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刽子手后反派就在我刀下》 第1章 法场 直到看见“叶堃”两个字,容凡才意识到自己穿书了。穿的还是好兄弟写的武侠小说。 兄弟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容凡,这本书写完了,别人看不看无所谓,你必须得看呐!这本书的主角就是我以你为原型塑造的,生动形象耐人寻味,前期过五关斩六将,后期威风凛凛横扫八荒,我作为亲爹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 好嘛,结果呢? 被作为原型的容凡穿成了一个刽子手,一个刚出场就要死在青在言手底下的小喽啰。 容凡看了兄弟写的书,虽然看得不细,但好歹也是看了。首先,主角路明帆的个性跟他本人八竿子打不着边,其次,青在言甫一亮相,那刽子手就死得透透的了,半点儿反转没有。 今天被押送法场行刑,是青在言在书中的第一次亮相。他遭人暗算,暂时被封了内力,武功也跟着被压制。叶堃是否真的犯了要被斩首的罪行暂且不说,反正容凡腿边的这位是顶包的。 书中写到,法场上的刽子手堪堪要举刀之时,局生异变,顷刻间刽子手人头落地,一行武功高强之人带走了青在言,徒留下身首异地的官员衙役。 . 形势很严峻。 容凡握着刀,心里直叹气,形势相当严峻。 周遭尽是繁杂的气息,牛毛细雨打在身上,行刑台下人头乌泱泱的一大片,菜市口的空气比往日更加浑浊。 一个穿灰布短打的小伙儿朝容凡走来。 “就要取下了。”小伙儿抬抬下巴,说道。 容凡的目光随小伙儿下巴的指向下移,只见一个男人垂首跪在他的腿边,披散着乌黑的长发,身着白色单衣,身上缠缚着麻绳,背后插了一块木牌子。木牌最上头的斩字被一个红圈包住,下面赫然写着“犯人叶堃”。 容凡再一转身,监斩官的火签已然掷到眼前。 “午时已到,行刑——” 小伙儿利落地取下了男人背后的牌子,扔到一边。 容凡眼睛一闭。他不是在做心理斗争,他是在逼自己视死如归。毕竟跪在他脚边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死囚叶堃,而是未来祸乱整个江湖的魔教教主青在言。 根据书中描写,他作为刽子手,即将在举刀之时人头落地。 容凡脑中瞬息之间百转千回,他必须要在青在言手底下那帮人劫法场之前保住自己这条命。 因为容凡迟迟没有举刀,火签下来时陡然静默的人群逐渐议论纷纷。 “刽子手怎么回事,还不动刀?” “他看着面生,不是以前那个吧,是不是本事还不到家啊。” “瞧他样子挺白净的,提得动砍刀吗?” 监斩官皱起眉,他伸长脖子去瞧那一动不动的刽子手,再重重地咳了一声以作催促。 下一瞬,容凡就像是被这声咳嗽猛地抽回了魂,他将刀扔开,顶着众人惊疑的眼神蹲下身,对着青在言的左耳飞速说道:“辰砂二两水磨雄黄一两叶子雌黄一两紫金半两!” 说完,容凡狠狠地松了口气,幸好他看小说的时候抽风,把这句话给记下来了! . 青在言的父亲,青云宗的现任宗主,青敬山,曾在行走江湖之时欠一人救命之恩,后来青敬山和那恩人成为生死之交,还许下过诺言:二人日后若是各自生育儿女,便要给未来的儿女许下娃娃亲。 二人之后分散于江湖,但那诺言却并不是玩笑,二人给娃娃亲留下暗号,若未来各自儿女有缘相遇,凭此暗号,则可续上他们未尽的缘分。后来青敬山恩人之女的确遇见了青在言,只不过那时候青在言已是臭名昭著的魔教教主,虽心属恩人之女,但人家早已倾心于男主路明帆。 容凡一心要记起那句暗号,至于他们性别相同无法结成娃娃亲一事,他并不作考虑。只要这暗号说出来了,他就可以暂时冒充青敬山的恩人之子,顺理成章的,青在言应当留他一命。 辰砂二两,水磨雄黄一两,叶子雌黄一两,紫金半两。 这是防疫病的药方,也是娃娃亲的暗号。 . 话音落下,原本垂首的男人缓缓抬头看向容凡。 容凡也同样打量着未来的大反派。 反派长了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得幸亏他单独跪在腿边,若是把他扔进菜市口的喧嚣中,容凡绝对有理由相信这人会立即融了进去,再也无法找出来。 可这人的眼神却极为锐利,他的目光扫过容凡的脸,不过一瞬,就移开了。容凡似乎看见他笑了一下。 笑得不太友好。 就在所有人都对法场上的走向莫名其妙之时,一道粗砺的叫喊从人群之中迸发出来:“有人劫法场了——” 喊叫声中,从街道两端的檐角飞下数道黑衣人影,衙役尚未来得及拔刀,顷刻间天旋地转,意识不再清明。监斩官抱头躲到桌下,哆哆嗦嗦地求遍十万神佛。 混乱中,容凡太阳穴跳了两下,脖子上袭来一阵凉意。生死一线之间,容凡用力闭上眼,强行关闭视觉后,听觉顿时敏锐起来—— “把他带上。” 语气淡淡,声线很好听。 容凡没忍住睁开了眼,却见本应跪在腿边的青在言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还转过身对着他笑了一下,容凡下意识礼貌地回以一笑,不过嘴角还没扬起,便猛地绷直了。 “呃——”容凡的肋骨正中惨遭袭击。 青在言点了他的穴。 转瞬间天地倒转,容凡直接被人扛到肩头,视野里法场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 这帮黑衣蒙面人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倒是畅快了,只有容凡面色越来越苍白,他皱紧了眉头,说道:“可以……慢一点吗?” 闻言,扛他的人笑了一声,大喊道:“少主,这人谁啊,为什么要带回去?” 声线是少年人的清冽。 前头传来青在言的笑声:“他是你们的少夫人。” 容凡怔了怔,青在言什么意思,他不会把娃娃亲当真了吧?书里可不是这样写的啊。 “少夫人叫我们慢一点!”这人再次喊道。 “慢一点?”青在言道,“那不可行,我急着回宗门与他成亲呢!” “好嘞,必不能耽误少主的美事!” 容凡:“……” 速度不降反增,容凡的胃被这人的肩膀时轻时重地顶着,不适感越来越强,得亏没吃什么东西,否则必吐无疑。 可以见得是他多心了,青在言并没有把娃娃亲当真。 虽然身体上不好受,但是心理上,他对穿书这事儿接受良好。不管怎么样,他暂时活下来了。 . “小齐,他晕过去了。”跟在韩齐后头的云朵说道。 韩齐先是吓一跳,他故意颠了两下肩上的人,说道:“我真怕他吐我一身!” “没吐,”云朵说,“他可是咱们少夫人,就算吐了,你也得消受着。” 韩齐脸一黑,说:“真吐我身上,我肯定揍死他——说不定都轮不到少主上场,我用拳脚就能让这人把知道的都说了!” 云朵嗤了一声,道:“你呆不呆?‘少夫人’另有用处,你多动动脑子。” “什么用处?”韩齐飞快往后下方瞥了一眼,又赶紧回过头来,“这人病气重的很,不合适吧?” 云朵无语,她懒得再搭理韩齐,足尖一点飞到前头去了。 剩韩齐独自纠结了一路:“少主什么时候有断袖之癖了?不该啊……” . 再醒过来,容凡的穴被解开了。 他被扛到一个小竹屋里,竹屋内一共三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一男一女,二人都穿着青白色衣袍。 容凡的目光在掠过其中的男子,看身形应该不是青在言。 “少夫人,您可算醒了啊?” 这声音容凡熟悉,可不就是扛他一路的人么。 容凡再次向这人看去,果不其然,这人是一个模样清俊的少年,少年的头发全部高高束起,正靠着门扉看着他。 此时,坐在门边的少女回过头来,开口就扔给容凡三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多大年纪?” 容凡按次序回答道:“姓容名凡,不记得是从哪里来的,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是容凡的实际年龄,他不知道这具身体年龄多大,想来应该差不多。 少女耷拉着眼皮,瞧着心情不妙,她盯着容凡的神情,在想容凡的话是否可信。 韩齐拍了拍她的肩头:“云朵,用这个——”他亮了亮拳头,“比什么都灵!” 云朵这名字容凡有印象。青在言成为魔教教主后,他的右护法就叫云朵。 “不记得从哪里来?”云朵的语气比表情更冷,她没搭理韩齐,对容凡说道,“骗我可以,但是要骗少主,你就得想好后果了。” 容凡真诚道:“没骗你。” 韩齐蠢蠢欲动地说道:“揍你一顿,你就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了!” 容凡无奈地说:“你把我打死我也不记得。” 韩齐按了按指节,扭头对云朵说:“你听到了啊,是他叫我打的,不是我想要揍他的。” 云朵伸腿将韩齐拦下:“打坏了少夫人你怎么向少主交代?” 韩齐乍然想起“少夫人”的用处,脚步猛地一顿,怏怏地站了回去。 . 容凡料定自己不会被打,他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心想,既然眼前的少女是未来魔教的右护法云朵,那么这位稚气未脱的少年会是左护法谭宁么?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了满足探知欲,容凡主动问道。 韩齐见他盯着自己,点了点下巴,道:“你说。”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韩齐。” 容凡收回目光。韩齐不是未来的左护法,他也不记得书中有关于韩齐的描写。 . 没人再和自己说话,容凡便打量起身处的这间小竹屋。屋外正对门就是竹林,斜风细雨中,竹林拂起沙沙的叶浪。竹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圆桌,桌上一套简单的茶具,五把交椅,往右边走,还有一张素雅的绣屏,屏风后面有什么,容凡没有过去看。 这座山头只有一间竹屋,屋里的陈设虽不说简陋,但对于青云宗这么大的门派来说,明显小气了,可见竹屋绝对不是作待客之用。 . 另一边,韩齐和云朵也在打量着容凡。 容凡坐在交椅上,身形清癯,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把玩着茶盏,手指修长清瘦,仿佛一折便断。他肤色苍白如纸,就连眉眼的颜色也极为浅淡,双唇更是看不出血色,很容易就让人感觉他一身病气。 刽子手的红衣穿在他身上,不仅不显粗蛮,反而给他添了一些活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不至于如同薄纸一般,风吹来就飘走了。 韩齐突然俯身对云朵耳语道:“如果少主真的是断袖,也难怪会看上这病秧子。” 毕竟人长得是真好看,跟朵白莲花似的,也许少主喜欢的就是他脆弱易折的那股劲儿。 “韩齐,”云朵嫌弃地直皱眉,“你怎么这样呆?” 从来也没见过有哪个病秧子做刽子手的,其中定然存在蹊跷,少主将容凡带回宗门,一定是打算用特别的手段审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法场 第2章 失忆 容凡本来就肚子空空,又经历了被顶着胃飞檐走壁,整个人看上去蔫蔫的。空气静默,为了清醒一些,容凡起了一个话头:“你们现在守着我,是怕我跑了吗?” 韩齐抱着胳膊站在门边,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容凡的目光有些古怪:“要是让少夫人跑了,回去少主不得杀了我。” 容凡无奈,一口一个“少夫人”,真给他们叫上瘾了还。 “你们少主就把他的少夫人丢在这里了?”容凡含笑说道。 韩齐说:“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你的待遇。” 容凡好奇:“按你的说法,这里还有玄机?” 韩齐扬起下巴,说道:“当然了。这座孤峰四面都布满了机关,若是没有青云宗内门弟子带路,你寸步难行,就算下了山你也没法走出去。” 容凡微微阖眼。青云宗……青在言现在还是青云宗的少主,还没有变成日后祸乱江湖的魔教教主。 他强唤起精神,继续说道:“所以你们是怕我跑了,特意把我带到四面都是机关的地方?” 韩齐点了点头。 “我又不傻,肯定跑不了啊。”容凡说。 一旁的云朵忽然出声道:“容凡,你一直都在贤云州做刽子手么?” “不记得了。”容凡道。 云朵几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容凡的手腕,她力道不小,容凡却并未挣扎,只道:“难道把脉能看出我是不是一直在做刽子手?” 云朵敛眉,片刻之后,她神态怪异道:“我探不出你的深浅,内力紊乱,似走火入魔之象。” “走火入魔?”韩齐竖起耳朵,按着门扉站直身,“他这样还能送去少主身边么,伤了少主怎么办?” 云朵的手指离开容凡的脉门,说道,“你来看看。” 容凡便乖乖把手放在韩齐面前,微笑道:“请。” 韩齐睨他一眼,抓过他的手腕细细感受,没过多久,韩齐摇摇头,道:“乱得很,看不明白。” . 书中对刽子手的描写就四个字:身首异地。以致于容凡先入为主,以为原身就是普普通通的刽子手,但云朵和韩齐接连试探出这具身体内力紊乱,可见原身绝非等闲之辈。 容凡昏昏沉沉地枕着胳膊趴在桌上,他发现了,自从二人探出原身不简单之后,对他的忌惮比刚才明显得多,就连一直把“少夫人”挂在嘴边的韩齐也是如此。两个人笔直地守在门边,一手搭在身侧的剑柄上,蓄势待发。 “如果你们少主想起我来,你们就把我叫醒——我要睡了。”说完这句,容凡歇了找话题的心思,脑袋一偏,彻底睡实了。 . 再醒过来,容凡闭着眼缓了许久。老毛病了,每次睡醒都像是溺在深海里,压抑到绝望的情绪将他包裹,通常要缓半个小时才能回归正常。 “不舍得醒?” 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好似远在外太空,明明每一个字容凡都听清楚了,可怎么都听不懂。 他紧锁着眉,呼吸开始急促,胸口加速起伏。而后,他的手腕感受到一抹温热,这抹温热在他的脉搏处停留了片刻又悄然消失,容凡喘着气,将弥留过淡淡热意的手腕在衣服上用力地蹭了蹭,蹭到皮肤泛红还不够,他继续用力,皮肤下泛起血点。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还不让人碰?”同一道声音。 近在咫尺的脸。 容凡理智回笼,瞳孔开始聚焦。 声音是一样的声音,脸却不同于白天所见的那张大众脸。眼前的这张脸实在是明艳,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眼尾弧度像是绽放开的花瓣,欲收未收,引人遐思。再往下,鼻子也好看,笔直高挺。再往下……容凡的视线定格,这人的嘴唇极为好看,唇线勾勒得恰到好处,色若丹霞,尤其是那唇珠,宛若秋露,盈盈欲坠。 “如何?”好看的嘴巴一张一合,饱满的唇珠时不时与下唇相贴,“跟了我不亏吧?” 容凡顿时回过神,他移开目光,空空如也的肚子适时响了响,他笑了一下,道:“自从跟了少主,日子也是好起来了,一天饿三顿呢。” 说罢,他站起身,退开一步,拉远与青在言的距离。 看见青在言的真容,容凡脑中闪过一些原著的片段。前期,青在言是青云宗的少主,和男主的故事线没有交集,所以鲜少有直接描写青在言的段落,只是在介绍矣南三大宗时将青在言等人一笔带过。后期,江湖忽然就被青在言搅得不能安生,他杀伐无度,茹毛饮血,偏又实力强悍,叫江湖人人自危,最终落得一个死于男主剑下的结局。 书中没有对青在言的外貌描写,所以容凡很难不惊讶。 ……杀人魔头竟然长这副模样。 青在言大笑,说:“正好,带你去尝尝尹大师的手艺。” “尹大师?”见青在言朝门外迈开步子,容凡自然而然地跟上。 青在言道:“尹大师是我花了大功夫从甪州请来的名厨,就是抓把土给他也能给你做成珍馐美馔,你跟了我算是有口福了。” 容凡没再说话。这次醒来没有缓够,他的心情非常低落。走在雨后的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竹叶尖挂着的水珠落在肩头,飒飒的凉风吹动衣袍,容凡吸了口湿润的空气,更难受了。 他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从看见青在言到现在,他一直感受着比韩齐云朵二人要尖锐得多的审视。 出来后,青在言不在前面带路,而是并肩走在容凡的右侧。他说了很多甪州的名菜,说到兴头表情生动,惹得容凡不自觉就看了青在言好几眼。青在言长相明艳,穿着却是截然相反的素雅,一身青白宽袖长袍,丝绦腰带里插了一把折扇,仅此而已,再无别的装饰点缀。 . 天已垂暮,山林里路道崎岖,雨后山路更加湿滑。容凡一个趔趄,幸好青在言及时将他扶住,否则难免狼狈。 容凡回头看了青在言一眼,说:“少主忘了放手?” 青在言紧紧握着他的手腕,食指和中指正巧按在他的脉门上。 “从小我就被人夸练武奇才,不论什么功法都能很快悟透。”青在言说,“你练的哪门功法?不妨说出来,我来帮你参透它。” “我忘了。”容凡收了收胳膊,却抽不回自己的手腕。 青在言握紧了他的手,大大咧咧地笑道:“山路湿滑,我扶着你,不介意吧?” “上山是韩齐用轻功带我飞的,怎么跟了少主之后待遇反而还降低了啊?”容凡没有执意抽回手,“这路我不爱走,少主带我飞下去吧。” 青在言仍未放手,他爽朗道:“行啊。” 容凡心头霍然一松,那股逼人的被审视感消失了。青在言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紧紧揽住他的腰,二人之间的距离急速缩小。容凡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人身体呼吸的幅度。 “好好抓紧啊夫人,本少主可要带你下山了!” 浪荡得仿佛像是在**般的话从青在言的嘴里说出,容凡闻之不禁心忖:原来这就是书中大反派的调性么?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抠住青在言的腰带,勉强把这东西当作安全带。 青在言带着他纵身跃起,视野乍然开阔不少。青在言身形飘逸,足尖轻点林梢,掠过身下茂密的竹丛。扑簌簌的风刮在脸上,容凡道:“能控制速度吗?我有点冷。” “不能。”青在言虽然语气含笑,但他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你饿了,要赶紧吃饭。” 容凡识趣,不再多说。 . 双脚再次接触到地面,容凡喃喃自语:“会飞果然超级酷啊。” 青在言走在前头带路,他耳力敏锐,容凡的形容词他不懂,但是他感受到了容凡语气中所带的艳羡之意。 观此人脉象之紊乱,犹如练功至走火入魔。可即便是走火入魔,也不至于完全看不出内力深浅。能被安排去砍他头的刽子手,身份怎么可能简单,可这人又偏偏说出了那句暗号,若真是他爹当年的恩人,还真得把握试探的手段和程度。 青在言忽然说道:“你能在劫法场的时候说出那句暗号,想必明白其中的意义了?” 容凡没有撒谎:“明白。” “你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了自己会哪门功夫,”青在言盯着他,“但是你却记得那句暗号。” “继续往前走呀,我饿了,咱们边走边说。”容凡从后面绕到青在言左手边,“我失忆了,忘了很多东西,也还有一些是记得的,我的名字,我的年龄,还有那句暗号,我都记得。” 这话说完,青在言一直挂在嘴边的笑都凝滞了。 “没把你当傻子。”容凡赶紧补了一句。 青在言的目光凉凉扫过容凡的脸,“失忆了,以后还能记起来么?”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容凡说,“想起来了我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 “那当然好了,早点想起来,我也好,你也好。”青在言抬脚往前走。 . 二人通过林间小径,来到一处庭院。进了院子,首先入目的是一方小塘,塘上横着一弯拱桥。青在言带着容凡绕过方塘,穿过游廊,最后来到了名为抚风阁的地方。它矗立在下了孤峰之后遇到的第一座山的山顶,雕甍画栋,直冲云霄。二人上了第三层楼,此时已经暮色四合,夜风吹过回廊,这里的景致独有一番风味。 屋内空间很大,只有正中摆了一张圆桌,显得十分空荡。 青在言给容凡沏了一杯热茶,招呼道:“喝杯茶暖暖身子。” “谢了。”容凡的手很凉,茶杯带来的热意使他不自觉紧了紧手指。 两侧的楼梯陆续上了些端着托盘的男男女女,托盘上尽是好菜,很快便将圆桌摆满,容凡喝下热茶,说道:“只我们两个?” “动筷吧,别拘束。”菜刚布好,青在言就夹了几筷子,他道,“我爹听说恩人的孩子来了,正往这里赶来见你呢。你能喝酒么?” “能喝。” 容凡听青在言说可以动筷了,直接就将筷子探向桂花酥,心情不好就要吃甜的,所以他从小就爱吃甜点。 听青在言的意思,青敬山马上就要来了。尽管容凡没看仔细,也记得书中对青敬山的描写只有寥寥几笔,一没注意就容易忽略了有这号人出场。容凡看书会抽风,越不重要的东西,他越有印象,比如娃娃亲的暗号,再比如青在言成为魔教教主残害正派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 我要你们下去给我爹陪葬。 第3章 成亲 “既然能喝酒——”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容凡脑子里那个活不了多久的青敬山出现了。他好奇地抬眼望去,一位身穿青白色长袍的男人信步走来,此人面若好女,看过去顶多而立的年纪。 这人是青在言的爹?太年轻了,父子俩长得也不像。 青敬山的模样和容凡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瞧着又是一身青白色的穿着,容凡后知后觉,这应该是青云宗的宗服,上上下下都这样穿。挺素的,也挺有点儿不显山露水的大宗风范。 “我带了珍藏多年的好酒过来,既然你能喝,可别辜负了我的心意。”青敬山落座,把带来的白玉酒壶放在桌上,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出的潇洒豪放,他转头又对青在言道,“没等多久吧?” “你再不来菜都要凉了。”青在言拎过酒壶,将在座三人的杯子都斟满,“夫人,我爹向来吝啬,这桂花酒我求了几次,他从不肯拿出来,今日要不是沾了你的光,也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喝到这壶酒。” 容凡没想到青在言会当着青敬山的面叫他“夫人”,不禁怔了一瞬,却见青敬山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容凡扬了扬眉,说道:“那我必是要多喝些了。” 他端起酒杯浅抿了一口,酒很香,入口有余甘,应当是果酒,似乎不太烈。 “如何?”青敬山道。 容凡喝酒不多,也想不出花里胡哨的形容词,他满面诚挚地点头说道:“好喝。” 饭菜味道偏重口,容凡不由得多喝了些酒,等另外两人都吃得差不多时,他已有些泛晕了。这酒后劲十足。他知道青敬山一直在观察他,不同于青在言尖锐的审视,青敬山不着痕迹,若是没有设防,绝不会注意到这人的视线。 容凡的眼神开始涣散,另外两人自然看出他不胜酒力,青敬山在这个时候忽然开口:“我听小齐他们说了,你叫容凡,是么?” “容凡,二十四岁,不记得从哪里来,也不记得……”说到这里,容凡偏过头轻轻打了一个酒嗝,再接着说道,“也不记得为什么就变成刽子手了。” 青在言对他爹补充道:“他还记得娃娃亲的暗号。” 青敬山放了筷子,拿张帕子随意擦过嘴,又把皱了的帕子扔在碗边,他盯着容凡的脸,缓缓开口说道 :“容凡,你长得与我恩人并不相像。” 容凡恍惚地抬头与青敬山对视。理智后知后觉地告诉他,这时候他应当找个借口将这件事搪塞过去,别好不容易在法场上捡条命回来,晚上吃顿饭就要下线了。 不料青敬山收回了目光,又说道:“常言道儿子肖母,你长得不像上官不奇怪——只是我仍有一事不解,恩人复姓上官,你为何名叫容凡?还是说……你叫上官容凡?” 听到这话,容凡想都没想就直接答道:“我就叫容凡,姓容名凡。” “所以你不是上官的孩子。”青敬山紧跟着说道。 容凡清醒了一些,他道:“失忆之后我就叫容凡了,至于失忆之前我叫什么,我并不记得。” 青敬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容凡心想糟了,这次忘了补上一句“我没把你当傻子看”,青家父子俩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他摁了摁太阳穴,紧张又笨拙地问道:“您……信么?” 全是破绽,就相当于没有破绽。失忆之人的话本就当不得真,既然说什么都不当信,那就什么都可以说。 青敬山微微颔首,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底下知道此暗号的人只有我和上官,你若不是上官的孩子,绝无可能知道它。我知道孩子你肯定受过苦难,不然好好的也不至于失忆,你先安顿,过几日我便让安老给你看看,兴许治好了,你就都想起来了。” 容凡闻言,佯装松了口气,说道:“一切都听从您与少主的安排,只要你们愿意信我就好,我说的都是真话。” . 酒足饭饱,时候也不早了。容凡神色困倦,双目无神,青敬山没有再多说,只叫青在言安顿好容凡。 容凡跟着青在言起身,告别了青敬山,出了抚风阁。夜风冷冽,容凡拧起眉,他将衣领往上拽,遮住了半张脸。 青在言侧过身,看了容凡一会儿,突然笑了,说:“其实你只喝了两杯酒。” 容凡瞥他一眼,迟钝地点了点头。 “醉了还是没醉?”青在言探过头来看他。 “醉了。”容凡脖子后仰,拉开与青在言的距离。 “真醉了啊,那太可惜了。”青在言收回了目光,他拉长尾音,边走边摇头感叹道,“太可惜了……” 容凡问他:“可惜什么?” 青在言抽出折扇,啪地一声打开,从容凡的角度看去,扇面恰巧遮住了青在言好看的唇珠,“若是你现在意志清醒,我想与你商议成亲的日子。不过既然你已酒醉,就不说这些了,说了怕你不当真。” 容凡低头走路,一句话也不想说。青在言说话太不着调,他不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只知道青家父子俩不可能对他放松警惕,喝醉了就要少说话,省得说多错多。 “小心!”青在言蓦地拽住容凡的腰带,将容凡往身边带,“路滑,我扶着你走。” 容凡转了转右脚踝,刚才踩滑的那一下不轻。检查了一番,应该没扭到脚。 容凡默然不语,青在言丝毫不在意,他虚揽着容凡的肩,继续说道:“夫人,没别的空房了,你就住我院子里的厢房,离你近一些,本少主才能放心。” . 青在言的庭院离方才的抚风阁不远,就坐落在山腰上。进了院门,里头不如别处雅致,进去就是一大块空地,空地左边有木桩,应当为练武之用。 容凡上下眼皮在打架,进了房间就不管不顾地阖上了眼。见此状况,青在言没有点灯,将人往床上一放便离开了。 未几,容凡迷蒙地睁开眼坐起身,今夜无月,屋里又没有光源,视野里昏暗一片。他将身下的被子扯出来抱在怀里,心情不佳地磨了磨牙。扶自己走来的一路上,青在言装作无意地摸遍了他全身上下,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忍住不动手。当然,他也怕被青在言打死。 容凡清楚,青在言是想试探看看是否能从他身上找出可疑的东西,并非是蓄意骚扰。但他天生就不喜欢说话不着调的人,更别说他还极其厌恶和别人过度接触。 恰好青在言两个都占了。 . 烛光摇曳,残羹冷炙尽数都收拾干净了,青在言去而复返,走到桌旁拎着酒壶晃了晃。 “别晃了,你送他走后我全喝下了。”青敬山看着他好笑道,“你不是不爱喝果酒么?” 青在言意兴阑珊地将酒壶放了回去,他大喇喇地坐下,说道:“不爱喝,但你藏了这么久,不多喝些总觉得亏了。” “听小齐说,你刚回来就把挑战书都接下了?”青敬山问道。 青在言低头剥着手指头,心不在焉地说:“是啊,前些时日蹲大牢,人都要蹲废了,正好接几封挑战书活动活动筋骨。” 青敬山说:“有些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去做,那些挑战书也根本没有必要去接。再说了,青云宗不是靠你一个人,青云宗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你别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去。” “都说了是活动筋骨,人家挑战书都送来了怎好不接?那我不就成不战而屈人之兵了。”青在言马马虎虎地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你觉得容凡是你恩人的儿子么?” 青敬山清楚根本说不动青在言,也就不再劝,回道:“二十四年前上官都不曾娶亲,容凡不会是上官的孩子。”说到容凡,想起此人苍白病态的模样、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神态、还有他说话时故意表现出的憨直,青敬山面上多了几分玩味,他笑道:“我问他是不是叫上官容凡,他倒好,回得真快,说他就叫容凡。” “他的说辞漏洞百出,真是你恩人之子才怪。你说他会不明白自己有多少破绽么,他咬死了说失忆,于是再多破绽也有了来由。”青在言撩起眼皮,道,“不过,你不是说天下只有你与你恩人知道那句暗号么?” 青敬山反问:“那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的啊。”青在言莫名其妙道。 青敬山说:“上官一样可以告诉别人。” “……意料之中,容凡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退一步说,就算他是你恩人之子,那也存了害青云宗的心思。”青在言说,“他内力紊乱,可说是走火入魔却也不像,总之他不是个简单的人。” 青敬山忽地想起什么,他骤然严肃了神色,说道:“你把他安顿在哪儿了?” 青在言盯着手指头,没回话。 “你该不会将他安排在你院中的厢房住下了吧?” 青在言清了清嗓子,他甩开折扇晃了两下,咕哝道:“还真是知子莫若父。” “尚不知他底细,你应小心行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都蹲过牢房了你还没得到教训吗?”青敬山一着急就忍不住上手,他朝青在言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语气不善,“你这次又是怎么想的?” 青在言摸着后脑勺站起身,青敬山看他退开一步,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的夫人总不能安置到其他地方去吧,那该成何体统?”青在言边说边后退,“人家拼了命也要对我说出娃娃亲的暗号,我不好辜负他的心意——爹,我想好了,我要跟他成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成亲 第4章 文身 翌日,容凡捱过了起床气,下床后看见床边的红木角几上面放了一套绯色的衣服。昨夜酒醉并未洗漱就睡下,酒醒后他浑身难受,眼下正好有了换洗衣物。 刚出房门,便瞧见一袭青白身影自角门信步走来,随着折扇“啪”的一声被收起,那人道:“夫人,日上三竿了,昨夜休息得如何?” 容凡噎了噎,从没听过这样打招呼的方式,要是想关心他是否有休息好,又何必加上前面一句“日上三竿”,好像调侃他起太晚似的。 “挺好的。” 他稍微抬高抱着的衣袍,认真地询问道:“这件衣服是给我准备的吗?” 青在言执着折扇,松松地挑起一片绯色的衣角,他目光微微下垂,在容凡怀中的衣料上停留须臾,道:“是了。绯衣正适合你,我花了心思选的,你可喜欢?” “多谢少主的心意。”容凡不在意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直奔主题问道,“少主,我想要沐浴,应当往哪里去?” “沐浴?”青在言收回折扇,自责地说,“瞧我,忘了说了,怠慢了夫人。昨夜见你实在困倦,不好再打扰,紫烟山上有一处温泉池,里面常年泡着药材,可补虚健体——不如我先带你去垫垫肚子,之后便让小齐带你去温泉池。” 容凡下意识拢起眉心,温泉池? 他立刻拒绝道:“多谢少主的好意,我不爱泡温泉池,有没有可以直接沐浴的地方?” 青在言说:“可我以为,夫人应当泡一泡才好。” “我自己去烧热水。”容凡说。 “为何不去温泉池?”青在言问道。 “不喜欢。”容凡说。 “不喜欢啊……”青在言终归没有强求,他道,“既然不喜欢,那我就不啰嗦了,我们先去用早饭,之后再安排沐浴一事。” “好,多谢少主。”容凡道。 青在言笑了笑;“你是我的夫人,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言谢。” 容凡暗自撇了撇嘴,没有吭声。要不是知道青在言后来会喜欢上女主,也就是他娃娃亲的真正对象,否则容凡还真会以为青在言是断袖。“夫人”二字张口就来,说得仿佛煞有介事,青在言果然是个混不着调的人——容凡有意识地加深对青在言的此种印象。 不过讨厌归讨厌,客观来说,青在言笑的时候卧蚕挺好看。 青在言领着容凡去堂屋吃了些糕点茶水,他昨夜便瞧出容凡酷爱点心,今早的糕点都是容凡昨夜频频下筷的几样。容凡动筷前顿了一下,察觉到青在言花了心思,不过他装没看出来,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咀嚼。 容凡正吃着,余光瞧见青在言沉吟着斟酌了许久,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容凡以为他不打算说了,青在言却拧着眉,止又欲言。 “少主要说什么?”容凡道。 有了他先开口,青在言这才缓之又缓地说道:“容凡,你的脉象不稳,身体虚弱,我就想让你用温泉池补一补,这对你而言至少能够舒适一些,我没有别的意思——罢了,或许是我说话太过着急,若是你之后想去温泉池了,随时可以与我说。” 听他这样说,容凡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不自觉就停下了筷子。 未几,容凡垂下眼,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半块点心,说道:“我不是以为你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不想泡温泉,不喜欢下水而已……你别多想。” 他这样诚实地解释缘由,都是看在青在言花了心思准备早饭的份上。 青在言弯了弯眼,说道:“那就好,我就怕你误会我。” “没有。”容凡不愿在此事上多说,重新夹了块点心低头吃着。 . 甫一吃完,容凡立即起身:“少主,我想去沐浴。” “好,我这就安排人去为你烧水。”青在言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袍,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有其他要事处理,夫人先回房候着,过不了多久便能沐浴了。” 容凡应道:“好的,谢谢少主。” 青在言眉毛一挑,他说:“夫人忘了我方才所说?” 容凡愣了一下,困惑道:“少主说什么了?” “唉……”青在言无奈道,“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言谢,这回夫人可记住了?” 容凡不以为意,他敷衍应下:“记住了,少主既有要事在身,就别为我耽误时间了。” 说罢,容凡不等青在言说送他,兀自抱着衣服顺着来时路走回去了。 . 很快,容凡见到了青在言安排来服侍他的小厮,这小厮名叫竹七,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竹七穿的仍然是青白色的青云宗宗服,和韩齐一样的款式。竹七身姿挺拔,面容坚毅,不像是专供人差遣的小厮。他干活很麻溜,知道容凡急着沐浴,来时就将沐浴桶搬到了屏风后头,短暂介绍过自己便转身出去提热水。 未几,沐浴桶里的水兑到了适宜的温度,容凡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竹七,说道:“我沐浴不需要人帮忙。” 竹七从善如流地出去了。 容凡脱干净衣服,低头打量这副身体。 并没有他想象中瘦削孱弱,前胸后背有几条或长或短的伤疤,但不算惹眼。肌肉不至于虬结,该结实的地方都挺结实,腰腹平坦紧实,精薄的肌肉覆盖其上。这是一具十分有观赏性的男性躯体,只是肤色过于苍白。 他抬腿走进浴桶,身体被热水一寸一寸地拥裹,就算他完全坐下去,水位也只到锁骨处,可他却紧紧闭着眼,一手抚胸,试图压制住不正常的心悸,“一,二,一,二……” 一是呼气,二是吸气。 如果不用声音提醒自己,庞大的窒息感会让他忘记呼吸。 坐在浴桶中洗澡尚且如此,更遑论要他去泡温泉池。 容凡一直在克服,同时一直在失败,半晌过后,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将水舀回一旁的木桶,直到浴桶里只剩下原先一半的水量,他才得以顺畅呼吸。他抔水浇在身上,侧目时乍然怔住—— 浸泡过热水之后,左臂的皮肤有浅浅的色彩脱落,一点一点地露出底下冲击感十足的图案。 黑色的荆棘纠结错杂,犹如藤蔓从他的左手小臂攀爬而上,缠绕盘旋,直至肩头。 容凡在图案上搓了搓,皮肤搓红了,图案没有丝毫损坏。看来是文身。 打量起这道文身,容凡的第一反应是原身受过黥刑,方才洗掉的颜料是为遮掩受刑之耻所用。细想过后,又觉不对。黥刑多是在显眼的位置刻字以羞辱精神,左臂的皮肤日常都藏匿在衣袍之下,就算偶有露出,也远达不到羞辱的目的。再者,容凡并不认为刻在犯人身上的图案会细致至此,这荆棘藤蔓倒像是精心设计的。 既然不是黥刑留下的文身,却又要用颜料遮盖,想必是这道图案象征着某种身份。而这道身份并不适合被认出。 他没有遮盖文身的颜料,若是寻了借口去讨要,说不定又会引出这道身份带来的祸端。思来想去,他只好小心为上,避免在人前露出左臂的皮肤。 洗好澡,容凡的皮肤因为沐浴过热水而泛着薄红,不似原先病态的苍白。他将绯色的宽袖长袍穿上身,腰间系好皂色衣带,如同劫后新生一般放松着肩颈。他还向竹七讨要了一对臂缚,想着把袖口扎紧了,就能降低暴露文身的风险。 . 这厢容凡刚说要臂缚,那厢退下演武场的青在言就得到了消息。 “臂缚?他要练功么?”青在言穿一身墨色劲装,他把剑递一旁的内门弟子,随手拿了条干净的汗巾揩去额上的汗珠。 韩齐说:“容凡沐浴之后一直待在屋里,没有出来过。” “叫竹七时刻盯着他,你要是得空,就和竹七轮番上阵。”青在言说道,“再帮我留意安老何时回宗,待他回来,你就带着容凡去找他。” 演武场的另一端,漠上飞鹰甩开青云宗弟子欲搀扶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韩齐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说出了他认为妙不可言的提议:“少主,容凡身份存疑,实力莫测,不如把他带到演武场来……” 不等他说完,青在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忘了他的身份?” “……少主还真把他当夫人了?”韩齐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是,容凡长得再好看那也是个男人,您可是少主啊,堂堂青云宗少主居然要和男人成亲,传出去定会被整个江湖笑话,笑一辈子!别说江湖了,就说宗门内,黎长老会同意吗,还有黎小姐……” “本少主见色起意,谁不同意都没用。”青在言解开臂缚,初秋的天尚未摆脱夏日的燥意,一场比武下来热得人心烦,“你这几日多看看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别错漏了发现容凡身份的机会。” 韩齐拉着脸,不情不愿道:“哦。” 青在言有别的要事在身,没空继续逗韩齐。将要离开演武场时,他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对韩齐说道:“你对容凡好些,把他当兄弟来相处,指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韩齐愣了愣,说:“他身份都不清楚,我怎么跟他当兄弟,万一哪天他突然砍我一刀怎么办?” 青在言想起与容凡用早饭时的情景,笑了笑,说道:“他吃软不吃硬,明白了么?” 第5章 旧友 通过阴湿的小道,抵达洞口,刺骨的凉意渗了出来。青在言面色冷凝,他闭了闭眼,旋即神色恢复如常。他重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越能听见脚步的回响。尽管两侧点了数盏油灯,里头依旧暗无天日。 “少主。”有人向他垂首汇报道,“两日过去,他什么都没说。” 青在言颔首:“没饿着他吧?” 那人道:“每顿都有好好伺候。” 青在言睨了眼刑架上的男人,又转头说道:“你们先去外头等着。” 那人便招手,叫了旁人一齐离开。 “看样子,你在这里过得不错?”青在言抓了一个酒坛随意往里瞧,“真是羡慕你,我那几个月可是一滴酒都没沾过。” 男人的头发结成绺黏在额前,面上有污痕,但能看得出原是一个风神俊朗的人。他的衣服隐有馊臭,上面浸着血汗与酒水。听见青在言的声音,他不禁颤了一下,可依旧垂头不语。 “蒋谦,我才知道你竟是岑州人士,”青在言像是叙旧,他随手扫掉桌上的酒水和各式刑具,坐上桌面,神情惬意,“岑州素来以美食著名,我倒是想去游玩,只是一直没有太多空闲,岑州沿海,离得又远。可那毕竟是你的家乡,我说什么也得去看看的。蒋谦,你告诉我岑州有什么好吃的?只要是你说的,我肯定会尝尝看。” 蒋谦仍然低着头,他自嘲一笑,道:“这个时候了,少主还要与我说笑吗。” 青在言目光瞬间沉下来,“蒋谦,把头抬起来。” 蒋谦紧咬着唇,似在挣扎,最终还是抬起了头。 青在言端视着他的脸,忽而哂笑道:“就问你岑州有什么好吃的,可把你吓住了?” 蒋谦的视线透过杂乱的发丝,极为复杂地投在青在言的脸上,他声音沙哑:“少主手眼通天,既是知道我为岑州人士,岑州有何美食,又何必来问我?是想来看看我这个跳梁小丑么?” “跳梁小丑?你怎么会以为自己是跳梁小丑?好歹你还让我去蹲了几个月的大牢呢,这是跳梁小丑能做到的事么。”青在言诧然。 蒋谦不语。 “你以前可喜欢与我聊闲篇,怎么眼下只是问问你岑州有什么美食,你却不说话了?” “……岑州的人,生来便擅长捕鱼捞虾,你要是去,就去尝尝岑州的厨子做的鱼虾蟹蚌。”蒋谦收回了目光,再次低下头去。他说得很慢,又道:“你一直这样,总让我以为你是个心里只有游玩吃食的闲散少主,原来是一早便防着我了。” 青在言盯着蒋谦的发顶,在蒋谦不曾注意的时候,他的眸中翻滚着浓郁的情绪,似乎是想笑,又觉得荒诞。 “如果没防着你,昨天我就人头落地了。你本就抱着不该有的心思来青云宗,现在又怪我待你不够心诚,不如这样,我把少主的位置让给你,你来当。” 蒋谦默然。 青在言半靠着墙,晃着腿,讥笑道:“除了声音容易相像,其他的,你吃了不少苦吧?身形得和我一样,行事作风也得像我,还得易容成我的相貌。我记得你不爱吃鸡肉,我却是爱吃的,我蹲大牢的日子里,你吃得可还习惯?” 蒋谦逐渐咬紧牙关,他想起自己付诸东流的数年蛰伏,想起数年前那一夜的悲剧,想起滔天的仇恨…… 十七年,蒋谦的唇角溢出鲜血,他蛰伏了整整十七年。 成功进入青云宗接触青在言,易容成青在言,模仿青在言的一言一行让青云宗上下不起疑,谋害青在言入狱,让青在言顶包叶堃,打点好官员狱卒,青在言于狱中称冤也不允推案重审,甚至连刽子手也是精心找寻的武功高绝之人,如此就算青在言恢复武功,也挣脱不了人头落地的命运——费尽心思前前后后做了这些安排,就是生怕哪一个节骨眼上出问题。 可到头来,他的蛰伏,他的谋划,都不过是一场空。 更为可笑的是,几天前他还在愧疚。前仇旧恨与青在言无关,那都是上一辈的青云宗人犯下的罪孽,青在言视他如亲兄弟,是他为了报仇才不得不将青在言一并陷害进去。他七岁来到青云宗,与同为孩童的青在言一起成长至如今,虽然一开始就明白若要成功报仇,青在言必不可留,但人心是肉长的,朝夕相伴数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与青在言亲若兄弟。 眼下他才醒悟,青在言从未用真心待过他。 蒋谦笑出了声,“难怪,难怪。都是青云宗的畜牲,你们都是青云宗的畜牲,能有什么分别呢?我早该明白。” 青在言并不恼怒,只是很疲惫,一连几天的审讯没有任何结果,他只知道蒋谦陷害他是为了报仇,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仇。到底多大的仇,才会让曾经那个只有七岁的蒋谦苦心来青云宗蛰伏十七年之久? “青云宗前二十年做过的所有事,我都派人仔细查过。”青在言说道,“你七岁进入青云宗,也就是说,你想要报的仇发生在十七年前,或许更早。但岑州十五年前才归属相阳国,在它还是大耀国领土时,青云宗从未有人去过那里。你何以确定,你心中的仇是青云宗所为呢?” 蒋谦眼里的仇恨真实又沉重,青在言从不怀疑它。既然存在,又与青云宗无关,那么定是背后有人在栽赃陷害。 “你查过?呵呵呵……”蒋谦讥讽地笑了笑,意思很明显,身为青云宗的少主,青在言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青在言站起身,自知无法从蒋谦口中听到实情,他遗憾地说道:“若我们之间还是从前那样该多好,不然你也不会错过我的人生大事。” 蒋谦掀起眼皮,无言地看向青在言。 “我要成亲了。”青在言笑着说。 蒋谦动了动唇:“你和晚……和黎晚晴么?” “不是和她成亲。”青在言风轻云淡地说,“和我成亲的,是你们安排的刽子手。” 蒋谦皱眉:“你没杀了他?” “杀了他?怎么可能呢,他与我还有娃娃亲在身。”青在言说,“就算不说娃娃亲,他长得也好看,与我郎才郎貌,配得很。” “……瓦罐不离井上破,青在言,我劝你别太狂妄了。”蒋谦说,“他能被安排去做刽子手,身手岂会在你之下?你把他带进青云宗,就是养虎成患。” “有道理。”青在言点了点头,神色认真,仿佛在考虑蒋谦的劝告。 蒋谦目光不偏不倚地盯着他。 青在言拧着眉,苦恼道:“可是我真不舍得杀他。” “与男人成亲,离经叛道,青云宗的几个长老绝无可能同意。”蒋谦说。 青在言毫不在意:“我的人生大事,又不是他们的人生大事,他们同不同意与我何干。” 话音刚落,蒋谦又笑了,这次的笑来得突然,青在言不禁为之一怔。他打量蒋谦的笑容,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就算没有我,青云宗的大限也不远了。”蒋谦说。 青在言唇角僵了一瞬,声音沉了下来:“为什么?” 蒋谦却再次选择沉默。 青在言看着蒋谦,将思绪压了下去,不消片刻,他再次勾起唇角,说道:“蒋谦,你说的岑州美食我记住了。以后呢,我就不常来了,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我给你一句忠告——” 他停了下来,最后看了蒋谦一会儿。油灯里的火苗跳了跳,映在壁上的人影随之闪动,灯芯噼啪响了几声,洞内的空气更显沉寂。 “做个聪明人,多说话,少吃苦。” 青在言说罢,不再回首,转身离开了山洞。候在洞口的几人得到示意,快步向洞里走去。 . 院子里很安静,容凡甚至可以听见落叶着地的声音,他忘了自己又睡了多久,等他缓过来,竹七已经把饭菜端来房间了。 “公子,该用饭了。”竹七说。 容凡揉着脖子,点了点头。 竹七又说:“我本不该打扰公子安眠,只是天快黑了,我想公子再不用饭的话,身子会撑不住。” 容凡心想,原来是天要黑了,怪不得屋里这样昏暗。 “公子,要点灯么?”竹七问。 容凡说:“不用了,我能看得见。” 这一餐算是午饭晚饭二合一,菜品不如在抚风阁那般丰富,但也足够了,色香味俱全。容凡单独吃饭的时候特别容易走神,因此他吃饭的速度很慢。不知不觉间,天际的残霞被夜幕侵吞,竹七默默地点了灯,容凡像是被烛光惊着了,他转头看向竹七,问道:“你吃过饭了吗?” “等公子吃完,我再去食堂用饭。”竹七回答道。 “哦,那我吃快一点。”容凡加快咀嚼的速度,想了想,又问道,“食堂大吗,我能不能去食堂吃饭?” 竹七记起青在言的吩咐,说:“我须先将公子的去向告知少主。” “哦,那你们少主也在食堂吃饭吗?”容凡清楚青在言不会允许他随意走动,所以并不纠结。 “少主日日都在食堂吃饭,青云宗食堂里的厨子都是少主花了心思从各个地方请来的名厨。”竹七说。 容凡说:“难怪这些菜这么好吃。” “公子觉得好吃,便多吃些,下回公子想吃什么菜,我全都给公子端来。”竹七笑出一口白牙,容凡注意到他上面两颗虎牙特别尖。 “你吃饭的时候如果咬到舌头,是不是特别疼?” 竹七的表情出现瞬间的空白,“啊?” . “他要去食堂吃饭?”青在言才从山洞回到议事堂,见竹七有事来报,便屏退了其余值守弟子,“不可以。” 竹七问道:“少主是怕容公子伤人?” 青在言说:“也不是不可以,我带他去就行。” 竹七明白了,只有把容凡放在少主眼皮子底下,少主才会放心。 少主的庭院周围有内门弟子在暗处把守,容凡的实力尚且不知,他待在院中便罢了,若走出院子,则必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青在言又问:“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容公子睡了一天,只用饭时与我说起食堂之事。”竹七说完,又想起一事,旋即补充道,“容公子还问我,吃饭时咬到舌头是不是特别疼。” 青在言略略抬眉,疑惑道:“他为何这样问你?” 竹七不解地摇了摇头。 . 待竹七退下,云朵随后步入议事堂,道:“少主,轮值的外门弟子名单都仔细查过了,不曾发现异样。” 青在言用扇柄轻轻敲着额角,敛眉合目,不再言语。果然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当日他误食侵经蚀脉散,与轮值弟子无关,是宗门长老出了问题。 五大长老之中,会是谁出了问题?还是说不止一位长老有问题? 青在言脑中倏地浮现出一张神色淡漠的脸。 蒋谦希望容凡死,说明容凡不仅身份不简单,还可能知道蒋谦背负的仇恨为何,又或许知道蒋谦等人下一步的谋划。 那么,容凡知道是哪位长老么? 第6章 箴言 翌日傍晚,青在言带容凡去了青云宗的食堂,正值晚饭时间,食堂里头热闹无比。容凡四下张望,这里的弟子脸上都有剧烈运动过的潮红,不同于他之前见过的青白色宗服,男男女女都穿着劲装,脖子上搭着汗巾,活人的气息十分浓厚。 “本不该这个时候带你来的,大家都练完功过来吃饭,食堂里难免会有些气味。”青在言见容凡吸了吸鼻子,以为他是嫌这里头的汗味重,“只是我这时候才得闲,又记起你想来食堂吃饭,就带你来了。” 容凡摇了摇头,他不反感运动过后的气息,他吸鼻子也不是在嫌弃汗味,而是因为昨夜着了凉,有些冻着了。 “少主,今天的饭菜是我熟悉的味道!”有个弟子迎面而来,他停在二人跟前,冲青在言激动地说道,“少主是不是把甪州的厨子请来了?” 青在言笑说:“行啊你,这都让你吃出来了?吃了家乡的菜,明日晨功你给我多用些劲儿,别再被小齐给踩下去。” 这弟子是个大嗓门,他拍了拍胸脯,道:“我绝不辜负少主的好意——少主,他们让我过来打听……”他顿了一下,直白地看了容凡好几眼,促狭道,“这位公子是不是少主前日带回宗的少夫人?” “消息传得这么快?”青在言顿时笑开了,他伸手揽过容凡的肩膀,察觉到容凡被他触碰时瞬间的僵硬,他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实起来,“是了,他就是青云宗今后的少夫人,你今日见到了,回头告诉他们去,以后见到少夫人要知道叫人。” 容凡咬着牙根,心中默念:我为鱼肉,青在言为刀俎,且受着,别乱动。 他忍着没有挣脱青在言,目光却不自觉散着寒气。这弟子和青在言一样对他的不愉视若无睹,笑嘻嘻地说道:“少主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们喝上喜酒啊?” 青在言先是侧过头看了看容凡,再竖起一指,对着弟子“嘘”了一声,说:“没瞧着少夫人现在不高兴么?成亲这种大事岂是儿戏,待我与夫人再商议商议,你赶紧滚去值守吧!” 容凡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好嘞,不耽误少主和少夫人用饭,我这就滚了!” . “少主,你这样同他们说笑,他们都会以为你真的是断袖了,不太好吧?”容凡跟在青在言身边取托盘,食堂的模式和现代差不多,都是先取了托盘再去选自己爱吃的菜式。 “你先选你爱吃的,我去别处看看。”青在言不接容凡的话,说过便转头走了。 容凡沉默地站在原地。 转而一想,又释然了。也许不着调就是青云宗的特色,青在言这样,其他弟子也这样,在这种环境里认真就输了。 容凡迈开了脚步。 选菜对于容凡来说从不是一道难事,他不挑食,只要不是特别猎奇的东西他都能吃。 一边选菜,他一边琢磨如何才能离开青云宗。左臂的文身是一颗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这条命炸没了。青在言被人陷害才顶包了死囚的身份,那刽子手的人选应当也精心安排过,容凡猜测原身的武功一定不会低,甚至可能不在青在言之下。虽然青在言现在对他并未采取任何审讯措施,但是他们身份相对,日子必然会越过越像走钢丝。 离开青云宗之后呢? “少夫人好!” 洪亮的声音蓦地打断了容凡的思绪,他怔怔地看向眼前两个青云宗弟子,不知该回什么好。 认真就输了,容凡默念。 “你们好。”他回道。 “少夫人吃好喝好,我们先去练功了。” “哦,慢走。” . 台上就要剩下最后一道点心了,觊觎已久的弟子立刻伸手,却被青在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抢了先。 这人崩溃到张口欲骂,见是青在言后,只得将不堪入耳的话咽了回去,而后讪讪地咕哝道:“少主不是不爱吃点心么……” “本少主要吃个点心还须经过你同意了?”青在言路过这人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人挠了挠后脑勺,蔫巴巴地说:“我可没这么说啊,我就是馋杏仁酥很久了,每次都抢不到……” 语气之可惜让青在言为之怜悯,他说:“我保证你明天一定能吃上,行了吧?” “少主说话算话!”这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放心,驷马难追。”青在言摆了摆手,留给这人一道潇洒的背影。 . 容凡坐在食堂的最角落埋头吃了半晌,对桌才终于有了动静。 青在言说:“你怎么坐在这里,害我一顿好找。” “你不选菜吗?”容凡看着青在言只放了一碟点心的托盘,问道。 青在言说:“吃过了。” “哦。”容凡没有多说,自顾自低着头吃饭。 青在言推了一下自己的托盘,说道:“杏仁酥。” “哦。”容凡头也不抬。 “给你的。”青在言说。 “谢谢少主。”容凡依然没有抬头,“我不喜欢吃杏仁酥。” 他喜欢得很,杏仁酥,点心中的极品,点心中的战斗机。 但他知道青在言对他的所作所为皆出于试探他的目的,所以他不想每次都接受青在言的示好,不想被青在言看出自己的喜好。 他磨了磨牙,心想,自己才不是个容易拿捏的人。 青在言笑了一下,用食指将托盘勾了回去,说道:“你什么时候喜欢吃了再与我说,我差人给你送去。” 容凡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无言片刻,他才说道:“我什么时候都不喜欢吃。” 青在言但笑不语。 杏仁酥最后进了青在言的肚子,青在言边吃边忍不住皱眉。他还是不明白点心这种腻得慌的东西到底什么人爱吃,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回食堂准备的点心几乎都瞬间被横扫一空。 . 从食堂出来,空气陡然转凉,容凡又吸了吸鼻子,他一点都不喜欢昼夜温差大的时节。 两个人朝青在言庭院的方向慢慢走着,权当饭后消食。 “容凡,”青在言忽然开口,“我们明日就成亲吧。” “……” 容凡没说话。 “如果你觉得来不及准备,那就再过几日。”青在言又说。 容凡还是不吭声。 ……他已经懵了。 明明熟记“认真就输了”这句箴言,怎么还是分辨不出青在言话中的真假?青在言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不然成亲这种人生大事,也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玩笑的吗? “容凡,你又不说话了。”青在言抽出腰带里的折扇,在容凡的背上轻轻敲了一下。 容凡倏地停下脚步,他转过身,冷淡地看着青在言,沉下声道:“少主,不要总对我说这样的话。” 青在言嘴角一勾,桃花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煞是好看。 “你与我有娃娃亲呀,我为什么不能对你说这样的话?”他笑着问道。 容凡说:“少主,你不是断袖,也不可能随便找个人就成亲了。” “你与我熟识?”青在言反问,“你如何知我不是断袖?” 容凡又不吭声了,开玩笑是他不擅长的领域,没有边界感的玩笑更是。他重新迈开步伐,走得毫不留情。 “容凡,”青在言跟了上来,“我没有与你说笑,我真的要和你成亲,你要是不愿意这样仓促,那由你来定日子,但不要太久了。” “少主,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我真的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想了想,容凡又补充道,“打死我也记不起来。” 青在言说:“明日你随我去见见五位长老,他们肯定好奇我带回来的少夫人是何模样。” 容凡无语凝噎,青在言根本不接他的话。 “容凡,你那日能对我说出娃娃亲的暗号,可见你一定有断袖之癖,不然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不好,偏要提起暗号。”青在言说,“既然是断袖,与我成亲不好吗,我记得那日你看了我许久,总不会是觉得本少主丑陋,故而不想和我喜结连理吧?” 容凡直白道:“我说出那句暗号是为了保命。” “那你看了我许久。” 容凡哽了一下。这句话不好反驳,因为他那天确实盯着青在言的脸看了很久。 “是觉得我丑陋么?”青在言的语气低了下去。 容凡说不出太违心的话,“不丑。” “那你不愿与我成亲,难不成是因为……”青在言的语气听起来还是低落,“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对么?” 容凡再一次重复道:“我失忆了。” 青在言却重新绽开笑,道:“你看,你没有否认你是断袖。” 容凡再次停下脚步,他神色严肃,说道:“我说那句暗号只是为了保命,根本没有想过其他。” “保命?”青在言重复道。 “如果我不说出暗号,就该身首异地了。”容凡说。 青在言好奇道:“那时候我还是死囚叶堃,脸也是叶堃的脸,你如何知道我是青在言?” “……”看吧。 容凡虽是被试探,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最起码他分辨出来了,青在言就是在说笑,不用当真的。 “我可以说,我也不知道么?”容凡又像第一天一样,有些歉意地说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青在言淡然一笑,并不在意这糊弄傻子的话。 “三日之后,怎么样?”青在言拿扇子在容凡胸口点了点。 容凡眉心一拢,他推开扇子,说:“三日之后做什么?” “成亲。”青在言打开扇子,扇面遮住了他的笑,“你与我,成亲。” 第7章 说笑 三日之后,他与青在言成亲? “少主,你知道男子和男子成亲是怎么一回事么?”容凡忍无可忍地说道。 青在言忍俊不禁,说道:“成亲还能是怎么一回事,男子与男子,和那男子与女子,有何不同?” “完全不同!”容凡心想,就算青在言只是说笑,他也要认真了,如果不把事情掰扯明白,只怕青在言之后会无休止地拿成亲一事来烦他,“你若真要与我成亲,那么宗主是我的岳父,还是我的公公?我们都是男子,少主不是断袖,我也没说自己是断袖,真要成亲了,谁是夫谁是妻,你说得清楚么?” 青在言听完,嘴角噙着的笑意更甚,他道:“原来你考虑得比我多,我还是仓促了——容凡,你再多说说,我想办法把这些问题一个个解决,我们就好成亲了。” “……少主,与我成亲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容凡问。 如果青在言非要与他成亲,他可不信青在言是见色起意,定是与男子成亲一事对青在言有利。至于这男子是容凡,还是其他人,想必对青在言来说是无所谓的,只不过容凡恰好说出了娃娃亲的暗号,才显得青在言与容凡成亲比与他人更为名正言顺罢了。 看清事物的本质,容凡心思流转,倒不似方才那般愠怒。 此话一出,青在言收敛了笑容,淡淡道:“你真的不爱吃杏仁酥么?明日我会让食堂特意留出一些杏仁酥来,叫竹七给你送去。” “多谢少主的好意,我真的不爱吃杏仁酥。” 容凡面色缓和了些,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良久,再无人出声。 天幕中星河流淌,容凡间或抬头看上一眼,心情莫名好了许多。与之相悖的,青在言的气压逐渐低了下去。 果然是个阴晴不定的反派性格。 青在言不带路,容凡全凭直觉寻找方向。人迹渐渐稀落,容凡自知走错了路,但青在言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旁,容凡便不着急了。 . 月光穿过枝桠,晚风吹动林梢,斑驳的光影在地上舞动,与天上流光溢彩的星河交相辉映。 山头没了树的影子,只剩光秃秃裸露在外的一大块空地,最尽头矗立了一块大石,石壁上刻着“照白山”三个大字。 “少主,青云宗一共几座山?”容凡算是领略到矣南三大宗之一的规模了,他现在已经去过了三座山,一座只有竹屋的孤峰,一座山顶上有抚风阁的紫烟山,还有这座大到快看不出边际的照白山。 青在言斜斜地靠在大石上,双手环臂,道:“六座,改日让小齐逐个带你逛一遍。” 容凡颔首:“多谢少主。” 青在言的视线飘的很远,容凡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好奇。现代很少有机会看见这般绮丽的夜空,他盘腿坐在草地上,仰着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缓慢流动的银河,他甚至能看见一团一团的星云,还有很多很多说不出名字的星星。 “容凡,蒋谦就快要死了。”青在言忽然出声道。 容凡还在看漫天星子,闻言,心不在焉地说道:“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他什么也不说。” 霎时间,有股危机感涌上容凡的心头,他回想书中内容,不记得有关于蒋谦的描写。 这股危机感挥之不去,容凡回过头,看见青在言仍然斜靠在大石上,位置丝毫不变。他缓缓说道:“蒋谦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青在言笑而不答。 容凡没有再放下戒备,这种危机感存在性很强,似乎是原身的本能在对他发出某种提醒,肾上腺素已经在做准备了,可他知道,他最好一动也不动。 容凡看着青在言,青在言并不看他。 下一瞬,又或许过了几息,青在言的身影猝然逼近,罡风随着他的一掌急速袭来,容凡瞳孔骤缩,他攥紧了拳,浑身上下好似急速失温。几乎同一时间,青在言乍然止住,容凡屏了一口气,这一掌与他只差毫厘。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他反击,他违背自然意志,用尽所有力气将求生的本能强压下去。 额上沁出冷汗,容凡咬了咬牙,他不能躲,不能反击,因为他不能叫青在言有丝毫分辨出他身份的可能性。 “少主,你这是做什么?”容凡明知故问道。 青在言轻松一笑,他没有收回手,反倒借着由头轻轻碰了一下容凡的耳垂,说道:“这回我信你失忆了。” 容凡冷声说道:“如果少主没有及时收手,我已经死了。” “别这样说,我怎么会忍心伤你?”青在言手腕一转。 容凡以为青在言还要碰他,立刻偏过头去,余光却瞥见青在言自然而然地从他肩头取下了一片落叶。 “容凡,你这样对我避之不及,可叫我伤心了。”青在言将落叶拿到眼前端详了一阵,最后收进袖中。 容凡不去看他,有过濒死的感受,他苍白的脸反倒有了些血色,眼睫微微颤动,“少主这话倒是好笑,你差点伤我性命,却反来怪我伤了你的心么?” 青在言叹了口气,转而缓声说道:“和我成亲吧,容凡,就在三日之后,定下了。” 容凡只感到无比的混乱。 为什么总是和青在言说不到一个频道上? 此外,他分神思忖,他能捱过这一次试探,下一次呢,若是忍不住出手了怎么办? “少主,你真的要和我成亲么,不是与我说笑的?”容凡异常认真地问道。 青在言正色道:“我一直都不是和你说笑。” “那我与少主该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夫妻了。” “既是夫妻,有件事我想与少主好好商量。” “你想与我商量什么?”青在言好奇道。 “少主要与我成亲,我若不同意,这亲也成不了。虽然我也明白,我的同意与否实在没什么分量,”容凡说,“不过我觉得少主是个好商量的人——成亲之后,我想去青云宗外面看看。” 青在言笑了:“这有何不可?去便是了。” “少主说话一定算话。”容凡也笑了一下。 只要走得出青云宗,总会有逃脱的机会。 “我说话就没有不算话的时候。”青在言干脆坐在容凡的身边,他盯着容凡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容凡,我以后不对你动手了。” 容凡点了点头,这种话听过就算了,认真会输。 “你还生气么?”青在言略微探过身子来,想要仔细去看容凡的神色。 容凡赶紧往另一个方向偏过身,双手撑地往后仰,生怕和青在言沾上一星半点似的。青在言见状,变本加厉地靠近容凡,目光从容凡的侧脸滑向脖颈,再往下便是严整的衣领,旁的就瞧不见了。 容凡感受到青在言的鼻息喷洒在他脖子上,他的眉头骤然拧紧,喉咙里挤出声音:“少主,你别总对我这样。” 他实在受不了别人离他这样近。这要是在现代,他就不管不顾地动手揍人了。 ……啧,谁穿书会像他一样憋屈? 青在言看着容凡僵硬无比的姿势,无端生出些意兴阑珊之感,他坐了回去,道:“男子和男子,无非就是如此了。” 容凡终于可以坐直身体,他拍干净手中的草屑,说:“所以少主别再这样做了,无非也就是这么回事。” 青在言说:“你二十四,我也二十四。我们配的很。” “……哦。”容凡应了一声。 “你是男子,我也是男子。我们配的很。”青在言又说。 容凡自觉跟上了青在言的脑回路:“你是个人,我也是个人。我们配的很。” 青在言眉眼一弯,说:“我就知道,你也觉得我们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容凡默然不语。 . 刚刚走到院门口,一只黑猫勾着尾巴姗姗而来,它在容凡腿边蹲下,舔了舔爪子。 容凡惊诧地喊了一声:“猫!” 青在言在一旁道:“桥桥不认得你主子是谁了?专门往别人身边去。” 容凡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与猫,其余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猫,很快蹲下,苍白的手一下下地抚着猫身,轻声细语道:“你为什么蹲在我面前啊?” 容凡看着猫,青在言看着容凡。 不喜欢与人说笑,不喜欢泡温泉池,喜欢点心,喜欢猫。 “你叫什么名字,吃了饭吗?”这猫实在乖顺,容凡忍不住把猫抱在怀中,扬起一个愉悦的笑容,“你肚子好暖和。” 青在言说道:“桥桥。” 容凡克制住把脑袋埋进猫肚子的想法,他分了点注意力给青在言,说:“桥桥,它的名字?” “嗯,它是我在桥边捡到的猫。”青在言说,“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才巴掌点儿大,发着抖,一副可怜样。” 容凡想象着画面,心软成一滩,他把猫抱着蹭了蹭:“桥桥,小可怜儿。” 虽然很不舍,但是桥桥的主人毕竟就在身旁,他总不好一直抱着人家的猫,还把人家冷落在一边。所以他把猫放下,道:“桥桥,你的主人在看着你呢,找他去吧。” 桥桥用爪子勾了他一下,显然同样不舍得他的怀抱。 青在言看出容凡的恋恋不舍,他笑了笑:“我在看你。” 容凡一顿,说道:“少主别总这样说。” 要不是记起书中的青在言对女主如何情根深种,他真的会以为青在言有龙阳之好。 “桥桥喜欢你,若是不耽误你歇息,就让它陪陪你吧。”青在言照旧不接容凡的话。 不过这次容凡心情很好,他赶紧说:“不耽误。” 等各自回房,容凡抱着桥桥,心里想,虽然青在言是个不着调的,但猫是只好猫。 第8章 阿六 “之前的刽子手名叫李蛮,他在同村名声不好,身份又晦气,早就过了娶妻的年纪,却还是个孤家寡人。大概半年前,李蛮于望河投水自尽。李蛮死了之后,刽子手的位置空缺下来,也不知怎的这个位子几个月没人填补,总是在行刑前几日拉了个人便应付了事。就在半个月前,容凡恰好去了官府自荐,他有做刽子手的本事,自然就做了贤云州的刽子手。”云朵将调查来的结果搬出来,继续说道,“看似是巧合,却颇有蹊跷。容凡于半月前自荐,五日前才上任,他上任后第一次上刑场,就碰上了叶堃的案子。” 青在言说:“再之前呢,容凡去官府自荐之前,他是谁,做什么?” 云朵说道:“最早查到他半年前在贤云州的野郊守着一块菜圃,三不五时会有菜贩去他的菜圃收菜。少主,那些菜贩既有贤云州的,也有其他地方来的,短时间没法全部调查清楚,我们查了容凡去官府自荐之前交往过的人,全是老主顾。” “他种菜种得好好的,突然自荐去做刽子手?”青在言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捻起杯盖撇了撇茶沫,“菜贩太多,查不尽然……” “他一直都用容凡这个名字么?”他浅浅啜了一口茶,又道,“菜贩上查不尽然就换个方向,叶堃案的主审官近来是否有异常之处?” “我在他住野郊时的邻里打听过,无人知晓他的名字。曾经找他收菜的菜贩叫他阿六,容凡去官府自荐的时候,用的也是阿六这个名字。”即使是在认真汇报的时候,云朵也一如既往地耷拉着眼皮,总像是没睡醒似的。但她做事的风格是与她神情不符的严谨细致,对青在言接连的几个问题,她有条不紊地回道,“叶堃本人已经死了,埋在野郊的乱葬岗,尸体面目全非,还未查到凶手,凭一块玉佩才能确认他的身份。他毒害庶母的罪行确凿,翻不了案。主审官是知州白阙卿,并未查到他的异常之处。” “白阙卿?”青在言一顿,此人倒是熟悉。 叶堃案的主审官既然是白阙卿,那么谋害青云宗一事应该算不到他头上去。 “阿六?”青在言道,“这种名字官府也不查查?一听就不知底细。” 云朵说:“李蛮没有徒弟,自他死后,无人愿意做刽子手,容凡去自荐算是救急,官府缺人,应当没查仔细。” 青在言缓缓摇头:“不,在容凡去官府之前,官府就已经知道他会去自荐。” 白阙卿自不必怀疑,那么定是其他的官员胥吏出了问题。 “少主的意思是,容凡也是官府安排好的?”云朵皱了皱眉,“我用容凡和阿六这两个名字去传风堂买消息,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回宗的时候,我察觉有人跟踪,想必我们查容凡的事情背后那些人很快便会知晓。” 青在言道:“无妨,传风堂的作风信得过,再者,容凡这名字说不定是他现编的,或许连背后的那些人也不知道。” “容凡这个名字,少主还查么?”云朵问道。 青在言忽地想起容凡每回说到他名字时的坚定,本要说的“罢了”出口时变成了“继续查”,放下茶盏,青在言接着道:“查清楚官府里除了白阙卿之外的所有人。至于菜贩,查查是否有和容凡一样不知来历、姓名含糊不详的。” “我明白了。”云朵点头,“少主还有别的事吩咐么?” 青在言摆了摆手。 云朵便要退下。 青在言蓦地又把人给喊住:“还有一事——” 云朵止住脚步,等待吩咐。 “为我寻一些话本,讲龙阳之好的。”青在言道。 话音甫落,云朵耷拉的眼皮完全睁开,紧接着,她眯了眯眼,狐疑道:“少主真的断袖了?” “无论是不是断袖,先成了亲再说。”青在言无谓道,“对了,话本必须要写男子欢爱的,没写的我不要,最好附了画。” 云朵清了清嗓子,莫名有些焦灼:“少主……这……你……” 青在言扬起眉:“我怎么?” “无事,我明白少主心中自有主意,过几日便给少主把话本找来。”云朵道。 她的当务之急是去找韩齐,这消息肯定能把那小子给炸死。 . 云朵要炸死的韩齐此时此刻正待在容凡的房间里。竹七今日有事,换了韩齐来看守容凡。 韩齐有几日不见容凡,他打量了容凡一阵,说道:“少主的眼光果然不错。” “衣服么?”容凡张开双臂看了看自己,说道,“你那少主说我适合穿绯色的衣服。” 离得近了,容凡发现韩齐左边太阳穴上有一道深入发间的疤痕,这道疤给韩齐清俊的模样添了些戾气,一下就让韩齐变得不好惹了。 韩齐赞同道:“这颜色可以压住你的病气。” 一声娇憨的猫叫从屏风后传了过来,容凡眉开眼笑,他刚要唤出桥桥,谁知韩齐骤然像是如临大敌一般,对他瞠目而视:“少主把桥桥都给你了?!” 容凡被他惊了一下,解释道:“不是给我的,是暂时让桥桥来陪我。” “桥桥是少主的爱子!”韩齐痛心疾首,“你懂不懂什么是爱子!” 少主竟然用爱子来哄容凡高兴!简直无法理解,不可理喻!容凡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安排容凡去做刽子手的人,是不是就看准了容凡会吸少主的精气? 韩齐看容凡的眼神刹那之间有了寒意,如果少主真的被狐媚子给蒙蔽,就算冒着被少主责罚的风险,他也一定要杀了容凡了事。 容凡对他心中的弯弯绕绕一概不知。桥桥发觉叫声没有得到回应,便绕过屏风走了过来,容凡对着它拍了拍大腿,它便一跃而上,在容凡腿上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一边抚着猫,一边说道:“你不用等我吃过饭才去吃,我不饿,你要吃饭就去吃,你年纪还小,在长身体。” 韩齐脑中正在盘算容凡的一百种死法,闻言,他不善道:“你想把我支走?” 容凡算是明白了,韩齐就是一个脑补怪。 “那我和你一起去堂屋吃饭好了。”容凡抱着猫起身。 韩齐警惕地盯着他,仿佛容凡的一举一动都有别的意味在里头:“我告诉你,你最好别对桥桥耍花招,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少主了,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容凡走在前头,无语得发笑:“我能对猫做什么?” “我又不是狐媚子,哪里懂你们的招数……” 韩齐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容凡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不过他看得懂韩齐的表情,猜到他说的肯定不是好话。 对于韩齐,容凡倒不算反感,也许是因为韩齐不会对他动手动脚,说话也不会混不着调,加上韩齐年纪实在小,甚至还没完全度过声带发育期。所以他看韩齐,总像在看一个莽撞耿直的高中生。 “像青云宗如此大的宗门,弟子应该很多吧?”容凡重新开了个话头。 说到自家宗门,韩齐一改方才的不善,眼神飘起来了,下巴也抬高了,“那是自然。青云宗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宗,青云剑法名扬天下,外门弟子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你肯定是内门弟子了。”容凡心里好笑,韩齐是个好顺毛的,只要在他面前夸青云宗准没错。 韩齐略略睨他一眼,说道:“这还用说?” “可以在江湖数一数二的大宗里走到内门弟子的位子,”容凡赞叹道,“你好厉害啊。” 韩齐顶了顶腮,虽然容凡身份不明,但是被当面称赞的骄傲是掩饰不住的。他不禁缓和了脸色,又记起少主说容凡吃软不吃硬,这下他的态度便自然而然地好了不少:“还行吧,无非就是比别人更愿意吃苦罢了,大家都是练家子,没谁比谁差多少,都是靠吃苦,吃得下苦,数十年如一日,走到我这个位子不难。”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容凡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是。走到你如今的地位上,全凭吃苦肯定不够,还得看天分,不过光靠老天赏饭吃,练功时躲懒,再好的天分也是要埋没的。” 韩齐认同地说:“是这个道理。你多吃些饭,别把身体糟蹋了,以后有机会咱们俩切磋切磋。” 容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 堂屋里,二人一边吃晚饭,一边说着话。容凡只说韩齐感兴趣的话题,还不叫韩齐看出他的经意。韩齐原本打着要在字里行间摸出容凡底细的心思,可越聊越合他意,渐渐的,容凡说一句,他得说上十句。 至于试探容凡这件事,韩齐后知后觉地琢磨了一阵。他不能打草惊蛇,今日聊的许多,全当卸下容凡的防备之用。 将将吃完晚饭,听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韩齐立马结束了聊天,道:“是少主回来了。” 容凡拿了帕子擦嘴。 青在言终于回来了。 有件事在他心里悬了一整天——青在言昨天说要在今天带他去见五位长老,他已经准备好如何应付五位长老的试探了。此外,他相信那些长老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青在言和男人成亲,所以三日之后成亲之事,估计是落实不了了。 青在言走进了堂屋。 容凡的视线跟随青在言的身影。 青在言走到桌前倒了杯温热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少主,你吃过饭了吧?”韩齐率先出声。 青在言简单应了一声:“吃过了。” 容凡看着青在言,他在等青在言说带他去见长老什么的。 韩齐咳了一下,手指向屋外,说道:“少主,那我先走了?” 青在言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走之前,韩齐回头看了眼容凡,动了动嘴,但没有发出声音:“少主心情不好。” 他这是要提醒容凡别乱招惹少主,省的让少主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容凡有些莫名其妙。青在言心情好不好跟他有什么关系? 第9章 道歉 容凡看不出青在言心情不好,但青在言确实和平常有所不同。青在言从进入堂屋到现在,不仅一句话没和容凡说,甚至连个眼神也不给。 青在言正在给自己倒第二杯茶,好像渴了一天似的,一口气喝罢作势便要离开堂屋。 容凡跟着起身,他倒不是想听青在言混不着调的话,只是…… “少主,你不是要带我去见长老么?”容凡主动问道。 “不去了。”青在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就这样成亲。” 容凡说:“少主确定了么,不会之后又突然叫我去见长老吧?” 他是那种一旦知道有件事要做,那么在做这件事之前,一直都会为此感到焦虑的人。对容凡而言,去见青云宗的长老是一场需要做万全准备的考验,如果青在言说一出是一出,那也得提前讲明白。 青在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说道:“见不见他们全在于我想不想,你着急做什么?你是盼着他们不同意,我就不能与你成亲了么?” 容凡沉默了一下,他也确实有这种心思。 他站在堂屋门口,青在言与他隔了几步距离。 话说到这程度,其实就不必再说了。 容凡决定回自己的厢房。 不料青在言几步走了过来,将他一把拽住,说道:“我告诉你,这亲我成定了,谁不同意也没用,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我凭什么受人左右?” 容凡皱了皱眉,青在言明显把他当成了出气筒。他后悔刚才多说了那么一句。 青在言拽紧他的衣领,又说道:“容凡,你歇了那点心思,懂么?” 容凡蹙着眉,莫名被当做撒气的对象,他不禁跟着火起:“我不懂。少主,如果不用去见长老,我就回去休息。” 他把青在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抽出自己的衣领,然后再不看青在言一眼,转身就走。 . 回到房间里,容凡没有点灯,开了窗之后月光倾洒进来,屋内倒不算完全不能视物。洗漱过后,容凡双臂交叠趴在桌上,神飞天外。桥桥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穿书前他正在沙发上补觉,电视上正在播放纪录片,厚重的窗帘遮住了落地窗外生机勃勃的白日景象……反派就是反派,虽然现在还没成为日后的魔头,也已经初具雏形了,哪个好人会随随便便对着别人撒气。 神游着,他渐渐阖上了眼,侧着脑袋枕着胳膊,就这样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被浮云遮挡,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兀自走了进来。 这道身影坐在了容凡身边的圆凳上。 点亮了烛火。 容凡把脸埋在臂弯里,不愿睁眼。 “这样睡容易着凉。” 容凡听见了,但是不愿意醒过来。 “容凡,你生气了么?” 容凡转过脸去,一手捂住耳朵,不愿被打扰。 一声叹息。 “我不该对你生气的。” 好烦呐,好烦。容凡磨了磨牙,呼吸加重。 “你睁开眼好不好?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容凡很难受,缓不过来的压抑感,还有耳边不止不休的声音。 “别和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为我生气不值得,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 容凡乍然撩起眼皮,他烦躁地坐直了身体,伸手捂住青在言的嘴,道:“别说了。” 青在言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容凡意识混沌,丝毫没有察觉到杀意正在朝他逼近。 “好,就这样,别说了,”容凡再度阖上眼,却并未把手拿开,“等我再缓一缓。” 青在言拍开他的手,做了几个深呼吸,终究还是没再说话。 大概一炷香之后,容凡终于清醒,他凉凉说道:“少主,深更半夜你来找我做什么?” 青在言盯着容凡,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闭了闭眼,似乎将某种情绪强压了下去。 “来找你赔不是了。” “别,我害怕。”容凡哼笑一声,道,“该是我向少主赔不是才对,非得多说那么一句,吃饱了撑的。” 青在言扬起笑容,他笑着看人的时候,那双桃花眼当真含情。只听他徐徐说道:“我是诚心来赔不是的……容凡,你别看我是青云宗的少主,其实看不起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每天为了宗门忙得没有片刻停歇,就为了对得起青云宗少主这个名分……” 说到这里,青在言的笑容中含了几分苦意,多情的桃花眼里也多了些迫不得已,“可是青云宗内另有一片江湖,说来也好笑,总有人对你的付出视而不见,偏要讨一个名正言顺去,任你百般作为,却没有分毫作用。我想不明白,江湖上的名正言顺,难道不是实力么?” 容凡啃着嘴角,完全没有意料到青在言会与他说这些。情绪一时间来不及转换,他心中有一丝尴尬。 青在言说得认真,容凡边听边分析青在言所表达的内容。名正言顺不看实力,那看什么? “当然应该看实力,”容凡说,“总不能论出身吧。” 青在言略有深意地看了容凡一眼,像是没想到容凡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你说得对,江湖上的名正言顺若是看出身,该是多大的笑话。” 容凡垂下眼。 青云宗有人瞧不起青在言的出身吗?青在言是青敬山的儿子,瞧不起青在言,不就是瞧不起青敬山? 所以青在言心情不好,是因为青云宗有人瞧不起青敬山?再一细思,瞧不起青敬山的断然不会是小人物——那么便是青云宗长老之中,有人看不起青敬山父子? 想起青在言刚才说的“名正言顺”……所以是有人觉得青敬山不配做青云宗的宗主?青敬山什么出身,为什么不配做青云宗的宗主? 容凡分析了这么多,又见青在言褪去了平日里混不着调的模样,之前被青在言惹出来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大半。 可他不免又想到,青在言说这些,其中定然不乏试探。所以他虽然消了气,但也没有完全相信青在言表现出来的低落。 “容凡,这些话我只与你说,就当是给你赔罪了。”青在言抬眸看向容凡,眼神是由下往上的,含着示弱的意味,他轻声道,“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容凡抿了抿唇,“那少主可不可以别说一出是一出了?你给我一句准话……还要不要去见那些长老了?” 容凡不是脾气差的人,只要别人愿意诚心诚意地道歉,他就会很快原谅。 青在言点了点头,略微勉强地说道:“他们毕竟是长老,成亲之前不去见他们,到底于理不合。” “什么时候去?”容凡问道。 “明日过了辰时,我就来找你。”青在言说。 “哦。” 青在言说:“容凡,你还生我的气吗?” 容凡本不想回答,却在不经意间注意到青在言的右手放在身侧,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攥着衣角。 他从前在书上看到过,一个人无意识的小动作最容易暴露此人的内心状态——青在言在紧张,很可能青在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容凡忍不住惊讶,青在言居然真的在意他的原谅。 “我也没怎么生气,就是……你下次别把对别人的气撒在我身上。”容凡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不想叫青在言发现自己看见了他的小动作。 听见他不生气,青在言的肩膀都放松了下来,道:“不生我的气就好,我保证,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对你生气了。” 容凡点了点头。 他不禁心想,反派不是生来就是反派的,青在言知错就改,为青云宗忙前忙后,却还要被歧视出身,说实在的,青在言不黑化谁黑化。 . 青在言见容凡前后态度的变化,笑了起来,慢慢抚平了发皱的衣角。 天很晚了,早就过了容凡昨夜入睡的时间,容凡偏过头打了一个哈欠,说:“少主,你回去休息吧,不早了。” 青在言却说起了别的,他道:“容凡,你说我不懂男子与男子成亲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懂。” “少主博学多识。”容凡没当回事,其实跟青在言成亲也没什么,毕竟青在言是个直男,成亲了无非也就是现在这样,只是名义上他们二人是夫妻罢了。 青在言轻轻蹙了蹙眉,说:“虽然我不需要长老同意,但也得让他们相信,我和你成亲不是随随便便,我是真心要与你在一起的。不然,他们只会以为我把青云宗的脸面当儿戏。” 容凡又打了一个哈欠,眼里含了一包泪,“少主说的极是。” 青在言感到不满,他知道容凡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我是不是断袖无所谓,你必须让人以为你是。”青在言说,“就算你不是,也得是。” 容凡困了,只觉得是听了一段绕口令,他点点头,说道:“是是是,我不是,但是我是——少主,真的很晚了,回去歇息吧。” “容凡,我们要把事情说明白。”青在言抽出折扇在容凡的手背敲了一下,力道不轻,即刻就在容凡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红印子。 容凡不耐烦了:“少主,你有话直说吧,我困得很。” 青在言勾起唇,他说:“我懂什么是男子与男子的成亲,容凡,你懂么?” “这有什么不懂的……”刚说完,容凡恍惚间意识到什么,霎然一凛,难道青在言他想假戏真做?! 看见容凡的反应,青在言笑得很是愉悦,“不懂也无妨,我可以教你。” 容凡惊诧地瞪着青在言。 不是,你是个直男啊!你是书中的深情反派,你要对女主情根深种啊!别玩这种直男的把戏了行不行? 第10章 长老 “你教我?!”容凡有些艰难地说道,“少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怎么教我?” 青在言的折扇就放在容凡的手边,容凡不知道是自己的手指动了一下,还是青在言故意而为之,总之,折扇慢慢挨到了他的小指骨,又轻轻地擦了过去。有一丝酥麻的、怪异的痒意从小指骨传来,他感觉很不妙。 “……少主?” 青在言还是用自下而上的眼神看他,却微微抿着唇,不说话。好似秋露的唇珠若隐若现,又像是欲语还休。 静默须臾,烛芯忽然噼啪炸了一声,容凡倏地起身,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少主,我真的困了,要去睡了。” “诶——”青在言唤了一声,跳动的烛光使得屏风后的这一隅忽明忽暗,他的脸也跟着朦胧,容凡看见他似乎在笑。 “还有什么事么?”容凡问道。 “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青在言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视线没有离开过容凡的脸,他道,“望你一夜好眠。” “……哦。”容凡点点头,摸了一下鼻尖,说道,“你也是。” “明天过了辰时,我来找你。” “嗯。” 青在言走之后,容凡侧卧在床上,头枕着胳膊,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不住琢磨起青在言。 青在言的模样无疑是好看的……不是,琢磨青在言的长相做什么? 容凡甩开无谓的思绪,在黑暗中瞪着眼继续沉思。 青在言离开前的话仿佛是在给他打预防针,提醒他明日去见长老的时候,两个人要演出男子之间恩爱的样子来。就算容凡受不了,也得演,纵使天知地知人尽皆知他们绝不可能是爱侣,也要在表面上做足架势来。 青在言肯定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什么别的……比如说假戏真做什么的吧。 如果青在言指的是这个,那不论青在言怎样示弱,容凡也绝不可能配合。 想到这里,容凡轻轻叹了一口气,青在言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应付起来相当有难度。时而来个致命一掌,时而低落地诉说委屈,要不是他冷心冷情,否则岂不是会被青在言拿捏死。 . 翌日,容凡提前醒来,缓过了起床气,才等到了青在言的脚步声。然而脚步声过后,容凡却迟迟不见人推门进来,他敞开门往外找寻,青在言正蹲在窗下逗着桥桥,从容凡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晰地瞧见青在言带着浅浅笑意的侧脸和晨曦中覆着淡淡金光的睫毛。睫毛又长又直,翕动时好似缀着金色的星子。 “你起了。”青在言蹲在地上,一边用手指挠着桥桥的下巴,一边仰起头对容凡打了声招呼。 “我想吃食堂的早饭。”容凡冷不丁说道。 青在言说:“巧了不是,我正好准备带你去食堂,今日食堂准备了新的点心,出自湮州名厨之手,你吃了肯定喜欢。” 容凡说:“谢谢少主的好意,但是……我也不是所有的点心都喜欢。” 青在言对他的态度转变太过,一下子好得有点过分了,容凡觉得有什么陷阱在前面埋伏着他。 青在言站起身,他穿了一身锦白,云锦织就的衣料在旭阳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不同于往日的素雅,今日的青在言是耀眼夺目的,本就明艳的五官加之锦袍的衬托,仿佛天地间的精彩全集于他一人了。 “我知道,”青在言眨了眨眼,说,“你不喜欢杏仁酥,你说了几回了,我以后都不会忘。” . 树木葱郁,空气湿润清新,二人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四周尽是虫鸣鸟啼。旭日初升,万物都睡醒了,于是容凡感受到漫山遍野的勃勃生机。 容凡是个心思很多的人,他可以整日整日不说话,但只要清醒着,他的脑中就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思绪。 他喜欢吃点心,实际上,他喜欢吃一切甜食。从小到大,如果有人会为他花心思准备他喜欢吃的东西,他就会先入为主地对那人充满了好感。写这本书的好兄弟就是在初中时请他喝奶茶后,二人才交好的。 不过青在言不算,因为容凡先入为主对他的印象很不好。现在的点心都是在补救他对青在言的坏印象。 青敬山的死是不是青在言变成反派的原因? 电视没有关呢,现在播放了几天了?这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一样吗? …… “可以吗?” 没有回应。 “容凡,”青在言拽了一下容凡的袖子,“你怎么不听我说话?” 容凡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了?”他问。 青在言说:“我说,之后见到长老,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别拒绝我,可以吗?” 容凡想也没想就道:“不可以。” 青在言眉心一蹙:“容凡。” “你要做什么你得提前和我说好,”容凡认真道,“否则我也不保证会不会出现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青在言问,“什么意思?” “我会配合不好。”容凡简单说道,“总之你要提前和我说好,我才能有个准备。” 装恩爱,他可以接受搂个腰、揽个肩,甚至可以接受拉个手、说情话。 就怕青在言过度发挥,对他过度接触。否则他绝对忍不住把人推开,那些长老就可以看见他挂相的样子了。 青在言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容凡已经提醒过了,多的不再说,反正这是青在言需要考虑好的事情。 早饭过后,青在言忽地挑了一下眉,说:“容凡,我要对你做的,就是男子与男子的事情。” “……”容凡低头往外走,青在言的声音不小,周围有不少弟子朝他们看过来。 青在言追了出来,说道:“我们去增华堂,很远,我带着你过去。” 他揽过容凡的腰,手指陷入绯色的布料里,触及到了肉|体的温热。 容凡开始纠结青在言刚才的话,他抠住青在言的腰带,说道:“说明白点,男子与男子可以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要对我做什么?” 青在言对容凡笑了笑,“不如你先告诉我,什么事情是一定不能对你做的?” 容凡的发丝拂过他的脸,他却不将发丝拂开,而是歪了歪脑袋,在容凡的肩头蹭了一下,驱走痒意。 容凡立刻捂住了这边肩膀,说:“现在还没见长老,少主别对我这样。” 青在言四两拨千斤,一如既往地将容凡的拒绝引申出另外的含义:“所以去了增华堂,你就可以接受我对你这样。” “……如果只是这样,可以。”青在言的态度让容凡不觉就绷起了脸,恼意让他的语气多了些不耐,“你可以隔着衣服碰我,我们可以牵手,其他的都不可以。” 青在言认真听完,接着“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少主,你做其他的事,我绝对配合不好。”容凡严肃道。 “容凡,你有没有看过话本?”青在言问道。 容凡莫名:“没有。怎么?” 青在言说:“失忆了,可以多看看江湖上的话本,指不定哪天就全想起来了。” 容凡云里雾里,青在言话题跳跃得太快,他跟不上。 . 青云山,增华堂。 高位之上,五人端坐,正中间便是青云宗宗主青敬山。 “我没听错吧?!”青敬山左手边的华服男子恼火道,“敬山,你就由着小言这样胡来么!” 青敬山在一旁叹了口气,说:“娃娃亲之事虽然属实,但毕竟两个孩子都是男儿身,我便算它不当真了。谁料小言真的心悦那孩子了?还非他不可,这我可怎么劝。” 黎江拧着眉,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不行,小言还能翻天不成?” 青敬山神情不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错,可娃娃亲也是我亲口定的,这难道就不是父母之命了?他们彼此心生欢喜,我更难做棒打鸳鸯的事了。” 黎江的左手边坐着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师弟林遥,今年三十六,性子内敛,最怕他们几个争吵。 “黎师兄,”林遥劝道,“先别急,等小言来了,再好好说说就行了。眼下你与敬山师兄说这些何用呢,小言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黎江面色漆黑,撇过脸不说话。 恰好,此时说曹操曹操到,讨论的两位男主角现身了。 “爹,我把容凡带来了。”步入增华堂,青在言将容凡揽在身侧,道,“黎叔,林叔,阙姑姑,应帆叔,他就是我的心上人,容凡,与我还有娃娃亲呢。” 这边招呼完,青在言转头为容凡做起了介绍。 青敬山左手边坐着的男子名叫黎江,面白无须,穿一身玄锦华服,对比旁人,仿佛青云宗的奢华全在他一人身上。黎江吊着一双丹凤眼,嘴角抿直,气质骄矜,略尖的下巴高高扬起,故而看容凡便是俯视的。 黎江的左手边则是青云宗最年轻的长老,林遥。此人生了一副愁容,双鬓的两缕白发惹人注目。此刻,他忧心地看着青在言与容凡二人,欲言又止。 青敬山右手边坐着一位女子,名叫阙优,是青云宗唯一的女长老,飞眉入鬓,气质温和。她看向容凡的目光是随意的打量,不带丝毫审视意味。 阙优的右手边坐着的是在座年纪最大的长老,四十三,名叫鲁应帆。鲁应帆是个方脸,苍髯如戟,因着是下三白,所以显得不怒自威。容凡被他看上一眼,总觉得他的拳头下一秒就要招呼到自己脸上来。 . 青在言旁若无人般与容凡介绍过在座的四位长老,这才问道:“严叔呢?不会又去了秦楼楚馆吧?” 回应他的是黎江的一声冷哼。 林遥扯了一下黎江的衣角,说道:“诸师兄喜欢在花街柳巷流连,不必管他……” “怎能不管,今日我带着未来的夫人来见长辈,严叔难道不是我的长辈吗,怎的不把我的事放心上。”青在言抱怨道。 青敬山说:“今日也算是齐了,你阙姑姑特意从北岭赶来,过不了几日她又要走了,没人不把你的事放心上。” 青在言便作罢,他紧了紧容凡的腰,开门见山道:“你们都瞧见了,这就是与我缔结了娃娃亲的人,两日之后,我便是要与他成亲。” “胡闹!”黎江重重斥道。 厅堂中间站着的绯衣男子任由青在言搂着腰,神情却是十足的淡漠,真当他黎江好糊弄么,青在言要与这男子成亲,怎会是因为他们二人彼此心生欢喜? “男人和男人,像什么话!”黎江觑了容凡一眼,忍不住又喝了一句。 青在言刚要开口,却听容凡淡淡说道:“您是长辈,您说的都对。” 青在言登时蹙了蹙眉。 容凡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黎江听了,旋即道:“那我作为长辈,让你离开小言,你听我的话么?” 容凡笑着说:“不听。” “你!”黎江怒视他,嘴里的话却是对青敬山说的,“你看看,这样不知礼数的小辈,敬山,你难道放心小言与这样的人成亲?” 第11章 演技 青敬山给黎江斟了一杯茶,又让青在言容凡二人落座。 “好了好了,这都是他们小辈之间的事情。”青敬山慢慢说道,“小言这是真心把你们当亲人,才会把心上人带来见你们。师弟,你肚量大,卖小言一个面子吧。” 黎江不接受,他说:“断袖之癖有违阴阳伦理,小言不是喜欢男子,我知道,他就是不想和晚晴在一起,才做了这样荒唐的决定——此事事关重大,青云宗的少主与男人成婚,传出去有损青云宗颜面。我不同意。” 鲁应帆沉声说道:“有损青云宗脸面的事情,万万做不得。小言,就算你与晚晴心意不通,也不该偏偏找来个男人成亲。”他说话十分露骨,“小言,你与他都是男人,你有的他也有,你们在一起做什么?日后你还盼着一个男人来给你生孩子?” 林遥忧愁地叹了口气,跟着说:“黎师兄和应帆师兄说的都不无道理……退一步说,小言,就算你真的喜欢男子,也应和女子成亲。只要与你成亲的是女子,至于旁的,你想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想喜欢多少个男子,全凭你自己做主。” “不妥。”阙优语气温和但十分有力,“这怎能行呢?若小言当真喜欢男子,怎么还能找女子成婚?对那女子来说算什么?” 青敬山也说:“师姐说的在理,若是与女子成婚,那便是作孽了。” 黎江急切道:“师姐,敬山,小言若只是普通的弟子也就罢了,可他是青云宗的少主,如何能将青云宗的名声置于不顾?!” “黎叔,我知道断袖之癖有违阴阳伦理,但我做人从来都堂堂正正,我不希望我和容凡以后成婚都要偷偷摸摸,瞒着你们。所以我想我心里在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我真心喜欢容凡,以后也只会和容凡在一起。至于晚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只把她当亲妹妹。”青在言徐徐说道,“我是青云宗的少主不错,但我为人光明磊落,与男子成亲不会负了任何人,更不会对不起青云宗少主之位。” 黎江粗声道:“小言,你黎叔我步入江湖多年,何尝不曾见过龙阳断袖?真正的断袖不是你们二人这般!再说了,就算是断袖,他们也都知道男子之间的感情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到了年纪,不依旧是娶妻生子、妻妾成群么,哪里还会当真就和男人过一辈子了?” 话音甫落,容凡忽然好奇问道:“黎长老,晚辈想向您请教请教,何为真正的断袖?” 他语气沉稳,可这话听在黎江耳中,便有了挑衅的意味。黎江压住心中怒意,道:“你与小言不过萍水相逢,你们二人之间断然不可能互通心意。