“此毒确是前朝秘药,阴损无比,专毁根基,解药……怕是难寻了,不过若寻到当年配药的相关之物,或能寻到压制缓解之法。” 作为交换,顾砚和闻诀需在关键时刻,助他扳倒李啸山,并在事成之后,承认他“拨乱反正、安定北境”的首功。 顾砚沉吟片刻,没有立刻作答。曹满也不催促,悠闲地品了口粗茶,仿佛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公公所求,我等记下了。”顾砚最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恶,“只是眼下,我等困于方寸之地,自身难保,谈何助公公成事?” 曹满放下茶杯,笑容更深:“顾公子是明白人。咱家自会尽力周旋,为公子争取些时日。”他起身告辞,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几乎在曹满踏出小院的同时,靖安侯李啸山便收到了消息。 “韩承志……曹满……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顾砚……”李啸山站在侯府演武场上,擦拭着手中的宝弓,眼神阴鸷。 他不能容忍镇岳军旧部找到凝聚的核心,更不能容忍京城的手伸到他碗里来。 他立刻动用权力,以“整饬军纪”为名,削减了韩承志残部的粮草补给,派兵“保护”城南小院,沉重的脚步声迅速包围了小院,盔甲摩擦声清晰可闻。 一时间,市井间关于“顾砚等人乃蛮人细作”的谣言甚嚣尘上。 小院之内,气氛凝重如铁。裴清宴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用匕首削着一块木头,偶尔抬眼瞄一下外面的士兵,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顾砚、勉强能坐起的闻诀、韩承志,以及那位代表曹满前来沟通的文书官,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着一张磨损严重的北境地舆图。 “李啸山靠不住,”韩承志率先开口,声音压抑着怒火,“他的刀,迟早要砍在我们脖子上!” 文书官轻咳一声,试图缓和:“曹公公已在尽力斡旋,侯爷此举,也是出于靖都安全的考量……” “考量?”裴清宴嗤笑一声,手中的匕首停住,刀尖在木屑上一点,“是考量着怎么把我们悄无声息地埋掉吧?”他转向文书官,异色眼眸带着玩味,“回去告诉曹满,他这庇护,比纸糊的灯笼还不经风。” 顾砚的手指划过地图,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盖过了争论:“李啸山靠不住,曹满与虎谋皮。”他的指尖重重点在标注着“鬼哭峡”的位置,像一枚钉子楔入木纹,“破局之道,唯有一途——掌握我们自己的刀。” “救出被困的镇岳军主力!”韩承志眼中猛地爆发出炽热光芒。 “此举,可收数万悍卒之心,可破靖都僵局,可拥立足之基,更可……与这天下,讲讲道理。”顾砚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人,最终落在闻诀苍白却挺直的背影上。 他提出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由韩承志明面上积极备战,制造大军将动的假象。而顾砚与裴清宴,则护送闻诀,携带那半块象征着正统与号召力的虎符,秘密北上,直插鬼哭峡。 裴清宴吹掉刀尖的木屑,异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与算计的光芒:“路线我来搞定,漠北的沙匪、走私的暗道,我比那些官老爷熟。”他转向闻诀,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眼神却认真,“小子,”他朝闻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鬼哭峡可不是临川镇,这条路,九死一生,现在后悔,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来得及安生几年。” 闻诀端坐着,身体单薄,腰背却挺得笔直。