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此人的眼泪好像掉不完似的,不一会儿又蓄满了眼眶。
容凡直接说道:“我失忆了。”
这人的眼泪刚掉完,此刻被容凡的话惊了一瞬,很快接连续上了,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他抽噎着说道:“阿六……你肯定受苦了,不然怎么会失忆……”
容凡没有否认,见对方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不久,这人不复哽咽,想来是哭饱了。
容凡心里稍感新奇,他没有意料到万尸林中会有这般感性之人。从遇见的两个万尸林中人来看,同门之间的关系应当很好,不论是万尸林尚在时,还是万尸林覆灭后。
“我是装装。”这人说道。
……装装?
容凡挑了一下眉毛,真的这么巧?
他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说道:“原来你就是装装,这近些日子我与顾晗提起你几回了。”
话音甫落,装装登时攥紧双拳,难忍激动地说:“你与顾晗都在了?”
“嗯,我前些日子遇上她了。”
“真好……你们都还活着……”装装喃喃,“阿六,若是我没记错,你如今应当二十五了?”
“没记错,诸多巧合之下我这条命又续上了。”容凡说。
“阿六,前些日子传出的绯衣白发公子,是你么?”装装担忧道,“拍下益寿丹的,是仰秋门吧?”
容凡意外:“你都知道?”
“顾晗去年认亲的时候与我们说过,她曾是仰秋门的千金,只是……这亲到底没有认成。”装装说道,“不过仰秋门门主的妹妹,也就是顾晗的小姑,自重逢顾晗之后,便一直跟着照拂她。前些日子我多加打听,说是拍卖行当日有一位紫衣女子将益寿丹拍下,左右一想,我便将各自的身份都猜了个差不离。”
听完,容凡微微颔首,道:“且不说顾晗,我有一紧要之事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会为流阳宗做事?”
装装自嘲一声,说道:“阿六从前不也为流阳宗做事么?你那时候所图为何,我如今便所图为何……我不想看见他们一个个离开。”
容凡了然,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可这实在是不该——”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帕子中央躺着棕黑色的药丸。
“流阳宗许诺给你的,是这种药丸么?”容凡抬眼看向装装。
见了药丸,装装紧紧握了握拳,踌躇一阵后,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它。之后,装装缩回手,用力地蜷了蜷手指。
容凡眉心一蹙,试探问道:“你想将它服下?”
装装喉结滚动几下,偏过头去,说:“我不想,这是你的。”
容凡使坏地捏起药丸凑到装装唇边,轻声说:“真不想服下?”
装装目光止不住地往下移,然而到紧要关头时他用力闭上了眼,再度将头撇向一旁,说道:“我不会服下的,这是你的。”
“这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服下它。”容凡收了药丸,说道,“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装装困顿又迷茫地看着容凡。
容凡问他:“你服过几回了?”
装装思索一阵,说:“自你上回出事之后,不下十五次了。”
“是我做刽子手被掳去青云宗之后么?”
“嗯。”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装装捻捻手指,又抽了抽鼻子,“……有半个月了。”
容凡渐渐沉下声音,说:“装装,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一丝不对么?”
装装缓缓低下头,声音很小,也不坚定,“每次服下它之后,我的身体就舒服了很多……阿六,它真的是个好东西……”
嘴上说着肯定的话,可他的眼神却在闪躲,里头似有困惑,又有些许了然。但又像所有的瘾君子一样,他更想要麻痹自己,说服自己。
容凡又想叹气。服下这种药丸,成瘾是其一。其二,在凝骸香的作用之下,本就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万尸林中人只会更早离世。
“你本可以再多活两年,服下它,兴许一年也不足以了。”容凡说道。
装装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说道:“阿六,它对我的身体好啊……怎么会呢?”
容凡说:“你上瘾了,对么?”
装装鼻翼抽动,默然不语。
容凡说:“这里头有凝骸香,你若是不知道凝骸香是何物,我便告诉你。”
装装呢喃:“凝骸香……”
装装的神情渐渐恍惚起来,容凡没见过瘾君子,所以眼下并不知道装装恍惚的神情代表什么。
直到装装眼下两行泪,跪在容凡腿边,说:“没了它,我不知该怎么活了……阿六,你不要怪我……”
容凡要把装装扶起来,后者的两只膝盖偏偏像是粘在地上一样,怎么都不肯起来。容凡没忍住,说道:“不是,我真搞不懂了,你跪我干什么?”