今日我也看得出来,小言与你不过是在做戏罢了。”说到这里,黎江把目光移向青在言,长叹道,“小言,我不忍去伤晚晴的心,你若实在不喜欢晚晴,便自去与她说明,莫再闹出要与男子成婚的儿戏了。” 可黎江等来的不是青在言的妥协。 下一瞬,就在青云宗宗主和四位长老的面前,在十只眼睛的注视之下,容凡握住了青在言的手,莞尔一笑:“或许是见了诸位青云宗前辈,我难免紧张,便分了心,所以让黎长老看不出我对少主的心意。可我与少主一见如故,又知彼此有娃娃亲在身,更是相见恨晚,互通情愫。也许长老会以为,我与少主认识不过三五天,何谈情愫,可是缘分这种东西谁能解释呢?一眼万年,我想便是如此吧。” 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眼万年。容凡单身二十四年,对感情的理解就是这么浅薄俗套,不过用在今天这个场合足够了。 此言一出,别说五位长辈,就连身旁的青在言都被震慑住了。 . 容凡侧身而坐,他注视着青在言,神情里溢出柔情蜜意。 所有人都震惊了才对,容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为免青在言做出他不能接受的举动,他必须抢先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花言巧语,轻浮浪荡!”黎江依然第一个反驳,“你也说了,你与小言认识不过三五天,如何比得上晚晴与小言青梅竹马?” 容凡叹了口气,他抓着青在言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说:“如果没有缘分,相处一辈子也不会有感情。如果有缘分……”说到此处,他低头用嘴唇轻轻贴了一下青在言的手背,再抬眸看向青在言的眼底,“只消在人群中对视一眼,便再也无法自拔。” 青在言:“……” 他的笑已经僵硬了,方才手背触及到的温热在脑中挥之不去,容凡的发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原是他低估容凡了,容凡根本没有他所以为的那样老实。 不过容凡愿意配合就好。 青在言才生出抽回手的心思,容凡就提前将他的手松开了,仿佛先一步猜到他心中所想。 “实不相瞒,各位前辈,少主真的不能与旁人成亲,因为我与少主……”容凡莫名红了脸,欲语还休。 青在言一怔,容凡的脸怎么说红就能红起来? “少主,这能说吗?”容凡神色赧然,细声问道。 青在言心思流转,试图跟上容凡的演技:“不太好说吧?” 容凡低下头去:“是不好说,只是我怕各位长老不相信我与少主的感情,有些慌不择言了。” 黎江看不得他二人窃窃私语,原本对青在言要与男子成婚的不满逐渐演变成对容凡单独的厌恶——小言是不是被这巧言令色的登徒子给蒙骗了? “有什么话不能说?堂堂正正的男人,支支吾吾的像什么样子!”黎江凛声说道,“你与小言怎么了!” 青敬山收回目光,低头呷茶,似乎预料到接下来会出现的尴尬场景。 “这……”容凡看了看黎江,又看了看青在言,说道,“少主不许我说,说出来确实不合礼数。” 鲁应帆是个风风火火的人,最看不惯别人吞吞吐吐,有话含着不说。他也喝道:“说便是了!你前面已经说了那些,这时候还管什么礼数不礼数!” 青在言一直在猜测容凡要说什么。虽然他跟上了容凡的演技,但还未跟上容凡的脑回路。 “少主,那我说了?”容凡征求青在言的意见。 青在言有些焦灼,他清了清嗓子,道:“你说吧。” “少主不能与旁人成亲。”容凡看向高位端坐的五人,朗声宣布道,“因为我与少主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说罢,他耳根子都羞红了,一副初尝过人事却不好在此回味的尴尬模样。 .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 五双睁大的眼直直看向青在言。 “……啊。”青在言嗓子都干了,他掩住愕然之色,目光略略扫过五位长辈的脸,说道,“容凡所说……确有其事。” 夫妻之实?! 也亏容凡想得出来。 青敬山呛了一下,他放下茶盏,忙掩着嘴咳嗽。阙优递给他一块帕子,惊讶过后,眼角眉梢尽是玩味的笑意。 鲁应帆的方脸憋红了,厚重的手掌往桌上一拍,想生气又不忍对着青在言生,只好把所有的怒火朝容凡一人撒去,他瓮声说道:“你怎会如此不知羞耻,光天化日之下口出孟浪之言!” 容凡委屈道:“还是前辈您叫我说的,我本来已经不打算说了。” 黎江没眼再看,也歇了向青在言求证的心思,他起了身,说:“小言,你冷静冷静,我没有让你一定要接受晚晴的心意……罢了,别的我就不啰嗦了,敬山,安老今夜回宗,我有些头疼,就先去益宁堂候着了。” 青敬山皱了皱眉,道:“你怎么又头疼了,调理了这么多回,还不见好吗?” 连容凡都听得出来黎江是托辞离开,青敬山却当真了。容凡看了看青在言,青在言竟也是一样皱着眉,目光里是隐隐的担忧。 容凡心中存疑。 莫非黎江真的有久治而不得效果的顽疾在身? 黎江摇摇头,说:“没什么大碍,不用为我担心。” 见他要走,青敬山顺势说道:“既然婚事已成定局,今日便到这里了。师妹舟车劳顿,才回宗就来了增华堂议事,尚未来得及休息。大家都散了吧。小言,你留下。” . 容凡跟着韩齐回了紫烟山,韩齐聊到最近青云宗忙得很,江湖上的挑战书纷至沓来,他们这些在江湖高手榜上有一席之位的弟子,每天不是练功就是忙着接挑战书,生怕挫了青云宗的士气。 容凡惊讶道:“江湖高手榜?” 他看书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这样的榜单,不然他就知道青在言以及男主等人的实力了。 “这你也不知道?”韩齐愣了一下,“也是,我忘了你失忆了。江湖高手榜是传风堂办的,传风堂你知道吗?” “是情报机构么?”传风二字生动形象,容凡一猜便有了大概,传风堂定是江湖中星罗密布的情报机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势力范围遍布江湖的各个角落。 韩齐点了点头。 容凡问:“那你来陪我,是不是太耽误你正事了?” “少主吩咐的事都是正事,”韩齐瞥了容凡一眼,说,“更何况你的嫌疑还没有洗清呢,告诉你,千万别妄想和我套近乎啊。” “好的,我不敢。”容凡说,“韩大侠,像青云宗这样的江湖第一大宗,有多少人在江湖高手榜上啊?” “江湖第一大宗”这几个字明显取悦了韩齐,他挑眉得意了一阵,说道:“别叫我韩大侠,我就是青云宗的普通弟子——偌大的江湖之中武林高手就像过江之鲫,能上高手榜的,自然是高手之最。我们青云宗之所以是江湖第一大宗,是因为这样的高手之最我们有很多!如今的宗主,在江湖高手榜上位列第二,少主,位列第四,挑战他们的人数不胜数,但不是随便谁都配向宗主和少主二人发挑战书的。” 总算对青在言的武力值有了比较鲜明的认识。容凡啃起嘴角,逃离青云宗的机会愈发渺茫了。 等了半晌没等来容凡的追问,韩齐咳了几声。 容凡很上道,连忙问道:“那你呢,你肯定也在高手榜上吧?” “我嘛,肯定比不上少主那样厉害。”韩齐说,“也就是高手榜上第四十三,马马虎虎吧。” 第12章 江湖 剩下的半日,韩齐带着容凡粗略逛了一圈青云宗。 青云宗一共六座山,容凡第一回去的那座山名字就叫孤峰,关弟子禁闭所用,四面都是机关。 最前方一左一右的两座大山,是外门弟子日常练功、学习、生活起居所用,左边那座名为苍山,右边则是琅秀山。 走过两山之间修整的长阶,到达的第三座山,是青云宗的行政处。诸如接待宾客、日常活动筹备、人事变动、财务审批、对外招生等等要处都位于此山,包括容凡上午去过的增华堂,也位于这座山上,因此这座山也是青云宗面积最大、最气派的山,名唤青云山。 第四座山位于青云山的左后方,名唤照白山,是青云宗内门弟子学习以及生活起居的地方。容凡每回去吃的食堂,就位于照白山。 青云山右后方的第五座山,则是容凡连着住了几夜的紫烟山,这座山上坐落着各式各样的庭院,住的是青云宗宗主、长老以及若干青云宗技术股、资金股,总而言之都是身份不小的人。 容凡对青云宗的规模叹为观止,赞不绝口。 韩齐没有想到容凡这病秧子的性情如此对他胃口,以至于他看容凡也越来越顺眼了。 “若你届时身份清明,对青云宗又并无坏心,那你就在青云宗住下吧。”韩齐边走边说,“我总觉得你与青云宗投缘,你要是留在这里,只要我得了闲,我们二人也可以经常走动。” “好啊。”容凡和韩齐聊天也轻松,韩齐没什么心眼,无需防着明面上一套暗地里一套。不像青在言,心思难测,情绪莫辨。 “你出去了,上哪都能打听出矣南三大宗,但是除了青云宗,江湖上不会再说另外二宗是矣南之首。”韩齐说,“容凡,你可别以为我因着是青云宗人,就一个劲儿地夸青云宗好,我这可都是实话实说。” 容凡笑了笑,说:“我知道的,今日所见,更是让我明白你先前所言不虚。” 韩齐点点头,又道:“如今的江湖格局,你都忘了个干净吧?” “对。” “在矣南十五州,名声大的就数青云宗、流阳宗和酉钱山庄,北岭八州则是月隐山庄、兆华宗以及仰秋门三足鼎立,到了中南,就是默语门一家独大。”韩齐简要介绍道。 “有钱山庄?”容凡眼睛亮了一下,“我喜欢这个山庄,他们做什么的,是不是都很有钱?” 韩齐无语地解释:“是酉时的酉。贤云州东南有一座山绵延数里,它就叫做酉钱山。” “那有没有钱呢?” “比不上青云宗。”韩齐眼神飞了一下。 容凡估计韩齐这句话说得亏心了,不过他当没看出来,继续道:“不同门派的弟子靠什么区分?服饰吗?” 韩齐说:“出了宗门,穿着门派服饰的时候就是靠服饰,没穿宗门服饰,则是靠身手和功法。” 容凡便道:“青云宗的服饰很好看。” 韩齐扬起嘴角,道:“当然,青云宗什么都是顶好的。” 容凡见他高兴,也笑了,继续说道:“除了服饰和功法,有没有其他能够区分门派的标志?” “有啊,可以看武器。弓、剑、刀、矛、戟,一看便知使得哪门功夫。不过若都是剑宗,单凭武器不一定能看出来。”韩齐眼珠子转了一圈,又想起了别的,“有些小门派没有服饰,功法也不算特殊,那种门派只能自报家门了。拿矣南的三大宗来说,青云、流阳还有酉钱山庄都是剑宗,碰上酉钱山庄的弟子倒是好分辨,他们都缚着一条玄纹抹额。前两个宗门的弟子便分不出了。” “还有没有别的标志?比如切磋时必先喊上一句口号,或者打扮成统一的模样,又或者还有其他稀奇古怪的标志?”容凡接着问道。 韩齐仰头思索了一阵,说:“统一的模样我倒是有印象,都剃了光头,宗门弟子打扮得像是和尚尼姑,可他们也没有超脱尘世,还能成亲、吃肉和喝酒呢。”他沉吟着,又说,“至于其他的标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或许有吧,你要是真的好奇,到时候问问云朵,她知道的比我多。” “好。”容凡不敢多问,更不敢直言有无门派以文身作为标志。 . 照白山,韩齐停在一片演武场前,场上有许多弟子正在刻苦练功。衣袂翻飞,剑气如虹,容凡站得很远,简直目不暇接。 “绯衣?”一旁有几名弟子耳语,“咱们宗门唯一穿绯衣的人,一定是他了吧?”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袁师兄上回在食堂遇见他,还向少主确认过了,此人就是我们以后的少夫人!” 容凡:“……” 不是,你俩既然是说悄悄话,就别这么大声啊! 韩齐没看这边的热闹,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演武场上练功的弟子,咬着牙根,神色沉稳。 容凡疑惑地观察韩齐,也观察被韩齐盯着的弟子。不过半炷香时间,他就明白了,韩齐这是盯着人练功呢,被韩齐盯住的弟子无一不使出十二分的劲头,因为韩齐作为他们的师兄,骂起人来真的是凶。 “容凡。”韩齐仍旧盯着演武场的一众弟子,嘴里却说道,“习武之人最怕怠惰,你几日不练功了,荒废了本事怎么办?” 容凡勾起嘴角,瞬间明白了韩齐的心思:“你想看我的身手啊,早说。” 韩齐这才看向容凡,他拍了一下容凡的肩膀,佯装无意地说道:“这不来都来了,你露两手看看呗,日后你身份一旦清明,说不定还能来做个内门弟子呢。” 容凡笑说:“我不想做青云宗的内门弟子,我做青云宗的少夫人就好了。” “……真的假的?少主的话我没全信,容凡,你告诉我,你与少主是真的要成亲吗?”韩齐叉着腰,面容沉重。 容凡说:“早上少主已经带我见过诸位长老了,就是为了成婚之事。” “定了日子?” “嗯。就在两天之后。” “天爷。”韩齐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他道,“少主真的是断袖啊?你也是么?” “是吧。”容凡挑了挑眉。 . “夫妻之实?”青敬山语气上扬。 青在言想起容凡说的那些话,忍不住捂着脸笑了一阵,说:“意外么?容凡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青敬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容凡刚进增华堂时,那模样好似视死如归,是不是你提前与他说什么了?” 青在言说:“是了,可我都是逗他的,谁曾想他当真了……不过,他当真了比不当真的好,你瞧方才他的表现,我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你黎叔身子不好,别太过了,”青敬山说道,“每回安老出宗,都是为了帮你黎叔选药材,他的头疾调理了数年不曾见效,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我并不是为了与黎叔置气。”青在言止住笑意,他低头剥着手指头,说道,“我明白,黎叔盼着我与我晚晴成婚生子,以后生了孩子好重新接回他们黎家的衣钵。但是我不愿意。若是与旁的女子成婚,黎叔难免更生气,倒不如与男子成婚,断了所有人的念头,我也不会有孩子,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断袖,将来青云宗的宗主之位姓甚名谁,都各凭本事。” 青敬山闻言,沉默了一阵,端起茶啜了几口。 “那你呢?”青在言抬起眼眸,不甘心,不情愿,又终归难免怨怼,“你的身体,可曾让安老来看过?” “顺其自然吧。”青敬山不愿和他说这些,便另起话头,道,“今日你带容凡过来,可曾见着了端倪?” 青在言挪开视线,顿了片刻,才说道:“看不出,今日四位长老与容凡都像是初次见面。” 青敬山伸手摸了摸青在言的发顶,回想着青在言从瘦骨嶙峋的孩子成长为如今的模样,有些愧疚地说道:“这一次不是我想丢下你了。早知如此,你真的不该来青云宗的。” 青在言僵着没动,嗫嚅道:“早知如此你就不该救我,让我死了算了,何必一回两回丢下我,偏偏又要回来救我?” 青敬山不再言语。 青在言说:“你还有多少日子?” “近半年来并无不适,”青敬山说,“兴许我还能在这个宗主之位坐上一段时日。” 青在言握住青敬山冰凉的手,说道:“只要找到千足蛇,只要破开瘴林,你就没事了……我打听过,万尸林尚有余孽存活于世,只要我能找到万尸林余孽,肯定可以为你寻到解药。” “不必太执拗了。” “我怎能不执拗?”青在言只说,“爹,不管怎样,你要相信我能为你找到解药,千万不要心存死志,好不好?” 青敬山复杂道:“我不会心存死志,我只希望……以后若是我不在了,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要永远被困在了青云宗里。” . “师兄,你且等等。”林遥追上黎江的步伐,道,“我实在放不下心,前几日从传风堂打听到一位医术高超的游医,希望之后师兄可随我让那位游医为你诊治诊治。” 黎江因林遥的话而驻足,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他道:“安老已是冠绝杏林的名医,不会再有人比安老的医术更高了,安老诊治不好的头疾,更何况不知名的江湖游医?” 林遥忧心道:“可这么多年下来师兄的头疾不见半点好转,这……” 黎江打断他:“安老才为我寻得药材回了宗,说不定今夜就能将我的头疾治好了,师弟,你就别为我费心了,赶紧去找你那些徒弟吧!” 林遥不走,坚持说道:“师兄,不如让那游医去益宁堂,与安老一同为你诊治。” 黎江不耐道挥了挥手:“真的不用费心,也不必请人进来,头疾不是什么大事,你瞧我现在不还是生龙活虎的么,今日会再犯,就是被那个叫容凡的无耻小辈给气着了,歇歇便好。” 话都这样说了,林遥只好就此作罢。 “好了,师弟,赶紧回去吧。”黎江虽然有些不耐烦,但也知道师弟是关心自己,所以笑了笑,说,“我去益宁堂睡上一觉,兴许嗅嗅那里的药材味,我的头疾就不治而愈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江湖 第13章 中毒 次日一早,韩齐领着容凡在青云山各式的亭台楼阁中穿梭,最后来到一处名为益宁堂的地方,这里阒然静谧,来往之人皆轻声细语,脚步轻缓。身着统一劲装的七八弟子走过,他们无一不挼搓着肩膀腰腹,龇牙咧嘴。 容凡环视四周,想起刚被带来青云宗时有所耳闻的“安老”,顿时了然:“你是来带我看大夫的。” 韩齐说:“把你这病秧子治好,以后你才能和少主恩恩爱爱。” 容凡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青云宗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可以正正经经说话的。 二人继续深入,跨过益宁堂的门槛后,里面还有很多小厢房,每间都悬挂了灰蓝棉门帘。二人走了半刻钟,来到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间厢房,门帘是打开的,房内站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少年,正认真地捣药。 “江时吟,”韩齐轻轻说道,“安老不在吗?” 江时吟停下动作,抬首看向的却是容凡,“你就是容凡?” “对,我是。”容凡点了点头。很好,终于有人不会初次见面就喊他少夫人了。 韩齐撇了撇嘴,说:“容凡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江时吟不咸不淡:“那叫什么?” “叫少夫人啊。”韩齐说,“安老呢?” “师父随少主一同去看宗主了,很快便会回来。”江时吟手握药杵,继续捣药,道,“云朵试过了?” “云朵,我,还有少主,都无法判断他的深浅,他内力奇乱无比,特别像走火入魔。”韩齐说道,“所以少主才要我带他找安老。” . 不到半个时辰,须发花白的老者进入益宁堂,步履匆匆,一听脚步声就能知道是个风风火火的人。 老者横眉竖目,指着江时吟大声道:“今早用饭的时候,你人又到哪里去了!” 江时吟淡然回道:“昨日师父吩咐我去看着一众师弟分拣药材,这才误了时间,没赶上用饭。” 安望岢冷哼一声,道:“分拣药材?你说一声不就能晚些去做吗?总是不用早饭,当我爱说你?要是你身子垮了,我从哪儿再去找个帮手?” “师父教训的是,我以后定不会再错过早饭。”江时吟答应完,轻描淡写转过话题,“少主带来让师父看的人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了,师父先去看看吧。” 安望岢想重斥几句,却又舍不得,他叹了口气,方才作罢,往厢房走去。 房内的容凡正撑着脑袋走神,韩齐在他身旁似乎兴致不高的模样,也没和他说话。 棉门帘被掀开,江时吟错开半个身子,让身后的安望岢先走进来。韩齐立刻起身,尊敬道:“安老。” 安望岢扫了一眼容凡:“他就是少主带回来的人?” “是的,他叫容凡。” 容凡起身,礼貌地颔首。 “你坐这里。”安望岢吩咐着,也不指名道姓。 容凡坐到桌前,在安望岢的示意下先是伸出了右手。安望岢两指搭上他的脉门,垂眉敛目。须臾之后,又让容凡伸出左手。容凡心里估摸着文身的位置,解开臂缚,把衣袖提到堪堪能盖住文身的地方,他神情淡然,没有让人察觉到一丝不对。 安望岢缓缓呵出一口气,睁眼看向容凡,转而又将视线投向韩齐,说道:“少主可有嘱咐过什么?” 韩齐说道:“少主说,安老无须顾虑。” 安望岢点点头:“我明白了。” 容凡心中拉起警报,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可他面上却犹如置身事外一般,不动声色地听旁人的对话。直到一股尖锐如刀的痛楚从经脉直至肺腑,他的脸色才猛地煞白,颗颗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他想大口呼吸,可是连喘气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这种阴邪之法我本不爱用,”安望岢搓了搓粗糙的手指,说道,“只是不经这一遭,实难看出你的症结。” 说罢,他放开容凡的手,摇了摇头。 痛楚慢慢减弱,容凡终于得到机会,连连喘息。本就苍白的肤色此刻更是如纸一般,身体也还因着痛苦的余韵轻轻颤抖,他没有抬头,轻轻问道:“那您……可看出了什么?” 安望岢道:“益宁堂点了伐髓香,本是作涤荡经脉所用,这房里又有特制的软筋散,二者相加后,我把内力灌入你的经脉,试探你的深浅,你根本无力反抗。” 容凡只因疼痛而显得疲乏,没有多余的神情,就算听到自己被算计了,也没有多少愤怒,反而觉得这样才对,青在言怎么可能对他放下戒备。 青在言一口一个成亲,对他动不动就口出狂言,都是为了迷惑他。容凡清楚得很。 “你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你内力极其深厚,若你根本没有内力,或者武功尚浅,我的内力注入你的经脉,也不过是游荡一圈,激不起任何迹象。”安望岢说,“光看表象,确实探不出虚实,只以为你走火入魔——我想知道,你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伪装,让内息紊乱至此?” “伪装?”容凡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说道,“我没有伪装。” 韩齐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脸上阴晴不定。 安望岢不语。 容凡轻轻看了韩齐一眼。花了一些时间终于顺平呼吸后,他对安望岢说道:“老伯伯,我没有做过任何伪装,也不曾欺骗过你们。方才你们用伐髓香和特制的软筋散试探我,那有没有别的法子,能看看我是不是在说谎?我不介意方法的阴邪与否。” 韩齐憋气,走前一步,刚要说什么,被江时吟拦了下来,“听师父说。” 安望岢左手抚须,他深深地盯住容凡的双眼,笑了几声,道:“你以为,益宁堂没有这种测谎之法?” “我什么都不以为。”容凡有些累了,他淡然道,“有就直接用在我身上吧,老伯伯。” 安望岢不动声色,沉吟半晌,说道:“你这症状,有两种成因。方才我说你伪装,是一种。” 这是暂且相信容凡了。 “还有一种……”安望岢叫江时吟把窗开了,好让伐髓香和软筋散的味道散掉。江时吟开了窗,站回了安望岢的身后,他的目光落在容凡身上,但没有多打量。安望岢再次把住容凡的脉门,老僧入定般,也不言语。 容凡半睁着眼,他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等得无聊了。 期间无人出声。 “这……”安望岢终于有动静了,他道,“你的身体竟然比我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还要孱弱,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夫从未见过你这般年纪的人会有如此行将就木之象,如若真是为了伪装,未免得不偿失,后期就算补再多药材,也无济于事了,顶多……” 容凡说:“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是么?” 他补上了安望岢的未尽之言。 “莫非你已经知道活不长久?”安望岢问他。 容凡笑了笑,说:“毕竟是我自己的身体,它什么样我最清楚不过。” “我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把身体折磨成这样,”安望岢敲了敲桌面,问道,“你中过什么毒?” “中毒?!”韩齐眉头拧紧。 江时吟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噤声。安望岢不喜欢专心诊治病人时被杂音干扰。 容凡摇摇头,说:“我失忆了。” “我能力浅薄,你若不说,我也看不出你体内究竟中了何毒。”安望岢不再看他,挥了挥手,对韩齐说道,“今日就这样吧,把结果带去告知少主。” “安老,那……那容凡还能活多久?”韩齐问道。 安望岢看了眼容凡。 容凡说:“老伯伯但说无妨。” “若是接下来好生调养,”安望岢说,“也许能过了这个年。” 韩齐愣了愣。 如今已是初秋九月,就算调养得好,容凡也只能活三个月了啊。 “……安老好好休息,我带着容凡先走了。” . 漏夜,容凡已经睡下,屋门自外向内被推开,长长的一声“吱呀”过后,一道身影晃荡了进来。 “容凡,你睡下了吗?” 容凡闭眼不语。他斜斜躺在卧榻上,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踩着地。 “明明没睡,为何总是不点灯?”青在言走到卧榻旁,轻轻踢了一下容凡的小腿。 容凡收了收腿,说:“深更半夜的,少主不去休息,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青在言把容凡的腿推开,在榻上找了空位坐下,道:“你如何中的毒?” “我都说我失忆了,说过很多很多回。”容凡往里面靠,不想挨着青在言半点。 虽然清楚青在言不可能不提防他,但是一想到青在言授意安老用那样阴邪的方法使他痛苦,他心里很难没有气。 “唉。”青在言背向容凡坐在卧榻边上,岔开腿,手肘架在膝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容凡听见了,他侧过身,闭上眼。 这叹息绝对不是为了他,就算他只有一天可活,青在言也不会为他叹息。青在言有很多烦心事吧,自己的身份也是其中一件。 “容凡,”青在言说,“我会让益宁堂尽力为你调理身体,平日里你也可以去泡紫烟山上的温泉池,日后每三天小江会为你送来药材。” 容凡说:“谢谢少主。” “明日,我们成亲。”青在言说。 “不太好吧?”容凡说。 青在言回过头去看他:“不是说好了么?” 容凡说:“可是我快死了啊,少主和一个将死之人成亲,对少主的名声不好。” 却不知他的情况正中青在言下怀,若是与他成亲不久他就死了,青在言就能以痴情郎的身份为他守寡,以后再不用为感情之事烦心。 故而容凡的顾虑在青在言的意料之外,青在言实打实地怔了一瞬,“……无妨。” “少主今夜过来,是为了安慰我么?还是为了向我道歉?”青在言喜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假,容凡索性猜了两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青在言说:“都不是。” “那你半夜来做什么?”容凡说。 青在言道:“与你商议成亲之事。” “不是都商议过了?” “长老们对我们二人成亲之事已无异议,各退一步,成亲当日便不宜铺张了,拜过堂,敬过茶,喝过交杯酒,你我二人从此便是夫妻。”青在言说,“我知道这样潦草的婚事会委屈了你,谁让我是青云宗的少主,由不得我再任性了——若你不甘心,以后我们再把嘉礼补上。” “没必要,反正也是假的。”容凡语气平平,“要我说,不如把拜堂那几步都省了,过了明天我们就算是成过亲了。” 青在言便不再说话。他坐在卧榻边,一动不动,也不离开。 良久,容凡开始考虑是催青在言离开,还是就这样任青在言在这里枯坐一夜,只听青在言冷不丁说道:“阿六,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容凡皱了皱眉:“你在和谁说话?” “和你,阿六。” “我姓容名凡,少主,你也失忆了?” 第14章 牵手 青在言说:“容凡,你失忆之前,别人都唤你阿六。” “还有呢?”容凡问道。 青在言查出来了他的身份么? “没了,你的身份我还没有查到。”青在言说。 青在言很少有这样直白不做掩饰的时候,容凡转过身瞥了他一眼,说:“原来少主刚才喊我阿六,是想试探我有没有反应。” “不错。”青在言不避讳地点了点头,说,“可惜,白试探了。” 容凡冷哼一声。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自己的身体,当然知道。” 青在言说:“你失忆之后,有没有听说过千足蛇?” “千足蛇?”容凡查询脑中的记忆,仔细寻找原著中对千足蛇的描写,没什么印象,“是什么组织?” 青在言道:“江湖传言千足蛇医术可通鬼神,起死回生更是不在话下,除了医术高明之外,千足蛇还擅长制作丹药和蛊毒。曾经一枚千足蛇制作的益寿丹流落在江湖,引发了一次江湖大纷争,甚至连朝堂上的那位也注意到了这颗丹药,多次派人来江湖打探,还在矣南十五州设置了寻丹使,不过最后所有人都一无所获。” “少主说起千足蛇,莫非是觉得千足蛇可以救我的命?”容凡对千足蛇并无兴致,死就死呗,反正也死过一回。何况青在言主动对他提起千足蛇,绝不会是出于想当然的好意。 青在言慢慢说道:“是了,千足蛇能够起死回生,我真的很想找到他们。” 容凡居然从青在言的语气里头听出了十成十的真心,不对啊,青在言怎么可能真想救他的性命?他不自然地说回刚才的话题:“最早散布益寿丹消息的人,没安什么好心吧?” “谁知道呢,大家都以为消息来自传风堂,以至于传风堂的堂主亲自出来辟谣,生怕殃及池鱼。”青在言说道。 容凡问:“没人找到过益寿丹么?” 青在言说:“传风堂虽然没有益寿丹的消息,但是有千足蛇的消息——千足蛇就在罗州最南方的密林深处,人们前赴后继,都往罗州去,却从未有人寻到过千足蛇。容凡,你知道是为何么?” 容凡顺着他的话:“为何?” “林子里全是瘴气,吸进一口,就会去了半条命。”青在言回道。 容凡有一个疑点:“照你这么说,千足蛇如此神秘,从未有人见到过他们,益寿丹也像只为了让江湖大乱的谣言。那么,真的有千足蛇存在吗?” 青在言笑了笑,说道:“当然存在。很多年前,千足蛇并不像如今这般避世,他们经常游走在各地义诊,天灾之后必有疟疾,千足蛇便会在发生过灾祸的地方安营扎寨,为当地百姓义诊。直到一个弟子从千足蛇跑了出来,带着在千足蛇学到的本事,自己成立了一个帮派,不仅不行医治病,还祸害四方。此后,千足蛇便隐入瘴林,不再入世。” “那人成立了什么帮派?”容凡好奇道。 青在言吐出三个字:“万尸林。” 容凡讶然,万尸林他知道啊,书中前期出现的邪教,最后被男主给灭了。“既然那人是从千足蛇逃出来的,万尸林应该善于用毒来害人吧?” 青在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徐徐道:“万尸林祸乱四方的时候,江湖上人人自危。原先武林兴盛,学武是谋生的好出路,于是家家户户都有孩童习武练功,一旦有绝佳的武学苗子,各个门派都会抢着要人。万尸林出现后,当时有名的几个根骨奇佳的孩子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不论是出动江湖力量,还是去官府报案,都无法找到这些孩子。直到一年后,万尸林再出江湖,三日屠尽轩辕门,那些消失一年的孩子才重现人间。” “他们被万尸林同化了?”容凡半点睡意都没了,他很喜欢听青在言说这些,青在言在讲述江湖事迹的时候,和平日混不着调的模样截然相反。 青在言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摆了摆,说:“不是同化,那些孩子是万尸林的第一批弟子。” “他们怎么消失的?”容凡坐起身,他炯炯有神地盯着青在言,问道。 “那个从千足蛇跑出来的弟子,也就是万尸林的掌门,元易行,擅长制作蛊毒。我从前听人说,元易行早早便准备好蛊虫,掌握了那些孩子的消息后,他趁机在他们的饮食中将蛊虫放进去,那些孩子在蛊虫的作用下,全都任由元易行掌控。”青在言说道,“在那之后,江湖上又有一些武学苗子,无一例外,他们都被元易行下蛊,最后变成万尸林的弟子。” 容凡追问:“后来呢?” 青在言说道:“后来,有孩子的人家,绝不敢再让孩子习武,生怕自家孩子就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不止是寻常百姓家,王权贵族以及一些大门派,若是发觉自家有武学奇才,绝对不敢声张,所以生生就耽误了很多好苗子。” “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青在言还是第一次看见容凡这般入神的样子,难免新奇,他说道,“万尸林从成立到消失期间,那些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从未断绝,直到一年前万尸林覆灭,才终于结束。” 一年前。距离青在言成为男主劲敌,还差一年时间。 容凡继续问道:“万尸林如何祸害江湖?” “元易行不知从何处窃得了功法,那功法阴邪无比,练成之后身法诡谲,一身骨头软散至极,非常人可以比拟。再者,你若是杀死一个万尸林弟子,切不可心存侥幸——他会立刻变成活死人,不畏疼痛,使出的都是不留余地的杀招。你知道万尸林为何叫万尸林了么?相比活人,死人才是元易行祸乱江湖的倚仗。”青在言说到此处,语气冰冷,接着又嘲道,“元易行许是想要一统江湖,却着了自己弟子的道,一夜之间,整个万尸林化为灰烬。” “你是说,万尸林覆灭,出自万尸林弟子之手?”容凡蹙眉。 明明是男主路明帆出手灭了万尸林才对。容凡又回忆起书的前半部分,可惜具体的内容一点都想不起来。如果青在言说的没错,不是变相说明男主是万尸林弟子么? “万尸林的人都死了么?”他问。 “无人知晓。”青在言目光里多了些企盼,“我以为,肯定是有人逃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为什么?” 青在言笑了笑,却不深说:“猜的。” 容凡说:“如若万尸林余孽逃到了江湖中,难道不会人人喊打吗?” “偌大的江湖,只要万尸林余孽想藏,到处都是藏身之地。”青在言讥诮道,“不过,万尸林的人身上都有文身,无一人错漏。” 闻言,容凡心里猛地一咯噔,他喉咙滚动,沉稳道:“既然有文身,那很容易找到他们吧?” 青在言看着他,眼眸带笑:“并不容易。有遮盖文身的颜料,他们也可以剜去带着文身的皮肉。” “哦。” 青在言补充说道:“曾经被万尸林祸害过的人们、江湖各大门派以及官府都在等,等传风堂有了万尸林余孽的最新消息后,绝不可能放任那些余孽自在。” 容凡心不在焉地说:“少主武功高强,应是自幼天赋极高,你是如何躲过万尸林的?” “十五岁之前,我一直躲在外门混日子,没怎么用心练功。”青在言平淡地说出了让一众江湖人士想去死的话。 “……你真厉害。” 青在言摸出扇子,“啪”一声打开,“我爹向来都叫我做人要谦逊。” 容凡重新躺回榻上,脑子飞速运转。 . 青在言起身去点了灯,容凡回了神,他立刻将手背搭在眼皮上,困惑道:“少主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青在言坐了回来,他忽然注意到什么,静默了一息,问道,“容凡,你睡觉为何不解臂缚?” “怕少主派人半夜取我性命,绑着臂缚,时刻准备防身。”容凡答道。 青在言拽住了容凡的胳膊,容凡的心陡然漏了一拍。好死不死,青在言拽的是他的左手。对于这道文身,从今夜开始,他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时刻小心着,绝不暴露出一星半点。 “少主这是何意?”容凡试图抽回胳膊,可他用多大的力气,青在言就用正巧多一分的力气来回挡,无奈之下,容凡卸了力,任青在言拽着了。他见青在言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有些气闷。 怎么刚才还正经着,转瞬之间就变回了之前的浪荡样子? 青在言轻飘飘说道:“我们明日就成亲了,眼下我只是想牵你的手,也不行么?” 容凡眼神示意,“你这是牵?” 青在言的手便一寸一寸地沿着容凡的小臂往下移,直到与容凡的手心相贴,他手指一弯,与容凡来了个十指相扣。 有点凉。十指相扣的瞬间,青在言分神了。容凡的手心和青敬山一样凉,明明紧紧握住了,却好像怎么也留不住。 . 相比之下,容凡的心理活动就简单了:青在言是不是有病啊? 是有病吧! “少主,没必要吧?”容凡磨了磨牙,“成亲不是应付了事吗,也见过长老了,还演什么?更何况现在房间里就你跟我两个人,少主你还这样是要演给谁看?” 青在言低眉敛目,唇珠抿了抿,道:“我没有演,容凡,我们要成亲了,成亲之后我们就是夫妻,我毕竟……还未经历过感情之事,就是突然想知道,和自己的夫人牵手,是什么感受。” “……”语气之做作噎得容凡找不到话说。 “容凡,其实我不想你死。”青在言说,“不然我就不会与你说起千足蛇了。” 容凡感受着青在言掌心的火热,十分不习惯。“少主打算一直握着我的手么?” “不可以吗?”青在言又抿了抿唇珠。 容凡无语。 “还是说,你不高兴了?”青在言问道。 容凡烦闷地用膝盖顶了一下青在言的腰,说道:“我是觉得很没有必要,反正都是假的。” 青在言带着容凡被他紧握的手去揉了揉被膝盖顶过的位置,说道:“只是如此?” “什么只是如此?”容凡的手背滑过青在言的侧腰,他不适应地缩了缩手,显然没有成功。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青在言笑了一下,眨了眨眼,“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唤你夫人?” “是。”容凡想都没想就点头,“所以你以后别这样叫我了。” “那我叫你什么?”青在言紧紧扣住容凡的手,接着,他学容凡那日在增华堂的动作,将嘴唇在容凡的手背上轻轻地压了一下,离去时饱满的唇珠微微擦过苍白的手背,“不然我叫你……夫君?” 容凡的手抖了一下。 他一点一点僵硬地对上青在言的视线,声音几乎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的:“你叫我什么?” “夫君啊。”青在言眉眼一弯,他抬起容凡的手背,将脸贴了上去。 第15章 冲动 容凡登时抽回手,这一次他成功了。 青在言仿佛被吓了一跳,他眼神惊慌地看着容凡,抿着嘴,睁大了那双桃花眼,却不言语。 “少主,这种玩笑不好笑。”容凡用力地在衣服上蹭着手背,不消片刻,他的手背就起了血点子,倒与苍白皮肤之下的青紫色血管交织形成了一幅多彩的画,“请少主以后别再对我这样。” 青在言站了起来,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就站在卧榻边上,像个犯错的小孩一般双手交叠于身前,垂首不语。 戏精吧你! 容凡没好气地坐起身,道:“少主无事请快回吧,我也该休息了,我很困了!” 他脑子还乱的很,需要时间来把刚才的所有事情理清楚,受不了青在言再胡搅蛮缠下去。 青在言摇摇头,说:“容凡,你不能生我的气。” “你又在说什么?”容凡眉头紧锁,怀疑青在言的脑子出了问题。 “那天你也亲过我的手,我没生气啊。”青在言终于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道,“所以方才我亲你的手,你也不能生气。” “能一样吗我的好少主?!”容凡头大,他摊开双手,打算好好讲道理,“我亲你的手,是因为你要我帮你应付那些长老,可是你刚才那算什么,无缘无故亲我的手做什么?你不就是在捉弄我么?少主,你是不是觉得捉弄我很有意思啊?” 青在言无辜地说道:“不是的,我来告诉你原因。因为我肚量比你大,所以我不会生气,你肚量太小了,所以一说点什么你就生气。” 容凡明知道青在言还是在与他说笑,可他忍不住生气,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值已经达到了顶峰。 “什么叫做一说点什么我就生气,少主,你只是说吗,你明明亲我的手了!少主,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了,你到底说的什么跟什么?你明明知道成亲是假的,却总是说的跟真的一样,明明天天猜忌我的身份,却来给我准备点心……”容凡也站了起来,在卧榻前边说边来回踱步,“少主,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我失忆了,至于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求你别这样捉弄我了行不行?也别捉弄你自己了,你明明就不是个断袖,却总对我做奇怪的事,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青在言变得好整以暇,不复方才那副委屈的模样,他看着容凡因为生气而有了血色的脸,笃定道:“容凡,你是个断袖。” “……青在言,你有病吧?”容凡感觉自己的头顶在冒烟,他跟青在言真的说不到一个频道上。 青在言自顾自说:“你要不要猜一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猜毛线!”容凡脑袋一撇,他决定了,今夜不会再分给青在言半个眼神。他现在就要沉入自己的思绪,什么千足蛇,什么万尸林,什么文身,他决定现在开始想明白。 “如果你不猜,”青在言往前一步,离容凡只剩半尺距离,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喷洒在容凡的脸侧,“我就自己求证……” 霎时间,容凡汗毛倒竖,就像那日被青在言一掌袭来前,他的肾上腺素飙升,反击的本能蠢蠢欲动,汹涌澎湃。 随即,容凡就像那天一样,咬紧了牙关,强压着求生意志,不敢暴露身手。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袭击。 而是—— “嘶!”容凡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青在言竟然亲了一下他的脖子?! 容凡懵了。 “你干什么?!” 青在言不说话,迎着容凡震惊的目光,亲了一下容凡的下巴。 脖子上,下巴上,多了一点湿意。 肾上腺素继续飙升。 转瞬之间,容凡一把拽住青在言的衣襟,反身将人重重地压在卧榻上,对着青在言的嘴就亲了下去,嘴唇贴着嘴唇,呼吸交缠呼吸。 容凡脑子里是空白,是烟花炸裂的那一瞬乍然充斥的白光。似乎这样,气愤就泄了出去,似乎这样,青在言就能闭嘴,一劳永逸,他不用再听见不想听的话。似乎这样,他就再不会因为那颗宛若秋露的唇珠而分心…… 什么千足蛇,什么万尸林?都不过是青在言日行惯例对他的试探,有什么好想的,他就不该因为青在言胡说八道而生气,只要这样就好了,堵住青在言的嘴,心静自然凉。 不是爱玩直男的把戏么,玩呗。 “……唔。”青在言想往后躲,但躲不开,容凡的虎口卡着他的脖子,他只能维持仰着头的姿势,任容凡妄为。 两个高挺的鼻子碰在了一起,青在言忍不住蹙眉。 . 下一瞬,容凡猛地放开了青在言,他直起身,飞快跑到桌边倒茶漱口。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他没有再看青在言,但是他知道青在言肯定在笑。 不妙,很不妙。容凡的心情很不好。他将烛火吹灭,屋内顿时重归黑暗,安全感回来了,他渐渐放松下来,顺平了呼吸。 他怎么会亲青在言?! 他穿书后最讨厌的人就是青在言了! 怎么突然就亲上去了?他在想什么呢? 他摸了摸脖子那块被青在言亲过的皮肤,不自觉想起刚刚的场景…… 青在言心怀叵测,所有的行为都不止表面上一层含义。所以,青在言为什么要亲他?知道他是断袖了,又如何?青在言打算怎样拿捏自己? …… “我求证了。”黑暗中,青在言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容凡擦着嘴巴,沉默不语。 “从见到我的第一面起,你就经常盯着我的嘴看。”青在言不紧不慢地说。 容凡耳根发烫,不小心将漱口水咽了下去。 “刚才你对我那样,我也没生气。”青在言笑了起来,“容凡,我的肚量是不是很大?” 容凡闷闷开口:“你肚量大,谁都没你大,你肚子里能撑船,撑死你吧就。” “不过,这次你的肚量也不错。”青在言语气上扬,“我一亲你的脖子,你就亲了回来,都没生气。” 容凡又倒了一杯茶,深更半夜的,茶水早就凉了。冰凉的茶水划过他的喉管,他也随之冷静下来,不再恼羞成怒。“是了,少主,我这次的确没生气,不过,少主以后最好别再这么做。” 青在言好奇道:“若是我还这么做呢,你当如何?” 容凡没有回答。 青在言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漆黑的环境里,容凡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身影愈来愈近。 青在言停在容凡的面前,双手轻捧容凡的脸。“容凡,你就是断袖。你再说方才的话,我会以为……” 容凡的耳垂还未降温,和青在言的手心一样滚烫。 视野中只有漆黑,可青在言此刻的神情在容凡的脑中十分清晰。笑起来时弯成月牙的桃花眼,卧蚕微微隆起的弧度,总是噙着笑意的嘴角,还有…… “……以为什么。”容凡冷冷道。 青在言俯下身,啄了一下容凡的唇。 “我又这样对你了。”他在容凡耳畔笑了一声,“你当如何?” 容凡呼吸轻滞,磨了磨牙。 青在言没等来回应,低头亲了一下容凡的左脸颊,说道:“又一次。” 容凡的额上隐有青筋显现。 青在言歪着头看了容凡片刻,仍未有回应,他又靠近来,亲了一下容凡的眼睑。“再一次了。” 容凡闭上了双眼,喉咙滚动。 青在言双手一下一下地揉捻容凡的耳垂,静默须臾,他缓缓低下了头,双唇相贴,呼吸交错。 . “……唔。”容凡蓦地将青在言推开,起身就往卧榻走去,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是,我就是断袖,少主满意了么?若是没有别的事了,少主还请赶快回吧。” “只是这样?”青在言笑吟吟地说罢,用衣袖揩了揩嘴。若是此刻点了灯,容凡便能看见青在言的神色既玩味又无谓。 容凡躺上床,闭眼不语。 青在言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便心生不满,冷了的茶水入嘴不如涮锅水。 “容凡,睡觉便把臂缚解了,睡得也舒服些。”青在言掸平发皱的衣袍,走之前,他说道,“你我二人是夫妻,我怎会半夜派人取你性命?今夜你我又有了夫妻之实,日后我只会对你更好,何故整日担惊受怕,叫我看了多难为情。” 可笑,这就叫做夫妻之实? 容凡止住了回嘴的念头,他翻了个身,继续保持沉默。 臂缚是不可能解的,这辈子也不会解。 房门终于阖上了。 . 万尸林弟子都有文身,不代表只有万尸林弟子有文身。容凡辗转反侧。男主灭了万尸林,万尸林灭于自家弟子。男主是万尸林弟子。 而容凡有文身。 好友说这本书的男主以他为原型。 所以…… 容凡啃了啃嘴角。 莫非他就是男主? 后期和青在言斗智斗勇的是他,让青在言死于剑下的,也是他? 会有这样巧么? 容凡下了床,又想喝杯冷水。他拿起茶杯,忽地一愣。 茶杯里还剩了半杯水。 容凡莫名屏住了呼吸,脑子又开始宕机。宕机之下,他将半杯茶水一饮而尽。 青在言的唇珠很软很软。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软。 第16章 焦虑 这天晚上容凡没有睡好,天亮时才阖眼,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眼见屋内逐渐亮堂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缓过了起床气,他的心情却越来越糟糕。恰好此时,竹七敲门进来,将早饭摆在桌上,容凡便直接起床洗漱,眼睛下方挂着两团淡淡的青影。 “容公子昨夜没睡好么?”竹七布完早饭,问道。 容凡摇摇头,不想说这件事,只是问道:“少主有没有吩咐过什么?” 竹七回想片刻,说道:“不曾。” “我什么都不用准备吗?”容凡站在桌边,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 竹七讶异地说道:“公子需要准备什么?” 容凡低着头把早饭看了一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少主今日成婚,他什么都没说么?” “少主今日成婚?”竹七更讶异了,他的脸上浮起尴尬的笑,“少主和容公子成婚吗?我一直以为少主是说笑的。” “……”容凡面无表情地坐下,拿起筷子将早点送进嘴里,有些食之无味。 竹七看他如此,心中暗骂自己真是不会说话。在一旁踟蹰了一阵,竹七试探问道:“不如,我去问问少主,看看有什么是需要公子准备的?” 容凡摇了摇头,没说话。 竹七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转身就要离开。 容凡头也不回地将竹七叫住,漠然地说道:“别问了,没什么要准备的,我刚才只是随便问问。” 今天的点心里多了之前没有过的杏仁酥,容凡厌恶地把它放到一边去,眼不见心不烦。吃到最后,只有杏仁酥被孤零零地剩在碟子里。容凡喝了口茶便出了厢房,今天的太阳和其他日子的太阳并无不同,容凡却越看越焦躁。 他突然想起曾经的好朋友结婚时,对他描述过的一种状态—— 婚前焦虑症。 容凡猛地拧紧眉头:“不可能吧?” 绝对是有什么怪东西入侵了他的思维。 ……又没什么感情基础,成亲也是做戏,他有个毛线的婚前焦虑症。 想到这里,容凡倏地冷笑了一下,对自己无语透了。烦了一晚上,烦了个寂寞。 他只是老毛病犯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但没有提前与他说,那么一整日他都会为此焦虑。仅此而已。 容凡踱步走至前院。 青在言的前院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就在一排排木桩子的左前方。初秋时节,米粒大小的桂花一颗一颗地缀在枝干上,淡淡的香气弥漫了树下这一方天地。容凡从未特意到前院来,往往都是匆匆路过这里,再回到自己的厢房去。桂花树下有一方石桌和四个石凳,容凡坐在石凳上,被初秋上午的暖阳笼罩,这时候迟到的睡意缓缓涌了上来。 容凡打了一个哈欠,小拇指勾着桌上的一粒桂花,捻着捻着,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紫烟山食堂门口,一位女子堵在道路中间,她长身玉立,面容清冷不施粉黛,打扮很简单,长发披于背后,只用几根青白色的丝带缠绕其间。 被这女子拦住的少年苦着脸向旁人求救,但求救对象都捂脸侧身从二人身旁溜走了。 “黎大小姐,行行好吧,我还有很多事儿没做呢!”韩齐双手合十朝黎晚晴拜了拜。 黎晚晴说:“你们的好少主人在哪里?” 韩齐说:“我从哪儿知道去?” 不同于面容的清冷,黎晚晴的性子是青云宗内公认的刁蛮,说话总不饶人,就算做的是为你好的事儿,嘴里也必须要数落你一番。一般情况下,内门弟子都不愿招惹她,更不愿被她主动找上。 韩齐想溜走,但是他不敢。 别看黎晚晴平日里只是耍耍性子,可宗门里没谁真以为黎晚晴只会耍耍性子。黎大小姐此人从小和内门弟子一同长大,虽说每回考核之时,黎晚晴的表现都平平无奇,但每回通过长老考验的人里面,都有她。不论考题如何刁钻,黎晚晴总是不会出错的那个,可见她的真正实力绝不容小觑。可惜的是,黎大小姐从未接下过一封挑战书,也没有真正和人比武切磋过,别说旁人了,就连她亲爹黎江也不知她的深浅。 “他是不是在故意避着我?”黎晚晴的目光锐利无比,好像韩齐敢说一句假话,她的眼神就会化作利剑将韩齐刺个对穿。 韩齐苦哈哈地说道:“我真不知道少主此刻在哪里啊……” 黎晚晴说:“他前日是不是说过,要在今日成婚?” 韩齐还在想办法应对,听见此话,他怔愣片刻,忽然拍了一下脑袋,说道:“对啊,少主今日成婚!” “既是要成亲,怎的今日宗门里半点动静也无?”黎晚晴问道。 韩齐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将黎晚晴应付过去。他知道少主并不把与容凡的婚事当真,但他猜测,少主与容凡成亲的目的就是为了应付黎家父女,所以就算少主确实不费心思在婚事上,可说给黎晚晴听,韩齐必须要说的能够把自己都骗过去。 可惜黎晚晴没给韩齐发挥的时间。 “算了,我不想听你说。”黎晚晴转头就走,“青云宗就这么大,我总能找到他。” 韩齐眼珠子一转,突然着急起来,忙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 青云山,议事堂。 青在言把案上的挑战书码整齐放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开始沏茶,云朵坐在他对面,面色隐有忧愁。 “少主,”云朵说道,“蒋谦已经烧了两天了,也让人带去益宁堂看过,他应该……” 青在言淡淡说道:“他快死了,是么。” 云朵无声默认。 青在言说:“他对青云宗不利,这是他应得的。” 茶香氤氲,热气升腾,青在言沏茶的功夫赏心悦目,云朵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非常不是滋味。 “少主,蒋谦的后事……” “你们看着办吧。”青在言说。 倒好茶,青在言将茶盏放在云朵面前,云朵端起来浅啜一口,道:“那……” 青在言低头撇去茶沫,又说:“蒋谦毕竟是青云宗人,他与宗门弟子关系密切,又承蒙青云宗各位前辈的关照长大成人——他的后事,便按照青云宗内门弟子的规格办。” “嗯。”云朵应声,“岑州的消息传来,岑州四县的蒋姓人家只有六户,这六户尽数查过了,都与蒋谦无关。” 青在言说:“所以蒋谦是化名?” 云朵说:“大抵是了。” 青在言喝了口热茶,身体舒适了不少。昨夜没睡安稳,那杯冷了的茶水横亘在喉间,之后无论如何漱口,心中的不快都挥之不去。 “少主说今日成亲,眼下已是酉时,少主不用做些准备吗?”云朵好奇问道。 外头天都要黑了,说要成亲的青在言还坐在议事堂喝茶,也难怪其他人不把他与容凡的婚事当真。 “不急。”青在言敛眸,又斟了一杯茶,“成亲之前,要把麻烦全解决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脚步声。云朵来不及琢磨青在言的话,耷拉的眼皮微微撩起,眸子里多了些兴味,她道:“少主,黎姑娘来了。” 青在言颔首,黎晚晴比他意料中来得晚了些。 “听出来了,你先出去吧。” . 桂花树下,一道绯衣身影伏在石桌上,睡得正酣,几颗桂花落在他的肩头,下一瞬就被来人掸了下去。 “容凡,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韩齐拍了一下容凡的肩膀,“赶紧醒醒,我有事儿跟你说。” 容凡动了动,并未坐起身。 微风拂过,又有几颗桂花从枝头落下,掉在容凡的发间。韩齐三两下给容凡摘走桂花,说道:“容凡,不是我说你,这要是在江湖上,人家要取你性命都无需做万全准备,只要在你睡着的时候动手,你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啊!” “嘘。”容凡动也不动,只发出了一声气音。 韩齐以为容凡清醒了,当容凡是心情不好,在这儿跟他闹脾气,便也懒得在意,自顾自说道:“我给你提个醒啊,如果黎大小姐过来找你,你可千万要顺着黎大小姐的脾气,别惹她动手,若是黎大小姐惹你生气,你也不能动手。总而言之,尽量别和黎大小姐生气,别动手。对了,黎大小姐就是黎长老的女儿,他们俩长得很像,你看见就认识了。” 容凡没搭理他。 韩齐不放心,补充道:“记住了啊,别动手,真的生气了可以留着冲我撒!” 容凡把头埋在臂弯里,隔绝了光线。 “怪脾气!”韩齐吐槽一句,又说道,“好了好了,我忙得很,专门过来提醒你,这下就要走了——今日是你与少主的大喜之日,我不怎么会说好话,就祝你跟少主花好月圆啊!” 这句话容凡听清楚了。 他睁开惺忪睡眼,嘴角勾起一个不以为意的笑。 夕晖映照着庭院,桂花变得金灿灿,天色已是迟暮,一抹浅淡的月牙躲进了树梢。 容凡回了厢房,关门往床上一躺,试图继续刚才未结束的梦境。 天色全然黑了下来,屋内又是惯常的昏暗,容凡用胳膊压着眉眼,梦境是续不上了,心绪开始翻滚,他忍不住再次想到—— 他又认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焦虑 第17章 夜会 容凡睡不着觉,他起床做了几十个俯卧撑,睡意没酝酿出来,反倒折腾出一身的汗,竹七便差人搬来了浴桶。容凡有点不好意思,深更半夜的折腾人。竹七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尴尬的怜悯,容凡注意到了,一点不愿深想。 兑好水,竹七退出房间,容凡弯腰将一半的水舀回木桶里,才脱了衣服走入浴桶。 感受着热水一寸一寸漫过身体,容凡紧张得不停做吞咽的动作。 水只覆盖了他的小腹,他却像是被扼住了咽喉。 “一,二,一,二……” 容凡全神贯注地呼吸。 “今夜你竟点了灯——” 容凡的心猛地一颤,呼吸的频率被打断,心跳仿佛都跟着停拍。他立刻挥出一掌,掌风扑灭了烛火。 来人靠在门边,却不进来,只道:“怎的我一来,你就把灯灭了?” 容凡神色冰冷,他走出浴桶,扯下一旁的绯衣仔细穿好。“少主何故过来?” “容凡,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青在言终于走了进来,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我过来当然是来找你成亲的,不巧碰上你沐浴。” 容凡站定不动,沉默不语。 “昨日你与我才有过肌肤之亲,怎么今日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青在言轻笑着点了灯,容凡看见桌上放了一个酒壶和两只酒杯。 此外,他的余光瞧见青在言似乎精心打扮过了,不同于平日的素雅,青在言今日穿了一身艳红,极为喜庆的颜色。 青在言说:“是不是因为我来晚了,你就以为我并未把婚事当真?” 容凡整理沐浴过后的痕迹,把浴桶清到一旁,从角几上取过干布擦头发。做完这些,他把青在言晾在屋里,独自出了房门,朝前院走去。 青在言不急不缓地缀在他后头,还不忘拎着酒壶和酒杯。 很快,容凡停在了青在言的房门口。 青在言上前来将门推开,饶有兴味道:“原来你是想来我这里。” 容凡无声地在门口站定,青在言只好先容凡一步走进房间,下一瞬,房门在他面前被关上,容凡却并未走入。 青在言顿时了然,不禁哂笑一声,开门将容凡拽进了屋内。 “容凡,你这样对我,我会伤心的。”青在言抱住容凡的腰,伏在容凡的肩头低声说道,“我知道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这样晚回来,实非我意,若非不得已,我怎会让你独守空房?” “青在言,”容凡懒得推开他,只漠然地动了动嘴,“你说完了么?” 青在言在容凡侧颈蹭了蹭,说道:“黎叔今日突发头疾,他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烈,我不敢说起成亲之事,便耽误了好些时候。本想入夜了便来找你,谁知晚晴又来寻我……容凡,我没有诓你,从一开始我说要与你成亲,就没有半句戏言。” 容凡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道:“少主,你现在说完了吧?说完了我就去睡了。” 青在言蹙眉看着容凡的双眼,说:“要怎样你才肯信我?” “少主说的我都相信,”容凡说道,“很晚了,我真的困了。” 青在言苦笑道:“你明明就不信我——罢了,兴许我不配得到你的信任,从来都是如此,没人把我的话当真。” 容凡点点头:“少主放开我吧。” 才不要听你在这假模假样地诉苦,上当一回两回便罢了,他可已经上当过好几回了,若是再不长一智,他都会怀疑他的文凭是花钱买来的。 青在言收紧双臂,将容凡的腰牢牢禁锢在臂弯之中:“我不能放,放了你就不与我成亲了。” 容凡说:“成亲了少主就放我回去?” “……嗯。”青在言颔首。 容凡便说:“好,少主将我放开,我这就和少主成亲。” 青在言犹豫了一瞬,慢慢松开了手。 容凡取过酒壶,往两只酒杯各自斟满了酒,他把其中一只酒杯送到青在言手中,说道:“来吧少主,这便是我们的合卺酒了。” 青在言看了看容凡,没说话。 “少主怎么不动?”容凡问道。 “你不信我。”青在言说。 容凡主动勾住青在言的胳膊,只要青在言配合动作,二人便是喝过交杯酒的关系了。谁知青在言莫名其妙地不配合,他将酒杯换了手端着,说道:“我有些伤心了,容凡。” 容凡嗤笑道:“少主,你不是只需要和我成亲吗?我们的身份摆在这里,你不会信任我,我也信不了你,少主,咱们就别装糊涂了。” 青在言直直地凝视容凡的脸,一言不发。 容凡没了耐心,他再次勾住青在言的胳膊,取下酒杯放回被勾住的这只手中,道:“少主若不介意,我便先将酒喝下了。” 说罢,他潇洒地举起酒杯,青在言的胳膊被他的动作带的往上抬起。然而下一瞬,容凡的胳膊就被青在言重重地压了下去。 “不准。”青在言沉声道。 容凡跟着冷了脸色,道:“那行,少主既然不想喝下交杯酒,我便回去睡觉了。若是少主之后又想和我成亲,也不用再提前与我说了,反正我准不准备都无所谓,临到喝交杯酒了,少主还会突然变卦。” 容凡要走,青在言拽住了他的手。容凡懒得拉扯,任由他拽着,反正今天也就这样了。 僵持片刻,青在言抓着容凡的衣领,顷刻间探身过来,容凡眸光一凝,先一步捂住了青在言的嘴。 “唔?”青在言没好气地瞪着容凡。 “你想做什么?”容凡放开手。 “我想把你留下。”青在言擦了擦嘴。 容凡问他:“就这样留?” “不可以吗?”青在言歪了歪头,“夫妻之间不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消气?” “不可以。”容凡按着青在言的肩头,将人推开两尺距离。 青在言忙拉住他的手,下定决心般闭了闭眼,而后语出惊人道:“我名不正言不顺,很多人只是当我面会叫我少主,其实真正承认我的人没几个。少主之位在我这,未来青云宗的宗主便会是我。从前,青云宗的宗主之位一直是子承父业,原本宗主之位一直都是黎家的衣钵,所以我便名不正言不顺了。不过我从不在意,因为他们没办法打败我。我清楚,他们能容忍我,但不可能再容忍第二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少主出现,未来的少主,必会是我的孩子。”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容凡也能猜到。既然宗主以及少主之位都被青家的父子摘了去,那么黎家肯定会把握住青在言的血脉。恰好黎江有个女儿,将青在言与黎晚晴配成一对似乎是最合适不过的事了。 容凡冷淡地说:“所以少主要与我成亲,是为了让那些人断了心思?” “我与你成亲,我们二人不会有孩子,以后青云宗的宗主之位,任他们如何去抢。”青在言说。 容凡说:“真谢谢少主愿意把成亲的动机告诉我。” “不,这只是我最初的念头。”青在言又强行与容凡十指相扣,“我现在已经不是这样想的了。我只想与你成亲,其他的男子都不行。不仅如此,我会尽力为你打听千足蛇和万尸林余孽的消息,说什么也要将你的命续上,否则我才二十四,年纪轻轻就变成鳏夫了。等我以后离开青云宗,就与你去江湖潇洒,仗剑走天涯。” “……少主,我真佩服你。”容凡无语地想笑。 青在言怎么胡说八道都不脸红的? “我不要你佩服我,我要你和我成亲。”青在言知道容凡下一句肯定不是好话,所以他也不问。 容凡毫无波澜地说:“我刚才就要与你和交杯酒了,你不是不让么?” 青在言振振有词:“你要相信我,才能与我成亲。” 容凡反问道:“不是我央着少主要成亲的吧?” “容凡。”青在言将不高兴摆在了脸上,他舔了舔唇珠,小声说道,“你昨夜把我咬疼了。” “……” 意识到听见了什么的时候,容凡的耳根猝然滚烫起来。 “不可能!”他立刻反驳道。 青在言哀怨地看着他。 容凡的目光逐渐游移。 直觉告诉他青在言又在说些混不着调的话,可他脑中不自觉又回想起昨夜的画面。于是在青在言哀怨的眼神下,容凡也不确定青在言的话是真是假了。 只是嘴唇相贴,自己怎么会咬疼了青在言? 难道他遗忘了其中的细节? 青在言将容凡的手送到唇边,说:“若是不信,我让你检查看看。” 容凡缩回手,道:“不必了。” 青在言说:“那你信不信我?” 容凡摇摇头。他不可能咬了青在言。 青在言按住容凡的双手,附身吻住容凡。容凡的双眼来不及闭上,愣愣地睁着,直到青在言松开他,他还像是没反应过来。 青在言舔了一下他的唇。 “我求你检查一下好不好?”青在言说,“我就要你信我。” 容凡抿住了唇。他回过神来,无言片刻后,他一手扣住青在言的下颌,另一只手轻轻拨动青在言的上唇。 接着,容凡拧紧了眉,冷声道:“如果我昨夜真的咬了你,怎的现在还在渗血?” 闻言,青在言狡黠地笑了一下,道:“我自己咬的。” 容凡把青在言推开,表情比之前还难看,他道:“那你还口口声声叫我信你?信你我就是全天下最傻的傻子。” 第18章 结发 看着青在言唇珠上欲坠不坠的血珠子,容凡强逼自己移开目光。青在言佯装不知地舔掉血珠,说道:“再信我一次,我今日回来晚了,属实事出有因。若我有半句假话,从今以后,我就是全天下最不值得被信任的人。” 说着,青在言伸出四根手指对天发誓。 容凡把他的手拽下来,说:“傻子才信发誓这种东西。” “容凡,你从前有没有发过誓?”青在言问道。 “没有,我不干这种骗人骗己的事情。”容凡说。 青在言不赞同地“啧”了一声,很是严肃地对容凡说道:“发誓怎会是骗人骗己的事情呢?老天耳聪目明,每天每夜,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老天都一清二楚。对着老天发誓,老天就会一直看着你,若你违背誓言,老天就会给你降下报应。” 这种神叨叨的东西被青在言说得仿佛确有其事,容凡心想,青在言说这些是出自真心呢,还是又在逗他呢? “你怎么知道老天会降下报应?”容凡说道,“是不是你从前发过什么誓,自己没做到?” “是啊。”青在言自嘲一笑,坦荡道,“因为我没有做到,所以老天给了我报应。” “你发的什么誓?”容凡问道。 青在言长叹道:“年少时我曾发誓,将全部心思放在青云宗上,不会耽溺于感情之事。但我却没有做到。”他眸光一凝,眼底宛若流转着星河碎影,“所以报应来了,我想一个名叫容凡的男子信我,再与我成亲,可是他偏偏不信我,还来伤我的心。”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正经的东西。”容凡撇嘴。 青在言笑了笑,说:“容凡,今早天不亮我便起了。” 容凡莫名:“所以?” “竹七说,今早唯独杏仁酥被剩下了。”青在言说。 “我说过,我不喜欢吃杏仁酥。”说到今早,那种愚蠢的焦躁容凡不想再感受第二次,思及此,他凉凉说道,“少主别一次两次地试探我了,我真不喜欢,就算少主天不亮便为了我叫食堂送来杏仁酥,我也不会喜欢。” “容凡,你明明就喜欢吃杏仁酥。”青在言轻声说,“那日韩齐带你去堂屋用饭,点心里就有杏仁酥,只是没有做成平常杏仁酥的模样。你吃了三块。” 容凡眉心一拢,对青在言的不爽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道:“青在言,你试探我,就为了知道我喜欢吃杏仁酥,有意思吗?” 青在言说:“我怕今日成亲你会不高兴,也怕回得晚了你会生气……原本那杏仁酥,我是为了哄你开心用的。”他剥了剥手指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其实,你没吃今早的杏仁酥也好,我还没尝过,但总归是不比食堂的厨子做出来的好吃。” 容凡原本还在气头上,闻言,他整个人被定住一般,疑惑道:“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给人做吃食,技艺不精,你不吃也好。”青在言耸了耸肩,扬起一个故作轻松的笑,“你要是真吃了我做的杏仁酥,只怕日后你再也不爱吃点心了。” 容凡怔了怔。 “你天不亮起床,就是去为我做杏仁酥了?”容凡狐疑道,“少主莫不是又在与我说笑了?” 青在言笑意微敛,转瞬间却绽放出了一个更明艳的笑容:“是了,与你说笑的,我堂堂青云宗少主,怎么可能为了个男人,天不亮去做杏仁酥?” 容凡想说,本来的事。 但他没说出口,拧着的眉头也丝毫未松。 “你真的为我做杏仁酥了?”容凡再次确认道。 青在言点了点容凡的胸口,道:“说了是逗你的,你明明知道,怎的还一直问我?” 容凡攥住青在言的手指头,摸到了青在言指尖上被反复剥出的倒刺,他低头看了眼,不禁吓了一跳。青在言是不是喜欢自残啊,怎么每根手指头的倒刺里面都在渗血?都说十指连心,青在言不会痛吗?还是说,面不改色地自残是反派的基本修养? “第一次做,”容凡不敢随意再攥青在言的手指,看着肉痛,“你就可以将杏仁酥做得那样标准,费了很长时间么?” 青在言笑说:“你到底信不信我?” “你正常说话,没人不信你。”容凡说道。 “我一直都正常说话,你不信我,我才会不正常地说话。”青在言一边说,一边毫不在意地撕掉倒刺,容凡顿时闭上双眼,青在言见他如此,便拿了张帕子将血擦干净,“早知道我应该多做一些杏仁酥,让你这时候吃下,你就不生我的气了。” 容凡没吭声。 青在言天不亮起床,为他做了甜点。 杏仁酥,能做成那样标准的样子,绝不可能是临时的功夫,青在言应是提前学了几日,今早的杏仁酥便是学成后的作品。 容凡啃着嘴角。 …… 有人用心为他准备甜点。 青在言是不是试探出了他最吃这一套? . 青在言走至桌边坐下,容凡在原地独自混乱。等了一会儿,青在言出声唤道:“容凡,你过来坐下啊。” 容凡应声而动。 待他坐下,青在言将酒杯递给他:“再耽误下去,天又要亮了。” “哦。”容凡接过酒杯,与青在言手臂相交。 青在言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说道:“待你我交杯饮尽这合卺酒,我们二人从此便是夫妻了。” 二人的脑袋离得这样近,容凡几乎都要将青在言的睫毛数清楚了。 “嗯。”容凡应声,轻轻做了一个深呼吸。 两人同时将杯中酒仰头饮尽。 青在言取过容凡手中酒杯,为两只酒杯系了彩缕,扔至床下。 容凡十分好奇地观察青在言的一举一动。 “一仰一合。”青在言蹲在床边,看清楚了掷在床下的酒杯,他转头对容凡笑道,“容凡,这是吉兆!” 容凡走过来蹲在青在言身边,他酒量浅,已经有些犯晕了,蹲下时难免恍惚了一瞬,“吉兆?” 青在言说道:“一仰一合,说明我们二人本就是该做夫妻的,你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若是这时候意识清醒,容凡定会认为青在言又开始说笑了,但此刻的他却像是个得到答案的求知者,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容凡蹲着难受,便抱着膝头席地而坐。青在言见状,挨着容凡一并坐下。他取出一把小刀,容凡眼睛亮了一下,说:“这个我知道,你要割下我们俩的头发,作结发之用。” “是了。”青在言把刀伸向容凡,见容凡安静地等着他动作,青在言不免困惑道,“你怎会全然没有防备之心?” “啊?”容凡又一次跟不上青在言的脑回路。 青在言晃了晃小刀,道:“江湖人士不该将自己的脖子暴露在他人刀下。” 容凡被刀面倒映的烛火晃得头晕,他伸手试图抓住小刀,被青在言敏锐躲开。 “你这只手不想要了?” 青在言蹙眉说道。 “想要。”容凡说,“你别晃来晃去,我晕。” 青在言忍俊不禁:“只喝了一杯酒就头晕,你也太不行了。” 容凡却回答起他刚才的问题:“我没有把脖子暴露在你刀下啊,我等着你把我头发割下来,然后我再把你的头发割下来,最后把我们的头发绑在一起。” 他的脸颊泛着红,青在言本想继续调笑他,却不自觉看向了容凡的眼底。 容凡的眸色极为浅淡,好似剔透的琉璃,睫毛细长,睫毛尖微微上翘,很像青在言从前在西域见过的孩童的眼眸。 青在言从未见过有人的眸色浅淡至此,日光底下更甚,有一回,青在言看得专注,甚至从里头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容凡,你若一直如此,我会相信你是真的失忆了。”青在言撩起容凡一缕头发,轻轻割了一小截下来。 无言半晌,容凡忍不住开口:“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青在言沉默地把小刀递给他。 容凡接过刀,笑了一下,缓声说道:“你不用担心,只要没有太大的动作,我的脑袋就不怎么晕,我不会伤到你的。” 青在言不说话。 容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穿过青在言丝缎般的青丝,最后挽住一小缕,询问道:“可以吗?” 青在言微微颔首,默许了。 小刀非常锋利,容凡拿着它靠近青在言时,谨慎到不自觉就屏住了呼吸。他没有发现,青在言的姿势与他方才并不相同,若是他稍微懂一些江湖常识,就明白青在言此刻是绷紧了的,整个人呈蓄势待发之态。 青在言做不到将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他人。 一缕头发被轻轻地割了下来,容凡松了口气,把刀还给青在言后,细心将头发等份分成两缕。 他又从青在言手中把自己的头发拿出来,同样分成两缕之后,他问道:“有红绳吗?” 青在言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他抬起头,笑道:“有。”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红绳,拿刀割成两段,“容凡,你可想好了,束好发丝,我们便是结发夫妻了。” 容凡没回答,只是低着头细心把分好的头发两两束在一起,然后捧在掌心端详了许久。 就在青在言准备取过头发装进锦囊时,容凡突然说了句:“我都没有想过,我来古代之后会跟你结婚,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单身主义,现在觉得……好神奇。” 青在言听得半知半解,只附和道:“我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男子成亲。” 话音刚落,容凡蓦地攥住束好的头发,不让青在言拿走,“那你到底是不是断袖?” “我是不是断袖重要吗?”也许是仗着容凡喝醉了,青在言说话没了遮掩,“你知道我成亲是为了什么。” 容凡瞪着眼说:“重要。” 容凡的脸色异常严肃,可惜喝醉了,这份严肃便添了些滑稽的意味。青在言头一次发觉,容凡的右眼睑处有一颗褐色的小痣,躲在睫毛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晰。 青在言讥笑道:“容凡,他们怎么会找到你做刽子手?” “嗯?”容凡皱了皱眉,神色不虞,“我失忆了,少主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试探我。” “我不是在试探你。”青在言哂然,“我只是觉得,你太认真了。” 第19章 良辰 容凡不想懂青在言的言下之意,他把下巴搁在膝头,笑了一下,说:“青在言,从今天起,我开始喜欢吃杏仁酥了。” 青在言当他醉了说胡话,不以为意道:“你一直都喜欢吃杏仁酥。” 容凡第一次对青在言笑得这般愉悦:“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反正我就是从今天起喜欢吃的,而且,以后我再也不会装不喜欢了。” ……青在言终于听懂了。 他很难相信容凡真的会因为跟他成亲而高兴,他也不可能相信容凡是真的失忆。从一开始,容凡的每一种情绪变化在青在言的眼中,皆是掩饰与伪装。容凡之于他的全部价值,便是用以探寻蒋谦等人的阴谋。青在言引而不发,就是在等着容凡与青云宗的内患暗中勾结,直至暴露。 可是此时此刻,青在言对容凡的想法有了动摇。 正因为动摇了,青在言忽然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我要去洗漱了,醉了就会头晕,睡一觉会好很多。青在言,我要回你房间睡觉吗?”容凡兀自开心,他撑着地站起身,说,“别误会我,我不是说要与你行夫妻房事,我就是问一下,这个环节要不要象征性地过一遍?” 青在言昂首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要我回来?”容凡偏要亲耳听见青在言的答案。 青在言开口道:“我要你回来。” 容凡笑了一下,说:“那你等等我。” 再回来时,二人皆洗漱完备,青在言换回了寻常的青白宽袖长袍,容凡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绯衣。容凡看了眼自己的衣着,终于将藏了几日的疑惑问了出来:“一件就算了,为什么你给我准备的每件衣服都是这个颜色?” 青在言站在床前,他背对着容凡,手里不停翻动着什么,听见这问题,他说:“因为我觉得你穿绯衣好看。” “可是我每回走在青云宗的路上,都觉得自己好突兀啊,你宗门里的弟子没见过我,但是一看见我的衣服,就会喊我少夫人。”容凡走过来看青在言在捣鼓什么,一边诉苦道,“我觉得很尴尬,虽然我知道他们没有当真。” 青在言将装有二人头发的锦囊压在枕头底下,刚放下却心觉怪异,又将锦囊拿了出来,反复几次,终是焦躁地随手将锦囊扔在床上。 “那怎么办?”青在言不耐烦地说,“宗门里除了绯衣便是弟子服了,你不是青云宗弟子,不能穿弟子服。” 容凡指着床上的锦囊问他:“你以后会好好保管它吗?” 青在言不答,问他:“你的锦囊放在哪里了?” 容凡神秘地说:“不告诉你。”而后,他赧然道,“反正丢不了,走哪儿都丢不了。” “……只是头发而已。”青在言还是将锦囊压在了枕头底下。 “我第一次结婚,这就相当于我的……结婚证。”容凡说,“你明白吧,就相当于是婚书,反正我不会弄丢它的。” 容凡思忖,自己虽然有些醉了,但脑子还算清醒,结婚证得留着,不然未来要离婚了,没这东西离不了。 又不免想到,人生果真处处是意外,原本坚持不婚主义的他,居然稀里糊涂就和一个古代人结婚了,这个古代人还是未来的大魔头,说话总是浪荡风流,还经常对他做出很不礼貌的越界行为。 和魔头肯定过不长久的吧?说不定他都等不到死期,就该与魔头说再见了。 ……青在言有没有机会避免变成大魔头呢? . 虽然内心活动很丰富,但容凡表面上还是一副沉稳的模样,他问道:“你喜欢睡里面还是外面?” 青在言说:“我要晨起练功,不到卯时便该起了,睡在外头好些。” 刚说完,就见容凡三两下脱了外袍,穿着中衣踏进床的里侧。 “吹了蜡烛吧,”容凡盖好被子,说道,“很晚了,该睡觉了。” 睡在里侧正合他意,这样一来,靠近青在言的就是他的右手,文身安全不少。当然他并不靠概率来守护自身安全,中衣里头还剩一件里衣,而里衣的袖口他都缠紧了。好在他这具身体不怕热,否则初秋穿两层衣服再盖被子睡觉,怎么都受不住。 青在言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素净的里衣。上床之前,他忽然问了一句:“容凡,你是不是真的很开心?” 容凡立刻绷直唇角,他摇摇头,说:“我没有很开心,我很平静。” 青在言盯着容凡。 在与青在言的对视中,容凡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当真平静么,”对视半晌,青云宗出声道,“阿六?” “你叫我什么?”容凡骤然变了脸色。 青在言一掌将烛火熄灭,无言地躺在容凡身侧。 容凡不依了,他道:“青在言,你刚才在试探我?” 青在言没有回答。 黑暗中,沉默的分量陡然加重,风吹落叶的声音依稀可辨,屋内的胶着有如实质,几乎是将容凡打了个猝不及防。 “青在言,你什么意思?” 青在言侧身面朝容凡,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他的一只胳膊压在枕下,摸到了才放下的锦囊。隔着锦囊捻了捻束好的头发,他想象出了容凡生气的样子。容凡一旦脾气上来,呼吸的频率就会加快,身体跟着起伏,苍白的面容也会因此有了血色。 他突然有了些后悔,不该试探的。起码方才不该。 旋即一琢磨,这点悔意又有些莫名其妙。青在言不再回想,他道:“容凡,你说过,成亲之后想离开青云宗,过十日我便带你离开。” “……你这算什么?”容凡不开心,“打个巴掌给个枣?” “我以为你听了会高兴。”青在言说。 容凡气闷,转而又庆幸自己果真清醒,保存好锦囊,未来离婚必定能用上。 “不对,”青在言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该用夫妻之间的方式来哄你高兴。” 容凡警惕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青在言用动作回答了容凡。 他将上半身压在容凡身上,伸手准确摸索到容凡的耳垂。温度和他意料的一样滚烫。容凡意图拍开青在言的手,却拍了个空。青在言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头枕着他的胸膛。 “容凡,我可以亲你吗?”青在言说话时的震动给容凡的胸膛带来了奇异的感受。 “原来你还知道征询别人的意见啊?”容凡嗤了一声,道,“不可以,你也别躺我身上。” 青在言笑说:“我没有征询你的意见。” 说罢,他仰头朝容凡的脖子亲了一下,正好就亲在了喉结的位置上。容凡一个激灵,道:“青在言,亲密行为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你不经过我同意就单方面对我做出亲密行为,这是性骚扰。” “骚扰?”青在言莞尔,“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亲你也算骚扰么?” 容凡说:“算。” “那我允许你骚扰回来。”青在言说。 “不是,凭什么我就要你允许?”容凡不悦,“你亲我都不征求我意见,凭什么我亲你就要得到你的允许?” 青在言的态度很嚣张:“我说需要就需要,凭我是青云宗少主,凭我是青在言,你能奈我何?” 容凡登时就气笑了,他转瞬便将青在言压在身下,摸到青在言的嘴唇之后重重亲了一口,说道:“还需要你允许么?” 青在言不说话。 容凡又亲了一下,“需要么?” 青在言说:“容凡,你轻一些。” 语气中夹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之意。 “哦。”听见青在言的声音,容凡瞬间宕机,顿了顿,他问道,“我刚才……也没有很重吧?” “轻一些,我就允许你亲我。”青在言说。 容凡心想,得你真传,我骚扰你才不需要征得你同意。 想得很清楚了,可实际上,容凡愣着没动。 “容凡?”青在言摸了摸他的耳垂。 “青在言,”容凡缓缓说道,“我没有接过吻。” “嗯?”青在言不解。 容凡低下头,鼻尖轻碰青在言的鼻尖,“我要吻你。” 但不需要你同意。 …… 一炷香时间过去,二人各自平躺一边,胸口起伏剧烈,呼吸没了规律。 容凡抬手擦了擦嘴,他的脸烧得火热,手背挨着甚至觉得烫了。他清晰地听着青在言同样剧烈的呼吸。 那颗秋露,他终于含进口中,反复品味,衔咬吮吸。 他竟感到心满意足。 青在言忽然转过身环住了容凡的腰,道:“你不老实。” 他这句话立刻消弭了容凡接吻后的尴尬和羞赧,容凡道:“得少主真传啊。” “那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青在言拉过容凡的左手,让容凡同样环住他的腰身,又道,“容凡,我告诉你一件旁人都不知道的事。” “你说。”容凡猜他下句话肯定又混不着调了。 青在言说:“从未有人抱着我睡觉。” 果然。 容凡无语地说:“谁不是啊,我也从未被人抱着睡觉过。” 他脱口而出时忽略了这句话的漏洞,一个失忆的人是不该用“从未”这个词的。 不过青在言此刻不仅没有察觉不对,还诧然道:“真的么?” 容凡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说假话的,如果一个人已经活了二十四年,但他二十四岁之前都没谈过恋爱,那么他说从未被人抱着睡过,算什么稀奇事儿么? “真的啊。” 青在言将他楼紧,说:“自打我记事起,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抱着,我没有。入夜之后,我睡在柴房里,柴垛中有鼠虫,我很害怕。那时候,我真的很想有人可以抱着我睡觉。” 明白了青在言说的从未有人抱着他睡觉是何意,容凡愣了愣。 倒不是因为青在言口中凄惨的幼年。 “那你抱住我。”容凡说。 青在言点了点头,笑道:“本少主这就让你好好感受感受,被人抱着睡觉究竟是何种滋味。” 容凡同样将他紧抱。 是因为,真的很巧。他也一直都想知道—— 被人抱着睡觉,到底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良辰 第20章 送药 一夜相拥而眠。青在言睡相很好,容凡这般浅眠,又是头一回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整夜过去都不曾被惊醒一回。更让容凡感到满足的是,青在言的身体比他火热,抱着特别舒服。他甚至已经在梦中畅想,如果他能在寒冬腊月的夜晚抱着青在言睡觉,该会有多么的惬意。 次日清早,容凡醒来时怀中已经空了。他偏头看去,青在言的那一侧仿若无人睡过般整齐。他醉酒不会断片,故而昨夜醉酒后的场景历历在目,青在言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摊开双手躺在床上,清醒之后,对于昨夜发生的事,唯有荒唐二字可以概括。 下意识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容凡知道,他昨夜确实因为与青在言成亲而感到欣喜,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但他也记得二人结发之后,青在言叫他阿六。 容凡拍了拍双颊。 他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被青在言左右心绪。 一边想着要清醒,他一边又将手伸向了青在言的枕头底下,摸到锦囊后,心情不受控地愉悦了起来。 容凡倏地起身下床。决定暂时逃离这个令他情绪无法自控的空间。 猛然间,容凡想起青在言说,从未有人抱着他睡过,所以他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抱着。 乍听见时没察觉不对,此刻容凡才后知后觉,青在言幼年时为什么会可怜到睡柴房?难道青敬山对他不好吗?可是之前旁观青家父子相处时,容凡敢笃定他们父子俩感情很好,既如此,青在言的幼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凡直觉认为青在言并不是在随口胡诌。 那么…… 青敬山与青在言的关系,定然不似寻常父子。 . 刚从房间出来,容凡便瞧见有人立在桂花树下,那少年拎着捆好的包裹,听见门扉拉开的声音后转过身来。 容凡见过这位少年。 益宁堂安老的弟子,江时吟。 江时吟朝容凡走近,淡声说道:“容公子,这是少主吩咐师父为公子拣的药,我给公子送来了。” “这药有做什么作用?”容凡问道。 “补虚健体,疏通经脉,调理内息。”江时吟答道。 “好的,多谢安老为我费心,也多谢你将药材为我送来。”容凡笑了笑。 “我会将公子的话带给师父。”江时吟略一颔首,道,“容公子,以后每三日我都会送药过来,此外,少主吩咐我每次过来,都务必为公子辨症体情。” 容凡抬眉,撩起衣袖伸出了右臂,冷笑道:“少主这样关心我,真叫我铭感五内。” 江时吟安静为他诊脉,诊过脉后,没等来容凡的询问,他也不主动陈情,只道:“少主的吩咐已经完成,我该回益宁堂了。” “以后别给我送药了,反正死期就在那里,何必再吃这些苦。”容凡拦下江时吟。 江时吟顿了顿脚步,道:“师父做不了决定,公子将这话说与少主听吧。” 凝滞片刻,容凡让开了步子,沉静道:“好,你慢走。” 江时吟走后,容凡漠然地捏了捏药包,里头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药材分量不少,容凡低头瞥了一眼,比方才起床时更清醒了。青在言许诺十日后带他离开青云宗,若青在言不食言,他必要找时机逃离他。 他将药包拎回厢房,随意往桌上一扔。竹七正在为他整理床铺,见他回来,道:“公子用过饭了吗?” “没。”容凡说。 “堂屋有少主准备的杏仁酥。”竹七打理完床铺,转而想起什么,道,“公子可见过江小公子了?” 听见杏仁酥,容凡不免想起昨日青在言为他天不亮起床准备甜点,然而不过一夜过去,容凡的心情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要食言了,他现在真的不想再吃杏仁酥,尤其当他心中已经不自觉将杏仁酥与青在言挂钩时,就更不想吃了。 “见过了。”容凡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这不才把药材提回来。” 竹七走来提起药包,说:“江小公子一早便在少主房门口候着了,我说要替公子将药材取来,江小公子不答应,只说要亲自送予公子手中。” 容凡说:“谢谢你的好意了,我今天起床有些晚,要是我早知道他今天送药材过来,我肯定不会让他等那么长时间。” 当然要亲自送到自己手上了,否则江时吟给谁诊脉去。 “奇怪了。”竹七原本提了药包便要出去了,却在门槛前顿住,他困惑道,“往日有药要送来,都是益宁堂煎好了,再把汤药送来,怎么这次只送了药材,还是让江小公子来送……” 容凡明知故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竹七不敢再乱开口,生怕他的话像昨日一样使得容公子对少主心生龃龉,便道,“想必少主对公子极为上心,江小公子是安老的大弟子,事务繁忙,往常药材都是经由其他弟子或小厮携送。这次给公子送药,竟是江小公子亲自来。” “上心?”容凡讥笑了一声,又不想让竹七太过为难,便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对,少主对我这样上心,我该好好感谢少主才对。” 竹七挠了挠后脑勺,犹豫地开了口:“江小公子可曾将这副药材的煎服之法告诉公子?” 容凡摇摇头,说:“你陪我去堂屋吃早饭吧,我饿了。” 居然没告诉…… 竹七想抽自己一嘴巴,怎么偏就喜欢多问呢? “以公子的身子,应当好好调理的。”竹七看不得容凡接二连三地因为自己的蠢话而失意,他道,“公子先去堂屋用饭吧,我去益宁堂将这副药煎服好再带来给公子服下。” “谢谢你,但是算了,别折腾了,这药材闻上去就苦苦的,我不想喝。” “这怎么行!”竹七着急,还是要往外面跑。 容凡好不容易才拉住了他一只袖子,说道:“我会和少主说的,你就别去了。” 竹七身子硬朗坚实,每每瞧出容凡的病气时,下意识便会心生怜悯,原本他要去益宁堂是为了补救说错话,可现在他真心想去为容凡煎药,谁知容凡偏不肯他去。他问道:“公子为何不肯喝药?” 容凡笑着拍了拍竹七的肩膀,示意对方放松下来,他叹了口气,道:“只有你想着让我喝药,你明白吗?” 竹七其实明白过来了,但他说不出口。 “这些药没有煎服的方法,因为给我送药并非江小公子来的目的。”容凡以为竹七是真的不懂,他不想竹七以后背着他去找益宁堂煎药,所以耐心解释道,“若是少主想要我好好调理,就不会让江小公子送药包过来。” 竹七明白,但犹有困惑,他咕哝道:“既然如此,江小公子何必每三日便来这一趟?” 容凡笑说:“每三日便来为我把脉,看我还能再活几天罢了。” “……”竹七闭上了嘴巴。 . 韩齐方从演武场上退下来,执剑的手微微打着颤,下了场,见了青在言,他幽怨道:“少主,为什么总叫我上场啊,榜上列位前五十的高手过来,五次叫我上四次,还有一次是你亲自上场——少主难道就让云朵这样闲着吗?” 青在言但笑不语。 云朵就站在青在言身后,闻言,她朝韩齐迈了一步,森然道:“你真想让我上场?” 韩齐低着头装作自己没说过刚才的话。 在青云宗的内门弟子中,云朵下手最狠,换句话说,云朵容易杀红眼,致使和平的比武挑战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杀戮战。如若她要上场,必是上签定生死状的比武台。 “对了少主,”韩齐赶紧换了话题,“午饭之后竹七与我说,江时吟给容凡送去了没有煎服的药材?” 云朵正要汇报此事,便道:“少主,时吟已经将药材送过去了,观其脉象,容凡心有郁结,内息依旧紊乱。” 青在言一滞。 是了,几日之前,他吩咐益宁堂拣药为容凡送去,当时与安老说起,只说不必麻烦,无需煎服,只要江时吟每三日去为容凡诊脉,将容凡的体症告知于他。 事务繁忙,他一时将送药之事忘在脑后。 若是换了今日来吩咐送药过去,也许他就不忍如此了。不过这都是虚言。 容凡今早作何反应? 是不是又生气了?还能哄得好么? “知道了。”青在言颔首,“以后每三日都照今日汇报。” 他不是容凡,他可不会像容凡一样认真。 “少主,方才有人来报,说是查到了一个曾与容凡交往过的菜贩行踪。此人行踪不似其他菜贩寻常,他来往于贤云州和北岭的酒坡之间,更有消息,此人可能是仰秋门的门人。”云朵说,“少主,这兴许可以说明,容凡与仰秋门有关。” “哦?”青在言略一扬眉,将笑不笑道,“半月之后是月隐山庄越庄主之寿辰,我原本便要带容凡去北岭,既然查到容凡与仰秋门有关,正巧了,我们再一道去酒坡,到仰秋门好好拜访一番。” 第21章 清醒 这夜回去时,屋内果然没了第二个人的气息。青在言鬼使神差地走到床前,掀开枕头后盯着锦囊看了半晌。 再去容凡的厢房时,青在言的脑中盘算着该怎么哄人。在他心里容凡很好哄,先示弱再与亲近,如此一来容凡便会消气。青在言不介意容凡伪装与否,起码容凡表面上很吃他一套,这就够了。 容凡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昏暗,除了昨夜沐浴,不论青在言什么时候过来,里头都是不点灯的。 没有敲门,青在言直接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容凡,你今夜为何不与我同眠?”一边往屋里走,青在言一边笑着埋怨道。 绕过屏风,凭借稀疏的月光看清卧榻上的光景之后,青在言蹙了蹙眉。 空空如也。 “容凡?”青在言又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青在言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只要出了这个房门,容凡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可现在容凡不知去向,却无人向他汇报。 刹那间,他神色一凛,方要转身,竟被人从后抱住了腰。 “少主找我么?”容凡将下巴放在青在言的肩上,说话时含着散漫的笑意。 青在言掩住凉凉杀意,皮笑肉不笑道:“是啊,你刚才去哪里了?” ……容凡实力绝对不在他之下。 今日之前,还从未有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骤然出现在他身后。虽说方才他并未防备,但是除了容凡,并未有人做到如此。身形如同鬼魅,仿若凭空出现,没有半点脚步之声。 “我一直在房间里。”容凡头枕着青在言的肩头,或许认为不太舒适,于是蹭了蹭青在言的侧颈之后,他便将对方放开,“怎的少主没有看见我么?” 青在言转过身,面对容凡道:“你一直在房间?那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出声?” 武功高绝之人五感比之常人更为敏锐,在寂静的屋内,又是夜晚,如果刚才容凡就在房间,青在言一定可以听见属于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所以他不相信容凡的话。 容凡说:“刚睡醒,不想说话。少主生气了么?” 本是打算来哄容凡的青在言,却反倒听见容凡问他是否生气,他不由得心生恼意。原来容凡先前那样容易生气真的都是伪装,那容凡此时此刻暴露出实力,又是想告诉他什么? 不想接着装了? 没等来青在言的回答,容凡勾起唇,说道:“少主,我曾经是不会哄人的,但这几日,我新学了哄人的招数。” 青在言还没来得及感到不妙,他的下巴就被容凡微微抬了起来。 “不……” 来不及说出的拒绝被容凡吞进肚中。 没有恍惚多久,青在言怒而推开容凡,道:“容凡,你是故意的吧?” “我只是在学少主哄人的本事。”容凡擦了擦嘴,无辜地说道,“少主,你哪次哄我不是上来就亲?我没学错吧,怎么少主就哄不好呢?” 青在言一气之下将内力灌注于指尖,将将要杀向容凡脖颈之时,后者的身形猝然远退至三步之外。 “少主怎么与自己的夫人动手?”容凡仗着屋内的昏暗,肆意由原身本能发动闪避技能。 他也是头一回领会到,当日青在言所说万尸林弟子身形诡谲是何种感受。原先他还不能百分百确定自己是万尸林弟子,但现在几乎没有疑问了。 容凡这样一躲,叫青在言怒意更甚,不过盛怒之下,青在言反倒沉着下来,语气也再度平静:“容凡,你这样对我,是不是因为送药一事?” “送药一事?对,少主提醒我了。”容凡对这间厢房的格局了然于心,摸黑也能轻松走到桌旁坐下,他拍了拍药包,说道,“多谢少主百忙之中记挂着我的身体,还叫江小公子送药过来,我容某人当真铭感五内,不知该怎么报答好了。” 青在言走了过来,他在黑暗之中如鱼得水,仿佛能够清晰视物般,一点不磕绊地走到桌边,与容凡来了个相对而坐。 “那是我几日之前的吩咐,今后我都让益宁堂将药煎好再送来,可以吗?”青在言说,“你也知道,几日之前,我与你并无夫妻之实。” “别,少主光是让江小公子送药,就已经使我感激不尽了,若是还将药煎好再送来,只怕我真无福消受。”容凡以手支颐,恣意道,“少主也别提什么夫妻之实了,我相信你肯定看过话本,我们才哪跟哪?不过接吻而已,就算夫妻之实了么?” 青在言皱了皱眉。今天晚上和容凡和之前不一样,不好应对,也让他陌生。 “那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青在言问道。 容凡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都没生气,少主谈何原谅不原谅?少主什么都不用做,我困了,少主既然来了,就陪我睡一觉吧。” 青在言不语。 容凡起身朝卧榻走去,经过青在言时,被后者拽住了衣袖。 “少主?” “容凡,”青在言说,“你什么意思?” 容凡茫然道:“我不明白少主问的什么。” 青在言说:“你这样,使我有些心慌。” 开始了,容凡无奈又无语,青在言又要开始示弱了。莫非青在言以为他是吃一百堑都难长一智的蠢猪?猪都不会这样蠢。好笑了,现在来问他什么意思,他的心情像过山车一样,从昨晚的高峰猛然间坠落到今晨的谷底,他还想问青在言什么意思呢。 不过容凡也想明白了,他失望,但是不能怪青在言,毕竟青在言说过成亲的初衷,是他自己非要寄托一些不该有的感情在里头。还好,感情止步在萌芽阶段,不算特别难受。 交换立场,如果他是青在言,碰上一个他这样身份不明的、原是要砍自己首级的人,他肯定也得时时刻刻防着,没把人丢到什么暗牢里用十八般酷刑伺候,已经是最大的善良了。 至于想要青在言与他谈感情,听上去就显得滑稽。 也难怪青在言会说他太认真,言下之意就是在骂他蠢吧。 . “少主,你总是心慌的话,就该去益宁堂看一看了。”容凡拍了拍青在言的手背,道,“今夜少主若是不想离开,就陪我睡一觉好不好?” 虽然感情谈不上了,但是青在言抱着是真舒服。 “……你与我说笑么?”青在言攥住了容凡的手。 容凡不受控地锁紧了眉,他摸到了青在言手指上的倒刺以及几道难以忽略的湿痕。 又把指头剥出血了? 就算青在言是装的,容凡也受不了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自残。 他扯开青在言的手,后者愣愣地由他动作,道:“你要做什么?” 青在言听见了窸窣的声音,但容凡又实打实地站在他身前,寸步不离。 容凡很不爽地吐出两个字:“点灯。” “你不是不爱点灯么?”青在言疑惑道。 倏地,桌旁的这一片天地有了光亮,容凡捞回青在言的手,凑近光源仔细看了看。 “青在言,我觉得你有病。”容凡说,“真的,你最应该去益宁堂治一治——也不知道你们古代有没有心理科。” “习武之人,”青在言听得懵懵懂懂,他说,“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容凡无语,道,“人家习武之人忍痛是因为有必要去忍,你这是发神经,自己创造没有必要的疼痛,懂么?” 青在言缩回手,又有了恼意,说:“与你何干?” 容凡“呼”地一下将烛火吹熄,转身就往卧榻去,道:“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太晚了,少主慢走不送。” 他第一次对别人产生了翻白眼的冲动,不过蜡烛已经熄了,就算他把白眼翻到后脑勺去,青在言也看不到。 躺上床,双手枕于脑后,容凡阖上了眼。青在言还坐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他将睡不睡之时,卧榻外侧微微塌陷了一处,是青在言的膝盖压了上来。 青在言跪在卧榻边,他是想直接睡下的,但容凡没给他留位置。 “容凡,你往里头去一些。”青在言说。 容凡全然不做搭理,闭着眼似乎睡得正酣。青在言跪在床边,等了等,还是没忍住,用力将容凡推到里侧。 容凡的喉间溢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青在言刚要躺下,被容凡枕在头下的胳膊挡住,他不悦地拍了一下容凡的胳膊,道:“把手拿开,我好睡下。” “我不。”容凡道。 “容凡。”青在言沉下声音。 容凡将胳膊从脑袋底下抽出来,一下便揽着青在言的肩头,将人带着躺下。 “少主真的生气了?”容凡侧过身,在青在言耳旁轻轻问道。 青在言不语。 “要不要我哄哄你?” 青在言捂住了他的嘴。 容凡又笑了,热气喷洒在青在言的手心,青在言蜷了蜷手,终于还是收了回来。 “容凡,”青在言也侧过身,与容凡面对面,他问道,“昨日装有你我二人结发的锦囊,你将它放在哪里?” 他摸了枕底,没有摸到。 “少主,我也正奇怪呢。”容凡遗憾道,“今早回屋,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它。兴许是因为昨夜它被我随手一放,便不见了吧。” 第22章 嵌合 “……不见了?”青在言道。 昨夜容凡将锦囊宝贝成那样,今夜就跟他说,锦囊不见了?! 