他望着裴清宴声音传来的方向,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犹豫,声音清晰地穿透他耳中常有的嗡鸣: “我必须去。” 计划已定,风暴骤临。 李啸山的“保护”变成了铜墙铁壁,小院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彻底掐断。曹满则故作姿态,出面与李啸山周旋,双方在官衙前厅的争执声隔着院墙都能模糊听到,言辞激烈,实则火上浇油,巴不得局面更乱。 顾砚冷眼旁观这一切,利用李裴二人之间的矛盾,布下暗手。他让文书官“无意”中透露韩承志部因粮草被扣,怨气沸腾,似有异动的迹象。又借裴清宴的江湖渠道,在城内几处要害库房附近留下疑似“蛮人联络记号”的涂鸦。最后,裴清宴联络的江湖朋友开始分批潜入靖都,蛰伏待命。 时机成熟。当夜,约定的信号升起。靖都城中几处关键地点——西市粮仓、南门戍卫营房附近、以及靠近李啸山侯府后巷的草料场——猛地腾起火光,伴随着刻意伪装的、带着蛮人口音的喊杀声。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浓烟滚滚,刺耳的铜锣示警声和士兵仓促集结的号令声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靖都瞬间炸开了锅。大部分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多处混乱吸引,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起火点奔去。 城南小院外围的“保护”兵力,也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和抽调。 就在这短暂的空隙,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十几条身影迅捷无比地从小院的后巷阴影中闪出。 顾砚和裴清宴一前一后,携扶着闻诀。紧随其后的,是韩承志亲自挑选的十余名绝对忠诚、身手矫健的老兵,他们无声地散开,形成护卫的阵型。没有多余的话语,一行人贴着墙根,利用建筑阴影和混乱制造的视觉死角,悄无声息地滑向城墙方向早已探明的隐秘缺口。 冰冷的夜风刮过面颊,带着尘土和远方烟火的气息。闻诀被顾砚有力的手臂半架着,每一步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细密的刺痛。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步伐,脚下的土地坚硬冰冷,每一步都踏向未知的深渊。耳边,靖都的喧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顾砚警惕地留意着四周,裴清宴则如同最敏锐的夜行动物,在前方探路,偶尔停下,做一个手势。 老兵们沉默地跟随,甲胄的叶片被布条紧紧束缚,只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他们如同从巨大牢笼缝隙中渗出的水银,挣脱了靖都的束缚,一头扎进了北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茫茫大漠。 身后,靖都的火光仍在夜空中摇曳,如同巨兽愤怒的眼睛。李啸山的暴怒和曹满的冷笑,暂时与他们无关了。他们的目标,只剩下北方的鬼哭峡。 第8章 大漠孤烟 北漠的风,是带着砂砾的刀。白日里,烈日将沙丘烤得滚烫,热浪扭曲着视线,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夜幕垂落,寒气便从沙地深处渗出,锥子般钻进骨头缝里。一行十余人,厚布紧裹头脸,只余一双眼睛暴露在外,在无垠沙海中沉默跋涉,如同被风驱赶的蚁群。 闻诀被顾砚半扶半抱着,深一脚浅一脚。他的世界混沌一片:视线里只有晃动的、模糊的光斑;耳中灌满了永无止境的嗡鸣,勉强能分辨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砂砾抽打在脸上,刺痛。他牙齿咬进干裂的唇,尝到铁锈味,却没哼一声。他努力偏着头,用残存的、模糊的听觉捕捉风声的异样,用脚尖试探沙地的虚实。