装装的眼泪再次糊满了整张脸,伴随着身体的轻微颤栗,他咬了一下舌头,逼迫自己清醒,“你……你杀了元易行,让我们离开万尸林,不、不就是想给我们这些人最后的体面吗,可、可是我辜负你了,我真的……我对不起你!”
容凡听了,不禁冷下声音道:“……装装,你是不是没长脑子?”
归根结底,错误都必须算在流阳宗头上才对。
装装已经到了这种境地,未来要除去他对凝骸香的瘾实属登天。容凡漠然地把药丸拿出来,给了装装。
但是装装依然不要他给的药。
“你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了,还让我留着干什么?”容凡说,“能平息你此刻的瘾也是好的,要摆脱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只能慢慢来,逐渐减少服用它的次数。”
装装垂头呢喃:“为流阳宗做事,才能得到一颗这样的药丸,这么珍贵的东西……为什么是不好的呢?”
容凡真想抓着装装的肩膀使劲儿摇,“流阳宗就不是个好东西!”
装装咽了下唾沫——如果这药丸确实对他们有用呢?服用之后舒适至极……他要是还动阿六的药,岂不是猪狗不如?就也算是死,他对阿六也做不出这事。
“流阳宗若不是个好东西,”装装低着头,跪坐在地,他捶了一下脑袋,用疼痛来保持清醒,“那小宁怎会愿意做流阳宗弟子……小宁是个好人,流阳宗就是个好东西……”
容凡对装装的态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装装不单单是因为毒瘾而麻痹自己,更因为他相信曾经的家人。
“对于流阳宗做的那些恶心事,谭宁一概不知。”容凡少了些忿忿,“谭宁的师父,许尧,是个活死人。他用的也是凝骸香。”
装装好一阵才有反应,他顿顿地说:“活、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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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弟子来给您送饭了。”谭宁站在门外,手中提着饭篮,里头装着三菜一汤。
许尧在桌边静静阖着眼,双手自然搭在腿上,闻言,他的鼻腔送出了一个音节,当是应声了。
按照以往,谭宁开门将饭篮放在桌上就应该走了。但是此时此刻放完饭篮的谭宁依然立在桌旁。师父屋里一如既往的那股令人不舒服的香味今日依旧浓郁,弥漫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不知是否因为听了阿六的话,眼下闻到这香味,谭宁只觉比从前更为不适。
这真的是凝骸香么?若是当真如阿六所说,师父他……
“小宁,你怎的还在这里?”不知何时,许尧睁开了那双不再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谭宁。
“……弟子这几日忧心大比,练功有些着急了,这几日休息总不得好,故而方才有所失神。”谭宁低下头,解释道。
许尧一笑,说:“你入内门不少年头了,怎可因一个大比就失了方寸?想来是还有旁的事乱了你的心,罢了,师父一个老人家,你既不想说,师父也不多问,你下去吧,大比之事若太过繁琐,便交予其他弟子去做。”
谭宁面上不敢让许尧看出半分不对,他点头说道:“弟子并无其他事瞒着您,多谢师父的好意,弟子先下去了。”
他没有再迟疑,倒着后退了几步便回头走了。
许尧虽已耄耋,但他的内功并未随着年岁倒退,所以谭宁不敢赌,只能乖乖离开,没有在屋子周围徘徊。
他也替许尧收拾餐后的饭篮好多次了,碗盘很干净,筷子确有动过的痕迹。
既然阿六对活死人一事颇有了解,想必他应有其他法子来试探吧。
半个时辰后,谭宁再次来到许尧的屋子,替许尧收拾饭篮。
“小宁,还是你啊。”许尧站在窗边,手里拨动着一串珠子。
谭宁瞥了一眼,顿感莫名。师父手里的那串珠子是佛珠么,师父何时开始信佛了?
一边想着,一边盖好盖子,谭宁道:“师父,您手里的可是佛珠?”
他对师父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这回也不例外。
许尧笑呵呵地说:“手痒,随手拿了个东西,不是什么佛珠。”
谭宁跟着笑了笑,说:“师父,这几日其他弟子也要准备大比,弟子不想让他们分心,您屋子的洒扫就交由我来做吧。”
许尧点点头,道:“小宁是个好孩子,若不嫌我这个老头子麻烦,你就多来陪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