青在言咬紧牙根,道:“行,不见了就不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虽说确实不是贵重东西,但毕竟也算我与你成亲的证明,只是……”容凡可惜地叹了口气,“昨夜实在是醉得脑子不清醒,早知道便将锦囊交予少主保管了。” 青在言语气森森然:“容凡,别装可惜了,你根本不在意,还惺惺作态干什么?” “谁说我不在意了?”容凡辩驳道,“我在意得很,发现不小心把它丢了,我今天还难过了很久。少主的锦囊有好好保管吗?” “还保管什么?”青在言冷笑一声,说道,“明日我便将它丢了。” “别啊,既然已经丢了一个,那另外一个就更要好好保管,千万不能再弄丢了。”容凡歉疚地笑笑,用另一只胳膊环住青在言的腰身。这样一来,青在言整个人就被圈在了他的怀中,热热的,舒服得很。 青在言没有挣脱,只是眼神兀自散发着寒气,不过容凡看不到。 “容凡,我一定会把它扔了。” “既然少主坚持,”容凡说,“那好吧。” “……”青在言气到笑了出来。 容凡茫然说道:“少主,你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说给我听听。” 青在言也将他搂住,道:“开心,非常开心的事情。但是不能说给你听。” 容凡失望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少主有点自私了。” “你真想知道?”青在言按着容凡的胸膛,手底下某一处的触感稍微有点奇怪,他本想进一步探寻,手指却被容凡牢牢扣住。 “真想知道。”容凡把青在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别说,他现在对青在言做各种亲密动作都没了心理压力,有时候甚至为了恶心青在言,他做这些事的主动性更强。 青在言抽出手,威胁性地扣住容凡的脖颈,虚虚一合,道:“想到你身份终有暴露的那天,我就很开心。” 容凡任由青在言掐着脖子,就算对方用力,他也不见得会反抗。 不过青在言很快便意兴阑珊地松开了手。 “如果身份暴露就不得不与少主分离,那我宁愿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记忆。”容凡按住青在言的后脑勺,将对方狠狠抱进怀中,炙热的身体让他禁不住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叹息。 青在言本就从未被人抱过,更别说像容凡现在这种仿佛要将二人的身体嵌合在一起的抱法。他本以为自己下意识会将容凡推开,但是动了动手指,他却没有这样做。 两个人的身体严丝合缝,仅仅隔着单薄的衣料,皮肉之下,两颗心仿佛都嵌合着跳动。 青在言喜欢被这样紧抱,就好像真的有一个人,以他的存在作为活下去的养料。青在言享受被唯一需要的感觉。 他双手从容凡腋下穿过,牢牢抱紧了容凡的身体。 容凡的体温比寻常人要低些,抱得再紧,他也不会觉得燥热心烦。 青在言再一次说出这句话:“容凡,你最好是真的失忆。” 容凡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道:“少主且放心吧。” . 之后一连三天,入夜之后,青在言都会来容凡厢房,与容凡紧紧相拥而眠。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自从抱着青在言睡觉之后,容凡就再也不想回到从前单独睡觉的日子了。他自认拥抱的方式有点变态,总是想把对方揉进体内般凶猛迫切,丝毫不顾对方感受。 但青在言一次也没将他推开。 他甚至还能察觉到青在言按着他背部的手指也在用力。 到了白日,容凡便见不着青在言的身影。他也明白,白日二人若是见了面,不会再同之前那样相处,青在言对他的戒备明显强了许多。 江时吟又来送过一次药,仍然是以药包的形式送来,容凡没什么感觉,反倒是竹七,脸都憋红了,尴尬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为了缓解竹七的尴尬,容凡随口找了个话题,道:“你应该和韩齐他们一样,是青云宗的内门弟子吧?” 竹七点了点头,成功被转移注意力:“不过我比他们晚了几年才来青云宗,所以他们是我的师兄师姐。” “你多大了?”容凡好奇道。 “二十一。”竹七说,“我十二岁入的青云宗,后来在外门待了八年,去年才通过考核,进了内门。” 容凡赞叹道:“那你很厉害啊,我之前听韩齐说,外门弟子要进入内门得非常刻苦才行。” 竹七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算厉害,容公子,真正厉害的是少主。我刚入青云宗时,少主和我一样是外门弟子,那时候少主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大家都以为少主资质平庸,谁知才一年过去,少主忽然就以第一的成绩通过考核进入内门。宗门里还从来没有人比得过少主的本事!” “我听他说起过,”容凡沉吟道,“少主说,那时候为了不被万尸林盯上,他十五岁之前都在外门混日子过。” “对,”既然少主已经与容凡说过这些事,竹七便少了顾忌,道,“那时候江湖人人自危,万尸林作恶多端,当真可恶!实不相瞒,我入青云宗,就是为了学成本事,好报万尸林之仇!” 容凡怔了一下,道:“你与万尸林有何仇恨?” “我二姐十岁时拜入流阳宗门下,她天资优秀,万尸林盯上了她,在她十一岁生辰前夜,万尸林将她掳走。从那之后,二姐就好像消失于人世间,我们再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竹七咬紧了腮帮子,恨恨道,“入青云宗之后,为了能报仇,我夜以继日地练功,可惜还是晚了……若我提前几年成为内门弟子,定要灭几个万尸林弟子解我的心头恨!” 容凡捕捉到关键信息,问道:“为何一定要入了内门才有机会灭万尸林人?” 他的问题将竹七从自顾自的思绪里扯了出来,竹七答道:“外门弟子功夫不到家,按照青云宗规矩,是不许随意出宗,更不许随意出手的。但是进了内门,就要按例出宗历练,万尸林覆灭之前,内门弟子出去历练,便是以肃清江湖邪教为己任。那时候,许多师兄师姐被万尸林人杀害,幸存下来的也都受伤严重,像是袁师兄,他自那之后,内力尽失,一身功夫全废,再也习不得武功了。” 竹七并不平静,纵然有些事情已过去数年,但空洞的时间无法抚平他心中的不甘与忿恨。再度说起,仇恨依旧如同烈焰,灼烧着他的意志。 容凡闻之震撼。 “其他宗门也像青云宗这样,出去历练都是以肃清江湖邪教为己任吗?”他问道。 “不是的,只有青云宗这样。”竹七说,“这正是我拜入青云宗的缘由。” 容凡不解:“为什么只有青云宗这样?” 竹七思索一阵,道:“也许是因为……青云宗被万尸林残害最甚。” 他说得很模糊,容凡没有再往下问。但也算明白了,青云宗与万尸林有血海深仇,比之其他宗门来说,青云宗人对万尸林更为痛恨。 那他的身份更加不能暴露了,必须要逃。 起码在生前,他要逃出去看看青云宗之外的风景。 . 青云山,益宁堂。 捣药声不绝于耳,一路龇牙咧嘴的弟子在经过大堂时不约而同噤了声,再到了厢房内,他们才会松口气。无他,只因为黎江长老脾气是出了名的差,若是被他逮住询问最近的练功情况,绝对逃不了一顿痛斥。 直到安老出现,候在大堂的弟子才松了口气。 “安老,”黎江起身跟着安望岢往厢房走,“您现在的药材都交给小江处理了?” 安望岢边走边说:“差不离,好不容易有个天资聪颖的徒弟,断不能误了他的本事,得时时刻刻让他锻炼锻炼。” 黎江说:“看来小江完全不负安老的期望,确是个可造之材。” 安望岢笑了笑,进了厢房,把棉门帘拉上。在这隔绝外人的空间里,黎江的焦躁不安才显现出来。 “安老,过些日子是月隐山庄庄主的寿辰,我怕敬山去赴宴……”黎江说道,“届时难免舟车劳顿,我怕他的身体难以支撑……您说,我是不是该将它拿出来了?我实在做不了决定,才来问您。” 安望岢摇头:“不可。” 黎江着急道:“可世人皆传它能够起死回生,我……” “当年敬山之所以将它带回宗,就是发觉它药性不对。”安望岢说,“你不要太过心急,我会让小言劝住敬山,不叫敬山出宗劳顿。年前,我再去罗州一趟,尽全力找出药方。” 黎江颔首,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不敢再寄托多余的期望,只道:“安老,拜托您了。” 安望岢说:“极尽人事,后听天命。实在无法,你再把它给敬山送去。” “我明白了。”走之前,黎江道,“安老,若是他人来问起,您就说它早年便因我保管不善而遗失不见。” 安老摆了摆手:“放心。” “就算小言问起,也千万别与他说。”黎江补充说道。 安老点点头:“我知道的。” 第23章 情敌 某日清晨,容凡被“哐哐哐”的砸门声惊醒,他抓过被子一把将脑袋裹在被子里,隐约听见门外的竹七在和他人周旋。 但是容凡很快便察觉竹七的周旋失败了。 两种脚步前后进了屋,竹七停在屏风后喊了一声:“容公子,醒醒,黎姑娘过来了。” 容凡起不来,有时候他挺痛恨起床气的,惹恼别人不说,还将自己折磨得够呛。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怎么还在睡?”黎晚晴不满地说道。 竹七低声说道:“容公子每日早晨都需要两炷香时间才能醒过来,并非存心怠慢姑娘。姑娘,您看……要不然先去堂屋用茶?” “我缺这两口茶?你别说了,我就在这儿候着,看看他能当着我的面赖多久。”黎晚晴并未越过屏风,她坐在桌边,视线扫过茶具之后,她问道,“你们少主这些日子都睡在他这里?” 竹七道:“是的。” 黎晚晴皱了皱眉头,说道:“他们二人当真一起过夜?” 竹七目光游移,尴尬道:“少主每晚会到容公子这里来,至于少主是否与容公子过夜……这我也无从得知啊。” 容凡缓缓睁开眼,眉宇间尽是化不开的郁气。他磨了磨牙,意识终于清明,人彻底醒过来了。 黎晚晴耳朵动了动,听屏风另一边传出的动静,语气上扬:“终于醒了?” “醒了,烦请姑娘再等我穿衣。”容凡下床拽了衣服穿上,心忖,这姑娘能随意进入青在言的庭院,又是这般的作风,那她在青云宗的身份肯定不低。 等穿好衣服,再一瞧见她的容貌,容凡就猜到她是谁了。 一样的丹凤眼,如出一辙扬着下巴傲然睥睨的神态,和那日增华堂的黎江黎长老十成十的肖似。 想必这就是青在言嘴里的“晚晴”,黎江的女儿,黎晚晴。 容凡打量黎晚晴的同时,黎晚晴也在上下打量他。 此人就是青在言口中的心上人,容凡,明明身着艳色绯衣,却给人苍白冰凉之感,神色淡漠,眉眼浅淡。 黎晚晴十分直白地想到,容凡这般模样,瞧着就是个薄命的。 “你与在言哥哥,果真有娃娃亲之实?”黎晚晴问道。 容凡忍不住眉心一拢。 在言哥哥? 合着,黎晚晴现在是作为一个情敌讨伐他来了? 竹七立刻退出房间,生怕听了些不该听的。 “是啊。” “我还从未听说过天底下存在两个男子结成的娃娃亲。”黎晚晴冷冷道。 “那你现在长见识了。” “两个男子成亲,有违阴阳之理,断绝人伦之本。”黎晚晴说,“更何况,若是你们结亲的消息传到江湖,在言哥哥必然为千夫所指。” 容凡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黎晚晴又说道:“在言哥哥绝不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怎么说,男风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可以以此为乐趣,却不能真的与男人成亲。” 容凡不知道黎晚晴来找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也不明白,如果黎晚晴真的喜欢青在言,怎么能忍受青在言以男风为乐趣的同时,还与女子成亲。他回道:“那你去找少主说吧,劝劝他,别误入歧途。” 如果青在言没有骗他,那么黎晚晴的目的就是和青在言成婚,生子,最后由黎晚晴的孩子来接手青云宗宗主之位。 可是黎晚晴来找他有什么用呢?他被软禁在青云宗,受青在言摆布,他哪里有话语权呢? 黎晚晴说:“在言哥哥现在被你迷昏了头,哪里还听得进我的话。” “……什么?他被我迷昏了头?”容凡怀疑黎晚晴说这句话时自己都想笑,反正他是忍不住笑了,“我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黎晚晴无言地盯了他半晌,道:“他若不是被你迷昏了头,怎会把你这样身份不明的人放在身边,和你成婚便罢了,居然夜夜与你同眠共枕?” 容凡终于品出了一点其他的意思。 原来黎晚晴不是单纯作为情敌来讨伐他,还是在担心青在言阵前失守,受他暗算。 “容凡,”黎晚晴说,“今日你便搬离这里,我去为你另寻一个住处。” “不要,”容凡笑着拒绝,“少主舍不得我,我怕他今晚回来看不到我,会急得哭出来。” 黎晚晴听得发毛,容凡说话好恶心。从小到大,她都不曾见青在言掉过一回眼泪。 她说道:“你只需要搬走,在言哥哥那边,我来应对。” “如果我不搬走呢?”容凡问。 黎晚晴勾起唇角,说道:“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容凡佯装惊慌:“你要对我动手?” 黎晚晴起身,说道:“不是动手,而是公平切磋。今日我未佩剑,你也没有武器,我与你都是赤手空拳,就比三招,三招之后,我若赢了,你就搬走,我若输了,便不再叨扰。” 这要是竹七在场听见,一定无比骇然,从未正经与人比试过的黎大小姐,居然会有主动提出切磋的这一天。 但是很可惜,容凡拒绝了黎晚晴的比武首秀。 “不用比了,”他说,“姑娘说搬去哪,我直接搬就是了。” 当他看不出来么,黎晚晴表面上蛮不讲理,实际上每句话都在给他挖坑。 “……懦夫!”黎晚晴斥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容俊杰说,“咱们是现在就搬吗?” 黎晚晴冷冷道:“搬,就现在。” 容凡颔首,说:“行,那姑娘等等,我还有东西落在少主房间了,待我去把东西取来。” 说罢,他推门走出房间,候在外头的竹七立即担忧地问道:“容公子,你没有和黎姑娘起冲突吧?” “放心,没有冲突,”容凡轻松地笑笑,说道,“她说要带我搬到别处去住,我答应了。” “不行啊!”竹七赶忙将容凡拦下,道,“没有少主的吩咐,容公子不能搬走。” 容凡就知道是这样,他说:“那怎么办,我不搬走,黎姑娘就要与我切磋,可我失忆了,一身功夫全忘了个干净,我怕被打死啊。” 竹七为难地看了看容凡,又转头看了看屋内,踟蹰一阵,他道:“那公子就先应承着,我立刻派人通知少主,不叫公子为难。” 容凡点了点头。 竹七走后,容凡进了青在言的房间。他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他就是一时间鬼迷心窍。 也不是一时间鬼迷心窍,其实鬼迷心窍很久了,从听见青在言那晚说要把锦囊扔了之后,他就开始了。 容凡走到床边,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即缓缓将枕头掀起…… 底下空空如也。 “……真的扔了啊。”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了一下。 然后嘴角慢慢地降了下来。 笑不出了。 青在言真的把锦囊扔了。 . 阴冷的洞穴里,安望岢正在给蒋谦把脉。被绑在刑架上的男人形销骨立,头发湿乱贴在面上,目光失焦,他垂着头,昏沉不堪。 “安老,他这热病犯了一段时间了,时好时坏,之前益宁堂的人来看过,本以为药过了之后便会好,可现在看,这人都要烧糊涂了,怕是很难再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负责审问蒋谦的男人对安望岢说道。 安望岢把过脉后,说道:“他这些天可说出过胡话?” 男人回忆片刻,回答道:“胡话……是有说过的,只是听不确切。” “他这热病已经太久了,治理无望。”安望岢说罢,对身后的江时吟伸出一只手,没有任何吩咐,江时吟却准确读懂了他的意思,拿出一颗棕黑色的药丸放在安望岢手心。 “安老,这是?” 安望岢把药丸给男人,说道:“喂他吃下去,他现在神智最为混沌,这药丸可让他混淆虚实,他吞下药丸后等一刻钟你再审问,或许会有收获。” “那他的热病……” “治不好,少主应当准备好了他的后事。”安望岢不再多说,转身让江时吟带着走出了山洞。 再回到益宁堂时,青在言已经在最里间的小厢房内候着了,见安望岢回来,忙起身恭敬道:“安老。” “都说了多少回了?”安望岢让他坐下,“你与我之间不用这样见外。” 在这偌大的青云宗里,只有青在言数十年如一日,见了安望岢总恭敬地拱手作揖。除他之外,就连刚入门不久的外门弟子,来过益宁堂几回后,也与安望岢熟稔了,进了益宁堂就哀嚎着一口一个“安老”地叫唤,全然没了拘谨。 “安老,再过两日,我便要出宗去赴越庄主的寿宴,我爹已经答应我留在宗内,届时,劳烦安老定期帮我爹调理身体,让小江传密信于我。”青在言说道,“此次出行,最晚十月中旬回宗——安老,这期间,我爹应该……” 安望岢知道青在言在担心什么。他怕青敬山在他出宗期间撒手人寰,叫他连青敬山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可青云宗早先就应下了月隐山庄的请帖,作为宗主的青敬山不去,已经是怠慢,青在言这个做少主的,就必须要前往赴宴。 “少主可以放心,”安老说,“宗主眼下尚算康健,脉象和缓有力,气血顺畅,少主且安心赴宴。” 青在言轻轻颔首,而后,他把埋在心底很久的设想问了出来:“安老,千足蛇避世,世人皆无法步入瘴林,元易行出身千足蛇,他成立万尸林之后,用蛊毒控制其弟子,那帮弟子是否有瘴毒之解法?” 安望岢疑问道:“万尸林一年之前便覆灭了,少主是想?” “万尸林尚有余孽存活于世。”青在言说,“如今的江湖之上,唯一有希望进入瘴林的,就只剩下他们了。” “少主是想让万尸林余孽进瘴林寻药?”安望岢明白了。 青在言点头,询问道:“安老,您认为此法是否可行?” 安望岢细思片刻,道:“我实在不知,故而不敢妄下断言。然则,世人若要寻到千足蛇,也唯有此法了。只是,少主如何能让万尸林余孽情愿替少主求药?” 青在言说:“找得到一个,就能找到第二个。” 剩下的不消再说,安望岢也明白了。无非是以一人为质,挟持另一个人,以达求药之的。 不好意思,停更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情敌 第24章 惹恼 “少主说起此事,莫非是有万尸林余孽的消息了?”安望岢问道。 青在言没有隐瞒,说道:“有线索了。” “望少主所愿皆成。”安望岢舒了口气,没有多问,道,“宗主福泽绵长,是青云宗之大幸,可保青云宗千秋鼎盛,万载薪传呐。” 就在他们说话间,一阵压制着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们的厢房之外。 “少主,属下有事禀告。” 听出下属语气的迫切,青在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安望岢便道:“既有急事,少主还是不便耽误在这里了,我也需去督促徒弟分拣药材。” 青在言闻言起身,与安望岢告别后掀开了门帘。 出了厢房后,他健步如飞,“容凡怎么了?” 下属飞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道:“竹七不想让容公子为难,让容公子先应下黎姑娘的要求,所以容公子现在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搬走了。” 青在言的脚步慢了下来。 还好,不算什么要紧事。 他轻轻嗤了一声:“收拾行李?他能有什么行李。” 离开益宁堂,二人一前一后施展轻功,不消一炷香时间,便到达了在青在言的庭院。 二人回来的时间凑巧,容凡和黎晚晴正走至院门处,于是双方都停下脚步,气氛沉默。 青在言特意看了一眼,容凡根本就没有带行李。 “在言哥哥,你怎么回来了?”黎晚晴打破沉默。 青在言眼波流转,目光宛若绸缎,轻拂过容凡的脸又绕过容凡的肉身,不仅叫容凡不自在,也叫在场的另外两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青在言含羞带笑,“卯时与夫人分别,到现在都快两个时辰了,我实在想念得紧,便等不及回来了。” 容凡面无表情,没有回应,就像根本没听见青在言说了什么。他的目光一直在青在言的下属身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瞬都不曾移走,仿佛这位下属完全长在了他的兴趣点上。 黎晚晴只知容凡说话恶心,却不知从小熟识的青在言说话,听着居然比容凡更恶心。她皱起眉,说:“在言哥哥,你是不想容凡搬走么?” 青在言忽然转头觑了一眼下属。 下属木着一张脸,眼神放空,好像遁入了空无之境。 “在言哥哥?”黎晚晴加重语气。 容凡表面上入神地盯着青在言的下属,实则心里都要把青在言戳成了筛子。尤其是听见黎晚晴一口一个“在言哥哥”时,他竭力控制表情,不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嗯?”青在言的笑逐渐淡了下来,他问,“晚晴,你说什么?” “我今日就要让容凡搬走。”黎晚晴说,“他身份不明,不能和你住在一起。” 青在言说:“不可,离了他,我夜不能寐。” 黎晚晴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表情奇怪,“你昏头了?” “对不住,春心萌动,无法自控。”青在言说,“他不能搬走。” 黎晚晴说:“容凡已经答应了我,你难道要让他说话不算数?” 青在言终于把话抛给了容凡:“夫人,你真心想搬走吗?” “啊?”容凡堪堪收回视线,他先是看了眼黎晚晴,接着才茫然地转过目光,看向青在言,“你刚刚跟我说话了?” 青在言无声地顶了顶腮。 黎晚晴没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冲容凡说道:“在言哥哥问你是不是真心想搬走的?” 说完,她还压下眉眼,提醒容凡,如果他否认,她就要和他过过招了。 容凡都不用她提醒,直接说道:“当然是真心啊,你转告给你在言哥哥,我老早就想搬走了。” 黎晚晴这才品出一些不对劲来,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琢磨不明白。 “在言哥哥,他说要搬走。”黎晚晴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 容凡说完了话,目光再次落在青在言的下属身上。他发觉趁他们刚才在对话,下属不着痕迹地把身体往青在言背后挪了挪,容凡这回要看向下属,同时还不能让青在言误会自己是在看他,着实是个不简单的技术活。 青在言毫无感情地扬起唇角,道:“晚晴,他不能搬走,我也不会让他搬走。” 黎晚晴纳闷:“那你还问他是不是真心想搬走?我以为他说真心,你就会让他搬呢。” “不让。”青在言的脸上依旧挂着一副没得感情的笑。 黎晚晴拽了一下容凡的衣角,容凡被她的动作猝不及防地带着踉跄了一下,只听她说道:“可是容凡他说他一定要搬,在言哥哥,你若真的心属他,不该听听他的想法么?” 青在言说:“不听。” 黎晚晴懊恼地瞪了他一眼。明明她是为他好,他怎么就这般执拗呢? 僵持之下,青在言先缓和态度,道:“晚晴,你先随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 黎晚晴跟着青在言走到了容凡视线之外。 下属站在他面前,这会儿只有他们二人,下属终于忍不住道:“容公子方才一直看我做什么,你别叫少主误会我!” “阁下英俊潇洒,我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容凡扬起一个同样敷衍的笑。 鬼才想知道青在言去和黎晚晴说什么了。 下属头暴青筋:“还请容公子莫要再说出此般浪荡之言!” “浪荡?”容凡说,“我还不及少主一成功夫呢,阁下就说我浪荡了,那你们少主该算什么?” “……”下属对刚才主动和容凡说话的行为,感到万分的后悔。 另一边,黎晚晴相当严肃地对青在言说:“在言哥哥,你明知他身份存疑,实力莫测,却夜夜与他同眠共枕,你这难道不是睁眼跳火坑吗?” “晚晴,”青在言说,“只有我这里,才是最能防得住容凡的地方。若是让容凡走出这个院子,那才会给青云宗带来祸患。” 黎晚晴不接受他的理由,道:“我知道你的住处周围安排了弟子看守,但是容凡搬走之后,同样可以让他们去容凡的新住处看守。我只是不想你与他同住,我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青在言笑笑,说道:“我的安危才是最不用担心的吧?若是连我的身手都敌不过容凡,那他住在何处,又有什么不同?” 黎晚晴蹙眉不语。 青在言说:“你放心,我清醒着,与容凡成亲是为了什么,我也告诉过你。” 见对方还是不依,青在言忽地神秘道:“不如……” 黎晚晴看着他:“不如什么?” “今日便这样算了,”青在言说,“明日我去向黎叔请示,让他许你出宗,之后我们便一道去往月隐山庄赴宴。” 黎晚晴讶然不已,心动却犹疑:“这……合适吗?” 青在言不说合适与否,他说:“只要你想。” “我想,但……” 青在言道:“那我明日就去找黎叔请示。” 一时间,不安又期待的情绪充斥黎晚晴的胸腔,终于让她不再执着叫容凡搬走一事。 . 黎晚晴独自走回庭院,她对容凡说道:“是我思虑不周,你与在言哥哥新婚燕尔,我不该将你们拆散。容凡,你不用搬走了,好好在这住下。” 容凡往黎晚晴身后瞥了几眼。 青在言不在。 “哦。”容凡点点头,“我与你说过了,这事我说了不算,少主不可能放我走。” 黎晚晴满脑子出宗的事,听见容凡的话,她不走心地回道:“是啊,那我走了,你回去用饭吧。” 闹腾了大半天,太阳都在头顶了,容凡连一口茶都没喝上。 容凡有点郁闷。 他怕自己没发挥好,没有把青在言给气死。又怕自己多余去发挥,青在言根本就不在意他搬走与否,如果不是要派人看着他,就算他搬到食堂去住,青在言估计都不会过问一句。 这天夜里,容凡早早就躺上了床,一直辗转难眠。都说了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个人睡,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真的不舒服。 可是青在言迟迟不来。 容凡心里喜怨交加。怨什么,暂且不表。至于喜,他猜青在言不来他屋里睡觉,是因为白天他成功惹怒了青在言,这个猜测让他感觉很好。 漏夜时分,昏昏沉沉的容凡听见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熟悉的炙热身体躺在了他的身侧。 容凡舒心地阖上眼睛。 好一阵过去,他拧着眉头睁开了眼。 青在言没有抱他。 算了,不抱就不抱吧,反正他今天也不是很想抱青在言。 “容凡,断袖都是你这般么?”青在言的声音蓦地打破了平静。 容凡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我的下属,模样是不是正合你意?”青在言语气冷淡,“你看了他那么久,是看上了他哪里?嘴巴?还是眼睛?” 容凡终于听懂了青在言在说什么。 他分神想到,青在言作为合格的反派,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该如何回答?如果说眼睛,青在言会不会把下属的眼睛给挖了? ……应该没这么癫。 “我忘了。”容凡说。 青在言冷笑道:“见一个喜欢一个,喜欢一个忘一个。这就是断袖么?” “少主可知我的惶然?大清早还没醒,黎姑娘就来找我,控诉我迷昏了你的头。”容凡心想,你别急着讨伐我,我也烦着,“少主,你说说,我有那样大的魅力么?” 青在言皱了皱眉。 容凡继续说道:“倒是少主,既是有人唤你‘在言哥哥’,你与她也情真意切,却还来与我这样的断袖成亲,你难道不觉得恶心么?” “什么情真意切?”青在言不满,“我说过与你成婚的缘由,晚晴她对我并无情意。” 容凡笑了:“怎么就没有一个对我并无情意的人喊我‘凡哥哥’呢?” 青在言沉声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没什么,只是不爱听少主说话罢了。”容凡道。 第25章 吵架 此话一出,容凡听见青在言的呼吸都急切了几分,像是被气狠了。 青在言的反应倒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你以为我就爱听你说话么?”青在言忿忿道。 “不爱听不听呗。”容凡想翻白眼。现在是什么情况?两个小学鸡吵架? 谁曾想他的汗毛陡然间倒竖,伴随着强烈的危机感,容凡顿时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青在言冷笑了一下。 下一瞬,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容凡的哑穴。 “你说话总是淬了毒一般,叫我听了心烦。”青在言笑了,“所以这样安静的你,真是让我心生欢喜。” “……”容凡无语到了极点。 青在言不愧是老江湖,卑鄙奸诈,顽劣不堪。 要是喜欢不会说话的,就去跟尸体谈啊! 容凡转过身去,背对青在言。 青在言却靠近他,贴着他的后背,搂紧了他的腰身。 容凡用力掰开他的双臂,挪到了最里头。青在言不厌其烦地再度贴了过来,不等容凡挣脱,他先缓声道:“容凡,我没有骗你,晚晴对我真的没有男女之情。我被陷害入狱时,蒋谦易容成我的样子,代替我做了青云宗的少主——你说,晚晴若是真的喜欢我,那怎会把蒋谦当做我,没有认出他来?” 如果不点容凡的哑穴,容凡根本不会安心听他说话,他说一句,容凡就要跟一句,还总是气他,字里行间真真淬了毒。现在就很好,他说,容凡只能听。 “我不是埋怨晚晴未将我认出,”青在言将脸紧贴容凡的后背,耳朵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容凡的心跳,“那时候知道我不是蒋谦的人,皆是事先知我计划的。若我不曾提前吩咐,怕是无人知晓我在牢狱之中。就算我与许多人一同长大,就算我做了九年少主,也无人认得真正的我。” 他以这样的姿势抱了容凡许久,心跳逐渐与容凡同频。 听见容凡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慢慢地放开了手,掰着容凡的肩头,把人转过来面朝向自己。 黑暗之中,容凡悄然睁开了眼。 青在言拽着他的胳膊环过自己的腰身,又嫌弃不如前几日用力,于是不停地转换容凡的姿势。就在他一直摆弄容凡的胳膊时,后者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你没睡?”青在言瞬间扔开了容凡的手。 空气沉寂。 青在言默默解开了容凡的哑穴。 容凡先是清了清嗓子,而后说道:“青在言,你肯定也觉得我很蠢,对不对?” 青在言一愣,说道:“你这是何意?” “总与我倒苦水做什么,”容凡又想起了看见枕头底下空空如也时的心情,道,“我身份危险,也活不长久,少主与其对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简单一点,想做什么做什么。” 青在言刚才是说了很多。可是说给他听的话,能有几分是真? 青在言伸手扼住了容凡的脖子。 “你再说一遍?”他彻底没了冷静。 这股从心底迸发出的愤怒,不单单是对容凡,更是对他自己。他平常确实会用示弱的方式来哄好容凡,但他说话向来真假掺半,真实的那一部分,知道的人也不少。可今日所说的那些,是他不曾与人说道的,是他心底最不堪的怨恨和脆弱。 他怎么可以对容凡说这些? 若是之后还会做出这般的蠢事,那么容凡此人万不能留。 “我说,少主别来与我玩这些虚的。”容凡勾起唇,“我不是每次都吃你示弱这一套。” 他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青在言猛地翻身跨坐在容凡身上,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容凡的呼吸渐渐滞涩,但他没有挣扎,只是觉得青在言很好笑,故意示弱,字里行间也不知几分真假,他拆穿了,青在言居然能这般气愤。 容凡的窒息感愈来愈烈,眼花头晕,思维停摆。 青在言骤然松了手。 暴力狂。 脑子恢复运转的第一时间,容凡就想到了这三个字。 “怎么松手了?”容凡沙哑道,“难道是因为少主不想提前三个月就成了鳏夫?” 青在言还坐在他身上,兀自发着愣。 “青在言?”容凡喊了他一声。 这时,青在言才回神,讷讷道:“你没有丢掉它。” 容凡猝然一僵。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把它丢了?”青在言问道。 “我不知道少主在说什么。” “放有你我二人结发的锦囊,就在你的胸口,我刚才摸到了。”青在言说,“你根本没有丢。” 怪不得容凡成亲那夜与他说,不论走到哪里锦囊都丢不了,原是随身带着,就放在容凡胸口处。 容凡说:“我已经丢了。” 青在言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嘴硬,故而试图将锦囊取出,不料被容凡用力打开了手。 “这不是成亲的锦囊,这是我一个人的东西,与少主无关,还请少主不要乱动。”容凡冷冷道。 青在言也变了脸色,“你口口声声叫我留存锦囊,现在却说这锦囊与我无关?” 那你留存了吗? 容凡想问,但终归没有问出口。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 前几个晚上不是都好好的么,明明已经清醒了,他喜欢抱着青在言睡觉,青在言也不拒绝他,他们二人的关系仅此而已。 为什么今天偏要闹出这一遭来? 在这之前,容凡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 这些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容凡再观当下情景,又不免好笑——青在言还坐在他的小腹之上,他们居然一直保持着这般滑稽的姿势吵架。 算了,容凡大度地想,两天之后他就会跟着青在言离开青云宗,届时他便要逃离了,这样一看,他与青在言相处的日子也剩不了几天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好好珍惜可以抱着青在言睡觉的日子。 想着,容凡顶了顶腰,示意青在言从他身上下去。 然而青在言却会错了意。 “容凡?!” 青在言不可置信地再次掐住了容凡的脖子,这回两只手都用上了,生怕掐不死容凡似的。 容凡:“……” 他第一次选择了挣扎,费力地掰开青在言的手后,他咳了几声,艰难道:“青在言,你是不是有病啊?咳……咳咳……我让你从我身上下去,你掐我干嘛?!” 青在言歇了怒气,他学着容凡顶了顶腰,质问道:“这就是你让我下去的方式?” 他还坐在容凡身上,因此顶腰的动作也是在对方身上完成,说不准有意无意。 反正容凡被他摩擦地蜷了蜷身子,命令道:“青在言,快点的,给我下去。” “从没有人敢对我做这样的事,”青在言终于躺回了容凡身侧,他道,“今夜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是我的夫人,要是换了别人,现在已经归西了。” 容凡满面乌云,不想说话。 青在言与容凡是彼消我长的相处模式,青在言生气了,容凡的心情就会变好,反之,容凡现在不高兴了,青在言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怎的又不说话了?”青在言扬起嘴角。 容凡开口:“你有病。” “不论心中如何思量,嘴里都应当说吉利的话,”青在言循循善诱,“容凡,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该总说不吉利的,要是换了旁人,你这样说,容易得罪人。” 容凡哼了一声,道:“放心,我只会骂你有病。” 青在言说:“若是这样骂出来,会让夫人心情好些,那便任由夫人骂吧。” “神经病。”容凡心里默诵清心诀。 青在言抱了上来,容凡没躲,让他抱着。 可青在言的腿也不老实,长腿一伸,压在了容凡的小腹上。 三遍清心诀之后,容凡又可以了,他转身面朝青在言,揽过对方的腿往他的身后一带,青在言的身体便完全与他贴合。 “睡了。”容凡说。 青在言牢牢抱住他的腰。 容凡皱了皱眉,又说:“别碰,都说了我怀里的东西跟你没关系,不是成亲的锦囊。” “我没说是成亲的锦囊啊,”青在言无辜地说,“我就是想摸一下。” 容凡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说了,你不能动,摸一下也不行。” 青在言心痒难耐。他其实有的是办法将容凡胸口之物取出,但他懒得去做。如果不是容凡主动给他,取出来了也没意思。 是了,他现在又不是很想杀容凡了。 从理性来说,留着容凡,是为了等他身份暴露,挖掘背后阴谋。 而从不愿意承认的感性来说——反正容凡也活不过年关了,剩下几个月,为何不能让自己夜夜都有称心的人抱着睡觉呢。 既如此,青在言不介意说点什么,让称心的人也对他温和一些。 “容凡,不管你信不信,发现你不曾丢了锦囊之后——”青在言轻轻摩挲容凡的侧脸,道,“我真的很开心。” 说到锦囊容凡就来气,为了不再吵架,容凡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却听青在言接着说道:“我开心,一是因为你没有丢了锦囊,二是因为,你与我心有灵犀。” “嗯?”容凡疑惑。 青在言便拉着容凡的手往自己怀里探。 “你摸,我也把锦囊放在了胸口,这样不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了它。” 第26章 出宗 两日之后。 走在贤云州的大街上,容凡四处张望,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柳陌花衢,酒楼茶肆,目不暇接。商贩揽客声,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他问道:“大多地方都像贤云州这般繁华吗?” 青在言说:“矣南富庶。越往北,越往西,就越不如此番景象。” 黎晚晴在一旁补充道:“矣南十五州中,又数贤云州为之最。” 青云宗的一行人都穿着素净,气质端凝,走在路道上,引得过往之人频频侧目。容凡没想到这次出宗的阵仗如此之大,与他和青在言同行之人,有黎晚晴,韩齐,云朵,以及曾经在食堂见过的内门弟子。除此之外,容凡的直觉告诉他,暗中定然还有不少弟子跟随在后。那些潜行在后的弟子,想必很大部分是为了看住他,防止他逃脱。 茶肆二楼,有人凭栏眺望,见了他们,招手唤道:“诚邀诸位江湖同道与在下共饮一盏君山银针,不知诸位可愿赏个脸?” 容凡抬眼望去,是个一身黑袍的男子,眉眼戾气横生,不像是诚心邀请他们上去喝茶的。 韩齐头也不抬,冷冷回了一句:“演武场排期到了明年九月,阁下好好候着去。” 容凡有点困惑,遂问道:“刚才茶楼上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么?”韩齐说道,“那人定是认出了我们的身份,所以想要跟青云宗人切磋。” “所以他的行为很不礼貌对吗?”容凡不懂江湖规矩,便试探问道。 韩齐看在他失忆的份上,好心解释道:“若要挑战宗门中人,必须向宗门递挑战书,挑战书上列明规矩。若是不下挑战书,当街便要切磋,切磋易成私斗,于礼不合,若引起血仇,则更是惹来祸患,损宗门威名。” 容凡受教,他转头再看了眼茶肆二楼的那位男子,只觉那人面目可憎,不是好人。 贤云州的路道两旁充斥着商贩,容凡的目光粘在那些手工艺品上,当真觉得生活在古代繁华的城市,感觉也很不错。到时候逃离青在言后,他得去找个活儿做,否则一穷二白,城市再繁华也与他无关。 看完贤云州的街景,容凡又看回了青在言。他怔忡片刻,已然见识过繁华富丽的花花世界,再见青在言,惊艳之感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青在言今日身穿月白长袍,与平日装扮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间佩了一把剑。剑鞘的云纹犹如有生命般灵动飘逸,剑首镶缀了一颗青白色的温润玉石,与青在言十分适配。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佩剑。”容凡摸了摸鼻尖,说道。 青在言淡笑着看了他一眼。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容凡问。 “青雨。” 容凡好奇:“你为什么给它取名为青雨?” “不是我取的名。”青在言说,“它原是师祖的佩剑,青雨二字是师祖取的剑名,后来师祖说青雨与我契合,便将它赠予我。青无定色,雨无定形,青云剑法亦如是。” 容凡点了点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出了青云宗,他才见识到了江湖的一星半点,也见识到了青在言行走江湖的模样。 他茫然自忖,若是未来他只身行走江湖,是否能安稳度日?他不懂江湖门道,身份又危险得很,须得万分小心。 “容凡,今早起床时,你为何与我置气?”青在言突然问道。 “没有和你置气,那只是我的……陋习。”容凡含糊道。 . 今天早晨,尚在睡梦中的容凡被青在言叫醒,他皱着眉,捂着耳朵就要躲进被子里。青在言却不惯着他的起床气,将被子一掀,他无处可逃。于是他很不爽地说道:“烦不烦啊你?” 本来这两天他们的相处,比之往常都温情了不少,一入夜就甜甜蜜蜜地抵足而眠。 然而今天一早,容凡的这句话,让青在言脸上的温度乍然降了下来。 他往容凡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本少主还从未在同一个人那里受过这样多的气。” 容凡又蔫又躁,一半的脑子还在沉睡,另一半还没上机油,故而运行起来很有困难。 “你躺下,我好烦。”他咕哝道,“青在言,抱着我再睡一会儿,我就好了。” 青在言无动于衷。 容凡拽着他的衣角,闭着眼把人往怀里带,道:“真的,再等等就好……” . 回到当下,青在言皱眉问他:“你每日起床都是那样么?” 容凡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很尴尬。别人的起床气,基本上度过了童年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但他却相反,起床气非但没有随着成长而消失,反倒愈演愈烈。 青在言神色古怪道:“每次竹七叫你起床,你也让他再抱着你睡一会儿?” 走在一旁的黎晚晴等人不动声色地落后他们几步。 韩齐与云朵挤眉弄眼,少主与容凡当着黎大小姐的面**,他们觉得好尴尬啊。 殊不知黎晚晴只是在想,青在言说话又开始恶心人了,她才不要听。 容凡荒唐道:“怎么可能?我只是不清醒,又不是完全不认人。” . 城内不可纵马,天色渐暗,他们将将走出了贤云州,到了邻州下辖的县内,他们决定就此落脚,找了一家尚过得去的客栈解决食宿问题。 客栈的小二过来询问他们的口味,说是掌厨的来自雨凉州,雨凉人嗜辣,怕他们吃不惯。容凡喜欢吃甜品,也喜欢吃辣,但小二方一问完,他便说道:“不要辣。” 青在言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开始点菜。 因为竹七每日事无巨细的汇报,青在言知道容凡喜欢吃辣。相反,他自己是不爱吃的,他是典型的矣南口味,好清淡,喜欢食物原本的鲜味。 容凡何时窥见了他的喜恶? 但他不得不承认,容凡方才那一句话,让他的心情无端上扬,有种被人用心惦记的感觉。 他们人多,坐的是厅堂里最中央的大桌。左边邻桌坐了四人,其中两人头上绑着玄色抹额,另外两人背着两把……容凡再眯眼仔细一瞧,一把琵琶,一把琴。 好有情调的艺术家。 菜未上齐,黎晚晴起了个话头,轻声与他们道:“听闻最近,中南九州举办了一次比武大会,由默语门承办,高手榜又更新了。” 云朵点了点头,道:“对,前二十变动了两位,皆是默语门中人。” 韩齐看了一眼邻桌,压下声音,道:“我猜,下一次比武大会,默语门就该找上我们宗切磋了,默语门门主如今已是江湖高手榜第五,仅次于少主。而且这段时间总听闻默语门在矣南走动,也许就是奔着我们来的。” 坐在他身旁的袁端跟道:“肯定是了。” 小二端来点心,青在言示意他将点心都放在容凡眼前。 容凡一边嘟囔:“不好吧这样。”一边试图将点心摆在大家都能夹到的位置。 青在言随手制止了他的动作,道:“这里就你爱吃点心。” “专门给我点的啊?”容凡问。 “嗯。”青在言说,“你喜欢就好。” “……”容凡再度察觉到氛围的诡异,他识趣地把话题带了回来,“那默语门的门主是不是要向你下挑战书了?” 青在言不以为意,道:“身在江湖,不是我挑战别人,就是别人挑战我,有何稀奇。” 韩齐喜欢听少主这样说话,他不觉得这是目中无人,他只觉得以少主的本事,过于自谦反而叫人看低。他道:“少主,到时候如果默语门真的上门挑战,我也想上场,涨涨咱们青云宗的士气!” 袁端捧哏:“对,涨涨咱们青云宗的士气!” 云朵撩起耷拉的眼皮,毫不掩饰地嘲讽道:“你去和默语门门主打么?那青云宗的脸面岂不是会被默语门踩在脚底了。” “云朵!”韩齐啧了一声,极为不满,“我又不是愣子,怎么可能自不量力去和默语门门主较量?我是想和他的通声打一场,好歹他的通声在高手榜前五十也占了一席之位。” 袁端又说:“对啊,云师姐,咱们韩师兄又不是愣子!” …… 就这样,晚饭在闲聊中解决完,几人分配好了房间。现在不是淡季,客栈的房间不多,没办法一人一间。故而韩齐与袁端一间房,云朵与黎晚晴一间房,容凡自是与青在言一间房。 进了房间,青在言说道:“容凡,一起去汤池么?” 容凡陡然一惊:“去做什么?” “当然是沐浴了。”青在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赶了一天路,你若是不想沐浴,那你只能睡地上。” 容凡拒绝:“我不去,要去你去。” 青在言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容凡说:“你生气我也不去。” “你想睡地上?”青在言语气森森。 容凡想了想,说:“可不可以麻烦店里的伙计把木桶搬上来,我直接在房间里沐浴?” 青在言虽然犹有疑窦,但也算是松了口气,起码容凡是愿意沐浴的,不是一个邋遢肮脏的人。 “可以。”他颔首,吩咐了伙计,在屋内等着沐浴之物送上来。 “你不是要去汤池沐浴吗?”容凡问道。 “既然你不去,那我也不去。”青在言说。 “……”容凡心里顿时敲响警钟。 如果青在言不去汤池沐浴,那他还怎么洗澡啊?一脱光,左臂上赫然出现一个明显的文身,那他岂不是就要在下一秒命丧黄泉了?! 第27章 赶路 没过多久,浴桶搬了上来,热水也已经兑好。容凡看着浴桶的大小,松了口气。根本不够洗鸳鸯浴的。 “少主,你先洗,我去外面候着。”容凡说。 “你想去哪里?”青在言问他,“都是男子,你就在屋里待着,又何妨?” 容凡很少听见这样直男的话,他无奈道:“虽说都是男子,但是我是断袖啊,少主,不一样的。” 青在言顿了一下,眼珠子一转,起了别的心思,但是容凡不曾察觉。 “容凡,我们是夫妻,亲都亲过了,每天晚上还一起睡觉,怎么我沐浴你还需要避开?”青在言调笑道。 青在言本来也是打算在容凡沐浴时避开的,但见容凡特意提起,逗弄的心思油然而生,倒是想知道,如果他不避,也不让容凡避,容凡会作何反应。 如他所想,容凡果然满脸尴尬与为难:“不行,这个真的不行,少主,我们成亲……” “我知道我们成亲是做戏,”青在言提前说了容凡要说的话,“但我们也确实有过肌肤之亲了,你害怕什么呢?我有的什么你没有?还是说,你觉得你有的什么我没有?” “少主,”容凡说,“你要这样说,就别怪我认真了。” “你不是已经认真了吗?”青在言下意识问道。 甫一问完,他自己就先后悔了,装作无事发生地顺了容凡的意:“与你说笑的,紧张什么。放心,本少主没有偷窥别人沐浴的癖好。你洗吧,我去汤池。” 而向来对他的话很敏感的容凡,此时此刻并没有其他感受,只觉得劫后余生。 虽然青在言说了不会偷窥,但容凡依旧警惕。毕竟真实身份过于危险,他也怕青在言方才说那些话只是在试探他。容凡对别人的视线具有异常敏锐的感知,青在言离开房间之后,他在浴桶前开始一贯的舀水工作,并分心感受有无视线窥视他。 幸好,是他多虑了。 . 沐浴之后,青在言带着一身水汽回来,头发湿哒哒地披在脑后,给容凡看得一阵皱眉。 “肌无力?”他忍不住刺了一句。 青在言坐在桌边喝茶,闻言,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你头发湿成这样,该怎么睡觉?”容凡从架子上取过一条伙计准备的干布,走到青在言身后给他擦头发,“都这样晚了,你头发湿成这样,也不知道几时能上床睡觉。” 青在言放下茶盏,嘴角翘起,眯着眼没说话。 擦着擦着,容凡开始天马行空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屋内安静得出奇,他又回过神来,往前探身低头去瞥青在言的脸。 青在言察觉动静,抬眸看向他。 “头发干了么?” “还没。”容凡摇摇头,说,“你是不是很享受?” “嗯,你手艺真好。”青在言赞许道。 容凡抱住青在言的脑袋,低头在青在言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为什么突然亲我?”青在言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凡。 容凡接着亲了一下青在言的鼻尖,嘴角噙笑,道:“亲就亲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青在言不遂他意,说道:“你还没给我擦干头发呢。” 容凡说:“我这是义务劳动,你还跟个大爷似的,这么理所当然是吧。” 说是这样说,他手底下的动作却没停,青在言满意地阖上眼皮,道:“手艺很好,上了床本少主再允你好好亲我。” “切。”容凡嗤了一声,道,“谁稀罕亲你啊,还跟赏赐我似的,抱歉,我不亲了。” “过时不候。”青在言又说。 “看在你头发干了再睡觉的份上,我允许你亲我。”容凡学他说话。 青在言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容凡,给我二两银子。” 容凡没问原因,只说道:“我没钱。” “那你不能学我说话。”青在言说。 “哟,你的话还注册了版权?学你说话还得付版权费是吧?”容凡笑了笑。 青在言虽然没听明白容凡具体的意思,但也大差不差,他点了点头:“是了,学我说话,就得付钱。” “付不起,我就学了,你能奈我何?”容凡说。 青在言扬了扬眉毛,不紧不慢地说:“付不起,就以身抵债,别想逃离本少主的手掌心。” “……我都与你成亲了,还不算以身抵债么。”容凡的笑容僵了僵。他不知道青在言这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是不是在点他,告诉他根本就逃脱不了。 . 次日天不亮,青在言就提前把容凡叫醒,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给容凡去缓他的起床气。 叫醒容凡后,他也没离开,就由容凡紧紧抱着,再慢慢抚平容凡紧皱的眉心。本以为是在做无用功,不曾想容凡的眉头逐渐松开,情绪也归于平静。 青在言端详容凡的睡颜,自顾自想到,容凡能因为他的安抚而心绪平和,是不是…… 早就是了。 青在言不是看不出来,何况容凡根本没有伪装,喜欢就是喜欢,在意就是在意。 “唔……很晚了么?”容凡察觉到青在言一直在看他,闭着眼问了一句。 “不晚,足够你再缓一阵。”青在言轻声道。 “好……会不会耽误你赶路?” “不会。” 容凡稍稍放下心,把头埋在青在言的颈间,心满意足地蹭了蹭。 这是第一次,他被起床气包裹时,有人主动陪在他的身边,任他紧抱,直到他捱过去。一直以来,容凡都觉得拥抱是一件最让人满足的事情,比之其他任何事,都要亲密得多。拥抱的时候,尤其是紧紧相拥时,两个人的心脏只隔着胸膛,跳动声你呼我应,再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青在言给了他完美的感受。 下楼吃早饭前,袁端敲响了房门。青在言让人进来,容凡还在一旁洗漱。 待容凡洗漱完备,袁端让容凡坐在榻上,二人之间隔了一方小几,容凡自觉把右臂的袖子往上捋,将手搭在几案上。 青在言不动声色地去了窗边,支起了窗户,凭窗远眺。 容凡在和袁端聊天。 “你也是安老的弟子吗?”他问。 袁端颔首,说道:“我本是青云宗的内门弟子,出宗历练,为万尸林所害,一身功夫都废了。后来江师兄和我说,我可以跟着安老学医,我想,自己已经没了功夫,若真有别的天分,可别再浪费了。然后我就真的成了安老的座下弟子。嘿嘿,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真的有学医的天分。” “对不起,是我冒犯了。”容凡微微垂眸。 “嗨呀,都过去多少年了,反正我现在在益宁堂也过得不错。”说完,袁端按着容凡的脉搏,神色逐渐尴尬。 等他放开手指,容凡便直接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袁端看了一眼窗边的少主,然而少主正背对着他们,瞧不见少主的神情,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给容凡听。 “青在言,”容凡朝窗边的人喊了一声,“我应该有权利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吧?” 青在言没有回头,只是道:“告诉他。” “好生调理的话……”袁端擦了一下额角的汗,觉得自己犹如地府里的判官,无端就背上了罪孽,“兴许容公子可以撑到年底。” 跟安老那天说得差不多嘛。容凡点了点头,说:“看来你真的有天分,和你师父的诊断结果一样。” 袁端尴尬得只想逃离。 “青在言,走了,该下去吃早饭了。”容凡说。 青在言这才回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便跟着一道走出了房门。 . 今天已经出了城,青云宗一行人纵马驰骋,容凡不善骑马,自然跟着青在言共乘一骑。他紧紧环着青在言的腰,看青在言扬鞭策马,感受青在言一举一动之下劲瘦有力的身体。 “几天才能到?”容凡问。 青在言答道:“再过四五日便到了。” “剩下的几日都骑马么?” “是了。” 容凡思绪纷飞,之后几天都在路途中策马度过,想来回程也如是,那么他逃走的机会,要么是入夜寻客栈住宿时,要么是到目的地的城内,趁青在言等人赴宴之时。 他不认为青在言会带上他去赴宴,毕竟关乎青云宗的脸面,青在言总不好告诉江湖众人,他和男子成亲了。所以他去赴宴之时,定是要将容凡关在其他地方,派弟子看守。 容凡对这具身体的功夫有信心,除了青在言之外,其他人的功夫应当远在他之下。到时候他若想逃离,应该不会太难。 “是不是觉得出宗不过如此?”青在言偏过头,问道,“若是嫌无趣了,回程路上,可以停一二日,我带你去其他地方玩赏。” “有点无聊。”容凡说。 屁股坐得难受,路道两边都是树林,半日时间都过去了,风景一成不变。 青在言但笑不语。 跟在其后的韩齐和云朵不约而同地去瞥黎晚晴的反应,后者咬着唇,似乎难受得紧。大家都是一同长大的,看到黎晚晴如此,云朵有些不忍,道:“大小姐,天涯何处……” 黎晚晴倏地回神,劈头就问他们:“你们说说,我不在江湖高手榜上,去了月隐山庄赴宴,其他人会不会看轻我?” 云朵愣了愣,说:“你一直在想这件事么?” 黎晚晴凝重地点头。 不好意思,这星期可能会因为身体原因,变成隔日更。过段时间就会恢复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赶路 第28章 鼻衄 四日后,北岭,新泉州。 马背上,容凡蔫蔫地靠着青在言。造成他这状态的原因有二,一是路途奔波,二是水土不服。 容凡出生在南方,生活在南方,包括录取的大学,都在南方。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地理位置如此之北的地方,空气中的水分似乎被人拧干了,而他就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深水鱼。非常不适应。 其他人中,就是鲜少出宗的黎晚晴,适应起来也没有半点问题。 见容凡如此,黎晚晴说,他们现在落脚的新泉州在北岭的最南边,而他们要去的月隐山庄,位于北岭东北的肃凌州。 听完,容凡戚戚然地哀叹了一声。 早知道前几天在客栈落脚时,他就该找机会逃走。怪他心性不坚,只想把逃离的时机往后移,割舍不下青在言温暖的身体。 入了城,城内的景色与矣南也大不相同。这里的底色是大地的土黄色,树上挂的叶子,地上的几茎杂草,道路上的土石,路两边的矮屋,甚至走在路道上的人们,皆是这厚重底色的构成元素。 容凡正蔫巴巴的时候,有人赶来引他们入了一家客栈,他坐直身,就要和青在言一起下马。 下一瞬,他定了定,指着青在言的背,说道:“青在言,你受伤了?” 他指的位置洇着湿漉漉的鲜血,在白色的衣料上扎眼极了。他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这一片湿润,立刻就沾染上鲜红。 青在言回头看他,紧接着面色一变,“袁端!” 其余人被青在言的声量给惊了惊,立刻往他们二人看来,韩齐吓了一跳:“容凡,你的鼻子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啊?”容凡愣了愣,还没用手去摸,就见自己的血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了马鞍上,他想也没想,赶紧翻身下马,“青在言,你衣服还有马鞍都被我的血弄脏了!” 青在言没理会他,点了他的穴位止血过后,飞快掏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擦鼻子,又丝毫没顾忌地用衣袖把他下巴上的血擦了干净。 一行人迅速进了客栈,引路的伙计将他们的马牵去了马厩,店里的小二立刻为他们端茶送水。 容凡安静坐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袁端此刻正给他把脉。 片刻之后,袁端松开了手,缓声道:“少主,容公子燥邪伤阴,故而衄血,气燥伤肺,我这便为容公子开个润肺清热的方子,容公子服上两剂,便能止住鼻衄。” 容凡说:“谢谢你了。” 青在言却说:“若是因为气躁而鼻衄,会流这样多的血么?” 其他人心里也有怀疑。他们不是没见过水土不服的,但没见过像容凡这样夸张的,如果不点穴,再流几息,仿佛他就要血尽而亡了。 袁端起初也在怀疑,但脉象确实是燥邪伤阴之状,并无他异。 “容公子的底子已是薄弱之象,体内又有邪毒,再加阴虚火旺,鼻衄便止不住了。” 韩齐最先反应道:“是了,我记得安老说过,容凡中过毒。” 青在言当然清楚。 只是,知道归知道,但亲眼目睹容凡鼻衄之后,他莫名不愉。 如果动辄这样流血,容凡根本撑不到年底吧? 店里的伙计带着袁端出门去找药铺抓药,剩下的人开始分配房间。到了北岭,青云宗一行人的食宿则全由月隐山庄招待,故而不会像之前那样存在房间不够的情况。除了容凡和青在言,其余人都单人单间。 伙计打来水,容凡擦洗脸上残留的血迹,青在言坐在一旁,看着他,默然不语。 清洗过后,容凡又见青在言身上的大片殷红,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少主,你要不要去清洗一下?” 青在言却说:“有解药吗?” “啊?” “我说你体内的毒,有没有解药?” 容凡说:“我失忆了。” 青在言说:“你这样,很难活到年底。” 容凡耸了耸肩,说道:“时也命也。” “你不怕死么?”青在言紧紧盯着他,道,“你还如此年轻,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你甘心么?” “不甘心也没用啊,”容凡笑了一下,一点假意的成分也没有,“而且世上之人唯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死,谁也不能永生。” 青在言说:“可你还这样年轻,大好的年华,你却中了邪毒,你一点也不伤心?” 容凡说:“还好,不是很伤心。” 青在言看不懂他。 江湖中有一种人,名唤死士,对于死士来说,生命的唯一宗旨就是完成任务,任务不成功便服毒自尽。传闻之中,死士没有常人的感情,故而自尽之时,也不像常人那般,有割舍不下的俗世情谊。莫非容凡的身份,就是死士? 青在言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饭后,容凡服下一大碗药,苦得连连作呕,整张脸皱成了喀斯特地貌,拧成一团的五官良久也不松开,青在言被逗笑了,喂了他一块饴糖。 “不早给我。”容凡含着饴糖,怨怼地瞪着青在言。 青在言摊手:“做好事反遭人怨,下次不给你吃糖了。” “这药真的很苦!”容凡咬碎了糖块,甜腻瞬间铺满了味蕾,他渐渐松开眉宇,道,“没吐出来已经算我很有本事了。” “容凡,江湖上鲜少有人与你这般,”青在言摸了摸他的脸,说,“连一碗药都能将你折磨成这样——你怎么长大的,为何如此娇气?” “你这是刻板印象,谁说江湖之人就都能吃苦了。”容凡道。 再说,他本来就不是混江湖的,不能吃苦再正常不过了。 青在言莞尔,道:“你现在不能吃苦,但你以前一定可以。” “为什么?” “你从前能将功夫练到这样的境界,不吃苦,是断不可能的。” 容凡挑了挑眉,没有接话,而是道:“寿宴在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青在言说,“明日还得继续赶路,再过一日便可以到达肃凌州了。” 容凡盘算着离开青在言的时机。 要不,就在三天之后好了,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越耽搁,越有不舍。既然感情已经扼杀在苗头了,那么拥抱青在言的习惯,也该早些戒掉。 这日睡下之前,容凡发觉青在言盯他的时间过于长久,便问道:“少主天天看我,还没看够么?” 青在言却没有同他玩笑,道:“你的脸色很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苍白如纸,不像个活人了。 平时容凡也苍白,但没有苍白成今夜这样,半点血色也无,像扎的纸人。 “水土不服,很正常,”容凡不以为意,道,“这里太北了,我从前一直生活在南方,所以初来乍到,非常难以适应。” “从前一直生活在南方?”青在言抓住他话中的漏洞,道,“失忆之人,居然记得从前一直没来过北方?” 容凡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道:“若是来过,怎么会流这么多的鼻血?” 言下之意,是说他也是靠推测来判断这具身体从未来过北方。 青在言不再多说,吹了灯,二人相拥而眠。 黑暗中,容凡轻声问道:“青在言,我流鼻血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青在言不语。 容凡的语气太认真了,他不想回答。 “青在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容凡抱着他的肩膀摇了摇,说道,“说句好听的话来哄我高兴,你也不愿么?” 青在言捂住容凡的嘴,异常严肃道:“不要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我不喜欢听。” 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个扫把星,靠近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青敬山如此,蒋谦如此,容凡亦如此。 容凡抿了抿嘴,说:“那你有没有担心我?”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青在言语气不虞,“你能陪我多久,就想要我交付真心?” 此话一出,气氛阒然。 良久,容凡才笑了一下,说道:“也是。” 青在言不语。 容凡心想,自己可真的是昏头了,三日之后就要逃离的人,还在这儿腆着脸问人家有没有担心自己。 真尴尬啊,怎么说出口的? . 二人相对无言,但依旧紧紧相拥。今夜的月光透亮,青在言头一回看见容凡皱着眉入睡。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伤了容凡的心,所以容凡睡着了都不踏实。 后来,他才发现不对劲。容凡的呼吸比往常沉重,有一下没一下的,就好像对容凡来说,呼吸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接着,他还发现,这是第一次,因为抱着容凡睡觉,他感到了燥热,衣服底下,他的皮肤起了一层薄汗。 青在言终于清醒过来,他贴着容凡的额头,都不需要仔细感受,他就可以下判断—— 容凡发热了。 “容凡。”青在言拍了拍容凡的脸。 向来浅眠的容凡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只含糊地支吾了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青在言要下床,可意识昏迷的容凡却不肯放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你发热了,我去将袁端叫来。”青在言轻轻拍了拍容凡的手,解释道。 容凡没有反应。 青在言无法,僵持两息,他合手放在唇边,吹了一声腔调奇异的口哨之后,窗外立刻有了动静。 月光之下,窗户从外被拉开,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俯身静等青在言吩咐。 “去把袁端叫来。”青在言道。 “是。” 未几,袁端推门进来,点了灯,他瞧见容凡的模样,不消青在言多说,便上手为容凡诊脉。 “容公子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故而发热,并无大碍。”袁端说。 青在言说:“他不是已经喝了你开的药么,为何还会发热?” 袁端答道:“容公子体弱,因水土相激而燥邪伤阴,比之常人更易反复,药效需得一二日才能完全发散。” 此时,容凡的嘴里又溢出几声意味不明的音节。袁端眸光一凝,拿出安老事先准备好的药丸,道:“少主,这时候,将此药丸喂给容公子服下,可使容公子混淆虚实,届时少主再审,兴许就能知道容公子的真正身份了。” 青在言垂眸,静静地看着袁端手中的药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鼻衄 第29章 发热 半晌过去,青在言收回了目光,问道:“这药,会不会伤人神智?” 袁端说:“多少是会的。” 青在言的腰上紧紧缠着一双胳膊,紧贴的两层布料汗津津的,黏在青在言的皮肤上,是挥之不去的燥热。再低下头去瞧,容凡睡得十分不踏实,额上的薄汗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细密的光,双唇翕动,发出青在言听不清楚的呢喃。 “容凡失忆了,就算喂他服下药丸,他也说不出什么。”青在言说道。 袁端会意,将药丸收了回去。 他帮忙端来凉水放在床边,打湿布巾,稍微拧干些后递给青在言。青在言谢过,便让袁端回去歇息了。 . 青在言将布巾仔细叠好,搭在容凡的额头上,只见容凡的眉头拧得更近,偏过头去,布巾落在了一旁。青在言无奈,一边缓声道:“容凡,你不要动,我是为了叫你舒服些。”一边将布巾重新放在凉水中过一遍,再次拧干,搭在了容凡的头上。 容凡这次没动了,但是嘴里还时不时地溢出几个字。 青在言动作轻缓地躺下,想要再睡是睡不着了,热得他难受。可容凡在发热,北方入了夜比南方冷,他也不能掀了被子,只能是清醒地躺在容凡身边,等容凡几时退热,间或给布巾过凉水,让容凡得以舒服一些。 不过,只要他一有动作,不论多么轻微,容凡的反应就会相当不安,嘴里念叨的频率变快。青在言起了心思,再次取下布巾的时候,凝神去分辨容凡说出来的音节。 也许是上天看在青在言照顾病患,一夜未合眼的份上,让他听明白了几个字。 “好冷……” 青在言小时候发过热,发热的时候身体会觉得冷,他明白。 “就……” 就?就什么?青在言附耳在容凡唇边,为了听清楚,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我……” 青在言神色一滞。 “救我。” “好冷……好、好冷,救我,救我……” “为什么……救我,为……为什么不要我,好冷……” 这回,青在言全都听明白了。 好冷,救我,为什么不要我。 青在言愣愣地看着容凡。 是梦魇吗?还是——容凡和他有相似的过去?容凡小时候是不是同样被人丢弃过,苦苦哀求也没用,从小就是无根的浮萍,和他一样,漂到哪里算哪里? 青在言记得容凡说过,他们一样从未被人拥抱过。 所以,这是容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缘由么?世上了无牵挂,他漂泊无依。 青在言伸出手,环住容凡的腰,将二人同样燥热的身体紧紧相贴。青在言吻着容凡的脖子,尝到了一抹咸湿,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汗,还是容凡的汗,抑或二者都有。他不仅不嫌弃,反倒继续往上亲,容凡的脸上、鼻尖上、还有额头上,都是咸咸的。 “还冷么?”青在言啄了一下容凡的唇,轻声问道。 容凡不自觉地抿了抿嘴。 “都出汗了,应是要退热了。”青在言自言自语,又在容凡的嘴上印了一个吻。他突然想起来,容凡特别喜欢盯着他的嘴巴看,那一夜,容凡含着他的上唇,吮吸、衔咬,反复几回,满足的模样如同遂了他埋藏心底的幽愿。思及此,青在言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唇珠,恍惚间觉得更热了。 . 翌日天蒙蒙亮,青在言困倦地探过身去贴着容凡的额头感受一番,终于舒了口气。退热了。 “别动,我再缓一缓就好了。”容凡说。 青在言怔了一瞬,“你醒了。” “刚刚才醒。”容凡没有多说,抱着青在言往怀里带,又把脑袋埋在青在言的脖颈间,一动也不愿动了。 青在言耐心等他缓起床气。 等容凡彻底清醒过来,青在言迫切地下了床,速度之快让容凡为之一振,不禁问道:“你有急事么?” 青在言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留下两个字:“沐浴。” 不等容凡反应过来,就有人搬了浴桶上来,好让他也能够清洁。 见此情形,容凡眉毛一扬,不得不说,青在言有时候挺贴心的。 就是不走心。 他还不知道自己昨夜发了一次烧,不知道发烧的时候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差点吞下罔言丹,面临暴露身份的风险。 更不知道有人片刻未合眼,守了自己一夜。 . 洗漱过后,一行人整装待发。容凡喝下一碗苦药,这回,青在言提前给了他两块饴糖。 在矣南,九月的天候才将将有了入秋之感,可在北岭,九月便是初冬了,客栈里的伙计说,往常这时候再过几日,新泉州就该落雪了。青云宗人都换上了厚实的衣服,容凡还披了件裘衣,裹得密不透风。 正是因为考虑到天冷以及容凡的身体,从新泉州赶往肃凌州的速度降了下来,原本一天的路程,他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才走完。肃凌州已经下雪了,漫天遍野都是刺目的银白,到肃凌州时已是暮色四合,为了不让他们辛劳,月隐山庄的弟子招待他们在城内的客栈先住下。 下了马,容凡环顾四周,倍感新鲜。积雪像是一层绒白的棉被,轻轻覆盖着肃凌州,容凡走到路道边上,抓了一把雪轻轻拈了拈,笑了起来。手中雪的触感和南方的雪不一样,这里的雪拈起来沙沙的,不容易化成水。 过往的行人见怪不怪,南方人来北方大多如此,见了雪就走不动道了。 其他人受了青在言的吩咐,都紧赶着进了客栈,只有青在言还在外头,看容凡拈雪。 “玩够了么?”青在言问道,“该进去了,外面冷。” 容凡说:“好想带一罐子雪回南方啊。” 青在言笑了一下,道:“会化的。” 容凡指了指青在言的腰间,说:“大冬天的,你怎么还带着折扇啊?” 闻言,青在言顺势把折扇抽了出来,啪的一声甩开扇面,潇洒地扇了起来。 “青在言,在这个地方打扇,不会有人觉得你风流。”容凡无语道。 青在言本来就是逗他,于是道:“不风流么?那你为什么盯着我瞧?” “不风流,”容凡拍干净手中的残雪,道,“但是疯癫。我盯着你看,是因为还没见过大冬天打扇的疯子。” 他有点冷了,肃凌州的风跟刀子似的,手也快冻得没了知觉。他转身就往客栈里头走,经过青在言时,将对方的折扇夺了过来,转瞬塞进了自己怀里。 青在言紧贴着他跟了上来,在他耳畔道:“这把折扇是我们青家的传世情扇,你把它拿走了,那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 容凡斜了青在言一眼,说道:“真是张口就来啊。” 青在言愉快地笑了起来。 客栈里烧了炭,一进屋,青在言就脱了罩袍,其他人也都如此,作为习武之人,本就身体强健,唯有容凡一人,从进屋到吃饭,裘衣都不曾卸下。 小二很有眼力见,瞧容凡如此,便猜测容凡身子弱,给容凡拿来了两个汤捂子。 容凡赶忙谢过,一边一个汤捂子搂在怀里。 给黎晚晴看得连连咂舌,道:“容凡,你怎么怕冷成这副模样?” 容凡推测道:“可能是因为中过毒?” 黎晚晴对他中毒一事略有耳闻,她说:“除了怕冷,还有其他症状么?” “活不了三个月算不算?”容凡随口说道。 他的话顿时惹得青在言沉下脸,云朵瞧见青在言的反应,不着痕迹地戳了一下黎晚晴,提醒她别接着聊了。 按常理言,若是有人说出自己活不长久了,其余人都会顺势转移话题,总怕这人伤心。但黎晚晴不是常人,她根本没有去想容凡是否伤心难过,更别说顾及青在言的心情了,只听她也随意说道:“你确实该好好养着,争取过了这个年。矣南的花灯节实为人间难得之盛观,望你不会错过——有时候我都觉得,见过那样的盛景,也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遭了。” 容凡笑着点了点头,说:“如果我能撑到那时候,一定去看花灯节。” 青在言转身就上楼去了。 云朵尴尬地与韩齐面面相觑,韩齐的脑子没办法指望,云朵只好说道:“容凡,你身体不好,也赶紧上楼歇息去吧。” 袁端紧跟其后,道:“对,容公子这时候应当好好歇息着,我待会儿将汤药送上去,容公子喝完,再好好休息,药效也能快些发散。” 等容凡上楼去了,云朵才和黎晚晴说道:“大小姐,你说话可真是百无禁忌。” 黎晚晴略略抬眉,神色复杂道:“你们的少主,用心了。” 云朵一噎,没有回应。 袁端自更不必说。他亲眼见少主如何照顾容凡,又怕罔言丹伤容凡神智,不给容凡喂下。昨夜,他心里犹有可惜,若是容凡服下了罔言丹,兴许蒋谦背后之人的阴谋就可以得知了。 只有韩齐说道:“少主心思缜密,他和容凡成亲,那是为了迷惑容凡!反正我相信少主心里有数。” 黎晚晴给了韩齐一个眼神,长长叹了口气。 第30章 游玩 房间里也是暖烘烘的,容凡被暖意熏得犯困,进房间的第一秒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青在言铁着脸坐在桌旁,不愉地看着他。 容凡关上门,却没往里走。他在琢磨自己怎么又惹青在言不高兴了。 “站在那做什么?”青在言凉凉道。 容凡直接说:“我在想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上回与你说过,我不喜欢你总说自己活不了多久。” 容凡恍然,他来到青在言身旁,倒了两杯热茶,道:“我没总说,这不是黎姑娘正好问起来么,我才说的。” 青在言取过其中一杯,浅浅啜了一口,道:“那也不要说。” 容凡用指背碰了碰杯壁的温度,有些烫,“说了又能如何,事实而已。” 青在言抬眼看他:“我能找到千足蛇,我可以向他们求药。” “少主何意?”容凡望进青在言的眼底,道,“是不舍得我死么?” 青在言抱住他的腰,没说话。 容凡的手指僵了僵,最后还是没有回抱住他,只捻了捻指尖,问道:“少主,你对我动心了么?” 闻言,青在言呼吸一滞。 动心么?他与容凡才认识多久?何况二人的身份还相对,他真的会对容凡动心么?如果真的动心了,那他也太失分寸了。 但是非要说一点都没动心,青在言又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一下,道:“是了,本少主对你一见倾心。” 容凡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青在言又在与他说笑了,果然是意料之中。 “少主后天去赴宴?”容凡说。 青在言松开他的腰,道:“是了。明日可以在肃凌州好好玩赏一天,你没来过北方,这回有的新鲜瞧了。” 容凡双手捧着茶杯,轻轻吹开氤氲的热气,道:“少主从前来过这里?” “来过几回了。”青在言说,“明日玩赏一整日,到了夜边,我们再去城郊的月隐山庄落榻。” 容凡一顿,问道:“我也去么?” “不然?”青在言看着他。 “后天你赴宴,也把我带上?”容凡不敢置信地问道。 青在言理所应当地颔首,道:“你是我的夫人,当然要带你同去。” 容凡依旧不敢置信,“带上我,江湖上的人都该知道你和男子成亲了。” 青在言笑说:“这是事实,我为什么不敢让江湖知道?” “不会损了青云宗的脸面么?”容凡问。 青在言轻嗤一声,道:“何时起,一个宗门的脸面全关乎于门人是和男子或女子成亲了?若真如此,青云宗立宗之根本就不会是青云剑法,而是男女婚事了。” 容凡心想,虽然事实如此,但青在言根本没必要这样去做。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青在言大可表示不曾成过婚,江湖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青在言曾经和男子有过婚事。 另外,如果青在言真的要带他去赴宴,那么他的计划就该提前了,绝对不能跟青在言进入月隐山庄。 也就是说,明日游玩过后,去月隐山庄落榻之前,这一时间段内,容凡要找准时机,逃离青在言。 . 呼啸的狂风扫过窗棂,簌簌作响,扰得容凡无法安眠。青在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哄孩子睡觉的大人一样。容凡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了些难过。尤其是青在言拍着他的时候,他突然不想走了,就想亲青在言,想一直抱着青在言。 “青在言,外面风好大,好吵,吵得我睡不着。”容凡几乎是抱怨道。 青在言昏昏沉沉地抬起手,轻轻盖住容凡的耳朵,过了一阵,他问道:“会好些么?” 容凡继续抱怨:“你的手太烫了,贴着我的耳朵,我耳朵也变得烫起来了。” 青在言只好松开手,继续轻拍容凡的背。从前,他见过别人家的父母哄孩子睡觉,就和他现在做的一样。他认为,容凡一定喜欢这样的感觉。 不知几时,容凡开始亲他,攻势迅猛,他一时难以招架。昨夜不曾合眼,困倦不堪的他慢慢也清醒了,回应着容凡的吻。 “青在言。” “嗯?” “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想象过我的模样?” 容凡没接着说。 他当然想象过,一边看书一边想。书中的角色,哪怕是出场只说一句台词的角色,容凡都会下意识思考其本身的行为逻辑。青在言初登场时,其作为反派的行为模式就显现出来了。当时,容凡脑子里青在言的形象是模糊的,却也是典型的,一个嗜血成性、残暴无情的大反派,面容阴鸷,胸中埋藏着无人可知的仇恨,与江湖正道界限分明。 他的想象很丰富,但无论怎么想象,都不是他怀中的青在言。 也不知道明天之后,他还会不会在江湖上听见青在言的名字,若是有机会听见了,希望是关于青在言的好消息。 青在言听见容凡在叹气,他刚要问起,容凡就封住了他的唇。 下半夜,风声小了许多,容凡开始有了困意。他用脸蹭了蹭青在言的脸,后者呓语几声,容凡想他应该是睡着了。 但是青在言的手还在轻轻拍抚着他的背。 容凡抓住青在言的手,紧扣在怀里。 “容凡……” “怎么?” 青在言居然还没睡着么。 “如果你没有失忆就好了。”青在言说。 容凡没回答。青在言不是一直不相信他失忆了么。 “如果你没有失忆,”青在言语速很慢,似乎是在睡着与清醒的边缘挣扎,“你就知道,你体内到底中了什么毒,等我找到万尸林余孽,就可以为你求到药了……” 容凡依然没有吭声。 感动是真的。 但是更加坚定了他要逃离的想法。 谁让他就是青在言口中的万尸林余孽呢? . 青家的传世情扇插在了容凡的腰带里,于是,大冬天带着扇子的疯子变成了他。 白天虽然也冷,但肃凌州的大街还是相当热闹,此次游玩,容凡特意与青在言说好,他就想和青在言单独相处,有旁人在,他觉得不自在。青在言自然答应了,其余人便各自玩乐,没有跟着他们二人一道。 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后站着放声吆喝的大娘,经过时,容凡吸了吸鼻子,肉包子馋人的香味顿时钻进他的鼻腔。 青在言把钱袋子抛给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想吃就买。 容凡走一路吃一路,肃凌州的小吃合他口味。唯一不足的是,食物都太大份了,容凡吃不下的,青在言只好同他一起分担。 过了今天,青在言势必不会再碰一口甜点。 两只手拿满了小吃,容凡注意到不远处人头攒动,他赶紧道:“青在言,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青在言只朝热闹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道:“那里是一片湖。” 听见这话,容凡脚步猛地一顿,方向调转,朝相反的方向重新迈开步子。 青在言探究的目光落在容凡的背影上,须臾之后,他跟上容凡,道:“肃凌州入冬不久,湖面还未冻实,但是岸边的水面已经结冰,有人这时便会试着冰嬉了。” “你之前去看过么?”容凡问他。 青在言笑了笑,道:“自然看过,前年韩齐还和肃凌州的小孩一同下去冰嬉了。只是不巧,他滑到冰还未结实的地方,一下就掉进去了,就剩颗脑袋露在冰面上。” 青在言当笑话说出来,容凡却听得十分煎熬,仿佛前年掉进湖里的人不是韩齐,而是他。 “你下去过吗?”容凡竭力让自己的反应看上去正常。 “没有。”青在言把他手里剩下的小吃拿过去,又将一个暖和的小手炉递给他,语气平淡道,“之前在宗里,我叫你去泡温泉池,你不去,是因为怕水么?” “……”容凡侧过头,愣愣地看着青在言。 “我猜错了么?”青在言问道。 容凡艰难地说:“你发现了?” “我只是随口一说。”青在言道。 容凡闷头往前走。 青在言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未几,容凡骤然停住脚步,转头对青在言说道:“你怕什么?” 青在言莫名:“何意?” “你知道我怕水,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你怕什么。”容凡说,“交换秘密。” 青在言弯了弯眼。容凡怕水是秘密么?只要多观察便能轻易发现的事。 不过他还是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怕别人丢下我。” “……真的?”容凡迎着青在言的目光,喉咙犯堵。 青在言点头,说:“你怕水是真的,我怕被人丢下,自然也是真的。” 犹疑一瞬,容凡给青在言的话加了定语,道:“你怕被你在意的人丢下。” 青在言颔首,“是了。” 容凡自顾自顺了一口气。只要加上这个形容词,那他今晚逃离青在言,就不叫丢下对方。因为青在言不会在意他。 顺着来时的方向走到街尾,容凡见一条幌子上写着“冰酪”二字,不禁兴奋起来,拉着青在言就往店里走。店小二眼尖,一瞧二人的模样就知道他们打南方过来,直接端上来两盘冰酪。 青在言让小二撤走一盘,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吃了。 容凡一个人吃下一盘,吃完满足地冲青在言笑了一下。 “如果肃凌州没有这样冷,我真的很想在这里定居。”容凡说,“这里的东西特别好吃。” 青在言问他:“矣南的吃食就一点不合你胃口么?” “青云宗里的厨子也不错啦,但人嘛,就想尝试新鲜的事物。”容凡说,“太阳就要下山了,青在言,你再陪我堆一个雪人,好不好?” 今天开始恢复日更^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游玩 第31章 逃离 雪地里有许多堆好的雪人,这些雪人和容凡曾经在网上看见的两颗大雪球堆成的胖乎乎雪人不一样,它们奇形怪状,没有定式。有的体面,有的衣不蔽体。 容凡将衣袍下摆撩到一侧,蹲在雪地上,徒手挖着积雪。青在言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他老神在在地站在路道边,说道:“你留意些,别掉了扇子。” “知道了,你们青家的传世情扇,无价之宝,”容凡换了个姿势,把挖出来的积雪捏实,一边说道,“放心,我会像珍藏锦囊一样,珍藏这把扇子的。” 青在言莞尔,说道:“它是传世情扇不错,但不是无价之宝,它还挺值钱的。” 容凡就问道:“如果我把它当了,能值多少钱?够不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怎么?”青在言反问他,“有我养着你还不够,你还想把扇子当了?” “我这不是与少主说笑么。”容凡将两个雪球垒在一块儿,堆成的雪人丑他一跳,他赶紧把两个雪球捶成一坨,又道,“少主,这扇子是不是真的很值钱?我看不出来这些。” 青在言看他堆雪人的手法,嫌弃地瘪了瘪嘴。 “骗你做什么?”青在言无聊地用力踩着积雪,一脚一个深坑,“容凡,你别打扇子的主意,若是以后让我知道,我们青家的传世情扇让你给当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不敢,不敢。”容凡佯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又说道,“青在言,你帮我找几根树枝来吧,我给雪人装点一下。” 青在言阴阳道:“劳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做轰动江湖的大事呢。” 容凡被他的话逗笑了,转头看向他,说道:“还求堂堂青云宗少主屈尊为在下找来几根树枝,在下感激涕零,往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少主之重恩。” “行吧,看在你心诚的份上。”青在言随手将其他雪人身上插的树枝丢给容凡。 容凡笑得肩膀发抖,道:“少主,你好没素质啊。” 青在言毫不在意。 一口气堆了两个大雪人后,容凡的手冻成了胡萝卜,但他乐此不疲。青在言在旁边闲得吃剩下的小吃,很快就把小吃都解决了个干净。 “哪一个是我?”青在言拍干净手,凑到容凡身旁,问道。 “没有你。”容凡说,“它们俩太丑了,所以谁也不是,我随便堆的。” 青在言捞起容凡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搓了搓。容凡的掌心很薄,握在手中,只觉得瘦削。片刻之后,容凡的手渐渐回温,青在言便一直将他的手握着,就算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不曾放开一瞬。 夜幕笼罩,地上的积雪闪烁着数不清的细碎磷光,与漫天璀璨的星子交相辉映。青在言望了眼天色,问道:“你饿不饿?” 容凡点头,说:“有点饿了,找一家饭馆随便吃点吧。” 这些天,因着月隐山庄庄主即将做寿的关系,肃凌州比之往常热闹不少,街道上目之所及的饭馆里都坐满了食客,大多是从各地赶来赴宴的江湖人士及宗门弟子。 故此,容凡二人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一家有空桌的饭馆。 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青在言将将点完菜,他便飞也似的赶招待下一桌食客。 容凡有话没来得及说。 青在言看他一眼,问道:“是我漏了什么菜没点?” 容凡摇了摇头,说:“这里的东西太大一份了,我怕吃不完,本来想叫小二哥撤掉一份的。” “无妨。”青在言道,“这一家没有点心,吃完之后,要不要再去其他地方买些点心吃?” “不用了,今天一天已经吃够了点心,吃菜就好。”容凡答道。 片刻后,见容凡面上仍然焦急,青在言不解,又道:“还有什么忘了说?” “你等我一下。”容凡起身,追着小二的身影便要过去。 青在言拽住他的衣袖,纳闷道:“何故如此慌忙?” “等他上菜就晚了,”容凡说,“我忘了说你不能吃辣了!” 闻言,青在言一怔,松开了手,让容凡去了。 看着容凡匆忙而去的背影,青在言忍不住笑了一下。 容凡如此着急,竟然是因为惦记他的口味。 . 故意等着店小二走到便门处,快要去了后厨,容凡才追上他,说道:“靠窗最外的那一桌食客不能吃辣,还请店家把那一桌的菜做得清淡些。” “好嘞客官!靠窗最外桌不能吃辣!”小二停下脚步,立刻记下,又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容凡在便门处往大堂里去瞧,目光穿过重叠人影,依稀能够看见青在言微微翘起的唇角。 小二等了等,时间着急,他巴巴地催促一声:“这位客官?” 容凡收回目光,眉目间比方才冷清不少,只留下一句:“那一桌只有一位食客,麻烦食物小份一些,多谢。” 旋即,他脚步一转出了便门,再一聚气,足尖一点,身形如同鬼魅般轻盈地掠过房檐,没入了另一条街的人群之中。 小二的目光来不及捕捉这人离去的身影,挠了挠头,再去看靠窗最外桌,只见那里坐着一位白衣公子,模样明艳,似画中仙。然而下一瞬,画中仙的视线蓦然与他相对,一股凉意直窜而上,小二立即收回了目光,直犯嘀咕——虽说见识过不少江湖客,但那一桌的两位公子都不是寻常人士啊。 小二再上菜时,靠窗的最外桌却坐了一桌新的食客,方才的白衣公子不见身影了。小二摸不着头脑时,被新的食客告知,他们的饭菜由上一桌的公子请客,菜照常上。 . 身后有人跟随,容凡没有回头,但他清楚地能感受到,跟着他的人远不止一个。 青在言果然派了人盯着他。 人群是最好的掩护,容凡穿街走巷,在人群中左踅右折,这一招帮他甩开了不少人。不久之后,他瞥见了一家成衣铺,他不走正门进入,反倒先钻进对角的小巷子里,引得局势一变,明暗调转,潜行之人迫不得已暴露踪迹。 此刻,容凡不敢全凭原身本能发挥,他回想曾在青云宗演武场看到的招式,两相结合,飞身与对方几人过上招。让容凡庆幸的是,这些人中没有他熟悉的面孔,否则他会无端生出背叛朋友的感觉。这些人兴许是受了青在言的吩咐,无一人拔剑,双方皆是赤手空拳。容凡意在将他们甩开,而不在切磋武艺,故此他的身法凌厉又迅猛,丝毫不给对方留出反应的余地。 他仍然顾忌万尸林的身份暴露,故而不敢全凭原身本能。此外,他实打实地感受到何谓功法之阴邪,初听青在言说起时不以为意,但真正凝心聚气时,沿着经脉毫无章法乱窜却又强劲的内息让他犯了难,只觉似有走火入魔之兆。他不禁思忖,万尸林中人都是如此吗?如果尽是如此,万尸林中有人能活到寿终正寝吗? 回到当下,念及这些跟踪之人都是青在言的手下,容凡拿捏了分寸,皆是点到为止。要么趁其不备点了穴道,叫其动弹不得,要么以诡异的步法瞬间移至对方身后,劈中其后颈,叫人昏倒在地。 跟踪他的人身手都不低,可他解决这些人易如反掌。容凡不得不猜测,原身的一身功夫,在江湖上能排到什么样的位置?比之青在言,又会是孰高孰低? 对方无力继续跟踪,容凡再出了小巷,乍然瞧见成衣铺边,青在言悄然而至的身影。 距离太远,容凡看不清青在言的神色,料想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想必青在言料到他心中所想,又闻及打斗之声,收到消息往这里赶来,意在守株待兔。 趁青在言没有发觉对角小巷中他的身形,容凡立即转身,飞燕掠水般越过城内的道道檐角,目之所及,人迹渐稀,他的身影匿在了夜色之中,最终停在了城门跟前。 不能再出去了,再出去他不认识路,讨不到活儿干,容易饿死。 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在今夜躲过青在言的搜寻,因为明日青在言就要进月隐山庄赴宴,想来是无暇顾及他的。而他只要在明日换一身行头,没了这惹眼的绯衣,他就能够更好地隐入人海之中。 至于躲过青云宗之后,是否回矣南一事,容凡还没有深想过。毕竟他剩下的寿命也就两个多月了,路途再一奔波,就又浪费了半条命。只能说是,找到活儿干之后,得过且过。 选了一个与来时不同的方向,容凡再次施展轻功,没了被人跟踪的烦扰,他的心理活动丰富起来。 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同一句话。 ——我怕别人丢下我。 …… 他这算是丢下了青在言吗? 不对,青在言明明是怕被在意的人丢下。 但青在言不会在意他,所以他逃离了,青在言顶多是愤怒,却不会伤心。 青在言为什么那么快就去了成衣铺?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就赶去逮他了? 第32章 住店 寒风凛冽,路道两边的店铺大都打了烊,偶有热闹异常又灯火通明的地方,容凡停下脚步定睛一瞧,怀香楼。厚重的脂粉气扑面而来,他皱了皱鼻子,赶忙离开此地。 幸好,有一家茶肆还未打烊,容凡掀开门帘进去,先是一愣。里头除了掌柜,连个招呼客人的伙计都没有。不过能有个暖和的去处,容凡倒也没有多想。 而掌柜只是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打量他一阵,便道:“客官,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啊?” 容凡更茫然了,他明明记得自己进的是一家茶肆,而非客栈。 他道:“住店。” 管他茶肆还是客栈,能留宿就更好了。虽然他没钱,但身上这件裘衣好像挺贵的,结账时可以用它来作抵。 “有手牌么?”掌柜又问。 容凡疑惑道:“手牌?” 掌柜眼珠子一转,视线在容凡的裘衣上定格一瞬,又不落痕迹地掠过容凡腰间的折扇。 “客官是哪里人?”掌柜问。 “我就在这落脚一夜,你还要查清楚我是哪里人么?” 掌柜一笑:“南方人。” 容凡点了点头,又觉得莫名其妙。 “罢了,若是客官想在小肆住店,没有手牌,也是可以的。”掌柜走了出来,示意容凡跟着他,“不过仅此一次,下次客官想要再来,就得带好手牌了。” 容凡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就跟着掌柜往里走。听掌柜的话,手牌就跟门票似的,没有就不能入内,这地方能是正经地方吗? 很快,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这里确实不是正经地方。 掌柜带着容凡来到后厨,他只身往前,敲了三下灶口旁的大石板。下一瞬,机关松动声传来,大石板由内向外被推开,一个喧嚣疯狂、吞噬人性的世界缓缓睁眼,漠然旁观着形形色色又如出一辙的往来之人。 掌柜在大石板旁与里头的人说了句话,转头就招手叫容凡过去。 “客官可以进去了,”掌柜说,“若是以后还想来,记得去找金刀要手牌。” 容凡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大石板旁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往里看,石板后直接就是一道木梯,须得往下走,才能看清里面的全貌。 心大无畏的容凡除了怕被青在言找到,别的都是其次,他迈开脚步下了木梯,听见大石板于他身后缓缓阖上的声音,内心没什么波动。 原来后厨连接着一个地下赌场。 怪不得要专门的身份凭证才能进入。 不过,凡事皆有利弊,虽然地下赌场不是容凡愿意来的地方,但正因为这里需要手牌才能进入,所以青在言大抵不会来这里搜寻他的下落。 烛火通明,推牌声、摇骰子声、拍桌声,嘈杂地贯穿了容凡的耳膜。人挤着人,所有猛烈的情绪都在这里汇集。 地下赌场不大,也就一个厅堂的规模,粗略观察,里头挤了两三百赌徒。有看上去衣着华丽的世家显贵,也有衣衫褴褛似路边行乞的叫花子,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眼神却是如出一辙的狂热。 桌子有大有小,每张桌子上有不同的赌法,容凡也不知怎么就被人给拉到其中一张桌子旁,被动地看着这一桌子的人押注猜骰子点数大小。 “大!大!大!” “吁——” “虞美人,你行行好吧!这回开小!” “这一次绝对还是出大!” “杀千刀的!下一回我还押小,就他娘的不信这个邪!” 一个黄牙胖子在容凡耳旁大喊大叫,激动得嘴角都起了白沫子,容凡无意间看见,差点连午饭都呕了出来。 他赶忙往旁边躲,不料黄牙胖子注意到他,一巴掌拍向他的肩,道:“你在这看了这么久了,小兄弟,你来说说,下回我押小能不能赢?” 容凡撇开他的手,不耐地说:“我管你押什么。” “……你说什么?!”黄牙胖子输了一晚上,听见容凡的话,憋了一晚上的气终于找到发泄口。 “你有病吧?”容凡是真的想问这人的肠胃是不是有毛病,嘴好臭。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黄牙胖子瞪大了眼,“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容凡挤不出去,只好尽可能地往后仰,远离黄牙胖子的口气。 黄牙胖子喘了口粗气,道:“想死是不是?” 眼前这个说话挺狂的小白脸儿跟个病秧子似的,行走江湖的侠客断不会是这样的精气神,想到这里,黄牙胖子逼近一步,势必要出了这口气。 容凡的视线总是躲不开黄牙胖子嘴角的白沫,他想站远些,但每桌都是人挤着人,他无处可退。 这一桌的庄家是个长身玉立的女子,注意到二人的动静,她扫了眼黄牙胖子,淡淡道:“林大少,来了不归乡,就得守咱们不归乡的规矩,动手前记得把手牌交给金刀,以后不必再来了。” 被称为“林大少”的黄牙胖子讪讪一笑,顿时消了气,转头对女子道:“虞美人,我怎么敢不守不归乡的规矩?只是这家伙不给我面子……不过看在虞美人的份上,我也懒得与他再计较了——虞美人,你没有生哥哥的气吧?” 虞美人没再给他眼神,只垂眸罩上骰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这桌围聚之人的耳朵里——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顿时,容凡身旁犹如开战一般,一阵鸡飞狗跳,又是诸如“大大大”“小小小”的如同被摄取灵魂的疯狂叫喊。 他挤不开,心里在想,如果能在地下赌场安稳一夜,那他就算成功躲开了青在言,等白天地下赌场关门了,他就出去找工作。 “公子?” “啧!”林大少皱着眉冲容凡道,“虞美人叫你呢!” 容凡回神,捂住鼻子,道:“谁叫我?” 林大少看见他的动作,又是怒火中烧,却听得虞美人出声说道:“公子不下注么?” 容凡摇头:“我没钱。” 惹来好几个人的白眼,有人道:“没钱还来不归乡?真是可笑。” “这样的人还能有手牌?想我曾经为一个手牌辗转多时,凭什么他这身无分文还能拿到手牌?” “嘘,不可妄议不归乡的规矩,小心被赶出去!” 听见容凡的回答后,虞美人并无其他反应,只是开了骰盅,轻启朱唇:“大。” 林大少狠狠咬牙,粗声道:“我偏不信了,一次小都开不出来!” 于是下一轮,他又押了小。 …… 容凡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无趣,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看这一桌的人大大小小买来买去,这一轮赢的下一轮输,前几轮输的一下又赢回来,时而天崩地裂,时而欣喜若狂。 后来,他干脆就靠着桌子打起盹儿,只要没人赶他走,他就可以一直厚脸皮地赖在这里。 . 天际的一抹橙黄叫醒了昏沉的夜,一天伊始,月隐山庄的客房内,却依旧是昨夜未眠的气息。 “少主,黎大小姐不见了——”云朵着急来告知青在言,却见青在言面色阴翳,沉默不语。 一旁的袁端给她使了个眼色。 云朵立即了然,能让少主作出这般反应的,唯独容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是容凡惹得少主生气了? 袁端看懂她的眼色,却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云朵环视一圈,不见那道绯色的人影,再一猜测,随即心头一震。 ……容凡逃跑了?! 袁端点了点头。 云朵倒吸一口冷气。 未几,两个黑衣人入内,道:“少主,肃凌州内的客栈酒楼全部找遍,就连怀香楼,属下也去搜了,没有容凡的踪迹。” 青在言说:“无一错漏?” 黑衣人俯首:“无一错漏。” 青在言便冷冷说道:“看来他早有退路。” “少主,明日是否继续搜寻容凡的下落?”黑衣人问道。 “继续搜,他不会出城。”青在言说,“我倒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 “是。” “可看清了他的身手?”青在言问道。 黑衣人说:“容凡身法……与门内的弟子无异。” 云朵诧异地说道:“你说他使得是青云宗的功夫?” “是的。” 云朵顿时看向青在言,然而青在言却没有半分惊讶,道:“他只用了青云宗的功夫么?” 黑衣人惭愧道:“属下愚钝,只能看出他用了门内的功夫,其他的,便看不出了。” 等黑衣人受命走后,青在言才问道:“晚晴不见了?” “额……对,大小姐她一早出门之后,就没有了消息,本来我们说好了入夜就来月隐山庄,但是我跟韩齐也都找遍了,到现在也不见她的踪影。”云朵回道。 青在言略一沉吟,道:“明日她会按时过来的。” 云朵忧愁道:“我怕大小姐一冲动,找别人切磋去了……” “她心里有数。”青在言说。 云朵不知道青在言为什么会放心让黎晚晴一同来月隐山庄赴宴,但青在言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啰嗦。 