几日下来,竟常常能在韩承志低沉提醒“留心,沙软”之前,自己先顿住脚步。 韩承志看在眼里,那张风沙刻满沟壑的脸上,心疼与欣慰交织。夜里扎营,他会挪到闻诀身侧,喉咙沙哑:“镇岳军当年……就靠着这些沙丘布阵,沙子扬起来,像黄龙翻腾……大将军领着咱们,比这更邪门的鬼地方,杀得蛮狗屁滚尿流。” 他声音带着浓重的追忆,“大将军常训诫,为将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风沙是灾,也是盾。”闻诀安静地望着声音的方向,将那些陌生的战术名词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的轮廓,一点点刻进心里。 危险如同沙暴,毫无预兆地袭来。 一群骑着骆驼、挥舞弯刀的沙匪,鬼魅般从沙丘后冒出,嚎叫着冲杀。他们肤色黝黑,眼神凶悍如荒漠里的饿狼,一股舔血求生的戾气扑面而来。 “结阵!”韩承志暴喝,与几名老兵瞬间靠拢,刀锋向外,组成一个坚韧的圆,将闻诀和顾砚护在核心。金属撞击声、怒吼声、骆驼嘶鸣声顿时炸开。 顾砚长剑出鞘,匹练般的寒光精准格开劈向闻诀的刀锋。他身形灵动,始终将少年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裴清宴却在混乱中显出不同。他没拔那对标志性的弯刀,反而不紧不慢地从腰后摸出一架闪着冷光的臂张弩。上弦、搭箭、瞄准,动作流畅得只在呼吸之间。 “嗖!嗖!”弩箭破空,又疾又狠,专取沙匪裸露的咽喉、眼角,几乎箭无虚发。他一边射,声音清晰穿透嘈杂:“老韩,左翼三个,冲你去了!右边那个想绕后,拦住他!” 他高效的远程绞杀瞬间打乱沙匪阵脚。这群亡命徒没料到猎物里有硬茬子,留下几具尸体,仓皇逃入黄沙深处。 裴清宴收起弩机,掏出一块丝帕,慢条斯理擦拭着弩臂上的微尘。抬眼对上顾砚投来的目光,他懒洋洋勾起嘴角:“家里老头子管几条破船,海上漂久了,看什么都像打海盗。这玩意儿,”他掂了掂弩,“比刀子省力多了。” 顾砚眼神微动,没追问,只平淡道:“裴家‘碧波弩’,名不虚传。” 裴清宴挑眉一笑,算是认下。 一小片枯瘦胡杨林环绕的洼地,让所有人绷紧的弦松了几分。篝火燃起,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刺骨寒意。 闻诀裹着毯子,靠在顾砚一侧。他看不见火焰,但能感知那份暖意,还有顾砚身上传来的、令他心安的清苦药香。下意识地,他又往那边蹭了蹭,半边身子倚靠过去,像趋光的飞蛾。 顾砚正低头查看他手臂上被沙砾磨破的伤口,指尖沾着药膏,动作轻柔。察觉到他的靠近,只当是畏寒,又将毯子掖紧了些,眼神纯粹是关切与担忧,全然未觉少年悄然变化的心事。 篝火另一侧,裴清宴背靠一株枯死的胡杨,目光扫过这边,嘴角噙着丝了然又玩味的弧度。他转向对面的韩承志,低声交谈起来,询问蛮族各部势力与兵力动向,神色专注。那双异色眸子里,闪烁着与平日风流不羁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 休整过后,路途越发艰难。行至一处连绵沙丘,竟与一队装备精良、眼神锐利的蛮人游骑狭路相逢。人数不多,却是精锐斥候。 “避不开了,打!”顾砚当机立断,“依沙丘设伏,速战速决!” 小队迅速埋伏在沙丘背风面。闻诀被顾砚牢牢护在身后,伏在滚烫沙地上。他屏住呼吸,视野依旧混沌,听力隔着一层膜,但一种因体内毒素折磨而异常敏锐的、对杀意和危险的直觉,此刻却如同绷紧的蛛网般清晰。 就在蛮骑即将踏入伏击圈的刹那,闻诀猛地扯动顾砚衣袖,声音因急促而模糊:“右……右边……上面……有人……” 顾砚眸光骤冷,没有丝毫犹豫,手势疾打!埋伏的士兵瞬间调整方向。果然,一名蛮骑斥候正试图从右侧高坡迂回侦查! 精准的伏击让蛮骑措手不及,很快被分割歼灭,仅余一名重伤落马的百夫长。 韩承志提着滴血的刀上前,眼中杀气翻涌,刀锋就要落下。 “等一下。”闻诀出声。他在顾砚搀扶下,慢慢走上前。他看不见对方狰狞的脸,也听不清那愤怒的嘶吼,仅凭着感觉,面向那团恶意凝聚的方向。 他抬手,掌心紧握着那半块冰凉沉重的虎符。少年脸庞苍白,身形单薄,但当虎符举起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自然流露,混合着他银蓝色眼眸中那片空洞的血色,竟形成一种诡异的威严。 