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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涌

作者:清渡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庭前栀子花开了又谢,澜河冰封化了又凝。几度春秋悄然而过,只在少年们身上留下刻痕。


    十二岁的闻诀身量抽长,却依旧瘦削。那双银蓝色的眼眸前雾霭未散,看世界总隔着一层擦不净的毛玻璃。顾砚暗中翻遍医典,试尽方子,“枯瞳散”仍如跗骨之蛆,纹丝不动。


    秦叔归家愈少,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对顾砚的探询,只含糊以“胎里带来的弱症”搪塞。柳姨的漠然已进化到无视,闻诀在那个家,像个多余的影子。


    而他的心,早已牢牢系在清云观那处飘着药香的书舍,系在那个会给他带桂花糕、握着他的手写字、讲英雄故事的兄长身上。


    不知何时起,一种滚烫黏稠的情愫,如同地底暗流,在他混沌的心湖涌动。夜里会有荒诞的迷梦,铺天盖地都是独属顾砚的清苦药香,那气息带着令人心悸的暖意,缠绕包裹着他,让他醒来时浑身燥热,茫然喘息。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想靠近哥哥,再近一些。看到哥哥对旁人笑,心里会泛起微不可察的涩意;听到哥哥的声音,隔着重纱的听觉都会清晰片刻。他将这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面上依旧是沉默呆滞的少年。


    这年夏末,临川镇难得热闹。一队边境轮换的兵士带回外界的风声,里正牵头办了场小庙会。


    “晚上都去瞧瞧,”十八岁的顾砚身姿挺拔,是几人的主心骨,“有外头的饴糖果子,去晚了抢不着。”


    孙成功摩拳擦掌,许凡低头整理衣襟。唯有闻诀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抠着木剑纹路。庙会,夜晚,嘈杂拥挤——对他的感官是场灾难。


    顾砚瞧出他的迟疑,自然地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怕什么,跟着我便是。”他声音带笑,“我牵着你。”


    最终,四人融入庙会熙攘人流。天色未全暗,闻诀的视野已被墨色吞噬,耳边只剩下放大数倍的喧闹嗡鸣。他紧紧攥着顾砚衣袖,指节泛白,每一步都靠前方沉稳的牵引。


    顾砚手很稳,掌心干燥温暖。他一边应付孙、许二人的好奇,一边照顾身后的小尾巴,低声提醒:“左边有摊子,慢些。”“抬脚,前面有台阶。”


    空气中飘散食物香气,然而,在一片烤肉浓香中,闻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若有似无的腥膻气,混合着皮革与尘土的粗粝味道。他皱了皱鼻子,往顾砚身边又靠了靠。


    “哥哥,”他声音几乎被喧嚣淹没,“有……奇怪的味道。”


    顾砚微侧头细嗅,也察觉到那丝异样,眉头几不可察一蹙,随即舒展安抚:“许是兵士带回的马匹皮货味道,无妨。”


    他心中并非全无波澜。这几日行医,他隐约听到归来的兵士低声议论“北边胡骑活动频繁”、“怕是不太平久了”。消息零碎,难辨虚实。


    庙会**是分撒兵士带回的州府饴糖果脯。孙成功挤进人群中心,许凡也钻了进去。顾砚怕闻诀被挤到,只拉他站在外围。


    孙、许二人满头大汗挤出,捧着糖块果干献宝。


    “顾大哥,闻诀,快尝尝!可甜了!”孙成功塞了一块到闻诀手里。


    闻诀握着硬糖,凑近闻了闻,陌生的甜腻。他小心舔了一口,甜得发齁,并非熟悉的桂花糕清甜。但他还是点头,含糊道:“谢谢成功。”


    顾砚看着他昏暗灯光下茫然无措的脸,心头微软,将自己那份果干也塞进他手里:“喜欢就多吃点。”


    归家路上,闻诀依旧紧抓顾砚衣袖。夜色深沉,他的世界漆黑一片,唯有掌心温度和耳边呼吸,是他在黑暗中的唯一浮木。


    自庙会后,临川镇表面恢复平静。那队兵士休整不到半月便悄无声息开拔,一去大半年,杳无音信。镇上气氛在安宁下,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这日天晴,四人坐在镇口老槐树下茶摊歇脚。


    顾砚看着三个逐渐长成的少年,心中感慨,以茶代酒,讲起史书故事,前朝旧事,边境烽烟,说到如今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堂党争不断。


    “……说到底,苦的都是百姓。”他轻叹,“就如镇岳军,当年在谢临舟将军统领下,何等威名,铁骑所向,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可惜,谢将军去后,镇岳军几经更迭,早已不复当年。如今北境不宁,也不知他们……还靠不靠得住。”


    旁边茶桌镇民唉声叹气:“谢大将军那样的名将,多少年才出一个?现在的镇岳军,内部也乱着呢……兵一走半年,音信全无,心里没底啊!”


    闻诀安静听着,手指无意识摩挲陶碗边缘。谢临舟……镇岳军……他模糊记得,秦叔腰间总挂个旧木牌,刻着模糊虎头纹样。有一次他摸索着玩,秦叔沉默许久,才低声说:“故人之物……不值什么。”


    他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望”向顾砚,带着自己未察的依赖与探寻:“哥哥,如果……如果真的乱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顾砚微怔,看向少年清瘦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那深藏的不安与倔强。他心中一软,揉了揉闻诀带着阳光味道的细软头发。


    “小孩子家,别整日想这些。”语气带着刻意轻松,“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好好长大,学文习武,明辨是非。将来无论世道如何,总要凭自己本事,护想护的人,守想守的念想。”他顿了顿,声音更温和,“尤其是你,闻诀,别总想着往前冲,有些事,急不来,也强求不得。”


    他话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闻诀的身世如迷雾,秦叔语焉不详,只说是故人之后,胎里带毒。“枯瞳散”之名,是他翻遍医书推测得出。这毒缠绵难愈,背后牵扯,恐怕绝非寻常恩怨。


    闻诀似懂非懂点头。他只知道哥哥的话有道理。他或许五感残缺,是别人眼中的“半残废”,但哥哥从未看轻他。教他认字,引导练剑,病时彻夜守护……这份温暖是他灰暗世界唯一的光。


    他想要变强,强到能站在哥哥身前,为他挡风遮雨。这念头如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


    阳光西斜,拉长四人影子。茶摊议论声渐低,镇民散去,脸上带着对未来的茫然忧虑。


    风吹老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声诉说着什么。


    而远在北方边境,那支号称帝国屏障的镇岳军,已开拔半年,音讯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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