当然,她也不想再多待,毕竟对于少主来说,还有更烦心的事要解决。 容凡怎么突然就逃走了? 如果容凡真的失忆了,那他为何要逃跑? ……怕不是从一开始,容凡就在欺骗少主。 第33章 失物 容凡在赌桌旁昏昏沉沉地枯坐了一夜,期间,林大少赢了两回,不过后来又输光了。容凡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一下,林大少看见,对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他笑得更真切了。林大少的脖子胖得就剩了条缝儿,能用抹脖子的方式来威胁他,也算是费心了。 此外,容凡还发现这里的赌徒非常遵守赌场的规矩,生怕丢了手牌,再进不来不归乡。 不知过了多久,守在石板旁的两个大汉开始清场,容凡打了一个哈欠,约莫是天亮了。 他起了身,跟着人群要往外走。 “公子留步。”虞美人突然道。 容凡没有回头,说道:“我没钱,也不需要手牌。” 林大少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再对上容凡时,恶意更甚。虞美人是他看中的香饽饽,他还没吃上,绝不允许旁人捷足先登。 容凡站定,等前面的人先挤出去,忽然,林大少从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说:“好狗不挡道!” “林大少!”虞美人沉下声。 还没走出去的赌徒顷刻间朝他们看了过来——瞧这热闹,林大少要坏不归乡的规矩了? 不等他们仔细去瞧,就见大腹便便的林大少在空中划过一道轻盈的弧线,随即重重拍在地上,居然还避开了拥挤的赌桌。听这敦实的声音,这一下定然伤得不轻。 容凡觑了眼爬不起来的林大少,想了想,还是懒得骂了,直接就要离开。然而虞美人再度出口将他留住,容凡说:“第一,他先动手。第二,我不要手牌,所以不需要遵守你们这儿的规矩。”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惊叹不绝。不归乡可不是好招惹的,想来这年轻公子应是外乡人,初次来此,不懂地方门道。 “我……我可没动手!”林大少艰难地支起上半身,捂着胸口,又对清场的两个大汉说道,“他坏了不归乡的规矩……你们、你们怎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两个大汉已有此意,但是收到虞美人的眼色,停下了脚步。 虞美人扫视一圈,点了几个人出来,叫他们送林大少出门。 容凡自然没有再理会赌场里的动静,他要走,也没了人拦他。 然而刚出赌场,他的脸色却霎然一变,登时掉头折返下了木梯,找到虞美人坐庄的赌桌,躬身翻找着什么。 此时,掌柜也进来了,见了虞美人,他冷哼道:“以后不叫你虞美人,叫你菩萨好了,一天到晚慈悲心肠——昨夜又度化了谁啊?” 又见容凡翻找的身影,掌柜更是翻了个白眼。 虞美人没理会他,安静地将赌桌整理停当,间或看一眼容凡四处搜寻的动静。 “金刀呢?”她问。 掌柜这才笑了一声,道:“金刀可比你听话多了,眼下,或许已经将当来的银子换了好酒呢。” “有手牌,才能进不归乡,这是规矩。”虞美人道,“下次不要再让没有手牌的人进来。” 掌柜呵呵笑道:“菩萨又要开始念经了。” 虞美人冷淡地说:“你只盯着身外之物,容易招来祸患。” “人活一世,身无分文,不如去死。”掌柜掏了掏耳朵,继续说,“再说了,哪儿来的祸患?虞菩萨杞人忧天不错,可别毁了我的兴致呀。” 那厢,容凡几乎要将赌场翻找了个底朝天,眉心越拧越紧。 顷刻间,赌场陷入漆黑,容凡登时起身,凝神聚气,道:“我的东西不见了。” 虽说翻找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抬头,但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另外两人在场的气息。 很快,赌场又亮了,是虞美人去点了油灯。 掌柜意兴阑珊地翻了个白眼,他是一介凡人,决心今日不再与菩萨对话。“客官,找了半个时辰了,还没找到么?” “没有。”容凡走了过来,他下意识觉得这个掌柜有猫腻。 方才他听见了掌柜与虞美人的对话,只是因为在全神贯注地翻找,故而二人的对话全然没有进他的脑子里。 “所以公子所寻之物已经不在不归乡了。”掌柜坐上赌桌,说道。 虞美人说:“公子,不归乡鱼龙混杂,难免有顺手牵羊之辈,若是丢失之物实在贵重,公子从不归乡出去,再转两条街,就能报官了。” 掌柜瞪大了眼:“虞美人,你是疯菩萨吧!” 见此情形,容凡心里逐渐有了猜测,他目光锁定掌柜的脸,说道:“你偷了我的扇子?” “我任您搜。”掌柜摊开手,说道,“客官别诬陷好人呐。” 容凡说:“我去报官。” 掌柜瞪了虞美人一眼,拦下容凡,道:“好说,好说啊,别动不动就报官,您也知道不归乡是什么地方。” “我的扇子呢?”容凡问他。 掌柜站起身,极不情愿地带头走出不归乡,虞美人让容凡先跟上,她作殿后。 穿过后厨,到了茶肆里头,掌柜给容凡沏了一壶茶,道:“先消消气,扇子的事儿,之后再说。” 容凡不肯:“我现在就要找到我的扇子。” 掌柜没辙地叹了口气,道:“现在就是客官想要,我也没法儿给您变出来啊——您别心急,再等等。” 容凡嘴角一扯,说:“等人回来,我的扇子还在么?怕不是已经当成了银两吧。” “那客官要如何?”掌柜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容凡的要求很简单,“我要我的扇子,就现在。” 掌柜顶了顶腮帮子,说:“虞菩萨,我去找金刀,你在这儿陪客官等着。” 虞美人轻轻点了点下巴,没说话。 . 容凡趴在桌上,心情非常糟糕。也不明白,以他的警惕性,怎么被人偷了插在腰带里的扇子,还浑然不觉? 青家的传世情扇呢,才逃出来第一天,就把它给弄丢了。 “谢谢你的提醒。”容凡对虞美人说。 虞美人摇了摇头,说:“下次别来这种地方。” “我没地方过夜,又没有现钱,半夜看见一家茶肆没打烊就进来了,掌柜问我打尖儿还是住店,我说住店,他就领着我进了不归乡。”容凡说。 虞美人顿了一下,说道:“行走江湖,对人要有提防,既不该轻信他人,也不该什么都与人说。” 容凡点了点头,没睡觉就是这样,脑子混沌。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虞美人又说道。 容凡道:“你说。” “望公子出去之后,不要对人说起不归乡。”虞美人道。 容凡应下。 没过多久,一阵骂骂咧咧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掀开门帘,进屋后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容凡对桌。容凡抬眸看了眼对面的中年人,见这人背着一把用粗布包好的大刀,料定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金刀”。 掌柜紧随其后,把扇子抛给容凡。容凡接住扇子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没有残损,才谨慎地把扇子放入怀中。 金刀乜了容凡好几眼,往地上啐了一口。 “娘的!” 容凡掀起眼皮,冷漠地看着他。本来扇子被偷了他就来气,要是对方还想动手,他不介意和对方过几招。 “啧,”掌柜按了一下金刀的肩膀,道,“人家是客,你偷客人的扇子已经是不对,怎么还这样粗鲁?” 金刀被容凡的眼神看得火起。他金刀贼的名号之所以响亮,就是因为顺手牵羊从未失手。好些日子没喝到好酒,原本想今日当了这把扇子换酒钱,谁知当铺周围埋伏了一批人,直觉叫他连扇子都不敢拿出来,悻悻打道回府。本想改日再去当了,谁知掌柜叫他把扇子还了。 掌柜已经发了话,金刀不好再说,恨恨地说道:“掌柜,我说你以后别什么人都放进不归乡,哪天招来杀身的祸患,我可救不了你。” “你别偷东西,就已经救了我。”掌柜冷笑连连,“不然,咱们不归乡这时候就被官府给抄了!” 金刀指着容凡,说:“这人身份不对,我敢说,城西口当铺周围的埋伏,就是为了这把扇子!” 掌柜承认自己见钱眼开,昨夜要不是见了容凡穿着精贵,扇子又是一眼就能识得的好货,他也不会放人进不归乡。如果当铺周围的埋伏真如金刀所说,那他确实理亏。 容凡则是暗自心惊。青在言还派了人在当铺埋伏?那他这几天还打算去成衣铺置办另一身行头,还想出去找工作呢,都干不成了。 最起码要等青在言打道回府,他出门活动才能放心。 虞美人心细,从容凡先前的话和金刀方才所说中,明白了容凡当下的处境,她问道:“公子暂无去处?” 掌柜双手抹脸,“菩萨又要发善心了!” 虞美人终于反击道:“难道你们想他去报官?” “扇子不是还回来了么。”掌柜嘟囔道。 “所以是不是你们对不住他在先?”虞美人又说。 “大菩萨——”掌柜双手合十,参拜道,“大菩萨快把我也度化了吧!” 容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几个人有来有回。 此时此刻,他已经过了那股困倦劲儿,也就是说困到已经不困了,反倒清醒了起来。 于是再看这三个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们是不是在做戏给他看呢? 第34章 疑云 容凡思考了一番,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被人算计的。 ……好像没有。 察觉到容凡的猜忌和警惕,虞美人说:“不归乡有错在先,若是公子不嫌弃,可以暂住不归乡。” 容凡愣了愣,说道:“我没钱,也不赌。” 虞美人说道:“既是赔罪,如何还能让公子破费。” “客官,您就成全了虞菩萨的好心吧,要是没能把您度化,只怕是经也念不安心了。”掌柜也凑过来,说道,“您大可放心,我们这里虽然不是正经地方,但也不吃人肉,客官身上没有黄白细软,能当的物什还不能当,您说说,我们能图您什么呢?” 话是这样说,但容凡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回想来不归乡的整个过程,忽然忆起一处——清场时,虞美人为什么要出声挽留他? 金刀受不了磨叽,一掌拍桌将其余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而后对容凡说道:“你要是不想在不归乡住下,那你现在就可以走,我可以告诉你,放眼整个肃凌州,我金刀就没见过比不归乡还能藏人的地方!” 容凡止住思绪,问道:“你去当扇子的时候,有注意到多少人在埋伏么?” 金刀回想片刻,比了三根手指,说道:“绝对不少于这个数。” 容凡了然。 一个当铺附近就有起码三个人埋伏,可见容凡能去的地方,青在言定然都埋伏了人手,也就是说在肃凌州内,只要容凡敢正大光明地走在街道上,那么青在言就能找到他。 虞美人适时问道:“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不归乡能让我留宿,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容凡抿了抿唇,沉吟片刻,说道,“这件裘衣可以抵押给你们,以后能当了,应该值些钱……可以再帮我买些素净的衣服吗?多谢。” 虞美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微笑的弧度勾出了几分真心,“微末小事,公子不必言谢。” . 容凡在不归乡住下了。 为了方便交流,别人问起他的名号,他脱口而出“阿六”二字。 说完,容凡自己都愣住,这两个字实在说得太顺口了,完全不经过思考,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好在其他人对他的名号并无反应。 白日不归乡关门,茶肆就只做寻常的营生,由掌柜另外招来的伙计迎来送往。夕阳西下之时,不归乡的灯一盏盏亮起,茶肆的营生换到赌桌之上,**与博弈的世界拉开序幕。 容凡的作息也不得不跟着昼夜颠倒。 他已经换了装束,只穿最不惹眼的麻布棉袍,因为身形清癯,这一身穿着倒也不显臃肿。 入了夜,容凡从榻上起来,帮着一起布置不归乡。通过好几个夜晚的观察,他发现,每夜来不归乡的面孔不尽相同,听口音也不都是北方人,甚至有些人不远万里奔赴肃凌州,就是为了来不归乡一趟。 容凡起初还单纯地想过,是不是这个国家只有这么一个成规模的赌场,乃至于不归乡的赌徒会那般珍惜手牌。一次偶然的发现,让容凡推翻了这个猜想——他看见有赌徒犹如地下党接头一般,其中一人将一个小纸筒塞进另一人的手中。 他恍然,原来这才是不归乡手牌真正的价值所在—— 茶肆,表面上是品茗休闲之地,实际上干的是地下赌场的勾当。 不归乡,表面上是地下赌场,实际上是交换情报的隐匿之所。 金刀这个人除了手脚不干净、说话难听之外,倒没有其他的大毛病,日常也挺细心,知道容凡是南方人,又看出容凡底子差,有一日他回茶肆,特地给容凡带了两个汤捂子。 此外,他还每天去当铺附近溜达,回来再将观察到的情况告诉容凡,这样一来,容凡就能收到青在言搜寻行动的最新资讯。 四天过去,金刀终于告诉他,肃凌州所有的当铺、成衣铺、饭馆以及客栈都无人再守着了,容凡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保险起见,容凡没有立刻走出茶肆,就怕青在言虚晃一招,降低他的防备,好引他出洞。 事实证明,容凡的考虑是对的。 第五天入夜之后,不归乡照常营业,赌徒们以隐蔽的方式进入,容凡坐在角落里,堪堪准备为虞美人换骰子时,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自然而然地进入不归乡,随意找了个赌桌坐下。 …… 云朵?! 容凡立刻收回目光,叫了金刀将新的骰子给虞美人送去,他则低着头从人缝中挤出了不归乡,走出了后厨。 云朵怎么会有不归乡的手牌?! 她来此地,也是为了和谁暗中接头么? 是单纯为了自己,还是受了青在言的命令? 云朵来了不归乡,是不是说明青云宗一行人尚未离开肃凌州? “掌柜,”容凡走进茶肆内,低声与掌柜说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拿到不归乡的手牌?” 掌柜正在剔牙,闻言,他斜斜觑了容凡一眼,说:“你不是不稀罕不归乡的手牌么?我跟你说,已经晚了,你现在就是想要,我也不会给你……如果你有钱,那就另说。” 容凡说:“我不想要,我就是好奇。” 掌柜笑了:“你好奇啊?好奇的人多着呢,你好奇我就要告诉你么?” 容凡说:“我刚才看见了一个熟人。” 掌柜抬眉,他对八卦很有兴趣,便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容凡诚实地说,“我就是想知道她怎么会有你们这儿的手牌。” 掌柜翻了一个白眼。通过这几天的相处,他发现容凡这个人有些直愣,问他什么话,他要么不答,要么一开口就全是大实话。他不知道容凡身手如何,但混江湖不只看身手,若是以这样实在的性格步入江湖,容凡以后肯定要吃亏。 “你说的熟人,不会就是这些天埋伏你的人吧?”掌柜说。 容凡默认。 “你不是不归乡的人,我不会把不归乡的规矩告诉你。”掌柜瞧着这个老实孩子,有点痛惜,如果容凡大富大贵该多好,这样的人一旦上当受骗,那他就能滋润很长的时间,“你跑到我这儿,是躲人来了?” “嗯。”容凡去沏了一壶茶,没有得到答案,他颇有些心不在焉。 掌柜便说道:“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容凡抬眼看他:“什么忙?” “叫人帮你留意,你的熟人今夜是输是赢。”掌柜说。 容凡看着他,揣度这句话隐含的深意,说道:“多谢。” 之后,他大致描述了云朵的穿着特征,掌柜果真差了一个人进了不归乡盯着云朵。 . 一夜过去,容凡得知,云朵输了二百两银子。 “是个有钱人呢。”掌柜满意地笑道,“阿六,其实要得到不归乡的手牌,没有太多所谓的规矩,只要像你这位熟人一样,有钱就可以。” 容凡知道他兴头来了在胡说八道,没有接茬儿,而是问道:“与她一张赌桌的其他人呢?” 被差去观察云朵的人说,其他人有赢有输,都没什么异常之处。 “她有没有和别人说话,有没有给别人什么东西,或者别人有没有把什么东西交给她?”容凡继续问道。 那人摇摇头。 掌柜见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阿六,我好心告诉你吧,来不归乡的人,若是想要交接消息,有很多方式。” “愿闻其详。”容凡神色认真,要是手边有纸笔,恐怕他都要开始做笔记了。 掌柜看见他的态度,莫名就有了为人师的耐心,他道:“我就跟你说几种常见的方式——” “首先,也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就是交接信物。”掌柜将双手握成拳,左手里紧攥了一颗银珠,右手空空如也,倏地,他摊开右掌,只见原本应在左手中的银珠赫然躺在右手掌心,“你也看见了,这种方法最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就有了更隐蔽的招式。” 容凡眼睛一亮,掌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手法放在现代肯定直通春晚。 “比如,你与我有消息要传递,但不想让其他人看出来,所以我们就提前约好暗号——在赌桌上,你一直押大,说明事情成了,反之就说明事情失败了。”掌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继续说,“若不是押大押小的玩法,就有更多的暗号可以约定,而这些暗号,都是旁人不得而知的。” 容凡受教,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差人去观察云朵的动静,实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行为。 他给掌柜倒了杯茶递过去,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谢谢你告诉我。” 掌柜噎了一下,半是好笑半是无奈道:“老实孩子……” 虽然打听不到云朵进入不归乡的真正目的,但容凡心里有了猜测,云朵是青在言的手下,按照书里的描写,她未来还是青在言的右护法,那她的一举一动,都应出自青在言的授意。 思及此,他犹自庆幸,青在言定然与旁人一样,认为只有获得了手牌的人才能进入不归乡,以至于没有考虑来不归乡找他。殊不知茶肆的掌柜见钱眼开,并不循规蹈矩。 感染病毒了,停更一天[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疑云 第35章 搜寻 “少主,泠州的人前日死了。”云朵说,“验了尸,这人的年纪约莫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 青在言开门见山:“有文身么?” 云朵答道:“背部一道文身,身份的确是万尸林余孽。” “湮州的两个呢?” “许久不见活动。”云朵说,“见过两回,第一次见,他们在码头做脚夫,第二次只见到其中一个背柴下山。消息说,他们还活着。少主,你看是不是该收网了?” 几根纤细的茅草被风吹进屋内,青在言捻起茅草,以近乎玄妙的寸劲将茅草折断。倘若有人端详茅草上整齐如刀削的断口,定会以为是利刃所为。 “验清楚泠州的人是因何而死么?”青在言问道。 云朵说:“尸体并无内外伤,消息说,很可能是中毒而亡,只是难以查明,故而不能下定论。” 青在言凛声道:“中毒?” 是独泠州那一人体内有毒,还是所有的万尸林余孽,都中过毒? “虽未查明,但差不离了。”云朵说道。 青在言长久未出一言,云朵觉得冷,去将窗户阖上,外头又是斜阳落山,离越庄主寿宴已经过去六日了,而他们还在肃凌州。 现在,就连韩齐都意识到了不对。韩齐再也不会说少主没有对容凡动心了。 而容凡的身份在他们眼中愈发扑朔迷离,一个南方人,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肃凌州销声匿迹?少主派人在城内搜了整整六日,容凡还真就凭空消失了,叫少主白耽误这些时候。 云朵正想着容凡的事,房门就被敲响,韩齐有消息要来禀报。 “进。”青在言说。 韩齐推门进来,原本抑制不住的笑在青在言面前稍作了压抑,他道:“黎大小姐方才赢下了同顺镖局的少镖头,以后她也可以在江湖高手榜上占得一席之位了!” 青在言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她还没回来么?” 想到黎晚晴去了哪,韩齐有点尴尬,说道:“同顺镖局的少镖头缠着黎大小姐不走,黎大小姐跑去怀香楼了。” “……同顺镖局的少镖头为什么缠着晚晴?他有病?”青在言说完,自己都没意识到学了容凡的口癖。 他接触过的人里面,唯独容凡生气了,会骂人有病。 云朵和韩齐也惊讶了,他们可从来没听过青在言这样骂人。 不过韩齐惊讶过后,觉得他们少主一针见血,如果同顺镖局的少镖头不是有病,怎么被人打败了还要缠着人家不放? 云朵皱了皱眉:“韩齐,你就让大小姐独自去怀香楼了?” 韩齐摊手:“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拦不住她!” 云朵欲反驳,青在言制止道:“晚晴心里有数,她不是会吃亏的性子。” 云朵叹气,说:“就是因为大小姐不会吃亏,所以我才怕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啊。” 韩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行行行,我现在就去守着黎大小姐,她要是掉一根头发,都算我守护不力——可以了吧?” 青在言认为他们的担心很多余,他对韩齐说道:“有没有可能,晚晴只是没有挑战你,如果你与她真的上了演武场,指不定谁胜谁负,也许你去了,还是晚晴守着你的安危呢。” 韩齐挠了挠头,说:“少主,你说的我心痒痒。从前黎大小姐不跟人切磋,我也不好开口。但是现在她开始挑战别人,那我就可以找她比试比试了!” 云朵跟着心动了。 她敢说青云宗的内门弟子之中,没有谁不会对黎晚晴的实力感到好奇。现在有了摸清楚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说完黎晚晴的事,韩齐见青在言的脸上多了几分轻松,便问道:“少主,我们什么时候回贤云州啊?” 青在言顿了一瞬,而后说道:“明日就走。” 如果容凡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他,或者说容凡根本没有失忆,那么容凡很有可能在那天晚上就出了肃凌州。 故而就算青在言继续搜寻,也只得徒劳无功。 云朵怕青在言回程的心不坚定,紧跟其后说道:“肃凌州都翻遍了,能搜的地方无一遗漏,想来继续留在这里,也搜不出结果。” 青在言默然颔首。 韩齐问道:“每夜都去怀香楼搜了么?” 云朵懒得搭理他。韩齐能想到的地方,其他人想不到么? 韩齐迟钝地发现,气氛似乎因为他的一句话,莫名尴尬了起来。 如果容凡逃跑之后,就是在怀香楼那样的地方藏了六天,那少主定会勃然大怒。要是真的能找到容凡,韩齐希望少主能够采纳他从前的建议,用上手段来审问。 气氛还是很焦灼。 就在韩齐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话来让青在言忘记怀香楼的时候,只见青在言乍然伸出右手,对云朵道:“不归乡的手牌。” 云朵掏出手牌,放在青在言手中,她问道:“少主以为容凡会藏在不归乡?” 青在言神色淡然地将手牌放入袖中,道:“只有这个地方没搜过,差点把它遗漏了。” 云朵敛眉,对上了青在言的思路——若容凡自始不曾失忆过,那么他也许就有不归乡的手牌。 韩齐犹疑道:“刚把容凡带回宗的几日,少主不是搜过容凡的身了么?” 云朵慢慢地点了点头,她也有疑惑:“进入不归乡要看手牌,如果容凡身上没有手牌,掌柜不会放他进去。” 不归乡的掌柜是个奇人,多年前伙同几个三教九流之辈,做起了赌场的营生。他的赌场和其他赌场不一样,进入要看手牌,没有手牌,纵使你家财万贯,也不能踏进不归乡半步。若你想凭武力硬闯,那只能告诉你,十多年下来,从无一人成功过。 里头的赌徒形形色色,有在朝官员,也有路边乞丐。得到不归乡手牌的路子,至今都是个谜。 青在言说:“我一直以为不归乡规矩严明,无手牌者不得入内——但是我忘了,不归乡的规矩,是掌柜定下的,容凡能不能进不归乡,全凭掌柜心意。” 已经决定明日返程,今夜青在言一定要去不归乡探个究竟。搜了六日,毫无结果,他不甘心。 更深的,也是更不愿意承认的…… 他已经六个晚上没有睡过好觉了。 他不愿意相信,容凡可以那样轻易地演出动情的样子。 不愿意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动了心,每每摸到胸口的锦囊,他会情不自禁地去猜——容凡是不是已经扔了锦囊,是不是在笑他,作为青云宗的少主,竟那样容易受骗? . 夜幕降临,茶肆点亮了油灯,青在言携着手牌走进,正打盹儿的掌柜看了他一眼,拉长声音问道:“客官,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啊?” 青在言一言不发,直接亮出了手牌。 “还是个不爱说话的主儿,”掌柜挑了挑眉,说道,“行了,你直接进去吧。” “怎么进去?”青在言说。 掌柜扫了他一眼,说:“难怪看你面生——你的手牌莫非是杀人越货得来的?” “六年前,酒坡,比武。”青在言提醒道。 掌柜一阵沉思,接着叹了口气,说:“想不起来了。不过呢,就算你是杀人越货拿到的手牌,我也是会放你进去的。” “哦?”青在言略略抬眉,问道,“这是不归乡的规矩么?” “当然——”掌柜慢慢走了出来,说道,“当然不是了!如果只要有手牌就能进,我的不归乡如何能够安稳?我让你进,是因为一看你就很有钱!走吧有钱人,跟着我走过这一回,下回你再来,我可不会再带路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掌柜心知肚明,青在言不是会再来第二次的人。 青在言走在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掌柜此人。 眼睛细长,眸中难掩精明,神态散漫,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 打量掌柜的同时,青在言还在观察茶肆内的环境,若是有容凡一星半点的痕迹,他定然能够捕捉到。 很可惜,走了一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到了后厨,只见灶口旁的大石板松动,接着缓缓打开,青在言无需掌柜再招呼,主动踏进大石板后的世界。 下了木梯,乍一看,不归乡与其他赌场并无不同。但再一观察,便能看见不少正凝神接收暗号的人,围着一张赌桌,嘴里叫喊押注,心里另有算盘。 几乎将每张赌桌的人都仔细看了好几遍,青在言才终于确定,容凡不在不归乡。 他打算在不归乡捱到寅时。云朵告诉他,寅时之后,不归乡几乎不会再有人进入。他找了张赌桌坐下。 青在言是掌柜最喜欢的那类客人,出手大方,不拘一格。他玩的是骨牌,正巧新开一局,他便加了进去,将钱袋子往桌上随意一丢,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立刻和其他人混成一片。 隔壁桌正在押骰子大小,青在言耳尖,听见有人一直在输,于是抱怨起骰子不对。 那桌的庄家反应平平,却也顺了那人的意,决定换骰子。 “金刀,骰子。”隔壁桌的庄家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只听得不远处有中年人粗声道:“我腾不开手,你叫阿六去给你拿骰子!” 青在言翻牌的手一僵。 第36章 工作 转瞬之间,青在言就神色如常地翻完剩下的牌,道:“天九。” 与此同时,他状若无意地将骨牌一掷,双手推着桌沿往后一仰,任谁看了他,都会以为是赢钱了正快意。 青在言借着这个姿势,将隔壁桌以及中年人出声的方向尽收眼底。 ……阿六。 被称为“金刀”的中年人说完话后,隔壁桌的庄家就不再开口。青在言一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在桌下剥着指尖。半晌过去,隔壁桌的骰子迟迟不见换新,吵嚷着要换骰子的人赢了一局,不再执意换新骰子。 阿六两个字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在青在言难捱的心绪里震荡起涟漪,他输了一局,将方才赢来的银子都推了出去。 青在言站了起来,退出赌桌,把位置让给了身后蠢蠢欲动的看客。 他走到木梯旁,随意抽出一条手帕,再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指尖的鲜血。这里的视野最好,不归乡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青在言的眼睛。 金刀贼杨势坤,无所不偷,从未失手。青在言看见了角落里杨势坤的身影,那人背靠着墙,席地而坐,手里攥着酒袋,时不时仰头饮一口酒。 青在言朝他走了过去。 杨势坤正品着美酒,再一定神,面前忽然就站了一个男子。他从下往上打量面前人,在腰间佩饰以及脸上停了停,道:“找我?” “找你。”青在言撩过下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金刀身旁,“刚才那一桌的骰子还没换,我不想继续玩儿了。” 杨势坤见多了输钱怪骰子的人,讥讽道:“桌子也没换,凳子也没换,我劝你你今天趁早回去休息,等哪天不归乡的桌椅都换了,我挂个幌子,到时候你看见了记得过来。” 青在言装作听不懂杨势坤的阴阳,说:“老兄,那骰子真的有毛病,一直不出大。” 杨势坤笑了:“几天前,它还一直不出小呢——它不出大,你不会押小啊?” “那多没意思不是?”青在言吸了吸鼻子,眉毛一挑,“老兄,你这酒可香啊。” “识货。”说到酒,杨势坤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平时我都舍不得喝,攒着钱,十天半个月喝一次,一次喝到尽兴!我手里这些是流香,真真费银子!” 青在言“哟呵”一声,赶紧压下声量,道:“流香啊,这不是皇家特供嘛,老兄,你真有手段啊,弄到流香,哪里只是费银子的事儿?” 杨势坤深深地看了青在言一眼,笑而不语。他就怕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幸亏青在言懂货,没有让他对牛弹琴,无需他多言,对方就能桴鼓相应。 能够来不归乡的人,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杨势坤从不高看这里的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一赌徒的要求。不过,一旦谁让他高兴了,那么他就会主动满足对方的需求。 “还想不想坐回去玩儿了?”杨势坤问道。 青在言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那副骰子不出大,接着玩儿也是个输。” “你个愣子,不出大你就押小啊,一直不出大,你就一直押小,不就可以赚了?”杨势坤没好气地说完,又道,“别说,其实我也明白你肚子里的那点儿念头,不就是等着哪一局,就你押小,别人都押大,你好赢个大的。” 青在言难为情地笑了几声:“小弟还是道行太浅,心里那点事儿都逃不过老兄的法眼。” 杨势坤说道:“行了,我这就去给你换副骰子!” 说罢,他就要仰头饮尽袋中酒,青在言忙不迭将他拦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兄,流香如此珍贵,你若一口闷下,小弟我都得心疼了!”杨势坤听完想笑,却见青在言脸上认真,又听青在言说道:“我记得刚才要换骰子的时候,老兄让……让一个叫阿六的人拿新骰子过去?” “哦,是这样,”杨势坤放下酒袋,道,“他没给你那桌换么?” 青在言说:“没有。” 杨势坤扯着嗓子喊道:“阿六——虞美人那桌的骰子——” 青在言静静等着。 仍然没有回应。 杨势坤站了起来,环视一圈,纳闷道:“他人呢?” 青在言说:“老兄,你坐着,小弟帮你找人,你说说他是什么模样,我直接向他要骰子,就不打扰老兄喝酒了。” 杨势坤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径直走到虞美人桌前,问道:“阿六今晚不在么?” 青在言没有紧跟着,他不急不缓地从人群中挤过,最后依旧停在了骨牌的桌边。 “昨晚说过了。”虞美人的视线很快掠过青在言,青在言难以判断她有意无意。 杨势坤愣了愣:“昨晚说过了?那他去哪儿了?” 虞美人说:“回家了。” “他不是没处去么?”杨势坤不懂了,昨夜还在和阿六聊酒呢,今天阿六就回家了? 虞美人淡淡道:“不清楚。” “掌柜知道吗?”杨势坤又问。 虞美人说:“你的酒喝完了?” 杨势坤还要再说,虞美人却当做看不见他这个人,对围聚的人道:“继续,买定离手。” 虞美人的话甫一落下,杨势坤忽然抽动了一下嘴角,他转过头,定定地看向青在言,说道:“走,我去给你拿骰子,你还玩不玩了?” “……玩。”青在言笑了起来,“多谢老兄了。” 方才虞美人与杨势坤的对话中,没有任何一个字透露出与容凡相关的消息。 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杨势坤对他的态度似乎在一瞬间有所改变。想是不归乡的人彼此交流时,存在仅他们可知的暗号。 . 这一夜,青在言没有找到容凡,也没有听到关于容凡的消息。 回到住处,天已经大亮,黎晚晴从隔壁房间出来,问他:“找到人了么?” “没有。” “今天回去?” “嗯。” “以后我不跟着你来肃凌州了。”黎晚晴说。 青在言一直没有休息好,他强打精神,问道:“是同顺镖局的少镖头惹你心烦了?” “无耻之徒,狗屎一样,粘上了就甩不干净。”黎晚晴不屑地嗤道,“仗势欺人之辈,多看一眼都嫌烦。若是在我贤云州,势必要让他学会低下头做人。” 青在言按了按太阳穴,无奈地笑了笑,道:“行,以后都不来肃凌州了,我也和这地方犯冲,来这之后就没睡过好觉。” 之后,青在言叫来云朵,让她去传风堂买两个人的消息。 一个金刀贼,一个虞美人。 至于掌柜,青在言曾经打探过此人,最终一无所获。 故此,青在言不再执着于掌柜身上的谜团。 青在言相信自己的直觉,杨势坤口中的“阿六”一定是容凡,杨势坤后来对他的态度之所以发生改变,就是因为觉察到了他去不归乡的真实目的。 从虞美人和金刀贼身上做功夫,兴许会有收获。 . 容凡在承义镖局的小隔间里对付了一夜,尚不知道自己险些被青在言发现。 他昨天入夜之前才离开,青在言后脚就去了不归乡,二人将将差了半炷香时间。 说回前日,虞美人与他说起,可以将他安排进入承义镖局,拜个师,从学徒做起,日后学成了,就是承义镖局的镖师。 容凡心动了,一来终于有了份工作,二来镖师这个工作很对他胃口,押镖时可以走南闯北,看遍大江南北的风光。对于虞美人的提议,容凡懒得多想,他的寿命就剩不到三个月,还能被谁算计什么呢? 虞美人对他说起此事时,并未避开假寐的掌柜,所以容凡毫不犹豫地应下后,掌柜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虽不指名道姓,但容凡也明白他在说自己:“真老实,哪天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呢。” 听他话里有话,容凡说:“这个镖局有哪里不对?” “瞧瞧,”掌柜又哼笑一声,道,“被人卖了,还得问人家的怎么卖呢。” 虞美人这才详细说道:“实不相瞒,承义镖局的总镖头是我的亲姑姑。前些日子,同顺镖局的少镖头扬言要与承义镖局一较高低,那时候,我姑姑才走完一趟大镖,受伤不轻,不便比武。同顺镖局却以我姑姑畏战为由,四处侮辱承义镖局的名声,还下了挑战书,若是承义不接,则是畏战,若是接了,打不过那少镖头,便要封了承义镖旗,承义以后再不能走镖。” 容凡听完,说道:“距离你们接下挑战书,已经过去几天了?” “七天。”虞美人答道。 掌柜微微睁开一只眼,静等容凡的反应。 “你姑姑的伤怎么办?”容凡问。 虞美人摇了摇头:“时间不够,好不了。” “你找我,就是想让我作为承义镖局的人,应下那个少镖头的挑战。”容凡说。 虞美人默认。 容凡问道:“我初次来不归乡时,你让我留步,是不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虞美人:“是。” 果然,天下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容凡终于明白当日虞美人为何将他留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容凡犹有疑问:“你都不知道我的身手如何,怎么会找去应下那个少镖头的挑战?” 虞美人答道:“你出手过。” “什么时候?”容凡愣了一下。 “林大少。”虞美人提醒他。 容凡难以置信,只踹了林大少一脚,虞美人就能看出他的身手了? “我曾见过两个人,他们与你极为相似。”虞美人徐徐说道,“那天在不归乡,我看出你内力刚劲,可你的身体却似缠绵病榻久矣。那两个人也如是,一眼看去,病骨支离,可一旦出手,便令人胆寒。如果我猜的不错,阿六与他们是一样的。” 第37章 镖局 果不其然。 听完虞美人的话,容凡瞬间想到,果不其然,万尸林的人都和他一样身中邪毒,寿命也大抵一样短暂。 虞美人知道他们是万尸林的人吗? “阿六,我把实话都告诉你了,”虞美人问他,“你还愿意去承义镖局么?” 格局调转,不再是容凡渴求一份工作,而是承义镖局需要容凡应战。 “去。”容凡就没想过拒绝,“比武过后,我就是承义的一员了?” “从你愿意去承义起,你就是承义的人了。”虞美人微微笑着,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日后,你会成为承义的镖师,押送镖物,走南闯北。” 容凡却问起:“若是承义赢下了比武,同顺封旗么?” “承义从不趁火打劫、仗势欺人。”虞美人说。 容凡想翻白眼:“人家都把承义欺负成这样了,承义就只求赢下比武?” 掌柜两只眼都睁开了,听着容凡的话,他憋住笑,说道:“阿六,旁的无需再问了,你只赢下比武就足够,至于其他,自会有应得的下场。” 容凡听出了点八卦的意思,不过他对八卦的热忱不高,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说:“那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承义镖局?” 虞美人起身,说道:“承义的人此刻就在外面候着。” 容凡没有行李,最重要的东西都好好保存着,他先是与虞美人和掌柜道别,后又说道:“掌柜,如何才能得到不归乡的手牌?” 掌柜故意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别装不稀罕了,你是不是想要手牌?” 容凡说:“我真的很好奇。” 好奇青在言付出了什么,才拿到的手牌。 掌柜不答,只说:“反正你得不到。” 容凡收了好奇心,他不是非要掌柜透露商业机密,只是有关青在言的一切,他都想知道罢了。 “今日一别,日后怕是再难相见,感谢掌柜这几日让我暂住不归乡,希望不归乡可以一直安稳。若是未来还有机会再见,也希望掌柜可以告诉我,如何才能得到手牌。” 说罢,容凡冲二人扬起一个笑容。 “……”掌柜噎了一下,容凡的真挚让人实在不知道该回什么好,最后还是随口应付道:“想知道怎么得到手牌,就去问有手牌的人,别来问我。” 容凡耸了耸肩,说:“那还是再见到你的几率大一些。” 掌柜没了话说。 虞美人帮他与容凡道别,谢过了容凡对不归乡的真诚祝愿。 容凡对二人挥了挥手,背着外头的光亮,浅色的瞳仁仿佛天生盛不了多少感情,掌柜心觉好像在被无魂之人注视,他赶紧摆了摆手,催促容凡快点离开。 走出茶肆,路道边果然有一人靠墙站立,见了容凡出来,便道:“你是虞美人说的阿六?” 容凡:“嗯。” “跟我走。” 这人走在前头,二人往北走约莫一里路后,容凡看见了承义镖局大门口的旌旗,一左一右立在石坛之上,迎着冬日的疾风,飒飒作响,不卑不亢。 . 容凡走后,掌柜再度阖眼假寐,虞美人收敛笑意,转过身,朝后厨走去。 “虞美人,你利用起别人来,真的很果断。”身后传来掌柜的调笑声。 虞美人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喊我菩萨,便知我心地善良,从不利用好人。” “我看未必。”掌柜啧啧两声,道,“阿六就是个好人呐,人家心眼多实在?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你就是把他搓扁揉圆了,他还会夸你手法好呢。” “他不是蠢,他只是不在意。”虞美人道,“若他享常人之寿命,定不会轻易答应我的请求。” 掌柜不认同地摇了摇手指,说道:“你信不信,就算他不是万尸林的人,照样会轻易地答应你?” 虞美人脚步一滞,她没有反头,语气却降了下来:“掌柜,你说错了。万尸林之中,没有好人。” 掌柜说:“我从未看走眼过。万尸林确实没有好人,不过,定然不乏心软之人。” 虞美人不再理会他,走进后厨,进入了不归乡。 掌柜双手枕于脑后,一条腿支着床榻,另一条腿搭在支榻的腿上,翘着脚时不时轻晃。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爱憎情仇,宛若织机上的丝线,层层交叠,缠绕不清。纵使年华老去,时移世易,过往旧事依然牵绊着江湖之人,不曾有半刻离去。 . 说回今日。 容凡缓过起床气,方要下床洗漱,外头就响起了茅运扬的声音:“阿六,总镖头刚从医馆回来,这会儿就要来见你,你赶紧收拾停当啊。” “好。”容凡应道。 茅运扬此人就是昨日领他来承义镖局的男子,浓眉星目,说话豪爽耿直。茅运扬是南方人,巧的是,他也是从贤云州来到此地,与失忆后的容凡算是老乡了。茅运扬曾是流阳宗门人,因为迟迟不得进内门,又不愿在外门蹉跎光阴,便出来另寻生路。 “我猜总镖头一定是想见识见识你的身手。”茅运扬在门外说道。 容凡说:“那你别让她来了,直接在练武场等我。” “……阿六,你果然是真性情。”茅运扬比了一个门内容凡看不见的大拇指,便跑去将容凡的话带给总镖头了。 茅运扬的脑子缺了根筋,不去想容凡是帮承义与同顺比武的,也不去想总镖头还有伤在身,就说总镖头要与容凡切磋。他嗓门又大,一时间镖局的人都以为大清早能看场热闹了。 实际上,总镖头成冉并无此意。 但容凡既然说了在练武场见面,那便在此等候吧。 容凡到后院的练武场时,发觉练武场围了满满一圈人。他听茅运扬说总镖头要见识他的身手时,心下确实不满,但他想的不多,又觉得练练手也可以。所以在成冉歉疚的目光中,他反倒像个置身事外的人一样,漠然地走进练武场,道:“怎么切磋?” 练武场的另一端站着的,是身着短打一个中年女子,身材高大,面上是历尽风霜的痕迹。 茅运扬已然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他还没来得及向大家解释,阿六就已经来了练武场,此时阿六与总镖头说话,他又不好插嘴,只能是急得在一旁干瞪眼。 成冉原要解释,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容凡的兴头,便改了口,说道:“赤手空拳,三招之内定胜负。” 话音甫落,围聚之人齐齐后退至雪地之中,给场上二人腾出更大的场地。 得了容凡的点头示意,成冉率先抱拳行礼,容凡像模像样地回以一礼,二人再一抬眼,周身气场皆有了变化。 成冉眉头一压,眸光锐利如鹰隼,她从未拜入任何一个宗门,一身功夫皆是从江湖的摸爬滚打中习而得之,故而身手老练,比寻常宗门弟子更懂得变通。 容凡甫一起势,茅运扬就捂嘴惊讶道:“青云宗的身法——原来阿六是青云宗的门人?” 一旁的趟子手说:“他与你是同乡啊。” 就在此时,成冉步步俱近,右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容凡面门,拳风带出破空之响。容凡内息强劲,五感超脱,先一步预料到成冉的招数,以左手截住成冉右拳,再以丁字步法旋身,将曾经青在言的招数化为己用,指尖倾注内力,直取成冉咽喉。 成冉欲昂首躲过,心里却明了这一招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以她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容凡的第一招,容凡守得轻易,攻势虽不迅猛,但藏着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否则她那一拳,容凡若以直蛮之劲截住,定然震荡筋脉,旧恙之体必添新伤。 青云剑法习到十八招以后,须得领悟人剑合一之心法,容凡这一指尖送出,如利剑破竹,成冉颈边碎发齐齐被斩断,而他的指尖却在瞬发之间乍然收住,与成冉的咽喉只差微末之隙。可见容凡武功之高绝,运用内力举重若轻。 第一招,容凡胜。 仅此一招,所有人便都较出了成冉与容凡之高低。不过,成冉并不气馁,她脚步一转,右肘呈逼近之态,容凡挥臂抵挡,成冉却抓住他的手,往后折腰,陡然扫出一腿,以声东击西之势,取容凡之不及。 然而容凡挡也不挡,手腕轻转,反带着成冉的手往身前送力,一阵积雪纷飞,成冉被迫退了数步,不得不变换身形,卸去剩余的力道。 第二招,容凡胜。 成冉的肩头渗出了血。 容凡欲开口,只见成冉稳下身形后再度聚气,便止住不发,这一回,他易守为攻,纵身跃起,于空中虚踏两步,几乎是瞬间移至成冉身后。成冉全凭直觉往前踏出几步,足尖一踩,借力于半空中扭转身形,以躲开尚未得知的一击。只是她又慢了两息,容凡抓住她未受伤的另一边肩头,略一抬手,若要用上力道,便可从后方直叫成冉五脏六腑尽数重伤。 第三招,依旧容凡胜。 他先松开手,说:“总镖头负伤上阵,我胜之不武。但话又说回来,我来帮承义对付同顺镖局,总镖头却要与我先切磋,承义便算是理亏了。既如此,两相扯平。此外,我希望下一次走镖的时候,你们就能把我带上,不知总镖头意下如何。” 成冉听完容凡的话,怔了怔。 “自然是好的。”她回道。 虞美人说过,她会利用的人,皆非良善之辈。 但成冉行走江湖多年,目光毒辣,单凭比武就足以见品性,又听容凡说话,眼下不得不猜疑——虞美人是不是看走眼了? 第38章 比武 切磋过后,成冉带着容凡一道用过早饭,她看出容凡是真心想要成为一名镖师,便要教容凡如何押镖,以达容凡的心愿。 容凡自然高兴,这一天时间内,他学会了许多行业黑话,譬如怎么和地方官员沟通,怎么拉近与山头势力的关系,走镖的时候,如遇到山匪劫掠,该怎么保全镖物……种种技巧,不一而足。 入了夜,天上忽然开始落雪,众人便围聚在大堂里,点了个火炉子,一边取暖,一边聊走镖时途遇的各种趣事。容凡听得很认真,把每个人的经验都牢记于心,以备日后不时之需。有容凡这样认真倾听的人在,押镖时一些老生常谈的陈年旧事,也能被重新当做新奇的唠头。 “阿六兄弟,你知道一个小镖局,最不愿意接哪里的镖吗?”成冉一边剥栗子,一边说道。 容凡猜测道:“西南?” 西南山林多,听说在西南,还有各种毒虫蛇蝎,总之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不不不,去西北走镖才最凶险。曾经我护送一个胡商去西北,沿途遇到的劫匪加起来比在中原走镖三年遇见的还多。咱们这些人靠走南闯北填饱肚子,哪里的方音都得学点儿,但是到了西北,学多少方音都难用上。”成冉说话也很豪爽,聊畅快了,就是一个相当健谈的人,“那时候承义镖局不如现在,总共也就五个人,往西北走一趟镖,一下就折了我俩人!西北的山匪说的话,你得碰上大运,才能听懂,不然就是瞎子摸黑,全凭硬本事。” 容凡啧啧称奇,对未来的走镖生活多了几分向往。 其他人对成冉的这些话听了不下百遍,但成冉毕竟是总镖头,他们就算听了一百零一遍,也会相当给面子地捧场。 成冉又说:“看你招式,你是青云宗人,那就和小茅是同乡了?” 容凡没有伪装青在言弟子,他道:“我只是偷摸学了点青云宗的皮毛,并不是青云宗的人。不过我也是从贤云州过来,与茅兄算是同乡吧。” 茅运扬递给他一把刚从炉子里扒出来的栗子。 “从流阳宗出来有七八年了,算了算,我也在承义镖局待了六年半,这六年半的时间,我跟着走遍了相阳国大大小小的地方,看过了富庶之地,也见识过穷山恶水,被砍过两刀,头皮上还有一个厚厚的疙瘩,那是四年前被□□中留下的疤。”茅运扬细数着走镖的过往,他抬了抬下巴,“虽然受过不少的伤,但要我再选,我还是会去镖局里,做一个镖师。” 容凡有一种新员工参加企业团建的感觉,老员工追忆往昔,对新员工分享工作经验,上升工作价值,指不定再过一会儿,就要说到与企业共成长了。 茅运扬继续说:“我觉得承义很好,若是再选,我肯定还来承义,未来的日子里,我也期盼承义能够远离小人,越走越稳!” 容凡忍笑忍得异常艰辛,手里剥好的栗子都要掉落在地,他不得不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将笑意压了下去。 茅运扬看他一眼,说道:“我真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容凡摆了摆手。 茅运扬又说:“阿六,你不是也想做镖师么,你为什么想?” “走南闯北啊。”容凡说。 茅运扬点点头,说道:“对了,我就是喜欢走南闯北,认识各种各样的江湖人士,时间一久,走到哪儿都有朋友,去哪里都不寂寞。” 旁边的趟子手笑他:“你认识了几个江湖人士,就对人说这些?” 茅运扬不曾想还有人拆他台,他说:“认识得多了!你跟着我走镖,你还不知道么?” “还真不知道。” 容凡估计这趟子手与茅运扬的交情不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开茅运扬的玩笑。 “你不记得了?则顺牙行的牙商,不就是我们去岑州走镖认识的么?”茅运扬往趟子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趟子手跟着回忆,道:“你说那个怪人呐?我记得,他我肯定记得。” 其余人有的正往炉子里扔栗子,有的正用火钳扒拉熟栗子,总之,除容凡之外,没人对他们的话感兴趣,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些事,大家都能背了。 容凡问:“怪人?怎么怪了?” 茅运扬长长地“嗐”了一声,说道:“那个牙商原本是个小货郎,后来做起了牙行,按理说牙人和咱们走镖的差不多,都要走南闯北,但是他偏不踏出岑州半步,好像其他地方有洪水猛兽等着他似的。” 趟子手也说:“当时他要贤云州的货,我们正巧也有贤云州的镖要走,便说沿路可以一道,阿六兄弟,你不知道,那个牙商听见要去贤云州啊,脸一下子就吓白了!” 容凡纳闷地问道:“他为什么会那样?” 茅运扬和趟子手也不知道,故而大多只是猜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许他曾经受过歹人劫掠,再不敢亲自出远门了吧。” 容凡能理解。他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典型代表,看见水就怵得慌。 . 一天后,清晨。 容凡终于看见了大家口中仗势欺人的同顺镖局少镖头是何模样。 颧骨高,眼窝深,下眼睑挂着两团灰影,鹰钩鼻,薄唇。搭配起来就是一副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崔越揉了揉眼睛,心上人不见了,他一连几日天没睡好,烦躁得很。他踹了一脚承义的旗杆,道:“十天了,承义到底接不接挑战?!” 茅运扬气得牙痒痒,说道:“哼,阿六兄弟来了,看你还能闹腾到几时!” 他们走出大门,容凡更是清楚地瞧见了崔越的黑眼圈,忍不住咂舌:“兄弟,你吓我一跳!我想问问,几天不睡觉才能熬成你这样的效果啊?” 纯种大熊猫都没崔越的眼圈黑。 容凡一张口,在场的所有人以及路道边瞧热闹的行人都陡然沉寂了一息—— 首先,这人是谁? 其次,这人说话的画风怎么不一样? 崔越眼睛一瞪:“你谁啊!” 又看向容凡身旁的成冉,说:“成镖头,一句话,到底接不接挑战?” “接啊。”容凡说,“我是成镖头的徒弟,未来是承义镖局的镖师,我接下你的挑战。” 崔越又是一瞪眼:“唬我呢?” 成冉说:“阿六确实是我徒弟,他接下你的挑战,合情合理。” 崔越气笑了:“临时找个人来应付我?这是成冉成镖头能做出来的事儿?”说罢,他上下打量容凡几眼,说:“我说你们承义现在要人真是不挑啊,就他这样的病秧子,能接我一招都算我输!” 容凡立刻说:“一言为定!” 承义其他人都笑了。 崔越愣了愣:“什么?” “你说我这样的病秧子,能接你一招,就算你输。”容凡也笑了一下,浅淡的眉眼弯了弯,瞳仁闪亮,映着熹微的晨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一招定输赢!” 看着容凡的神色,崔越又愣了愣。 肃凌州的人都知道他男女通吃。 前几日被一个颇具姿色的丫头片子打败,他为之魂牵梦萦,但眼下他的脑子里,却只剩下了容凡的笑容。 …… 病秧子怎么了? 病秧子也好看! “行,那就如此,一招定输赢。不过呢,我今天心情好——”崔越唇角逐渐勾起,说道,“所以就算承义镖局输了,也不用封镖旗,换这位兄弟来我同顺镖局,日后他照样能够走镖,怎么样?” 成冉面色一僵,显然知道崔越在打什么主意。她方要开口,容凡却说道:“好啊,反正在哪儿不是走镖?” “爽快!”崔越的目光黏在容凡身上,如有实质。 容凡仿若不察,只请人进承义的练武场。后面跟了几个江湖人士,来为他们二人的比试做个见证。 走进练武场,崔越甩出九节鞭,一道破风的尖锐声响划过大家的耳膜,他含笑看着容凡,好声好气道:“你若赤手空拳,那我也不好欺负人。”说罢,便将九节鞭一收,就要放置一旁。 容凡说:“不用。” 茅运扬有剑,可以借他一用。 手握上剑柄的瞬间,容凡就推测原身绝不是用剑之人,他随手挽了一个剑花,是韩齐曾经教师弟的招式。 “青云剑法?”崔越眉头蹙了蹙,“怎么又是一个青云宗的人?” 容凡闻言,想问他还有哪个青云宗的人与他比试过,但不等他问出口,崔越就说:“既然如此,废话不多说,开始吧。” 甫一说完,没有行礼这个环节,九节鞭的铁节就已经发出了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如同毒蛇出洞般角度灵活,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飞快掠至容凡眼前。容凡迅速提剑抵挡,而九节鞭如活物一般,缠绕过剑身,叫容凡无法用剑,崔越瞬间移至容凡身前,提手便向容凡袭去强劲的一掌。这个空当,他竟还有心思漾开一个自认不羁的笑。 容凡也笑了。 他没有去抽出被九节鞭缠住的剑身,反倒手腕一转,借着相缠的力道,不仅躲过了崔越的一掌,还对着崔越的心窝狠狠踹了一脚。 “呃——”崔越的眉头瞬间拧紧,这一脚直叫他五内翻腾,直不起腰来。 而他原以为用九节鞭缠住容凡的剑后,就能占尽先机,却不料正因为九节鞭缠住了剑,才更桎梏了他的手脚。 不是一个病秧子么! 下手怎么如此狠厉?! 崔越不服,起身再度盯准了容凡,却听得场边作证的江湖人士道:“一招定输赢,此一招,承义镖局胜。” 第39章 难缠 崔越只好认输。 容凡指着大门,说道:“慢走不送。” 崔越盯着容凡的脸,缓缓咧开嘴笑道:“今日一比,可算让你把我记住了。” “……你有病吧?”容凡错愕道。 “是,你说的对,我对你犯了相思病。”崔越忍着内伤带来的强烈不适,含情脉脉地说道。 “滚。”容凡冷声道。 上一次说对他犯相思病的人还是青在言。 青在言的话在容凡心里注册了版权,就算这种话又假又恶心,那也只能青在言说。 崔越不滚,还继续说道:“输在你手底下,我心甘情愿。” “废话么?你不情愿也得情愿。”容凡无语,“因为你根本没有赢我的可能。” 崔越闭了闭眼,这句话如果不是出自美人之口,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再一睁眼,瞧见对方的好相貌,崔越自认为大度地原谅了容凡的狂妄,“既然你在承义镖局,那么……来日方长。” 茅运扬忍不住了,“你快滚行不行!” 崔越阴恻恻地觑了茅运扬一眼,说道:“谁给你胆子,叫你这样与我说话?” 成冉皱眉,道:“比武已经结束,承义镖局不欢迎你,还请崔少镖头离开此地。” 崔越置成冉于不顾,只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容凡的脸,说道:“不如,趁了这次机会,诚邀这位美……这位兄弟去我同顺镖局做客?” “……”容凡撇了撇嘴,这种人他见多了。 他朝崔越走了过去。 给茅运扬吓一跳:“阿六,你不要答应!千万别着了他的道啊!” “阿六?”崔越轻喃一声,说,“原来你叫阿六?” 容凡的脸在崔越眼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皮肤又白又薄,可以清楚瞧见脖颈上青色的脉络,不知扒光了衣服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番胜景——崔越愈发满意,是美人,还是气质清冷淡漠的美人,实在是上上乘之选。 “我数三声。”容凡说。 美人的眸子里多了一丝不耐,崔越最爱看见这种表情。 “三。” “二。” 崔越堪堪回过神来,阿六人美,声音也美,不知道上了床,叫起来会是…… “一。” “啊——!”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再一看,叫起来的崔越已经躺在了承义镖局门口的大道上。 “有病。”将人踹出去后,容凡骂了一声,转头走回练武场,说道,“总镖头,继续传授给我走镖的经验吧。” 成冉面上却没有赢下比武的轻松,肃凌州的人对崔越的作风皆有所耳闻,他一旦有了看上的人,就一定会跟块狗皮膏药一样,对看上的人死缠烂打。 成冉把忧虑告诉容凡后,说道:“阿六,你看要不还是暂且避一避?” “他缠我一次,我打他一次。”容凡冷冷地说,“就看是他的脸皮厚,还是血更厚了。” “崔越难缠,你只要没打死他,他就会阴魂不散地一直缠着你。”成冉忧心地说,“更何况,他还有很多下三滥的手段,只怕你防不胜防。” 容凡拧起眉,好不容易有了份喜欢的工作,居然又碰上了崔越这样的变态。 烦得要死。 “最近有没有镖要送?”心情很不好的容凡说,“或许走完一趟镖回来,他就不记得我了。” 成冉摇了摇头。 容凡说:“那就见招拆招吧。” 不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焦躁。 对身体不好。 . 出乎承义镖局所有人的意料,一连三天,崔越都没有上门找过容凡,似乎遭容凡踹那一脚后,他便偃旗息鼓了。容凡倒觉得正常,那天踹的那一脚没有收住力道,他很清楚,如果自己遭上这样一脚,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床的。 直到一日,容凡尚在睡梦之中,依稀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恍惚间以为是青在言起床的声响,他嘟哝了一声:“再陪我一会儿。” 虽说已经逃离青在言多日,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早晨懵懵懂懂时,青在言耐心地陪伴自己缓过起床气的满足感。 “好嘞美人儿——”来人一屁股坐上床。 容凡倏地睁开眼。 崔越的脸近在咫尺。 接着被一脚踹向了房门,然后重重落地。 “诶呦……”不知崔越是被容凡踹习惯了还是怎的,这么重的一脚下来,他只是吐了口瘀血,居然还能抚着胸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容凡起床气正盛,他下了床,一步一步走向崔越。此时此刻,就算崔越再喜欢他,也只觉得他犹如地狱修罗,索自己的命来了。 肃凌州的地头蛇,同顺镖局的少镖头崔越,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被威胁的恐惧。 “不、不是,阿六……我就是与你说笑的,你别……你别生气……”崔越费尽全力捋直了舌头。 容凡冷漠地立在他眼前,他只有仰头去看,才能瞧见容凡的神情。 “……阿六?” 崔越立马从身后摸出九节鞭。他终于发现了,此时的阿六根本无法沟通。 而当容凡出手的时候,崔越更是全然无招架之力—— 这几日,他夜以继日地研究青云宗的功夫,又打听到阿六并非青云宗弟子,只是偷摸学了青云宗的皮毛,便觉得自己只要假以时日,就能够拿下阿六。 可现在,这般如同鬼魅的身形,与当日完全不同的步法……阿六使的根本就不是青云宗的功夫啊! 崔越被容凡紧紧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沙沙的气音,而他原是要用来防御的九节鞭,竟从铁节处悉数被震断…… 何等深厚恐怖的内力! 崔越眼珠子已经迸出了红血丝,整个脑袋越胀越红,他唯独能做的,就是拼死去掰容凡的手。谁料,正是崔越求生的动作,惹得容凡更为愤怒,下一瞬,崔越的双手竟都被容凡单手折断。 “呃!”崔越痛苦地瞪大了双眼。 濒死之际,他居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用力地带着容凡的身体,往房门撞去。 房门被撞开了。 二人被残余的力道带出门外。 容凡扼住崔越的脖颈,将人往地上狠狠一掼。□□砸在结实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将练武场上正训练的镖师们引了过来。 他们从不叫容凡起床训练,正因容凡提前说过,他醒来需要时间缓一缓。起初有几个镖师对他的起床气颇有怨言,背地里说他吃不了训练的苦,还当什么镖师。茅运扬听见了,气不过,说以阿六的身手,根本没必要跟着一道训练,也能将所有人打趴下。 当关于阿六的怨言传到成冉耳朵里,成冉更是立了规矩,谁再敢背后议论阿六,谁就卷铺盖走人。做人不能忘本,承义镖局的镖旗是阿六保住的,背后嚼阿六舌根的行为,说白了就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说回此刻。 崔越艰难地移动眼珠,看向从练武场赶来的一众镖师。 这些镖师不负崔越所望,看清楚情况后,发现崔越几乎就在临死的边缘了,不敢再犹豫,赶忙阻止容凡,道:“阿六兄弟,不能把他掐死啊,掐死了他,你就要蹲大牢了!” 茅运扬没说话,他伸手欲掰开容凡的胳膊,身体力行地阻止即将发生的命案。 然而,容凡瞥了他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定住了。 这一瞥,令他遍体生寒。 ……阿六手上是不是沾过不少人命? 崔越绝望了,别人出言相劝,容凡听不进去,好不容易有个人准备上手拦下容凡,却在容凡的眼神下定住了。 真的没办法再呼吸了。 “阿六兄弟,你的扇子不见了!” . 这道声音刚落下,崔越顿觉喉头一松—— 他没死? 他没死! “小茅,带崔少镖头去把手接上。”成冉吩咐道。 茅运扬回过神,心头犹有余悸,“是。” 容凡摸到了腰间的折扇,它好端端地插在腰带里,安然无恙。 崔越已经被带走了。 众镖师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就怕容凡杀红了眼,冲他们下手。容凡入承义镖局以来,与他们相处时惯常和颜悦色,谁都不曾想容凡还会有今日这副模样。 “是承义看守不力,叫崔越扰了你的清净。”只有成冉朝容凡走过来,先是道歉,再是说,“崔越不是好人,但是你却不能对他下杀手,若你杀了他,纵使你能逃过官府追查,可你想做镖师,日后却是无法了。” 容凡摩挲着扇面,没有说话。 成冉注意到他的动作,视线下移,看着他腰间的扇子,说道:“我见你将这把扇子保管得精细,想必于你来说,它是极其珍贵之物,所以我才以它作借口。还望阿六兄弟莫怪。” 容凡摇了摇头,他转身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总镖头,这……” 成冉眸光一凝:“还记得我立下的规矩?” 那人只得闭了嘴。 . 午饭时候,容凡从房间出来,见了走廊上的趟子手,一如往常地笑着喊人。趟子手愣了一下,赶紧回以一笑。 容凡去后厨盛了碗饭端到大堂里,见成冉坐在门槛边吃饭,他走了过去,问道:“会不会给承义带来麻烦?” 成冉刚扒了几口饭,听见容凡的问题,她笑了笑,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崔越早就应该受顿教训了,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还要夸你揍得好呢!” 容凡说:“真没事吗?” 成冉说:“真没事。” “我要不还是离开承义镖局好了,这样他再来纠缠,我就可以没有顾忌地揍他。”容凡说,“今天正好赶上我意识还没清醒,下次我会有数的,不会把人打死。” 成冉站起来,拍了拍容凡的肩膀,说道:“别说那些了,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容凡问道。 成冉笑说:“明日咱们有镖物要护送,你可以跟着一起走镖了。” 容凡眼睛一亮,说:“真的吗?” 既可以甩开崔越,还能干自己喜欢的活儿。 “骗你作甚?”成冉道,“饭后,先验一下镖物,明日就能出发。” “护送到何地?”容凡问。 成冉绽开笑,誓要给容凡一个惊喜:“你猜猜?” “西北?”容凡问。 成冉憋不住了,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会猜西北!” “那是哪里?”容凡不猜了。 “去你和小茅的家乡——”成冉揭开惊喜,“贤云州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难缠 第40章 走镖 贤云州?! “高不高兴?”成冉期待地问容凡。 “……啊。”容凡掩住愕然,讷讷地说道,“高兴。” 才来肃凌州半个月,竟又要返往贤云州。 容凡心跳停了一拍,想起繁华的贤云州,异样的滋味涌上心头……那时候刚出青云宗,在客栈里,他抱着青在言,第一次觉得起床气一点儿也不难捱。 成冉一时间没能琢磨明白容凡复杂的反应,当是近乡情怯,又说:“这次是大单,价值贵重。有阿六在,我也能放心许多。” 容凡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饭吃到一半,容凡突然问道:“这次的镖物,送到贤云州的何处?” “酉钱山庄。”成冉说,“阿六,你是贤云州的人,应对酉钱山庄很是熟悉吧?” 容凡有印象,想起酉钱山庄是韩齐曾说过的矣南三大宗之一。 “有所耳闻。”容凡说道,“总镖头一起么?” “当然一起了,”成冉说,“你是我的徒弟,第一次走镖肯定由我带着。” . 崔越带着一身伤回了同顺镖局,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崔父回镖局后,见自家儿子头一次伤得这样惨,心痛无比,又从下人口中得知崔越去了承义之后才如此,即刻就要出门找成冉是问。 崔越拦住他,嗓音嘶哑,说:“不必。” 崔父听见崔越说话时中气极为不足,又见崔越脖颈上骇人的青黑,简直怒不可遏,道:“我总不能让你白白受了欺负!” 崔越捂着心口,说:“不会。” 眼下他开口说两个字就已经是极限了,若是还要多说,胸口便会浮起剧痛。 崔父见状,心痛得就要掉下泪来。 崔越盯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白:不要背着我去找承义镖局。 崔父面对自家儿子的时候,是个十足的软性子,儿子说一,他绝不说二,故而即使悲愤交加,他也不会做儿子不愿的事,就怕儿子以后知道,对他心存埋怨。 崔越心中,有了另外的盘算。 他喜欢性子烈的人,越烈越好,性子越烈,驯起来就越有意思,驯服这样的人,比这世上其余任何一件事带给他的满足都多。阿六带给了他无止尽的遐思……只要稍微深入一分,崔越就会激动地发抖。 “儿子,昨夜我拿到了不归乡的手牌。” 崔父从怀里掏出手牌,放在崔越面前,崔越终于从自顾自的淫思里分出了心神,他将不归乡的手牌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说道:“很好。” 崔父问他:“你费了这么大功夫,要一块不归乡的手牌做什么?” 他一直都有疑问,哪里的赌场不是去,偏偏要选中不归乡? “别问。”崔越说道。 “好好好,我不问,不问。”崔父紧接着提醒道,“儿子啊,不归乡的掌柜不是能招惹的人,要是得罪他,同顺镖局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你去不归乡,可以随便玩儿,别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崔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 崔父苦口婆心,对儿子一千万个放不下,说道:“儿子,接下来几天我不在肃凌州,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受人欺负了。” 崔越说:“去哪?” “接了一个大镖,明日就出发,前往贤云州。”崔父说道,“你在家好好养伤,去了贤云州,看到有意思的东西,我都给你带回来!” 崔越眯起眼,贤云州,青云宗所在之地? . 青云宗,增华堂。 黎江一脸怒色地走进大堂,说道:“谁稀罕许墨行的东西?!” 青家父子齐齐看向他,青敬山是无奈,青在言是不解。 “黎叔,为何你对流阳宗宗主如此不满?”青在言问道。 “还不是因为敬山识人不清、遇人不淑!”黎江往交椅上一坐,在扶手上拍下一掌,“敬山年少时结识的那些人里,有几个是好东西?我想到他们就来气!” 青敬山叹了口气,说:“师弟,墨行只是给我送来了益寿延年的大补之物,怎么到你的嘴里,好像他送来的是什么毒药似的。” 十七岁,青敬山初来青云宗,因为出色的天资,取得了黎老爷子的青睐,他记得那时候黎江天天都对他没有好脸色。直到一回,他们出宗历练,黎江遭人暗算,是他涉险将黎江平安带回宗门,自那之后,黎江就亲密地叫他“敬山”,且不让其余青云宗弟子对他不敬。 但黎江有一个毛病,总觉得青敬山除他之外的好友对青敬山存的都是坏心思。青敬山问起,他又支支吾吾,半晌说不明白。 青敬山把黎江的这个毛病,归作是黎江对朋友的独占之念。 青在言不动声色地将黎江细微的神色变化纳入眼底。 他笃定,黎叔的心中藏着他们不得而知的秘密。 “敬山,许墨行送过来的东西,你不要服用。”黎江固执地说。 青敬山颔首:“好哦。” 黎江说:“你要相信,就算这个世上所有人对你存的都不是好心思,但我绝对不会害你。” 青敬山点点头,黎江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好好好,我就相信你。” 黎江见他应该听进去了,就不再啰嗦。这些天,青敬山的身体日渐倾颓,昏沉的时间占了多数。青在言适才回宗,黎江说完紧要之事,便要为青家的父子留下清净相处的空间。 然而转身之际,他又忽地想起一事:“容凡呢?” 青敬山猛地咳嗽起来。 把另外二人惊了一跳,青在言立刻为青敬山顺气,黎江慌忙倒了一杯热茶送到青敬山嘴边。 青敬山喝了一口热茶,事态如他希望的那样发展,已经没人再提容凡了。 . 看着青敬山睡下之后,青在言回到自己的庭院中,夕晖铺满了天际,石桌旁的桂花已经落光了,残穗也被清扫干净。 他走过前院,穿过角门,来到后院厢房的门前。 桥桥蹲在门边,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也来了。”青在言蹲下身,轻轻抚着猫身,说道,“走了,别来这里,我住在前院,你只去前院就好了。” 桥桥舒服得眯起眼。 “白跟他说了。”青在言道。 桥桥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我发现他怕水……”青在言自言自语,神色渐冷,“他就要我交换秘密。” 桥桥快睡着了。 青在言把桥桥捞进怀中,踱步走回前院。桥桥的爪子轻轻踩着青在言的胸膛,青在言莞尔,按住桥桥的爪子,把它放进了房间。 屋外,云朵正有事等着与他汇报。 “进来说吧。”青在言说道。 . 翌日,承义镖局的押镖队自肃凌州启程。 镖物贵重,此次押镖,除了成冉与容凡之外,还有包括茅运扬在内的三个镖师,以及一个趟子手。容凡以珍重的态度吃完了热乎的早饭,因为上了路,基本就只能啃干巴巴的烧饼了。 镖车的车厢内上整齐码了四个大木箱子,半人高,绳索缠缚好,箱子上蒙了一层遮风挡雨的皮布,皮布的四个角牢牢钉在了木板上。承义的镖旗迎风作响,漫天飞雪中,一行人花了半个时辰,出了城,上了官道。容凡这些天学会了骑马,于是他便独乘一骑,跟在成冉的马后头。 刚上了官道,趟子手忽然“呵测”一声,口里呼出白气,他转头说道:“总镖头,我好像看见了同顺的镖旗。” “同顺?”成冉凝眉,伸长脖子去看,果不其然,前方不远处也有一路押镖队,规模与他们差不多,插着同顺的旗子,“这么巧……” 正说着,那边同顺的押镖队停了下来。 承义继续赶马,直到路过同顺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巧啊——” 容凡拉住缰绳。 是他昨天没使劲儿吗?怎么崔越今天还能亲自押镖? 同顺的马车上,车帘被拉开,崔越探出头来,自下而上地观摩着容凡端坐马上的身姿,止不住的兴奋:“阿六。” 昨日他去了一趟不归乡,除了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之外,还打听到默语门同时找了四家镖局,押的都是去酉钱山庄的镖,其中两家就是同顺和承义。幸亏提前有了消息,否则他就要错过与美人同道的机会了。 承义的人都跟着容凡停了下来,看见崔越的脸,他们的心理活动与容凡大差不差。崔越是他们此生见过最抗揍的人。 容凡垂眼俯视崔越,只问道:“同顺要去何处?” 此言一出,两边的人都愣了。 护镖走的线路,对于镖队来说,实属机密,哪里是能轻易告知于人的。 “贤云州。”崔越受伤以来第一次说了三个字。 两边的人又惊了。 同顺的人是没想到少镖头随口就把目的地说出了口,承义则是没想到两家镖队竟要去同一个地方,大抵还是要走同一条道。 “贤云州何处?”容凡隐隐有了预感。 崔越咧开嘴,“过来。” “嗯?”容凡没听明白。 崔越朝他招手,意思是:你过来,我告诉你。 容凡冷笑道:“你的伤好了?” 崔越闻言,心口果真涌上阵痛。他的身体又不是铁铸的,被容凡踹过几回,他也会怕。 “酉钱山庄。”受伤之后,崔越第一次说了四个字。 第41章 不测 金刀贼杨势坤,新泉州人士,十年前被牵扯进一桩命案,险些性命不保,是不归乡的掌柜将他救出,此后他为报恩,便入了不归乡,为不归乡鞍前马后。 虞美人,本名成虞,肃凌州人,生长在默语门,曾是默语门的通声。十九年前,成虞消失在疟疾肆虐的湮州,重现江湖已是两年之后,她没有返回默语门,而是去了肃凌州,与不归乡的掌柜结识,三年后,进入不归乡。成虞有一个姑姑,名叫成冉,是肃凌州承义镖局的总镖头。 说完从传风堂买来的消息,云朵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容凡此前藏在不归乡,那他如今很有可能就在承义镖局里。” 青在言琢磨着成虞的身世。 十九年前,湮州,疟疾。 青敬山入宗四年后出宗历练,似乎就是去了湮州。 “此外,我还打听到承义镖局与同顺镖局不对付,先前同顺镖局的少镖头崔越给承义下了挑战书,当时成冉身负重伤,正巧来了一个名叫阿六的人,替承义接下了挑战,保住了承义的镖旗。”云朵已经不是在推测了,她相当笃定,“容凡之前有没有藏在不归乡尚且不清楚,但我以为,承义镖局的阿六,一定是容凡。” 不然天底下哪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容凡做菜贩时名叫阿六,后来容凡逃离他们了,承义便来了叫阿六的新人。 青在言扬起唇,如此说来,容凡也太不会藏了。 “侵经蚀脉散准备好了?”他问。 云朵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给容凡下药?” “……湮州的两个万尸林余孽。”青在言无奈地说道。 云赶忙回过神,说道:“韩齐已将侵经蚀脉散准备好,只是其中一人已经连续三日发热病,应该是没有转圜的希望了……” 青在言问:“他们可曾去过医馆?” 云朵摇头,说:“之前泠州死的那个人,生前最后的日子里,就和此人一样连续发热病。时吟说,他们的体内应中过同样的毒。” 照这样看,对于挟持万尸林余孽去罗州瘴林一事,根本不是如何将人带来青云宗的问题。 而是,他们找到万尸林余孽的速度,赶不上万尸林余孽死去的速度。 “另一个呢?”青在言问。 “无恙。” 青在言说:“可以叫韩齐动手了。” . 赶路两天,容凡精气神被削去一截儿,一天到晚坐在马上,屁股都要长茧子了。 入了夜,镖队便会进城找个正经的客栈过夜,夜间轮流看护镖物,轮到容凡的时候,过来喊他的趟子手战战兢兢。 容凡上半夜没有睡着,就是怕起床气缓不过来,干扰到旁人。见趟子手如此,他歉疚地笑了笑,出去看镖了。箱子堆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容凡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他没点灯,半夜出来倒水的伙计完全没有察觉到大厅有第二个人在。 成冉说,过了这座城,他们便到了湮州,湮州山地多,须得小心山匪出没。 容凡听了,生了些兴趣。 崔越这些天故意恶心他,叫同顺紧跟着承义的速度,承义在哪里落脚,同顺也如是。若是一个地方太小,方圆数里只一家像样的客栈,两家镖局不免就要同住一地,用饭时更是同坐一个大堂。 就像今天这样。 同顺的镖物没有放进大厅,他们安排了好几个人在后院里看镖,容凡清楚地听见有人正困顿地打着哈欠。 容凡原是准备守完整个下半夜,但成冉不要他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成冉和茅运扬下来,换下容凡。 容凡无法,只好回了房间。 不是他非要逞能,而是他才发觉,这具身体适应水土的能力比之常人差了太多,每到一个新鲜的地方,他就丧失食欲,头痛欲裂,躺在床上也是彻夜难眠。 茅运扬说他的反应很正常,都是因为从前没吃过苦,所以赶路时难以适应,押镖没有容凡想象得那般有趣。 容凡觉得不是这样。 这具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回到房间,容凡先是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他原是想喝茶,又想起喝茶容易入睡困难,便只是枯坐着。 头疼,没有睡意,晕沉沉的。 起身上床时,容凡的目光忽然定住—— 他慢慢走到窗边,拂过窗纸,迟钝地思考起来……这扇窗原本就破了一个洞吗?这两天他的注意力难以集中,故此,他实在难以确定周围的细节是否出错。 . 第二天一早,容凡被成冉叫起吃早饭。他按了按太阳穴,又是无法入眠的一夜过去,他的头疼加剧,下楼时竟趔趄了一下,吓得一旁的茅运扬捞住他后,还不停地说:“阿六,我带你上医馆看看,你这样赶路可不行啊。” 听到要上医馆,容凡稍微回过神,他摇了摇头,说:“不用去医馆,就是水土不服,我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就好了。” 茅运扬犹疑道:“可是,我见过许多水土不服的人,也没谁和你这样……” 没谁和容凡这样,像是游荡在鬼门关边缘了。 容凡没有多解释,不去医馆的原因是,他不想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久了,于是替他哀戚,为他怜悯。 下了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崔越那张烦人的脸。 “阿六,看来你昨夜并未歇息好?”崔越说。 容凡无视他,转身去要了一小碗粥,坐在离崔越最远的桌上小口小口地喝着。 崔越的视线紧紧跟随容凡,看见容凡小口喝粥,他竟又抖了一下,腹部以下的布料被顶出可疑的痕迹。 “不急,不急。”崔越心里念道,“就要成功了,阿六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 他笑了一下,将袖中的东西往里头塞了赛,满面春风地指使人去给他盛粥。 . 早饭刚刚开吃,客栈的大门被推开,五六个身带大刀的男男女女叫来小二上菜,坐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脸上又惊又惧,还有化不开的疲惫。 “二姐,我再也不跟你出来接任务了。”这群人之中,五官最为稚嫩的男子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每个人身上都只有三盏阳火,这一回下来,起码给我灭了两盏!” 他身旁的男子说道:“小弟,子不语怪力乱神,别说这种鬼东西。” 被称作小弟的人“呸”了一声,说:“咱们识得几个大字,三哥你还跟我扯上子不语了?你要是不怕,那当时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容凡放下粥,对这桌人嘴里的怪力乱神很有兴趣。再一抬眼,发现承义这桌人用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一个两个的神情皆极为认真,容凡恍然,原来大家都在凝神听着隔壁桌的八卦。 “谁见了生啖人肉的人不怕啊!”三哥说,“我怕她,又不是怕鬼。” 小弟说:“除了鬼,还有什么东西会生啖人肉?那就是女鬼!” 一女子制止他们的话,说:“吃饭,吃完继续赶路。” 小弟拒绝:“吃完我就与你分道扬镳,我要去把我的两盏阳火补回来!” 端菜的伙计过来,听见他们的对话,神秘兮兮地说道:“诸位客官,若是小的没有猜错,你们是去了**吧?” 小弟激动道:“**!对对对,就是**!你说说,没有鬼的村子能叫**吗?” 伙计说:“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鬼,早前,我只听说里头有个疯女人,白天不见其影,入夜后才会出来吃人……而且有人说,这疯女人貌美如花,常扮作良家女子,去勾过路男子的魂……” 三哥道:“并非如此。” 被称作二姐的人也说:“以讹传讹。” 伙计讪讪地笑了两声:“咱们也是道听途说,毕竟小的也没有去**一探的胆量不是……” 崔越忽然插嘴道:“诸位同道既见过那女子,可知那女子是否如伙计所说,貌美如花?” 二姐皱起眉头,冷冷看了崔越一眼,道:“不知。” 崔越赔笑:“我已有心上人,只是好奇,并非对那女子心生歹意。” 小弟与他搭话,道:“长得不错,只是白日她在石头里面,晚上才出来,到了晚上,谁也不敢仔细去看她啊。” “石头里面?”崔越好奇。 小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三哥与二姐给了他一道眼色,不要他与此人继续聊下去。他便停下嘴,指着碗里的饭菜,道:“吃饭。” 承义的人要恶心坏了。 崔越居然可以对生啖人肉的女子起色心。 容凡喝完了碗里的粥,不知怎的,吃过饭,他的胃反而更难受了,头疼到现在也不曾好转。 他摸了摸额头,不烫,没有发烧。 正烦着,他察觉到崔越的视线,随手弹了一颗石子过去。 崔越躲闪不及,很快便肿了一只眼,怎么也睁不开。 . 再次上了官道,成冉叫趟子手上了容凡的马,要容凡去车厢里休息。 容凡没有拒绝,他的身体莫名有了些燥热。 他立马用手背贴着额头感受一番,不是发烧,还好。 他掀开车帘,凉风贴着缝隙挤了进来,他却并未舒服多少。 容凡瞧见了崔越的身影。 这才几天过去,崔越的伤势竟好了不少,眼下还能骑马了。 崔越准确地望向容凡的脸。 第42章 溺水 茅运扬瞄了眼车厢,打马来到成冉左侧,小声道:“总镖头,你看阿六现在的样子像水土不服吗?” “绝对不是水土不服。”成冉正忧虑呢,她说,“到了湮州,必须让大夫看看阿六是何症状。” 茅运扬小声说:“我提过带他去医馆,他不肯去。” 成冉说:“小茅,我就怕是……”说着,她朝同顺的镖旗望了一眼,接着道,“你明白么?” 茅运扬脸色随之一变,说道:“阿六武功高强,若是那人陷害阿六,阿六怎会不察?我想了想,咱们承义的吃食从未分开过,若那人真的给阿六下了药,我们怎么会没事?” 成冉只是怀疑,并不确定。 茅运扬拽着缰绳,控制速度与成冉并行。过了一阵,他古怪地说:“以那人的性子,若是下药,应当是下春药才对吧?现在阿六这样子,如果真的是他下药,怎么像是奔着要阿六的命去的?” 成冉思绪凌乱地摇了摇头,并不知道该如何琢磨这件事。阿六的底子有多虚弱,人尽皆知,会不会是……阿六大限将至了? 成冉赶紧打住,不再多想。只是可惜了,阿六原先期盼的押镖之旅,竟会出现如今的情况。 . 夜边,他们赶着最后一道残霞,到达了湮州城。成冉掀开车厢的帘子,喊道:“阿六兄弟,到湮州了,你身体不适,不如先寻一家医馆,找大夫为你看看?” 车厢里没有回应。 成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慌忙向里探头,寻见容凡坐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她才松了口气。 容凡抱着膝盖坐在箱子后方,背靠着车厢的木板,他紧紧皱着眉,眼睛里没什么神采。 “……总镖头?”车厢里骤然透进光亮,容凡后知后觉。 成冉跨步上了车,她蹲在容凡跟前,说道:“阿六兄弟,你这样子必须去医馆。” 容凡坚持说:“我只是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的人我见多了,”成冉不顾他的拒绝,说道,“我带你去找医馆,今夜你别看镖了,就好好给我在医馆里待着。” 容凡讷讷地看着她。成冉好严肃,像他高中的年级主任。 “过了今夜,好不好?”容凡妥协道,“过了今夜,如果还没有好转,我就去医馆找大夫。” 成冉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妥协了。不妥协也没办法,容凡执意不愿去医馆,她没办法强逼。 容凡晕晕乎乎地下了马车,跟着承义的人进了客栈。 四肢乏力,内息难以调理,头痛得像有人正用手指在他脑袋里翻搅,体内还有股火在烧,他觉得闷热,可怎么都发不了汗。 难道这具身体临死之前必须走这一遭么? 容凡进了房间,关上门,心情奇差无比。 安老是不是诊错了?不是说他能活到年底吗?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死了,容凡怎么也不会去承义镖局,更遑论跟着押镖了。若是死在押镖路上,真真给承义镖局添了晦气。 容凡背靠着房门,没有继续往里走。他在听门外的动静。此时入夜不久,又值晚饭时间,外头正热闹。多是同顺的人。湮州城不大,承义又难免与同顺同宿一家客栈。 但是二楼走廊就安静许多,二楼一层的房间都是承义的人在用,成冉吩咐过不叫其他人闹出动静,以免打扰容凡休息。 . 午夜时分,同顺的镖师来到少镖头房门外,轻轻敲响了门。 崔越迫不及待地开门叫人进来,说道:“怎么样,成了没有?” 镖师道:“阿六不在房间里,我把第三剂药粉吹进去了,等他回房,明日少镖头就能心想事成!” 崔越胸中兴奋雀跃,他屏退了镖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以掩盖抑制不住的激动。天时地利人和,才认识阿六,他就拥有了去不归乡的手牌,成功拿到了□□和侵经蚀脉散。两种东西都是禁物,市面上皆不可得,崔越命人将□□和侵经蚀脉散磨成药粉,兑在一起。真是瞌睡了老天就来给他送枕头,同顺与承义都押了默语门的镖,走一样的线路,给了他下药的好时机。 这几夜,趁容凡看镖,崔越手底下的镖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窗纸上戳了一个小口,药粉由此吹入。只要三剂齐数用尽,容凡一身功夫便算废了,再无转圜之可能。 崔越双手捂面,笑得肩膀发颤。 若是阿六没了功夫,那还不是任他搓扁揉圆了? 更何况,侵经蚀脉散里还兑了□□……真期待啊,明日的阿六,将是何等的秀色? 翌日,天刚拂晓,客栈大堂里就传来不小的动静。尚在美梦之中的崔越被搅醒,他下床精细整理好行装,铜镜倒映着他的身影,今日的他看上去格外疏朗,眉宇间的戾气都消了。 推开房门,崔越右脚迈出一步,这是他昨夜便琢磨好的,先迈右脚,给出他引以为傲的左脸。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昨日被容凡用石子弹肿了一只眼,现在还睁不开。 外头承义的人面上都难掩焦急,见崔越出来,茅运扬五步做两步冲了过来,劈头就质问道:“崔越,是不是你把阿六带走了?!” 崔越猛地一顿,顾不上去追究茅运扬的态度,眉目间浮上戾气,他道:“你说什么?” 茅运扬指着他:“你赶紧把阿六放了,若是你敢对他做什么,我们承义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阿六不见了?!”崔越怒上心头。 “你在装什么?”茅运扬不信他的反应,说道,“阿六不是你带走的么!” 崔越一掌掀开茅运扬,转头走向对角的房间。 莫非有人抢在他之前下手了? 他下的药,难道要便宜了别人?! 崔越踹开自家镖师的房门,把人从床上提溜下来,厉声道:“阿六人呢!” 镖师惊醒,听见崔越的质问,他惶惑不安,道:“我……少镖头,我不知道啊,昨夜我做完少镖头吩咐的事,就回屋了,少镖头,不关我事啊!” “该死。” 崔越气愤地将人扔在地上,阴冷地磨了磨牙。囊中之物,居然在他即将得手时不见了。 镖师怯怯地问道:“少镖头,您看,要不要去将他找回来……” “找!把人给我抓回来!”崔越一脚踹向身旁的屏风,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赶快给我滚!没有把阿六带回来,我拿你是问!” 镖师唯唯诺诺地应了吩咐,低头压下心里的埋怨,赶紧招呼上另外两个镖师,离开客栈找人去了。 . 容凡在陌生的湮州城街道上走了一夜。 他不想被承义镖局的人找到,所以他专门往僻静的小道里走,等到走不动了,他就停下来,好好地坐下等死。这样他也不会给承义带去晦气。 走着走着,身体难忍的痛苦,让他忍不住思绪纷飞。都说临终一念可以窥得真心,他现在手里捻了捻锦囊,心里只是在想,青在言真的提前了两个多月,就要成为鳏夫了。 青在言当初与他成亲,就有这个念头在吧? 有用情至深的鳏夫这个幌子,以后青在言就不用烦心感情之事了。 天亮了,容凡也走出了城。 湮州果真如成冉所说,层峦叠嶂,入目尽是山林。容凡有些满意,死在山沟沟里,比死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要好太多了。 还是很热,可又不出汗,也没发烧。 容凡心底有了猜想,只是觉得荒诞,并且想不出崔越下手的时机,便压下了那个念头。 抬眼时,前方乍然出现了一片湖。 容凡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往前。 湖面并不静谧,不知为何,有一处荡开了不规则的涟漪,水花溅起,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容凡揉了揉眼,他不敢往前,只好在此处站定,凝神去瞧水中的动静。下一瞬,他看见了两只手在水面上扑腾。 ……有人溺水了?! 容凡按着胸口不正常的心跳,往前走了几步。 还真是有人溺水了! 溺水…… 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容凡全身冒汗。 他会游泳,而且游得很好。十二岁之前,他还在学校里拿过五十米自由泳冠军。 “一,二,一,二……” 容凡一边用尽全力调整呼吸频率,一边心想,也许这就是他的宿命。 如果能游过去把人救上来,那他真的很了不起吧?死前还能挽救别人的性命,稳赚不赔。 湖水拥裹着容凡,容凡浑身痉挛。 好冷,无法呼吸。 呛水之后,铺天盖地的恐惧将容凡牢牢网住,他无处可逃。 他记得怎么游泳,他游得很好,他明明很喜欢待在水里。 容凡竭力朝那人的方向游去。 还能游过去吗?能救下那人吗? 好可惜……人根本没有办法战胜本能的恐惧吧?实在太可惜了,没能把人救上来。 …… 这就是他的结局吗?命中注定,他十二岁那年就应该溺死在水里—— “韩齐——” “容凡!” 原来临终了,真的可以听见心底的声音。 青在言在喊他的名字。 第43章 混乱 抓捕万尸林余孽的行动被提前走漏了风声。 韩齐得到命令,带上侵经蚀脉散,命令其余人在四方埋伏好。按往常的观察,漏夜时分,那二人应当在屋内歇息。 然而,当韩齐身中侵经蚀脉散,被冰冷的湖水刺激到醒过来时,他的脑袋都是昏的,恍惚间意识到不对。 由于想要万无一失,所以韩齐准备的侵经蚀脉散剂量十足,被反将一军后,他四肢僵劲,遍体乏力。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两个万尸林余孽的脸,就被打晕投湖。 清晰地感受着僵硬的身体渐渐沉底的恐惧,韩齐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要殒命于此。 然而,挣扎间,他似乎听见了另一道不属于他的动静。 水面下,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竭力朝他游来的身影。 . 解药的药效还未发散,韩齐在袁端的帮忙下泡了个热水澡。 “……少主那边怎么样了?”韩齐问道。 袁端面色复杂,说:“容公子不想沐浴,还湿着身。少主一直陪着他。” 韩齐接过干衣服穿好,四肢绵软无力,靠袁端扶着才能站稳,“你给他诊脉了吗?” 袁端叹了口气,现在的局面太诡异了。 “容公子体内与你一样,中了侵经蚀脉散的毒……此外,他体内火热内盛,似中淫邪之毒,经日不得纾解。”袁端补充道,“容公子怕水,因为下水去救你,如今他惊惧过度,神无所归。” 韩齐愣了好一阵,呆呆地问道:“他怎么中了这么多毒……他体内的侵经蚀脉散能解吗?” 侵经蚀脉散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禁物,谁会用侵经蚀脉散去陷害容凡? 又有淫邪之毒…… 二者相加,陷害容凡之人的目的昭然若揭。 韩齐攥着拳。 容凡怕水,却去救他。 若是少主等人没有及时赶到,容凡就要与他一同溺死在那片湖里。 ……世上会有容凡这样的人吗? “容公子体内侵经蚀脉散的毒性未至不能转圜的地步,我已让他服下解药。”袁端见他已经穿好衣服,便叫人来把沐浴后的痕迹清理了。 韩齐捂着脸坐在床上,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那两个万尸林的人,抓到了吗?”他问。 袁端摇摇头,说:“不知是从何处走漏的风声,他们提前知晓了我们的动作。眼下怕是再寻他们无望了。” “我们的人里面,有万尸林的内鬼?” 袁端:“不好说。” . 青在言不知道该怎么做,原先设想的抓到容凡之后,他要说的那些话,现在全都说不出口。眼下的情形太奇怪了。完完全全在他的的意料之外。 当他带着容凡游上岸,却见容凡发着抖胡乱摸索出折扇和锦囊,再像宝贝似的紧紧攥在手里时,他的喉咙就被不知名的情绪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 那些质问。 你不是在承义镖局么?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怕水么? 你为什么要下去救人? 你不知道你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别人,还要再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 都问不出口。 容凡丢了魂,明明手里攥着青在言给他的折扇,却不看眼前活生生的青在言。 直到回了客栈,叫袁端来给容凡诊察体情,青在言才知晓容凡的身体为何这般羸弱。 侵经蚀脉散,淫毒。 若是此次容凡不在湮州,没有下水去救韩齐,也没有再被青云宗人遇见,该会遭遇何事? 思及此,青在言的眼底有了阴翳之色。 如今韩齐与容凡都中了侵经蚀脉散,袁端便将解药端来给容凡服下。容凡虽然不说话,但是可以与人沟通,知道该喝药,也不需旁人多劝。幸而侵经蚀脉散还差一点剂量,容凡只要服下解药,再休养几日,便能调理好内息。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容凡还是不看我,”等容凡喝下解药后,青在言问袁端,“是因为受了惊么?” 袁端点头:“魂者肝之藏也,容公子惊惧过度,眼下乃神魂无依之状,我可以抓些药箭来容公子服下,只是能否缓和、多久缓和……则看容公子自身的意愿了。” 青在言沉默了。 袁端想起之前那颗罔言丹,可他现在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算了,少主不问,他便不提了。 . 容凡的衣服湿哒哒的贴在身上,他扯了扯,安静地坐在地上。 “要不要沐浴?”青在言坐在他身边,问道。 “不要。”容凡说。 青在言说:“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不。” “你……不是怕水么?” 容凡没看他,自顾自地捻着锦囊,说:“我喜欢待在水里。” 青在言顿了一下,说:“是么。” 喜欢待在水里的人,却因为下了水,而惊惧过度? “是的。”容凡又说,“我游泳很好,小学的时候,学校里举行游泳比赛,我拿了五十米自由泳冠军。” “你逃离我的这些天,遇见了谁?”青在言没有思考容凡说的那些令他云里雾里的内容,他就想知道,到底是谁给容凡下的药。 “我逃离你?”容凡终于抬眼看他。 青在言心凉了一截。 还不如别看他。 容凡的目光空洞,看着他的时候,眼里竟无一丝神采。 “……你知道我是谁么?”青在言问。 容凡笑了一下,移开了目光,“你以为我又失忆了吗?” “我是谁?” “青在言。” 青在言松了一口气。 于是,二人之间又是沉默,青在言不主动询问,容凡就一言不发,穿着湿哒哒的衣服,静静地坐在地上。 容凡忽然起身,去把桌上的烛火吹熄。 青在言仰头看着容凡走回来,再次坐在自己身边。 “容凡,其实我想过,再见到你,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青在言说,“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不,这并不是他要问的问题,他原先是打算抓回容凡之后,要容凡吞下罔言丹,这样一来,容凡再无撒谎之可能。 “我失忆了。”容凡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逃离我?”青在言又问。 容凡停顿了很久,直到青在言以为他忘了这个问题时,容凡才缓慢地说道:“我要戒掉坏习惯。” “什么坏习惯?” 容凡摇头:“我不想告诉你。” “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青在言伸出手,贴着容凡的额头感受一番,道,“这样会生病。” 容凡却说:“我快死了,没有关系的。” 青在言蹙眉:“你怎么知道你快死了?” “因为我没有力气了。” “那是因为你中了侵经蚀脉散!”青在言气不打一处来。 逃离我,是为了戒掉坏习惯?于是失忆的你初入江湖才几天,就被人下了侵经蚀脉散和淫毒?! “哦。是什么东西?”容凡的语气没有起伏。 “侵经蚀脉散,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毒物,三剂下来,侵蚀经脉,耗损内息,使人一身武功尽废,乱脏腑之精气。”青在言说道,“你没有力气,是因为中了侵经蚀脉散,而不是快死了,明白了么?” 容凡说:“明白了。” 青在言有些伤神:“明白了,就去换一身干净衣服好不好?” 他也不敢强求容凡沐浴,所有与水有关的事,他都不想在容凡面前提起。 “太脏了。”容凡说,“我得洗澡。” “……可以吗?”青在言皱了皱眉,“不然还是别洗了,等回了青云宗,你好些了再沐浴。” 容凡又不说话了。 青在言忽然问:“你这些天不会想办法纾解么?” 中了淫毒,长期不得纾解,便会耗竭精气,威胁性命。 容凡说:“我不知道自己中了毒。” 青在言愣了一瞬。他没有中过淫邪之毒,故而很迷茫——难道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就不会感觉到难以忍受么? 他又问道:“你知道谁给你下的药么?” 容凡忽然握了一下青在言的手,很快就松开了。 “怎么了?”青在言抓住他的手,问道。 “崔越下的药。”容凡想,崔越打不赢他,只好给他下什么散,叫他废去一身功夫,“崔越很恶心,他还偷你的话。” 青在言垂下眼眸。 崔越。同顺的少镖头。 “下次见了他,揍他之前,你要记得让他付你银子。”容凡心里记着那点儿版权费。 青在言不愿再说崔越的事,便要容凡起来换干净衣服。 容凡还是不肯。 青在言万般无奈,又怕容凡生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今天的事情太过混乱,所有的事都没有在他预期的轨道下开展。抓捕万尸林余孽一事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韩齐差点丢了性命,再见容凡,竟是在冰冷的湖水中…… “不换就不换吧。”青在言妥协了,他说,“我抱着你睡,应该不会着凉。” 容凡不依:“太脏了。” “那怎么办?!”青在言头疼,“你又不换衣服,又不愿抱着睡觉,你就想在地上干坐着?” 容凡摇摇头,说:“衣服是湿的,穿起来很舒服。” 青在言怔了怔,神色古怪起来:“为什么?” “我身体里有火在烧,很热,但是又不出汗,所以我很不舒服。”容凡解释道,“穿湿衣服,很凉,可以让我舒服一点。” 青在言说:“体热,是因为你中淫毒了。” “……春药?”容凡说。 “嗯。” 容凡说:“跟电视上演的不一样。” 他以为中春药的人会要死要活的,非得干那档子事不可。可是他很冷静。 青在言静默良久。 容凡将湿哒哒的衣服裹了裹。 “你长这么大,难道没有自渎过么?” 第44章 养料 容凡缓缓说道:“我失忆了。” 青在言喉头一哽,“你认真的?” “我真的失忆了。”容凡说。 “好了,我知道你失忆了。”