生硬、断续的蛮语混杂着官话,一字一句,冰冷如坠石:“鬼哭峡……镇岳军……在哪?你们……多少人?” 蛮人百夫长起初挣扎咒骂,但当目光触及那半块虎符,再对上那双涣散却仿佛蕴含某种血脉印记的眼眸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挣扎片刻,他终于嘶哑吐露:鬼哭峡内地形复杂,蛮军主力大致方位,以及……内部对是否不惜代价强攻剿灭镇岳军残部,存在分歧。 情报汇总。简陋地图摊开在沙地上。 顾砚指尖点划:“近路,穿死亡流沙区。快,险。”又指向另一条线:“远路,绕行。可能撞上蛮军大队。” 韩承志眉头锁成疙瘩:“少将军的身子骨……流沙区那鬼地方,怕是扛不住折腾。” 裴清宴摩挲着下巴,忽然插话:“我知道第三条路,借道西边一个小部落的领地。能避开大部危险,或许还能讨些清水,就是多耗几天脚程。” 篝火噼啪作响,所有人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一直低头坐在旁边的闻诀身上。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沙粒。身体的拖累,韩叔的忧虑,绕路可能带来的变数……鬼哭峡里可能正在浴血的镇岳军,身上的血仇,还有……身边这个人一路无声的守护。 他不能永远被挡在后面。 他猛地抬头,尽管看不清,视线却精准地“钉”在顾砚的方向,声音因用力而发颤,却带着磐石般的强硬:(刺痛:挣脱保护欲的决心) “走最近的路。” 他停顿一瞬,仿佛在积蓄最后的气力,声音更清晰,穿透风声: “哥哥,信我,我能撑住。” 这一刻,他的选择不仅是救援,更是证明,证明自己能与他仰望的这个人,并肩而立。 顾砚凝视着他苍白却如淬火般坚定的脸,沉默仿佛凝结了时间。最终,一个音节沉沉落下: “好。” 篝火跳跃,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韩承志的凝重忧虑,裴清宴眼中一闪而过的激赏,士兵们的肃然……沙海深处,更艰险的路程,已在前方铺开。 第9章 鬼哭龙吟 北漠的死亡流沙区,是大地无声张开的贪婪巨口,静静吞咽着一切敢于靠近的生灵。每一步落下,看似坚实的沙面都可能瞬间化为噬人陷阱。小队行进的慢如负重爬坡,每一步都像踩着初冻的薄冰,令人心头紧绷。 闻诀被顾砚牢牢搀扶着,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那条手臂上。并非无力,而是他必须凝聚每一丝心神——双目紧闭,所有残余的感知化作无形的弦,紧绷在足底和耳蜗深处捕捉着那被无限放大的、沉闷的地底嗡鸣。每一次沙粒的轻微位移,地底深处传来的微弱震颤,都透过这残缺的触觉与听觉,在他脑海中艰难勾勒出模糊的险境轮廓。 “停……”他声音含混得像含了沙,却带着不容迟疑的重量,“左边……沙在动……” 左侧一名老兵闻言猛地缩脚!几乎同时,他脚下那片沙地骤然塌陷,形成一个无声旋转的涡流。老兵倒吸一口冷气,后背瞬间湿透,看向闻诀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骇然与感激。 顾砚的手臂稳如磐石,支撑着少年摇摇欲坠的身形。他看着闻诀苍白汗湿的侧脸,眸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这一路,少年近乎本能的凶险预兆,已数次将这支小队从鬼门关前拽回。韩承志紧随其后,目光落在闻诀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影上,眼中的怜惜早已褪去,沉淀下的是对同袍的厚重信任。 “看那颗星。”顾砚抬头,望向墨蓝天幕中几颗疏朗的寒星,声音冷静地指引方向,“沙纹的走向……裴兄,你怎么看?” 裴清宴抹了把糊眼的沙尘,眯起异色眼眸,舌尖舔过干裂的唇:“干得喉咙冒烟,渴死个鬼了……不过……”他鼻子微不可查地翕动,“那边,飘来一丝丝……活物的腥气儿?”他手臂抬起,指向的方位,与顾砚的判断几乎重叠。 当鬼哭峡那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开的狰狞裂口撞入视野尽头时,所有人胸腔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峡口外,蛮军的营帐连成一片灰暗的潮水,如盘踞的毒蛇。