青在言按了按额角的青筋,说道,“失忆的人,就连如何自渎也一并忘了么?” 容凡回答得很快:“我知道。” “……那你为何不作纾解?”本以为容凡会接着顾左右而言其他,不料竟回得如此之快,倒让青在言莫名措手不及。 “我不知道体内有春药。”容凡仿佛自有一套逻辑。 神魂无依会让人变笨吗?青在言真心想知道。 屋内除了朦胧的月光,没了别的光亮。容凡垂着头,手里依然捻着锦囊,他回话的时候没有笑意。未几,青在言察觉到容凡不是在与他说笑,而是真心实意地说了这般荒诞的话,一时气闷之下,竟将手探了过去。 他说:“你不知道体内有春药,难道还不知道难受吗?!” 只是轻轻一压,手底便有了坚实的触感——容凡就一点都不会难受么?! 容凡本能地往后躲开青在言的手。 “你想憋死自己?”青在言没好气道。 容凡低着头,他一直捻着锦囊。里面的头发肯定都湿了,哪天天晴了,就该拿出来晒一晒。 “容凡!” 容凡微微抬起下巴,如同置身事外一般应道:“嗯?” 青在言一咬牙,思绪瞬间百转千回。 接着,他也不知道是说给容凡听,还是说给自己:“你我本就是夫妻,我帮你,不算过分!” 容凡攥紧了锦囊。 青在言扣住了他的肩膀,不叫他继续往后躲。他心底对青在言的接触并未设防,故而被扣住肩后,知道挣扎不开,也就不动了。 “容凡。”青在言声音有些干涩。 “嗯。”容凡应了一声。 青在言用另一只手准确摸到他的唇,欺身覆了上去。 “唔……”容凡喉结滚动,仰头接受了青在言单方面的吻。 窗户支起,墙上两人的光影轮廓逐渐合二为一,缓缓躺了下去,屋内的喘息声时缓时急,月光如练,映照了一室旖旎。 . 青在言坐起身,拿了块帕子仔细将手清理干净。 容凡呈大字型躺在地上,他拽了一下青在言的胳膊。 “怎么?”青在言斜了他一眼。 容凡倏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青在言被他笑得心生恼意,一连串地问道,“享受完了,舒服了?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容凡仍不说话,只是笑。 青在言也不说话了,他看着容凡,想知道容凡到底在笑什么。 容凡又拽了一下他的胳膊。 “何意?”青在言问道。 容凡这才开口:“又起来了。” “……容!凡!”青在言压着嗓子喝道。 要不是容凡武功还未恢复,他就要动手了。 不过,是他误会了容凡的意思。 容凡将青在言拽了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喉间溢出极为满足的长长叹息。 青在言方才平息了怒气,阖上眼。这个姿势于他而言并不舒适,但他喜欢。 他这辈子都喜欢被人当做养料而存活的感受。 他正在被人需要。唯他不可,骨肉交融。 “抱紧我。”青在言双手环过容凡的脖颈,说罢,他将容凡的耳垂含进口中,轻咬舔舐。 容凡单手揽住青在言的腰,将人贴紧自己,一手下探,纾解**。 青在言用力吻着容凡。 …… 容凡丢下他一次。 容凡并不是唯他不可。 青在言泄愤一般,毫无章法地与容凡的舌纠缠,他有很多话没问出口,他已经很多天没睡好觉了。嘴里尝到了铁腥味,可是这不够,一点也不够。 两人压抑着喘息,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彼此颈间,良久,二人同时一滞,偏过头再次接了一个缱绻绵长的吻。 . 青在言今夜终于得以安眠。他原是想守着容凡睡下,却先阖上了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他不知道容凡是否安眠,清早醒来后,惺忪间看见容凡睁着眼出神,似乎已经清醒多时,他便问道:“你昨夜睡得好么?” 容凡视线落在青在言脸上,旋即轻轻笑了一下,埋头往青在言的怀里钻。 他不敢睡,不敢阖眼。一旦睡了,他就会被冰冷的湖水埋没,一直下沉,没有终际。 青在言好温暖。 只要一直保持清醒,他就可以一直感受青在言的温度。 . 这天,其余人再见容凡时,后者已经换回了曾经的绯色衣袍,只是神色远比从前淡漠。容凡相比昨天的情况好了些,起码会主动说话了,只是鲜少与除了青在言之外的人说。 回贤云州前,袁端给容凡煎了一碗压惊的汤药,青在言提前叫人给容凡买好了饴糖,容凡喝过药,含着饴糖将苦味慢慢压了下去。 昨日的药效起作用了,容凡感觉体内有了些力气,四肢不再绵软。 韩齐特意来与容凡道谢,他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容凡舍命救他的恩情实在太重,从前他们二人在青云宗内并无太多交集,而且直到现在容凡的身份也不明不白。他原是想抓到容凡后,若少主不忍心,他就替少主上手段审问容凡——可是现在,他觉得,一个人,会舍命救与一个他不相干的人,该是世上罕见的大善人了吧?这样的人,身份再扑朔迷离,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容凡,”韩齐知道容凡受了惊,可当真正对上容凡冷淡的视线时,他一时失神,只嗫嚅道,“谢谢你昨天下水去救我……以后,你一旦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然在所不辞,虽然我只能为青云宗赴汤蹈火,但只要不是和青云宗冲突的事,我都可以为你去做!” 容凡安安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韩齐清了清嗓子,容凡不接话,他现在又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态度随意,神色便愈发尴尬起来。他又说:“你吃了早饭么?我去帮你端进来?” “不必了,多谢。”容凡坐在榻边,他感受到了韩齐的尴尬,便不再看韩齐,只去看青在言在做什么。 “那……”韩齐起了个头,又找不准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容凡问他:“你身体怎么样了?” “我喝了解药,好了不少。”韩齐终于松了口气,容凡主动问他问题了,他不用再没话找话了。 “哦。”容凡颔首,又说,“你吃早饭了吗?” “我还没吃呢,你跟少主一起下去吃饭吗?”韩齐问。 容凡说:“你先去吃早饭吧,我与少主之后再下去。” “哦哦,好,那我就先下去了。”韩齐忽然想到袁端说的淫毒,思想难免走偏,红着脸逃也似的离开了。 青在言去把今早容凡晒在窗台的锦囊收了回来,锦囊已经干透了,硬邦邦的。容凡朝他伸手,接过锦囊放在怀里,又扣住了青在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说:“去了青云宗,我要把它洗一洗。” “重新换一个锦囊便可。”青在言的手心被他亲得痒痒的,忍不住往回抽。 容凡拒绝道:“不换,我就喜欢这个。” 他没有放开青在言的手,他用指腹摩挲着青在言的每根指尖,发现几乎每根都有被撕扯出的倒刺。 “你很喜欢自残?” “自残?”青在言不解。 容凡拽着他的指尖,说:“不觉得疼?” “习惯了。”青在言不以为意地说,“你看见了,会在意么?” 容凡抬眸看着他。 “你应该不会在意。”青在言说,“否则何必逃离我?既是不在意,以后别再提了。” 容凡不说话,狠狠地咬了一口青在言的指尖。 青在言眉头紧锁,道:“你做什么?” 容凡垂眸看了看咬出的鲜红牙印,决定不搭理青在言。 青在言又说道:“你那把扇子泡过水就坏了,回宗之后我再送你一把好扇子。” 容凡明知故问地说道:“你们青家有很多把传世情扇吗?” “你身上那把已经不是了,”青在言随口说道,“之后我要送给你的,才是传世情扇。” 反正都是胡扯,他说哪把是传世情扇,哪把就是传世情扇。 容凡依旧拒绝:“你可以给我新的,但是不能让我扔了旧的。” 青在言问道:“为什么?” 容凡说:“坏习惯。” “那算了,你都留着吧。”听到“坏习惯”这三个字,青在言就来气。 容凡弯了弯眼。 青在言看着他的脸,忽然说:“容凡,你昨夜是不是没睡?” “睡了。”容凡回答说。 “是么?”青在言将信将疑,容凡的神色似乎比昨日更为疲倦,眼里也不少血丝。 “我睡得很好。”容凡补充道,“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做梦。” 听他说得这样认真,青在言便暂且不再纠结此事,他拉着容凡起身,下楼去吃早饭,续道,“今日我们需赶回青云宗,路上你与我共骑一匹马,少些劳累。” 容凡点了点头,面色如常地与青在言十指相扣。 “我们这样走下去?”青在言举起二人相扣的手,讶然地问道。 “嗯。”容凡凑近一步,亲了亲青在言的脸。 青在言倒无甚所谓。不过他记得容凡原是不喜欢在旁人面前与他亲近的,如今怎么变了? 第45章 承诺 吃过早饭,一行人没有过多耽误,立即启程上马。青在言心中焦急,但面上并不显露。云朵前来告诉他,宗门里长老各执一词,今年延期大比的决定,有三位长老都不赞同。 韩齐说:“不延期,又出了内鬼怎么办!” 哪几个长老不同意? 他差点死过一回,现在正在气头上。原先少主就怀疑长老里头也有暗桩,否则少主断不可能那样轻易被陷害,如今他更是觉得少主明智,五位长老里头定然有谁不对! 青在言带出的这些人都是青敬山的弟子,故而说起内鬼一事,之间也没有太多防备。 “林叔,应帆叔——”青在言沉吟道,“还有谁?” 云朵回答:“黎长老。” 韩齐说:“黎长老不同意是意料之中,只要听上去有损宗门威名的事,他都不同意。” 云朵赞同他的话,后又说道:“应帆叔也不肯,说是外门弟子会对此心生不满,江湖上也会对青云宗颇有微词。林叔则说,要等少主回宗,再仔细讨论此事。” “那就回宗再议。”青在言道。 得了青在言的默认,他们说到此事,并未避开容凡。容凡心知这是他们宗内之事,也不多嘴过问。 “容凡,回去的脚程最短也要两天半时间,”青在言骑马很稳,他稍微侧过头,对身后的容凡道,“你可以闭眼歇一歇,抱紧我就好。” 容凡的下巴搁在青在言的肩头,闻言,他说:“我一直在歇,不用担心我。” 青在言不再多说。 虽然重遇容凡的情形完全在意料之外,但青在言不得不承认,如今有容凡在身边了,心里最起码安定了一半。 另一半出了纰漏,悬而未决,如今最差的结果就是找不到万尸林余孽,无法去瘴林内求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敬山一步一步迈向鬼门关。 容凡忽然在他耳边抱怨道:“我还是喜欢夜晚。” 青在言将将回神,回道:“为何?” “晚上你的身体很热,我抱着很舒服。” 而白天的时候,穿的衣服多了,迎面又有冷风,除了身体相贴的部位是热乎乎的,其余地方都不及入夜之后。 青在言想歪了,说道:“容凡,这种话能不能放在心里,别说出来?” 容凡不明白他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愿答应,“不能。” “……你闭眼睡会儿吧。”青在言拍了拍容凡交缠在他腰间的胳膊。 . 入夜,他们已经来到了贤云州周边的县内,容凡下马时趔趄一下,惹得青在言不住向袁端确认药方:“容凡体内真的只有侵经蚀脉散么?为何韩齐都恢复了,容凡还是这样?他下马时差点摔了一跤……” 袁端想为容凡再次诊察,但容凡明显有些抗拒,说道:“我底子差,药效发散比韩齐慢,这很正常。” 袁端想了想,也说:“是这样不错。只是容公子你的脸色不太好,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仔细诊察一番。” “真的没事,路途奔波才会如此,到了青云宗就好了。”容凡说。 袁端为难地等着青在言的指示,后者只盯着容凡的脸,半晌过去,才说道:“行,那就不看了。” 甫一进了房间,青在言就把容凡压在房门上吻了起来,容凡方要配合唇舌交缠,他却退了出去。 “怎么了?”容凡吞咽了一下,他看着青在言无端冷下来的面色,疑惑地问道。 青在言捏住容凡双颊,他想看清容凡嘴里的情形,但容凡识破了他的意图,紧紧抿住嘴。 “张开。”青在言沉声道。 容凡的无声地注视着他,嘴巴仍然紧抿着,浅色的瞳仁闪烁着细微的光亮,倒让人瞧着有些可怜了。 青在言松了手,他实在不知该拿容凡怎么才好。 他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你自己说?”青在言拍了拍容凡的脸,“还是让袁端过来给你看看?” 容凡看着青在言的眼睛,仍旧一言不发。 青在言对谁都游刃有余,唯独对上容凡,就容易变成急脾气。 “你到底……” 青在言还没说完,就被容凡堵住了嘴。 他蹙着眉,血腥味不似方才浓郁,但也难以忽视。 容凡浅尝辄止,很快便放开了青在言,走到桌边倒了水喝。 青在言不愉地跟在他的身后,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凉凉问道:“你嘴里为什么有血?” “不小心咬到舌头了。”容凡回答道。 “真的?”青在言不知是自己疑心重,还是其他原因,这两天容凡说的话,他大多都保持怀疑态度,很难轻易相信。 容凡诚恳地点头,说道:“我几时骗过你?” 青在言才不会被这种反问给蒙过去,他冷哼一声,说:“容凡,你最好没骗我。” 容凡实在讨厌亮堂的环境,他吹熄了油灯,拉着青在言上了床。 二人脱了外袍,又是相拥着抵足而眠。青在言特意留了个心眼,他今夜势必要守着容凡先睡下。 约莫过了两炷香时间,容凡听见青在言的呼吸渐趋平稳悠长,牙关便稍稍用了些力气。 黑暗之中,他不知道青在言拧了拧眉。 容凡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他时不时咬着舌尖,试图用此法驱散困意。 他的眼皮沉重异常,熬到这种程度,几乎一个不注意就会昏睡过去。但在心底的恐惧前,□□的极致困倦也就不算什么了。 “你是不是根本就睡不着?” 耳边乍然响起青在言的质问。 “……”容凡一惊,赶忙松开牙关,一声不吭。 “是睡不着,还是不肯让自己睡着?”青在言又问。 容凡莫名想起高中时学校贴的标语,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容凡,你是不是有病?!”青在言破口大骂。 “不是我有病,”容凡反驳道,“是我学校有病。” 青在言心想,或许容凡就是老天给他的报应,命中注定,躲不开的。 不然怎么容凡的每一句话都足以令他气血上涌? “行。你不睡就不睡。”青在言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你不睡我也不睡,我就陪你熬。” 容凡不回话了,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青在言也在想办法保持清醒时,他才说道:“青在言,我不敢睡。” “……我知道了。” 青在言的心揪了起来。他可以对容凡示弱,并且习以为常,现在换成容凡对他示弱,他就受不住了。听见容凡亲口承认不敢睡,青在言的心居然有了酸胀之感,忧虑得无以复加。 别说方才的怒气了,这时候,他连语气都轻缓到微乎其微,小心翼翼地捧着容凡的脸,他问道:“因为睡着了会做噩梦么?” 容凡用力地揉了揉眼,说:“在梦里面,我会掉进那片湖里,一直往下坠,永远都游不上来。” 说出口时,容凡自己都出乎意料。他对青在言的感情到了何种地步?怎么连这件事都能和青在言说了? 青在言抱着容凡的脑袋,又在容凡额头、脸颊以及嘴唇上亲了又亲,不含**,就是……心疼。 “我和你说过,其实我很喜欢待在水里,我很擅长游泳的。”忘了失忆这个设定,说到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容凡恍然间有种在说起一个毫不相干之人的感受,“每次到了周末,我就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去游泳馆。” 青在言认真地倾听完,小心地询问道:“所以……你之后为什么会怕水?” 或许……说出来会不会好些? 容凡说出那句老话:“我失忆了。” 青在言了然。容凡不愿说。 他没有继续问。此时此刻,不管容凡是真的失忆也好,假的也罢,他都不忍接着问下去了。 他学着小时候见过的带孩子的大人,将容凡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容凡的背。他还在竭力回想,这时候该唱什么歌来哄孩子睡觉,该说些什么来让孩子压惊…… 他没有这样的体验,想了许久也想不起来。 于是青在言只好故作严肃地说道:“不准再咬舌头了。” 容凡没有给他回答。 他又威胁性地添了一句:“我最讨厌血腥味,你要是再咬舌头,以后再亲你我就是狗。” 容凡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你很在意我对吗?” 青在言这回很果断地说道:“容凡,我不会哄一个不在意的人睡觉。” 容凡啄了一下青在言的唇,说:“你直接说你在意我。” “你在意我吗?” 到了这时候,青在言反而不想顺着容凡的意了。从小到大,他都是毫无保留的那个,他也想要别人对他如此。 容凡又亲了亲他。 “你记不记得我怕什么?”青在言问道。 容凡轻声说:“你怕被在意的人丢下。” 青在言哼了一声。 “我以后都不会丢下你了。”容凡承诺道,“我剩下的时间都陪着你,你想我如何,我就如何,你会原谅我吗?” 容凡不迟钝,他不可能察觉不到青在言对他的用心。若不是走心了,青在言对他只是心存试探和猜忌,那远不至于做到如此。 就算青在言总有一天会发现他万尸林余孽的身份,他也不跑了。 特殊情况,停更一天,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承诺 第46章 延期 “容凡,别咬自己了,我守着你睡。”青在言说道,“若是发觉你睡不安稳,我就哄哄你,让你一夜好睡。” 容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咬舌尖了。 他很困,他也知道青在言会说到做到,哄他安眠,但是他仍然不敢睡。 须臾之后,青在言说道:“若是实在不想睡,就与我说说话吧,无论说什么。你不睡,我就陪着你。” “不必这样,”容凡说,“我熬一熬没关系,反正我……”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是青在言不爱听的,容凡及时住了嘴。 “别说。”青在言道。 容凡说:“我没说了。” “在肃凌州的那些天,你去了哪里?”青在言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 容凡一直揉眼睛,长久不睡觉,眼睛过于干涩,困意直让他眼皮发沉,他只能通过这样苍白的方式来驱散一些困意。“我去了一家茶肆。” “不归乡?”青在言已经确定了。 “嗯。”容凡没有隐瞒,问道,“我还在不归乡看见云朵了……你怎么会有不归乡的手牌?” 青在言说道:“六年前,我与不归乡的掌柜在酒坡比武,当时我并不知他的身份,他输了之后,就将不归乡的手牌给了我。” “原来如此,掌柜不肯告诉我,这样听来,也不是很神秘……”容凡偏过头去打了一个哈欠,思维停滞许久,他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后来去不归乡找过我吗?” 青在言说:“去过了,当时从金刀嘴里听见了你的名字。” “阿六?”容凡说。 “是,他叫你阿六。” “阿六不是我的名字,”容凡说道,“那是我不想暴露真名随口说的。” 青在言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无意义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又道:“后来是虞美人叫你去了承义镖局?” 容凡一点不好奇青在言怎么知道这么多消息,“对,她知道我无处可去,算是帮我找了个活儿干。” 青在言笑了一下,说:“不是让你去保住承义镖局的镖旗吗?” “是的,不过崔越很菜,所以也不算帮了什么忙,还能跟着一起走镖。其实押镖是我喜欢的工作,只是……可惜了。”容凡说。 青在言拍了拍他的背,说:“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忙,但是对他们而言,你保住了一众镖师的饭碗,也让成冉避免了负伤上阵的困局。虞美人一开始便是看中了你的一身功夫,我猜的没错吧?” 容凡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又打了一个哈欠,他下意识想要咬住舌尖,念头才起,青在言就有了预料,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巴。 容凡只好放弃,用力揉了揉眼,又被青在言拍开手。 “总镖头是虞美人的姑姑。”容凡说道。 青在言听他说话开始上句不接下句了,心下了然。 “我查到了。”青在言不介意与容凡分享情报,“十九年前,虞美人是默语门的通声,两年后与不归乡的掌柜结识,三年后,她便入了不归乡。” 良久,容凡说:“那……金刀呢?” “金刀,本名杨势坤,掌柜救过他的性命,自那之后,他便入了不归乡,以报掌柜救命之恩。”青在言说道。 容凡没了声音。 他睡着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卷云舒间的罅隙,支窗的杆子倏地倒了下来,窗户一合,逃走了一地银光。 眼前人的睡颜极不安稳,眉心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时而急促喘息,时而呼吸一滞。 容凡将醒的边缘,青在言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坊间八卦,东扯葫芦西扯瓢,想到哪里说哪里。每回青在言说着说着,容凡的眉心便会逐渐松开,睡容愈发安稳。 . 两日后,青云宗,增华堂。 “十月过了二旬,则是一年一度的大比,几十年以来都是按时操办。一年前万尸林消失于江湖,来青云宗学武之人多了几番,今年大比却无故拖后,叫青云宗的声誉往哪里放?”鲁应帆愁苦地说道。 青敬山端坐太师椅上,面色惨白,他不发一词,周身有着让人不敢高声放肆的气场。鲁应帆说完话,目光投向黎江,他需要立场上的支援。 黎江撇开目光,说道:“道理确实如此,大比无故延期,着实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 青在言噙着笑,扫视一圈。蒋谦之事到现在他没有在宗门内说起,原先蒙在鼓里的那些人,直到今日也不知他曾在贤云州的大牢里蹲了三个月。 “我有话想说。”他道。 其余人听得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大比,是在外门弟子中选拔个中翘楚,让其成为内门弟子,这与外门招收弟子并不相干。” “如何不相干?”鲁应帆言辞激动道,“青云宗是享誉江湖的大宗门,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我们无故拖后大比,旁人定会猜想,青云宗是否实力式微,连选拔内门弟子的大比都不操办了,缺钱?还是缺长老?这样一来,就算只是猜想,以后青云宗的名声也会越来越差!” 阙优是在座的唯一一位女长老,她轻轻顺着披肩的长发,白皙瘦长的手指在青丝中穿插而过。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大家的耳中:“应帆师兄,你此番言重了。不过是延后一场大比,何以连累青云宗的名声?如今的青云宗人才济济,每日收到的挑战书都堆成了山,江湖高手榜上青云宗的实力不容小觑,这些足以证明青云宗的实力。一场宗内选拔弟子的大比而已,担不上那么大的分量。” 黎江急切地说:“不论担不担得上那么大的分量,事出都应当有因,总不好无故拖延大比,叫旁人随意置喙青云宗去?叫那些费了时力和心思准备大比的外门弟子怎么办?” 阙优略一沉吟,曼声道:“确是如此。小言,你告诉姑姑,为何要将大比延后呢?” 青在言佯装求助般看了眼青敬山,后者无甚反应,他才苦恼道:“不瞒各位,我一直觉得宗门里有存心不良的人作祟。之前内门有一位名叫蒋谦的内门弟子,诸位长辈都熟识,他费尽心思选拔成为内门弟子,蛰伏在我身边十七年,用奸计害我入狱。我怕还有像他这样的人出现,所以才要将大比延后,免得顾此失彼,眼下所有的内门弟子都没查清楚,又进来了新的一批。” 此言一出,五位长老俱大惊,他们正襟危坐,神色严肃。鲁应帆更是憋红了脸,他大手一拍案几,震翻了茶盏,“何人如此大胆,敢在青云宗内放肆?!” “应帆叔,您先别生气,”青在言劝道,“这件事我还在排查,一有结果,我定会悉数告知。只是小人在暗,我们在明,排查起来属实不易。希望各位长辈能叫底下弟子配合与我。” 鲁应帆立即应声:“那是自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打青云宗的算盘,揪出来必要严刑拷讯,绝不可轻易放过!” 青在言颔首:“应帆叔说得对。” 黎江深深蹙眉,沉声道:“蒋谦之事何时发生的,小言你怎么才说?!” “估摸有五个月了。”青在言回道。 “五个月?!”黎江喝道。 诸严这才出声,惊异道:“我鲜少回宗,想不到这大半年的时间,发生了这般匪夷所思之事……” 黎江许久不再言语。小言出事,他却不知,再一看敬山沉着的神色,想来敬山是了然的。这说明小言认为五位长老中,有人不可信,所以便一并都防着了。 青敬山这时候才发话了,他环视一眼其余五人,温和地说道:“小言做事确实是鲁莽了些,但毕竟事出有因。关于大比延后之事,你们怎么想?” 言尽于此,剩下五人只能统一了立场,都同意将大比延期。 不管他们其中是否有暗桩,最起码青在言明面上第一次说到此事,而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出了疏忽,就对青云宗极为不利,他们不可能有异议。 . 黎晚晴一得到青在言带容凡回宗的消息,急性子使然,才从议事堂出来,她就匆匆赶去见容凡。 未至紫烟山,韩齐将她拦下,与她说起重逢容凡一事。他这些天极度苦恼,希望有人来给他支招,云朵日日为少主奔前忙后,没有空闲听他唠叨。 “现在容凡于我有大恩,我对他说过,若是他有需要,我定万所不辞——”韩齐苦恼地说,“可若是有朝一日,容凡的身份暴露,对青云宗不利,我该怎么办?我帮谁啊?” 黎晚晴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你该考虑的事么?” “难道不是么?”韩齐没听明白,“大小姐,说仔细一些,我脑子转不过弯。” 黎晚晴往他后脑勺甩了一巴掌,说道:“到那时候,该苦恼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好少主,明白么?” 韩齐还是不解:“我不就在与你说这件事么,如果到时候容凡与少主身份相对,我帮谁啊?容凡于我是舍命相救的大恩,我……” 黎晚晴不想与他啰嗦,道:“少主是少主,青云宗是青云宗,说之前,你要把他们俩分开来!” “何意?”韩齐懵懂。 黎晚晴脚步一点,不再理会韩齐,施展轻功去往青在言的庭院。 青在言可以与青云宗分开,但她不行,她必须知道容凡的底细。 第47章 审问 容凡回到熟悉的厢房内,抱起阔别了近一个月的桥桥,声音软得不像话,桥桥还认得他,对他勾了勾尾巴。 竹七又被少主安排来看着容凡,乍眼看到容凡,他惊了一瞬。容公子原本就病弱,如今更是宛若风前残烛,犹有摇摇欲坠之感。黎晚晴看见容凡时,与竹七所想别无二致。 “黎姑娘?”容凡抱着猫斜倚在门框上,见黎晚晴过来,他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黎晚晴屏退竹七,走入厢房并关上了房门。 “许久不见,”黎晚晴上下扫了容凡一眼,说道,“近来可好?” 容凡说:“多谢黎姑娘关心,我还不错,心情也可以。” 黎晚晴毫不见外地往里屋走,在茶案前坐下,道:“今日你我都有空闲,不如坐下好好说说闲话?” 容凡将桥桥放下,见黎晚晴欲沏茶,他去开了窗,以便透气。对黎晚晴的来意,他心里大概有数。 再盘坐茶案前,容凡细心瞧着黎晚晴的手下功夫,小火炉里银丝炭漾着青白色的火焰,火炉之上,清水煮出汩汩之声,黎晚晴手腕翻转,烫过杯,润过茶,再将滚水注入茶壶中,刹那间便氤氲了满室的茶香。 他在全心全意欣赏茶艺时,黎晚晴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留意他的神情变化。 她以为容凡浑然不觉,不过是容凡喜欢一心一用,不在意她的目光罢了。 “我从韩齐口中知道了在言哥哥如何将你带回青云宗的。”黎晚晴倒了两杯茶,说道,“听闻你怕水?” 容凡接过她递来的茶,道:“很怕。” “既是怕水,你为何还要下水去救人?”黎晚晴盯着他浅啜了一小口茶,问道,“我很难相信世上果真会有你这般痴傻之人。” 容凡笑问:“我这条命反正也到了头,若是真能将人救上来,岂不是赚了?就算救不上来,我也没什么损失。” 黎晚晴撇着茶沫,忽道:“在言哥哥当时找了你许久,偌大的肃凌州城内,你如何藏匿的?” “不归乡。”容凡说。 黎晚晴说:“他们怎么会放你入内?” 容凡说:“放谁入内,全凭掌柜心情。毕竟……掌柜给人手牌不也全凭心情么?” 黎晚晴略略颔首。 品着香茗,两炷香时间悄然而过。黎晚晴的视线掠过窗外的飞鸟,终于收入室内,停在眼前之人的脸上。容凡恰好抬眼,二人相视间,黎晚晴的指尖敲了敲桌面,道:“你叫什么?真名是阿六,还是容凡?抑或二者皆非你真名?” 此时此刻的容凡像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黎晚晴问什么,他就木讷地回答什么。 “容凡。”他道。 “下水之前,你是否已经知道溺水之人是韩齐?” “我不知道。”容凡回答。 “你真的怕水么?” 容凡点了点头。 “你是否知晓当时青云宗人已经赶往了那片湖?” “我不知道。” 黎晚晴没有片刻停顿,问题纷至沓来:“你真的失忆了?” “失忆?”这两个字让容凡有了些许凝滞,他仿佛陷入了自顾自的思索之中。 黎晚晴以为他并未听清,重复一遍:“容凡,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容凡定定地看着她,说:“我想失忆。” “你想失忆?”黎晚晴蹙眉,“所以你并未失忆,对么?” 容凡点头。 看见他的反应,黎晚晴的神色顿时变得冰冷,她接着问道:“容凡,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我的,真实身份?”容凡闭上眼,思考了很久,才答道,“我刚刚毕业,那么我的真实身份算是应届毕业生吗?” 黎晚晴愣了愣,“应届毕业生?” 这是什么组织?与青云宗结过仇么? 先记下来。 “那你来到青云宗,是否心存不轨?”她问。 容凡说:“我没有啊,我是被青在言带回来的。” “你对在言哥哥,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黎晚晴盯住容凡的双眼,问道。 容凡歪了歪头,答非所问:“我跟他结婚了。” …… . 后院之中,来回踱步的竹七转身之际撞上了神色匆匆的韩齐,不禁一震,问道:“为什么如此慌忙?” 韩齐攥着他的双手,着急地问道:“没打起来吧?!” 竹七呆愣愣地说道:“你说容公子和黎大小姐?” “对呀!” “没,他们在屋里面喝茶呢,”竹七哭笑不得地给韩齐顺了顺气,说道,“你怎会以为他们打起来了?” 韩齐心中隐有不祥的预感,黎晚晴那般坚定地往容凡住处赶来,怎会只是来找容凡喝茶? “黎大小姐不让你进去?”他定了定神,问道。 竹七点点头:“所以我就在外面候着了。” 韩齐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竹七会意,二人悄声走到厢房的窗边,一同蹲下,试图听清里头的动静。 正在接受审问的容凡直直抬手,指着窗户,说:“有人。” 黎晚晴取过手边的一只茶杯,砸向了窗杆,窗户“啪”地一声阖了起来。 韩齐:“……” 不让听,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脑子一转,说:“我去找江时吟!” . 益宁堂内,江时吟正在督促其余师弟师妹分拣药材,整理药方,乍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响,便知来人是谁,他淡淡抬眸,那人已然凑到了他的眼前。 “江时吟,我有话要问你!”韩齐道。 江时吟说:“问。” 韩齐拽着江时吟往人少的地方去,问道:“黎大小姐是不是来找过你?” “嗯。” “她找你是不是要了罔言丹?”韩齐开门见山。 “是。”江时吟突然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韩齐,道,“你是为了容公子来找我的么?” 韩齐紧紧皱起眉,说:“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凡于我有舍命相救之恩!” 江时吟说:“所以?” “罔言丹是不是会损人心智?”韩齐紧张道。 “会。”江时吟简单道。 “那怎么办!”韩齐双手抱着脑袋,一旦他面临无法解决的难题时,他便会如此,“以后容凡是不是会变成痴傻之人了?” 江时吟说:“黎姑娘取走的罔言丹磨成了药粉,若是只用不到一半的剂量,一两天就能恢复如常。” “黎大小姐问过你剂量的事吗?” “问过。” 韩齐登时责怪道:“那你不早说,害我担心容凡!” 除了替容凡担心,也怕黎大小姐下手没有轻重,容凡日后变得痴傻,少主与黎大小姐之间难免心生嫌隙。 江时吟:“我该回去了。” 韩齐一颗心已经放了下来,闻言,他摆了摆手,随口道:“你回去吧。” . 晚霞将尽,黎晚晴终于起身,道:“我该走了。” 容凡把茶具稍微收拾了,也跟着一道起身,说:“我饿了。” 黎晚晴道:“在言哥哥会带你去用饭的。” 现在的容凡虚实不辨,心性倒退了不少,撒下罔言丹的药粉前,黎晚晴斟酌了剂量,要不了几天,容凡就能恢复心智了。 这半日时间,她问了许多问题,可得到的答案并不确切,她仍然不知容凡的真正底细。 容凡说他没有失忆,但这半日下来,黎晚晴却觉得他失忆之事板上钉钉。 “你的出现太不寻常,我用罔言丹来审问你,是为青云宗之安危着想。”黎晚晴说,“我想在言哥哥对你是用了心的,既然他不忍如此,便由我来做。若你清醒了,尽可来责于我,我等着与你切磋。” 容凡安安静静地站在茶案旁,听完黎晚晴的话,他说道:“青在言什么时候回来?” 黎晚晴转身便走。 走到门槛处,黎晚晴又停下来,她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瓷瓶抛给容凡:“容凡,这是我以前身子弱的时候,我爹特意从安伯那里要来的还元丹,虽比不上益寿丹那般的神效,但也能让你勉强多活几日。我反正吃不上,留着也是浪费,给你好了,不用谢我。” 说罢,黎晚晴就利落地大步跨过门槛,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 屋内是散不开的汤药味,苦得人喉咙发紧、胃里翻滚。 青敬山面无表情地将一碗黑乎乎的药喝下肚,接着从容地拿了帕子擦嘴。坐在身旁的青在言神情戚戚,让他长叹一声:“小言,别苦着脸。我这几天能感到身体好很多了。” 青在言用力抹了一把脸,再睁眼时,已经换了副表情。 “你将大比延后的真正原因摆到台面上来说,是有了其他打算?”青敬山问道。 “爹你都知道。”青在言转开眼,说道,“蒋谦成功将我陷害,宗门内定有位高者于背后相助。我今日将延后大比的决定和原因全盘托出,不过是念及靠我排查势单力薄罢了。我能想到的东西,几位长老很快也能想到,不如靠他们的力量去相互掣肘和调查。” 青敬山忽然说道:“小言,如果不从宗门内部下手,那要做什么才能毁掉一个大门派?” 青在言瞬间抬眸,惊疑道:“名声?” “毁掉一个宗门的名声,从谁着手最为立竿见影?” “宗主。”青在言锁紧眉心。 青敬山笑了笑,刚想说话,脸色却猝然青白,汗如雨下,一张俊美的面容尽显虚弱。 青在言慌忙扶住他,道:“爹,你才吃过药,怎么这么快就……” 青敬山闭着眼,将体内横冲直撞的疼痛熬过一阵,才缓声说道:“越到后面,药效于我就越小……” 青在言咬着唇沉默,茫然无措地剥了剥指尖。 “天命如此,不是早就知道么?”青敬山说。 “爹,为了我,你再多坚持一些时日,我去找千足蛇,我不信那瘴气没有解的法子……” “千足蛇避世已久,要找到他们,连当朝天子也不得法,你千万不要犯傻。”青敬山有些忧心,“除了你,这世上的东西,我没什么舍不得的。” 青在言的指尖发着抖,鲜红的血从伤口里不断渗出。 青敬山说:“小言,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要毁掉我的名声,散布什么消息最能切中要害,引起波澜。” 青在言不想说。 “如若他们真的将那事散布出去,我也不怕,只是你会平白遭受很多流言蜚语。”青敬山说得很慢,边说边抑制疼痛引起的颤抖,“不过也并非百害而无一利,消息被散布出去后,你排查的范围就会小很多。” 青在言依然沉默。 “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是我的故交。”青敬山说道,“许墨行,白阙卿,还有你黎叔……大概就这三人了吧。” 第48章 心事 黎晚晴吩咐弟子去传风堂,打听“应届毕业生”的消息。照白山上,她遇见了满脸凝重的黎江,问道:“爹,怎么了?” 黎江叹了口气,把蒋谦之事说给黎晚晴听了,又道:“晚晴,那三个月里,你没有认出蒋谦么?” “没有。”黎晚晴凝眉,五个多月前,宗内的人都以为蒋谦意外身亡,谁曾想他竟是扮作了青在言的模样,出意外的人反而是真正的青在言…… “看来五位长老之中,有谁不对——”黎晚晴虽是在这些长老跟前长大,但涉及宗门安危,她并不会感情用事,“爹,你心里有没有猜测?” 父女俩同时陷入深思。 鲁应帆轻财任侠,眼里容不得沙子,把青云宗看得比命还重要,虽然性子急不沉稳,说出的话总也不经思考,但他的嫌疑可以排除。 阙优常年在外游历,只有大比之前才会回一趟宗门,收徒过后不到一个月又会离宗,青在言被陷害时,她已在北岭待了两个月之久。 林遥,对待弟子极其严苛,武功高强却从不应下江湖的挑战书,直到如今在江湖高手榜上仍未有一席之位,然而对上同辈师兄弟,他便是最沉默的那个,仿佛时时都在看人眼色,从小到大都喜欢跟在黎江后头。 诸严,性情散漫,每次离宗必是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在宗内,除了青敬山,他座下的弟子最多。 “爹,你觉得林遥叔与诸严叔,谁更有嫌疑?”黎晚晴问道。 这四人与黎江情同手足,黎江猜不出,也实在不愿猜。他道:“孰是孰非,日后自有分晓。晚晴,你这些日子帮着小言分分忧,别叫小言太过烦扰。” 黎晚晴说:“我不是帮他分忧,青云宗的事,也是我的事。” 黎江听了,欣慰地说道:“是了,青云宗的事,就是小言与你二人的事,毕竟日后青云宗是要到你孩子手里的。” “……爹,你在说什么?”黎晚晴极为不快,道,“你明明知道在言哥哥已经成婚了!” 黎江说道:“晚晴,难道你没有发觉么?正是因为你不曾将蒋谦认出,小言置气于你,故而随意带回了个男子,仓促与男子成了婚。只要你帮小言分忧,他自能看到你的用心,至于他与容凡,那都是当不得真的。” 黎晚晴匪夷所思,道:“爹,莫非你从未想过,在言哥哥与容凡仓促成婚,是为了将你应付过去么?” 黎江说:“婚事不是儿戏,若是为了应付我,小言大可以寻一个女子,何必非与男子成婚?正是因为他知道,断袖之癖是当不了真的,日后消了气,小言自会与你重归于好。” “胡说!我与在言哥哥从来就没好过!”黎晚晴第一次将埋藏心底的话说出了口,“爹,你当时没能得到宗主之位,江湖都在传青云宗易了主,你气不过,却不忍与青叔有龃龉,又可惜膝下没有儿子,所以从我懂事起,你就要我日日跟着在言哥哥,时时告诉我,等我与在言哥哥都长大了,在言哥哥就要娶我,我与他的孩子继承宗主之位后,黎家的血脉便重新夺回了青云宗……可是,爹,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就不喜欢在言哥哥,他也根本不喜欢我!若是想要黎家的血脉重新夺回青云宗,凭什么我不可以?我身上流的难道就不是黎家的血吗?!” 一番话下来,黎江讷讷不能言。 黎晚晴从小就懂事,从未与他说过这些。 “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奇怪吧,为什么一直听话的女儿会突然与你说这些?”黎晚晴看着黎江哑然诧异的神色,说道,“因为你每回见过青叔后,都会叹气,我见你如此,一直不忍说这些,我想,也许我一直听你的,将来与在言哥哥成婚生子,你就会高兴了。” 黎江默然。 “爹,在言哥哥与容凡是真心的,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长久压抑之后的宣泄,让黎晚晴觉得无比疲惫,“我做任何事,都只是为了青云宗,不是为了帮在言哥哥分忧。” . 堂屋里,容凡坐姿端正,安安静静地低头夹菜。 青在言一回来就看出他状态不对,听竹七说黎晚晴来过,旋即猜出来龙去脉,知道黎晚晴什么也没问出来,否则不会没有动静。韩齐后来又叫他放心,罔言丹磨成了药粉,剂量不大,最多两日便可恢复。 容凡吃饭前还与他说什么“电视没关”,青在言听了就算了,容凡时不时说些奇怪的话,他习惯了听不懂。 “这一碟是你喜欢的杏仁酥,”青在言把点心放在容凡手边,说道,“吃过饭,我带你去照白山消消食。” “好哦。”容凡点点头,说,“但我不要吃杏仁酥了。” “为什么?”青在言问他。 “没有为什么。”容凡说。 吃过饭,青在言忽然问道:“你当时,为什么要逃?” 容凡仔细擦过嘴,说:“因为不逃的话,我就容易死。” “这样说来,你的身份与青云宗有仇?” “你也想知道我的身份吗?”容凡笑了一下,说,“我的身份是应届毕业生。” 青在言皱了皱眉,又是不明白的东西。 容凡倏地顿了一下,说:“青在言,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 “你变成魔头的时间。”容凡苦恼道,“你为什么会变成大反派?是不是因为你爹?” “……你知道些什么?”青在言眸光一凛。 容凡双手支颐,苦思冥想,说道:“我乱猜的,具体的内容,我也想知道。” 青在言却没那么容易放心。 容凡怎么会突然说到青敬山? 他又为什么会因为青敬山变成魔头? 思索间,二人离了紫烟山,上了照白山,来到上回青在言第一次出手试探容凡的山头。今夜黑云漫天,凉风习习,容凡兴致很高,将草地上的落叶堆成小山,再拼凑出两个拥抱的小人。 “哪边是我?”青在言问他。 容凡说:“都可以,反正没什么差别。” “也对。” “这是我们俩小时候,你跟我抱在一起。”容凡很是认真地说道,“这样你跟我的童年,就都有人抱着了。” 青在言扬起唇角,他挡住风,以免两个小人被风吹散。 . 同顺镖局接到默语门的消息,他们不能直接从湮州到达贤云州,必须绕一条路,穿过义州,从乐诗县进入贤云州。原本还剩四天的脚程,顿时又多了五天。 既是同一个托镖人,承义镖局自然也收到了消息,也得从义州绕路。 很不巧,两家镖局又在同一家客栈住宿。 那天发觉阿六失踪后,两家镖局都派了人手,花了一天的时间,几乎将湮州城翻了个底朝天,然而都一无所获。 崔越为此大发雷霆,□□难得,侵经蚀脉散难得,下药的好时机更难得。如此的天时地利,偏就差一道人和。 他在梦里将阿六的衣服扒过几回,每次都以为能瞧清楚衣服底下的胜景时,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白皙。为此,他更加懊恼,每日都没有好脸色。 吃饭时,崔越故意坐到成冉等人隔壁桌,说道:“好几日了,你们一点阿六的消息都没有么?” 茅运扬斜了他一眼,承义的人根本不愿搭理崔越。 崔越又说:“罢了,阿六使得是青云宗的功夫,兴许到了贤云州,我与阿六有缘就会相见。” 茅运扬忍不住刺道:“说不定阿六就是因为看你恶心才消失的,省得你找到他,再去碍他的眼。” 崔越阴森道:“你敢再说一遍么?” 茅运扬低头大声扒着饭,一个人吃出三个人的动静。 崔越瞪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说道:“虽然阿六不是青云宗的弟子,但是贤云州是阿六的故乡,我算过,我与阿六情缘未尽,来日见了他,必能将此缘续上。” 承义的人加快速度吃完饭,赶紧回房休息了。 同顺的镖师说道:“少镖头届时果真要在贤云州多待几日?” 崔越说:“你不情愿?” “不是不是,”镖师讪笑两声,说道,“只是我想起,之前在肃凌州挑战少镖头的丫头片子,就是青云宗黎江的女儿,黎晚晴……就算此行见不到阿六,少镖头也能去会会黎晚晴不是?” 崔越闻言,挑了挑眉。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镖师讨好地嘿嘿一笑。 “不过呢,我心里只有阿六,满心满眼都是他。黎晚晴什么的,我已经不放眼里了。”崔越说。 阿六失踪之后,崔越这些天想起他,连曾经的痛苦都变得甜蜜。他回味自己是如何爬上容凡的床,如何被容凡踹了一脚,又如何被容凡掐着脖子狠掼在地……崔越重重喘息,手下动作加快。 若是能与阿六再见,他不介意阿六再掐他一回,掐死也行。 掐死…… 崔越低吼一声,渐渐平复着呼吸。 思维冷静下来,崔越再回想当日情景。 他对上阿六,犹如螳臂当车,没有半分抵挡之力。 阿六的身法诡异,如今一细想,却是有些熟悉。 崔越又想起许久以前,他跟着崔父走镖,途遇一桩灭宗大案——万尸林一夜之间屠尽轩辕门,自此,万尸林之名震动江湖。 少年时的崔越听了一夜惨叫,崔父捂住了他的眼,但他依旧能够透过指缝看见…… 万尸林之人如同鬼魅般的身法。 崔越眯了眯眼,兴味道:“万尸林竟有余孽残存于世……” 第49章 月下 十月十五,圆月当空。 青在言带了两壶酒回来,见容凡坐在前院的桂花树下,他扬了扬眉,含笑说道:“你与我可真是心有灵犀。” 容凡的心性已然恢复如常,他笑道:“少主,你之前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青在言从屋里取了酒杯过来,他一边走向容凡,一边反问道:“什么话?” 容凡便以为这只酒杯是为自己准备的,而青在言则是打算对壶吹。 “抽刀断水水更流,”容凡知道青在言心有郁结多日,既是玩笑,也是认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 “是么?”青在言觑他一眼,不以为意道,“说不定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呢?” “少主海量,喝得醉么?”容凡抬眉。 青在言倒满酒,容凡欲取过酒杯,青在言却拦下他的手:“你陪我喝。” “意思是我就光看着你喝?”容凡愣了一下,“不能吧?” 青在言又斜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白,就你这样的身体,还能喝酒么? 容凡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取过青在言手中那杯,仰头喝了一口,动作之豪爽让人以为他千杯不倒,事实上只一口就让他五官拧紧,“不是,你喝这么烈的酒吗?” 这不是存心往醉过去的方向喝吗? 青在言到底在心烦什么? “你别喝了,本来就不是为你准备的。”青在言把酒杯夺了回来,手中的分量告诉他,容凡已经将杯中酒喝光了。 青在言只好再满上一杯,说道:“你要醉了。” 合卺酒那般清浅,容凡都能醉,何况是今日的烈酒。 “确实。”容凡已经开始晕乎了。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青在言一杯续一杯,很快喝光了其中一壶酒,好奇地问道:“你有醉意了吗?” 青在言摇了摇头,说:“没有。” 他很羡慕容凡,喝一口酒就会醉过去,他实在想知道,酒醉之后能不能暂且忘了烦心之事? “青在言,你在烦些什么呢?”容凡趴在桌上,拎起另外一只酒壶,不想让青在言喝得太赶。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没想到自己能听见答案。 他与青在言可以夜夜相拥而眠,但是他们二人对彼此的了解,可以说是接近于零。青在言从他这里问不到想要的消息,他也不向青在言问起与他无关的任何事。 二人看似亲密,事实上处处都界限分明。 青在言偏过头去,喝得太猛,虽不至于喝醉,但一时仍有些难受,他说:“我爹……就要离开我了。” 容凡说:“是我想的那种离开么?” 他以为青敬山的死是受人陷害,青在言才会因此变成与正道为敌的大反派。可听青在言这样说,莫非青敬山的死并非他想的那般,这些人都早有预料? “和你一样,过不了多久,你们都会离开我。”青在言说道。 容凡说:“你爹和我一样,身体不好么?” 既然青在言愿意回答,容凡便抓住这个机会,希望了解更多。 “他……患了不治之绝症。”青在言从容凡手里拿走酒壶,道,“和你一样,治不了的。” 容凡想到了什么,他按了按因酒醉而发胀的太阳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说道:“是不是只要找到千足蛇,宗主的情况就能转危为安了?” 青在言看着他,说:“若是能进瘴林,以后你也能一直陪着我了。” 要进瘴林,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万尸林余孽身上。 容凡没往下继续说。 青在言果然海量,这样烈的酒,几乎两壶全由他一人喝下,他的目光却依旧清明,丝毫没有醉态。 “容凡,怎么办?好像没有办法了。”青在言喝完了酒,学容凡的样子,趴在桌上,但是这个姿势并不舒服,“我以为我能找到万尸林的人,可是我失败了,我爹又要丢下我了。” 又要? 青敬山从前还丢下过青在言么?容凡稀里糊涂地想着,难怪青在言最怕被在意的人丢下,原是有这样的根源在。 他突然说:“少主,我觉得宗主与你的关系,并不像寻常的父子。” “你才发觉?”青在言笑问。 容凡怔住,他以为这不是好问出口的秘辛,若是他未酒醉,绝不会问出这种冒犯的问题。 看青在言反应,这件事好像不是什么秘密? “那宗主与你,是什么关系?”容凡干巴巴地问道。 青在言今夜有问必答,他道:“我刚出生就被扔到一个佛寺里,长到三岁,又被丢在了一个村子里,再后来,这个村子因为一次起乩,说我给村子带去了不祥,就也不要我了,还欲将我烧死,当时,我爹途经那座小山,遇见了正在逃命的我,便将我带上。自那之后,我就认他作爹,跟着他姓了。” “……宗主后来也将你丢下过?”容凡着实没想到青在言的童年经历这样坎坷复杂。 “丢下过,不止一次。”青在言耸肩笑道,“那时候他才二十岁,我五岁,他在回青云宗的路上,将我丢下过三次。我记得清清楚楚。” 容凡听得很不是滋味,道:“宗主为何将你丢下?” “他说,带我来青云宗,就是在害我。”青在言神秘道,“你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么?” 容凡茫然地摇了摇头。 青在言将两只酒壶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道:“我也不知道,到现在都不知道。” 看容凡跟着忧愁起来,青在言变戏法似的,抽出了一把折扇,说道:“瞧瞧,青家的传世情扇!” 容凡认真地看着他。 或许是容凡的目光太过诚挚,喝醉的模样实在好骗,青在言居然有了些赧意,他摸了摸鼻尖,将扇子打开,说道:“刚才我说了那么多,现在是不是轮到你说了?” 容凡朝他伸手,青在言会意,将扇子收起放在他的手心。 “说什么?”容凡把扇子放进怀里。 “说说你的过往。”青在言说。 在容凡服下罔言丹的那两天,青在言不止一次地问过他是否失忆,每次容凡的回答都是固定的——他没有失忆,但是他想失忆。 “我的过往啊——”容凡弯了弯眼睛,狡黠地笑了笑,说道,“不能说。” “为什么?”青在言问道。 容凡故弄玄虚道:“说了怕你心疼我。” 青在言抿了抿唇,本以为喝醉了的容凡能卸下些心防,可惜事与愿违,容凡依旧不愿意深说。就连罔言丹发挥功效时,一旦触及这些问题,容凡也会用失忆来躲避不想回答又无法作假的情况。 青在言其实早有发觉,他与容凡之间,看似容凡被动,事实上,那不过是容凡甘愿被动,所以他对容凡所知甚少。 看似容凡同样不了解他,不过是容凡不感兴趣,所以从不问起。 而只要是容凡探知过的问题,容凡都得到了答案。 察觉到青在言陡然的沉默,容凡顿了顿,说道:“要不然,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之前走镖途中听过的传闻。” 青在言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听说有一个**,村子里有会生啖人肉的女鬼,”容凡慢慢回忆着那日的听闻,一边说道,“白天的时候,女鬼被封在石头里,只有夜晚才会出来——青在言,你听过**吗?” 青在言意兴阑珊地说:“没听过。我讨厌怪力乱神的东西。” 容凡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青在言曾经因为村里的人起乩被丢弃,合该讨厌怪力乱神之事。 青在言说:“不过听上去似乎有点意思,我倒是想知道那个生啖人肉的女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凡装乖不语。喝醉了的他对于说错话一事,相当介怀。 青在言默默与他对视。 未几,青在言抓过他的衣领,他默契地吻上青在言的唇,闭上眼。青在言的味道让他醉意更深,只觉头昏耳热。 . 传风堂有了万尸林余孽的消息,因着青在言一直留意,故而消息出来的当时,云朵就花重金将消息买下,以免消息继续放出。匆匆赶回宗后,她汇报道:“少主,传风堂有万尸林的消息了。” 青在言登时凝重道:“有下落了?” “有人对传风堂放出消息,说是万尸林有余孽残活于世,我将消息买下,只等那传信之人的回音。” 青在言眉心微皱,这道消息对他的价值不算高。 “少主,那人放出的消息还说……”云朵很少将这种不确定之事纳入汇报的范围里,但接下来的消息,实在是…… 她继续道:“说是有一万尸林人,或许正在贤云州内,外貌上乘,声音有如天籁,身穿粗布麻袍。那人还说,若是有人注意到此人,务必与他取得联系,他必将重金酬谢。” 青在言微微一滞,竟然也有人打万尸林余孽的主意? 云朵说:“此外,不归乡传来消息,湮州的其中一个万尸林人,于三日前身死。但其余一人守着,我们的人无法验尸。” 青在言吩咐道:“继续留意传风堂的消息,尽快与放消息的人取得联系。” 第50章 决心 韩齐催着江时吟拣了些补虚健体的药材,又叫上袁端帮忙把药材煎好。 等了半晌,韩齐终于端着煎好的汤药,去了容凡的住处。近两天,他卸下了很多思想包袱,加上容凡比前些日子要好沟通了许多,故而面对容凡,他又可以大大咧咧起来。 “又来给我送药啊?”容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青在言刚走,韩齐就来了,带着浓郁的药材苦涩,闻了让人不禁反胃。 韩齐端来的一盅汤药放在桌上,又掏出一袋子糖,说:“喏,齐全了,这回总不能把你给喝吐了。” 他没有夸张,第一次给容凡送药的时候,容凡真的被苦吐了,才抿下两口,就跑外面吐了个昏天黑地。 容凡拿了一颗糖送进嘴里,暂且无视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汤药,状若无意道:“宗主的身体近来可有好转?” 韩齐听了,顿时垂下眉眼,说道:“你看少主这些天的样子,也知道了……不过,宗主这两天恢复了胃口,算是近来唯一的一件好事了吧。” “只要找到万尸林的人,就一定可以寻到解药么?”容凡问道。 看着面前同样行将就木的容凡,韩齐顿了顿,说:“非也,其实……都是在赌。元易行是千足蛇的弟子,在这世上,我们能寻到唯一与千足蛇有关联的,就只剩万尸林的那些人了。” 容凡了然。说白了就是赌概率,就算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万尸林人,也不代表人家就能够安然无恙地进入瘴林。 只是现在连赌的资本都没有,观青在言的现状,如今找到万尸林人都希望渺茫。 容凡将糖咬碎,捏着鼻子将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韩齐飞快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说:“赶紧的,这次别浪费了。” 容凡含住糖,笑说:“还是我齐哥对我好。” “你叫我什么?”韩齐也笑了,“齐哥?第一次听人这样叫我!” “不喜欢?”容凡挑了挑眉,咬碎糖将苦味压下,“我以为你听了会很爽。” 韩齐忽地抹了一下太阳穴上的疤痕,说:“被你这样一喊,就好像我已经刀口舔血很多年了!” “你这道疤是怎么弄的?”这条疤痕很长,从韩齐的左边太阳穴直直爬进发间,容凡老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觉得问出口有些冒犯,今天终于有了机会。 韩齐简单说道:“几年前出宗历练,被万尸林的鬼手丝伤了。” “哦。” 容凡心想,果然一问一个准,仇恨啊,伤疤啊,诸如此类,认准万尸林准没错。 “不若……”韩齐眼珠子一转,说道,“你叫我疤哥,这样更霸气!” 容凡点了点头,随即改口:“好嘞,疤哥。” 韩齐说:“少主面前,你不要这样喊我啊,首先你是少主的夫人,其次我比你小。我怕少主听见会说我。” . 次日,青在言陪容凡缓过起床气之后,忽然不急着走了,容凡奇怪:“少主今日得闲了?” 青在言埋在他脖子上吸了一口,才懒懒说道:“对,本少主今日得了闲,这就带你出宗游玩。” 容凡振臂欢呼两声,说:“秋游咯。” “秋游?”青在言用两指捻了一下被子的厚度,告诉容凡说,“已经入冬了。” “那就去冬游。”容凡将被子一掀,解脱道,“今天终于可以不用喝药了!” 青在言知道韩齐来送药一事,听见容凡如蒙大赦的语气,忍俊不禁。 出发之前,容凡见袁端特意来为青在言捣鼓了一阵,他洗漱去了,忍着没去观摩。 再回房间,容凡便有了答案。 青在言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浓眉下是两道上扬的细眼,鼻梁上多了两颗痣,上颊两团雀斑。 还好,容凡盯着青在言的嘴看了会儿,熟悉又陌生。 他凑上去亲了一下,唇珠依然饱满。 “认不得我了?”青在言轻笑道。 “认得。”容凡说。 青在言不信,说道:“你当然认得,我就在这易容,你回了房,见了我,当然知我是谁。” 容凡并不辩驳。 他心底却有个念头,就算他不知青在言易容了,再见青在言,也能将他认出来。 易容后的青在言很快带着容凡出了青云宗,走在贤云州的街道上,易过容后的青在言不像上次那回惹人注目。 . 一家名叫悦归居的客栈内,青在言让容凡在一楼候着,他自行上了楼,身形很快消失在容凡的视线中。 容凡找了个空桌坐下,漫不经心地打量悦归居的装潢。 就是一家上乘的客栈的模样。 他等了两刻钟时间,青在言才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容凡冲青在言招了招手。 “好了吗?”等青在言过来,容凡问道。 容凡果然不会过问自己的事。 青在言心想。 “你不好奇吗?” 容凡说:“好奇。” “好奇为什么不问我?”青在言没有动身,他也在桌旁坐下,叫人上了一壶茶。 容凡说:“这是你的事,我不好过问吧?” 他心里的问题堆积如山,百分之九十九他都不会选择问出口,一来有些问题实在冒犯,二来则是边界感使然。 青在言不再执着于他发问,而是主动说道:“悦归居属于传风堂,我来这里,是为了打听消息。” 容凡讶然,环首四顾,原来这里是传风堂的一处据点啊。 “打听万尸林人的消息吗?”容凡试探地问道。 “对。” 容凡说:“打听到了吗?” “没有。”青在言说,“只是知道,又死了一个。” 容凡旋即想起虞美人说的那句话,思忖道,万尸林人果然如他所想,都活不了多久吧? 他没问出口,问了也是徒增青在言的烦扰。 在悦归居用过午饭,二人下午去了一家茶肆,听说书人讲了几个话本,大多是男女私情之流,偶有几个江湖传闻,却引不起二人的兴趣。 “还没**有意思。”容凡吐槽道。 青在言说:“这里算是贤云州算得上名号的茶肆了,没想到如此乏味。” “你从前没来过么?” “不曾,”青在言说,“我只去过雨凉州的茶肆,那里比这地方有意思。” 虽然听的故事没什么意思,但来茶肆听书,对容凡来说也是一道全新的体验,所以他还挺捧场,不会扰了同行之人的兴致。 此外,知道青在言一直心绪不佳,容凡有意活跃气氛,起码能让青在言觉得今天还过得去。 入夜之后,青在言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一家酒楼,这酒楼很奇特,需走巷中的小门才得进入。 但上去之后,容凡才知道什么叫做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楼里人满为患,伙计穿行之间都得踮着脚。 二人找到四楼靠窗的雅座,从此处凭窗远眺,可以将贤云州最繁华的地段一览无余,万家灯火映亮人间,夜晚的贤云州竟比白天还要热闹。 容凡没喝酒,只要了一壶茶,青在言要了这家酒楼的招牌竹叶青,再加了几碟小菜和点心。 喝过一壶酒后,青在言收回视线,忽地对容凡说道:“我准备去罗州。” “……啊?”容凡疑惑道,“罗州是什么地方?” “千足蛇所在的瘴林,就在罗州。”青在言回答道。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罗州?”容凡皱眉,说道,“生老病死不可逆,你去瘴林,又要平白再搭上一条命。要走的人记挂着你,心里也会不安生。” “那就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意的人全部离我而去?”青在言道,“我一直在等万尸林余孽的消息,可是到了如今,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何况就算找到了万尸林的余孽,也不过是在赌,我自己去,不同样是赌么?” “一定能找到万尸林余孽的,青在言,你别做傻事。”容凡严肃地说道。 青在言自嘲地笑了笑。 会找到么?他在江湖安插了那么多道眼线和人手,再加上传风堂与不归乡的众多消息来源,一年多过去,唯有一次抓捕万尸林余孽的机会,却因提前走漏风声,功亏一篑。 容凡又问道:“青在言,你方不方便告诉我,宗主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青在言没有隐瞒:“应该不到三个月了。” “三个月么?来得及的……”容凡盘算一阵,神色之认真让青在言不解。 “来得及?”青在言当容凡在说胡话。 容凡继续说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万尸林的余孽,真的,来得及,不要做傻事。” “借你吉言,”青在言轻扯唇角,“只是难免事与愿违,我已经想明白了。” 容凡握住青在言的手,沉声道:“我的话一向很准,青在言,你不要去罗州。” 青在言又叫了一壶酒,“容凡,我与你说过的,我怕被在意的人丢下,如果我在意的人都离开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容凡从未想到青在言会有这样偏激的想法,他不可思议地说道:“青在言,你知不知道你还很年轻?为了注定无法挽救的人,再去搭上自己的一条命,这根本不值得。”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数,”青在言捏了捏容凡的脸,说道,“往好处想,说不定我真的进了瘴林,那样我就可以帮我爹,还有你,都求到药了,皆大欢喜,对不对?” 身体不舒服,隔一天更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决心 第51章 灯会 容凡拍开了青在言的手,青在言也不恼,只轻佻地笑了笑,说:“容凡,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容易生气的人。” 见容凡不吱声,青在言故意挑起他的下巴,说道:“要不然,本少主带上夫人一同去罗州?你在外面候着,若是我一入瘴林便殒命,你就来陪我一道,这样,我们就都有伴了。” “你一定要去吗?”容凡问。 青在言说:“若是我说一定,你陪我吗?” “陪。”容凡没有片刻犹豫,“但我不想你去罗州。” 听见容凡不假思索的答案,青在言轻佻的笑僵在嘴角,转瞬间,他再度扬了扬唇,这回的笑意很淡,“容凡,你太认真了。” 容凡才不管什么认不认真的,他问道:“你何时启程?” 青在言说:“想启程的时候,便启程了。” 容凡气不打一处来:“就不能告诉我吗?” “届时你自然会知道了。”青在言含糊道。 容凡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闹得没有了胃口,碟子里的点心他一个也没动。 热闹的酒楼里,他们这一桌沉默得突兀。 青在言一直看着容凡,容凡一直看着窗外。 “你不饿吗?”青在言出声道。 容凡摇了摇头。 “既是不饿,我们便下楼去吧。”青在言说罢,率先起身。 . 二人下楼之后,再从小巷进入大街,便发觉不似之前轻易,街道上人群轰动,摩肩接踵,青在言懒得多等,直接攥着容凡的手,一道没入了人群之中。 容凡庆幸刚才没吃什么东西,否则要被挤吐了。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多人?”他奇怪地问道。 人群熙攘,吵闹间,青在言只得辨认容凡的唇型,来判断容凡说了些什么话。 “跟着往前走就知道了。”青在言说。 “什么?”容凡没有听清,他将耳朵凑到青在言的唇边,等青在言重复一遍。 青在言轻轻捻了一下他的耳垂,笑了一声,然后攥紧他的手,继续往最热闹的方向钻。 容凡不喜欢吵闹拥挤的人群,只是这次有人在前为他“横冲直撞”地开路,他便少了些不适。 挤了半个时辰,二人终于挤到了桥堍边,无数的人们围聚在此,河道两边也都是攒动的人头。 容凡伸长了脖子举目四望,挤满人的拱桥是随处可见的样式,桥下的河也无甚稀奇,可再观周围人群,仿佛这里是旅游胜地一般,个个脸上都充满了期待。 他再转头去看青在言,竟发现青在言也是如出一辙的兴奋。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他们在等什么?”容凡问。 青在言笑而不答。 旁边带着孩子的大娘听见容凡的问题,说道:“小公子,你没听说啊,今夜会有花灯!” “花灯?”容凡奇异道,他想起黎晚晴的话,疑惑道,“不是说过了年才能有花灯节吗?” “谁知道怎么回事,”大娘随口道,“说不定是哪家的公子看上了哪家的俏娘子,就叫人办了今晚的灯会吧。” “原来如此……” 容凡才说完,就见天河连接处缓缓绽开了一处明黄,紧接着,数只小船排成排,由天际逐渐游入人间,船上挂着一串串扎制的红黄纸灯,晚风吹动,彩灯摇晃,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 忽然间,船只由中间向两边排开,成人字状,最前头的小船之上站了三个年轻小伙,左右二人各挑一串彩纸扎成的灯笼,中间那人走到船头,双手撑起一只点燃的孔明灯,人们不约而同跟着凝神,共同仰起头,观望这只孔明灯越升越高,与云烟作伴。 第一只孔明灯升入云霄,自此—— “灯会便开始了。” 青在言说道。 话音甫落,左右两边的小船不再往前,它们沿岸一字排开,船上的小伙挥舞各式各样的彩灯,鱼跃龙门,双龙戏珠,凤凰展翅……种种式样不一而足,直叫人眼花缭乱,笑逐颜开,岸边人时不时惊叹叫好,热闹非凡。 容凡再低下头时,视野里是一朵朵的明黄,数不清的河灯随着水波飘荡,穿过拱桥,汇成人世间的星河,缓缓流淌。桥上的男女老少簇拥着去往岸边,只盼截住其中一盏,许下心愿,再将其送归星河。 青在言攥了一下容凡的手,说道:“容凡,你在此处等我。” 容凡点了点头。 青在言绕过桥堍,再走下岸边的石梯,他挽起衣袖,蹲身捞了一盏河灯,莲花模样,层叠的花瓣中央坐了一朵摇曳的烛光,刚要回身再度穿过人群,却见容凡赫然站在他的身后。 “你怎么……” “我没事。”支撑容凡走来岸边的,是他一念之间的冲动。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说道:“你在这里,我肯定不会掉下去,也就没那么怕了。” 听他这样说,青在言便强压下忧愁,说道:“容凡,快许一个心愿!”他往前一步,将容凡护在里头,再把河灯递给容凡,续道,“许过愿后,收拢第一层花瓣,别人见了便不会再将它截下。” 手心的河灯照亮了他的眼底,眸中的期冀灼热了容凡的心。 “好。” 容凡接过河灯,阖眼认真地许愿。 未几,容凡许好愿望,他将第一层花瓣轻轻聚拢,往前一步绕过青在言,亲手将河灯汇入星河,又截下另外一盏河灯,双手捧起送到青在言眼前,说:“青在言,轮到你了。” 青在言提着一口气,看容凡无甚异样,才松了口气,再度将容凡拉到身后。他闭上眼,容凡虔城地为他捧灯。 青在言的愿望很长,良久之后,他才重新睁眼,将河灯送入河流,一个个心愿星星点点地跟着流水漂向了无尽的远方。 不远处倏地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欢呼,人声鼎沸之中,烧沸的铁水在半空中如碎星般绽放,每一次的绽放与碰撞,都引来人们拍掌叫绝,孩童们振臂高叹,流星雨在半空中滑落,金色的光芒映亮了每一个人兴奋欢喜的面庞。 容凡看得呆了,他静静伫立河畔,星雨在他的眼底闪烁,光影在他的脸上舞动跳跃,他长久不能回神。 “可惜不是真正的时候。”青在言坐在容凡腿边,惋惜道,“若是到了真正的花灯节,人们都会带上自己扎的灯笼,东街口是最热闹的,届时有许多花灯里藏了灯谜,猜出来便能取走花灯,大人在灯里放赏钱,别家孩子讨得了大人的欢心,不仅能拿个灯笼,还能得到赏钱……” “不可惜。”容凡说,“这已经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了。” 两个扎角辫的小孩蹲在石梯上捞河灯,容凡怕他们掉下水,赶忙站到他们身后。 青在言微微一愣,他怕容凡受惊落水,便走至容凡身侧,将人护好。 两个小孩费了一番力气,才捞上一盏葫芦灯,他们像模像样地许过愿,再将葫芦灯重新送归河流。起身转头之际,被身后两道颀长的身形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女孩抬头问道:“你们也要捞河灯吗?” “嗯。”容凡撒谎不带脸红。 青在言笑着看了他一眼。 女孩指了指远处,说道:“这里就要到下游了,捞起的都是别人许过愿的,你们去那边捞,那里是上游,肯定容易捞到!” “多谢指点。”容凡笑了笑。 男孩在一旁噘嘴遗憾道:“今天晚上的灯会太突然了,我都讨不到赏钱……” 女孩说:“一年能看到两次灯会,你还不知足啊?” 男孩道:“我娘说,这次的灯会一定是富人家的公子千金们办的。”说着,他抑制不住兴奋道:“再过一会儿,说不定我们还就看见公子哥儿千金小姐乘船游湖,你与我在这岸边等着,也许还能接到赏钱!” 女孩被他说得意动,还不忘与身后的二人说道:“你们也去找个好位子等着,说不定能接到赏钱!” 青在言笑开了,拉着容凡往后退开些许:“说得对,我这就与他去寻个好位子,等着接赏钱!” 容凡跟着青在言上了拱桥,到了河对岸,青在言回头看他,缓声道:“怕么?” “不怕。”容凡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一直追随青在言,没有去看桥两边的河水,虽不曾真正将恐惧抛之脑后,但确实不比从前那般胆战心惊。 “富家公子哥,”容凡笑了一下,冲青在言打了个响指,说道,“你什么时候给我赏钱?” 青在言佯装不解:“我们不就是过来等赏钱的么?” 对岸蓦地传来一阵喧嚣,放眼看去,竟是方才的两个小孩正兴奋地蹦跳着,手里挥舞着两袋银钱,周围的大人们被沾染了喜气,齐齐朝着河里的船只振臂高呼。 这头的人们很快也跟着沸腾,青在言拉着容凡的手,与大家一同挥动起来。 容凡笑眼盈盈,就当不知青在言如何在桥上将钱袋子不着痕迹地抛给那两个小孩。 青在言隐没在人海里,与容凡一起振臂高呼,谁能知晓,今夜贤云州成千上万人共赴的花灯盛景,全由他一人而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灯会 第52章 启程 抚风阁内,过了寻常的用饭时候,五人才将将聚齐,他们围桌而坐,却空了主位。 饭菜都上齐了,无人开动,也无人开口。 事态复杂,有些人实是没心情,有些人则是在观望。直到窗外响起一道惊雷,硬生生凿开了屋内的胶着,鲁应帆才吁了一口气,说道:“大家都动筷吧,再不吃,饭菜要凉了。” 其余人陆续动筷,唯有黎江出神地盯着桌面,说道:“太快了……” 这句“太快了”指的是什么,不消多说,大家自然知晓。 林遥忧心地看着黎江,说道:“师兄,先吃饭吧。” “我没有胃口。”黎江摇了摇头,“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说罢,他起身出了门,于回廊上凭栏远眺。风雨斜斜地打了进来,林遥跟了出来,站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儿,说道:“师兄,我有一壶珍藏的佳酿,若是师兄实在心烦,不如让师弟我陪着痛快喝上几杯?” “师弟,你回桌用饭,不用管我。”黎江头也没回道。 “青云宗如今在多事之秋,宗主性命垂危,宗内出了暗桩,大小事务几乎压在小言一人身上,我知道师兄既为宗主的身体伤怀,也为了宗门事务烦扰,只是宗主的身体药石罔效,宗门的事务急不在一时。”林遥注视黎江的背影,说道,“师兄,我不知酒是否消得了愁,我只知师兄爱喝我珍藏的美酒,所以我的住处一直备着佳酿,就等师兄品鉴。不若今夜,权当是师弟想要消愁,只盼师兄作陪,师兄可愿意?” 黎江回过神来,师弟说的在理,他何尝不知。木已成舟回天乏术,早在许多年前他便知道终会到达那一天,只是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他从不敢想那一天竟飞快奔至眼前。 “罢了。”黎江轻叹,他掸掉落在衣上的雨珠,道,“师弟,就去你那里,一醉解千愁。” 青敬山已然昏迷不醒地卧床两日,青在言守在榻下照顾了整整两天,又有宗门事务需要处理,不禁心力交瘁,分身乏术,若不是黎晚晴竭力相劝,怕是还要硬撑着熬下去。黎江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全然的准备,接受那一天或迟或早的到来,可真正来到眼前的攸关时刻,除了青敬山的性命,其余的他都不在乎了。 . 林遥给黎江倒满酒,道:“师兄,你许久不来我这里,这酒窖藏多日,兴许比先前的都要烈些。” “烈些?”黎江一饮而尽,“烈些好,不烈如何得醉?我来你这里,就是为了这烈酒。” 林遥说:“师兄喝得舒心便足矣。” 几杯酒下肚,黎江不觉话多了起来,“师弟,这些年来咱们几个人中,你最懂我,知我内心烦忧……有些话我不好对敬山和他们说,就只能与你说……” 林遥将他的酒杯续上,颔首说道:“我很高兴,能够听见师兄这样信任我。” “我信你,从小到大你都喜欢跟着我,说句心里话,在这青云宗内,我最交心的,除了敬山,就是你了。”黎江说道。 “这样么……”林遥沉吟道,“宗主十七岁才来青云宗,而你我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比之我,师兄与宗主才更交心么?” 黎江笑了起来,说:“师弟,你说的哪门子话?我与你、与敬山都交心,分什么更不更的,尽钻字眼儿里去了。” 林遥说:“我再去拿一壶酒来。” 黎江拉住他:“叫旁人去拿便好,你坐这里,陪我说说话。” 林遥听话坐好,遣了一个小厮去将藏酒取来。 “师弟,我……”黎江说着,偏过头去打了一个酒嗝,醉意正酣,“我实在不知……不知如何是好了……” “师兄,你很少与我说这些。”林遥不急不缓道,“今夜这些酒便是为师兄分忧而备下的,师兄有何忧愁,不妨与我消说。” 醉意熏红了黎江的眼,他怔怔地看了林遥许久,说道:“我实是不知从何说起……” 林遥再度为黎江满上酒,轻声说道:“师兄的烦恼,是否在于那颗益寿丹?” “……你知道什么?!”黎江一个激灵,醉意都消下三分。 林遥敛了敛眸,犹豫片刻,道:“不瞒师兄说,其实……我一直知道那颗益寿丹,在师兄手中。” …… . 青在言回来之后沉沉睡了一天一夜。 那一夜为容凡准备的灯会给他带去的欢愉,仅仅到了次日便猝然消逝。青敬山大吐血过后昏迷不醒,气血两虚,脉象微弱欲绝。青在言寸步不离地守了两天,不敢片刻松懈,若不是安老同样忙活了两天,使尽浑身解数,才稳住了青敬山的脉象,加之黎晚晴的极力相劝,青在言是不肯去休息的。他怕一走,就错过了青敬山的最后一面。 不告而别,就是将他再度丢弃。 青在言埋在容凡的怀里,睡容渐趋安稳。 容凡心里清楚,等青在言醒来,就该是启程去罗州的时候了。 这是第一回,青在言醒来后,看见的容凡是完全清醒的。 “醒了?” 青在言:“嗯。” “吃点儿东西,”容凡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青在言说:“你陪我。” “当然陪你。” “我要去罗州了,就此刻。”青在言决然道。 安望岢稳住了青敬山的脉象,如今青敬山可以说是再一次转危为安,青在言便要抓住这个时机去一趟罗州,他必须赌一次,就算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青敬山的那一天到来要好。 “好。”容凡早有猜想,一点不觉得突然,他道,“我陪你一起。” 青在言没有拒绝,而是说:“好啊。只是这次我不会派人看着你了,你若想逃,随时可以逃走。” 容凡不答。 . 深更半夜,袁端为二人易过容貌,青在言依然是上次那副双眸细长,双颊两团雀斑的样子,容凡则易成了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硬汉子模样。青在言乍眼见他,噗嗤地笑出了声。 “好看嘛?”容凡放下铜镜,朝青在言弹了个响舌,挤眉弄眼地说道。 青在言抿唇不语,沉默就是最直白的回应。 “若你不知我易容,还能认得我吗?”容凡问。 “能。”青在言笃定道。 仅就如此简单平常的一天,青在言不声不响地决定了一件与赴死无异之事。也正好是因为深更半夜,二人轻功又皆出神入化,出宗之路未曾惊扰一人。 出了宗,容凡仍发觉有少许人潜行在后,但他明白,这些人是供青在言差遣所用,而非看守他的行踪。 此次出行需途径康、义、雨凉三州,方能到达罗州。罗州地处相阳国西南,一路上山高谷深、地形崎岖,西南又是诸族杂居的险峻之地,倘若走官道,难免繁琐。故而青在言决定抄近道,不出意外最多半月便能到达罗州。 出了青云宗就得一路西行,五里之外有一个小镇,青在言二人行至此,眼见天色未亮,却已有不少人将各色物什摆满了整条土路,容凡问过青在言才知,今日恰巧是赶集之日。 念及容凡身体受不住片刻不停的奔波,青在言停了下来,道:“容凡,不如在这看看可否买些吃食。” 二人在各个摊位前转悠,容凡指着对面地摊上摆的一排竹笼,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虫子。”青在言说。 “哥哥,看看我阿公捏的泥人吧?”腿边响起小孩清脆的吆喝声,“我阿公什么泥人都能捏,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 容凡蹲下身,“我看看。”他拿了一个又一个仔细打量。青在言抱臂站在他身后,目光低垂睨着他的发顶。 小孩看得出眼前两位公子的穿衣打扮都不俗,一白一红的衣袍,都是极好的布料。 半晌过去,青在言终究还是没忍住屈起一只膝盖碰了碰容凡的背,“还没挑好?” 容凡拿着一个泥人看了许久,要买直接付钱便是。 闻言,容凡转过身,双手托举着一个衣料涂了白漆的泥人送到青在言面前,笑道:“这个很像你。” 小孩低声嘟囔一句:“可是哥哥手上的泥人是个姑娘啊。” 而且长得一点都不像,他阿公捏的这个泥人五官明艳,口若衔珠,而眼前这位白衣公子长着吊眉细眼,五官粗糙,根本不能拿来比较。 青在言听见了,嘲笑容凡:“失个忆,竟是让你连男女都分不清了么。” 容凡纳闷地重新打量手里的泥人,回头对小孩道:“怎么能看出是姑娘?” 就凭它的眉眼比其他泥人艳丽? 小孩指着泥人的脸:“哥哥,它脸上擦了胭脂,嘴上涂了口脂,还描了眉,分明就是个姑娘家呀!” 容凡不禁抬头看了看青在言。 青在言脸一黑:“看我做什么?” 容凡摇了摇头,没说话,把泥人小心放下了。 青在言虽不施粉黛,但五官也明艳得和这女子泥人无甚分别。 “哥哥,这泥人与你有缘,你真的不要吗?” 小孩眼神戚戚,叫容凡一时没能站起身来,他拿起方才放下的泥人,说道:“我要了。” 小孩瞬间扬起灿烂的笑容,期冀地伸出两根手指:“哥哥,只要两文钱。” 容凡转头,对青在言重复道:“只要两文钱。” 青在言掏出钱袋递给容凡,道:“再挑两个。” 第53章 失镖 夜边,二人赶到了贤云州下的一个县里,找了几家客栈都被告知没有空房。 最后终于有一家客栈表示有空房,二人方才得以住下。 青在言颇感意外,容凡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乐诗县偏僻,按说不该出现无房可住的情况。”青在言说,“也不曾听闻贤云州近来有何紧要之事,乐诗的客栈何以如此紧俏?” 店小二听见他们的对话,掩嘴小声道:“这几日有押镖队经过乐诗县,所以每个房都住满了。” “押镖队?”容凡闻之一惊,问道,“可以问一下是哪家的镖队吗?” 青在言说:“每个客栈都住满了,应当不止一队人马。” 店小二思索片刻,不确定道:“至少有三支镖队,住在我们这儿的是众兴镖局,想必二位公子应当听过众兴镖局的名头吧?” 青在言点了点头。 容凡默然思忖,从肃凌州到贤云州,正常来说是不会经过乐诗县的,除非走西边绕路。既然如此,天底下应当不会有那样巧合的事。 “小的猜测啊,这些路过乐诗的押镖队伍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说不定他们背后的托镖人是同一个呢。” “你说的在理……”青在言沉吟道。 店小二嘿嘿笑了几声,道:“小的天天守着这家客栈,虽然算不上见多识广,但还这么多年下来,也接待过各路江湖人士,这才敢有刚才的猜测罢了。” 之后,店小二带着二人去了一楼靠近院门的房间,还给他们端了几盘吃食。 容凡进门就直接瘫在交椅上,软体动物似的缩成一滩泥。他拈了一块米糕,就着小二刚倒好的茶水吃了起来。 青在言直接问他:“承义镖局会不会也在乐诗县?” “他们不该走这条线路,应该不会是承义。”容凡也说不准,毕竟世上的巧合数不胜数。 “如果承义真的在乐诗县,你要去见见你师父么?”青在言问道。 容凡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师父?” “成总镖头。”青在言道。 “我走的时候没与他们告别,已经很不好了,再去叨扰,更是没礼貌。不过……”容凡挑眉道,“你居然将我的消息打听得如此细致,连总镖头收我为徒都知道了。” “不然我该怎么把你抓回来?”青在言关完窗回来道。 “那很可惜了,调查这么多消息,一个都没用上。”容凡戏谑道。 “既然找到了你,那还有什么可惜的?”青在言说,“否则这条去罗州的路,我只能独自走了。” 容凡突然好奇:“若是我没有去那片湖,是被你抓回青云宗的,少主打算怎么对我?” 青在言阴森一笑,说道:“当然是好好对你了。” “啧啧……”容凡缩了缩脖子,说,“看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确实可惜。”青在言歪了歪头,吸了口冷气,装作后知后觉地说道,“白白叫韩齐准备那么多招数等着伺候你,到头来一个都没用上。” 容凡问他:“不舍得对我用吗?” “若是真的对你用了,”青在言屈指弹了一下容凡的额头,说道,“谁陪我去瘴林赌一把?” . 天蒙蒙亮,迷雾漫天,房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容凡被猛地惊醒,他声音沙哑地埋怨道:“好吵啊……” 青在言捂住容凡的耳朵,皱着眉瞧了眼天色,仔细分辨过动静之后,他说道:“失镖了。” 容凡烦躁得无以复加,混沌的脑袋将青在言说出的三个字思索了许久,他才问道:“有人来客栈偷东西了?” 青在言没睡够,也烦得很,“谁知道,真要命了。” 动静还在持续,容凡忍不住骂道:“吵得要死。” 青在言轻轻拍了拍容凡的背,说道:“我去看看。” 容凡不放手,“陪我。” “太吵了,这样下去我们睡不好觉。”青在言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等我回来。” 容凡困得流眼泪,但仍然不想放手:“过一会儿,再等等,如果之后继续吵,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青在言无奈,只好应了。 动静一直在持续,并且越来越近,吵得人脑仁抽痛。 就在容凡想要掀开被子起身的时候,他们的房门外响起陌生男子的粗粝声音:“里头有人么?” 青在言抓起角几上的木盒摔向房门。 听出里头住客的极度不满,外头这人仍旧说道:“阁下可否让我们进屋检查一番?” 青在言:“滚!” “什么意思……”容凡嘟囔道,“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 他们听出外头的人并未离开,过了一会儿,那人的声音果然又贴着门传进来:“我们的镖被偷了,只要阁下开个门,我们查过便不再多扰——” 青在言不悦道:“只是路过歇个脚,哪来这么多烦心事,睡个觉都不能安生!” “对不住,失镖事关重大,阁下还请让我们进去查探一番!” “凭什么?” “这客栈里除了阁下,都是我们镖局里的人,”那人道,“眼下我们的镖被偷了,不探查阁下的房间,我们实不能放心。” 容凡说:“让他们进来吧……我们房间什么也没有,他们检查过了,我们就能安生睡觉了。” 继续僵持也无非是这个结果,他们二人此行只为瘴林,不宜节外生枝。房门被推开,几个陌生的男子进了屋,四处检查起来。走到里间的时候,为首的男子见了床上的两个人,瞬间变幻了好几个脸色。青在言散漫道:“怎的,没见过两个男人同床共枕?” 男子挪开视线,摇摇头,蹲下身检查床底。 半晌过后,青在言凉凉开口:“可有查出什么名堂来?” 几名男子确实没查出什么东西,只好拱手称歉。走出屋子的时候,为首的男子吩咐其他几名男子守住青在言的屋子,里面人进出都得跟着。 青在言喊住为首男子,道:“你们失镖与我们何干?要把我扣住,你凭什么?” 那男子只是粗声道:“对不住了。”多余的解释也不说,作势便要离开。 青在言右手手指一弹,那男子猛地踉跄了一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身后,他回首对青在言道:“你身手绝不一般!” 他身后的几个男子立刻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来。 青在言老神在在道:“你们是哪家镖局?” “无可奉告!”那男子俨然已经把青在言当成了他们失镖的罪魁祸首,“大家都在江湖上混口饭吃,何必互相为难?这位兄弟,纵使你身手绝然,可我们众兴镖局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惹得起的!” 容凡的起床气都笑没了。 青在言也觉得滑稽,他问:“哦?那究竟什么人才惹得起你们呢?” 显然这名男子口头功夫和耐力都不强,青在言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怒意上脸,要不是不知青在言的深浅,这时候他就要出手了。 气氛僵持不下,青在言伸手一指前堂,好意道:“你去瞧瞧?” 男子凝眉,转头看了眼前堂,不明所以。 青在言叹了口气,好人做到底,“没发现小二不在了?” 男子顿时一凛,再度转身看去,原本店小二站的位置果然空空如也。 “你们几个!”他转头大喝,“还不赶紧去追!” …… 矛盾转移,男子又把嫌疑一股脑全部押在凭空消失的店小二身上了,全然忘了之前要留人看守青在言的吩咐。 青在言叫住他,道:“出去把门关上。” . 等外头没了动静,青在言不禁感叹道:“众兴镖局能有今日的地位,想必气运不凡啊。” 容凡闭眼发笑。青在言骂人家蠢非得拐着弯儿阴阳。 天亮了,他打了个哈欠,睡意还未消散殆尽,他要接着睡。 . 这次睡到日上三竿,二人才起了床,洗漱一番后出了房门,见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捂着后脑勺慢慢走进了前堂。 少的那位看见容凡二人,愣了愣,问道:“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青在言指着靠近院门的房间,说道:“我们已经住了一夜了。” 老的那位惊慌地加快脚步,走到柜台后忙活起来。少的那位也赶紧跟了上去,不消片刻,二人都松了口气。 看来是住店的钱还在。 老人家一脸歉意,说道:“二位公子,真是对不住,怠慢了。昨日我不知怎么就被敲晕了,和咱家伙计一起被关在了柴房里,刚刚才从柴房出来。” 少的那位仍在低头算着银钱,算盘敲得劈啪作响,嘴角都要挨到太阳穴了,他的神情是掩不住的高兴,昨夜的房间都住满了,钱绝对少不了。 容凡没有刻意去听青在言和掌柜的对话,只是觉得昨夜发生的事情很有趣。假扮成店小二的男子偷走了众兴镖局的镖物,目的却不像是谋财,否则的话他们这些人住店的银两也不少了,何不顺手带走。 可见那男子的目的单纯且直接,就是冲着众兴镖局押的镖来的,要么是和众兴镖局不对付,要么就是与背后的托镖人不对付。 第54章 巧合 容凡的猜测在又一队镖师踏进客栈时得到了证实。 来人进了客栈,青在言转头与容凡面面相觑。 青在言挑眉努嘴,容凡轻轻摇头。 ……还真就这么巧了,来的是承义镖局的熟人。容凡不想与他们相认,幸好易过容貌,他如今全然成了另一副模样,想是只要他不开口,承义的人就认不出他来。 为首的成冉斯斯文文地对容凡二人行了礼,讲明白了过来的缘由,才问起他们昨夜的行踪。青在言把早上经历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了出来,成冉眉心微蹙,却并不慌乱。倒是茅运扬在后边儿愁眉苦脸,一个劲儿地和趟子手小声嘟囔着什么。 成冉说:“多谢阁下将昨夜之事告知于我。” “不必言谢,失镖事大,同在江湖上混口饭吃,自是知道阁下的难处。”青在言又补充一个消息,“昨夜这家客栈里头,除了我们的房间,其余住的都是众兴镖局的人,我自知难免有瓜李之嫌,阁下可去我房内探查一番。” 他这一番话让成冉少了为难,成冉走镖多年,如青在言这般的好心之人也是罕见,她再三谢过,让茅运扬带着趟子手去青在言房间搜查了。 容凡坐在一旁心忖,现在已知众兴镖局和承义镖局都在乐诗县落榻,想必同顺镖局也少不了,这几家镖局背后的托镖人会不会是同一个?同顺镖局的镖兴许也被偷了。容凡记得,承义走的是去酉钱山庄的镖,托镖人是默语门,这样看来,昨夜假扮成店小二的贼人,要么与酉钱山庄不对付,要么与默语门不对付,抑或二者皆有之。 当时成冉等人验镖时,容凡目睹了全过程,镖物有多贵重他一清二楚。不知成冉能否找回镖物,若找不回,这一趟镖走下来,承义镖局不仅没有收成,还得大出血了,不久前才经历了镖旗风波,又遭如此重创…… “想问阁下是哪家镖局?”青在言明知故问。 “承义镖局。”成冉回道。 青在言颔首轻叹,说道:“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镖局,不知那人怎敢窃取镖物,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大镖局不敢当,且得跑着呢。”成冉道,“一夜偷了两家的镖,竟无人察觉,看来那贼人本事不小……” 镖物有几个大箱子那样的分量,好几个镖局加起来那更是庞杂,更别说夜里都有镖师看守镖物,那人竟然能够在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镖物都转移了。 听到此处,搜房回来的茅运扬满脸愧疚,镖物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偷走的,他实在是看守不力。 青在言和他们一起分析道:“夜里有镖师换班守着镖物,那人却能在众镖师的眼皮子底下将镖物偷走,确是有着不凡的本事。且那人不止窃取了一家的镖,他应是把在乐诗落脚的每一个镖队押的镖都偷了,我斗胆猜测,那贼人一定是和这些镖局背后的东家不对付。” 成冉点头,她当然想到了这一层,又问道:“阁下可能听出那贼人是何方人士?” “他说的官话,”青在言回忆昨夜与店小二对话的时刻,道,“有一点口音,或许要再往西些。” 成冉谢过青在言提供的线索,不多耽误,里外检查了一遍客栈之后便离开了。 . “不急着赶路?” 青在言说:“不急。” 容凡明白青在言在等什么,他认为实非必要,崔越什么时候都可以收拾,现在时间太赶,他们要争分夺秒去罗州,何必为了崔越耽误时间。 何况已经等了半个下午了,成冉离开之后,这家客栈再无来客,也不知等到几时才能…… “他娘的!” 容凡闭了嘴,他听见了崔越暴躁的骂声。 “少镖头,我打探过,承义的镖也被偷了……” “娘的,他们的镖有没有被偷与我们何干?你知不知道这趟镖走下来,能到手多少银两?!” 崔越叫嚷着进了客栈,他已经打听到镖物失踪的罪魁祸首,昨夜就在这家客栈里头。 他扫视一圈,柜台后站了一老一少两个店家,大堂里坐了一白一红两个男子。崔越的视线在青在言和容凡脸上分别停留一瞬,又兴味索然地挪走了。 “各位客官,打尖儿……” 伙计的话还没问完,崔越扬手打断,道:“同顺镖局。” “哦哦,诸位镖师也是来搜寻镖物?”伙计很快回道。 崔越道:“听说那贼人在你们这儿?” 伙计赶忙摇头,将昨夜的来龙去脉对同顺镖局的人讲了一遍。 崔越指着容凡二人,道:“他们昨夜也住这家客栈?” 伙计点头。 “承义的人搜过他们么?”崔越道。 青在言替伙计道:“你怀疑我们?” 听到青在言的声音,崔越微微眯了眯眼。 好听。 就是长得不合他胃口。 “镖物重大,我不是有心怀疑二位,只是……”崔越向容凡二人走来,半笑不笑道,“瓜田李下,二位总该做些什么,来摆脱嫌疑吧?” “做些什么?”青在言侧身看他,勾起唇,兴味盎然道。 容凡撑着下巴,憋笑看二人对话。 “二位昨夜住的哪间房?”崔越走近了,视线更是没了顾忌,上下看了青在言片刻,倒是觉出好来了,长得虽然不合他胃口,但赖不住身形清正,声音还好听啊。 青在言微抬下巴,给崔越指了个方向。 崔越回首看了眼房间,又问容凡:“你呢?” 容凡朝房间的方向努努嘴。 崔越一顿,眉毛忍不住上挑,眼神逐渐微妙。 两个男人住一间房?有意思了…… 他叫上一旁的镖师:“你进去搜查。” 自己则坐在了青在言二人的对面,笑着说道:“光是检查房间可不够。”他极力散发出同类的气息,据他了解,断袖之癖大多□□,兴许今日他有得玩儿了。 “搜房还不够?”青在言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还得……”崔越色令智昏,脱口而出,“搜身——呃啊!” …… 话音甫落之时,人也跟着落地。 “少镖头!!” 同顺镖局的一众镖师震惊地瞪大了眼。 崔越也懵了。 “嘶……”被人搀扶起来后,崔越恶狠狠地盯着青在言,咬牙道:“胆子很大啊,你知道我是谁么?” “同顺镖局的少镖头,崔越。”青在言毫无感情地扯起嘴角,“我打的就是你。” “我们之前见过?”猝不及防的一摔让崔越的后背钝痛无比,他直不起腰,只好靠两边人扶着,“还是你与我有仇?” 他很愤怒,但愤怒得相当迷茫,更何况只这一摔,就让他察觉出对方与他的高低来。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前因为阿六所受的内伤尚未好全,他当忍则忍。 身旁的镖师低声咕哝道:“少镖头,他会不会是青云宗的人?” 虽然他们少镖头品行着实不端,但过往欺辱之人确无敢不顾及同顺镖局名头的,唯二的变数,就是青云宗的黎晚晴以及偷学了青云宗功夫的阿六。 “择日不如撞日,早就听过崔越崔少镖头的名号了,不若现在我向你下一封挑战书,你我二人好好切磋一番。”青在言从容起身,慢悠悠说道,“少镖头可别让我失望。” 镖师替少镖头拒绝:“我们少镖头有伤在身……” 青在言打断他,道:“我打听过,崔少镖头前些日子给成总镖头下挑战书时,不曾因成总镖头有伤在身避而不战,既如此,就算今日崔少镖头有伤在身,我也断不会怯战——崔少镖头,你我还是闲话少叙,江湖之人讲究硬本事,咱们且往外头去吧。” 一番话将同顺镖局的人阴阳得皆面红耳赤,不过崔越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他权当听不出对方说他仗势欺人,只在想如何将此人应付过去,以免伤上加伤。 青在言不愿多啰嗦,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崔越,道:“崔少镖头,速战速决啊。” “你是青云宗人么?”崔越问道。 “切磋切磋,你不就知道了么?”青在言反问。 崔越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最后定在容凡身上,他瞧出那人不似康健之态,合计道:“非要切磋一场的话,那我与他切磋!” “你以为是吃菜呢?”青在言嗤笑一声,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崔越的脸,嘲道,“有的你挑选么?” 容凡眉心微蹙。 青在言何必碰崔越?真是脏了手了。 “不跟他比,我就不接受挑战。”崔越义正辞严,说道,“若我不接挑战书,你硬要与我比武,那就坏了江湖规矩,你要是不顾江湖规矩,以武欺人,日后还有脸行走江湖么?” “江湖规矩?”青在言笑了,“崔越,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谁?”崔越警惕道。 青在言不答,又问同顺镖局的其余人,道:“你们呢,知道我是谁么?” 被问之人大多沉默,偶有摇头。 青在言收回视线,笑得愈发让崔越胆寒:“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么……崔越,你不接我的挑战书,又有何妨?” 崔越闻之一僵。 第55章 等待 崔越败得相当彻底,当目睹他被打到几近丧失神智,只能凭顽强的求生意志苟延残喘时,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想法——青在言是奔着打死崔越去的,完全不给崔越还手的机会。 同顺的镖师心都揪了起来,就怕崔越一不小心死了,他们的饭碗就没了着落。 容凡倚着门,看青在言动手时,他脑袋里闪过四个字。 暴力美学。 青在言动手很有观赏性。 又不免联想到书中内容,忍不住想将青在言与书中的魔教头子连线……还是连不了一点。青在言明明是为了他才动手揍崔越,天大的好人。 青在言蹲在崔越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我未签生死状,我又着实心善,便留你一条命好了。” 没死,但也差不多了。 崔越心知肚明,今天惹到了阎罗,他这一身骨头断的断、折的折,内伤更是不计其数,往后能否下床行走都难说,遑论再拾起功夫了。 青云宗。 是青云宗的路数。 他的所有不顺,都是青云宗带来的。 他的灾祸,他的劫,全在于青云宗。 “呵……”崔越的双眼只剩了条缝,他气若游丝道,“青云宗与……与万尸林……勾结,又、又能是……什么名门正派?” 听清楚了崔越说的每个字后,青在言身形微顿,转瞬又如常,他神色不改,说道:“还能说话,看来我用的力道不够——” “青云宗,就是……下一个……”崔越看着他,“魔教……” “不能因为功夫不敌我,便无所顾忌,胡言乱语吧。”青在言冷冷道。 崔越牵扯着抽痛的嘴角,笑了一下,道:“我说错了么?不然,为什么……万尸林余孽,使的是……青云宗的功夫?” 青在言的呼吸猝然一滞,“你知道万尸林余孽的踪迹?” 崔越笑了,却不再开口。 青在言揪住崔越的衣领,说道:“你说的万尸林余孽是谁?那人在哪里?” “那人啊……”崔越忽地吐出一口瘀血,许久之后才续道,“他是我的心、心上人……当然……在我的心里了……” 青在言竭尽全力克制,才能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稀松平常,“他叫什么?” 崔越却笑了,撑着最后的力气,不答反问:“在传风堂……与我联系的人……是你么?” 青在言瞳孔骤缩。 ——一万尸林人,或许正在贤云州内,外貌上乘,声音有如天籁,身穿粗布麻袍。 会使青云宗的功夫。 …… . 同顺的人背起奄奄一息的崔越离开了。 容凡一边走出门,一边道:“他与你说什么了?” 青在言抬眼看向容凡。 “怎么了?”容凡觉得青在言此刻的状态十分不对劲,像是受了不小的刺激,以致于神智出走,目光直愣。 须臾,青在言摇了摇头,收回视线,他合手置于唇边吹了一声口哨,顷刻间就有黑衣人的身影出现,“少主有何吩咐?” “把所有被崔越勾搭过的人都查一遍。”青在言凛声说道,“查查崔越曾与什么人切磋过,何人与他切磋时,用的是青云宗的功夫。” 旁观青在言与下属的对话,容凡怔了怔。 崔越到底和青在言说什么了? ……直觉告诉他,青在言真正想查清楚的人,是他。 所以,究竟什么事会让青在言慌神至此? 为什么要派人查自己? 不消多想,容凡已经明白了关窍。 能与他挂钩的,又让青在言有这般反应的,除了万尸林余孽,再无其他。 既如此,为什么青在言不直接向自己求证?只要他解开臂缚,露出左臂,黑荆棘文身就能让他的身份暴露无遗。 静默片刻,容凡选择开口:“青在言——” “继续赶路。”青在言给下属交代完任务,不再看容凡,错身进了客栈收拾行李。 . 离开乐诗县后,二人赶路的速度加快,片刻不停歇。 期间,容凡将主动暴露身份的想法压了下去。他不知道青在言此时此刻内心什么想法,但既然青在言决定去查,那他就等着结果好了。 他不想这么快就把青在言跟他的关系闹僵,这和他原先的计划不一样,他本是打算到了罗州再全盘托出,如此一来,只有他才需要去瘴林赌一把,还能让青在言不再喜欢他。 所以现在青在言不主动提,容凡便决定不主动说。 . 加快速度赶路的后果就是,容凡连夜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 彼时二人已经到达了康州脚下的小镇,小镇背山靠水,气候宜人。只是人烟稀疏,一家能落脚的客栈都没瞧见。青在言带着容凡找到了小镇的唯一一家医馆,天黑了,医馆已经关门打烊了。 青在言只好再次放出信号,一刻钟过去才等到来人。那人替容凡诊断片刻,给了青在言一颗药丸,要容凡就水服下。 “他为何会发热?”青在言问道。 才到康州,此地与贤云的气候水土并无太大差异,不该是水土不服。 那人说,容凡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宜舟车劳顿。 青在言摆了摆手,那人便重新退回了暗处。 再度看向容凡,青在言说:“明日歇息一天,等你退热了再赶路,可以慢些。” “我的身体好拉垮。”容凡不高兴,加上发烧引起的不适,他现在的心情相当低落,“好废,赶个路而已,还能发烧……” 说罢,他腿软了一下,显得虚弱至极。 见状,青在言蹲下身,说道:“我背你。” “不要,”容凡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能走。” 青在言不做理会,将容凡背起来后,一家一家循着敲门,运气不错,没过多久便遇到好心的木匠愿意让他们留宿。 容凡躺在床上,看见了好多飘忽不定的星星。 “青在言,你给我抓一颗星星……” “什么?”青在言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容凡侧过头,“给我抓一颗星星。” 青在言说:“要下雨了,没有星星。” 容凡转过身,面对着泥墙,不说话了。他感到脑袋胀疼,又觉得冷,不自觉就打起冷颤,说:“你给我吃的药怎么没用啊?” 青在言抱紧他,粗麻被子不太暖和,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潮味,他将被子拉高,盖住容凡的脖子。 “要等等。”青在言说。 他轻轻抬手,再放下时,油灯灭了,视野一片昏黑。青在言听着容凡因为发烧而沉重的呼吸。 在尚未尘埃落定时,一切都再等一等…… 良久之后,就在青在言以为容凡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后者忽然出声说道:“青在言。” “怎么?” “我带了黎姑娘给我的还元丹,黎姑娘说,还元丹可以让我多活几天。”容凡迷迷糊糊地说道。 沉默了一阵,青在言说道:“不需要,你还能活很多天。” “赶路都能发烧……绝对是没几天好活了,你别怪我说你不爱听的。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差成这样了。”容凡说道,“我以为我活到和你一起去瘴林肯定没有问题,现在看来——我或许连十天都撑不下去了……” 青在言没说话。 容凡继续道:“青在言,你可以帮我拿一下还元丹吗?” “时吟说你还能活两个月,便是两个月。”青在言说道。 还元丹,那是临死前才吃来续命的东西,现在容凡只是寻常的发热,根本无需吃什么还元丹。 . 拂晓之际,雨声沥沥。 容凡退烧了。昏睡一夜,他终于醒了。雨水敲打泥土的味道已经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萦绕在他的鼻尖。 很清新,是活着的味道。 恍然发觉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他伸手摸了摸,还是热的。 青在言为什么不陪他缓起床气了? 刚有了想法,就见木门被推开,青在言缓步走了进来,乍见容凡睁着眼,他加快脚步,走到床边摸了摸容凡的脸,问道:“好些了?” 容凡问他:“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柴火还堆在院子里,老人家在睡,方才我去给老人家把那些柴火都收进了柴房,”青在言回答道,“否则那些柴都不能烧了。” “大好人。”容凡笑了笑,“心地善良的好人呐,快来床上陪陪我吧。” 青在言摇了摇头,说道:“太脏了,我坐在床边陪你好不好?” 木匠家不便沐浴,他们只得等到住进客栈再去清洁。 . 老木匠起床了,昨晚他收留两位公子之后,就去房里睡了,白日干得活太重,一睡过去就死沉死沉的,全然不知凌晨竟还下过一场雨。 收留的公子是个心善的,把他的柴火全都收拾进了小柴房里,没有被雨水沾湿。 老木匠烧柴煮了一锅青菜粥,盛了满满两大碗给容凡二人端去。 他听那房里有动静,二位公子应当是起了的。 青在言开门欲接过粥碗,老木匠偏了一下身子,自己把两碗粥端了进来,替他们布置好桌凳。 一切停当后,老木匠就昨夜柴火幸免于难之事道谢。 青在言不放在心上,他简单说道:“顺手便做了,老人家愿意留我们住在这,应当是我们谢谢你才对。” 老木匠笑了笑,粗大龟裂的手交叠着搓了搓,不住说道:“是公子心善。” 青在言端起粥,老木匠煮的粥很浓稠,用的还是白米,可见待他们是极好的了。 容凡穿上一身绯色衣袍,懒懒散散地抻了抻胳膊,下床趿拉着鞋走到桌前坐下,同青在言一起喝起粥来。 第56章 女子 用过早饭之后,容凡拿了青在言的碗筷出门,青在言愣了一下,问道:“你去洗碗?” “对啊,在人家家里住了一晚,”容凡说,“总不能还让老人家帮我洗碗。” “我去吧。”青在言说。 “不用,真的,洗碗又不是多累的活儿。”容凡哭笑不得,“再说你都帮老人家收拾了柴火。” 他说着,刚从屋里出来就迎面碰上了对向走来的老木匠。 “公子快把碗给我,”老木匠见了容凡手里的碗筷,顿时停下脚步,说道,“既然我留你们在这里住下,那你们就是我的客人,这碗就给我吧,没有让客人去洗碗的道理。” 老木匠手伸过来,容凡手腕一转,碗筷轻易躲开了老木匠伸来的手。 显然老木匠还没眼花,瞧见容凡的动作之后,他便笃定容凡是江湖上的高手,只是不知为何死气沉沉,病气缠绕。老木匠活到如今的古稀之年,江湖上的事情不说亲眼见过,或多或少也听说过。所以就算知道容凡绝非常人,也并未惊异,他这破屋子没有任何能被盯上的地方。 “老伯伯,”容凡又转了转胳膊,两条手臂像小时候见过的玩具娃娃似的,像是没有关节,又像是有无数关节,“主人做了饭,客人吃了之后去洗碗,没有什么不对。” 说罢,他笑着绕开了老木匠,往灶房走去。 青在言跟了出来,一并去了灶房。 老木匠只是眨了眨眼睛,霎时间两位公子都出现在了灶房。 都不是普通人。 . “盆里有淘米水,先用淘米水洗一遍。”见容凡直接要倒清水洗碗,青在言开口说道。 容凡听话照做,余光里的青在言一心一意地看着他干活,那模样就像孩子第一次干活,所以不放心一直在旁边照应着的家长。 “我是失忆了,又不是变傻了。”容凡不由得调侃道。 青在言揶揄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忆失的,与变傻了无甚分别。” “真的没有分别么?”容凡抬眼看他,“没有分别的话,你怎么与一个傻子成亲了?还夜夜与傻子相拥而眠呢?” 赶来灶房的老木匠踉跄了一下。 青在言瞥了容凡一眼,道:“容凡,有些话真的不宜青天白日说出口。” 老木匠琢磨一阵,倒也不觉得奇怪了。昨夜这绯衣公子便是被白衣公子背着来留宿的,瞧着二人感情甚笃,原来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夫妻。 老木匠赶来灶房,是犹觉不放心。虽说绯衣公子应是位江湖高手,洗个碗而已,他这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家到底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但不怪老木匠不自觉的担心,容凡本就体弱,昨夜又发了高烧,看上去和毫无生命力的枯叶似的,只怕下一瞬就折了。 洗过碗,三人一道回了屋,老木匠问起容凡的身体。 容凡回道:“多谢老伯伯关心,我已经好很多了,今天一早就退了烧。” “发热不是小事,一定要好好歇息。” 老木匠还说,他前不久在山上砍柴,一时不防,被条银蛇咬了一口,回到家不久他就开始发热。村里人给他请来医馆的大夫,大夫给他用了解蛇毒的药,内服外敷都不见成效。连续烧了四五天,老木匠都梦见土地神朝他招手。离阎王殿不过半步之遥时,有人给他服下了一颗药,第二天老木匠就恢复如初,不仅如此,甚至比从前的精神更加矍铄了。 “那药竟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容凡惊讶道。 老木匠说,几日之后,他带着打好的桌椅去医馆答谢,不料大夫却说老木匠的蛇毒并非他所治。老木匠四处打听,才从村人嘴里知晓,前些日子有个女子路过此地,得知老木匠中了大夫医治不了的蛇毒后特意来了一趟老木匠家,很快便又离开了。 老木匠找到同那女子提起过自己中蛇毒的村人,给那村人送上自己的谢礼,便问起女子的事情。村人讶然,他见那女子在老木匠家待了不到一刻钟,以为是救不活了,谁知竟是有真本事。 老木匠问那村人,是否知道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地。 村人一问三不知,女子从老木匠家出来后便离开了小镇,无人知晓她去往何地。 . 老木匠讲完这段经历,容凡接话道:“老伯伯福泽深厚,方能化险为夷。” 说罢,容凡在老木匠看不到的角度抚上青在言的背,轻轻拍了拍,又道:“老伯伯,那村人可有形容过女子的容貌长相?” 手掌下是青在言压抑住激动的身体,起伏时夹杂轻微的颤栗。 有奇效的药,女子。 起死回生。 ……她会不会是千足蛇的门人?! 老木匠想了想,说道:“他只说是容貌昳丽,个中细节并未提起。” 青在言与容凡对视一眼,冷静些许,他说道:“老伯伯,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他?” 容凡跟着一并紧张起来。若真的是传说中千足蛇的门人,青在言就不必要赌一个不确定的概率了! 老木匠顿时察觉两位公子对他救命恩人的事热情过度,一时间无比后悔。 虽说他觉得两位公子是良善之辈,但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知谁的底细不是? 他怕几句话便让救命恩人陷入危机,故而看容凡二人的目光乍然变得警惕。 容凡轻轻扯了一下青在言的衣角,让后者要说出口的话因他而停在喉间。 “老伯伯,你不用担心,是这样的。”容凡从容说道,“想必您也能看得出我身体虚弱,实话告诉您,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因为我曾遭人暗算,中了奇毒。我遍寻良医,想要解我身上的毒,可等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方才听您说起那女子解了您的蛇毒,我便想着是否能请她来为我医治,我才二十四岁,总想着要是能多活些时日该多好啊……” 青在言怔怔然看着他。 容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里是化不开的愁郁,“如果她真的能解开我的毒,那我必将感激不尽。若是治不好,也无非是再一次的失望罢了,我早已习惯。可不管怎么说,就算只有一线的生机,我也想尽力抓住。老伯伯,您若是不信我的话,我大可以发誓,以上绝无半句虚言。既然镇上有个医馆,可以让大夫为我把脉,我中奇毒导致活不久的事,由大夫告诉您会可信一些。” 他说完这么长段话,虚弱地喘了口气。 青在言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老木匠眸中闪烁,久久不发一词。 他游移不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女子愿意救中了蛇毒的他,或许也会想要救这才活了短短二十四年的公子吧。 二位公子周身的气质都不像是会凭借一身功夫为非作歹的人。 再者,那村人不一定记得女子的长相,就算记得,单单凭借村人对女子容貌的形容,二位公子也不一定能寻得到她。 思及此,老木匠吐出一口浊气,终是决定带二位公子去寻那村人。 . 那村人住在山脚下,同样是孤零零的一位老人家。老人家嘴里只剩一颗上门牙,吐字含糊不清。 老人家杵着一根拐杖坐在门檐下,眯着眼,说到那女子,比划了几个动作,又用模糊的双眼盯了木匠许久,咿咿呀呀说了几个字。 “老伯伯,他在说什么?”容凡问道。 老木匠摇了摇头,说道:“他糊涂了,以为我从阴曹地府来接他了。” 看见容凡早已习惯失望的神情,老木匠心里有些不忍,又道:“且等着我再问问,二位公子先别急。” 容凡应声:“好,多谢老伯伯。” 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青在言剥着指节的手,忽然,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将他的手指一一掰开,牢牢相扣。 “不要心急。”容凡轻声说道。 老人家清醒了一瞬,然而对于那名女子,老人家的形容含糊得很。 老木匠转述道:“是个漂亮艳丽的女子。” “穿什么衣服,多高,说话可有方音?”青在言一连串问道。 老木匠摇摇头,说道:“他不记得了。” . 在老木匠的柴房留下了一袋银钱,二人离开了小镇。 雨后的山林湿漉漉的,木叶衔着水珠,饱满后便让其解脱。容凡无意伸手接住了一颗,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进了袖间,留下一道湿痕。 从老人家那里出来后,青在言就一直沉默到现在。 容凡掸了掸袖子,将那道湿痕抹去。 青在言倏地对他说道:“那名女子可以起死回生,那她一定是千足蛇的神医。” 这是他们在听见老木匠的故事之时便生出的猜测。 起死回生,是传说中的千足蛇才有的本事。 自元易行一手创办出万尸林后,千足蛇就隐入瘴林,宣称不再入世。那女子医好了木匠的蛇毒,岂不是说明当下依旧有千足蛇之人走出瘴林? 若是他们能将人找到…… 容凡怕青在言越想越钻牛角尖,说道:“也不一定吧,镇上的医馆医不好老伯伯的蛇毒,不代表其他地方的大夫医不好,换句话说可能只是镇上那家医馆的水平不够高,老伯伯也不一定就中的是必死的蛇毒。” “如若那女子是千足蛇的人,我爹就一定可以被医好!”青在言仍旧懊恼。 他应当早日出发去罗州的,说不准还能亲自与那名女子见上一面。如果她真是千足蛇的神医,青在言就不用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第57章 荒庙 行至黄昏之际,容凡心道不好。他又开始头晕脑胀,身体的温度灼人。 青在言手背贴着容凡的颈侧,拧紧了眉,脸色竟比发烧的容凡还难看。 “容凡,你又发热了。”他说。 今日放慢了赶路的速度,比第一日还要缓上不少,容凡怎么还能发热? 容凡郁闷到了无可奈何的程度,他认命地说道:“你看吧,我说的没错。” 青在言从腰间解下一个锦袋,倒出一颗药丸,置入容凡口中。 等容凡把药吞下,青在言不知说给容凡听,还是说与自己听:“只是寻常的发热,你不要多想。” “青在言……”容凡叹了口气,“我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 他才说完,青在言就堵住了他的嘴,不愿再听。 未几,青在言松开容凡,吹了一个口哨,昨日为容凡诊断的黑衣人再次出现。 “少主。”男子恭敬道。 青在言说:“你昨日说他发热是因为舟车劳顿,今日并未赶多少路,为何他又发热了?” 黑衣男子抬眼看向容凡,走过来给容凡把脉。 这次把脉比以往都久了些,他放下容凡的手,对青在言道:“恕属下学识浅薄,能力有限。” 容凡淡淡地说道:“是不是我体内的毒在作祟?” 黑衣男子道:“我并不了解公子体内究竟藏有何种奇毒,不敢妄下断言。” 容凡余光瞧着青在言,后者几度欲言又止,他便主动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黑衣人语气为难。 “但说无妨。”容凡说,“十天有吗?” “若公子反复发热,只怕是……” “连十天都没有了吧。”容凡替他说完未尽之言。 黑衣人沉默颔首。 阒然许久,青在言让黑衣人退下了。容凡头重脚轻,见人走了,他才走近青在言,将脑袋靠在对方肩上。他吞了一颗还元丹,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他们此刻站在草地之上,不远处就是一个农家村落,显然今夜又要借宿人家。 “我背你。”青在言说。 “不用,我靠一会儿就好,等我缓好了,我们就去找住处。”容凡闭上酸胀的眼,可惜地说道,“今夜又不能住客栈了……早知不管行程快慢都会发烧,还不如加快速度,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城里,能找客栈落脚呢。” “这个村里有个文庙,”青在言说道,“小的时候我爹与我在这里的文庙住过几日,稍后我们便去那座文庙暂歇一夜。” “文庙?”容凡说,“你们为什么会在文庙住好几天?” 像他们这样暂歇一天还能理解,一连住好几天是为什么? 青在言没有隐瞒,他说道:“当时除了我与我爹,还有我爹的好友,是个读书人,那时候遇上连日暴雨,我爹怕耽误那人用功,便在这文庙住到了天晴。” “原来是这样。”容凡挪开了脑袋,说道,“我好些了,咱们往村里去找文庙吧。” . 许是因为农人日落而息,故此村子早早便没有了动静。文庙坐落在村头,院门掉了半扇,二人跨过门槛,里头是个一进的院落,院子中央放了两座一人高的东西,麻布覆盖其上,麻布之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这两个是什么东西?”容凡问道。 青在言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没见过这东西。” 二人去了正殿,推开门扉,容凡被飞尘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不好意思。”容凡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孔子等一应圣贤的神像,很快就退了出来,说道,“我要在外面待一会儿,鼻子难受。” 青在言没回头,屏住呼吸径直走进屋内,四面打量了片刻。 从贤云州到罗州,除去官道,要抄近路便必须经过此地。因此往来之人若是有过夜之需,这个文庙是个方便的选择。可瞧殿内的景象,起码得有三四年没人进来过了。 青在言出了正殿,道:“这里荒废很久了,十几年前这里不似如今破旧。那时候村人会经常来此处洒扫,时有过往之人在此处歇脚。” “刚才一看,感觉这里应该有些时候没打理了,到处都是灰。”容凡揉了揉鼻子,问道,“我们还能在这里过夜吗?” “我去偏殿看看。”青在言说道。 左边的房间推不开,似乎是里面上了道门闩。右边的房间只需轻轻一推,整扇门就从门轴上脱落下来,在空气中炸起一团浑浊的灰雾。 “……这种地方睡得了吗?”容凡认真地询问道。 青在言果断做了决定:“找户人家借宿。” 容凡点头,跟在青在言身后出了文庙。 回首看去,庙堂的牌匾纵横斑驳,原本的字迹完全看不出模样。 . 药没那么快见效,容凡昏沉得走路不稳,他搭着青在言的肩,把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容凡这人也是出奇了,头脑发热,他从怀里掏出折扇,“啪”地甩开,说道:“青在言,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大冬天要打扇了。” “为什么?”灼热的触感从肩头传来,青在言忽视心底的灰茫,状若无意地接话道。 容凡好笑地说道:“因为这样真的很有风度,装,但是酷。” 青在言收了他的扇子,重新塞进他的怀里,换了个话茬儿道:“你昨夜让我去给你抓颗星星,可还记得?” 容凡愣了愣,说道:“那是大人哄孩子睡觉的时候,会说的话。” “说要给孩子抓星星?” “对。”容凡说。 “有人这样对你说过么?” 容凡笑了一下,说道:“我挺想有的。” 青在言神叨叨地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手煞有介事地握成拳,他将容凡的衣襟来开些许,再将握成拳的手塞进去,说道:“给你了。” 容凡仰起头,似无奈似真心地无声笑了起来。 青在言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颈侧。 . 把十来户人家的院门敲了个遍,无人回应。 以他们俩极好的耳力,听得出每次敲过门后,里头人互相低声交谈的声音。大抵都是商量着绝不开门,如若门外之人硬闯,他们如何应对之类。交谈中夹杂挥之不去的俱意,叫外头的二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容凡两手交叠搭在青在言的左肩上,从背后看就像是整个人都趴在了青在言背上,事实也确是如此,他没力气再站着了。 “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容凡莫名其妙,“这里的人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打家劫舍的事情?” 青在言同样不解,茫然道:“十几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很热心肠,不会如此怕人。” “或许是这十几年不见,他们经历过什么变故吧。”容凡推测道。 青在言伸手将他扶住,道:“看来只能委屈委屈你,在破庙里过夜了。” “去吧,总归也就一晚上。”容凡说,“咱们同甘共苦之后,我就算是你的糟糠之妻了。” 青在言听了,不由得失笑。 容凡今夜发热后,总撑着精神与青在言说笑。现在终于有了成效。 . 庙堂内依旧是方才那副破败的场景,二人对着房门敞开的两间房,左挑右选,挑不出哪间整洁一些。左边侧房的门紧阖着,里面大差不差应当也是同样的景象。 但是唯独这间偏殿的门推不开,便会让人心生探寻的**。 容凡退回到庭院中央,出力的活儿极其自然地推给了青在言,指挥道:“青在言,你去看看这里头能不能住。” “遵命,小少爷。” 门扉被青在言毫不费力地劈开,待灰尘散去,容凡走进,看清了里面的模样。 “我说你怎么不进去。”容凡再次从身后搭上青在言的肩膀,说道,“这个地方非比寻常啊……” 房内的桌椅部件七零八落躺了一地,中间剩了好几团草木灰,并不算稀奇。最惹眼的,是角落里堆成堆的骷髅,骨架丛芜交错,叫人觑而悚然。 青在言定了一会儿,侧头问道:“容凡,你怕不怕?” “……怕倒是不怎么怕,只是,这个村子是不是太不正常了?”屋内的温度似乎比外头更低,仿佛里头有个风眼,凉风自内向外飕飕地吹出来。 村人的态度诡异,这座荒庙更是令人大跌眼镜。 青在言叹了口气。 虽不愿意和一堆骷髅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容凡还在发热的身体也没有办法支撑他继续赶路。就算这座荒庙令人疑窦丛生,也只得在此歇脚一夜。 “选间房。”青在言说道。 容凡用没搭肩的手指了下正殿,果断道:“这间。” 青在言握住他的手,旋即锁紧了眉头,说道:“怎么越来越热了,丝毫不见好?” 容凡恍然:“怪不得我比昨天还难受呢。” 他站不住,没来得及拉住青在言,只好往后一斜,倚在了灰尘遍布的门轴上。 青在言立刻转身拉住了容凡的一条胳膊,搀着后者去了正殿。他从神像后头搬出一张榻子,用袍子简单清理了木榻,便让容凡躺上去。 榻子很小,只能供一人躺卧,青在言席地坐于榻边,一手搭着容凡的脉门,一手从容凡衣服里摸出了装有还元丹的瓷瓶。 里头还剩下三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荒庙 第58章 鬼村 容凡没能睡着,高烧让他浑身酸疼,止不住地辗转反侧,再加上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更是让他难以习惯。 他很想问问黑衣人给的退烧药是不是过期了?还是说只吃了昨天一颗就已经让他的身体产生了耐药性? 神思混沌。 “青在言,你躺上来睡吧,我不睡了。”容凡下了榻,蹲在青在言身旁,抱了青在言好一会儿。 青在言和衣靠在榻边,他轻轻拍着容凡的背,问道:“睡不着么?” “嗯。”容凡松开青在言,说道,“你上去睡吧。” 青在言伸手感受了一下容凡的体温,和方才一样,没有降下来的趋势。 “不睡怎么行呢?” “我现在还没有困意,等我想睡了,我就趴你身上睡。”容凡虚浮地用手撑了一下脑袋,缓过来后,他淡笑着说道,“别耽误了,你赶紧睡吧,赶路还是得靠你。” 青在言不动,只问道:“那你要做什么?” 容凡指了指门外,说道:“我去晒月亮。”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弄些水来。”青在言起身说道。 “我和你一起。” “不用,”青在言按住容凡的肩膀,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青在言当下便离开了文庙,容凡独自坐在檐下,呆呆地看着放在院中的两个被麻布覆盖的东西。麻布很厚重,夜里风大了许多,却吹不起麻布的一角。 凉风将文庙的腐朽气息送至容凡鼻尖,他皱了皱鼻子,耳朵捕捉到一瞬窸窣的动静。强风呼啸,麻布鼓起,一时间,沉寂的庙堂热闹不已。 容凡撑着地缓缓站起来。 他掩着口鼻,拎起麻布一角,缓缓往上掀开。刹那间,狂风呼号,灰尘飞扬漫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再睁开眼,目光正对着一双好似琉璃的眼眸。 …… 容凡猛地凝滞当场。 麻布下面,是一座石像。 一座栩栩如生的女子石像。 他将麻布放了下去,重新将石像遮盖得完完全全。 紧接着,容凡迅速联想起那日走镖时的听闻。 夜里石头中的女子,生啖人肉。 所以这个村子,会不会就是那些人口中的**? 容凡并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坚信以自己的运气,这辈子都没可能看到鬼。 所以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出来吧。”他退了一步,拉开与石像的距离。 怒号的狂风未有片刻停滞,仍然卷着灰尘起舞。 容凡不动声色地将手拍干净,离石像更远了些,他说道:“正好我没有困意,闲来无事,阁下可愿陪我坐下一起说说话?” 风声将鸱鸮啼鸣传至耳畔,然而空气却更为沉寂。 容凡掩面轻咳,说道:“脏死了,还是停一下吧。” 方才还不确定,但现在容凡可以笃定,此刻在这座文庙之中,不止他一人的气息。 他裹了裹衣服,退到檐下坐着,说道:“这里是**吗?” 一声轻笑。 接着,风中窜出一道清朗的男声:“二位果然本事不小——” 容凡轻轻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哪里听过这道声线。 声音落下之时,风也止住了,鼓起的麻布落了下去,飘扬的灰尘也有了定处。 青在言便是这时候出现的,他信步走进院内,半笑不笑道:“终于肯出来了?” 容凡顺着青在言的目光,看向右边偏殿的屋顶,只见一道人影箕坐于瓦上,姿态恣意张扬。 青在言话音甫落,又见衣袂翻飞间,那人从房顶轻飘飘地跳进院中,再不偏不倚地走至容凡跟前,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容凡终于想起是在哪里听过这人的声音,他道:“你是那家客栈的店小二?” 乐诗县落脚的客栈,伪装成店小二的偷镖人。 同样的声音,全然不同的神态相貌。身旁的男子着一身暗色衣装,身姿挺拔,丰神俊朗。 认出人后,容凡马上问道:“你把镖物偷到哪儿去了?” “谁说我偷了?”男子说道,“就算是我偷的,与你何干?” 遇不到便罢了,眼下遇到了偷镖的罪魁祸首,容凡当然心急,他不希望承义这趟镖走下来银子没赚到,还得倒贴一大笔钱,“你……” 青在言扬手打断容凡的话,示意对方勿心急,道:“久仰穿堂风池非鱼池大侠之名,今日所见,果然非同一般。” 说着,他一边走过来,将装了井水的水囊递给了容凡。 容凡一怔,心思流转,便止住了话头。青在言叫得出名号的人,想必身手不凡,偷镖之事,靠问是绝不可能问出个由头的。 池非鱼笃定地说道:“你们的来头肯定不小,同我说说,你们是谁,为何要易容见人?” 闻言,容凡难掩惊讶,这人居然能看出他们易容了? 袁端的易容术不说高绝,但光凭肉眼来看当下的容凡和青在言,是绝对看不出二人皆为假面的。 青在言笑了笑,说道:“都易容了,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告诉你呢?” 池非鱼立刻耷拉嘴角:“你已经知我身份,我却连你的真面容都未见到,这不公平。” 青在言故作为难道:“就非要看见我的真实样貌不可?” 池非鱼点头,理所应当地说道:“那是自然。” “看见了之后呢?” 池非鱼转着眼珠,思考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如果我看你们顺眼,咱们可以当朋友。如果不顺眼,你们就别离开这地方,与房里那些枯骨作伴好了。” 青在言看了眼容凡,以为对方会说些什么,然而他却不由得愣住。 容凡靠着门轴睡着了,手里攥着他方才递过去的水囊。 “让我看看你的真容。”池非鱼见青在言没有动作,催促道。 青在言皱了皱眉,说:“不行啊,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模样能让你顺眼,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池非鱼摇头叹惋:“不是我今天非得做这个坏人,可谁让你们决定在此地留宿呢?” 青在言心生不耐。池非鱼在传风堂出具的高手榜上列位十八,功夫在他之下,如果对方态度强硬,动起手来他只赢不输。只是他知道池非鱼此番话说出口,就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青在言要分出胜负是简单,可他不想随意沾上人命,而池非鱼此人,又出了名的难缠。 “池大侠,在此地留宿实非我们本意,实在是村人的门敲不开,我兄弟又发热病,不好连夜赶路,才来了这地方。”青在言苦恼长叹,道,“大侠,我和我兄弟虽然有些功夫傍身,但在这偌大的江湖之上,也就是小小喽啰,到处混饭吃罢了。” 池非鱼冷哼一声,斜眼瞥他,说道:“你当我好忽悠?小喽啰有何必要易容?我看你这易容术非一年半载能练好的,哪里会是小喽啰的水平?” 青在言垂首,眸中全是哀戚,他说道:“大侠,我就实话说了吧,我和我兄弟前年遇上走水,我们二人的脸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好花重金请人为我们易容,以如今这两副假面示人。” 容凡听得想笑。 他没有睡着,不过是难受得闭目喘息。另外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他听得一清二楚,青在言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他真真佩服得很。 池非鱼没上钩,他见青在言不好对付,转过身盯起了容凡。他歪着脑袋,仔细瞧容凡的颈侧,是面具就会有贴合的痕迹,这痕迹一般人还瞧不着,唯有像他这般精通易容术之人,才能窥见一二。 青在言抢先拦下他的视线,一手抚上容凡的脖子,道:“我兄弟他还病着,不宜受凉,我带他进屋。” 池非鱼这时候出手了,动作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的程度,可惜青在言比他还快,转瞬之间,池非鱼的两只胳膊都被青在言牢牢掣肘。 “终于肯出手了?”池非鱼兴奋起来,眼皮止不住狂跳,“你不继续藏着掖着了?” 青在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说道:“都是行走江湖,做事何必如此决绝?” “都和你说过了!”池非鱼不满地回道,“不是我做事太绝,而是你们不该来这个地方!” 话音刚落下,他手腕翻转,顷刻便脱离了青在言的控制。没了掣肘,他脚步一点,继而落在了庭院中,粉尘飞扬,他的指间蓦然多了两只双刃飞刀。 世人皆知池非鱼来无影去无踪,因此给了池非鱼穿堂风的称号,却无人知晓池非鱼真正的傍身武器是什么。只因每次和江湖人士打斗,他用的都是不同的暗器,拣着什么用什么,从无定式。 正因如此,他的实力忽上忽下,难以捉摸。偶有一次用双刃飞刀时,池非鱼得到了他最高的排行,江湖高手榜第十八位。 所以当下用双刃飞刀来应对青在言,是因他将青在言视作劲敌。 青在言站在容凡身前,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目露精芒,周身气场不知不觉间骇人起来。 容凡感受到对峙的氛围,睁眼看了看。他心知青在言绝对不愿节外生枝。 仅仅是气场的冲击,池非鱼便已然知晓他和青在言实力的悬殊,可他没有丝毫颓势,身形一闪,双刃飞刀便像会拐弯似的追向青在言。后者捕捉到银芒闪烁,迅速避过,飞刀掠过他的耳畔,直直插进了门柱里,留在外头的短短一截发出一阵嗡鸣。 恰在此时,容凡忽然起身,足尖一借力,身形落在了石像之后。 第59章 石像 青在言察觉到容凡的动静,下意识便停了还手的动作,又一道银芒破风而来,被他轻易躲开。 池非鱼发觉容凡不在原地,转头四下张望,终于在石像后看见了容凡,顿时破口大骂:“江湖比试应当公平公正,岂有二打一的道理!” 容凡瞥他一眼,说道:“你想多了。” 接着,容凡做了让其余二人意外的动作——他拽起麻布,猛地掀开,麻布上的粉尘抖落下来,呛得容凡皱起五官。 随着麻布的脱落,两座石像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空气沉寂一息,却听得池非鱼骤然大叫一声,他不再专注于应对青在言的攻势,而是急忙收手,转身跑过去将左边的石像紧紧抱在怀里。 见此情形,容凡与青在言两相对望,皆是一脸茫然。 容凡掀开麻布,是直觉以为池非鱼来此全在于院中石像,他单纯想知道这石像里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池非鱼双眸通红,疯也似的吼道:“你们给我滚开!都给我滚——” 容凡赶忙退了几步。乍眼看去,右边的石像是男子,左边被池非鱼抱着的,是个女子。 两具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然而仔细去瞧,就会发现左边那座女子石像真实得有些瘆人,宛若真人套了个模子。右边的男子石像就仅仅是石像,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见到池非鱼的反应,容凡有些心惊,他原本不过是想分走池非鱼的注意力,这下好了,看上去池非鱼是不杀他们都不行了。 容凡没有将麻布还给池非鱼,而是拽了一个角在手中,故意说道:“常年闷在麻布下多不好,今夜这里热闹,让他们一同来晒晒月亮。” 青在言不动声色地走近,站在了容凡和池非鱼之间。 池非鱼冲容凡吼道:“把它还给我!” “你将那些镖物偷到哪儿了?”容凡好声好气地跟他谈条件,“你告诉我,我就把它还你。” 池非鱼如同一只丧失理智的野兽般愤怒地喘气,道:“我叫你还给我——” 容凡不怕池非鱼会伤到他,只是他脑中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情节—— 他把麻布还给池非鱼,池非鱼要杀他们,但实力不敌青在言,于是死在青在言手下。 可是容凡发现青在言不想杀人。 而他这个没有一丝劣迹的好市民更不会希望眼前有命案发生。 不还的话,池非鱼跟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决然不肯罢休。 那座女子石像有什么玄机,为何非得用麻布盖着? 而且池非鱼大可以过来抢走麻布,可他却紧紧抱着石像,一步都不肯挪开。 “我可以把麻布还给你。”容凡再一次说道,“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偷镖,又将镖物偷到哪里去了?” “还给我——”池非鱼显然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把它还给我!” 容凡啃着嘴角,池非鱼的歇斯底里让他有些茫然无措。他只好把目光投向青在言,说道:“他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 青在言二话不说,趁池非鱼丧失理智没有防备,一掌劈向池非鱼后颈,又给人点了睡穴。池非鱼睡着也不肯放开双手,依旧紧抱石像。 容凡走过来,迟疑道:“我们要拿他怎么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青在言说道。 “要杀了他?”容凡问。 青在言抿了抿唇,说道:“池非鱼此人,一旦招惹上,便会阴魂不散。池非鱼江湖人称穿堂风,来无影去无踪,就同昨日那样,他总是能做到全身而退且无人发觉。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实力过人,还需要他问鼎江湖的易容本事。” 容凡看向池非鱼,略一思索,道:“所以作为易容行业的翘楚,他能轻易看出我们的脸是假的。” “是了。” 这样的人,留他一条命,就是给日后的自己留下极大的隐患。 容凡又问:“你刚才为何不直接取他性命?” 青在言说:“因为你还没有打听出镖物的下落,暂且留着条命,也许之后便让你问出来了。” “谢谢。”容凡摸了摸鼻子,转身坐回檐下,打开水囊喝了口凉凉的井水,道,“天要亮了。” 青在言蹲身扒开池非鱼的手,打量了一番女子石像,昏黑之下,除了太过真实之外,他没看出石像有别的什么不对。 “你与我讲的**的事,会不会就发生在这里?”青在言问道。 “我觉得是。”容凡说,“不过并没有看见生啖人肉的女鬼啊,石像里头那个,总不能是活人吧?” 青在言神色犹疑,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说道:“等到白日,我们再看看。” 容凡浑身酸疼感平缓不少,他摸了一下额头,还是不能确定,于是对青在言说道:“青在言,你来看看我是不是退烧了?” 青在言刚走过去,容凡就抓起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自下而上地望向青在言,期冀地等着对方的答案。 青在言又用手背贴了贴容凡的脸,道:“是好些了。” “你不解穴的话,池非鱼是不是就醒不过来了?”容凡问道。 青在言回道:“若是无人解穴,他会睡上三天三夜……到了白日,你睡醒了,我可以给他解穴,彼时你再向他打听镖物的下落。” “好。”容凡抓着青在言的胳膊缓缓起身,说道,“我现在想睡觉了,青在言,我们回房睡吧。” 关房门时,容凡的视线掠过院中的池非鱼,以及池非鱼身旁的石像,盯着石像看了许久,他的心里乍然升起一个令人悚然的猜想,“青在言,你说这石像里面……会不会真的藏着一个活人?” 青在言关门的手一顿,说道:“就算藏了人,也早就死了。” “死了?”容凡觉得不对,说道,“死了何必封在石像里头?而且传闻之中……” “嘘。”青在言关上了门,“赶紧睡,别想了。” 容凡的脑洞还在继续:“如果石像里头不是藏着一个活人,池非鱼为什么会惊慌至此?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把活人藏在石头里?我从小到大唯一听过的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生物,还是孙悟空呢……” “可以了,再说下去,我就不给你抓星星了。”青在言也困了,接连打了两个哈欠之后,他把容凡推倒在榻上,“赶紧睡。” 容凡拉住他:“你上来,睡我身边。” “不够睡。”青在言道出客观事实。 容凡不管,“那你睡我身上。” “我怕把你压坏了。”青在言说。 “你睡就是。”容凡不满地把人抱进怀里,“就这样睡吧,不然我睡不着。” 满足地抱着青在言,容凡才要阖眼,怀中人突然拉开他的胳膊,下了榻。 “怎么了?” 青在言说:“无事,我去外头看一眼。” 容凡没察觉院中有何动静,故而不明白青在言此举何意。“你要看什么?是提防池非鱼突然醒过来吗?” 青在言摇摇头,容凡便跟他一同起身。青在言开门走进院中,将麻布捡了起来,重新盖在了两座石像上。 容凡疑惑道:“为什么要重新盖上?” “以防万一。”青在言简单说道。 . 这一觉没睡踏实,或许是睡前听见青在言提起“抓星星”,容凡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求青在言抓星星。青在言左手一抬,如同面条一般无限延长,容凡惊得瞪大双眼,一动不敢动,青在言笑着问他:“你想要几颗?” 容凡摇头,说一颗都不想了,青在言恼羞成怒,吼道:“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你想便想不想便不想?” 容凡疯狂摇头否认。 青在言很生气,伸到夜空中的手一挥,一排星星被打下来,下了一场流星雨。 许多百姓从家里跑出来许愿,只有容凡发现流星坠落的方向朝着自己,他无处可逃,迎接他的只有被陨石砸死的命运。 青在言陡然出现,把他头顶的流星雨一概挡下,说道:“就算老天要你死,你也不能死!” 容凡猛地醒了过来。 “青在言——”容凡张望屋内,没有青在言的影子。 他甩了甩脑袋,把离谱的梦境从记忆里删除。 青在言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容凡,真的被你猜对了。” 容凡迷迷糊糊地下床,出了门,见地上摊着麻布,房檐遮了日光,石像便摆在檐下,青在言站在石像旁,面色有些恍惚。 容凡反应了好一会儿,暂且把起床气缓得差不多了,才问道:“石像里面真的有人?” 青在言指着女子石像的双眼,示意容凡来看。 不是石头的材质,倒像是真的眼珠一样剔透,白日的光亮让一双棕色眸子熠熠生辉。 凑近打量时,容凡闻到了一股幽香,香味不能细闻,否则会有被它丝丝缕缕侵蚀大脑的错觉。 容凡抬指轻叩女子石像,发出的声音很敦实,他又敲了敲一旁的男子石像,声音敦实中带着清脆。 两边敲击的声音各不相同。 女子的面容清婉,两道细眉微蹙,给人未语先含三分愁之感。 男子看上去面相清秀,眼角眉梢尤有稚气,只是不如女子那般鲜活。 但细细瞧着,会发觉两座石像的五官些许相似。 正仔细观察两座石像,容凡忽听青在言说道:“十几年前,我见过他们姐弟二人。” 第60章 活尸 “我记得那时候,村人时常让他们两个孩子过来文庙洒扫。姐姐洒扫时很利落,弟弟还小,费一番力气爬上神像后,还摔了好几回,见他如此,我就一直在旁守着。我爹的好友在偏殿读书,我与我爹就在正殿和他们一起做洒扫,与姐弟俩时常闲叙。”青在言娓娓道来,“姐弟二人姓文,名唤什么,我记不大清了。姐姐约莫比我大一二岁,弟弟那时三岁。他们家里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祖母……说到此处,想来你也可以猜到姐弟俩在村里的处境。” 姐弟俩加起来都没有十岁,却经常被村人遣来洒扫文庙,弟弟甚至走不稳,一不留神就会从神像上摔下来。 容凡看着两座石像,说道:“所以这两座石像,就是他们姐弟二人?” 如果这真的是传闻中的**,那么所谓生啖人肉的女鬼……就是姐姐了? 青在言也是恍惚。 十多年不见,不曾意料到再认出姐姐时,会是眼下的场景。 冥冥之中,青在言又记起那时候,白阙卿读书累了,从偏殿出来与他爹说了很长一段话。他当时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白阙卿说,以姐姐那样的相貌,生在这偏僻村落,家中又缺人操持,非福也,是祸也。 …… “青在言,为什么姐姐的相貌如此鲜活,弟弟的则……”容凡不知如何措辞。 青在言说道:“因为姐姐就在石像里,你看她的眼睛,便能发现了。” 也就是说被封在石像里头的人,只有姐姐。 容凡忍不住思绪纷飞,脑补了许多姐弟俩的过往。他疑惑道:“若里头真的有人,如何保存得这般完好?” “邪术。”青在言简单说道,“活尸。” 容凡神色一凝,沉吟半晌,没有出声。 一来,在这样的村子里,姐姐被做成活尸,他难免有所联想。 二来,活尸与万尸林的活死人,是否存在关联? 青在言拾起一旁的麻布,将姐姐的石像盖上。 容凡便问道:“昨夜便想问你了,为什么要将她盖上?因为活尸不能见光吗?” 青在言回答说:“暴露在日头底下,容易腐坏尸身。” 容凡明白过来。 难怪凌晨那时的池非鱼疯了一般抱住石像,要容凡将麻布还给他。 过了一阵,容凡犹豫道:“你说的活尸……是万尸林的那种活死人吗?” 青在言定定地看了容凡一眼,眸中藏着容凡读不懂的东西。 以为青在言是默认,容凡又有一个疑问:“万尸林靠活死人作恶江湖,说明活死人是能自由活动的,说不定还有自己的意志。那为什么这座石像里的活死人她……” 青在言转开目光,他打断容凡的话,说道:“万尸林的活死人由元易行制成,他们能够保留神智,皆是因为受了元易行的蛊毒控制。而她……与其说是活死人,不如说是不会腐烂的尸体罢了。” “那……活死人是怎么产生的?” “我如何知晓?”青在言不咸不淡地反问道。 容凡抿了抿唇,他并非没有感受到青在言说起活死人的不愉,只是他实在好奇,续又问道:“江湖上谈起活死人,定会说到万尸林,对么?” 青在言应声:“是了。” 容凡斟酌用词:“既然如此,这女子会不会正是万尸林的……余孽?” 青在言说道:“不尽然。制作活尸不难,难的是永保尸身不腐,还能让活尸保留神智,供人所用。除了万尸林之外,有一些歪门邪教同样会利用邪毒制作活尸,只是那些活尸都无法保留自己的神智,也无法保存长久。” 活死人一物,青在言并不陌生。万尸林覆灭之前,他对上过活死人很多回。 正是因为熟悉万尸林的活死人是何种模样,青在言才确定,石像里的女子不是万尸林余孽,而是普通的活尸。更何况万尸林的活死人需要元易行的蛊毒来驱使,元易行既已灭亡,活死人也就不复存在。 唯有一点存疑,寻常的活尸难以保存,若这座村子真是传说中的**,那么姐姐作为活尸被放进石像已然有了不短的时间,为何不见一丝腐坏? 二人沉默了许久。 各自心里都有思忖,然则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 池非鱼,会不会就是女子的弟弟? . 青在言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又叫容凡把水囊给他,再往瓶里倒了稍许井水,轻轻晃了晃。 容凡认真地看着,有种回到实验室的感觉。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大多易容之后的面具,都可靠此药粉洗下来。”青在言说道。 “好有意思。”容凡啧啧惊叹,古代人真会玩。 青在言垂下眼眸,视线里是沉睡的池非鱼。此人古怪无比,态度恶劣,若真是当年的弟弟……或许一切都情有可原。 青在言将药水倒在帕子上,再用浸湿的帕子从池非鱼的颈间往上擦拭。 不多时,池非鱼的真容显现。 唇角微翘,面容白皙,鼻尖上有一颗淡棕色的小痣,给他平添了几分俏皮之意。 见了他真实的容貌,容凡更是发现,那座女子石像的面容和池非鱼仿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极其相似。答案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青在言出神地看着池非鱼的鼻尖痣。 看他发愣许久,容凡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青在言?” “我想起来了。”青在言回神,直直地看向容凡,说道,“我想起他们姐弟二人叫什么名字了——” “姐姐名叫文君。” “弟弟名叫文池。” 曾经两个被村人使唤的小孩,如今已然天人两隔。 容凡敛了敛眸,说道:“我们继续赶路吧。” “镖物的下落……” “不问了。”容凡说。 若要相安无事,他们就该在池非鱼沉睡时离开。 青在言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二人不再多说,把池非鱼放在了正殿的木榻上后,出了文庙。 才出院门,二人发觉不远处藏了许多双观望的眼睛。见容凡二人走出文庙,有个人冲他们扬了扬手,二人便走了过去。 “二位大侠,你们也是来除女鬼的吧?”为首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敢问大侠,这次成功了没有啊?” 容凡默不作声,青在言面无表情。 其余人瞧他们二人如此,心中忐忑,面面相觑。 “大侠,这……” “我没拿你的银子,成功与否,凭什么要与你说?”青在言道。 为首的村人一噎,说道:“这,大侠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您来除鬼,不就是以安民生嘛,我们文村的人被女鬼烦扰多年,实在是……” “既然知道我们行侠仗义,为何昨夜无一人开门?” 村人蜷着身,全然一副瑟缩的模样,“就怕是女鬼找上门啊,否则以我们文村人的热心肠,岂会那般无礼?大侠,敢问——” 容凡忽然出声:“那不是女鬼。” “她会生啖人肉,不是鬼也是妖魔!”村人说道。 “你们不是好好地活在这个村子里么,她怎么不吃你们的肉?难道你们不是人,身上长的不是人肉?”容凡问。 村人试图拉住容凡的胳膊,与容凡好好解释,却被青在言挡了下来:“有话就站这说。” “……大侠,”村人瞟了一眼文庙的方向,说,“那个女人几年前就死了,死之前得了疯病,逮着人就咬,我侄子就被她咬烂了脸,还被她硬生生掉了一只耳朵!后来她自己撞墙死了,有一次,我们叫人去文庙洒扫,谁知道那个女人的尸体放在文庙里,去洒扫的人被她活生生给咬死了!” “对!死了还会吃人肉,只有鬼才能做到!”其他村人说道。 ……死了还能活动?岂不是留存了神智? 青在言凝眉,江湖上除了已经死去的元易行,没听说过还有其他人能用蛊毒做出活死人。 若是这些村人所说为真,将文君变成活死人的,会是谁?池非鱼在其中,又是何种角色? 容凡不改其色,继续问道:“你们说得这样吓人,那她为什么不出来吃你们的肉?” 村人谨慎地再度放低音量,说:“她出不了这文庙,这座文庙就是镇她的!” “所以你们担惊受怕什么?她既是出不了这文庙,你们昨夜何故惊慌?”容凡问,“再说,她又出不来,你们别作死进去不就好了。” “大侠这是什么话!”后头站出来一个血气方刚的伙子,“这座文庙是我们十里八乡的乡亲筹重金所修建,穷苦人家的读书人考取功名本就难如登天,自从女鬼在这文庙之后,多年下来,更是连一个举人都没出!” 青在言淡淡说道:“你们就没想过花钱雇人来除鬼?” “诶呦!”为首之人一副说到这个我就有话讲了的样子,拍着大腿说道,“咱们不是没花过钱请些大侠来啊,可他们要么被女鬼给吓跑了,要么直接进了女鬼的肚子里!更何况文池那混账还在里头——就是女鬼她弟弟,进去的人大多都被姐弟二人给杀害了!” 青在言便说:“她当年为什么会死?” 血气方刚的男子拦下为首的村人,冲青在言二人说道:“你们究竟是不是来除鬼的?” “她当年为什么会死?”青在言重复道。 “我就问你,那女鬼除了没除?” 容凡来了点脾气,他道:“我欠了你的?你给我钱了还是怎么的?” 男子还欲多说,被其他村人给拦下。青在言揽住容凡的肩头,说道:“走了,继续赶路。” 问不出来,他便不问了。 容凡知道自己不宜动怒,便也没再多说,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活尸 第61章 饭馆 路上,青在言停下脚步,派了一位下属去文庙附近看守,以防村人果真进了文庙,而池非鱼又在沉睡,没有分毫抵挡之力,届时难免遭遇不测。 容凡清楚,这是青在言思虑再三才做出的选择。 后来,青在言也许是以为容凡对失镖一事仍有忧虑,便与容凡说到,像池非鱼这种榜上有名的高手,会以较高的价格在江湖上接单,受人之禄忠人之事,池非鱼偷镖大多是有人出钱雇他如此。 容凡说:“他才不过二十岁吧。” 他姐姐才二十五岁。 如果活着的话。 青在言不想多说姐弟二人的事,便问道:“容凡,今天感觉有没有好些?” 容凡说道:“放心赶路吧,我没事。” 他计算过,一共四颗还元丹,就算一颗只能增加三天寿命,四颗也足够撑到他去瘴林了。前提是他不会对还元丹产生耐药性。 后来,容凡不知怎么,莫名思考起万尸林消失之后,剩下之人的去向。他已经确定所有万尸林的人体内都和他一样藏着元易行下的奇毒,寿命都不会长久。 万尸林从内部消灭,后续也没有听说余孽为非作歹,是不是里面的弟子有意识地要摆脱元易行对他们的控制? ……想远了。 . 正午前,路上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二人到了康州与义州接壤的县城。 他们找了一个热闹的饭馆吃午饭,隔壁桌坐了两个彪壮魁梧的男人,正唾沫横飞地侃天说地。 “如今的各大江湖门派门槛高着呢,像咱们这样没有家世的草芥,如何能进门派修习?”脑门上一块虬结疤痕的男人抓起酒坛一边倒酒,一边大声说道。 此话一出,引得饭馆都热闹起来,旁桌众人纷纷应和,道是大门派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进的地方了,现在能进大门派修习的,要么是手握权力的官员贵胄,要么是腰缠万贯的富户财主。 容凡听得入神,他抬眼看向青在言,说:“这人在胡说吧?” 大门派青云宗的少主就坐在他面前呢,听了这话肯定生气。 青在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道:“权当是听笑话了。” “世风日下啊,”又有人放声嘲讽道,“曾经以为只有读书人考官门槛高,不曾想却连拳脚功夫都明码标价了!” 头顶疤痕的男人道:“嗐,可不是么。不过看看我们现在这副模样,和那些酸腐书生又有什么分别?” “哈哈哈哈——” 男人的话引得众人大笑。 “我说句老实话啊,你们别一股脑把所有大门派都给骂进去了。个别几个门派要进去的门槛高,那无可厚非。”头顶疤痕男人对面的中年男人说道,“打比方说,像默语门这种门派,你要是有真本事在身上,默语门绝对夹道相迎!” 他话音刚落,头顶疤痕的男人拍掌大笑,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其余人纷纷拍掌道:“是了是了,方才失言,把默语门给忘了!默语门众生平等是不错,可谁让咱没那本事呢!这种本事是老天给的,我哪敢违背老天的旨意,哈哈哈哈——” “他们在笑什么?”容凡一头雾水,他放下筷子,疑惑地问道:“要什么样的本事才能进默语门?” 青在言拿了块帕子擦嘴,听着饭馆众人高高在上的笑声,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嫌恶,浅啜一口淡茶之后,他说道:“你猜猜默语门为什么取默语二字?” 容凡略一思忖,猜测道:“是要求门派弟子慎言?” “不是慎言,”青在言将小二才上的点心放在容凡面前,接着说道,“而是完全不言。不过,并非默语门要求弟子默语,而是他们天生不能说,不能听。” “所以默语门的弟子都是聋哑人。”容凡了然,他知道旁桌的人究竟在笑什么了,旋即厌恶地皱了皱眉。 “是了,既聋又哑的人才会被默语门收进门内,缺一不可。”青在言说道。 容凡转瞬又想起,承义这些天押的、后来却被池非鱼偷走的,是默语门要送往酉钱山庄的镖。难怪方才听见默语门时,他会有熟悉之感。 又想起初次离开青云宗时,黎晚晴等人讨论默语门时,说到默语门门主位列高手榜第五,仅次于青在言。 “默语门的门主,也是聋哑人吗?”容凡问道。 青在言颔首:“默语门门下皆既聋又哑之人,无一例外。不过,默语门还有另外一些人,不是弟子,而是那些弟子的通声。” “通声是……” “青云宗呢?” 容凡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得倏地一道声音出现,将青在言与他的视线都扯了过去。 原是一个坐在门边的年轻男子在发问。 男子继续说道:“我从义州来,路过此地,为的就是去进入青云宗修习。想问问各位大侠,矣南第一宗青云宗是否也如刚才所说的那般门槛高,非家世斐然者不能进入?” 容凡抽空瞄了一下青在言的脸色。后者神色淡然,似乎并不在意。 “青云宗嘛……”头顶疤痕的男人率先回答道,“实话告诉大家吧,若是通过了考核,成为青云宗的外门弟子不是难事。但你若是要成为内门弟子,这其中的门道……可就不好说咯。” 一番话说得饱含深意、暗藏玄机,矛头直指青云宗内门弟子的选取方式,却又吊着在场之人的胃口,沉吟半晌不肯明言。 “还有这种事?”年轻弟子起身,冲疤痕男子抱拳说道,“愿闻其详。” 疤痕男子夹菜吃了起来,反而是他对面的中年男人接话道:“青云宗有五大长老,不同的长老品性也不同,看在大家今日有缘在此相遇的份上,我便好心说了吧,你若是想进内门,在大比之前就得选好长老,投其所好。” 容凡挑了挑眉,这人说废话呢吧?不就跟读大学一样么,学生事先选好心仪的导师,之后便跟着导师好好修习。如若没有率先和导师联系,又靠自身本事赢得了大比,是否就面临调剂?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本事过关,进入内门总不会出意外。 显然那年轻男子和容凡的想法如出一辙,他道:“历来要从外门弟子晋升为内门,不是看好了长老再比试,就是赢得比试等长老挑选,这都是常理。为何要说成为青云宗的内门弟子有门道呢?” 青在言又啜了一口淡茶,和容凡一起无声地听着周围人的言语。 中年男人说道:“是这样,我打听到啊——青云宗里头的内门弟子,个个都非富即贵!这样说,你们总能明白吧?” “还请阁下再说仔细些。”有人不懂。 中年男人嗐了一声,煞有其事地解释道:“也就是说,从大比中让没有家世的人落选,并不是什么难事,就算他真的有本事,也挤不进内门弟子的位子!” 听这话,青云宗内门的水还挺深。 青在言顶了顶腮,容凡抿嘴,帮他把茶续上。 容凡是不信的。曾经韩齐说起自己通过大比进入内门时,由内而外产生的自豪感绝对不是装的,容凡想着,如若是靠背景,韩齐就不应当是那副神情,否则就是单纯得过了头。 容凡去过照白山,看过青云宗的内门弟子如何刻苦练功,他并不认为那些人靠的都是家世背景。 再说,万尸林尚未覆灭时,作为青云宗的内门弟子,出宗历练时肩负肃清江湖邪魔之要务,哪有那样多的世家权贵舍得让自家孩子与万尸林对上? 所以隔壁桌这些人为什么平白无故诋毁青云宗? “这些人该不会是……”容凡没有可以降低音量,只要旁桌留意了,定然可以听见容凡揣测的声音,“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 青在言微蹙的眉一松,略显意外地看着容凡。 虽然容凡在青云宗住过一段时日,但对于青云宗的种种,容凡一概不了解。青在言着实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容凡的话音才落,周围几桌的人就都看了过来。 “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信我方才所说?”中年人似乎并未动气。 容凡不喜欢绕弯子,他直白说道:“我说你功夫不到家,进不了青云宗,就在这儿诋毁青云宗的名声。” 中年男人先是一恼,转而却又对其他人笑了,敞声说道:“若我一人之词是出于酸妒,那许多人都这样说,你又当如何?” “哪里是酸妒?”疤痕男子与他一唱一和,说道,“难道青云宗内门看身世,不是众所周知的规矩么?” 中年男子再次看向容凡,笑道:“你也听见了?年轻人啊,江湖的水,比你所以为的,要深得多!” 容凡讨厌别人端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教,然而还不等他说些什么,青在言指尖一弹,本欲开口的中年男人霎那间没了声音。 容凡转头看过去,中年男人掐着自己的脖子,整颗头胀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谁?!”头顶刀疤的男人猛地起身,举目四望。 坐在门边的年轻男子不合时宜地发出感叹:“精彩精彩!好快的手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饭馆 第62章 谣言 “敢做不敢当?!”没有等到回应的疤痕男人愤怒地说道。 中年男人被几个人围上来,一行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过了半炷香时间,中年男人才在大家的注视之下吐出一颗小石子。 “暗算他人,还不敢站出来,属实是鼠辈行径!”中年男人嗓音嘶哑,声音划过喉管时几乎要漏掉一半的气息,“我自认行走江湖多年,从不曾与人结仇。阁下究竟是谁,为何要暗算于我?” “才说起青云宗就遭暗算,想必是青云宗的人吧?” “青云宗果然听不得一句实话!”有人掩嘴说道。 节奏一带,似乎将青云宗内门弟子只看身世一事给坐实了。 没有人看清石子从哪个方向飞过去,一帮人的视线扫视整个饭馆,也寻不到答案。 直到青在言散漫的声音出现:“方才你说青云宗内门弟子皆非富即贵,何来此言?” “是你!”头顶疤痕的男人立刻朝青在言射来两道饱含怒火的视线。 青在言掏出折扇打开,慢慢扇着,说道:“空口无凭地捏造事实,不如少说话。” 容凡在扇子出现的瞬间便不禁笑出了声,青在言哪来这么多扇子?自己怀里已经有了两把传世情扇,青在言竟然还藏着一把,几天下来,他居然也没发现? 他含笑的声音跟在青在言之后:“方才听出他们对默语门弟子的艳羡之意,看来,为了进默语门,他们不可谓是不用心呢。” 这话一出,别说青在言了,饭馆其余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初问起青云宗的年轻男子更是捂住了嘴,肩膀发抖又不好笑出声来,就怕引来火力。 中年男人按下蓄势待发的疤痕男人,勉力镇定地说道:“阁下怎知我是空口无凭呢?” 青在言反问道:“不如说说,你是从哪里听说青云宗所有内门弟子的家世?” “李某行走江湖多年,广交各路好友,自然什么消息都能知道一些。”中年男人说道。 “是么,这样的话谁不会说?”青在言嘲讽道,“我也广交各路好友,什么样的消息都知道一些,我甚至知道你因进不了青云宗,便四处诋毁青云宗的名声。” “你!”中年男人结舌,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愿与你在逞口舌之快,总之,青云宗内门弟子皆为世家权贵的消息,不止我一人知道,许多人都清楚。” 疤痕男人道:“就是!” 青在言笑了笑:“请问二位,知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传风堂?” 门边的年轻男子顿时恍然,说道:“是啊,所有说得出名字的门派,其内门弟子的家世背景都能在传风堂买到消息,要想知道真伪,只需去传风堂求证便可。” 谣言之所以能够三人成虎,便是因为大多数人并无求真的劲头,皆是人云亦云,于是再虚假的消息,传到最后也能如山石般坚不可摧。 青在言点头,继续说道:“就算各位并无闲情去传风堂求证,三年前的武状元章林便出自青云宗,他的出身,我想在座各位都有所了解,无需我再赘言了。” 容凡吃过点心,小声说道:“我需要讲解。” 青在言伸手揩去容凡唇角的点心碎屑,说道,“我之后再同你说。” 容凡憋着笑,点头应好。 “是啊,我怎么给忘了,章林就是出自青云宗……” “章林的家世不可谓是不贫苦,我记得他曾经就是青云宗内门、阙优长老的座下弟子……” 除了疤痕男和中年男人之外,其余人都恢复了冷静,并且听过青在言的话之后,都有了自己的思索。 人云亦云,也无非是这么回事。只要事不关己,任谁来点拨一下,他们都可以当墙头草。 况且青在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也有能力去传风堂求证,因此剩下的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那疤痕男与中年男人在凭空捏造。 门边的年轻男子心中断定青在言是青云宗的弟子,又见青在言身手不俗,于是要去青云宗的念头愈发恳切。 . 谁是谁非已有了分判。 不料疤痕男愤而拍桌,起身怒指着青在言,说道:“难道青云宗的弟子,都是你这般背后偷袭的鼠辈?” 青在言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转头和容凡面面相觑,纳闷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是青云宗的弟子了?” 容凡摊手,也是满脸莫名其妙:“他胡乱臆想的吧?” 疤痕男见他二人如此,顿感被羞辱,胀红了脸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是青云宗的弟子,又何必要为青云宗正名?” 青在言懒得看他,与容凡嗤笑道:“眼看谣言不攻自破,这人便恼羞成怒了。啧,真没意思。” 饭馆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嘲笑声。 “……”疤痕男这下再禁不住,一掌袭向青在言,后者四两拨千斤地避过,转瞬间踹向疤痕男的腿窝,疤痕男还来不及反应,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容凡侧过身喝了一口茶,避开二人的动静,免得进了灰尘。 青在言踹完人后,起身掸了掸衣服,轻飘飘说道:“相信在座的各位皆明事理,谁是谁非已有了分辨。” 饭馆众人交头接耳,不约而同对那两人投去了略有深意的目光。 青云宗那么大的门派,竟然都有人想要造谣生事,毁坏名声,要么真如容凡所说出于酸妒,要么……江湖水深,他们二人会不会是受了谁的指使? 其余人的各有各的思忖,离开饭馆后,今日所见所闻便会成为一种谈资。只是事后再提起,也不会把那二人的话当真了,值得深想的,则是表面一派祥和的大宗关系之下,是否存在暗流涌动? 眼见身手不敌,又不占理,纵然那二人心有愤懑,也只得悻悻离去。 . 吃过午饭,走出饭馆二里地,容凡问起章林。 于是容凡从青在言嘴里得知,章林曾经是青云宗的内门弟子,他可不仅仅是家境贫寒那么简单。章林从小父母双亡,养在眼瞎耳聋的祖母膝下,不到九岁祖母也去了,他便跟着地痞学了些拳脚功夫,四处给人打短工,艰难地将自己拉扯到十四岁后,许是发觉自己在武学上有天赋,于是大着胆子去了青云宗,并顺利通过考核成为了外门弟子。 后来章林高中武状元,他的故事传遍了大江南北。 所以说章林的名字一出现,中年男人的谣言不攻自破。 “青云宗有什么仇人么?”容凡问道。 “仇人……什么才叫做仇人呢,要有多大的仇恨才算仇人?”青在言出饭馆后,心绪便低沉下来,他道,“青云宗立宗多年,偌大的宗门前前后后收了弟子无数,如果有了争执便算作仇人,那么仇人定然是数不清的。” 容凡又问:“方才的事,你能看出幕后是否有指使之人么?” 他的直觉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他不认为这次遇见的造谣对青云宗来说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显然青在言心里也很在意,不然也不会心绪不佳。到了人迹罕至的林间,青在言拍了拍手,眨眼间两名黑色劲装的男子便出现在容凡视野中。 青在言没有避开容凡,直接对二人说道:“查清楚他们背后有谁在指使,还有,给云朵传消息,让她多派一些人手,盯紧矣南的各处茶肆饭馆以及烟花柳巷之地,如若有污蔑宗门的流言出现,严查到底。” “是,少主。”两名男子领命退下。 如果造谣的二人背后真的有人指使,大多与容凡做刽子手之事出自同一人之手。那青敬山便猜对了,幕后之人果真要对青云宗的名声下手。 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 会不会将青敬山的隐辛…… “青在言,你……”容凡吞吞吐吐,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青在言打住思绪,问道:“怎么了?” 越到了要分别的关头,容凡的胡思乱想就越多。 青在言变成反派的节点应该在他死后不久…… 今天这件事,会不会同样成为让青在言变成反派的引子? 容凡说:“若流言是正派的手笔,你查清楚后,会杀了他们吗?” 青在言凝眸盯着他,声音都冷了下来,“容凡,谁派你去做的刽子手?” “我失忆了。”容凡知道青在言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这两件事,或许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听见“失忆”二字后,青在言的神色明显有所缓和,他早就选择相信容凡,只要容凡说失忆,他就不会继续怀疑。 “不论是否正派手笔,只要对青云宗不利,我都不会放过。”青在言说道。 容凡吁了一口气,他有些卑鄙地希望青在言变成反派的引子只有青敬山的死。这样,起码他可以尽力去改写结局。 . 从传风堂出来,云朵一路恍惚,直到回了宗,看见韩齐与江时吟,她才稍稍回了些神智。 “云朵,江时吟说他明日要回江家一趟,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我怕他在路上一不小心被人打死。”韩齐拽着江时吟的衣袖,聒噪地朝云朵走去,“所以呢,明日我打算出宗,护送金贵的江小少爷回家。” 江时吟被韩齐拽乱了衣襟,到了云朵面前,他拿开韩齐的手,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衣服。 “好……你的事务,就交给竹七。”云朵点了点头。 “放心,我已经和竹七说过了。”韩齐笑道,“这么晚回宗,你用过饭了吗?” “我……” 江时吟倏道:“发生什么了?” “啊?”韩齐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江时吟在问谁。 云朵的混乱再也掩盖不住,她道:“传风堂有万尸林余孽的消息了。” “这、这是好事啊,”韩齐仍然呆愣,“那赶紧禀报给少主,让少主回来!” “听我说完。”云朵凝重地叹了口气,“消息说,万尸林的弟子,体内皆有邪毒,无一人可活至二十五岁。” 第63章 回忆 二人说着说着,话题不知不觉又绕了回去。 “容凡,你什么时候开始失忆的?” “我没说过吗?”容凡抬脚跟上,回道,“我如今的记忆,最早只到那日的刑场之上,要拿刀砍你脑袋的时候。” 青在言道:“所以娃娃亲的暗号是你失忆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容凡点头。 青在言问他:“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容凡问。 “你把娃娃亲的暗号再说一遍。”青在言说道。 容凡笑说:“不要。” “我想知道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真的一直记得那句暗号。”青在言说道。 容凡记得,但不想说,那又不是他跟青在言之间的暗号,本来也就是为了保命说的。 “我不记得了,看来真的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啊。青在言,你又猜对了。” 青在言似笑非笑,说道:“容凡,你最好不会再恢复记忆。” “放心,肯定不会的。”容凡想了想,说道,“青在言,你相信我失忆了吗?” 青在言:“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不信也只得信了。” . 二人很快走出了康州,来到了义州,下一站便是雨凉。 义州面积很大,如果走大路需要三日时间才能到达雨凉,还是用最快的赶路速度计算的,更不用说容凡的身体根本遭不住风雨兼程地赶路,只得边走边歇,少说得花上五天时间。 所以他们选择了路程更短的山路。 山路纵横,很多山沟里坐落着小小的村庄,这里的村民经久生存在这与世隔绝般的一隅,见到面生之人经过,把二人视作稀奇动物似的打量。 被村民打量的同时,容凡也在打量这里的村落。 很穷很落后,同时也是乱世避难的天选之地。 这种小村落极度排外,青在言趁着金乌西坠之前,带容凡赶到了一座义州下的属县。有了对比,小小属县可谓是通都大邑。 到了客栈,他们要了间上房。 回了房间,不等容凡反应,青在言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 “今天没有不舒服。”容凡微微笑了一下,握住青在言的手,说,“我不舒服了,会和你说的。” 青在言松了口气,二人坐在桌边,容凡见青在言在信笺上认真写了几行字,他没探过头去看,但是远远瞧着,也能看出青在言的字十分飘逸。 容凡本没有好奇心,只是青在言一连串写了好几张信后,他才略略抬了抬眉。 搁下笔,青在言轻轻吹干纸上的墨,瞥了他一眼。 “不问我写了什么?” 容凡挠了挠头:“青云宗的事务?” 青在言点头:“是了。” 容凡心想,既然是青云宗的事务,他又有什么好问的。 “讣告,遗书,以及——”青在言一张张指过去,一边说道,“传位密令。” 容凡难掩讶异,可没有一个困惑适合问出口。 清楚他不会问,青在言主动说道:“为我爹拟的讣告,我的遗书,以及把青云宗宗主之位传给晚晴的密令。除了最后一封,其余都是以防万一。” “……希望这些以防万一的,都用不上。” “借你吉言。”青在言双手撑着桌沿,视线游移了一圈,才说道,“你呢?” 容凡说:“我不需要,我失忆了,我也没有家人。” 青在言将三张信笺一一封好,走至窗边,将信递给窗外的下属。 “这次去罗州,你带了多少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容凡笑道。 青在言挑眉:“很多,够用。” 容凡的右眼皮忽然间跳了一下。 哪只眼皮跳财来着? 左眼跳财,右眼…… 容凡非常讨厌封建迷信。 . 话还是说太早了,深更半夜的,容凡又烧起来了。 他用小帕子沾了冷水敷在额头上,接着便晕晕沉沉地半躺在榻上发呆。 过了一会儿,青在言把他头上的帕子揭了下来,重新过了一遍冷水后,再给他敷上。 “你今天心情……是不是不好?”容凡反射弧长了不是一星半点,额上再次有湿凉的触感后,他才发觉青在言的动作。 青在言没有困意,又惦记着帮容凡过冷水,干脆坐在了榻边,说道:“是。” “为什么?” “为一些过往之事。”青在言毫不遮掩,他自斟自饮,客栈的酒虽烈,但是口感一般。 没过多久,青在言放下酒杯,起身又给帕子过了一遍冷水,说道:“容凡,你想不想我给你点睡穴?” “……不是很想。”容凡说,“可以跟我仔细说说,你的过往之事么?” 点睡穴不过是自欺欺人,没有意义。 “你还记得来客栈前看到的村子么?”青在言慢慢将帕子叠好,敷在了容凡的额头上,说道,“那座村子里的人,我大多都认识。” 因着在水中浸过,青在言的手很凉,容凡将脸凑了过去,贴了贴青在言的手背。 “你的人脉真神奇。” 好长一段沉默的时间过去,青在言才想明白容凡何出此言,无奈地说道:“因为我曾经就被扔在了那个村子,怎会不认识里头的人?” 容凡咧嘴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反应很迟钝。” 青在言拎起酒壶晃了晃,已经空了。 容凡烧得嗓子发哑,他看着青在言的动作,不由得惊讶地说道:“就算不会醉,难道你不会撑吗?” 青在言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之前与你说过,一出生我就被扔到了佛寺,长至三岁,又被丢弃在那个村子里。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又是何方人士。好笑的是,我被扔到村中的那年,恰巧遇上村人起坛作法,说我的到来是个祥兆,于是啊,家家户户都争着要收我养我。” 青在言笑了起来,冲容凡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我和你说,我记性很好,三岁之后的事情,我都记得!” 容凡啃着嘴角,拉着青在言的手亲了几下。 “那两年,我的日子过得还算快活。可等我五岁的时候,义州连年大雨,山沟连着被淹,村人又起乩占卜,神谕说,是我坏了村子的命数,是我的到来惹上天不快,故而降下灾祸,引来禾黍之悲,唯有听从老天的旨意,将我烧死祭天,才得再度岁稔。” “有病!”容凡攥着青在言的手,脸上多了些的情绪上头的潮红,“他们都是封建迷信,神经病!” 青在言用另一只手抚摸容凡的耳垂,低头在容凡的唇上压了一下,说道:“不用生气,说出来之后我的心情好了些,何况他们不是没有得逞么?” 容凡勾住青在言的脖子,将人亲了许久才放开,还是闷闷不乐地骂了一句:“真的很有病!” “是了是了,他们都有病。”青在言哭笑不得,继续说道,“原本收养我的阿娘终是怜悯我,她打听到消息,连忙把我赶出家门,她叫我一直跑,跑到没人能找到我的地方。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前夜我还在柴房里抓了半宿的老鼠,早上滴水未沾,我就一直跑,跑了没多久,便怎么也跑不动了。” 容凡半坐起身,紧张地问了一句废话:“那你逃出来了么?” 青在言笑了笑,忽然发现怎么看容凡怎么喜欢,他轻轻勾起容凡的下巴,说道:“若是没逃出来,我就被烧死了——容凡,你就没法与我成亲了。” 容凡没被逗笑,他依然觉得很恶心:“太没人性了。” 有种说法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深山里的那种村庄落后又愚昧,比起当朝律法制度,他们更为熟悉的是占卜请神这种上天的指示。 可是,什么是上天的指示?不过是寄托情绪与利益需求的工具。 “我亲眼见过他们烧死一个女人。”青在言目光失焦,陷入遥远黑暗的回忆之中,“在那之后,我半年没睡过好觉……你可知那个女人为何被烧死?” “为什么?”容凡内心已有猜想。 大抵是不守“妇道”那些封建思想惹的祸。 然而并不是。 青在言低声说道:“因着前日大雨,她去收菜时不慎摔倒,压坏了族长家的菜。恰好次日便是村子每年起坛作法的时候,神谕说她不祥,会影响村子里的收成,她就被烧死了。” “……啊?”容凡一脸迷惑,甚至都怀疑青在言是在编故事逗他。 青在言继续说道:“所以我没力气了,还是得跑,连滚带爬地跑。一连三天我都没有跑出那片山。我想我就要死在那里了。” 他停下来,把容凡额头上的帕子取下过冷水,拧干些再敷回去,又说道:“雨没停过,我从第二天便开始发热。第三天晚上,我听见了打斗声,我没有力气,想跑也跑不了,打斗声久到我快昏过去才停下来。之后,我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向我,他将我抱起来,带出了那片山。” 青在言又晃了晃酒壶,容凡身手给他倒了杯茶,无奈道:“喝茶吧。” 青在言略带嫌弃地看了眼杯子,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问道:“你有没有好些?” 容凡说:“还烧着呢。没关系,听你的故事可以让我分心,分心了我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青在言笑了一下,接着说道:“那时候我爹二十岁,他正被仇家追杀,不想带我过日夜逃命的日子,收养我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没办法见死不救。后来,我爹和他的朋友将仇家都解决了,我本以为他会带我回青云宗,可他却丢下我三回。之前与你说过的,不新鲜了。我说个你不知道的事——我爹原本不是青云宗人。” 第64章 雨凉 容凡快用光了年度的惊讶份额:“你爹原本不是青云宗人?” 再一细想,当初青在言和他说起,青云宗内看重出身,他脑补是有人看不起青敬山父子……原来这就是这层症结所在。 “我爹年少之时阴差阳错习得了青云心法,这门心法是青云剑法的根基,正因如此,他后来才入了青云宗。”青在言解释了一句,又笑道,“我爹以前根本不会养孩子,甚至有时候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爹说,我从小就会自己拿主意,什么都不需要他操心。其实不过是因为我一面能看出他不会养孩子,一面又怕他再把我丢下罢了。” 容凡也笑了,他看着青在言,目光却显得很悠远,让人捕捉不到终点。 “我觉得你爹肯定很爱你。” 青在言怔了怔,说:“为什么?” “你们相处的时候,他看你的眼神,他和你说话的样子,我都能看出来。也许他曾经将你丢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容凡说。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察觉容凡的情绪不大对劲,青在言不想再深说。 容凡把头上的帕子揭下来递给青在言,恳请道:“帮我过一遍冷水吧。” 青在言无言地接过,手里的帕子都被容凡烧热了。他将帕子丢进冷水中过了一遍,再捞出来叠好递给了容凡。 “谢谢。”容凡将湿冷的帕子放在额头上,说道,“与我说了这些,现在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嗯。”青在言淡笑着瘫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叉开双腿,他一手扶额,一手搭桌,神情像留香园的多情公子一般慵散,又说道,“容凡,我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的过往?” “说了怕……” “不用怕,我就想心疼你。”青在言截断容凡的话。 “我失忆了。” “我相信你失忆了,”青在言无动于衷,“但我还是想听。” 失忆对于容凡来说,就是一个幌子,青在言心知肚明。他很大程度已经接受容凡失忆的这个说法,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容凡只是用“失忆”来逃避。 容凡伸手探向青在言的心口,笑了一阵,唇角渐渐落了下来。 “低头。”他说。 青在言不明所以,但依言低下头去。 容凡按住青在言的后脑勺,仰头吻了上去,辗转纠缠。青在言先是沉沦,后觉不对,赶紧伸手推开容凡,后者食髓知味,不满足地盯着他艳红的嘴唇。 “这不公平。”青在言平复完呼吸,他用手指按着容凡的下巴,止住了对方蠢蠢欲动的势头,“容凡,你不能让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容凡喉结滚动,说:“你不能让我亲到一半就不亲了吧。” 青在言咬了咬牙,说:“你分明就是不想说!” 二人呼吸交错,沉默对峙。 却是青在言先败下阵来,他再次低下头,贴了贴容凡的唇,犹觉不够,再度深入。 容凡松开齿关,忍俊不禁。 见他并不专心,青在言捏住他的双颊,不愉地说道:“在亲了,就好好亲。” 容凡把额上的帕子揭下来扔进水盆,敛了笑意,双手紧抱青在言的腰身,专心致志地与青在言接吻。 他沉沦在热吻之中,殊不知青在言使了一招缓兵之计。 等这一吻结束,容凡尚未回神时,青在言已经严肃了神色:“我想了解你的过往。” 容凡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失策了。” “说说吧。”青在言等着他。 “我不希望你可怜我。”容凡说,“你要是可怜我,我会不高兴。” “你可怜过我了,还不许我可怜你?”青在言气闷地看着容凡的嘴,想亲,又想扇,这张嘴有时候净会说些讨嫌的话,“再说了,两个可怜人成了夫妻,不正说明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容凡从未想到青在言会这么说,一时间那些心结莫名其妙地消释不少。虽然他依旧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可怜他,但说给青在言听,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无法接受。 尽管他仍做不到娓娓道来。 “我爹不爱我,”容凡耸了耸肩,说道,“十二岁的时候,他把我扔进湖里,我差一点就淹死了——终是没能如他的意。” 青在言缓缓蹙起眉,“你……不是会游水么?” “那天下午我从学校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把腿摔了个粉碎性骨折。出院那天,我爹背着我回家,路上,途径一片湖,他就把我扔进去了。”容凡说,“南方的冬天湿冷湿冷的,钻心的疼,又冷,我没有办法。” “后来你怎么……” 容凡笑说:“你肯定想不到,是谁把我救上来的。” 看他这样卖关子,青在言心里有了大概:“你爹?” “啧。”容凡意兴阑珊,“很容易猜么?” “……他有病?”青在言很少会去骂长辈,更别说是容凡的亲爹。 但是人总是会有忍不住的时候。 话音甫落,容凡捂住脸,笑了很久。 “他为什么把你扔进湖里?后来是后悔了么,又去把你救上来?” “不是后悔。”容凡摇摇头,说道,“有个邻居路过,听见我呼救的声音,他怕事情败露,说是我不小心落水,于是去救了我上来。” “……”青在言无言以对。 “这样一说,”容凡感受一番,“还好,听上去没有很可怜。” 青在言明白,这是容凡愿意和他说的最大范围了。这一点过往,解释了容凡为何怕水。 还是太少了。容凡愿意说的事,太少了。 青在言张口欲言,容凡却竖了一根手指在他唇前,轻声央求道:“再亲一亲。” . 连着赶路三天,二人终于离开义州,来到了一座特色鲜明的州城,雨凉。 期间,容凡又吞了一颗还元丹。 前段时日下过雨,如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要冷,容凡穿的衣服也愈发厚实,青在言给他准备的行李里全都是绯色的外衣,后来二人又在义州买了两件裘衣裹着,对付这日渐寒冷的天气。 青在言原本想给容凡买绯色的裘衣,可惜走了几家店,只有艳红色的裘衣可买,他拿起来对着容凡比了一下,仍觉得不合适,终是没有买下来,只选了普通的颜色和款式。 容凡连夜高烧,对于他的身体,二人皆束手无策。青在言只能看着容凡夜夜因为发烧而难以安眠,心中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一路走到这,只有雨凉州的繁华程度能与贤云州相提并论。除却繁华外,雨凉的当地特色同样引人注目。 青在言说,雨凉的吃食在相阳国坊间排名前三,就他个人而言,雨凉人若不嗜辣,排第一也不为过。 因为身体的原因,容凡的口腹之欲不似从前,但是听了青在言的话,他对雨凉的吃食也满怀兴致。 雨凉州饭馆遍地,每家饭馆的厨子都相当优秀,一日三餐,一连两日,他们都找不同的饭馆吃饭,每一家都无一例外的好吃。口味稍重,色香味俱全。只要多吩咐小二一句,就算无辣,味道也照样鲜美。 此外,雨凉的茶肆也是遍布街道巷陌,茶肆内有人说书,也有人算命,管制不严,甚至还有人围在一起玩牌九,热闹非凡。 青在言不想让容凡错过这样的热闹,他找了一家从前去过的茶肆,拉着容凡找了空桌坐下,茶博士给他们上茶和点心,他们便认真听人说书。 说书人敲了三下醒木,喧闹声渐渐平息,台下众人皆竖耳聆听。 讲的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待字闺中时爱上了府里的小厮,商人要女儿嫁给城北镖局的镖师,女儿便日日以泪洗面,要小厮带她私奔。小厮心生怯懦,反劝她遵从父母之命,嫁与那镖师。那位小姐便心灰意冷,再也不信人间真情,定下聘礼的当日,又或是新婚前夜,小姐自刎离世。 得知小姐的死讯,小厮痛心疾首,终于认清自己对小姐的感情,他离开了商人的府邸。 后来,城中一旦有女子嫁人,新婚的前夜便会离奇地消失不见,几日之后,新娘子却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新郎家中。有人说城中一旦有婚事,定能看见曾经那位小厮的身影,新娘子便是被那小厮给劫走了。只因那小厮心有悔恨,痛失所爱,便再见不得佳偶天成。 蹊跷的事发生了,谁能料想到,每个回到新郎家中的新娘子都执言说那小厮并非歹人,甚至都希望能同那小厮再会,把新郎气得七窍生烟。 …… 一个下午过去,容凡喝了三杯茶,听完故事,他问青在言:“这是真人真事吗?” “我也是第一回听,”青在言说道,“不过大多都是传闻,当不得真的。” 前桌男子听了,转头笑道:“讲的不就是奇淫|书生的事么。” “哦?”容凡好奇,“为什么叫奇淫|书生?” 男子转过身来,“这几年来,在雨凉,一旦有新娘子不愿嫁给新郎,那她当夜定会被奇淫|书生带走,你说说看,一个男子,带走一个娇俏的小娘子,能做什么?” 容凡没接话。 男子以为他装正经,斜眯着眼挑了挑眉毛,又说道:“新娘子回了家中,却为奇淫|书生说好话,你说说,这还不是因为那人床上功夫……” 男子眨眨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容凡往后靠了靠,移开了目光。 青在言说道:“故事里说的不是商人府邸上的小厮么,怎么称号是书生?” 男子收起淫|邪的笑,详细解释道:“我猜那小厮原先想读书考官,只是不知怎的又心生退却,许是看上商人的女儿了,才去人家府上当下人吧。” 容凡二人点了点头,表示故事听饱了。 第65章 传闻 不愿多听前桌男子说话,容凡偏头询问青在言:“走么?” 青在言颔首,伸了一个懒腰后缓缓起身。 前面的男子再次回头,对他们说道:“你们不知道奇淫|书生,想必不是雨凉本地人吧?” “嗯。”容凡应了声。 男子笑开了,站起身凑近容凡,说道:“若是公子你不急着离开雨凉,几日后城南有一场婚事,到时候便有热闹可瞧了。” 容凡用手肘隔开男子与他的距离,眉心微拢,说道:“我急着离开。” 男子哽了一下,容凡对他的嫌弃溢于言表,他一时不忿,刚要开口,便听得青在言说道: “届时那传闻中的奇淫|书生会把新娘子带走?” “十有**!”有人接话,男子重新笑开,大度原谅容凡的无礼,他说道,“其实之前的新郎官都有了防备,花银子请来江湖上的高手潜伏在新娘子家中,待新婚前夜捉拿奇淫|书生,可惜啊,从未成功过——听说这次请的高手大有来头,这位公子,说不定啊,你到时候还能瞧见奇淫|书生的模样呢!” 青在言笑道:“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 男子嘿嘿笑了几声。 . 暮色渐浓,二人走在雨凉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容凡对奇淫|书生的事有一点好奇。他好奇的点不在于奇淫|书生会对新娘子做什么,而在于奇淫|书生如何有那样的手法,能够犯下这么多案而不被逮住。 “你对几天之后的婚事感兴趣?”容凡问道。 青在言说:“这叫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小瞧了茶肆酒楼这种地方,指不定哪条传闻能在之后派上用场。” 容凡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青云宗少主,说话做事就是周全。” “接近酉时了,找个饭馆用晚饭吧。”青在言看了眼天色,说道。 容凡不置可否,又说道:“奇淫|书生此人江湖高手榜上么?” “不在,此前我并未听说过奇淫|书生。”青在言说道,“不过,江湖高手榜并不绝对。传风堂出具的江湖高手排行榜,是根据上榜之人之间的比试结果来排序的,难免有遗漏和欠缺。有些高手不轻易露面,亦或不以真实身份接受挑战书,比如宗门内的林叔,他从不接任何挑战书,自然无法上榜。” “我明白了,种种可能都导致江湖高手榜并不算是一份将所有高手囊括其中的名单。所以奇淫|书生不在榜上,或许是他实力不够,又或许是他自己不愿上榜。”容凡慢慢走着,时不时左右张望,以找到一家想踏进去的饭馆,“青在言,你觉得奇淫|书生的来历,真就是茶肆那说书人所说的那般么?” 青在言想了想,道:“我以为,奇淫|书生原先不该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厮。” 一个小厮,名号奇淫|书生,已是稀奇;身手绝然,更是不可思议。 “我对他还挺好奇的。”容凡说。 “把奇淫|书生的事放一边,”青在言停下脚步,“我们先填饱肚子去。” 说完,他指向一家极其热闹的酒楼,就坐落在桥边上,檐下挂着两串大红灯笼。 前两日也曾路过这家酒楼,客人太拥挤,他们每每望而却步。 酒楼的门匾上题了“鸿兴楼”三个大字,还未靠近,勾人食欲的饭菜香便已经送到二人的跟前。 幸运的是,尽管一楼看上去拥挤不堪,没有一张空桌,但是二楼还空着一个雅间。雅间靠窗,容凡倚着窗台,往窗下眺望。雨凉州的夜晚和贤云州一样热闹,只是如今再见州城夜色,容凡总会想起某人为他准备的一夜鱼龙舞,于是多热闹的夜景,在他心中也难免逊色。 点菜的活儿推给了青在言。 这并非容凡故意为之,他不挑食,甭管什么食材,只要做的好吃他便能吃下去。而青在言不同,他嘴挑,如果菜点的不在他的偏好上,他最多就尝一筷子。 既然这样,不如就让青在言点菜,只要点青在言自己爱吃的就行。反正容凡都能吃。 “青在言,你看看对面是什么地方?”容凡发现对面热闹得有些不像话,却不像是饭馆酒楼。 青在言循着容凡指的方向看去,辨认清楚后,他道:“青楼。” 容凡意外:“青楼夜夜都有这么好的生意么。” “那是雨凉州最大的青楼,生意自然不会差。”青在言望着对面那灯火通明的楼宇,又道,“你想去看看么?” “没那么想。” 青在言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问道:“在肃凌州时,你去过怀香楼么?” “怀香楼?”容凡茫然,“是不是肃凌州的青楼?我没去过。” “当时躲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进怀香楼?” 容凡故意说:“没钱啊。” 青在言嘴角一滞,说:“有钱你就去了?” “也许会进去看看。”容凡笑了一下。 青在言不说话了。 “少主,”容凡打了一个响指,引得青在言没好气地看他,“你去过青楼么?” 青在言的视线移向窗外:“去过。” “去嫖?”容凡直白问道。 “胡说!”青在言皱眉,“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现在换做容凡不畅快了,他阴阳道:“少主不愧是少主,去青楼都干的正经事。” “本来就是正经事!”青在言瞪着容凡,“我是去青楼打听消息的,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经历过感情之事。” “不错。”容凡收了不快,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说道,“这是你应该做到的,因为我也一样。” 青在言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容凡偏头观察对面的青楼,不知想到什么,难掩兴味之色,青在言见了,面色又是一沉。 “你当真想去?” “没那么想,”容凡解释道,“我就是有一事好奇——断袖会去青楼么?换句话说,如今的青楼里头,有男妓么?” “有。”先上了点心,青在言一改往常,并不特意将点心放在容凡面前,“你作为断袖,知道青楼里有男妓,是不是心痒了?” 容凡举双手投降,自认说错了话,道:“我真的只是好奇,没有其他的想法。” 青在言面色不霁:“我看你是真的想逛青楼了……罢了,谁让历来家花都没有野花香呢?” 容凡哭笑不得:“不如这样,青在言,你不信我,那就陪我一道去青楼好了。” “……你说什么?!”青在言表情要裂开了,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容凡却很认真:“我要去青楼,只是想看看里头长什么样,这种头一回的经历,我都想和你一起。再说,你我感情甚笃,又洁身自好,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事?” 从小就在电视剧和电影里见过各种各样的青楼,如今有机会一睹真容,容凡越说越心动。 青在言打量容凡神色,伸手要碰容凡的额头。 “是想说我脑子有病?”容凡猜测他的用意。 肌肤相贴的一瞬,青在言睁大了一双桃花眼,容凡见他如此,反应过来,也笑了:“我今夜没有发烧!” 青在言继续用手在容凡的颈侧、脸颊上分别感受一番,这才敢确定下来。 不过他并不像容凡那般轻松,有过几次先例,不能高兴太早。 忽然间,去不去青楼什么的,好像也没有太大所谓了。再者,容凡也说了,他们二人一起进去,就算容凡心一横真的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有他在,谅容凡也做不了什么。 . 说话间,饭菜渐渐上齐,容凡不再关注窗户对面的青楼,转而全心全意地吃起雨凉特色的饭菜。 果然只要在雨凉,不论哪家饭馆烧出来的菜都是好吃的。 伙计要下楼去,青在言蓦地把人叫住,淡淡说道:“同样的招数,用两回就无趣了。” 容凡抬眸看去。那伙计走回来,带着莫名的笑意。 “不是说没人解穴的话,他得睡个三天三夜的么?”容凡问道。 “看来是有人替他解穴了。”青在言说。 “胡说八道。”池非鱼幽幽开口,“没有人替我解穴,我自己挣开的,吐了一地的血,要废去我半条命了。” 容凡问他:“你再跟过来,是要找我们报复?” “既然你们离开了那地方,我便不会不自量力。”池非鱼摇摇头,他打量容凡几眼,又说道,“不对,我应该打得过你,只是你身体虚弱无比,我就算打得过你也胜之不武。” 容凡深以为然地点头:“说的是啊。” 青在言没把眼神分给站在一旁彰显存在感的池非鱼,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不为报复,那你跟过来做什么?” “交朋友。”池非鱼一屁股坐在容凡身旁的凳子上,说道,“你们已经见过我的真实面容,既然我打不过你,只好和你们交朋友了。诶,我问你,文庙附近那些人,是不是你派去护我安危的?” 青在言问容凡:“他在说什么?” 容凡心思一转,会意道:“不知道啊,什么人?” 池非鱼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并不执着于追究答案,又笑道:“都是朋友了,你们还不让我瞧一眼真实的相貌,这就说不过去了呀。” 青在言和容凡都默契地没做搭理。 池非鱼赖在雅间里不走了,一张嘴喋喋不休,见无论如何都说不动他们俩,只好降低要求,说道:“我不看你们的样貌,只要知道你们的名字,这总行了吧?” 第66章 夜游 容凡看不下去,善良地出声结束了池非鱼的独角戏:“我见你模样挺机灵的,总说些废话做什么?在江湖上,讨要别人的名字,不比知道长相更过分么?” “你们为什么遮遮掩掩的,该不会正在被江湖追杀吧?”池非鱼摩挲着下巴,思考道,“近些日子倒是没听说有什么高手在被追杀,或许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应当先去一趟传风堂打听消息……” 青在言放下筷子,终于说道:“池非鱼,你若是不想我再给你点穴,现在就下楼去。” “我是来交朋友的,你们对我手下留情,我当你们是良善之辈,怎么再次见面就这般不留情了?”池非鱼咕哝道,“还是说你惯常嘴硬心软?” 青在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势要离桌。 池非鱼急忙转身要走,嘴里念念有词:“我好不容易诚心与人交朋友,非得赶我走做什么呢……” 青在言清了清嗓子。 “行行行,我走,我走行了吧。”池非鱼摆手,又说,“我看这位朋友都要病死了,热病还拖着不治,真是嫌命太长……” 青在言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我在练一种绝世奇功,只有经受肉|体的苦难才能练就。”容凡笑着说道,“跟你这种凡夫俗子是说不明白的。” “真的?”楼梯上的池非鱼登时回头。 “不然有哪个傻子会拖着热病不治?”容凡反问。 池非鱼还要再说,顿觉寒气逼人,只好讪讪地走了。 他离开后,容凡试探问道:“你不打算与他相认吗?” 青在言摇摇头,说:“雪中未送的了炭,这时候也无颜再相认,希望他当我是萍水过客好了。” 容凡闻言,很不是滋味:“他与你也只是短暂认识过一段时间,又不是你的责任,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文家姐弟曾经的苦痛确实令人心生不忍,但这与青在言无关,青在言为何要把他们经受的一切当成是自己的过错? 说真的,容凡很多时候都认为,青在言比他更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而且我的身份不好暴露,不必再另生枝节。”青在言补充说道。 容凡没接话,他心里默默分析起青在言性格形成的原因。 其实挺好分析的。 . 外头早已是漫天星光,果然开心早了,高烧不是没来,只是晚点了。容凡很乐观,甚至都锻炼出高烧底下还能品尝佳肴的味蕾。 对桌而坐的青在言默然不语,容凡也放了筷子,说道:“吃好了吗?” 青在言应声:“可以了。” 容凡隐约能感知到青在言的焦虑。雨凉州与罗州相邻,因此雨凉是这趟旅途的倒数第二站,过了雨凉,他们不会再在罗州逗留了,而是直奔瘴林而去。 因此,越是靠近罗州,青在言的内心便越是忧愁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明显,容凡怀疑自己和青在言的脑袋连了蓝牙,否则直觉怎么就那么准,像是青在言的晴雨表似的。 容凡与青在言的心理完全相反,离罗州越近,他反而越期待,万尸林余孽的身份是否起得了作用,过不了多久便能见分晓了。 . 出了鸿兴楼,二人并未回客栈,因着容凡想要闲逛消食,青在言便陪着他了。 容凡在街头央着青在言买了一位老奶奶编的竹篮子,他挎在左手上,篮子里空空如也。 青在言问他买篮子做什么。 容凡说道:“突然想买,也没什么原因。” 不过篮子空空的看上去确实不太舒服,他还得让青在言再买些东西来填满它。就当是雨凉一游买下来的纪念品吧,到时候死了就拿这些陪葬。 各式摊位挤满了一条小巷,是青楼背面的一条小巷,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容凡逛得眼花缭乱。 青在言则是用陪容凡逛夜市的时间来迫使自己分心,他这两天心里总不大畅快,三不五时便叫来下属确认青敬山的情况,要么便是提着一颗心检查瓷瓶里还元丹的数量,生怕一不留神还元丹就吃光了。 容凡将裘衣裹紧,他四处观望,看见一处远比其他摊位要拥挤的地方,簇拥的人群严丝合缝,极大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走,我们也去看看。”容凡拉住青在言的胳膊。 “那里人太多了,会让你不适的。”青在言皱了皱眉。 “哎呀,好奇嘛。”容凡晃了晃他的手。 青在言便任由容凡拉着了,跟着对方在人群中艰难地挪着步伐,最终挤出了一条逆着人流的路线。 然而人群裹得密不透风,空气自然而然就浑浊了,容凡本就发烧,到了这地方难忍头晕,不好再往前,因此他不由得遗憾道:“青在言,我进不去了。” 青在言说:“我们回去吧。” “我还是好奇。”容凡眨了眨眼。 能被层层叠叠包围在最中心,他估摸着摊位上所卖之物应当极为稀奇古怪。 容凡放开了青在言的手,期盼道:“青在言,你能替我看看里面摆的什么摊么?” 青在言抿了抿唇,眉宇间尽是不赞同,但还是往前去了。 