峡谷内,几面残破的军旗在灼热的风中有气无力地抖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固的死气。借着昏沉暮色的掩护悄然逼近,触目惊心的景象刺入眼帘:镇岳军的残兵们形容枯槁,许多人衣不蔽体,伤者横七竖八躺在地面,连呻吟都微弱得如同叹息。空瘪的箭囊,无声宣告着粮尽援绝的绝境。 “他们在等,”韩承志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刻骨的恨意几乎凝成冰棱,“等我们流干最后一滴血,或者……跪下去求饶。” 借着韩承志的引路,他们见到了残存的几位将领。这些人脸上刻着风霜与疲惫,伤口犹在渗血,眼神却因韩承志身后那几张陌生面孔而猛地亮起一点微弱的火星。尤其是被顾砚护在身侧、眼眸异常空洞的闻诀。 “诸君,”韩承志的声音沉痛却带着灼热的激动,“这位,便是谢临舟大将军的遗孤,闻诀少将军!虎符在此!” 闻诀在顾砚手臂无声的支撑下,上前一步。他举起手中那半块冰凉沉重的虎符,模糊的视线艰难扫过面前晃动的人影轮廓。没有激昂的呐喊,他用尽全力,让那因虚弱和听力障碍而显得破碎断续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是谢临舟之子……谢闻诀。” 他停顿,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腥气,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钧。 “我来……带你们……回家。” 死寂。 凝固的空气仿佛一块被瞬间敲裂的厚冰。压抑许久的呜咽如同漏风的风箱,从某个角落响起,接着是难以置信的低喃,武器重重杵地的闷响此起彼伏。冻硬的绝望,被这简单到极致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名为希望的微弱之物,如同石缝里艰难钻出的草芽,在死寂中颤抖着抬头。 一位鬓发灰白的副将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当年……是有个叫秦莽的亲卫……拼死带走了不满周岁的公子……夫人身边的阿月姑娘,也跟着消失了……”零碎的记忆碎片被翻出,无声地印证着少年话语的分量。 “不能硬碰,唯有智取。”顾砚在迅速厘清所有情况后,语气斩钉截铁。他剖析蛮军内部的嫌隙,指出峡谷地形的利弊,目光最终投向昏黄的天际,“裴兄,你的人,弩箭储备如何?” 裴清宴慢条斯理地检查着臂张弩的机括,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够给那群蛮子头目眼眶里添点零碎儿。” “好。今夜起,袭扰左翼,声势要大,做出援兵不绝的假象。”顾砚指向沙盘一角。 视线转向韩承志:“韩将军,集中所有医者和草药,优先稳住轻伤者的性命。告诉所有人,援军已至,破围在即!”他手指重重落在峡谷出口,“几昼夜后,必有一场大沙暴。那是我们唯一逃出生天的路。” 接下来的日夜,成了意志与智谋的无声角斗场。裴清宴带着几个身手最利落的老兵,如同滑入夜色的鬼魅。弩箭撕破空气的尖啸,刻意制造的混乱喊杀,在蛮军左翼营地上空彻夜盘旋,搅得对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顾砚则穿梭在伤病之间,有限的草药在他手中化作续命的绳索,沉稳的身影和笃定的话语,成了这支濒死残军最后的锚点。闻诀始终伫立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虽然目不能视,他本身就是一面不倒的旗帜,无声地凝聚着涣散的魂灵。 沙暴降临那日,天地骤然变色。狂风卷起亿万黄沙,遮天蔽日,混沌如开天辟地之初。几步之外,人影难辨。 “就是此刻!”顾砚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沙,如同出鞘的利刃。 突围之战,惨烈得宛如地狱绘卷重现人间。绝境中的镇岳军残兵爆发出困兽般的凶悍,如同冲破堤坝的怒潮,狠狠撞向被沙暴搅得阵脚大乱的蛮军。顾砚坐镇中军,依据前方传来的破碎信息,不断发出简洁清晰的指令。