容凡则退开些许,顺着有些艰涩的呼吸。 为了见识活了二十四年都不曾见识到的世界,他尽最大努力不去被这具残喘的身体拖累,可似乎还是勉强了些。 “容凡。” 片刻之后,颀长挺拔的熟悉身影从人群中出来,道:“里面没有摊位,是两个人起了争执。” 容凡找了个石台坐着,他抬首好奇道:“为什么起争执?” 什么样的争执会惹来这么多人观望? “城南的婚事。”青在言简单道。 “就是几天之后的那场婚事?”容凡问。 “应该是了。”青在言颔首,说道,“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么?” 容凡笑了:“等我坐一会儿缓缓。” 青在言叹了一口气。 . 幽灵似的,池非鱼突然出现在夜市中,朝着二人径直而来。 “好久不见。”池非鱼脸上又换了一副面具,半张脸布满了雀斑,乍一看和青在言易容后的模样相差无几。 青在言没有应声,容凡见了来人,煞有介事地说道:“你去看看那边在吵些什么,还挺严重的。” “嘁。”池非鱼不屑地撇嘴,道,“不过是个不守江湖规矩的小人,要我看直接杀了了事,有什么好吵的!” 容凡竖起耳朵,接话道:“何出此言?” 池非鱼开条件:“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便告诉你那边在吵什么,如何?” “你不告诉我,我也能自己去看啊。”容凡说道。 “……也对。”池非鱼想了想,赞同道,“这对你来说不成利诱。” 青在言这时出声了,不是对池非鱼,而是对容凡,“新郎官雇了一个江湖高手,为他在新婚前夜逮住奇淫|书生,私下却又请了另一位高手。眼下两位高手都知道了,里头在争执的,便是其中一位高手,和新郎官府上的管家。” “你都知道啊?”容凡奇怪为什么青在言刚才不告诉他。 青在言抿了抿嘴。 他不想容凡对那些人太好奇,他只想赶快和容凡回客栈歇息。 “啧!”池非鱼皱了皱眉,不悦道,“哪有这样讲故事的!这位朋友,你来听我说——” 青在言用扇柄点住了池非鱼的哑穴,就在顷刻之间。 池非鱼愕然地瞪大眼,自己将哑穴解开后,他忿忿道:“你为什么总要点我的穴?不想听我讲故事直说便是了!” “不想听。”青在言打开扇子,若无其事地扇了几下。 容凡不禁莞尔。 池非鱼意兴阑珊地走了,留下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朋友,日后再相见,你便不能随时点我的穴了!” 容凡又笑了起来。 好可怕的威胁啊。 . 另一边,拥挤的人群逐渐散开,容凡伸长脖子,终于瞥见里头的两道人影。 没猜错的话,中年男子便是新郎官府上的管家,另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便是新郎官请的高手了。 “艳鬼。”青在言倏地出声。 “什么?”容凡没听清楚。 青在言说道:“那名女子是近两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艳鬼,实力不详,接下的任务从未失手,应是新郎官请的其中一位高手。” “请她来搞定奇淫|书生,应当要不少银子吧?”容凡说道,“艳鬼的真名是什么?” 远远看上一眼,艳鬼果然人如其名,妖冶美艳,不可方物。 “不知。”青在言说道。 冷风拂面,容凡起身离开石台,要青在言和他一起再散散步,活动身体。 青在言应了,和容凡并肩走在巷子里。 容凡的篮子里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泥人,一把折扇。 青在言瞥了一眼扇子,没说话,眼神中的嫌弃溢于言表,仿佛扇子上明摆着“粗制滥造”四个大字。 容凡笑说:“别那么嫌弃嘛,它肯定比不上你们青家的传世情扇啊。” 青在言说道:“你若想要扇子,我大可以买更好的给你。” “不一样,我对扇子没有多少兴趣,只是今夜我们俩正巧在这条巷子里闲逛,又正巧看见了它,我才会将它买下来。”容凡慢慢说道,“以后见了这把扇子,就能回想起我们一起逛夜市的今夜,纪念品的意义不就在这里么。” “……你嘴皮子功夫向来都这么出色么?”青在言说道。 “还好吧。”容凡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青在言不再说话,心里却因为容凡方才的话有了些波动。 周围的喧嚣将二人之间忽然的沉默掩饰得很平常,容凡不做他想,当青在言又在为了瘴林一事焦虑。 第67章 青楼 回到正街,路上行人渐少,除了青楼客栈之外,灯影也稀疏了。 青楼门外热闹依旧,老鸨在门头送往迎来,脂粉香气盖住整个街口,被腻人莺语勾住的人往门里送,为一晌贪欢餍足的人从门里出。容凡驻足观望须臾,只觉和影视作品里出现的青楼形象大差不差。由于他丝毫不掩饰对青楼的兴趣,惹得那眼尖的老鸨频频朝他递来揽客的视线。 他的耳边传来青在言凉飕飕的声音:“她想要你进去哦。” “哦什么哦啊?”容凡忍俊不禁,说道,“青在言,我不是说了想和你一起进去吗?” 青在言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问道:“我们进去做什么?” “真的就是随便看看,我从未进去过,好奇罢了。”容凡捧着青在言的脸,要青在言直视他真诚的双眼。 青在言佯装漫不经心地盯了他一阵,确定他只是单纯对青楼感兴趣,才抬了抬下巴,说道:“想进去,那就进去吧……反正你也做不了什么。” 容凡颔首,说道:“你也是。” 青在言嗤了一声:“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为什么?”容凡说,“是因为你很自觉吗?” 青在言被容凡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拍开容凡的手,说道:“是因为你管不着我。” “可是我们成亲了啊,你我是恩爱夫妻,”容凡说,“如果你不自觉,让我怎么办?” 青在言没接话,先一步向青楼迈开了步子,不让容凡瞧见他扬起的唇角。 “两位公子里面请——” 老鸨用“就知道你们会进来”的表情飞了他们一个媚眼,叫了身旁的姑娘带容凡二人往里走。 容凡走在后头,悄悄勾住了青在言的手。 姑娘不经意瞧见,先是一愣,再是嫌恶。 断袖之癖果然淫|乱,结成对了还要来倚芳阁,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走进青楼,里头的天地大不相同,熏香扑鼻。厅堂里酒香四溢,台上轻纱曼舞,嬉笑交杂淫|语,垂落在肩头的纱衣、四处游走的手掌,所有的景象都彰显着这里是肉|欲打造出来的销金窟。 身旁的姑娘细声轻语,问容凡二人俩需要什么样的服务,容凡还没听明白,姑娘却先羞赧上了,长袖遮脸,半掩住颊上的两道红霞。 容凡看向青在言。 这一看,便让姑娘知道他们二人之中,唯青在言做得了主,于是她眼波流转,楚楚动人地等着青在言的回应。 “倚芳阁内,谁有幸能博得公子青睐呢……” 来到这种地方,青在言竟未轻车熟路地做出一副潇洒公子的派头,反倒冷心冷面的,说话也极为冷淡,回绝之后,直接让那姑娘走了。 “我怎么感觉她肠胃不大舒服?”等人走了,容凡嘟囔道。 青在言斜了他一眼:“你竟将她瞧得这样细致,连她哪里不适都知道了?” 容凡点点头,说道:“我觉得她想吐。” “……你来了青楼,与老鼠进了米缸有何分别?”青在言声音沉了下来。 “青在言,听我说完。”容凡好笑,说道,“她看见你我牵手了,心里肯定以为咱们是进来……你懂吧?所以她被我们恶心坏了。” 青在言说:“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不是,我也不会那样做啊,你不能总怀疑我。”容凡无奈,在他们这个地方,断袖的声誉是有多差啊? 青在言在他手心轻轻掐了一下。 台上身着素色罗裙的清倌人轻挑慢捻,勾动琴弦,送出典雅又旖旎的乐声,丝丝缕缕勾得人魂牵梦萦。 站在厅堂中,容凡偏头打了一个喷嚏,不好意思道:“香气太过浓郁,一下子没适应。” 青在言问他:“你看够了吗?” “够了,”容凡被香气熏得实在难受,轮到他推着青在言的肩膀作势向外走,“我以后对青楼再也不好奇了!” 青在言笑了笑,没说话,二人转身便要离开这声色犬马之地。 好巧不巧,之前带路的姑娘又注意到他们,特意走来细声问道:“二位公子不在倚芳阁多留一会儿么?” 容凡摆摆手,拒绝道:“不了。” 那姑娘觉得莫名其妙,同时又比之前高看他们一眼。至少这二位不是来寻热闹的。 说罢,容凡忽然瞧见从二楼包厢出来的一道人影,迷茫了一瞬后不禁讶然,他伸手捞住了青在言的一只袖子,道:“你看那人,是不是挺眼熟的?” 姑娘撇撇嘴,又走了。 青在言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顺从地循着容凡的指示去瞧了。 “是艳鬼。”他说。 容凡轻声问道:“她是青楼女子吗?” 青在言摇摇头:“应该不是。” 艳鬼一步一步走下木梯,霎时间,厅堂里的目光都集中于她一人。只见她身材曼妙,红唇胜火,眼波流转间暧昧勾人,脚下的每一步似乎不是走在木梯上,而是走在了一众男人的心头。 艳鬼并未分出丝毫眼神给厅堂众人,她步伐缓慢,倒让人瞧出她的不快来。 有个男人将她拦在最后一级木阶上,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句挑逗之言。 “嘶——” 众人倒吸冷气,连台上的清倌人手下都停了一息,齐齐凝神关注木梯上的动静。 容凡惊讶于他们的反应,他拱了拱青在言,用气声问道:“他们为什么这样?” 青在言也在关注木梯上的动静,同时用气声回道:“你且看着。” 艳鬼停下脚步,她伸出蔻丹二指,往身前男人的肩头一点,神色不改地走了下来。剩男人狼狈地捂着肩头,痛苦地蜷在木阶下呻|吟不止。 容凡凑近青在言,轻声问道:“莫非见过艳鬼真容的人不多?” 否则这些男人怎么敢轻易上前挑逗? 青在言讥讽地说道:“许是色字当头,便无暇顾及性命了。” “咦。”容凡撇嘴。 见过艳鬼的人不少,听过艳鬼名声的人就更多,但是男人不总用下半身代替脑子么,见了美人便端持不住了,把身家性命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容凡见识过了青楼的模样,很快失去了兴致,和青在言一道离开。门口的老鸨对着他们上下扫视,却还是扯着笑脸送他们走了。 横看竖看都不是穷酸的气质,老鸨心想,两位公子面生的很,但愿下次来能往他们这儿送点银钱。 . 今夜的活动比往日多了些,回到客栈后容凡便累得神志不清,拉着青在言进了房间,吵嚷着要星星。 青在言将容凡扶到榻上,又端了冷水浸湿帕子,一面好奇地问容凡:“你为何总是要星星?” 容凡嘴里嘟囔着什么,像婴童牙牙学语般乱七八糟的不成句。 “容凡。”青在言将帕子搭在容凡的额头上。 “嗯。”容凡闭着眼懒懒应道。 “你要我给你抓星星吗?”青在言问。 “不要。”容凡改口了,他果断地拒绝,“我上次差点儿就被流星砸死了……他们对流星雨许愿,我也应该许的……但是我肯定会被陨石砸中……” 青在言的手一顿,忧愁道:“看来你要烧糊涂了。” 听不懂容凡的话,便无法达到见缝插针了解容凡过往的目的。 青在言坐在木榻边上,盯着容凡易容后的脸看了一会儿。 再次取下帕子的时候,青在言从袖间掏出了一包药粉洒在水中,将帕子丢进药水里晃了晃。 容凡抬手遮住双眼,喃喃道:“烧得我眼球酸胀、腰酸背痛……” 说实话,日复一日地发高烧,还没把他烧成病理意义上的智障,容凡感到相当庆幸。 湿冷的帕子在他的脸上擦了起来,容凡挣扎着撩起眼皮,发现青在言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看,奇怪道:“你擦了我的面具……那以后我都不用易容了么?” “不是。”青在言停下动作,帕子紧攥在他的手间。 “青在言?”容凡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着青在言。 青在言把帕子扔回了盆里,转过头时,他说道:“洗了再重新易容便是。” 他隐隐感到烦闷,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以至于他产生了要卸下容凡面具的冲动,潜意识似乎在告诉他,再多看容凡一眼,或许……看一眼少一眼了。他得记下容凡的模样。 容凡不觉有他,说道:“我脸上的面具洗干净了?” 青在言应声:“洗干净了。” “之后谁帮我们易容?”容凡又问,“袁端也来了吗?” “他的小徒弟来了。”青在言说。 容凡笑了起来:“袁端也有自己的徒弟了啊?” “只从他那里学习易容术的徒弟。”青在言说,“就是前些日子为你把脉的那个人。” “袁端真了不起……”容凡安静了一会儿,又说,“青在言,你要不要把面具洗下来,之后再重新易容?” 青在言说不需要。 容凡轻轻拍了一下青在言的手背,恳求道:“你也重新易容吧。” “为什么?”青在言剥着指尖。 容凡诚恳地说道:“这样我还能最后看几眼你真实的样貌。” 第68章 艳鬼 青在言将自己的面具洗了下来。 五官依旧明艳,只是眉眼间添了一抹苦闷,一双精致的桃花眼都失了几分神采。青在言没有掩饰他的忧虑,抑或是根本就不想在容凡面前掩饰。 容凡眸光闪了闪,声音低落,“青在言,你瘦了。” 青在言另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打湿给了容凡:“路途辛苦,难免会瘦下一些。” 他不想提起,容凡卸下易容后的面貌,比之从前更为苍白……说苍白都是修饰了,惨白也不为过。 容凡忽地伸出手指着屋顶,道:“或许都是上天的安排。” 青在言静静地看着他。 容凡从不信什么天意,当下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偏就想说出这些话,就算只能让青在言开心一瞬也是好的。 “说不定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你。”容凡说道。 他穿书过来直到现在,所有的轨迹都围绕着青在言展开,一切都很碰巧,又仿佛是注定。 那日再睁开眼,发觉自己站在刑场的瞬间,容凡便明白,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帘没打开,电视没有关,他借着补觉的名义,彻底离开了那个世界。他没有提前准备好遗书,更没有通知任何人。 那么,他作为万尸林的余孽,是不是肩负着一道为青在言求药的使命? 青在言嘴唇翕张,一时间喉头有些滞涩。 容凡继续笑着道:“青在言,你和我上回买的那个泥人,真的很像。” “那个女子泥人?”青在言问。 容凡点了点头,“现在一看,那泥人似乎是照你的模子捏的。” 青在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容凡,假若……假若你我一同进了瘴林,机缘巧合下,你活了下来,那你一定要为自己求药。” “若真的有那样的机缘巧合,不如我先进去好了,你在外面等着,否则你岂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命?”容凡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 “你什么意思?不愿让我与你一起死么?你又要丢下我了么?还是说——” 容凡打断他的话,直接说道:“顺其自然吧——重新易容的话,我还是之前那张脸吗?或者换一张面具?” 青在言抿住嘴唇,敛眸不语。 “那么今夜就不要再易容了,”容凡自顾自说道,“这样我们就能把对方的模样记得更牢一些,明日再易容吧。” “……容凡。” “嗯?” 青在言蔫蔫地说:“明日不赶路了,我们在雨凉歇一天。” 容凡点点头。 “为什么不问我?”青在言说。 “问你什么?”容凡笑了笑,说,“问你为什么不舍得我?” . 雨凉州内,算命的阴阳先生遍布在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随意支个摊儿、插个幌子,往那一坐再抚着长须,高深一笑,派头便有了。雨凉州多道观,山下的这些道士真真假假,算命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之事,花了钱便当是寻求心理安慰。 池非鱼闲得找了四个道士算命,每一个道士嘴里说的都不一样,其中有一个道士对着他脸上的雀斑大做文章,池非鱼起初像模像样地听了一阵,后来实在是困了,当场便指着人家大骂出声,惹来好一阵热闹。 那老道怒火中烧,说池非鱼是故意来砸他招牌,本就心存不信,何必来费时问卜。 池非鱼当即拿了药水往雀斑上一抹,两块比易容后要白皙的真实皮肤裸露出来,围观的路人顿时嘘声,老道恨极了,面子挂不住,取了幌子便从人群中挤着遁走了。 “江湖骗子!”池非鱼还在骂道,“亏我还认真听你说了大半晌!” 围观的人群散去,有人对池非鱼起了兴趣,上前搭话道:“我看阁下的易容手艺炉火纯青,不知阁下可有收徒的意愿?” 池非鱼没心情,他看都没看来人一眼,啐道:“收个屁,走开!” “……阁下怎么如此粗鄙!”来人恼怒道。 池非鱼不作搭理,他穿堂风的名号不是虚的,气头上的那人竟然丝毫没察觉到池非鱼何时汇入人群中,不着痕迹地被冲走了。 穿过几条街巷,池非鱼径直进了一家客栈,朝着二楼的上房去了。 “姐,让我进去坐坐。”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几下门,恹恹地说道。 “进来吧。”房间里头那人的声音懒懒的,像没有骨头似的。 池非鱼将将开门,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一边系起衣带,与他错身而过,一边给了他一个恼怒的眼神。 “看什么看?”池非鱼抬脚要踹,“赶紧滚吧你!” 男子憋了一口气,“你!” “你什么你?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睛?”池非鱼一把拽住男子的衣襟。 “小鱼,让他走吧。”里间的女人道,“你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池非鱼松开男子,踹上门,烦闷道:“姐,我被骗钱了。” “谁能骗了你的钱?”坐在矮榻上对镜描眉的女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池非鱼走到妆台旁,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挑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女人斜了他一眼,说:“好用就行。” “昨夜我本打算去找你的。” 女人正了神色,说:“我不是说了,我不在客栈的时候,你不必来找我么?” “因为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啊。”池非鱼撅嘴,抱怨道,“不知道你人去哪儿了,我到处找遍了也寻不到你。” 女人不语。在池非鱼面前,她绝不会提起有关青楼等声色之地的半个字。文家姐弟的过往尽是疮痍,她绝不可能再揭伤疤。 池非鱼将找了四个道士算命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惹得女人描眉的手顿了顿,她轻笑了一声:“你姐我也有点算命的本事,下次别让肥水流到外人田里了,我来给你算命。” 池非鱼一改方才委顿的神色,笑了起来,有了八卦的心思:“姐,刚才那男人是李府的二少爷吧?” 女人描过眉,凑近镜子,盯着自己左右看了许久,才淡淡道:“你知道他?” “曾经见过,”池非鱼道,“听说他挺老实的,还是雨凉州许多闺中女子的如意郎君,什么学富五车啊、芝兰玉树啊,把他说得天上地下的。我倒觉得他一点也配不上你,反倒是你被他占了便宜去!” 女人笑出声,红唇慢慢吐字道:“小鱼啊,你全身上下就这张嘴最值钱了。” 她看着镜中的妆容,满意地颔首,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池非鱼。 “你脸上怎么回事?”她伸手指着池非鱼脸上两块白皙的皮肤,疑惑道。 “就是我方才说的,为了让那老头承认在骗人,我用药水把这块地方洗了。”池非鱼说着,倏地想起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说道,“姐,我昨夜要与你说的,是我最近遇上的两个怪人,他们和我一样以易过的容貌示人,一个病秧子看不出实力,一个实力远在我之上,第二次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点了我的睡穴,你不知道,可气人了。” 女人了解池非鱼的性子,直接道:“怕不是你先招惹的他们?” “谁让他们要在那地方过夜……”池非鱼嘟囔道。 女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阿姐还好么?” “被发现了,但是他们走的时候把阿姐盖上了。”池非鱼道,“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们会用布再将阿姐盖上,应是辨出了阿姐如今的状况,可他们却不是来要阿姐命的,将我点了睡穴后,他们甚至还派了人在文庙附近看守,叫那帮禽兽无从下手……姐,我觉得他们二人定是知晓些什么,若我知道他们的身份就好了。” 那日被点穴后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昏睡,可心里总记挂着一件事,叫他无论如何都不踏实。潜意识在不断和生理反应抗争,直到将生理反应打败,他心急如焚要醒来,于是不顾强行解穴会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睁开双眼的瞬间便飞也似的踉跄跑到了庭院之中。 掀开麻布发觉那座石像完好如初时,那股莫大的恐慌才如潮水般散去,虚惊一场的冷汗后知后觉地遍布全身。 艳鬼起身,叫池非鱼给她收拾梳妆后凌乱的妆台。 池非鱼听话照做,艳鬼问他是不是一定要知道那二人的身份。 池非鱼琢磨了一会儿,说道:“他们没有伤害阿姐,我就当他们是我的朋友了,既是朋友,我若想知道他们的身份就不能使手段了。不过他们若真的猜出了阿姐的状况,却不对阿姐下手,姐,你说……” 艳鬼教训道:“你一贯行事鲁莽不顾后果,若不是碰到他们二人,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知道了,我不是先入为主了嘛,毕竟谁会在那地方过夜,我以为他们本就不怀好意。”池非鱼说,“我与他们初见时,是在乐诗县的客栈,当时我易容成店里的伙计,他们二人在那客栈过夜。那时候正好接了任务,当晚乐诗的每家客栈住的都是镖师,他们凑巧在我那客栈要了一间房,后来又在那地方遇上,我就以为他们是冲我来的啊……” 艳鬼拈了一颗蜜饯送进池非鱼嘴里,池非鱼嫌弃地皱了皱眉:“姐,太甜了,我牙受不了。” 艳鬼笑骂道:“小老头么,牙口这么烂。” “不是我牙口烂,是真的太甜了!”池非鱼反驳。 他后悔自己说起事情来容易分神,否则他绝对不会吃艳鬼亲手做的蜜饯,甜得简直发齁。 “还没问你,你之前偷镖是接了谁的单?”艳鬼好奇地问道,“一下子把四个镖局都招惹了。” 池非鱼捂着含了一颗蜜饯后鼓起来的腮帮子,神秘地笑道:“惹的是四个镖局么?惹的是默语门啊。” “镖是往贤云州去的?” “是啊,要送去酉钱山庄的。”池非鱼笑了笑,“谁能想到我这单是酉钱山庄的少庄主给的呢?” 艳鬼不禁挑了挑眉,她往嘴里送了一颗蜜饯,满意地嚼了嚼,一点儿没觉得齁,“真有趣。” 池非鱼赞同:“确实有意思。” 第69章 邀约 白天容凡退了烧,可以无所顾忌地上街瞎逛,这次易了和之前不同的容貌,就像又多了一层身份似的,每次易容之后容凡的感觉都很奇妙。 “想不想尝尝梅花糕?”容凡看见一个老人正站在铺子后张罗着热气腾腾的蒸笼,食物香气不免而来,便开口问道。 “你想吃就买,不用问我。”青在言直接把钱袋子给了容凡,自从那回陪容凡在肃凌州逛了一天之后,他更讨厌吃点心了。 容凡没有接下,而是拉着青在言走到了梅花糕的铺子前。 “奶奶,我要两个梅花糕。”容凡笑着对老人说道。 老人家笑眯眯地从蒸笼中取出两个软糯粉白的梅花糕,道:“刚出笼的,烫手,公子小心些拿好。” 容凡乖巧点头:“好的,奶奶。” 时气已然入冬,热乎乎的梅花糕拿在手里,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容凡咬了一口,合他口味,不甜不腻。 之前在肃凌州,容凡对青在言说过未来想在肃凌州定居,就因为他当时以为肃凌州的吃食最合他口味。如今一看,他似乎可以四海为家,因为几乎每个地方的吃食他都喜欢得紧。 “挺好吃的,”于是他转头对青在言诚挚地说道,“你趁热尝尝,真的挺不错。” “我又不……”青在言本想说他又不喜欢吃点心,可看见老人家弯弯的笑眼,他吞下了没说出口的话,接过梅花糕浅浅咬了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容凡迫切问道。 他看着青在言,眼眸亮亮的。青在言忽然想起刚捡回来那阵的桥桥,它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总是讨好地看着他,时常像是在等着夸奖般饱含期待。 不过是要他的一句应和。 “还可以。”于是青在言点评道。 二人继续迈开脚步,青在言看了眼梅花糕,想了想,还是决定吃完它。 容凡吃过梅花糕,又见一个点心铺,才要开口,就听青在言说道:“还要买的话,你自己去吧,买一份就好,你自己吃,我吃不下了。” . “青在言,是不是有人在跟踪我们?” 吃过梅花糕,容凡拉着青在言找了街边的茶肆坐下,被人监视的感觉持续了一条街,若隐若现,环顾时却找不到目标。 茶博士才上了茶,青在言就迫不及待地喝下,将点心的味道冲刷干净,他才说道:“那人已经跟了一段时间了。” 容凡问道:“没有关系吗?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青在言说:“只要那人不主动来招惹,就没什么关系。” 容凡没再说什么,他以为会影响到青在言,既然对方都说没关系,他便不甚在意。还别说,雨凉州每家茶肆的点心都很好吃,真叫人欢喜。 这家茶肆的说书人是个寸头女子,讲故事一绝,台下众人纷纷叫好,一场下来她得了不少打赏。 当时在贤云州的茶肆里,青在言说雨凉州的茶肆才有意思,容凡还不以为意,眼下听得起劲的容凡不得不承认,雨凉州的茶肆果然一绝。 散场时,一道婀娜绝艳的身影穿过茶肆厅堂的人群,朝容凡二人这桌信步走来。 “恕我冒昧——”女子朱唇轻启,一双眸子朝他们看过来,其实是有些冷淡的意味,但配上她这副昳丽的容貌,冷淡的眸子便平添了一抹令人想要探寻的滋味,“不知二位公子,眼下可有空闲?” 女子一出现,便引来周围无数或是打量、或是淫|邪、又或是算计的视线。 而她对这些嘈杂的东西,连一点睥睨都懒得给予。她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容凡左手旁,神态自若地等待他们二人回复。 便有人悄悄琢磨起女子身边两位毫不起眼的公子的来历,更有甚之,已经有人在准备花钱买那两位公子的消息。 容凡抿着嘴,一手撑着下巴,他瞟着青在言,眼神在说:你有话语权,你来应对吧。 身边的女人他已经认出来了,就是昨夜在青楼看见的艳鬼。 真有意思。 青在言说道:“姑娘特意来找我们,是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不过……你们可以先谢谢我。”艳鬼说。 青在言和容凡都不明所以,二人交换了个困惑的眼神。 “此话怎讲?”青在言问道。 艳鬼像没有骨头似的整个人歪斜地靠在桌上,她侧过头,涂了蔻丹的手指在碰到容凡下巴之前,被后者偏开头躲了过去,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青在言沉下脸,不悦道:“艳鬼跟了我们这么久,便是来打听这件事的么?” “我又不是问你,你急着回答我做什么?”艳鬼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道,“听二位说话,应当不是雨凉本地人。这位拖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身体,是打哪里来了雨凉?是否要途经雨凉,去往另一处地方?” “姑娘会问出这些,想必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容凡说,“你方才说我们可以先谢谢你,这从何说起呢?” 容凡不察,青在言放在膝上的手忽地蜷了起来,指尖很快渗出血丝。 艳鬼笑了一下,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陶罐,道:“要不要吃一颗蜜饯?我自己做的。” 她说了还不算,接着把陶罐打开伸到青在言眼前,说道:“你拿一颗尝尝。” “吃不了甜。”青在言笑了一下,拒绝道。 艳鬼不免失望,转头把陶罐放在容凡面前,“赏个脸吧公子,你尝尝?” 容凡往里头瞧了瞧,蜜饯的表面裹着厚厚的糖霜,看一眼都得甜出蛀牙。 “多谢姑娘的好意。”他把陶罐推回艳鬼面前。 “唉。”二位都不赏脸,艳鬼兴味索然地轻叹。 不远处的蠢蠢欲动的人群中,有几人已经高举手臂,喊道:“姑娘姑娘,看看我,我愿意吃!” 艳鬼全然不做搭理,她收回陶罐,一副身旁二位不识趣的模样,自己从里头捻了一颗蜜饯出来,面不改色地放进嘴里。 “我瞧着你们合我眼缘,所以想来交个朋友。”吃过蜜饯后,艳鬼的心情明显愉悦了不少,说话都不再懒洋洋的。 容凡颔首,笑道:“原来姑娘跟了我们一条街,只是因为我们合姑娘眼缘。” 艳鬼也笑了,道:“是了,莫非你当我居心不良么?” “你还是没把话说明白,”容凡说道,“为何我们需要谢谢你?” 艳鬼不答,接着说道:“因为我想和你们交朋友,所以特意来问你们是否有空闲,若是有,晚上一起用饭,我请了。” 容凡不会相信艳鬼来找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合她眼缘。 指不定连合眼缘这个说法都是随口编造的由头。 忽然发觉青在言许久没有开口,容凡看向他,道:“你决定。” 青在言说:“可以。” 艳鬼点头:“不打扰二位的好兴致,既然已经交到朋友,我就先走了。” “且慢!”青在言胸膛起伏。 容凡终于意识到什么,他赶忙起身绕过方桌,将青在言的手从桌下拽了出来,果不其然,每一根手指都惨不忍睹。 艳鬼的视线在青在言的手指上停留一瞬,她道:“有话要与我说?” “有。”青在言心中有十分的惶急,面上却掩下了九分,他道,“敢问,姑娘曾经是否救下过一位中了不治之蛇毒的老人家?” 闻言,容凡呼吸微滞。 艳鬼的视线逐渐上移,看着青在言的双眼,她轻轻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这位公子,你是把我认成谁了?我只会害人,可没有救人的本事。” . 夜幕降临,艳鬼选了一家饭馆,坐落在倚芳阁隔壁,从装潢上看不像是饭馆,倒说是另一家青楼也不为过。 艳鬼说,这家叫做福满楼的饭馆和倚芳阁的东家是同一人,装修风格相似是那老板个人的审美问题。 他们进了三楼靠窗的雅间,隔绝了外头数不清的八卦视线。 艳鬼的这副模样,走到哪里的都是最万众瞩目的存在。 容凡很不自在。 “喝酒么?”艳鬼看向青在言。 下午,在得到艳鬼的否定回答后,青在言很快便收拾好情绪,他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恣意散漫,应下了艳鬼的邀约。 容凡心知青在言的期望许是落了空,后来的时间都在有意活跃氛围。 譬如此刻,艳鬼问过话后,倒是他答上了:“姑娘,你怎的不先问我啊?” 青在言瞥他一眼,稍稍拧起眉,艳鬼抢先对容凡说道:“你发着热病,喝不得酒——若是想及时行乐,那便随你了。” 容凡朝青在言扬起眉,询问道:“我可以么?” “不可以。”青在言给容凡面前的空杯倒上茶。 艳鬼听着二人一来一回,语气莫名:“二位公子是我朋友里唯二的断袖,瞧着感情甚笃呢……” 容凡:“……” 青在言:“……” 他们被艳鬼的话冲撞得一懵。 “怎的这般反应?我看错了?你们不是断袖?”艳鬼乜了他们几眼,说道,“你们又不遮掩,还怕别人说不成?” “我们没遮掩吗?”容凡问青在言。 青在言在外面很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候。容凡竟然这么快就跟上了艳鬼的节奏,不愧是资深断袖。 “遮掩了吧。”青在言清了清嗓子,又挠了挠眉毛。 正说着,店小二拎了一坛酒上来给他们倒上,青在言长舒了一口气。 第70章 交友 艳鬼喝酒没什么规矩,直接让人倒在碗里,端起碗就是半杯下肚。 “不够烈。”她皱了皱眉,评价道。 店小二刚要说什么,艳鬼却挥手让人下去了。 青在言酒量很好,容凡就没见他醉过。 一顿名为交友的晚饭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开始了,容凡慢条斯理地吃菜,另外两个人的肚子像无底洞似的,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好像他们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发泄消愁。喝到后程,艳鬼脸上浮起两朵酡红,她高兴了,指着青在言说:“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喝酒,爽快!” 青在言接着给二人的酒杯满上,他笑了笑,说:“今日之前,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和大名鼎鼎的艳鬼姑娘如此投缘。” “走一个。”艳鬼和青在言默契地碰了一下杯沿,“像你这么能喝酒的人,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下来,着实没见过几个。” 青在言笑着喝完杯里的酒,给艳鬼亮了一下杯底 。 接着,他拿起酒坛,再次把空杯满上。 艳鬼吃了一口小菜,说道:“这样喝不够。” 她扬手叫来小二,让小二去拿了两只空碗过来。 “这样喝才爽快!”艳鬼拎起酒坛,把两只酒碗满上,“来来来,看看今夜谁先趴下!” 青在言依言端起碗,说道:“我从未在酒桌上倒下过。” 容凡一手架在窗沿,一手端着茶杯,他噙着笑,晕晕乎乎地看着身旁二位鲸吸牛饮。刚开始他有点担心,想劝青在言少喝一些,后来想了想,算了。 又空了一个酒坛。 趁小二去拿酒的间隙,艳鬼将视线转向容凡,问道:“你每夜都发热病?” “嗯,到点就发热,偶尔会晚点。”容凡答道。 艳鬼说:“为何会有这样的症状?” “不好说。”容凡说道,“或许身患绝症,或许是路途奔波。” 小二来上酒了,艳鬼端起碗,容凡会意,用茶杯与她碰了一下。 “这杯算我敬你,”艳鬼说,“发热了还来陪我们喝酒!” 容凡笑了笑,举着茶杯示意了一下,便收过手喝完了剩下的茶水。 青在言没顾及他们二人的动静,自顾自喝着酒。 艳鬼倏地笑出声,掩嘴对容凡道:“看样子,他很想醉啊——可惜了,他醉不了。” 容凡自是知道青在言的心理,他轻叹了口气,道:“许是酒还不够烈吧。” 艳鬼眼波流转,好似哀叹一般,她问道:“是不是因为你?” 容凡一愣,“啊?” “难道不是因为你快要死了么?”艳鬼不再收敛音量,饱含深意的目光在青在言和容凡二人之间流连,揶揄道,“你们关系那般好,你要死了,他自然是难过的。换我我也难过,写进话本里都能让人心酸流泪的故事。” 容凡哭笑不得:“姑娘,你误会了。” 容凡却没告诉艳鬼她到底有什么误会,因为喝酒的人清醒着,他多说无疑是给对方增添愁绪。 青在言忽地揽住容凡的肩膀,冲艳鬼笑道:“我会和他一起,他不能再丢下我!” 艳鬼眉毛一扬。 容凡意外地看向青在言的侧脸,缓声问道:“你喝醉了吗?” 青在言摇了摇头:“我没醉,我说真的。” “我不是说……”不是说如果我能进去,你别进瘴林了吗? “你别忘了你的承诺。”青在言说。 艳鬼笑了起来:“我说二位,你们要一直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吗?” 青在言松开了手,举起碗一口饮尽,再次向艳鬼亮了碗底,道:“这一碗当是赔罪了。” . 艳鬼的酒量似乎要略逊青在言一筹,她喝得半醉不醉,开始半真半假地诉起她的苦。 “城南那员外郎的儿子娶亲,雇了我去为他们拿下奇淫|书生,可你们再看看我这般的容貌,我若是去了,不就是羊入虎口么?”艳鬼泫然欲泣,酒醉让她清醒时的漠然消融了,脸上两抹酡红为她平添几分娇憨,“我家有老小,若不是看那户人家给的银子实在丰厚,我是怎么也不会接下这种活的。” 青在言和容凡交换眼神,二人心知肚明,这才是艳鬼找他们吃饭的主题。 “我只听说艳鬼姑娘从来都没失手过。”青在言说道,“姑娘怎可妄自菲薄?你定是有十足的信心才会接下这一单了。”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奇淫|书生这名号听上去就是来克我的。”艳鬼嗔怪地说道,“我接下这单,都说了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其实……我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此招太险,每每想起都会让我胆寒。” 容凡和青在言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决定,新婚前夜,我替新娘露面。”艳鬼语不惊人死不休。 青在言和容凡点了点头。 “……是不是很危险?”艳鬼说。 青在言和容凡再次点了点头。 艳鬼假笑道:“不愧是断袖。” 容凡咳了两声,说道:“在不知道奇淫|书生底细的情况下,姑娘这招确实危险了些。” 有人接戏了,艳鬼便将忧愁演绎得多了几分实感,她道:“当时也是头热,见钱眼开便答应了,这一招虽是险了些,却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后来我再细细想过,奇淫|书生掳走新娘子,大抵是在新婚前夜,夜里烛光昏暗,我低下头,他不一定认得我来——但是,我毕竟是个女子,容貌又是这般出挑,怎会不怕被那小人占了便宜去?若是我实力完全不能敌,只怕是……” 青在言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想我们做什么呢?” 艳鬼眨着酒醉后熏红的眼眸,我见犹怜地说道:“左右夜晚昏黑,奇淫|书生分辨不出底下究竟是谁,我想来一招里应外合。” “怎个里应外合法?”容凡好奇。 “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武功在我之上,何况你们还是男子。”艳鬼说道,“如若事成,我会送你们一份你们想要的礼物。” 容凡来了兴趣:“我们想要的礼物?” 青在言的手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容凡按下,不由分说地扣住了。 艳鬼看向容凡,笑道:“到时候你们自然会满意我送的礼物。若是你们愿意,我看这位公子身子清瘦,入夜了看不清楚的情况下…… ” 容凡一怔:“等等,你说的里应外合,该不会是让我去扮作新娘子吧?” “是了。”艳鬼颔首。 “奇淫|书生是有眼疾吗?”容凡问,“他会男女都分不清?” 青在言抿嘴不语,实则想笑。 艳鬼不悦了,说道:“怎么了,我有信心将你妆扮成女子的模样,就算奇淫|书生凑近了瞧你,也无法一时间将你分辨出来,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容凡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眉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再说,要妆扮成新娘子,青在言的模样更适合来以假乱真吧? 青在言勾起唇角,目光落在他身上,似有若无地打量着。 艳鬼敲了敲桌子,说:“离员外郎儿子的婚事还有两日,你们考虑考虑?” 直到离开福满楼,二人也没有给艳鬼一个具体的答复。不过艳鬼也说了有两天时间可以等,所以她并不着急。 容凡认为,艳鬼独自一人也可以搞定奇淫|书生,拉上他们二人,或许是出于对方某种莫名其妙的恶趣味。 . 因为换了脸,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容凡二人换了一家客栈住宿。 容凡洗漱完躺在床榻上,问青在言的想法。 青在言在提笔写着什么东西,容凡知道他写好了便会折起来给神出鬼没的属下。 也就是说,青在言一边带着他去瘴林找千足蛇,一边又丝毫没有落下青云宗的动静,心里还在不停挂念着青敬山。容凡神游到这里,轻声叹息,也怪不得青在言总想饮酒,从而一醉消愁。 “你若是想,答应就好了。”青在言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面未干的墨迹。 容凡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房椽,说道:“青在言,艳鬼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救了木匠的女子?” 青在言当然希望如此。 只是太奇怪了,没有任何预兆,艳鬼忽然跟踪他们,忽然要与他们交友,忽然要请他们吃饭,又忽然要与他们合作抓住奇淫|书生…… 他想了半天,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我们不急着赶去罗州吗?”容凡问。 青在言沉默片刻,决然说道:“赌一把。” 赌艳鬼最后给他们的礼物,确实是他们心中所想。 容凡了然,又说:“可我觉得,你长得这样好看,你才应该去扮作新娘子,换了我,容易被发现吧。” 青在言哂笑一声,道:“艳鬼说要你去,便是你了。” 青在言去一旁净过手,端来水盆放在容凡床榻旁,给他沾湿了帕子递过去。 “谢谢你。”容凡接过帕子敷在头上。 冷水浸过的帕子对他而言作用越来越小,脑袋里有一锅滚烫的热水在汩汩烧着,很快把帕子也烧热了。 “真的可惜了。”容凡拉长了声音,懒懒地说道。 青在言把他额上的帕子取下,感受到上面的温度后不禁皱了皱眉,又扔进了冷水中,溅出不少水花。 他问道:“可惜什么?” 容凡用衣袖擦去溅到榻边的水珠,噙着笑道:“我想看看你妆扮新娘的模样。” 青在言多云转晴,他弯了弯眼,说道:“不可惜,这很好。” 第71章 计划 翌日,容凡被外头的动静扰醒,又听得青在言肚子响了几声,他没好意思赖床,缓过起床气之后就和青在言一道起床了。走到楼梯口,容凡发觉一楼厅堂之中,许多人围成一圈,再仔细看去,艳鬼老神在在地坐在圈子里头,正端详自己染红的指甲。 “我说二位,太阳都晒屁股了,你们才肯下来么?”艳鬼悠悠开口道。 她话说完,围成圈的人们纷纷抬头打量起楼梯上的二人。 容凡说道: “不好意思,我一向起得晚,要是知道姑娘在等着我们,说什么也是要早些下来的。” 他总是天蒙蒙亮才退烧,退烧了才能真正睡着,日上三竿醒来都算是早的,有时候,睡下是天黑,醒来还是天黑。青在言也是奇了,就在床上陪着他,太阳升起又落下,肚子空了都不去吃饭。 容凡不喜欢青在言这样,说过几回,青在言根本不听。 他拗不过青在言,又没办法左右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时常感到懊恼。 他们下了楼,朝着艳鬼走去,围成圈的人自觉往两边散开,期间,不管如何动作,这些人的目光都黏在容凡二人身上,如果视线能凝成箭,那容凡和青在言现在已然被射成了筛子。 青在言环视一圈,把这些人的目光都堵了回去,嘴里问道:“你们是跟着艳鬼一起过来的?”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意料到青在言会与他们说话,于是支吾道:“不是……” “你觉得他们配和我站在一起么?”艳鬼嗤笑一声,拿了一颗蜜饯慢慢咬着,“这些人呐,看见了我才成堆围在这里,其中几位我都眼熟了——罢了,既然对我如此痴情,便让我来好好瞧瞧。这位眼皮上长痦子的,是张二爷吧?我可听闻张二爷前日夜里被夫人赶出卧房了?” 被叫作张二爷的男人被点名时,先是狂喜,然而反应过来艳鬼话中的内容,他立刻掩面,低头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其他人叽叽喳喳,八卦张二爷被赶出房间,是否因为人到中年气力不足。不等他们探讨出一个结果,艳鬼的目光又在人群中逡巡起来。 有脑子的人已经退开了,剩下还想勾搭艳鬼的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还在客栈里徘徊。 到底还是清净了很多。 容凡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饿了,姑娘,你吃过午饭了吗?” 艳鬼起身说道:“知道你们这几日将雨凉州有名的饭馆吃了个遍,今日我便带你们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 “那就多谢姑娘了。”容凡道。 三人出了客栈,艳鬼便问起容凡:“你昨夜可有考虑我说的事情?” 容凡颔首:“我们答应了。” “看来我给的两天时间还是太长了。”艳鬼笑了起来,又说道:“若是奇淫|书生将计就计,男女不忌……” 容凡差点儿没跟上她跳跃的思维,他挤了一下青在言的肩膀,笑道:“有他在,我不会出事儿的。” 青在言不知产生了什么联想,一下子笑得揶揄,一下子又蹙起眉头。 “奇淫|书生抢过新郎么?”他问。 艳鬼开怀大笑。 . 艳鬼带着二人去了离闹市很远的一家饭馆,店主是个老人家,店里的伙计是老人的孙子,说话做事都麻溜。 “这地方一般人找不到。”艳鬼对着容凡二人说完,又转头叫伙计上了他们家自酿的酒。 容凡说:“托你的福,让我们两个外乡人能来这吃饭。” 青在言动了动鼻子,这家店不错,酒闻起来很香。 “所以你们交我这个朋友,真是交对了。”艳鬼曼声道,“我不问你们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只是我们之间说话也需要有名号,那么——二位该怎么称呼?” 话落下的即刻,容凡脱口而出:“阿六。” 青在言顿时斜觑容凡一眼。 “你呢?”艳鬼问青在言。 青在言收回目光,说道:“叫我必行就好。” “必行……”容凡心里默念。在言,必行。 在言必行。青在言倒是会取名号。 比较起来,阿六实在是朴素得过分。 艳鬼点头:“阿六,必行,日后我便这样称呼二位。至于我,我想你们应当知道我的名号,随便叫就行了。”她给青在言倒好了酒,“必行,他们家的酒比昨晚上的好喝多了,你尝尝,看看是不是如此。” 青在言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从容凡脱口而出“阿六”之后,他的心里便装了事情。喝酒不专心的后果,就是他冷不丁地呛住了,连连咳了好几声,眸子也红了。 艳鬼疑惑道:“有这么烈?” 容凡拍了拍青在言的背,说道:“他只是喝得太急,呛住了。” 青在言顺平呼吸,将碗中剩余的酒仰头饮尽,说道:“玉液琼浆,不过如此。” 店里的老人家恰巧听见,高兴了,不仅免了酒钱,还叫孙子再上了一坛。 艳鬼等他们张罗完走远了,才指了指自己,“我与他们熟识,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请你们喝的,知道么?” 容凡赶紧点头:“那肯定是我们沾了你的光啊。” . 酒过三巡,艳鬼说道:“既然你们已经答应同我里应外合,现在我们就来好好谋划谋划——据我之前所查,奇淫|书生第一次带走新娘子之时,是用了障眼法直接去了女方的府中,将正在梳妆的新娘子带走。第二回,则是用了移花接木之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轿子里的新娘子带走了。大多都是在新婚前夜,奇淫|书生就会将新娘子掳走,不过近来男方有了防备,奇淫|书生便换了新招。他等新人拜过堂后,新娘子进屋等着掀盖头之前,将新娘子带走。所以我想,此次城南的婚事,奇淫|书生也会是在这时候出手。” 青在言听出关键,脸色瞬间就变了,沉声说:“你的意思是,阿六需要穿喜服,还要和新郎拜堂成亲?” 容凡也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但这不是做戏么?”艳鬼不动声色,“更何况,盖着盖头的话,奇淫|书生就更不可能分辨出新娘的真假了,岂不更好?” “我不接受拜堂。”容凡说。 “做戏也不行?”艳鬼问道。 “不行,我已经成过亲了。”容凡看了看青在言,接着说道,“我可以假装成亲,但是不能有拜堂这个环节。” 艳鬼端碗喝酒,沉吟了一阵,才说:“可以,只要不让奇淫|书生发现新娘子是假的,就无妨。” 青在言想起一件事,问道:“前日听闻男方雇了两个高手接下此事,若是第二人的计划影响了我们,该如何?” 艳鬼不屑地冷笑一声:“那人已经被我打发了,否则我行事被影响,员外郎就要自认倒霉了。” “传闻中奇淫|书生的过往是真的么?”容凡问道。 艳鬼撩起眼皮看向他,不咸不淡地问道:“你指的是哪个传闻?” “看来传闻不止一个啊。” 艳鬼无意义地笑笑,说道:“当然不止。我不知道你听过什么传闻,不过有两件事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第一,奇淫|书生虽然名号里头带了书生二字,但是他不是书生,也没读过书。第二,他的心仪之人,确实是个世家千金。” 容凡接着问道:“传闻之中,被他掳走的新娘子回来之后,真的非但不怨他,还盼着和他再相见么?” “真别说,”艳鬼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查过的的那些女人们,谈起奇淫|书生的模样,真像是走火入魔了。若是谁去同她们说可以再见奇淫|书生一面,只怕是叫她们倾家荡产也愿意的。” 容凡啧啧两声,说道:“好神奇。” 艳鬼嗤道:“长在同一片天底下的男人,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都差不离。要我说,男人无甚分别,好用就行了。” 容凡闻之一噎,说道:“姑娘真性情,话糙理不糙。” 青在言则是猜测道:“或许,姑娘接下这一单为的不是银钱,而是奇淫|书生这个人?” 艳鬼勾起红唇,指了指青在言,说道:“对了。我就是要看看这奇淫|书生究竟是什么模样,又是耍了什么把戏,能把那些女人的魂给勾走。” . 午饭后,艳鬼与容凡二人分道扬镳,她一走,青在言的脸色就迅速沉了下来。 “容凡,我相信你失忆了。”他严肃道,“但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你从头到尾,都不曾骗过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容凡脑袋发蒙,思索片刻,他道:“我没有骗过你。只是,你怎么突然与我说这些?” “我曾经用阿六试探你,你生气了,可是艳鬼一问起,你开口便是阿六。”青在言盯着容凡,“你就是说你叫容凡,又有谁认得?” 容凡有些委屈地说道:“可是容凡是我的真名啊,艳鬼不是让我们取个名号吗,我想不出什么名号,正好能把阿六拿来用。” “失忆之后给自己取的名字算什么真名?等你恢复记忆了,容凡也只是你这段时间的名号罢了。” 容凡说:“容凡就是我的真名,不管我有没有失忆,我都叫容凡。” 青在言定定看了他半晌,最后说道:“你不要骗我,你要保证,你从头到尾不曾骗过我。” “我不会骗你。”容凡说。 第72章 算命 下午照例是找了附近的一家茶肆坐着,里头没人说书,人们各自玩乐,照样喧闹嘈杂,大多是算命、推牌九、斗虫之流。 几个阴阳先生挤在一家茶肆,也不怕互相砸了招牌。从人流量来看,这几个长须老者的本事平分秋色,倒不会抢了对方的生意。 容凡原本是打算换一家茶肆去的,毕竟阴阳神鬼之事易引起青在言心中不快。可青在言却拉着他径直走了进来,说是这些阴阳先生、堪舆相士乃是雨凉州的特色之一,既然遇见了,错过难免可惜,不若进去仔细观瞻一番。 二人便站在一位阴阳先生的桌旁,对方给人观相时,他们认真地倾听,容凡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虽然他不信,但是这样听着还挺有意思。 看了一会儿,青在言叫上他去一旁坐着歇歇,容凡笑了笑,跟着走了。 “你觉得他算得准不准?” 青在言若有所思,一向不屑阴阳神鬼之说的人,忽然有一天将心底的期盼与天意挂钩。如今想来,若是有办法,若非走投无路,哪会有那样多的人忠诚于鬼神之说呢。 “我不知道。” 容凡说:“我不信,只当是听个乐。不过那个老先生说话还挺有意思的,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可以听他说一整天。” 不料他正说着,正巧一位要去找那老先生算命的人经过他,把他的话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那位老先生听。 老先生方才目送上一位客人远去,闻之便转头对容凡二人扬声说道:“两位公子不信无妨,但须保有敬畏之心。” “他在和我们说话么?”容凡和青在言对视一眼。 青在言也很意外,来回看了看,他点头说道:“似乎是的。” 容凡便冲老先生招了招手,高声回道:“我敬畏的!” 一听便是敷衍之语,可见容凡神色又算得上是诚挚,老先生不禁一哽,说道,“二位公子先前可曾看过相?” 容凡说:“不曾。” 很久以前,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后桌一个女生沉迷塔罗牌,非要给容凡算爱情和事业,具体算出来什么东西容凡早就忘了,只记得一个“家庭和睦”。他当时就想,算命这种东西果然不可靠。 “公子不妨坐下让贫道算一算?” 青在言事不关己地抱臂站在一旁,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你要去算一算么?” “可以吗?”容凡抬眸问他。 青在言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浑不在意地说道:“可以啊,我也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容凡便走到老先生桌前坐下,新奇地问:“怎么算?是看我的面相么?” 老先生摇摇头,说道:“请公子把手给我。” “看手相啊。”容凡有些失望。 他原本有些恶趣味,想听听老先生对着这张易容之后的脸,会说出些什么内容。 “公子是有福之人。”老先生说道。 青在言凛眸,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紧张。 “真的吗?”容凡双手交叠,不自觉就摆出了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求知若渴道,“还请老先生详细说说?” 老先生对容凡的反应很是受用,他抚着长须,说道:“公子心志坚定,命有福禄,只是近来气运稍有停滞,不久会有纤介之祸,若是公子此番可以化险为夷,那么今后定能顺遂安康。” 容凡诧异地说道:“我有这么好的命吗?” 老先生笑而不语。 青在言默默从拿出一袋银钱,放在桌上。 容凡抬头问他:“你要不要……” “不用。”青在言这边拒绝过容凡,那边又问老先生,“依您之见,他这纤介之祸,安度之机几何?” “既是纤介之祸……”老先生两指轻敲桌面,说道,“事在人为即可。” . 老先生的一番话好似语焉不详,又好似简明扼要。 纤介之祸,结合他们二人这趟路程的终点,其实说得很明白了。 走出茶肆,容凡笑了起来,说:“青在言,从今天起,我开始相信算命了。” “为什么?”青在言问他。 “也不是相信算命吧,我只相信那些好话。”容凡说想了想,继续说,“所有说我不好的,都是封建迷信,所有说我好的,都是命中注定。” “你说得对。”青在言被逗笑了,“大道至简。” “所以啊,老先生说了,等着我的只是纤介之祸,就一点小小的灾难,很容易就度过去了。青在言,你别总是忧心了。”容凡挤了一下青在言的肩膀,笑着说道。 . 员外郎儿子成亲的前夜,艳鬼来到客栈找容凡二人,说是计划提前。 “不能等到明日再行动了,我猜这次,奇淫|书生不会乖乖到夜里才有所动作。”艳鬼拎来了一个大木箱子,像宝贝似的轻放在桌上,又十分小心地打开它。 里头全是各种胭脂水粉和玉簪金钗,箱子打开的瞬间,浓郁的脂粉香气从箱子里挤出来,惹得容凡连声咳嗽,“不好意思,我鼻子比较敏感。” 青在言连忙退开些许,给艳鬼腾出操作空间。 容凡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看透了他只想看热闹的心态,故意说道:“必行,你来做我的侍女吧,不对,是陪嫁丫鬟,你来陪我出嫁。” “……真是不能小瞧了你。”青在言咬牙假笑,“非得把我也牵扯进来?” “来呗,还是说你不好意思?”容凡眨眨眼,“你来了,才能更好护我周全,不是么?” 青在言沉默,他不想再出声,以免真的让艳鬼一时兴起,把他也搭了进去。 容凡乖乖地被艳鬼推到镜子前坐下,他与镜中的青在言对视一眼,笑着说道:“姑娘,你看看把必行也带上,让他做我的陪嫁丫鬟,怎么样?” 艳鬼正全心全意地观察容凡的脸型,思考如何下手,听见容凡的问题,随口说道:“顺手的事。” 容凡狡黠地笑了。 “……”青在言瘪了瘪嘴。 艳鬼解开容凡的长发,她一双纤细的手在发间穿梭,不等容凡看清楚细节,她就飞快搞定了一个完美的流苏髻。 容凡看着镜中的自己,左右晃了晃脑袋。 接着,艳鬼打量容凡的脸,蓦然说道:“阿六,我没有办法给你妆扮。” “为什么?”容凡疑惑道。 艳鬼靠着妆台,比了比容凡的五官,说道:“你脸上易容后的面具太普通,模子和新娘子相差太多,我不知该如何妆扮。” “不是盖着盖头的吗?奇淫|书生应该发现不了吧?”容凡料定这是借口。 “以防万一。”艳鬼说,“谁不想一举拿下奇淫|书生呢?既然如此,首先就要把变数给解决了。” 容凡为难地看向青在言。 “放心好了,我不会去乱说,你把易容的面具洗下来,我再给你梳妆打扮,不细瞧的话也没人会猜到你是谁。”艳鬼信誓旦旦地说道。 青在言说:“那便洗了吧。” 容凡本就没有多少人见过,易容是为保险,既然艳鬼非要看容凡的真实面容,青在言便答应了。 然而他心如明镜,自己答应洗下容凡面具的原因不止于此。 他将药粉给了艳鬼,艳鬼细致地将面具洗下来,一点一点展露出容凡真实的面容。 之后,艳鬼单手抬起容凡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好一阵,忽然愉悦地笑道:“不知那勾走女人魂魄的奇淫|书生,模样是否比得上你呢?” 青在言望着镜中的容凡,颜色浅淡的眉眼,连眸子都是浅淡的,好似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永久地停留在容凡眼中。 他第一次见到容凡的时候,就觉得容凡的眉眼最为特别。黎晚晴最初见过容凡后,私底下和他说容凡这副眉眼一看便是短命之相,至少也该是个薄情寡义的。青在言当时不置可否,不说看上去短命,就说薄情寡义,他的心底隐隐是认同的。 一连多日的相处之下,青在言的感觉仍然没有改变。 容凡根本就没有留恋。青在言知道,容凡丝毫不惧怕离世,甚至隐隐期待着死亡。 . 容凡莞尔,回答道:“我比不比得过奇淫|书生,就要看姑娘的手艺了。” 艳鬼侧坐妆台之上,垂头仔细地给容凡上妆。容凡的额头越来越烫,高烧如约而至,他有些无奈,道:“我如果出汗了,是不是会影响到你?” “无妨。”艳鬼拿了自己的帕子抹去容凡额角的细汗,说道,“只是夜夜这样发热病,你迟早会身体虚空,影响神智。” 容凡不以为意地说道:“没关系,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 说完话,他的视线不经意在镜中和屏风旁的青在言相接。 青在言在出神么?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 明明没有错过艳鬼给容凡妆扮的过程,可等看见妆成的容凡转过头之后,青在言还是愣住了。 不似平日里苍白浅淡的模样,此时的容凡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盈波,唇上染了口脂,眉间点了花钿,清冷的黑白山水画乍然之间有了艳色。 容凡弯了弯眉眼,笑道:“该轮到你了。” 第73章 妆扮 听见容凡的声音,青在言掩饰什么一般,快速地眨了眨眼。 艳鬼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必行刚才是不是看得入迷了?” “咳……咳咳。”青在言躲开容凡从镜中看来的目光。 容凡站起身,他故意走到青在言面前,将脸凑近了,说道:“刚才真的看入迷了啊?” 青在言用食指抵着容凡的肩头,把人稍微推开了些,仍不与容凡对视。 容凡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青在言是个高攻低防的人,自从知道这一点,容凡总能多些乐趣,就比如现在——青在言根本不敢看他。 “你得多看看我呀,”容凡说道,“我这辈子可就仅此一次打扮成新娘子的时候哦,你看一眼少一眼了。” 青在言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 没多久,又扫了他一眼。 容凡直接伸手将青在言的脑袋固定住,说道:“我都打扮得这么好看了,你不正眼看我,我会伤心的。” “……我看了。”被固定脑袋之后,青在言眨眼的频率加快,“确实……挺好看的。” 容凡心情很好地捏了一下青在言的耳朵,说道:“不难为你了,赶快去妆扮吧。” 艳鬼抱着胳膊,打趣道:“实在是时候不允许,不然,我也想让二位可以好好恩爱恩爱。” 青在言已经坐在了妆台前,容凡就坐在屏风旁的贵妃榻上,他时不时地透过镜子瞄容凡一眼,却总能被对方捕捉住视线。 “必行,你的面具可以洗下来么?”艳鬼问道。 见青在言心不在焉,容凡替他回答:“必行的面具就不洗了,直接上妆吧。” 艳鬼说:“你们二人倒是有趣,面具洗不洗都听对方的决定么。” 青在言从镜子里看见容凡嘴巴动了,才意识到另外两人在对话,赶忙对艳鬼说道:“抱歉,方才走神了。你直接上妆就好,我的面具不洗了。” “我问完了,你可以继续走神。”艳鬼说道。 容凡憋着没有笑出声,可笑意却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艳鬼给青在言上妆明显就不如刚才细致,她很快便扎好了丫鬟的发髻,又给青在言上好妆面,期间话语不停。 “除了二位身长较为高挑不好遮掩,其余的和女子并无二致,只要你们不开口说话。”艳鬼说道,“不过呢,我这里恰好有药丸可以改变你们的声音,只要你们将药丸吞下,声音就能由男变女,大致可以保持七至八个时辰。” 艳鬼给青在言上完妆,净了手之后把药丸掏出来递给了青在言:“最好在明日见人之前就把药丸吞下去。” 青在言颔首,问道:“既是里应外合,你要埋伏在府邸周围?” 艳鬼没有给出确切回答,只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失败。 . 天亮之前,几人直接从客栈窗户离开,容凡二人跟在艳鬼后面飞檐走壁去了女方的府邸。 女方府邸坐落在都天大街,这条街上所住之人非富即贵,女方的家宅乍眼看去都见不着底,奢华又富贵。 大喜之日,尽管天还未亮,府上业已热闹起来。容凡二人待在新娘子的房顶上,艳鬼则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了新娘子的屋里。留青在言和容凡二人坐在鱼鳞般的瓦片之上看日出。 “太好笑了。”容凡忍俊不禁。 青在言眺望远方:“笑什么?” 容凡转头用笑眼看着青在言,道:“两个妆扮同女子般精致的人穿着男子的衣服,一齐坐在屋顶上看日出,这幅画面很好笑。” 青在言没笑。 “你在想什么?”容凡看向青在言的侧脸,“感觉你今天的话很少。” 青在言说:“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心里在想什么,得你告诉我,我才能知道。” 青在言咬着下唇,不说话。 “告诉我呗。”容凡推了推他的胳膊。 青在言说:“你存心的。” “是。”容凡承认得很干脆,“你难道不想好好珍惜,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妆扮成新娘子的时候?” 青在言终于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容凡。 “好看吗?”容凡噙着笑。 青在言一手按着容凡的后脑勺,用力的吻了上去。 亲了一会儿,容凡开始挣扎。 “唔……” 青在言蹙眉不愉,微微退开,盯着容凡的唇。 “好不容易才上好的妆,你别把我涂的口脂吃下去了。”容凡撅起嘴,“还在么?” 青在言被他这句话说得面上烧了起来,可他明明不自在,却非要装作散漫自若的样子。他拍了拍容凡的脸,说道:“放心,红着呢。” “如果这次妆扮成新娘的人是你该多好。”容凡叹了口气。 他十分可惜,如果青在言也能用真实的容貌上妆,那一定会很好看吧?本身长相就明艳绝伦,锦上添花之后该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 没等多久,艳鬼翻上房顶,带着他们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屋,并扔给二人两套衣服。期间三人都来不及说话,艳鬼又迅速翻窗离开了。 容凡捧着繁复的喜服,无措地打量片刻,又来回翻看一阵,终是头疼地说道:“待会儿穿好之后你帮我检查一下,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穿对。” 青在言说:“需不需要我帮你穿?” 事实上他也不清楚喜服该怎么穿,毕竟他也从未有机会了解。 “不用,你穿你的,我自己琢磨一下。”容凡说道。 他折腾了许久,既要穿上复杂的喜服,又要提防不蹭花上好的妆容,一套衣服穿下来,累得人直接瘫软在贵妃榻上。 稍作休息,容凡站起来,拍平褶皱,说道:“我穿好了,你可以转过来看看我了。” 青在言早就穿好了陪嫁丫鬟的服饰,听见容凡的声音,他神色淡然地转过身,像模像样地检查起容凡的服饰。 容凡细致地观察青在言的视线走向,对方看到哪里,他便将哪里的细节展开,不住确认道:“这样穿是没错的吧?” “盖头。”青在言道。 “等会儿再盖,不是要等人来喊么。” “嗯。”青在言严肃点头。 容凡受不了了。 青在言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你再也不是刚认识的那个一言不合就说荤话的少主了。”容凡说,“那会儿你总对我动手动脚,我可从没见你不好意思过。” 青在言装不下去了,诚实道:“今时不同往日,谁让我现在在意你呢?” 容凡勾了勾手,青在言走了过去。 “轻轻地亲一亲,不要把口脂给亲没了。”容凡说。 青在言依言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没关系,等事情结束,回住处了,我们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容凡说道。 . 屋外婢女小厮脚步匆匆,屋内二人等得百无聊赖。 “我有点想睡觉了。”容凡打了一个哈欠,疲累地说道。 青在言坐在他身边,说:“你靠在我身上小憩一阵,等艳鬼来了,我叫醒你。” “不用,我有起床气,一下子缓不过来的。”容凡说道,“耽误正事可就不好了。” 青在言颔首,像是在思考什么,容凡刚想说话打趣,只见青在言“蹭”地一下站起身。 “怎么了?”容凡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 “差点把它给忘了。”青在言掏出一颗药丸给容凡,说道,“把它吃下去,就会变成女子的声音。” 容凡接过药丸,捻起来观察了一会儿,慨然说道:“太神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药都有!” 简直比现代还要高科技。 将药丸就水服下,容凡清了清嗓子,用极尽婉转的腔调说道:“青在言……” 尾音轻叹,勾人遐思。 “……别这样叫我。”青在言顿时就红了耳尖。 容凡看得心痒痒,直接把人拉过来,亲了亲红红的耳垂,又催道:“你也把药吃了呀,我想听听你变成女子之后的声音。” “我是陪嫁丫鬟,又不用说话,不吃也无妨。”青在言说。 容凡才不肯,说道:“吃下吧,你把它吃了,多有趣?我想听你的声音……” 调子越说越软。 青在言讷讷地把药丸送进嘴里,机械地吞了下去。 容凡含笑,“说话,我听听。” 青在言觑着他,说出的腔调也存了心思,“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你学我说话的调子干什么啊?”容凡破功了,笑个不停。 青在言说:“由得你戏弄我,还不让我戏弄回来?” 容凡直点头:“戏弄,怎么不给你戏弄。” 现在的容凡全身上下除了喉结之外,丝毫看不出男人的影子了,尤其是眉眼含笑之时。他的女子声线同男子时给人的感觉其实是一个味道,淡淡的,清冽的,像泉水一样,很好听。 “青在言,你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好听。”容凡很认真地说道。 青在言现在的女子声线并不算细,和艳鬼的声线相似,犹如毒蛇吐信,暗藏锋芒。 听见他声音的时候,容凡虽是意外,但也喜欢。 “远不及你。”青在言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诚挚的色彩,宛若在做内心剖白。 “看来以假乱真不成问题了。” 第74章 做戏 艳鬼的猜测落了空,奇淫|书生并未提前下手。到了正午,小厮给容凡二人端来午饭,奇淫|书生仍然毫无动静。吃过午饭,容凡实在受不住,和青在言躺在榻上,眼睛一闭,完全昏睡过去。 容凡再睁眼时,榻前站着火急火燎的艳鬼。艳鬼拍了拍手,说:“太阳落山,男方来接新娘子了。” “已经到了?”青在言问道。 艳鬼说:“新郎官就在门外候着呢,这边叫了好些小娘子去堵门,我看那边的傧相也没几个能言善道的,你们倒不用太着急——就是阿六你这头发,我得给你整理整理。” 青在言拍拍容凡的脸,一看容凡的样子,他就知道容凡的起床气还没缓过来。 容凡一脸生无可恋,颓丧地下了榻。 艳鬼三两下给他整理好发髻,又给他盖上盖头,满意道:“可以了,二位出门吧。” 房门一开,青在言比容凡先进入角色,他在容凡侧后方,小心地搀着容凡的手臂,照拂着容凡跨过门槛,与门外的一众傧相往大门走去。 那厢,新郎眉宇间难掩焦灼,他心不在焉地应付女方傧相走过场的刁难,提着一颗心生怕计划被奇淫|书生识破。 “二爷,新娘子出来咯!”他的好友兴奋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新郎抬头看去,大门缓缓自外向内打开,门后站着他今夜的假新娘。 盖着盖头,身形颀长清瘦。 “嘶——” 外头的人群交头接耳,新娘子比新郎高啊…… 新娘的陪嫁丫鬟也比新郎高啊…… . 容凡斜靠着轿身,蔫蔫地缓着起床气。轿帘之外,一路热闹的迎亲鼓乐之声,除此之外,道路两边人头攒动,尽是来沾喜气的百姓。也说不准那些人的目的。 目的地到了,城南的尹府,便是这夫家的宅邸。 轿夫放下喜轿,容凡低垂视线,见轿帘下漏进一丝光亮,一只手自光亮中朝他伸过来,耳旁响起女子淡淡的声音:“可以下轿了。” 容凡轻轻扬起唇角,把手放在了青在言的手中。 “我看不见路,你得把我搀好了。”容凡借着下轿的时机,靠在青在言耳畔轻声说道。 实际上,有了新娘子不愿嫁的传闻,路人中十成有九成是来看热闹的。在这样的喧嚣之中,容凡悄摸着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对青在言说着闲话。 “没人觉得奇怪么,我们应该比寻常女子高不少。”容凡问道。 “原本这新娘子平日里便足不出户,他们不认识也不奇怪,顶多是觉得稀奇。”青在言说,“更何况,假扮新娘子的做法,没几个人想得出来。” “我没染指甲,细节会不会做的不够好?”容凡低低睨着二人交叠的手,问道。 青在言说:“不会。” “你的手若是染指甲,肯定会很好看。” “真把你可惜坏了。”青在言凉凉说。 容凡悠悠说道:“如果这是我与你的婚礼就好了。” …… 慢慢走了数十步,青在言搀着容凡停了下来。容凡听见了几道脚步声靠近,接着低垂的视线中便出现了红绸的一角。 容凡还没问出口,青在言就低声提醒道:“牵巾。” 新郎官此时正面对容凡而立,手里是红绸的另一端,中间挂着一个大红绣球。 容凡伸手牵住了红绸。 新郎的视线在容凡伸出的手上停留的一瞬。 “可以走了。”青在言说。 容凡以为他在提醒自己,便颔首说道:“好。” 新郎官轻轻扬起眉梢,这假新娘比他身长,他原以为是个男人,却未意料到此人的声音如此悦耳,一听就是个美人胚子。 容凡一面跟着新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一面听着身后青在言的脚步声。 容凡与新郎官一齐跨过了门槛,往府里走进。青在言跟在后头,目光一寸不离地追着容凡的身影。 四周皆是新郎府邸的人,容凡借着靠近新郎官的时机,淡声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新郎手一紧,将红绸攥出了皱痕。 “听不见么?”容凡皱了皱眉,也没人告诉他新郎官耳朵不好啊。 “听得见听得见,”新郎官赶忙回答道,“之后是要拜堂了,拜过堂后你先入洞房,我喝过酒便去挑盖头。” “艳鬼没有和你说么?”容凡沉下声,“我不拜堂。” 伴随着他的话语,二人缓步走进了厅堂内。 容凡有些不耐烦,他才不想跟别人拜堂,就算大家都知道是在做戏走过场,他也不愿意。 “姑娘,现在应当拜堂了。”许是读出了容凡的不愿,新郎官凑过来小声劝道,“这都是做戏,不真一些,只怕是骗不过奇淫|书生。” 青在言与其他傧相一齐站在一旁,他抿着唇,眸光幽幽地看向容凡的背影。新郎官的父母坐在香案两侧,神色颇不自然,他们心里都清楚盖头之下的并非真正的新娘,只是他们也希望这假新娘能乖乖走过场,以免让奇淫|书生觉察端倪。 新郎官没等到容凡的回应,方要再催,膝盖窝却猛地一软,独自跪了下去。 而容凡也站不住似的,歪了一下身子,便向后倒去。其他人尚看不明白局面,新娘子已经被人搀扶住了。是新娘子带来的陪嫁丫鬟,他们稍作打量,丫鬟其貌不扬,个头却和新娘子一般高。 见得新娘子倒在一旁的丫鬟身上,厅堂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员外郎看向儿子,紧张又忧愁地问道,“会不会是……” 新郎官捂着抽痛的膝盖窝,一顿一顿地站起身,他转头看了一圈,就怕是奇淫|书生暗中下手。 新娘子方才似乎也受了暗算,只是那丫鬟揽着新娘子的肩膀,新郎试图不经意地掀开盖头,却难得良机。 “姑娘这是怎么了?” 青在言面无表情道:“我家小姐一早便打扮梳妆,忘了用饭,乏了而已。” 新郎官赶紧招呼下人:“去端些吃食来!” 员外郎和妻子坐立难安,忧心假拜堂不顺利难以混淆奇淫|书生的视线,白费功夫。吊着颗心在这,又难免责怪李家的女儿不懂事,他们儿子优秀如此,怎的就不愿嫁?还搞出这般烦心的事情,叫雨凉州的百姓都看了他们尹府的笑话去。 另一边,容凡无奈地小声吐槽:“你下次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可以自己演的,没必要非得用小石子。” 方才容凡正想着如何将拜堂一事延迟,膝盖窝冷不丁被石子击中,他瞬间明白过来,顺势往一旁倒去。青在言的石子来得及时是不错,只是力道控制的一般,容凡的膝盖窝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没有下次。”青在言凉凉说道,将容凡扶到椅子上坐着。 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派人四处检查了一番,发现不是奇淫|书生在作乱,员外郎呼了一口长长的气,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儿子到他跟前,掩嘴说道:“若是这女子实在不想拜堂,便让她先去洞房,你去吃酒罢。” 新郎官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也只有这样了。方才听过假新娘声音后的失神也捡了回来。 . 青在言搀着容凡,在尹府下人的带领之下,进了布置喜庆的婚房。屋内喜烛高烧,入眼皆是红色的装点,床前的圆桌之上放置了一壶酒和一对合卺杯。 青在言神情恍惚了一瞬,霎然想起那夜醉酒的容凡。 早知他与容凡今日会亲密如此,那时候就该好好拜堂成亲的。 “我可以把盖头掀开么?”容凡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身上的喜服和红纱帐汇在一起,灼热了青在言的双眼。 “必行?” 青在言吸了吸鼻子。 “你怎么了?!”容凡连忙把盖头掀开,三两步走到青在言身前,“你又不是真的陪嫁丫鬟,总不能是看自家小姐出嫁感时伤怀吧?” “……胡说些什么。”青在言不是滋味,“我只是……很后悔。” 容凡瞬间就明白青在言说的什么,他笑了笑,说:“有什么好后悔的,拜堂成亲不过是走个形式,最重要的是我与你自那之后,结成了真正的夫妻,我与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眷侣!” 青在言扯了扯嘴角,点头不语。 他把容凡的盖头重新整理好,说道:“别再掀开了,以防奇淫|书生随时出现。” 容凡学新娘子的模样端坐在床幔之间,又说:“难怪原本的新娘子不愿嫁,那新郎官倒是想挑开我的盖头呢,你发现了没。” 青在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若真的掀盖头,我可做不到手下留情了。” . 少顷之后,新郎官这边的一位傧相敲响了房门。 “谁?”青在言问道。 门外的男子说道:“新郎官喝醉了,我将他扶了过来,姑娘可否开一下房门?” 青在言将门打开,见新郎官醉醺醺地靠在傧相身上,手里松松执着一根秤杆,嘴里含糊念道:“我、我高兴!” “人逢喜事,新郎官心里舒畅,故而多喝了一些。”傧相笑着解释道,扶着新郎进了屋。 青在言退开一步,转头盯着那二人向容凡走近。 傧相扶着新郎官到桌前坐下后,退到青在言身边说道:“将新房留给二位新人吧,我们该离开了。” 第75章 中计 于是乎,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容凡清晰地听见另一人时轻时重的呼吸。 “醉了?”容凡开口问道。 新郎官打了好几个酒嗝,大着舌头说道:“我……我可以掀、掀起起你的盖头了么?” 容凡笑了一声,道:“好啊,你来吧。” 新郎官便扶着圆桌站起身,拿着秤杆歪歪斜斜地朝容凡走去。门窗紧阖,浓郁的酒气在屋内弥散开来。 容凡低垂视线,看见了新郎拿不稳秤杆的手。 “我、我掀了?”新郎有些紧张。 “好,你掀吧。”容凡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 这让新郎官本就酡红的脸更烧了,他颤抖着用秤杆挑起盖头的一角。 谁料容凡等不及了似的,不等新郎官动作,自己就将盖头扯了下来,对新郎官灿烂一笑。 “啊、姑娘你、你……”新郎官怔愣,拿着秤杆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他惊诧地嘴都忘了闭上,“你怎可自己将盖头掀了?!” 眼前之人终于显露真容,眉目间别有风情,勾住了他的三魂七魄。层叠的喜服之中,容凡似笑非笑的表情宛若一壶醇酒,让人不禁生出细细品味的欲|求。 新郎就这样看愣了。 容凡说道:“接下来呢,我们该做什么?” 新郎官喉结滚动,恍恍惚惚地伸手指向桌上的酒壶:“我们该、该喝合卺酒了……” “那你倒酒吧。”容凡站起身,新郎官稍仰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新郎听话倒酒。 “你先喝一口。”容凡抬了抬下巴。 新郎说:“合卺酒,要一起喝的。” “我知道。”容凡说,“我就是想你先喝一口。” 新郎依言照做。 见对方将酒咽了下去,容凡这才端起另一只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尝不出太多滋味。 新郎见了,巴巴地说:“我们可以喝、喝交杯酒了么?” 容凡却坐回床幔之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实在想知道,你要如何将我带走?里里外外都是尹府的人,莫非你挖了地道?或是有什么暗门?” 话音落下,新郎官先是怔愣,很快便站正了身形,他一改烂醉的神态,兴味地问道:“姑娘如何发现是我?” “真正的新郎将红绸递给我时,我见他右手手背有一颗痣。”容凡可惜地摇头,说道,“你的双手不仅没有痣,还异常细腻光滑。所以你要知道,细节决定成败啊。” 奇淫|书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再次抬眼,他自若地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愿者上钩呢?” “你诧异的表情不是作假。”容凡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是要强行挽尊吗?” “我见过李家的四小姐,自是能看出你并非真正的新娘。然移花接木之法向来是我用,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别人用,想来看看新奇罢了。”奇淫|书生大喇喇地坐在太师椅上,架起一条腿来,十足的纨绔派头,他说,“不如将错就错,我们继续把合卺酒喝了?” 他脸上易了和新郎官同样的相貌,声音也同新郎官别无二致。 容凡想起了池非鱼,若是奇淫|书生混迹江湖的话,或许也能和池非鱼一样得个穿堂风的名头。 正要开口,窗户突然被踹开,艳鬼一跃而入,扬着下巴说道:“奇淫|书生,你别嘴硬了,不过是中计了,又发现有人埋伏,逃不开罢了!” “……随你怎么说。”奇淫|书生看见来人,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他挪开了目光,说道,“你们之中,是谁收了钱要交我复命?” 另一头,青在言也适时推门走进,直截了当地问艳鬼接下来应当如何。 奇淫|书生放下腿,他不是第一次被人抓现行,他相信自己有希望逃脱。 艳鬼愉快地拍了拍手,说道:“这单成了。” . 忽然之间,艳鬼神色一凛,身体往左挪开一步,迅速伸出两根修长手指,牢牢地夹住了一根银白的绣花针。绣花针细如秋毫,倘若不仔细去瞧,只怕是放在眼前了也难以发觉。 “你就是靠绣花针才一次次得手的么?”艳鬼勾唇道,“不过雕虫小技。” 奇淫|书生眸光一凝,两道宽袖翻飞之间,无数银针如同牛毛细雨朝着四方疾射而出,容凡眼一花,到跟前的银针就被飞身而来的青在言一并挡下。 “谢谢你。”容凡道。 艳鬼取了发间的银簪,直冲奇淫|书生纵身而起,后者起身随手抽出漆盘阻挡。银簪直直插进漆盘中,奇淫|书生力道不敌,旋即松开漆盘,旋身躲过。他早已锁定窗户的位置,朝艳鬼再次飞去几道银针以拖延其脚步,便似离弦之箭一般,往窗台猛奔而去。 艳鬼挥袖将数根银针扫落地面,道:“只会这点儿功夫还想逃?” 她足尖一点,从腰后抽出一条软鞭,手腕一甩,软鞭划出锐利的破空之响,如同走蛇般灵活迅猛地缠住了奇淫|书生的一条腿。 艳鬼手腕一收,奇淫|书生到底被拖回两步,然而他也并非只靠绣花针傍身,见僵持不过,他一挥袖,果断道:“我认输!” 容凡和青在言皆大感意外,就这等身法,还能做到回回都不失手? 雨凉州是没有高手吗? “屏气,闭眼!”艳鬼倏地大喝道。 容凡赶忙照做,心下在想,果然如此,明的不行,奇淫|书生一定会暗施阴招! 那一袖子肯定藏了药粉! 奇淫|书生趁三人闭眼屏息之际,挣脱了艳鬼的鞭子,方要跳出窗台,一只圆凳不知从何处飞来,分毫不差地击中了他的肩膀。 这圆凳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猛地踉跄两步,便要再度寻机逃离,却有人不依了。 一把小刀朝他飞射过来,将他的衣角钉在了窗台之上。 青在言这才从容凡身旁走过来,问道:“要把他绑起来么?” 奇淫|书生拧紧眉,道:“你怎么没事?!” 艳鬼回答道:“我那么精心地查你的过往,怎会不知你的伎俩?” 在奇淫|书生洒出**散的当下,她先是让青在言与容凡二人屏气闭眼,再拿火折子点了一根提前备好的解毒药香。 “世上不该有解……” 不待奇淫|书生话毕,艳鬼截下她的话,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将银簪从漆盘中拔出来,随手挽了个发髻,再把簪子插回发间,又对青在言说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你的身手定然在我之上——我这里有绳子,让我来处置他。” 奇淫|书生见最后的转机也无希冀,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抵抗,说道:“不用绑,我跟你们走!” . 成功逮住了传闻里的奇淫|书生,艳鬼很快和员外郎交了差拿了银钱。几人带着奇淫|书生一块离开了尹府,到了艳鬼落脚的客栈。 路上,奇淫|书生冷冷嘲讽道:“你们以为这是在匡扶正义?” 艳鬼不屑地笑了一声,“匡扶正义?匡扶什么正义?我不过是拿钱办事,明白了么?” 奇淫|书生说:“那你是否想过,李家的四小姐根本不愿嫁?” “不说这与我何干,我且先问你,你掳走新娘子过几日又把人送回来,你匡扶了什么正义?”艳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奇淫|书生的脸,后者要把视线移开,她不肯,直接伸出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强逼对方看着自己,“你改变了新娘子不愿嫁的事实么?” “……至少我可以让她们不去寻死。”奇淫|书生反驳,他缓缓敛眸,续又说道,“至少……至少我能心安。” 却因下巴被人钳制,此番反驳显得气势矮了一截。 容凡听着奇淫|书生的话,竟出奇地发现对方的辩驳不是虚伪的矫饰,而是出自真心实意。却看奇淫|书生的眼眸,底下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哀戚。 那日在茶肆听到的故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艳鬼松开了奇淫|书生的下巴,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道:“这番话说出来,只怕是连你自己也难说服吧?” . 到客栈时夜已深了,药丸的时效已过,纵然容凡和青在言还顶着女子的妆扮,说出口的已然是原本的男子声音。 “姑娘,我和必行现在可以把妆洗了么?”容凡本想着事情一结束便把妆给卸了,但想起艳鬼为他这个妆容花了半个时辰,总觉得应当问问对方的意见。 艳鬼挑了挑眉,意外道:“问我做什么,直接洗了吧,还是说舍不得女子妆扮,你们要顶着这妆容恩爱一番?” 这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真被你给说中了我们的心思。”容凡玩笑道。 他已是疲惫不堪,又发了高烧,只等和青在言把妆容洗漱干净,可以快点睡下。 “再给我一颗。”到了二人的房间,容凡说道。 青在言一顿,声音滞涩:“可以先不吃么?” 容凡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不吃的话,我怕是撑不到明天了。” 青在言静默不语,容凡提前将他的双手握住,说道:“你放心吧,我算好了,这些还元丹一定可以支撑我们到达瘴林。” 第76章 头牌 “今天可真是有趣极了——” 奇淫|书生被捆得像一根山药,在床上左旋右转扔挣扎不开。 艳鬼在床前来回踱步,双手负于身后,笑道:“我去倚芳阁守了大半天,姣儿果然不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你一直在雨凉州犯案,难道没听说过姣儿的名头?她可是名动雨凉州的大美人儿呢!”艳鬼单膝跪床,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奇淫|书生的下巴,“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奇淫|书生恨恨道。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艳鬼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可拿你怎么办呢,姣儿?” “……”奇淫|书生昂首躲过艳鬼的手指,说道,“我看你是昏了头,在这里胡言乱语!” “为了将你拿下,你可知我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功夫?”艳鬼扬唇,用腿勾来一张圆凳坐下,徐徐说道,“还真让我给发现了,每回奇淫|书生带走新娘子的那几日,恰巧倚芳阁的头牌清倌人就会消失,新娘子回去之后,姣儿才会再度出现。” “你说的姣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奇淫|书生说,“我只关心不愿意出嫁的新娘子,其他人都与我无关。” 艳鬼凑到奇淫|书生的耳边说道:“我有一种药水,能洗下世上所有的□□。真好奇啊——若是我将你的面具洗下来,你还会这般嘴硬么?” 奇淫|书生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艳鬼的脸,良久之后,他才忿忿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针对我?!” “我说了,我只是拿钱办事。”艳鬼直起身坐了回去,道,“何况我对你的种种传闻颇为感兴趣,又恰好发现了奇淫|书生和姣儿的种种巧合。还有啊,我想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勾走那么多女人的魂?” 说着,艳鬼释然一笑,又道:“原来是女人,那我便能明白了。” 奇淫|书生冷漠道:“抓到我了,你要把我交官么?” 艳鬼笑了起来,“官府不曾给我一分半毫的银钱,我凭什么把你交官?辛辛苦苦将你拿下,却又将你交官,实是无趣。再说,就算我真的将你交官,你也能轻易逃出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奇淫|书生不耐地说道。 “不要生气,姣儿。”艳鬼轻柔道,“我不过是个想要听故事的人,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我的故事遍布大街小巷,你若想听,大可花点钱去茶肆坐上一天。”姣儿偏过头去。 艳鬼摇了摇手指,说道:“我不听那些,一天能听五个传闻,还都各不相同,叫我信哪个好?我就要听你说。” 姣儿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艳鬼笑吟吟地倒了一杯酒给姣儿端来,解了姣儿的绳子,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倚芳阁听你弹的曲子,那般哀婉凄切,闻之不免悲从中来,没有故事的人怎么弹得出那样凄入肝脾的曲子呢?” 姣儿松了松筋骨,沉默不语。 艳鬼将手中的酒杯放在姣儿面前,自己拿起了另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这杯酒就当是为了我的冒犯赔罪,姣儿,我一直很想和你一醉方休,若是你愿意喝下这杯酒,便是圆了我的心愿。可以吗?” 她神情和言辞一样恳切,姣儿抬眸看着她,最终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 沉沉睡过七个时辰,再睁眼时,夕阳的余晖洒了下来,给窗棂镀上了一层金光。 洗漱过后,容凡二人重新易过容貌,出门去找艳鬼。本以为艳鬼等候他们多时,敲响艳鬼的房门之后,里头竟传来艳鬼睡意朦胧的声音。 二人只好先出门去用晚饭。 再回客栈时,月上枝头,摇曳的烛光从艳鬼房间漏出来,二人再度敲门。 “进来吧。”艳鬼道。 甫一进门,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青在言上前开了窗透气,屋内的味道才逐渐清新了些。 艳鬼坐在桌前,正在吃她的蜜饯,而奇淫|书生还歪在榻上,睡得正酣。 看着此种场面,容凡摸不着头脑。 “这是……?” 艳鬼指了指桌上一只只空了的酒壶。 “你们昨夜把酒言欢了?”容凡说。 艳鬼说:“不是把酒言欢,是借酒消愁,不是我的愁,是她的。” “有点,诡异。”容凡说。 青在言问道:“他把他的过往都告诉你了?” 艳鬼点了点头:“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她的眸中划过一丝感伤,“为何世上不如意之事,真是一桩又一桩,一桩又一桩呢。” “我可以问一下,那些传闻是真的吗?”容凡实在是好奇。 一旁的奇淫|书生这时候睁开了眼,惺忪地看了容凡和青在言好一阵,疑惑地问道:“你……你们是谁?” 容凡和青在言意外地对视一眼,没想到会从奇淫|书生嘴里听见女子的声音。 “奇淫|书生是位女子?”青在言不确定地问道。 “难道她也有改变声音的药丸?”容凡也问道。 艳鬼一一解答他们的疑惑,奇淫|书生是位女子,易钗而弁的技艺炉火纯青,包括以女子之身效男子之音。 容凡更意外了,既是女子,为何要屡屡掳走新娘子?那传闻岂不离谱了么? 姣儿懵懵懂懂地将另外三人看了又看,道:“你们到底是谁?” “她酒还未醒。”艳鬼摇头叹气,“早知她酒量这般浅,就不叫她喝那么多了。” “你是艳鬼,”姣儿指着艳鬼,说道,“前些时候,我在倚芳阁见过你。” “嗯,还记得什么?”艳鬼问道。 “我还记得……还记得……”姣儿撑着床榻坐起身,说道,“我还记得她们都是在说假话,都是在戏弄我,如果知道我是女子,又是个妓子,她们会怎么看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如她们所诺,小姐也不、不会原谅我……” 艳鬼拿了块帕子将桌上残留的酒液擦干净,然后悲悯地看了奇□□生好一阵,接着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容凡和青在言二人皆是一脸迷茫,却似乎猜到了奇淫|书生背后故事的一鳞半爪。 姣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辜负小姐,是我太自私,是我想要宽恕自己……” “上天最擅长造化弄人。”艳鬼走上前,搀住姣儿,说道,“你好好坐着,我去叫人送一碗醒酒汤来。” . 待艳鬼下楼之后,青在言便上前拿起桌上的酒杯,放至鼻下仔细嗅了嗅。 容凡又不懂了,“这是何意?” 青在言放下杯子,说道:“下药了。” 容凡拿起杯子,“我闻闻。” 容凡皱着鼻子把酒杯前后左右都闻了个遍,闻不出任何异常,他困惑道:“你是怎么判断的?” “你闻不出来?”青在言半笑不笑,说道,“在江湖多走一走,就会明白了。” 只消一夜,奇淫|书生不仅醉得不省人事,还像是把前半生的苦楚都对艳鬼倒了出来。 青在言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候不早了,容凡又要发热病了。青在言又回头看向容凡,见那人兴致仍然高亢,想是没听见奇淫|书生的故事不会罢休了。 恰好这时候,艳鬼回来了。 她拿了一只玉壶过来,勾唇笑道:“这便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了。” “酒?”青在言接过玉壶,一时迷惘。 “可以让你喝醉的酒。”艳鬼说道。 容凡拿过玉壶,揭开壶盖嗅了一下,微微皱眉道:“能让他喝醉的酒,岂不是比一般的烈酒还要烈?你确定人能禁得住么?” 艳鬼笑了,从容凡手中不客气地将玉壶拿走,给自己倒了浅浅一杯酒,“我这就让你放心。” 她仰头将酒一口喝下,烈酒划过喉间,她微蹙眉心,随后渐渐舒展开来,道:“放心了么?” 青在言说:“昨夜奇淫|书生喝的便是这种酒么?” “当然不是了。”艳鬼说道,“我给她的酒中下了涣神散。” 果然被青在言猜对了,容凡问道:“为何要给她下药?” 艳鬼说道:“谁不怀疑奇淫|书生带走新娘子是居心不良?若是没给她下药,很难听见她的真话——必行,这壶酒你需要慢慢品尝,切忌贪杯。” 青在言笑道:“何以见得这酒能让我醉?” 艳鬼说道:“不能让你醉,我又怎么好意思将它作为礼物送给你呢?” 容凡既是玩笑,也是留有最后的期冀,他插嘴道:“你说要送给我们想要的礼物,可你单单送了必行,我不喜欢酒,你要送我些什么?” 艳鬼故作惊慌,道:“我以为你们二人之间不分你我,送了必行不也当你送了你么——看来是我思虑不周了。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看来是没有了。 容凡瞟了眼青在言。 青在言垂眸盯着玉壶,似要将它盯出洞来。 既如此,容凡道:“我要的很简单,一个故事。” “哦?” “奇淫|书生的故事。”容凡笑道。 艳鬼料到如此,说道:“好啊,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艳鬼掏出陶罐,将盖子揭开后递到容凡眼前:“你吃一颗。” “你要送我礼物,有条件的话也能叫送?”容凡实在不想吃蜜饯,便说道。 艳鬼挑了一颗出来,放在茶杯里给他,说道:“就看你想听故事的心诚不诚了。奇淫|书生的故事我费了不少时力才得到,用它来当做送你的礼物,我不免心疼。” 青在言视线转移,又将蜜饯盯了半晌。艳鬼见他如此,转头将陶罐给了他:“吃一颗?” “多谢姑娘的好意,”青在言假笑一声,旋即将陶罐推远,“我吃不了甜。” 艳鬼哼了一声,道:“放心,我不是会给朋友下药的人。况且还有你在这,我若是对阿六下手做些什么,岂不是脑子坏了。” 一颗蜜饯换一个故事,其实不是什么不值当的买卖。只是眼前的蜜饯太过骇人。更何况…… 也许这颗蜜饯另藏了玄机。 容凡把蜜饯从茶杯里拿了出来,一鼓作气放进嘴里。 他活了二十四年,头回吃这种甜到一时间都尝不出甜味的东西,过了几秒,整张嘴都要甜麻了,味蕾受到轰炸,而后光荣牺牲。 青在言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奇淫|书生真名叫做姣儿,是倚芳阁的头牌,也是闻名雨凉州的清倌人。”见容凡吃了蜜饯,艳鬼满意了,这才莞莞道来。 容凡捂着脸颊,含糊不清道:“你要我们来配合你里应外合,我坐在新房的时候,你是不是去倚芳阁蹲守了?” 艳鬼颔首:“不错。我早就怀疑姣儿了,前几日你们在倚芳阁看见我时,我就是在打探姣儿此人,只是那时候想套她的话却总是无功而返,所以昨夜我为卸下她的心防,给她的酒中下了涣神散。” “姣儿做出掳走新娘子的事,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容凡问道。 第77章 造化(一) 雨凉州内,最大的青楼坐落在端柳街的尽头,名叫倚芳阁。倚芳阁的姑娘各个出落得婀娜娉婷,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那个时候,倚芳阁的头牌是个名唤织云的妓子,雨凉州的男人为了抢到给她赎身的名额,可谓是争破了头,只可惜人家一个也没挑中。 直到一个书生出现,织云不幸掉进了男女之情的囹圄。 她大抵还是没有悟透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世间的儿郎情皆薄的道理。书生嘴上说要赎她,可一年之后毅然决然赴京赶考,而后就再也寻不到他的消息。 倚芳阁的姐姐妹妹们看着织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老鸨气织云不能接客,她又执意不肯喝下堕子汤。纵然知晓爱情实在不可信,可织云的孩子仍旧在倚芳阁降世。 孩子在那日清晨出生,有些姐妹送完客不去歇息,急忙跑到织云这屋来看孩子,老鸨第一个将孩子抱在怀里,盯着模样瞧了许久,送到织云面前。 老鸨对织云说,幸好是个女娃,模样像你,不然倚芳阁可留不住。 织云脸色苍白,却不顾身子不适,挣非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其他姐妹把她拦住,老鸨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着她。 老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织云说,我不想自己的女儿在倚芳阁长大。 老鸨说,若是孩子以后出落得水灵,不接客太可惜,你如今当了娘亲知道为孩子着想了,当初怎不肯喝下堕子汤。 织云泫然欲泣,其他姐妹缓和她与老鸨的僵持,老鸨松口了。 老鸨说,你把存着的银钱都给我,我便让你女儿安生在倚芳阁养着,不求她接客,但要学着些眼色,端茶倒水少不了她。 织云忙不迭点头应了。她存着的都是将来给自己赎身的银钱,但是为了女儿,她已经不在乎了。 其他姐妹交头接耳。男人真是个晦气东西,织云的银钱马上就存够了,却为了那男人的种,下半辈子都要留在倚芳阁了。 老鸨说,织云,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织云脸红,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取不了名字。 姐妹里有识字的站了出来,笑盈盈地端详孩子的脸蛋。 她说,这小娃娃模样像你,姣好美丽,就取一个姣字,唤她姣儿如何。 于是姣儿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 姣儿长到八岁时,模样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谁知因着在倚芳阁成长,她打小便厌恶男人。会给她念诗的姨娘接完客后虚弱的模样,会陪她玩的姐姐一连几天下不了床的模样,会给她好东西吃的老鸨见了男人便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满脸卑微谄媚的模样……种种画面,姣儿怎么也忘不掉。 