闻诀紧握虎符,站在顾砚身侧,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浓重的血腥气和兵刃破风的锐响冲击着他残存的感官,脸色白得像褪色的纸,但脊背挺直,寸步不移。 高地岩石后,裴清宴俯身隐匿,异色眼眸在风沙中眯成细线。每一次弩弦轻颤,都带走一个蛮军中试图重整旗鼓的头目——百夫长、千夫长接连莫名栽倒,引起的混乱如同瘟疫蔓延。 韩承志一骑当先,血染征袍,状若疯虎,手中长刀硬生生在蛮军潮水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豁口! 天时、地利、人心,顾砚冰冷的算计……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当狂暴的沙尘渐渐平息,幸存的将士们愕然发现,脚下已踏出了鬼哭峡那令人窒息的死亡囚笼,将气急败坏的追兵远远甩在身后。许多人双膝一软,跪倒在沙丘上,压抑许久的哭嚎与震天的嘶吼汇成一片,直冲云霄。 鬼哭峡残军脱困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死水潭,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荡开。 靖安侯李啸山在精致的书房内,失手砸碎了心爱的玉镇纸。惊怒交织,如同毒蛇噬心。监军曹满则兴奋得满面红光,立刻以最快的驿马向京城报捷。奏章里极尽铺陈顾砚的“谋略无双”、“功高勇毅”,以及自己如何“明察秋毫”、“力排众议”促成此行。至于谢家遗孤重现,更是“天佑忠良,不绝英嗣”。 京城,紫宸殿。 景和帝刘仁的手指缓缓划过曹满的奏章边缘,一下,又一下。谢家血脉未绝……镇岳军死灰复燃……顾砚……宁王的外孙……浑浊的眼珠深处,警惕、算计的光芒交替闪现,最终沉淀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暗。 “拟旨。”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嘉奖鬼哭峡有功将士,擢韩承志暂领镇岳军事务,戍守北境。召谢氏后人闻诀,及有功之臣顾砚、裴清宴,即刻入京面圣。” 这道金灿灿的旨意,是华丽的恩裳,亦是无形的枷锁;是踏入风暴的门票,也可能是通往深渊的阶梯。顾砚接旨时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已在预料之中。他清晰地听见,那扇通往帝国权力漩涡核心的门扉,已被他用北境的风沙与血火,撬开了一道缝隙。 离别之日,北境的风依旧凛冽如刀。 韩承志带领着稍具规模的镇岳军,为闻诀等人送行。队伍里,多了两个面容熟悉却带着惶然的脸孔——许凡和孙成功。他们被溃散的镇岳军小队收留保护,如今被韩承志顺势编入行伍,得以暂时安身。 “少将军,”韩承志虎目含泪,对着闻诀的方向重重抱拳,铠甲铿锵作响,“此京城路,步步荆棘。末将在此,当为少将军守住这份心血!但有召唤,镇岳军上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闻诀朝着那沉重声音传来的方向,郑重颔首:“韩将军……珍重。” 顾砚与裴清宴并肩立于风中。 “京城那池子水,”裴清宴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语气散漫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啧,怕是比东海龙宫还浑。我家那老头子,胡子怕是气得能翘起来戳房梁了。” 顾砚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投向南方的天际:“正好……回去会会旧人新雨。”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无需多言,了然于心。 马车碾过冻硬的沙土,吱呀作响,缓缓驶离这片埋葬了无数血泪的黄沙之地,朝着那座盘踞在帝国中心、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的城池,驶去。轮痕刚印上冻土,便被风沙一口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