倚芳阁有清倌人,清倌人和接客的姑姑姐姐并不一道相处,姣儿从小就知道,那些清倌人很少低头,是瞧不上姑姑姐姐的。 后来,姣儿又发现,会弹奏乐器的清倌人一夜下来赚的银钱,比寻常的妓子要多得多,还不用委身于男人身下。既有好的琴艺、模样又上等的清倌人,在雨凉州就是名人了,每日都会有新鲜的男子慕名而来,他们赋诗作画,用尽百般招数,只为搏美人一笑。 姣儿也想抬起头做人。她也要学弹琴,要弹得好,她要做倚芳阁的清倌人,她要存钱将娘亲从倚芳阁赎出来,把自己赎出来。 于是她同织云说,她要学弹琴。 织云自是了解女儿,明白女儿对倚芳阁这种声色犬马之地的厌恶,竟未多想,反倒为姣儿找到了一个教习瑶琴的先生。 先生曾是织云众多倾慕者的其中一个,如今人到中年,有了家室,也有了名望。 姣儿顺利成为了先生的学生,先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姣儿时常会想,先生这种人去了倚芳阁,会是什么模样。 先生从不肯来倚芳阁教习瑶琴,每次都是姣儿前去先生的琴室。先生有两个女学生,可她总见不到另一个学生,先生说她们二人学琴的时日不同,因另一个学生业已学了一年,他只得分别教习。 不知为何,这之后姣儿学琴愈发用心,回了倚芳阁便去借用清倌人的瑶琴练习,一有空闲就练琴,长此以往,先生夸她了,说她有学琴的天赋,再过不久就能和另一个学生一同上课。 十岁那年,姣儿终于看见了先生的另一个学生。以姣儿在倚芳阁锻炼出的眼色,她一下便能看出这个女孩子非富即贵,气质脱俗。 只是这人学琴之时,从未有过笑意。 那一天,姣儿说,我叫姣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时韵。 时家是名门望族,时老爷子是告老的将军,城内的百姓都知道老爷子有个疼爱的孙女,想来就是眼前的时韵。 姣儿弹琴的时候,时韵就在一旁看着。一曲弹完,见时韵皱眉,说这不对。 先生也说姣儿有形无神。 姣儿问,哪里不对。 时韵不答,换了自己抚琴。 不消她再说,姣儿也明白了。 时韵的琴音里,有高山,有流水,有天地,有真情。 姣儿的琴音里,空无一物。 姣儿说,你弹得这般好,为何总是愁眉苦脸。 时韵却不答。 那日之后,姣儿的琴声依旧,她遍寻症结,然徒劳无功。 终于有一日,姣儿听倚芳阁的清倌人弹琴,恍然大悟。她要学弹琴,是为了日后成为倚芳阁的清倌人,是为了讨好男人。所以她坐下弹琴时从不走心,她只需要手法和技巧。若是长大了,还需要妩媚勾人的笑。 姣儿想,先生总说能在她身上窥见织云的影子,原先她只以为是因着她长得像娘亲,却终于悟透了另外一层含义。 . 时韵练琴,姣儿目不转睛地地盯着瞧。姣儿终于能理解为何那么多人爱看清倌人弹琴,她第一次发觉,自己也爱看别人弹琴。 不,这个别人单指一个人,就是时韵。 被姣儿盯久了,时韵会停下动作,她会掏出一张帕子,团成一个松松的小球,再朝着姣儿掷过去。 姣儿伸手抓住帕子,将帕子展开,抚平上面的褶皱,再对时韵挥舞,还一边说道,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像极了倚芳阁的客人。 她以为时韵会生气。 破天荒的,她却看见时韵笑了。 姣儿说,我戏弄你,你为何还对我笑。 时韵说,因你太出格了。 姣儿说,是在夸我吗。 时韵不置可否。 姣儿也笑了,她说,小姐,下次再见。 时韵回头,说,你为何也要叫我小姐。 姣儿说,因为你是时家的小姐。 时韵便说,我也叫你小姐。 姣儿摇头,我不是什么小姐,你就叫我姣儿。 时韵不依,你若是叫我小姐,我就不叫你姣儿,我就要叫你小姐。 姣儿说,你我身份不一样,我若叫你名字,那才没了规矩。 时韵又不笑了。 . 十三岁那年的仲夏,织云让姣儿不要再找先生学瑶琴。 姣儿怎肯。 织云说,先生死了。 姣儿大吃一惊。 原是先生常去另一家青楼**,被妻子抓住,彼时,妻子的腹中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先生回家之后,妻子半夜拿刀砍死了先生,第二天主动投官自首。 姣儿很难过。 她并不为先生的离去感到难过,而是想起除了学琴,她这等身份的人,就再也没有见时韵的机会了。 姣儿为此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双眼肿得只剩下缝儿,老鸨见了她,吓得说起风凉话。 老鸨说,还好没要你来倚芳阁接客,男人见了你,那宝贝都起不了势。 姣儿更难受了,两条缝儿里再次挤出泪花。 老鸨摸她的头,问她哭什么。 姣儿说,我还想学琴。 老鸨说,简单,再找个先生便是。 姣儿说,不一样。 老鸨便生气了,大骂她生在倚芳阁还能爱上男人,十三岁的小女娃怎的如此好骗。 姣儿没有解释,老鸨气得叫她接客,姣儿只好躲进织云的房间。 织云说,我手里有一封信,是时家的人送来的,指名道姓要送给你,我未将信拆开。 姣儿大喜过望地从织云手里夺过信封,将信笺小心翼翼地取出后,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是时韵写的字,信笺上还有时韵身上淡淡的幽香。 时韵什么都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家闺秀什么样,时韵就是什么样。 时韵让她去时家学琴,时家已经请了另外的先生。 姣儿兴奋地让织云看信笺,织云只是笑笑,让她注意言行举止。 时家在雨凉州的地位数一数二。织云不知道,姣儿与时家的小姐结识是幸还是不幸。 . 那年秋天,姣儿又开始了学瑶琴的时光。 姣儿第一次敲响时府大门,时家的仆人偷偷取笑她,这也是她头回认识到,她与时韵,简直是云泥之别。 清倌人,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妓子。 一个未来的妓子,一个时家的小姐。 姣儿说,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在倚芳阁,你怎么会将信送过去。 时韵给姣儿道歉,两人第一次一起学琴的那天,她业已清楚姣儿的全部底细。 时家从不和不清不楚的人打交道。 姣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学瑶琴么,我将来就会是倚芳阁的清倌人,我还要做头牌。 时韵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琴棋书画,样样都需精通么。 姣儿说,因为你是名门闺秀。 时韵说,因为别人家的女儿都会,所以我也必须会,以后我才能嫁到对的人家。 姣儿说,你是名门闺秀,我是青楼妓子,你怎会与我一起学琴。 时韵说,若你因为我的身份而看不起我,那你便从时府出去。 姣儿说,我不出去。 时家的琴室比原来先生的琴室大很多,姣儿想看时韵弹琵琶,时韵便将琵琶取下来弹给她听。 不论时韵弹奏什么乐器,姣儿都能从中感受到演奏者的心境。 姣儿为时韵端凝的模样着迷。她心知肚明,这是她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东西。 第78章 造化(二) 之后的日子里姣儿便时常去时府,时韵的朋友很多,但像姣儿这种身份的,还是独一个。 姣儿喜欢和时韵说话。 时韵知道很多她一辈子都学不到的知识。 时韵也喜欢和姣儿说话。 姣儿明白很多她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道理。 姣儿说话从不遣词造句,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有时候天马行空,有时候讲些在倚芳阁的奇闻趣事,时韵从不嫌弃她说话粗鄙。偶尔姣儿说完话会后知后觉地懊恼,但时韵只是笑笑。 时韵说,大道至简,姣儿,你教会了我很多,你教给我的,是没有办法从老师那里获得的道理,所以你的话很珍贵,我喜欢听你说话。 姣儿仿若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之后也几乎不再缩头畏尾。 老鸨说对姣儿说,真是奇了,姣儿,你现在竟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倘若将来你做了清倌人,定是倚芳阁头牌。 姣儿说,你捧一个头牌,要分几成银子。 老鸨瞪了她一眼,走开了。 姣儿喜欢模仿时韵,时韵全身上下都是最好的,是无可替代的,是她可望不可求的。她竭力模仿,是想离时韵再近一点。仅此而已。 . 十四岁那年,姣儿知道了时韵的生辰,在十月初五。她偷偷琢磨要准备什么生辰礼给时韵送去,想来想去,头发搔得乱糟糟,最后临时找织云学着做了一盘杏花糕。 姣儿许是有做糕点的天赋,第一次就能将杏花糕做得像模像样,味道也令她满意。她把这盘杏花糕分给倚芳阁的众人吃了,又重新做了一盘,模样和味道更加精进了。 姣儿没有和时韵提起要送生辰礼的事,前些日子时韵还特意将生辰说晚了一天,不过姣儿早就从时府的下人打听到了时韵的生辰,她没有说破,就盼着给时韵送去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却弄巧成拙。 . 那一日,姣儿翻出了最好看的衣服,叫织云给她盘了好看的发髻,上了好看的妆。为了不在倚芳阁引起骚动,她戴上了面纱,提着食盒去了时府。 姣儿选择午后前去,她打算将食盒递给时府的下人便离开,由下人将她的心意带给时韵。 不料时府下人以为姣儿是被邀请来参加时韵的生辰宴,匆匆将她带了进去。 其实,明明是可以说清楚的。但姣儿像是中了蛊,把食盒紧紧抱在怀中,殷切地跟着下人进了府,期盼看见时韵惊喜的反应。 下人将姣儿带去了时府的花园,时韵正和一众千金小姐富家子弟在池边闲亭雅聚。 有人弹琴,有人吹笛,有人吟诗,有人作赋。 姣儿想离开,可下人的动静将时韵的视线引了过来,将她钉在原地,无地自容。 她原来离她那么远。 时韵向来端庄,可见了姣儿后,她竟不论他人眼光,匆匆放下琴,提裙奔向了姣儿。 时韵不问姣儿如何得知那日才是她的生辰,而是问她手里提的是什么。 姣儿说,我做的杏花糕。 时韵说,我能不能打开看看。 姣儿将食盒递给时韵。 姣儿说,我今天不该来,扰了你们的兴致。 时韵说,你会来,我很高兴。 姣儿说,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明日才是你的生辰,为什么要骗我呢。 时韵赶忙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假石上,取了帕子揩去姣儿眼角的泪花。 时韵说,我的生辰,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姣儿怔怔地看着她。 时韵说,你为何戴着面纱,是不是特意妆扮了来见我的。 姣儿说,是了是了,就是为了来见你的,你帮我把它取下。 时韵将她的面纱取下。 时韵说,姣儿,你真好看。 姣儿喜欢被时韵夸好看,这与其他人的夸奖都不一样,与男人的夸奖不一样,与老鸨的夸奖不一样,与那些姑姑姐姐们的夸奖不一样。 有几位千金少爷跟了过来。 动静惊扰了她们二人,时韵转过头去,有人走了过来,说姣儿面生,想听时韵介绍。 这位少爷顶多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打扮皆是上乘。姣儿心知要恭顺,便在时韵的询问之下,同意她介绍自己。 时韵说,她是我的朋友,姣儿。 少爷说,像啊,真是像。 有人问,像什么。 少爷说,不好说。 有人说,有话直说便是了,遮遮掩掩反倒叫人失了体面。 时韵说,今日便都散了吧。 看见姣儿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恭顺姿态,时韵心里浑然不是滋味。好似她与姣儿隔了一道天堑。 少爷说,倚芳阁的名妓,织云。 旁人皆掩嘴吃惊。 姣儿无地自容。 时韵说,你们都别说了。 时韵动怒,拉住姣儿的手便要离开。 其余人这才捡起贵族的修养,纷纷说自己的不是。 可是他们的目光却依然在姣儿的脸上流连。 姣儿的手在颤抖,她一直在道歉。 走的时候,她还能听见那些贵族小姐公子的私语。 时韵要返回去,姣儿拉住她的手。 姣儿说,我和我娘亲模样肖似,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们没有羞辱我,我就是名妓的女儿,以后我要做妓子,他们没有说错。 时韵生气了。 姣儿第一次看见时韵生气的模样。 姣儿说,小姐,我以后不能做你的朋友了。 时韵不理她。 姣儿说,小姐,你是名门闺秀,如果我们继续做朋友,你会被人取笑,你的名声会被我败坏。 时韵回头走了。 . 那日回倚芳阁,姣儿在织云怀里哭了很久,直到疲惫地睡了过去。 她那样伤心,也伤透了时韵的心,她不敢再去找时韵。 以她这样的身份,迟早要和时韵分开过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何不早点结束这段不该有的友谊。现在才认识第四年,就这样结束为时不晚。 想是这样想,可她却被心病折磨了一整月,老鸨让她平日在倚芳阁避着些客人,消瘦成那般模样,千万别把客人吓跑了。 一位平素爱拿姣儿逗趣的姐姐也难过了,总是费心思为姣儿找来雨凉州最新的话本。 姐姐说,姣儿,江湖上有很多奇闻轶事,都在这话本里了,你多看看,肯定会觉得有趣。 姣儿看不进话本,又不想让姐姐忧心。 姣儿说,姐姐念给我听。 姐姐翻开话本。 有一种口技,是说女子可仿效男子的声音,女子便用这声音在江湖上招摇撞骗,更有趣的是,还有一种技艺,名为易钗而弁,江湖上倒真有人用此一招吃遍天下鲜。 姣儿坐起身体,不让姐姐继续念下去,而是急着问,哪里还可以学这两种技艺。 姐姐不问她为何要学,只说倚芳阁是除了传风堂外最容易打探消息的地方,让姣儿等着,她来帮姣儿打听。 . 姐姐果真为姣儿寻来了师父。 十五岁那年,姣儿的这两门技艺竟都能够出师,她一刻不愿再等,易成年轻公子的模样,朝时府坐落的都天大街而去。 姣儿带着自己做好的各种糕点,各方打点后,她终于支了个小摊,从摊子到时府仅仅百十来步距离。 她学习易容和口技,还跑来都天大街支摊卖糕点,是想光明正大地多见时韵几眼。 姣儿十四岁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见时韵品尝她做的杏花糕。 她每日来都天大街摆摊,因为价格实惠且味道实属上乘,她这摊子很快便有了名声,除开阴雨天,每日来买糕点的人络绎不绝。 姣儿偶尔能看见时韵,可时韵从不侧目,亦少展眉舒颜。 周围的摊贩看出她对时家小姐的上心,否则从不吆喝的人怎的一见那时家小姐经过便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又到了时韵的生辰,姣儿看见时韵带了丫鬟从时府出来,径直走向她的摊子。 她特意做了一份杏花糕,摆在精致的食盒中,藏在摊子底下。 时韵说,有没有杏花糕。 姣儿点头,蹲下身掏出了特意准备好的食盒,要送给时韵。 丫鬟瞧着姣儿,就像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男人一样。 时韵说,为什么要送给我。 姣儿说,我见姑娘有缘。 丫鬟侧头掩嘴嗤笑一声。 时韵还是让丫鬟掏了钱买下来。 时韵回府之后,姣儿心不在焉。 一年过去,姣儿怕时韵认出她,也怕时韵认不出她。 时府的大门再次打开了,姣儿呆呆地望着门缝越来越大,直到时韵走了出来。 时韵说,伸手。 姣儿伸了左手。 姣儿说,右手。 姣儿将右手握拳伸过去。 时韵说,掌心摊开。 姣儿慢慢舒展开五指,右手掌心有一颗朱红小痣。 时韵说,你曾说不再与我做朋友,为何又要天天守在这都天大街。 姣儿说,我还是想要见到你。 时韵没有说话,一滴泪珠掉在了姣儿的右手掌心。 小姐…… 时韵转身要走,姣儿赶忙从摊子后面追了出来,拉住姣儿的袖子。 姣儿说,你以后还愿意吃我做的糕点吗。 时韵说,你若明日再来,我会给你答案。 . 翌日一早,姣儿就抱了满怀的糕点去都天大街等着。天空遍布阴云,不消多久便大雨倾盆。姣儿怕糕点淋水,脱了外袍裹着抱在怀中不敢放手。 等到正午之前,时韵出来了。 姣儿舒心地笑了。 时韵把姣儿叫进了时府里头,又把人带到了自己的卧房。 下人给姣儿拿来干爽衣服换上,姣儿把食盒放在桌上,叮嘱时韵趁热吃几个。 时韵说,不说你以后是否要做一个清倌人,即便你现在已经是了,亦或是你就是一个妓子,只要你还是姣儿,你就是我的朋友。 姣儿说,哪有世家千金会说这般不入流的话。 时韵说,天底下的世家千金都说一样的话,学一样的技艺,读一样的书,嫁一样的人家,你也想我这样么。 姣儿说,你把我当朋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时韵说,我亦如此。 第79章 造化(三) 十七岁那年,姣儿业已在倚芳阁做了一年清倌人。 织云这才真正知晓姣儿学琴的目的,气得两天吃不下饭。其他姐妹和老鸨苦口婆心,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在她耳边劝慰,才让织云得以接受这一事实。 姣儿不觉得歉疚,她要攒钱,为的就是让织云离开倚芳阁。 姣儿在倚芳阁抚琴的第一个夜晚,时韵坐在二楼厢房的纱帘之后,一寸不离地注视着台上那道妩媚曼妙的身影。 那夜过后,如老鸨所言,姣儿的名字轰动了整个雨凉州。倚芳阁的客人翻了好几倍,写给姣儿的诗、作给姣儿的画纷至沓来,数不胜数。 要听姣儿抚琴,要亲眼目睹姣儿芳颜,得花上高出平日十余倍的价钱。 踏青节那日,姣儿和时韵一同出门游玩,二人戴着面纱,漫步在春红柳绿的江畔。许多年少男女在此地闲游,若是看上了谁便折枝桃花送予对方,故而这江畔成就了不少佳话。 她们二人坐在江边赏春,姣儿眉飞色舞地说最近在倚芳阁听闻的趣事,时韵便笑着认真倾听,听完再一针见血地总结成一句话,惹得姣儿乐不可支。 聊完闲篇,呼吸着周围青春年少的气息,姣儿忽然笑了。 姣儿说,小姐,论世间情为何物。 时韵不防,笑得说不出话。 姣儿逗完时韵,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姣儿说,小姐,我去给你折一支桃花。 时韵说,那是男子送给爱慕的女子的,你折来给我做什么。 姣儿说,桃花衬美人,她们都有了,你也必须有。 日光透过枝桠,细碎地笼着时韵,她浅浅地笑了起来,用指尖一圈圈缠绕着一株草茎,春日的踏青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时韵的心中悄悄地开了一朵花。 . 黄家是雨凉州的簪缨世胄,黄家的小少爷与时韵年纪相仿,相貌上乘,二人当真门当户对。 那一日,黄家小少爷一早便看见了时韵,他将折下的桃花攥在手中,只是犹豫,才让他徘徊不前。见时韵终于独自坐在江畔,黄少爷重新折了一支桃花,朝着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走去。 黄少爷将桃花递到时韵眼前。 黄少爷说,但见人间芳菲景,方觉崔护桃章轻。 时韵说,公子心意,不敢领受。 姣儿高高兴兴回来,见的就是男子将桃花递给女子的场面。 她知道黄少爷,更知道黄家。 时韵说,你回来了。 姣儿垂手拿着花,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时韵向她走来,从她手里把桃花取走,细细观赏一番,甚是满意。 时韵说,看来你挑选得很仔细,这几朵桃花开得最好了。 姣儿看着一旁的黄少爷。 时韵说,公子,你的桃枝我不能收,望公子另觅良人。 黄少爷离去了。 . 时韵和姣儿重新再江畔坐下,心境和方才隐隐有了不同。 时韵说,姣儿,你去了那么久,可曾有男子送你桃花枝。 何止是有,简直是不堪其扰。姣儿不愿说,时韵也想象得到。尽管二人都戴了面纱遮挡容貌,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姣儿说,小姐,你有心仪的男子么。 时韵说,没有,我一得闲便与你在一起,怎么会有呢。 姣儿说,那你可曾想过,你想要的心上人该是什么模样。 时韵说,小的时候是想过的,那时候我天天不愿读书写字,老师考我功课,我回得一塌糊涂,于是我就想,我未来的如意郎君一定要功课好,这样老师考我之前,他可以陪我再念一遍书。 姣儿说,你喜欢书生这样的。 她打小就讨厌书生。 时韵说,小时候的想法不作数,你呢,你想过吗。 姣儿说,从来没有,若是下次踏青节,你有心仪之人了,一定要先告诉我。 时韵不问原因,只说,好。 . 也是十七岁那年,织云走了。 那天,姣儿哭着昏了过去。再醒过来便看见了时韵,她在时韵的肩膀上哀声哭嚎,时韵抚着她的背,心中的哀切拧一拧,可以化成漫天阴雨。 姣儿没办法再用攒下的银钱实现原本的愿望,她拿了很大一笔钱,操办了织云的丧事。姐姐宽慰她,说织云有她料理后事,体面地躺进了棺材里,有自己的墓、有自己的碑,已经是幸运。 还有很多妓子,死了不过是扔到乱葬岗,和众多无名尸体一同堆在山坑里,经历风吹日晒、雨打霜降,皮肉随着时日剥落,剩下一具枯骨。 织云近些年虽在倚芳阁做妓子,但久久不接客了。不是老鸨发了善心,是她无法再接客。 姐姐妹妹劝慰姣儿的同时,无法不自哀自怜。织云死于花柳病,身子早就不成形了,或许这也是她们的下场。 时韵说,姣儿,若你愿意,我把你赎出倚芳阁。 姣儿说,我的钱够赎身了。 很长一段时间,时韵得了闲便来找姣儿散心。姣儿没有将自己赎出倚芳阁,轮到她登台抚琴时,她依旧是名动雨凉州的清倌人。 姣儿的生活只剩下时韵。 不弹琴的时候,姣儿满心只想着时韵,她埋在倚芳阁的灶房里,一心一意地做糕点。做好了糕点,姣儿就到都天大街候着,若是正好时韵出门,她便将糕点全送给时韵。 时韵让她别这么操劳,若是来时府寻她,要提前知会,否则一天白白等在都天大街,该多难受。 姣儿说她不难受,等到时韵是她一日下来最快乐的时候。 时韵无法总去倚芳阁,那里毕竟是个不入流的青楼,她作为名门千金,与姣儿为友以及平日三番五次去倚芳阁的作为,早已惹来了世家之间的众多口舌。 姣儿许多次在倚芳阁的客人嘴里听到过,有些人来倚芳阁就是为了探究时家的千金看上了哪个男妓。 早前,出于对孙女的宠溺,时家家主并不干预时韵交友。而如今时韵早已过及笄之年,若是平日作风依旧引起世家微词,则婚嫁之事难免有所妨碍。 故此,时家家主不论行至何处,都将时韵带在身边。一来是想时韵多结识世家子弟,二来便是要减少时韵和姣儿见面的机会。 也许是母亲的离去,也许是时家逐渐的干预,对于时韵和自己的身份差距,姣儿勉强堆砌的不在乎悄然崩塌。 妓子,妓子,下九流的妓子。 姣儿不怨织云生下她,她只怪自己不安分守己,怪自己不认命,非要走出本属于她的方寸之地。 往常十日中最少有三日可以看见时韵,到十八岁那年,一个月能见时韵一回,都算得上奢侈。 姣儿带糕点去都天大街,再守不到时韵的身影。 . 十八岁那年的踏青节,姣儿邀时韵去江畔同游。 江畔的年轻男女和去年一般,春日的时节裹着朦胧的情意,折下的桃枝藏着萌动的春心。 时韵说,姣儿,你今日会不会折一支桃花来,像去年一样送给我。 姣儿说,去年我说,到了今年的踏青节,你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一定要告诉我,你有了吗。 时韵说,若你去将桃花枝折来送我,我一定告诉你答案。 桃花枝应由男子送予心爱的女子,姣儿看见负手而来的黄少爷,有句话迟迟说不出口。 姣儿转身去寻桃花枝。 . 心乱让姣儿无暇欣赏每一朵桃花的姿态,她折来一支桃花,见周边男女互相交换定情信物。 姣儿忽地晃神,若那交换定情信物之人,是她与时韵。 她在桃树下怔了许久。 回过神时,竟后知后觉地出了一层薄汗。 这股没由来的热意,在见了黄少爷将桃枝递给时韵的瞬间冷却。 黄家,时家,黄少爷,时小姐。 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他们二人之间站不下旁人,遑论一个妓子。 姣儿将手背在身后,手中的桃枝被逐闹的孩童撞落在地。姣儿惊慌拾起,桃花脱离了枝干,被踩烂嵌在泥里。 荒唐。 与去年相同,时韵没有接下黄少爷的桃枝。与去年不同,黄少爷不气馁,他将桃枝别在衣襟上,一面笑着,一面倒退着离去。 姣儿害怕时韵问起。不过一支桃花,为何不采来送给她。 时韵没有问。 见了姣儿回来,她只是垂下眸,去看一江春水。 . 那一年的踏青节,时韵没有等来姣儿的桃枝,姣儿没有等来时韵的答案。 . 十九岁那年,姣儿被一富家公子相中。那公子只要遇上姣儿抚琴,回回都掷下千金。他写信要老鸨转交给姣儿,说是想把姣儿赎出倚芳阁。姣儿不作回应,她的冷漠没有浇灭他火热的势头。 男人家财万贯,再后来,每每姣儿抚琴之时,他便花重金将倚芳阁包下,他势必要姣儿从今往后只为他一人弹琴。 姣儿跪坐在台上抚琴。 她的琴音和她这个人一样徒有其表,男人既不懂琴,也不懂她。 . 时韵生辰那日,姣儿起早去都天大街等候。等了一天,也没看见心心念念的人。 时府的下人出门见了姣儿,不忍她苦等,告诉她,时韵这次生辰在福满楼设宴,请了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尤其那位黄少爷也去了。 姣儿听不懂“尤其”二字。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倚芳阁,不知为何心下空空落落。 . 姣儿当晚抚琴时,男人又来了。 男人欣喜极了,他终于听见了抚琴之人婉转哀怜的情意。 桃花流水,幽怨断肠。 他不想知道姣儿为何失意,他只知道,这就够了。 曲终人散之后,时府的下人将姣儿请去了福满楼。 姣儿去了,雅间里只有时韵一人。 时韵说,姣儿,我累了。 姣儿说,你为何所累。 时韵说,我要嫁人了。 姣儿说,你不想嫁,不嫁就是。 时韵说,姣儿,你自小便出格,我不想嫁,你带我走,好不好。 姣儿说,是黄少爷吗。 时韵沉默不语。 姣儿说,你的心上人,不是黄少爷吗。 时韵说,我等不到她。 姣儿说,你与他就要成婚了。 时韵说,我等不到我的心上人。 姣儿的眼泪一点都不听话,也不跟她商量,就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滑落下来。 时韵没有安慰她。 时韵说,若是明年的踏青节我还未成亲,你会为我折一枝桃花吗。 姣儿眼前除了迷雾和混沌,还有界限分明的黑与白。她抽噎半晌,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姣儿说,我出生在倚芳阁,无论做什么都是错。小姐,你不一样。 时韵说,你还是叫我小姐。 . 姣儿弹完琴,老鸨歪着身子倚在一旁,听完了,看着她。 老鸨说,姣儿,你出息啊。 姣儿说,我出息什么。 老鸨说,时家的小姐和黄家的少爷定亲了,雨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二人呐,确实门当户对。你看看,黄少爷仪表堂堂,学富五车,时小姐娴静端庄,知书达礼。人们说,时家的小姐唯一能指摘的,就是交友不慎,竟然常与妓子往来。不传我还不知道,你何时高攀上时家的小姐了,也不早说。 姣儿咬了很久的嘴唇,咬到老鸨强硬把掰开她的下颚。 老鸨说,姣儿,你这是做什么。 姣儿说,是我的错,是我坏了她的名声。 老鸨说,够了,都在倚芳阁了,还没受够冷眼,非得再轻贱自己么,何况时家的小姐都不看重名声,你替她珍惜名声做什么,干脆你去替她做了千金小姐。 老鸨眼尖,心又硬得很,偏偏爱往姣儿的心上插刀子。 老鸨说,姣儿,既然是朋友,到时候时家的小姐成亲,会不会叫你去做女伴。 姣儿说,我已经让小姐的名声受辱了,无论小姐想不想让我做女伴,我都不会去。 老鸨说,到时候时小姐和黄少爷成亲,一定会有很大的排场。 她叫姣儿到时候也去都天大街候着,半个雨凉的百姓都会去,肯定热闹。 姣儿问,他们何时成亲。 老鸨说,听人传是踏青节之后,真是一个好时候。 . 姣儿再见时韵,是时韵邀她同去踏青。 时韵瘦了许多,她又不爱笑了,和数年前一样。 二人沿着江畔走了一圈又一圈,姣儿没有问起时韵的婚事,时韵也没有说起那枝等不来的桃花。 迟暮之际,她们该分别了。 姣儿强逼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时韵不再看她,转身走了。 于是二人分道扬镳,姣儿目送时韵上了马车,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野。 . 时韵成亲前日,姣儿辗转一夜,枕头湿了,她想,她从未出格过。 反倒是时韵,与妓子结成好友,常去声色犬马之地,时韵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 她若为时韵折了桃花,时韵会给她答案。 可她从来不敢。 时韵成亲那日,姣儿离开了倚芳阁。 她要出格一回,她要把她带走。 可那日的都天大街,比往日都要静谧。 喜庆的红色不见了,全都换成了白。 . 姣儿什么都做不好。 她想赎出织云,她想和时韵做最好的朋友,她甚至想过离经叛道。 可她都做不好。 时韵死了,成亲的前夜,时韵自缢于闺房。 姣儿昏死过去,老鸨怨声载道,说织云和姣儿就是上天派来克她的,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姣儿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成亲当日去找时韵,只要提前一夜,只要一夜。 为何那日踏青时,她怎么都不敢折下一枝桃花。 为何她怎么都不敢听时韵的答案。 她也不敢寻死。 姣儿想,时韵肯定不愿意看见她。 于是日日夜夜过去,姣儿在回忆中一遍又一遍凌迟自己。 老鸨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不懂,时小姐也不懂。若你与她都明白这个道理,就都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第80章 唏嘘 故事到此便算结束了。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容凡沉吟道,“说起来轻易,做起来难啊。” 艳鬼吃完了陶罐里的蜜饯,姣儿的故事可把她苦坏了。 “若是你呢,你怎么做?”艳鬼问。 容凡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没有和姣儿一样的生活环境,没有经受过姣儿所经受的一切,他如果说会义无反顾地和时韵在一起,太虚浮了。 容凡用手肘碰了一下青在言,问道:“怎么不说话?” 青在言呼了一口气,道:“我只是没想到奇淫|书生竟有这样一段过往,不免唏嘘罢了。”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他能做到么? “早知如此悲苦,我就不下药了。”艳鬼说,“只是我虽悲悯她的过往,但时过境迁,姣儿如今为人如何,我又怎么知晓?江湖上的歪门邪术不胜枚举,想想那些新娘子被送回来之后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担心姣儿是对那些新娘子下了蛊。” “下蛊?她给那么多新娘子下蛊,有什么用呢?”容凡疑惑道,“况且真的存在能够控制心志的蛊毒么?” 青在言冷不丁地说道:“元易行不就是靠此种蛊毒一手创办出万尸林么。” 容凡反驳道:“要是元易行用的蛊毒真的有控制心志的功效,万尸林不可能会从内部瓦解。再者,万尸林瓦解之后,那些余孽不可能不会重蹈万尸林的覆辙。” 青在言直直看向他。 容凡啃了啃嘴角,说:“毕竟……也没有听说过万尸林余孽作乱之事,故而有了此猜测。” 艳鬼眼睫轻颤,徐徐说道:“蛊毒可分为两大类。一是针对身体下的蛊毒,轻则上吐下泻,重则取人性命。二是针对神志下的蛊毒,这一类蛊毒,大多具有致幻的功效,令人癫狂,看上去便是在蛊人心智了,不然就是能够便于饲主操控受蛊之人的作为。因此,要说蛊毒能否真正地控制人的心志,我想是不能的。” 青在言听完艳鬼的话,问道:“看来艳鬼姑娘很了解蛊毒?” 艳鬼道:“这不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么,如若姣儿真的有用蛊毒的本事,我未提前了解,如何得以应对。” 容凡说:“既然你说蛊毒没有控制人心志的功效,那你之前怀疑姣儿姑娘用蛊毒,是怕那些新娘子因蛊毒的作用产生了幻觉?” “我确实有那样想过。”艳鬼承认道,“如今我也不理亏,新娘子大喜当日被掳走的事情频频发生,引起恐慌多不好?我抓住了姣儿,可以说是为雨凉州的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容凡笑了笑,问道:“所以你现在可否知道,姣儿姑娘掳走新娘的真正目的?” 艳鬼长叹道:“姣儿不过是困在了从前,不愿意放过自己罢了。” “怎说?” “她掳走不愿意出嫁的新娘子,怕人家轻生,一遍遍劝慰便算了,还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给人家讲她和时家小姐的过往。可是,姣儿的故事中,只有世家千金,和一个身份低下的男子。她从未说过,这是两个女子的故事。姣儿讲这些故事,有些新娘子会把自己看作故事中的世家千金,对姣儿百般怜悯,甚至,有的新娘子还会替故事中的小姐原谅她。” 青在言微微蹙眉,说道:“若这就是姣儿姑娘想要的,那她不会总做这一件事。” 容凡接话道:“她回回都以男子的身份自居,那些新娘子说的话对她起的作用微乎其微,所谓原不原谅的话更是过不了她心里那关。只是我看不明白,姣儿姑娘介怀的,究竟是自己的女子身,还是她作为妓子和时家小姐间的差别?” “我猜,在姣儿姑娘心中,这二者皆有之。所以在她对新娘子讲的故事里面,这两件事都从未袒露过。”青在言见艳鬼没有否认,继续说道,“或许哪天,姣儿姑娘真的能够将这两件事情说出口,她才算是真正的放下了吧。” 艳鬼颔首道:“我之前在倚芳阁打听时家的小姐,老鸨是个眼尖的,看出我是奔姣儿而去,怕我对姣儿不利,倒是与我说了许多。姣儿自轻自贱,她的所作所为整个倚芳阁的人都清楚。她们看在眼里但不阻止,反倒有时还会替姣儿打听谁家有不愿出嫁的女子,好让姣儿有下手的目标。她们之所以这么做,是想不如让姣儿就这样被困在从前,也好过真正想明白后追随时韵而去。” 青在言呼吸一滞。 能不能安之若命,他不知道。但若世上再无他在意的人,他无法独活。 故此,他一定要去讨药,一定要与容凡同进瘴林。 . “艳鬼姑娘之后打算怎么做?”容凡问道。 “怎么就吃没了,看来下次得多带几颗才行。”艳鬼可惜地把玩着空了的陶罐,说道,“我正伤神呢,谁让我心软,一件事非得管到底才行。你们说说,员外郎家的事我已经办成了,拿了钱走人便是,何故再想着姣儿以后该如何处置。可我看姣儿毕竟也是一个可怜人,再说总是掳走新娘子也不像话,之后我该怎么做呢?” 她字里行间虽是相当苦恼,面上却不咸不淡,事不关己。 若是让姣儿回到倚芳阁,日后她保不准会再次做掳走新娘子的事。可不将她放回倚芳阁,又能怎么做呢,难不成真的去将她交官么。 从一开始艳鬼就没想过带姣儿去报官。 容凡按着眉心,思索道:“心结不解,姣儿姑娘怕是不会罢休。可心结若解了,只怕姣儿姑娘……” 青在言说道:“不如就这样算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让姣儿姑娘沉沦在过往也好,起码她还能活着。至于那些不愿意出嫁的新娘子在新婚当日被掳走之事,至多不过让雨凉州的百姓惶恐,但到底没有伤人性命。” 艳鬼不置可否,她将陶罐抛了一圈又接住,站起身说道:“今日就到这里了,回头我再仔细想想。” . 东方欲晓,容凡二人回了房。 “若你是姣儿,我是时韵,你会随我而去么?”青在言问完,又说,“我想你不会如此,你没有我在意你那般在意我。” 容凡脱完外袍,听见青在言的话,他反头看着对方,好笑地说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青在言不答。 “还是不开心吗?”容凡问道。 青在言反问:“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容凡躺在里侧,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缘由——赶紧上来睡吧,天都要亮了。” “……你难道不驳回我的话?”青在言闷闷说道。 “我不会随你而去。”容凡说。 青在言把他推开,坐起身说道:“你睡着吧,我去再开一间房。” 容凡抓住他的手,说:“我也不想你随我而去,我不认为只有殉情才能证明两个人的感情,我若去了,我不希望你跟着轻生。” 青在言垂下眸子,抿唇不语。 容凡见他意有松动,把人重新揽进怀中。 “青在言,你信不信,人死了,还会有下辈子?” “不信。”青在言凉凉道,“算了一次命,你就真的信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么?” 容凡失笑,说:“并非如此。但是,我偶尔还是会相信,人死了,就会有下辈子。这也说明死了之后,起码会有一段时间,是地下有知的。” “你想说什么?”青在言说。 容凡绷直唇角,异常严肃地说道:“在我地下有知的时候,若是知道你殉情了,下辈子我绝不要与你相遇,就算遇见,我也会讨厌你。” “……”青在言无言半晌,方才说道,“你怎知,你就一定会走在我前头?” 容凡说:“不论谁走前头,另一个人都不要殉情。” 青在言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却不言语。 . 青在言忽然下了床,在桌边提笔写着什么。容凡打了一个哈欠,转过身看着他,说道:“怎么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要吩咐?” “难解之事。” “关于谁的?”容凡好奇道。 青在言吹干纸上的墨,缓缓说道:“若是这件事我没有猜错,那么也关于你。” 容凡揉了揉眼睛,虽然身体依旧困乏,但心里已经被青在言的话勾起了兴趣,“可以仔细说说吗?” “不。”青在言将纸折了起来,走去了窗边。 容凡叹了口气,认命地再次阖上眼皮,安抚着好奇心入眠。 . 翌日,二人带着艳鬼送的一壶酒出了客栈。客栈里没有艳鬼的身影,容凡像是游客打卡,和青在言找到了都天大街。 街道两侧都是摊贩,在靠近时家府邸的某处有一个突兀的空缺。向摊贩打听才知,这里从前有个摊贩每日雷打不动地来这卖糕点,长相颇为秀气,为人风趣豪爽,周围的摊贩都喜欢和他打交道。 容凡奇怪:“如今这个位置为何空缺了?” 姣儿既然已经不在此处摆摊,为什么没有别的摊贩再来? 旁边的妇人掩嘴笑了一下,说道:“当年我们就觉得那小伙子来卖糕点是存了心思的,他每回过来,都有很多人来买糕点,但是不论够不够卖,他总会留着一盒放在底下。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他留给时家小姐的,难怪每回时家小姐从府里出来,他的眼睛都看直了。可谁叫他只是一个摊贩,而人家是贵族小姐,怎么看两个人都不般配。谁曾想时家小姐对他也起了心思,就叫人把这一处买定下来,直到现在也没人能够在这里摆摊。” 接着,妇人轻轻叹了口气,唏嘘道:“谁知道后来怎么……不知道那小伙子人在哪里,如今又怎么样了……” 第81章 愁绪 打卡完故事中的都天大街,二人往前日住的客栈而去,那里还存放着他们的行李。 路上,青在言忽道:“容凡,你说她们二人,究竟是谁先起的心思?” 一只小飞虫落在容凡的手背上,容凡刚刚抬起手,它又很快飞走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容凡挠了挠被虫子停留的位置,他知道青在言不是在向他讨要答案,只是同那摊贩一样陷入悲悯和唏嘘之中,“情情爱爱这种东西最玄乎了。” 容凡侧头看了看青在言,后者目光低垂,神色中有一丝惘然。他轻轻笑了笑,打趣道:“你对姣儿姑娘的故事,很是上心啊?” 青在言抬眼看他,敛去方才露出的迷茫,说道:“你昨天所说,我记住了。” 容凡抬眉:“果真?” 青在言说:“我会尽力做到。” “好吧。”容凡说道,“对了,你说说,艳鬼为何要找到我们二人?” 青在言答道:“她与穿堂风有交情。” “穿堂风?”容凡反应了一下,“记起来了,原来艳鬼和池非鱼相互认识。那就说得通了,在身份没有暴露的情况下,艳鬼应该不会平白对我们感兴趣。你手下的人还打听到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青在言睨着他。 “以我们二人的交情,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而已,没有关系的吧?”容凡笑着说。 青在言停在脚步,说:“还打听你了。” 容凡一顿,转而疑惑道:“打听我什么了?” “暂时未有回音,不过很快便会有结果。你只要保证,你从未欺骗过我,这就足够了。” . 这天晚上,他们再次去了一趟倚芳阁,巧的是正好碰上姣儿抚琴。 看见姣儿真实面容的那一刻,容凡才知道为什么姣儿能够名动整个雨凉州,以及她的母亲织云当年又该是何等的绝艳。 姣儿的琴音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般徒有其表,音韵里头翻滚着化不开的愁云,台下的众人如痴如醉。听老鸨说,现如今常在倚芳阁听琴的,不仅仅有贪恋姣儿姿色之徒,还有许多痴迷音律的文人雅客。 因为乘着夜色而来,楼上的雅间都没了位置,容凡和青在言只好挤在一楼的人群之中听琴。正当他们打算离开时,看见了楼上雅间对他们招手的艳鬼。 他们上楼进了雅间,艳鬼粲然一笑,道:“必行,我听了你的话,打算就这样了。” 青在言从雅间望向台上抚琴的姣儿,说道:“艳鬼姑娘还是心有不甘吧?” 艳鬼承认道:“不错,我总觉得这样有头没尾的不是我的行事作风。可是你昨日的话确有道理,若是姣儿真的了却了心结,她的命可就算在我的头上了,那可真是作孽。” 容凡说:“姑娘心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别想套我的话。”艳鬼飞了容凡一眼,又道,“必行,我送你的酒你是不是还没喝?” 青在言应声:“那么珍贵的酒,我怎能轻易就把它喝了。” 艳鬼颔首说道:“那壶酒确实珍贵,我也只有那一壶。送礼要看收礼之人的真正所需,我想比起我,你更需要它。” “必行在此多谢艳鬼姑娘了。”青在言笑了笑,抬手对艳鬼行了个礼。 “我还有几句话要告知你,那壶酒实在是烈得很,切记不要一次喝太多,怕你醉得不省人事。”艳鬼把青在言的手拍开,说,“倘若你是想用它来解愁,那便当我没说过了。” 容凡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青在言恣意一笑,说道:“我还从没醉到不省人事过。” 艳鬼神神秘秘道:“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它会醉到让你做出你平日根本不会做的事情,等酒醒了,你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青在言却说:“就算是平日做不出的事,那也是内心真正想做之事,对么。” 艳鬼给了容凡一个眼色,笑道:“确是如此。” 容凡见青在言不以为意的神情,明白艳鬼方才的劝告起了反作用。 . 过了一个半时辰,姣儿从台上退下,众人渐渐散去。须臾之后,姣儿来到了他们三人所在的雅间。 “必行,阿六……你二位就是前日的新娘子和陪嫁丫鬟?” 事情败露后,姣儿便想知道耍得她团团转的人究竟是谁,得了艳鬼的介绍,姣儿记住了二人的名号。 容凡颔首:“是的。” 姣儿哂笑一声,斜斜倚着栏杆坐下,她对艳鬼说道:“为了抓住我,你还真费了不少心思。” “当然得费心思,若是轻心大意,岂不是毁了我艳鬼的招牌?”艳鬼心安理得地说道,“如今看来,这心思全然没有白费。” 姣儿静静坐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我是没什么想说的 。”艳鬼抬抬下巴,示意容凡和青在言,“你们呢,有什么想对姣儿说的么?” 容凡自然会意,他们三人,算是除了倚芳阁众人之外,唯三清楚姣儿当年过往的人。故而他反问道:“姣儿姑娘,你想听什么?” 姣儿撩起眼皮,淡淡说道:“你们难道不是来劝我放下的?” 容凡说道:“姣儿姑娘,你是想听我们劝你放下,还是想要我们告诉你,当年是否有另一条路可走?” 这么多年下来,不可能没有人劝过姣儿放下,可看姣儿如今状况,那些劝解轻如云烟。 姣儿真正想听见的,应是当年之事,可有另一种解法。 但这不该由旁人来告诉她。 姣儿神色忽变,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恳求似的迫切问道:“有另一条路吗?” 青在言掩嘴咳嗽,提醒容凡慎言。艳鬼坐远了一些,生怕今日引出的因果把她牵涉进去。 “这不该由旁人告诉你,”容凡说道,“你心里自有答案。” “……是么。”姣儿失神地跌坐回去,等失焦的双眸慢慢恢复了神采,她说道,“方才是我失态了。” 艳鬼用长长的指甲戳了戳姣儿的肩头,说道:“姣儿,你以后还会去掳走新娘子么?” 姣儿垂眼盯着她的手,说:“怎么,若是我继续这么做,你还要阻止我么?” “嗤,没人花钱雇我,我才懒得去做分外之事。”艳鬼不屑地笑了一声,转而又道,“你要不要吃一颗我做的蜜饯?很好吃的。” 她从怀里掏出陶罐,揭开盖子递给了姣儿。姣儿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捏了一颗送进嘴里。 容凡和青在言齐齐皱眉。 “怎么样?” 姣儿捂住腮帮子,面无表情地说:“不怎么甜。” 艳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就说这次做的不够甜,果然是这样。” 青在言怀疑地拿过陶罐看了眼,糖霜厚得都看不出蜜饯原本的模样,想起最爱吃甜点的容凡,他把陶罐给了对方,说:“你尝一颗试试?” “会死的。”容凡佯笑,推开他的手,拒绝道,“十颗还元丹都救不回的。” 艳鬼嫌弃地撇嘴,从青在言手里把陶罐夺了回去,就差把不识货几个字骂出口。 . 姣儿到底还是没能等到她想要的答案,而他们三人,也不知晓姣儿今后的打算。 离开倚芳阁后,艳鬼同容凡二人一道走着,圆月当头,灯影寂寥,再过一条街他们便要分道扬镳。 “你们之后还在雨凉州么?”艳鬼说道。 容凡没等到青在言出声,于是回答道:“明日就要离开了。” “去罗州?” 容凡微微侧过头看了眼青在言的神色,见对方无甚反应,这才诧异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艳鬼说:“你们经过了康州和义州,又来到了雨凉州,一直在往西南方向去,难道不是为了去罗州?” 另外二人没有否认,艳鬼继续说道:“去罗州不稀奇,每日都有无数人从各个地方奔赴罗州。” “哦?” 艳鬼说:“那么多身患不治之症故而走投无路的人,只好将希望寄托于瘴林中的千足蛇——阿六,你身子如今这般状况,我想你们此行也是为了去找千足蛇吧。” 容凡颔首。 “我看你本来还有些日子能活,若真去了罗州就是送死,剩下的日子还不如在雨凉州好好潇洒。”艳鬼毫不留情地说道。 “从来没有过例外吗?”容凡问道。 艳鬼给了他一个“你觉得呢”的眼神,又道:“这是你们的决定,我干涉不了。只是相逢一场,不想就这样有缘无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罢了。” 容凡笑着点头,拱手说道:“谢谢你的劝告。” 艳鬼摆了摆手,到了街口,她朝着二人相反的方向走了。 . 一路回到客栈,青在言都没说话。容凡发着烧,也没精神找话题。 直到入睡之前,青在言在床边站着,像个门神一样笔挺。 “怎么了?”容凡困惑地问道。 青在言垂眸看着他,说:“我要你陪我去瘴林求药,会让你死在瘴林的话,你恨不恨我?” “……不恨啊。”容凡回答道,“而且也不是你让我来的,是我偏要和你一起的。” “我为了我爹,不顾及你的性命,你为什么不恨我?”青在言问道。 容凡挠了一下眼睑,说道:“我说了是我想和你一起来的,无论发生什么结果,都不会是你的责任,你不要多想。赶紧上来睡吧,好不好?” 青在言拒绝,他坐在床边略一思忖,倏地说道,“容凡,还元丹只剩最后一颗了。” 容凡说:“够用的。” 他坐起身,他伸手拍了一下青在言的肩膀,微微笑道:“也许我们之前的猜测没错呢?说不定艳鬼就是解了老木匠蛇毒的人,也许,艳鬼给我们的礼物,可以让我们平安进入瘴林呢?” “可是……” “没有可是。”容凡说,“阴阳先生都说了,我命有福禄,日后定能顺遂安康。” “……嗯,我信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愁绪 第82章 前路 翌日,用过早饭,容凡二人便踏上了前往罗州的路程。幸运的是这段路程道路平坦,适宜骑行,故而青在言与容凡去牙行买了两匹马。 买好马,还未出发,他们二人就被一个叫花子拦了下来。 “两位公子行行好吧,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叫花子站在他们的马前,他的脸被结绺的头发遮了个七七八八,容凡有意去看他模样,可他却遮遮掩掩地垂下了头。 青在言坐在马上淡淡地说道:“你就算饿死在路边,又与我二人何干?” 容凡听到青在言的语气,旋即无奈道:“池非鱼,又是你啊?” “啧,是我啊,就被发现了。”叫花子挺直了背,他把头发往后一撩,兴味索然地说道,“你们真没意思。” “你是来给我们送行的吗?”容凡问。 池非鱼搓了搓被头发刺得发痒的脖子,说道:“听说你们要去瘴林,我是来阻止你们的。” 容凡和青在言等着他的下文。 “别去瘴林,那是死路一条。”池非鱼认真地说道,“我把你们当朋友了,才特意赶过来告诉你们。我知道所有走投无路的人都想去瘴林赌一把,但从来没有人活着走进瘴林。” 容凡坦然地说道:“我们接受所有后果,总得赌一把不是?” 池非鱼无语到仰头看天,“我说你们二位怎么不听劝呢?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赌赢的概率?我去过罗州,瘴林是什么样的我最清楚不过,没有例外,一个也没有。” 容凡颔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谢谢你。但就算不去瘴林,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既然如此,我更愿意去赌一把。” 池非鱼把目光转向青在言,后者默然不语。 既是劝不动,池非鱼只得不情愿地让开了身位,又忽地想起什么,从脏兮兮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纸袋子抛给容凡。 “吃了它,无论多痛苦你都感受不到。”池非鱼留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对面的巷子里。 容凡愣了一瞬,拿着对方给他的纸袋子向青在言示意,“他心肠这么好的?” 青在言移开视线,打马到前头去了。 . “怎么又是你?!还敢瞪我?信不信我一拳下去你就能提前见阎王?”池非鱼凶狠地握拳逼近一步。 被抵在门上的男子忿忿地瞪着他。 “好了,小鱼,让他走。”艳鬼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道。 池非鱼把人推了出去,再摔上房门。 “姐,怎么又是李府的二少爷?”池非鱼推开窗,好散去一室暧昧的气息,嫌弃地说道,“我都见他两回了!姐你变了,你什么时候对一个男人这样耐心过?” 艳鬼笑了一声,下床走了过来,道:“他好用啊,遇上我之前又是处子之身,我不多用几回,岂不浪费?” “姐,你跟我说实话,你接奇淫|书生的任务,有没有李二少的关系在里头?” 艳鬼嗤了一声,道:“说什么呢?我那是对姣儿姑娘好奇。” 池非鱼似笑非笑,说道:“你在雨凉州几年,从未见你对奇淫|书生好奇过,难道不是因为这次的新娘子,是李府的四小姐?” “小鱼啊,你真小瞧了你姐姐我。”艳鬼弹了一下池非鱼的额头,说道,“我不会为男人做任何事,除非,他对我有利用价值。” 池非鱼点上灯,抛给艳鬼一个热乎的炊饼,又自顾自坐下吃了起来。 等吃得差不多了,池非鱼才说:“姐,你给他们解药了吧。” 艳鬼靠在窗边,斯斯文文地将炊饼撕成小块送进嘴里。 “给了。” “谢谢姐。”池非鱼说。 艳鬼说:“除了帮你还人情之外,我还有另外的盘算。” 池非鱼并不多问,又说道:“姐,等到落雪了,我想让阿姐看看雪。” 外头飘起小雨,行人步履匆匆,街道两旁檐下渐渐聚起躲雨的百姓,摊贩慌慌忙忙收拾自家摊子。艳鬼阖上窗。 “愣子,贤云州从未下过雪。” 池非鱼笑出了酒窝,他说:“我找人算过了,今年贤云州定会下雪!那算命先生说,这三年贤云州一定会下雪的。” 艳鬼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道:“你也说了,是三年,如何确定就是今年呢?” “阿姐从未见过雪景,我想满足她的心愿,姐,你知道的,我阿姐她的心愿不多……” 艳鬼当然知道。 文君的心愿不多,只剩下最后一件,那便是看看雪景。 艳鬼心道,但愿贤云州永不会落雪。 . 夜边,容凡二人在雨凉辖属的县内落脚。青在言一整天都没说什么话,进了客栈吃过饭后,还不等容凡反应过来,青在言就拉着他进了房间。 “怎么了?”容凡诧异地问道。 青在言叫人端了一盆水进屋,他把药粉倒了进去,也不说话。但容凡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卸下易容的面具后,青在言看着容凡的脸,张了张嘴,又不言语了。 容凡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好比一个会行走会呼吸的3D遗像。 他无奈地笑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已经开始悼念我了么?” 青在言回过神,听到这话,立刻恼怒道:“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出口?” 容凡走上前去捏了捏青在言的肩膀,示意对方放松下来。只是不曾想捏过之后青在言的肩膀比方才还要紧绷,仿佛容凡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要让他避之不及。 容凡讪讪把手放下,说道:“我看我还是易容好了,看不见真实的我,也许你就没这么难过了。” “不行,”青在言手抚上被容凡捏过的肩膀,挪开目光,说道,“你说过的,我们单独在房间的时候,不要易容。” “好了,那我们打个商量。”容凡正色道,“你别再因为这件事苦恼了,也不要像方才那般看我。可以吗?” 青在言抿了抿唇。 容凡则是走神在想,若到了罗州,他坦白身份,对于那时候的青在言而言,是惊吓,还是惊喜呢? 希望是个惊喜吧。 . 容凡将提前要伙计送上来的被子盖在了原先的被子之上,又用手掖了掖感受两层被子的厚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吹了灯,他们的面庞隐在黑暗里,容凡还是能察觉到青在言在看他。于是容凡伸出手,准确地轻轻盖住了青在言的眼睛。 “容凡,你在做什么。”青在言说道。 容凡说:“你不准看我。” 青在言小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感觉得到。”容凡说。 他仍然将手虚虚地覆在青在言的眼睛上,对方翕动的睫毛擦过他的手心,痒痒的。 容凡放开手,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后脑勺有种被凿出一个洞的错觉,他从未知道自己有如此敏锐的感知能力。青在言还在看他。 “你不抱着我睡觉么。”青在言凉飕飕地说道。 “我想抱。”容凡躺平身体,斜斜地看了眼青在言的方向,“可你一直在看我。” 青在言起先没有说话。 直到容凡忍不住想再次遮住青在言的视线时,他才低声说道:“明天,我派去查探消息的人,就会给我结果了。” “……所以你在提前焦虑么?”容凡抱住他,说,“你若提前焦虑,说明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既是有了答案,那还焦虑什么。” . 这些天,增华堂总是愁云惨淡。 自那日云朵从传风堂归来,利用消息拼凑出容凡的真实身份之后,韩齐就感觉天塌了。 天爷啊,容凡居然是万尸林的余孽! 他们这些人,众里寻万尸林余孽千百度,蓦然回首,余孽就在青云宗少主住处! 原本事情多简单啊,容凡作为万尸林余孽,韩齐作为青云宗内门弟子,二人身份完全相对,之间隔着滔天仇恨,若少主用不着万尸林余孽,韩齐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容凡了事。 可是,韩齐偏偏就溺水了,偏偏就有人不顾性命地去救他了,偏偏那人还是容凡,偏偏容凡就是万尸林余孽—— 他还欠容凡天大的恩情没还呢!可叫他怎么做呢? “云朵,几天过去了,你叫人给少主送去的消息,现在应该送到了吧。”韩齐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精神萎靡地说道。 “算算日子,是该到了。”云朵说,“不知少主和……容凡,眼下是否到了罗州。” 韩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江时吟淡淡说道:“小齐,少主之前在搜寻万尸林中人,所为何事?” 韩齐说:“为了进瘴林啊。” “如今少主与容公子去罗州,所为何事?” “当然也是为了进瘴林啊。” 江时吟说:“那你何必忧心?容公子的身份,正合少主心意。” “我的老天爷啊……”韩齐想吐血,“江时吟,我说江少爷,你不能只动脑子,不动心啊,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没有情义,只谈利弊的!” 江时吟不再言语。 云朵缓声说:“其实,时吟也没说错。少主一心挂念宗主安危,却苦于找寻不到万尸林余孽,而如今,容凡的身份水落石出,正解了少主的燃眉之急。” 第83章 坦承 淫雨霏霏,就算是白日,屋内也是昏暗的,不点灯,都叫人难以分辨昼和夜。 容凡在青在言的注视之下醒来。 虽未度过起床气,但他也清晰地察觉到青在言的紧绷与不安。 容凡睡眼惺忪,他环住青在言的腰腹,嗓音慵懒沙哑,“调查清楚了么?” “嗯。” “还没让他们汇报给你听?”容凡说。 青在言阖上眼。 “今天下得了决心吗?”容凡轻声说。 “别说话。” 容凡便如他所言,安安静静地抱着人假寐了一会儿。青在言的心跳似乎比平时都快一些,听上去很不安稳。 答案已经送到了面前,青在言不愿意揭开,可是捱到后面,只会越来越焦灼。 “青在言,”容凡轻轻推开青在言抱着他的手,说,“我帮你下这个决心,可以吗?” 青在言没说话。 未几,一条带子轻轻地落在青在言腰侧。 容凡解开了缠在左臂的臂缚。 易地而处,容凡心想,自己若是青在言,面对当下的局面,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到底是惊喜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青在言却推开他的手,下了床。容凡怔怔地看着他绕过屏风,很快就传来房门阖上的声响。 . “少主,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崔越所交手之人,唯有黎小姐和容公子用的是宗内招数。”下属低头汇报,“此外,之前在传风堂打听万尸林余孽之人,确实是崔越。” 另一人道:“少主,云师姐从传风堂买下了万尸林余孽的消息,凡万尸林人,体内皆有邪毒,无一人能活过二十五岁。” 汇报完,两位下属相视一眼。 所有的消息都指明少主的枕边人容凡就是万尸林余孽,他们都难免惊诧,不知少主会作何反应。 “下去吧。”青在言道。 少主喜怒不形于色,这样大的消息,少主竟丝毫不意外。 “少主……容公子他如何处置?”其中一人问道。 青在言凝眸,说道:“多嘴了。” “……是。” 下属离开后,青在言独自于门廊上站了许久。 细雨斜斜飘洒,不多时,便洇湿了他的肩头。有人自身后为他披了件外袍,道:“你穿得太薄了。” 青在言抓住这人的手,将衣袖缓缓推了上去,缠绕在手臂上的文身一寸一寸显现出来,黑色的荆棘攀爬蔓延,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桎梏。 “容凡,死在你手上的青云宗弟子,有多少?” 这句话将容凡问了个透心凉。 明明不是自己犯下的罪孽,可容凡莫名不敢再直视青在言的双眼。 他听得出,青在言这句话旨不在讨要答案,而是在怪罪他自己。 “不该问你,”青在言说,“你失忆了,我不该问你。” 容凡垂头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万尸林余孽,所以届时,我进瘴林就好,更容易赌对……” 青在言定定地看着他,“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对么?” 容凡说道:“青在言,你放心,若我进得去,我一定尽快为宗主求药,决不食言。” “我问你要与我来瘴林,是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的?!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抱着独自进去的心思?!” “这……”容凡怔怔抬眼,“重要吗?” 重要的是他万尸林余孽的身份对青在言有利啊,反正他这辈子也没几天了,就该最大化地发挥他的剩余价值。 “你去用饭吧。”青在言不再看他,转过身去,“让我独处片刻。” . 过了两日,二人终于到达罗州。一进罗州城内,便随处可见背着药材的男女老少,街道两旁五步一个药铺,不知是否借了千足蛇的便利,罗州成为了有名的药材之都,空气中都四处飘逸着药材的苦涩味道。 这两日,容凡被青在言单方面冷战了。 说话的时候,青在言都会回他,但是不超过三个字。 容凡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说错了那句话,或者说错了哪个字,又或者态度哪里出了问题,叫青在言对他这样冷暴力。 晚上睡觉的时候,青在言都不回抱他了。 容凡很郁闷。 他不是没有预想过身份暴露之后,青在言对他是什么态度。要么因为曾经的仇恨,对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恨不得杀了他;要么因为需要万尸林余孽进入瘴林求药,对他虽恨,但不至于表露太多,却也不会再与他同床共枕。 可是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入夜了仍旧是同床共枕,青在言不拒绝容凡抱他、亲他,但偏偏不回应,也不怎么和容凡说话了。叫他这一颗心不上不下的。 到了罗州,容凡终于受不了了。 “青在言,我知道我的身份与青云宗不对付,可是我并非存心瞒你,若是当初我就将身份告诉你了,我还能活到现在吗?”容凡双手按住青在言的肩膀,逐字逐句说道,“现在你对我究竟是怎么个事?如果恨我了,你晚上怎么还愿意让我抱着你睡觉?如果没有那么恨我,你为什么不理我?” 青在言说:“不恨你。” “不恨我,那你对我多说点话不行吗?”又是不超过三个字的回答,容凡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相当无力,他招架不来冷暴力,于是脱口而出说道,“行行好吧青在言,我们已经没几天能好好相处的日子了,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此言一出,青在言顿时道:“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这是事实!”容凡说,“青在言,我就是没几天好活了,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说给我听,不要对我太冷淡,不要不跟我说话,我抱你的时候,你也抱我,我亲你的时候,你也亲我。如果过不了我身份这一关,那你就另外帮我开一间房,我们不要再住一起了,以免惹你心烦。” 青在言长久不语。 容凡更无力了,相比青在言清楚地恨他,他更讨厌青在言对他若即若离。 “到了罗州,开两间房吧。”容凡说。 他欲走到前头去,冷不丁被青在言拽住了衣袖。 “怎么?” 青在言说:“你保证过,从头到尾都不曾骗我。” 容凡说:“除了身份一事,我都不曾骗你。” 青在言松开他的袖子,沉默须臾,说道:“适才那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这是结束冷战的意思。 容凡点头,说道:“我不会再说了。” “……从前,死在我手的万尸林人不少,你就没有一点恨我?”青在言问。 “我失忆了呀。”容凡说,“何况论及对错,万尸林不是臭名昭著的魔教么,韩齐说过,青云宗内门弟子以涤荡江湖邪魔为己任,你们行的是正义之事,万尸林人在你们面前哪有资格论及恨与不恨。” 青在言一时语塞。这话谁说都无可厚非,可偏偏出自万尸林人之口。 “我知道,虽然我说我失忆了,但失忆并不能抹除曾经的罪孽。你作为青云宗的少主,心底肯定对我有恨,这笔仇,可以等我求到药之后再——” “别说了。”青在言捂住容凡的嘴,“这些话,也不要再说了。” 从察觉容凡真正身份的端倪,到如今确切地知晓,青在言想过很多,直到现在,他想明白了,他相信容凡没有骗他,相信容凡失忆,他已下了传位密令,只要黎晚晴将密令公之于众,他便不再是青云宗少主,若他还能从罗州回宗,未来将陷害青云宗之人调查出结果,他就会离开青云宗。 何况……容凡说得对。 他们没有几天好好相处的日子了。 容凡既是主动要与他来罗州,那么容凡对他的心,一定是真的。 只要容凡不曾骗他,青在言也能欺骗自己,将失忆后的容凡与失忆前的阿六分开。 . 还没找到适宜的客栈,就听得路边有人大声吆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李某人虽不是出家人,但也从不打诳语,要去瘴林的来找我,我知道过去的路子——” 年轻男子站在热闹的街道旁,他的周围聚了不少人,皆是虔城的恳求模样,但男子没有理会,依旧扯着嗓子吆喝。 容凡和青在言牵着马停下脚步,朝男子的方向看了一阵。 “他的话可信么?”容凡犹疑道。 青在言说:“过去看看。” 靠近人群,男子仍然忘我地伸长了脖子吆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知道去瘴林的路子,保真——” “小兄弟,我求求你,看看我吧……”人群中的一位妇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 男子瞥了她一眼,说道:“你给不起我要的价啊,我找到那条路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怎么可以贱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李某人一字不假,我知道去瘴林的路!” “太多了,行行好吧小兄弟,”妇人恸哭道,“为了治我女儿的病,我已经倾家荡产了,实在给不起啊……” 男子对妇人的痛苦视若无睹,继续他的吆喝。 “小兄弟,你口口声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你眼前这么多条命都等着你救,你偏偏说我们给不起你要的价钱!” 有人与那妇人一样苦苦哀求,但又付不起男子所开出的价钱,便都跟声道:“是啊,小兄弟,你若当真心善,我们这些人把身上的银钱都凑一起,你看看能不能行行好,带我们去吧!” 男子粗声叹气,说道:“瘴林那是谁都能去的地方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错,让你们去,就是害了你们,到时候我造多少级浮屠都没用!” “可你不是知道去的路子吗?小兄弟你说个价,给我们一个准数,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钱凑出来——” “啧,你们这穿衣打扮,要你们把钱凑齐给我,我都觉得是在造孽!还有啊,我说好,我只做一次买卖,只跟一个人做,不要想着凑齐了钱就能和我一起走了!”男子说道。 人群又是一阵哀嚎。 第84章 罗州 容凡和青在言站在人群外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瘴林从来没人能够活着进去,他若真的知道进去的路,早该发达了,怎会站在街边卖力吆喝。”青在言下了结论,“定是招摇撞骗、哗众取宠之流。” 也就是骗那些走投无路却又实在不愿放弃希望的人罢了。 一个罗州本地人路过人群,见怪不怪地大声喊了一句:“诶诶诶,都别信都别信,这人骗钱的,再往城里走几条街,多的是他这种没良心的畜牲!” “骂谁畜牲呢!我向天发誓,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本地人留下一句劝告便背着药材继续往前走了,一步都不曾停留,罗州城内,日日都有此种情景上演,他劝上一句就足矣,再多说,影响他人造化事小,惹祸上身事大。 围聚的人群仍然密不透风,啜泣声和恳求声不绝于耳,听得容凡心生烦闷,他催促道:“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 .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他们找到一家落脚的客栈,将马匹和行李都安置好,出去找了家饭馆吃饭。 饭馆里和街上的氛围区别不大,空气都是沉甸甸的,叫人呼吸都难以为继。离他们最近的一桌坐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女人和她的母亲,母亲垂头吃饭,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不难看出她的身体已经差到了难以进食的程度。 左边一桌的客人已经吃完饭了,他们一边打量买来的药材,一边发出长长的叹息。 此般氛围之下,容凡和青在言都没了胃口。 青在言放下碗筷,“回客栈。” 容凡抓了抓头发,把郁闷尽力压下去,跟着青在言站起身离开了饭馆。 面对自己即将赴死的结局,他没有感伤,只有心甘情愿。可是他学不会坦然面对自己有多么渺小无力,看不了众生皆苦。 回去的途中,他们再次看见了傍晚在街边吆喝的男子。 那男子应是没有招揽到生意,他吊儿郎当地背着一筐药材,晃晃悠悠地挪动脚步,往容凡二人相同的方向走着的同时,嘴里还在不住嘟囔着什么。 男子与他们错身而过时,容凡听见了他的嘟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都快穷死了,偏偏没人救我,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男子说到这里,不屑地撇了撇嘴,“我要价高怎么了,又没人跟我去过,怎么知道我是骗子……” 容凡对青在言使了个眼色。 青在言停住脚步,“嗯?” “也许他真的知道呢?”容凡说。 青在言虽不以为然,但依言叫住了男子。 男子回过头,青在言开门见山道:“你真的知道怎么进入瘴林?” 男子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判断出是两个家底不错的公子,方才堆起谄媚的笑容,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青在言凉凉道,“你是觉得我付不起你要的价钱?” 男子松了松药筐的藤编带子,说道:“冤枉啊,哪有放着钱不去赚的道理!可我属实没说过我能进瘴林吧,公子?” 容凡仔细回忆傍晚听到的吆喝内容,这男子提到瘴林用的不是“进去”,而是“过去”或者只是“去”。 青在言显然也想起来了,他问道:“去瘴林有何难?难的不是活着进入瘴林么?” 男子药筐取下放到腿边,摆出一副要高谈阔论的架势。 “二位公子,你们初来罗州,故而有所不知——”男子说道,“通向瘴林的几条大路上每日都堵了好些人,每日进入瘴林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无一成功,都死在了瘴林边。说句不好听的,二位公子莫怪,若是公子去了,不成功还好说,偏就是成功了呢?那就不得了了,二位公子不仅是在罗州,就是在整个相阳国都会声名鹊起,再往深了说,若是你们成功求到药,出了瘴林后,公子认为能保得住么?以后公子还能有安生日子可活么?” 容凡恍然,这人说得确实有道理。 青在言听完后,质疑道:“你能知道的路,难道其他人不知道?” 男子推翻他的质疑,说道:“我一单都没干成呢,谁能知道!不瞒你们说,这条路还是前几天我去采药时误打误撞知道的,我保证没有第二个人知晓!而且我这人仁义,只干一单,若二位公子与我成交,日后我绝不会再带其他人过去。” 他的话很容易去求证真伪,确实是没有造假的必要。青在言沉吟道:“街口的那家客栈,看见了么?明日午时去客栈等着。” 男子赶紧说道:“我还没说价钱呢——” 他随即比出两根手指。容凡看了,猜测道:“二两银子?” “不不不,二两银子怎么能够!”男子摇头,说道,“二百两。” 容凡挑了挑眉,他看向青在言,说道:“你决定吧。” 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节奏。 “你明日午时去客栈候着,那时我再把二百两银子给你。”青在言说道。 . 回到客栈的房间,青在言叫来下属,吩咐了几声便让人走了。 “去证实他的话了?”容凡问道。 青在言端来水盆,将帕子浸湿。容凡自觉拿了帕子将脸上的面具卸下,一抬头就是青在言紧跟而来的视线。 “我让了些人去打听,这么多年有没有人发现过除现有的路之外的路,此外还叫了人去传风堂打听那人的家世,也许他的话不假。”青在言说。 二人洗漱过后,齐齐上床躺着。 容凡像蛇似的缠住青在言,青在言终于有回应了。 之前两天容凡度日如年,终于让他等到了,他喜不自胜。 二人贴着缠绵了一阵,又在彼此的颈窝里喘息。 “青在言,我很高兴可以在这里遇见你。”容凡说道。 青在言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耳垂,说道:“怎么突然说这些话?” 容凡不着痕迹地从青在言身上摸出装了还元丹的瓷瓶,说道:“因为这是我心中所想。” 青在言捂住胸口的衣襟,察觉到什么,他神色忽变,道:“已经是最后一颗了!” “足够了。”容凡将还元丹吞了下去,说道,“若是那人的确知道一条其他人都不知道的路,我们便直接过去瘴林吧。” 青在言呆愣愣地睁大了双眼,好似反应不过来一般。 “青在言?” “……你是说明天就去瘴林?”青在言僵住,做不出任何表情,连眨眼都变得困难。 他的脑子倏地变成了空白,“明天”这两个字在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眼下这般骇人过。 “对,”容凡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于我来说,于宗主来说,包括于你来说,都是越快越好,不是吗。” “我没有……”青在言磕巴了一下,艰难地吐字道,“不用如此着急,不用急,罗州这么大,我们可以多待几日……” 容凡只是在笑。 青在言咬着脸颊内侧的软肉,呼吸莫名变得急切,无端生出了想要挽回什么却无从下手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强烈到他居然耳鸣晕眩。 容凡当然明白青在言在想什么,但不论何时分别都一样,什么时候分别都是没有准备的。 “我进去之后你就在外面等着吧。”容凡问。 青在言讷讷无言。 容凡叹了口气,将青在言愈发抱紧了些。 “突然说这些可能你会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明天就要分别了——”容凡发觉青在言的身体依旧僵直,不由轻缓了声音,“来这一趟我很开心,认识你,与你成亲,和你在一起,是我这两个月以来最大的收获。” 青在言僵直的身体渐渐有了反应。 “容凡,我……”他滞涩地说道,“你让我再想想。” 容凡点了点头,青在言会明白,他说这些话绝非突然,他的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还元丹的药效逐次递减,为青敬山求药刻不容缓……所有的客观情况加起来,他们都等不得了。 青在言颇有些浑浑噩噩地说:“容凡,你不要丢下我……” 容凡心揪了起来,他摸了摸青在言的脸,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也怕说什么都会伤了青在言的心。 “青在言,你想不想喝酒?” 青在言微微抬眸,“是了,艳鬼送了酒给我,既然明日你就要走,我去把酒取来……” 他下了床,说道:“可是我喝醉了怎么办?” 如果喝醉了,他这一夜,如何好好再看看容凡? 容凡坐起身,靠着床柱笑道:“没有关系,我们边喝边聊聊天。” . 青在言取来了艳鬼送与他的烈酒,只斟了一杯。 容凡却取了另一只空杯,说道:“我陪你一起喝。” “你不……” 容凡打断青在言的话:“我想陪你喝。” 他拿过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与青在言碰过杯,他端起浅浅抿了一口,不愧是艳鬼所说的烈酒,只一小口入喉便有难以忽视的强烈灼烧感,下肚之后额角隐隐有细汗沁出。 “青在言,你爹的病是怎么回事?” 青在言不像容凡这般小口喝酒,他仰头就是一杯酒下肚,这种喝法明显就是奔着一醉方休去的。一杯尽了,他拿起酒壶又续上。 “我爹出身北岭达州,北岭六州从前一直都是常闹饥荒的不毛之地,黄沙漫漫,天地苍茫,达州又与蛮人的漠渊毗邻,那里的人们连年饥不果腹。穷苦至此,我爹是家中第五子……他爹娘不顾私阉童孺是为罪,找人将我爹去势后,又托人要把我爹送到都城去,想要我爹用阉人的身份赌一把,若能顺利进宫,还能在宫中某得一官半职,之后就能用月俸转圜他们的日子了。” 第85章 阴雨 说到这里,青在言停了下来,他不由分说地拿过容凡的酒杯,将里头剩下的酒全部倒入自己杯中,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容凡正极度诧异,他完全没有料想过青敬山竟有这样一段童年过往,内心复杂无比,故而分不出心神阻止青在言的动作。 “然而,从达州出发不到三天光景,我爹一行人就在行远县遇到了流匪,那时候我爹才七岁,因遇流匪劫掠,他与父母所托之人自那时便走散了。之后,我爹就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讨日子过。我爹说那时候他最讨厌的就是叫花子,因为行远本地的叫花子嫌我爹不懂规矩,从不让我爹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讨饭吃,为此,我爹挨过不少打。 “巧的是,我爹在行远捡到了一本心法,只是那时候他并不识字。幸好后来我爹被一对好心的老夫妻给收留了,他便和那对老夫妻回了家,住在一个邻里还算心善的村子里,老夫妻教我爹读书认字,我爹才知道他捡到的是青云心法,一得闲了,我爹就埋头读青云心法,还真让他给悟懂了。 “行远县从属达州,同样是个民不聊生的地方,除了赤地千里,三不五时还遭兵匪劫掠,行远的人们叫苦不迭。有一年,某宗门的弟子去行远县历练,我爹求他们传授一点功夫,好保护家中老人。不曾想,那宗门练就的剑法与我爹的心法冲突,为了适应那剑法,须将青云心法转化成至阳心法才能成功练就。 “我爹在行远长到十三左右的年纪,行远县闹起兵灾,百姓们躲的躲逃的逃,匪寇四起,眼见村子就要遭受灾祸,我爹便用那学来的剑法勉强护住了半个村子的人。” 说到此处,青在言讽刺地笑了一下,又倒了杯酒。 “谁能想到,明明是为了救人,可我爹却因为强行练习至阳心法,冲击了身体的经脉,后来寻得一名医,名医说我爹是逆天道而行之,实属折寿之举,至多不过不惑之年,定会撒手人寰。” …… 容凡久久不能言。原来青敬山命不久矣,是因为少时他以阉人的身体强行学习至阳心法所致。 再一琢磨,看来这件事于江湖上来说是一道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是在传风堂和不归乡也打听不到的消息。否则的话,容凡不敢想青云宗的名声将会受到何其严重的冲击。 青在言的酒壶空了,他嗤了一声,将酒壶扔到一旁,说道:“什么烈酒,也不过如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青在言从前喝酒没有任何反应,无论喝多少,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但是这一次,容凡察觉到了不同。青在言的脸上有两抹浅淡的红晕,眸光水润,瞳孔时而聚焦时而失焦,这都是以前不曾有的。 可见这酒纵使没有艳鬼说得那般夸张能让青在言不省人事,但也起了些作用。 . “容凡,”青在言拉过容凡的左手,将衣袖推上去,他垂下头,轻轻摩挲容凡左臂的文身,道,“你还记得你的家在哪里么?” 容凡从青敬山的往事中抽回神志,回答道:“我没有家。” “……是我失言了。” 墨黑的文身缠住了容凡苍白的手臂,若是没有它,容凡如今一定活得很好,若容凡没有被元易行掳走,想必如今的江湖定有他的一席之位。 容凡还不到二十五岁。 青在言不像平常冷静,看来艳鬼的酒不是一蹴而就的酒劲儿,而是在喝下之后持续不断地缓慢发生功效。 容凡仅仅喝下一小杯,此刻也不禁有些眼花了。不过他酒量小,单喝果酒也能醉。所以他的反应对酒的质量没有参考价值。 “容凡,如果不行,以你的身手,你可以做到立即脱身的,”青在言凑近容凡,睁大着眼,异常凝重地说道,“你起初不要让身子全部进入瘴林,只去试试那瘴气,若是伤不了你,你再入内。一旦发觉瘴气对你不利,你就立即退出来,不要再进去了。” 他说话时的气息裹着浓郁的酒气,容凡捏住他的下巴,凑上前亲了一口。 不过是自我安慰般纸上谈兵式的挣扎,虽然容凡业已醉酒,但也清楚青在言这番话下的无力。 青在言推开他,眉心拢起,说道:“容凡,若是有危险,你就不要进去了!” “好,我听你的。”容凡盯着青在言殷红的唇,应声道,“还有什么要叮嘱的么?” “我想想。” “先别想了。”容凡抓住青在言的胳膊,将人拽到床上,欺身用力地吻了上去。 窗户半阖,凉风袭入,抹去了那一星烛火。 容凡抱住青在言的腰身,呼吸扫过青在言的下巴、脖颈、再到胸口,他微微仰头,昏暗之中,他依稀见了青在言微微垂下的眼眸。 青在言在哭。 容凡将人压在身下,舐去青在言的泪珠,咸咸的,他不喜欢,便再度封住了青在言的唇,恶趣味地要与青在言分享眼泪的滋味。 青在言按住他的后脑勺,狠狠地在他的舌尖上咬了一下。 容凡的喉间旋即溢出一声轻笑,他将手垫在青在言头下,固定青在言与他接吻的姿势。 . 良久,二人分开些许,各自沉沉喘息。 “容凡,如果你进去了,定要为自己求药,可以么?”青在言轻声呢喃道。 二人此刻离得这般近,呢喃之中的恳求听在容凡耳朵里清晰无比。 可容凡并不回答,只低笑道:“青在言,你醉了么?” 青在言蹙起眉,也跟着问道:“我醉了么?” 容凡鼻尖萦绕的皆是酒气,他忍俊不禁,轻轻含咬起青在言的唇珠,说道:“你醉了。” “你答应我,要为你自己求药,你许诺过,你再也不会丢下我。”青在言抵着容凡的胸口,侧过头躲开容凡的吻,说道。 “青在言,你要怎么和我在一起?”容凡低头看他,“我是万尸林余孽,你是青云宗少主,若我成功为宗主求到药,那便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不是么?” 他从来没想过还要继续活下去。否则他也不会穿书了。 “容凡……你说什么?”青在言声音很轻,发着颤,“我已下了传位密令,日后我不再是青云宗的少主,那样你会答应我吗?你求到药,再和我好好地活下去,也不行吗?” “青在言,我们不说以后的事了,好不好?”容凡蹭了蹭青在言的鼻尖,又在青在言的眉心落下一吻,“不要总是皱眉,会有川字纹的。” 青在言没有再说话。 容凡摸了摸青在言的眼睛,泪水顿时濡湿了他的指尖。 他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这酒会如艳鬼所说的叫人不省人事,酒醒之后,醉酒时发生的所有都不会记起吧。 于是容凡说道:“可以。” 青在言抓住怀中容凡的手,急切地问道:“可以什么?” “我答应你,会为自己求药。”容凡说道。 听见他的话,青在言闭了闭眼,转悲为喜,眼泪却流得比方才更为汹涌,怎么也止不住。 容凡低下头,与青在言侧脸相贴。青在言的泪浸湿了两个人的头发,容凡的心里竟也下起连绵阴雨。 这不应该,容凡告诉自己,这不应该。 他对这个世界终究是厌恶的多,他应该开心,应该庆祝,他就要再次脱离苦海。 可是。 …… 到了半夜,青在言完全醉了,他说话渐渐不利索起来,脑子似乎和嘴巴分了家,总是刚开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脑子就兀自往前奔走了一里,于是嘴巴笨笨地顿了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就算如此,青在言醉酒也不会跳脱,他在发觉嘴巴说话不利索之后反倒安静下来,只看着容凡,也不说话。 容凡有些困了,又不舍得睡下。 不知何时,青在言轻轻拍着容凡的背,容凡抵抗不住,眼皮不知不觉阖上了。 . 晨光初现,容凡缓缓睁眼,随之入目就是青在言极近的脸。纤长浓密的睫毛之下,那双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天才蒙蒙亮,你怎么醒得这么早?”容凡轻轻动了动鼻子,酒气真是经久不散,闻着就醉人。 青在言说:“今日你醒得太早了,再睡几个时辰吧。” “你也睡,不要再看我了。”容凡遮住青在言的双眼。 青在言冷不丁说道:“容凡,你要给自己求药。” 容凡怔了一瞬,立刻调转视线,面朝着青在言,诧然说道:“你酒还没醒吗?” “已经醒了。”青在言说。 “那你怎么还记得……” 容凡没说完,就被青在言不疾不徐的声音给打断,“你以为我酒醒过后会忘记你说的话,所以你才答应的么?” 被他说中心思,容凡一时语塞。 青在言拿开容凡的手,说道:“你答应过不会骗我的。” 容凡迟疑道:“我……” “我一直都相信你。” 这一番话下来,尽管天还未透亮,容凡的睡意已经殆尽,他呆了很长一会儿,期间青在言并未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阴雨 第86章 分别 青在言从下属那里得到了证实,昨日那男子的话应是不假。 二人整顿好仪容和行装,下楼吃过午饭,等那男子到来。容凡把池非鱼给他的纸袋子揣在袖袋里,以便不时之需。 青在言的眼睛又红又肿,坐在桌边毫无神采。容凡让他把手放在桌上,以防他剥手指自残。 不到午时,那男子就已经赶到了客栈。视线捕捉到容凡二人之后,他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再随意地扯了条长板凳坐下。 “考虑得如何了,两位公子,信不信得过我?”男子头上淌着汗珠,他用手作扇,不断给自己扇风。 容凡倒了茶递给他,道:“你是跑过来的么?” “谢了。”男子随手擦掉汗珠,表示不消说,只道,“直说吧,两位公子,若是不做这单买卖我就先走了,还有药没采呢。” 青在言放了张银票在桌上,男子看了,喜不自胜,赶紧说道:“好嘞好嘞,二位公子打算何时去往瘴林?” “现在就可以去。”容凡说道。 男子点了点头,他张望四周,又叫容凡二人凑近,窃声说道:“这条路之所以不为他人知晓,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路,上次我误打误撞采药摔了进去,以为要死了,谁知回头便是密不透风的瘴林,过去的路上遍布毒虫,二位公子若是决定要从这条路进瘴林,必须得有防毒虫的解药才行。” 青在言直截了当:“还要多少?” 男子讨好地笑了一下,比出一根食指。 容凡这次学乖了,说道:“一百两?” 逮着一只肥羊死劲儿薅啊这是。 “诶诶诶,我可没说啊!”男子摇头,赶紧道,“这是附赠的,只要十两银子!” 容凡吐槽道:“附赠,都是赠了,怎么还要银子。” 男子啧了一声,道:“可别嫌我价高,矣南的毒虫,我家解药皆有应对之法,二位公子付十两银子,买的可不止一种解药,我是看你们难得信得过我,才让你们占了这个便宜去!要单独去我家铺子买药,可就远远不止这个价钱了!” 都决定跟着他去了,且青在言也不差这个钱,于是这十两银子他们也一并付了。 男子喜笑颜开,“二位公子,我姓李,单名一个殊,广济药铺的药商,二位公子直接叫我李殊就行。” . 出了州城,野郊的道上行人不仅不见少,反倒更是摩肩接踵,观其神态,便易知皆是为求一线生机的人。李殊带着二人与人群一同走过一段路后,于岔路口转向上了另一条小路。 “那边是人们去瘴林的路,”李殊指着大部分人群去往的方向,说明道,“我们现在去的是罗州的药贩采药的路。” 怪不得脚下这条路仍有人与他们同行。 “小弟我冒昧问一句,二位公子都要进入瘴林么?”李殊说。 容凡说:“我一个人。” 李殊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说道:“另一个公子是在外候着,还是我再一路带您回来?” 他说话间预设了容凡定能顺利进入瘴林的前提,倒算是个机灵的。 “你把虫毒的解药卖给我便可。”青在言说道。 容凡用手轻碰了一下青在言的胳膊,目光看向前方李殊的身影,举动之间在问青在言如何防着李殊。 要是他真的能进瘴林,青在言又让李殊先离开,那么有人成功进入瘴林的消息岂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开了。 青在言微微颔首。 容凡会意,青在言此次前往瘴林做了十足的准备,根本无须他来忧心。 . 李殊带路的步子逐渐慢了下来,等到了一处,见前后左右再没了旁人,李殊扒开路边深不见底的杂草丛蔓,招手道:“二位公子,我们往这边走。” 跨过错综盘结的草蔓,三人渐渐远离了那条正规的采药主路。越往里走,正午的太阳就被遮得越多,这地方已经十分符合容凡对瘴林的设想了。 “二位公子小心提防脚下,这里到处都是毒虫,虽说我已经备有解毒的药,但是有些毒虫蛰人还是很疼的。”李殊叮嘱道。 容凡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疑问:“采药的路不是这一条,你之前是怎么误打误撞发现这条去瘴林的路的?” 李殊回道:“上回采药的时候,我和一帮土匪起了争执,为了不被他们打死,我就慌不择路地躲到了这片密林之中,接着也不知怎么的,一直朝前走,就看到了瘴林。” “都是林子,你怎知那是瘴林?”青在言问道。 李殊说:“和其他林子不同,瘴林四周迷雾环绕,容易分辨。环绕其周围的迷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瘴气。” . 不得不说,李殊的方向感极为强烈,他居然真带着容凡二人穿过了密林,看见了前方的瘴林。 高大参天的树木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稠成一眼望不穿的白雾状的瘴气像流动的丝绸,绕着瘴林一圈又一圈地层叠浮动。 脚下的密林和眼前的瘴林之间隔了一个山沟,山沟里的草比人还高,不涂点防虫的药膏容凡走过去都发怵。 李殊停下脚步,指着山沟对容凡说道:“我不知里头会不会有其他我没见过的毒虫,所以我再拿些解药给你,多些药总会好些,望它们可以助你顺利求药。” 他从怀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分了三分之二给容凡。 容凡受宠若惊地接下瓶罐,哭笑不得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可你将这么多药给了我,你们回去的路上怎么办?” 李殊笑说:“放心吧公子,剩下的药我与另一位公子足够走出林子了。” 容凡只好将药全部收下,费力地塞进了衣服中的各个角落。 等药都准备妥当,李殊自觉退开些许,留下容凡同青在言告别的空间。 . 容凡想说李殊多此一举。 李殊不让开还没什么,他一让开,容凡又要直面青在言的不舍了。 当然还有他自己的。 青在言眼眶通红,只偏过头去,并不看容凡。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李殊掏出一罐药,对着脖子抹了抹,瓶瓶罐罐的动静吸引来容凡和青在言的视线,他见了,赶忙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喊道:“没事,就是被虫子咬了一口,你们不用管我。” 容凡清了清嗓子。 “就到这里了?”他说道。 几乎是他刚出声的瞬间,青在言就攥住了他的衣襟,说道:“把药给我。” 容凡的神色顿时一沉,他凛声说道:“你答应过我什么?” 青在言的情绪有些失控,他说:“反正都是在赌,你进去和我进去,有什么不同?!” “如果没有不同,之前你为什么非要费尽周章去寻万尸林余孽?”容凡缓声说道,“好了,我肯定可以顺利进去的,宗主等着你把解药带回去呢,你别说傻话了。” 青在言不松手。 容凡无奈地拉住青在言的手,本欲扯下,一滴温热的泪珠猝然地砸在他的手背上,容凡抿起唇,将人紧拥入怀。 “再……陪陪我。”怀中的人的声音很低,“我还没准备好。” “嗯。”容凡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抑制流泪的欲|望。 根本抑制不住。 容凡赶忙低头在青在言的肩上蹭了蹭眼睛,说道:“我很久没哭过了,都因为你。” 青在言不言语。 “我都答应你会给自己求药了,你就别难过了。”容凡的眼泪浸湿了青在言的肩膀,他抽了抽鼻子,说道,“好了好了,你再哭我真的要生气了。” “容凡,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容凡叫他放心。 青在言的这颗心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 李殊又找出另一个药瓶,仰头倒了一颗药进嘴里,咕哝道:“毒虫还真多,蛰得人烦死了。” 容凡觉得抱了有一阵了,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不说还有李殊在一旁候着。只是想归想,他还是没有先放手的打算。总觉得这时候了,什么都要依着青在言才好。而青在言就更别说了,抱着容凡的双臂像石锁似的坚固,全然看不出要松开的打算。 “记住了,以你的身手,察觉到不行便赶紧回来。”青在言声音发闷。 “好的。”容凡不去细想可能性,就点头说好。 下一瞬,青在言堵住了他的唇,舌头长驱直入,喘息之重,力度之深,似要抵死缠绵。 不等容凡有所反应,青在言倏地将他放开,笑了一下,说:“浪费了昨日的酒。” “啊?”容凡摸了摸自己的嘴,思维还没跟上来。 “我喝下那酒,为的是借着酒醉做想做之事,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做。”青在言说。 容凡盯着青在言张张合合的双唇,心里却在想别的事。他想青在言把易容的面具卸下来,最后再看一眼青在言。 可他自知这个想法有多荒唐。 又后知后觉青在言的话更荒唐,说得他在瘴林边突然心猿意马了都。 “嘘!”容凡无奈,“青天白日,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 青在言意不在捉弄容凡,他道:“好想你带着我一起,一起进去,一起活,或者一起死。” “喂喂喂!”容凡有点生气了,“你答应的话,不能反悔!” 青在言轻轻点了点头。 “时间到了,我该去进去了。”容凡说道。 青在言剥起了指尖。 容凡不自觉吸了一口气,屏住了一会儿,再重新吐了出来。 他断不可心生踟蹰之意。 不再多想,也不再看青在言,容凡转过身,再从山沟的杂草中走过,就能到达瘴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分别 第87章 瘴林 山沟目测只有两米不到的宽度,容凡很快就走了过去,杂草的高度和他一般,刺得他脸上痒痒的。 从山沟再跨步走上去,庞大骇人的瘴气在容凡眼前翻滚了一圈。就差一尺距离,瘴气就会被容凡吸入体内。 容凡一直在说要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实际上,他从来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往前一步,也许侥幸之下安然无恙,也许迎来的就是彻底的解脱,比起前者,容凡的潜意识一直相信后者。只是这样来说,对青在言有些残忍。转身之后,他便再不敢回头。 以原身万尸林余孽的身份,或许有两三成顺利进入瘴林的概率,只是在雨凉有艳鬼和池非鱼的再三劝阻,到了罗州又被化不开的绝望气息包裹,这种可能性在容凡眼中已经太过渺茫了。 若结局如他所想…… 容凡停在瘴林之外,乍然间又产生了一个苦恼。如果他甫一将瘴气吸入身体便会倒下,青在言是不是会赶来给他收尸?那样的话,又让青在言多了一个麻烦。 但是屏住呼吸等走进了几步再死,青在言会不会不知道他死了,仍苦苦在外面等待? 容凡看着眼前的瘴气,时而浓厚,时而浅淡,并非时时刻刻都让人看不清瘴林里头的景象。因此比较之下,第二种方法才更为正确,死在瘴林里而不是瘴林边上,既让青在言看得见自己死了,又不给青在言添麻烦。 他竭力屏住呼吸,终于朝瘴气迈开了步伐。 . “……我嘞个老天爷啊!”李殊瞠目结舌,激动地嘴唇都发抖,他走上前去,与青在言并肩,说道,“他、他、他真的进去了?!” 青在言视线模糊,耳鸣之下,他全然听不见李殊的声音。 某个瞬间,他的身体忽地失去了支撑,踉跄跌了两步,李殊赶紧将他扶住。 从未听闻过有人能进入瘴林,李殊原先也是抱着容凡必死的心态,现在连他都惊喜地要说不出话了,想来另一位公子只会愈发欣喜若狂吧。 青在言用力捂住胸口,缓缓蹲了下来。 容凡进去了。 容凡还活着。 他终于相信了。那日阴阳先生说的一定不会错,容凡度过了此次的纤介之祸,来日尽是坦途。 . “呼——”憋了一路的气,容凡终于将其全部吐了出来,再猛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与剧烈起伏的胸膛不同,他面上的神情淡定得有些异常。 他没死。 林子里都是瘴气,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还是没死。 ……他竟然真的进瘴林了。 容凡扯了扯唇角,他再次走回到瘴林边缘,大声喊道:“我进来了——” 隔着山沟,他只看见了李殊,却未见青在言的身影。 心下猛地一颤,容凡想到什么,紧张地四下张望,又沿着瘴林边一路探查,寻踪觅迹。 然而怎么都也看不见青在言。 好在这时候山沟那边的李殊终于意识到什么,赶忙朝容凡挥了挥手,喊道:“公子,别找了!他在这里呢!” 容凡心急如焚:“我怎么没看见他?!” “他蹲在这里呢,我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我再帮你叫叫他!” 容凡很想喊青在言的名字,但他明白暴露青在言的身份,容易给对方招来祸患。 未几,容凡终于看见了青在言。 “我进来了。”容凡招了招手。 青在言的视线再次模糊,他不管哽咽的声线,只一心喊道:“你要给自己求药——” 容凡料到青在言高兴,却没料到青在言会哭。 他笑了一下,说道:“放心!” 说罢,他指了指瘴林深处,又道:“我得赶紧进去了,不让你在这里多等!” 青在言点了点头,目送容凡转身往瘴林深处走去。 . 瘴气伤不了容凡,林子里的毒虫也有李殊的药可以应对,因此一路走下来,于容凡来说倒不算什么难事。真正困难的是,林子大而阴暗,容凡丝毫没有方向感,走得头晕目眩。 他一路走一路做记号,以便求到药后能够原路返回找到青在言。 身处幽深昏暗的瘴林之中,四面都是看不见尽头的参天大树,阳光被层叠交错的枝桠遮挡得所剩无几,虫鸣将方圆几里更衬得阒然幽寂。 过了很久,又或许没过多久,容凡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当他走到再一次发起高烧,才瞥见了一点没有被枝桠挡住的天光。于是在暮色渐浓之际,容凡终于走出了瘴林。 . 而瘴林之外,出现在容凡视野之中的,则是另一番天地。 入目皆是圈围起来的田地,地里种的不是容凡印象中的庄稼,而是他从未见过的作物。此外,不远处的山坳上坐落了一座座矮房,所有的建筑都错落着依山而建。再往远眺,山顶有一座巍峨耸立的楼阁,粗略估计不下五层楼高。 眼前的景象正好符合容凡对世外桃源的刻板印象,他想,住在这里的人们应该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夜幕降临,炊烟四起,容凡乘着夜色,往房屋错落之地走去。 几个嬉笑打闹的男男女女注意到他,成群结队地走到容凡面前,容凡便停住脚步,由他们打量了许久。 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男子指了一下容凡,又指了一下不远处的瘴林,问道:“你是从这里出来的?” 容凡点了点头。 见他默认,这群人面面相觑,先是当着容凡的面确认容凡并非他们自己人,然后开始对着容凡盘问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 容凡思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不会暴露原身万尸林余孽的身份,千足蛇因万尸林而避世,在此地谈及万尸林,想来绝对是相当晦气的事情。 “有幸得了高人相助。”容凡简单说道。 蓝袍男子啧了一声,说道:“废话,没有高人相助你进得来我们这?我问的是谁帮你进来的?” “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容凡用了木匠的原话,继续说道,“我并不知晓那位女子的姓名,但她怜悯我走投无路,故而帮我进了瘴林。” 他扬起一个礼貌到挑不出毛病的笑容,甚至在听见这些人当面议论他时也不改其色。 “这人看着就快死了。”蓝袍男子说。 “不是快死了,何必冒险进来?他肯定是来为自己求药的。”旁边的女子说。 “会不会是元白师姐帮他来这的?”又有人道。 “元白师姐可不爱管闲事。” “是这样不错,只是除了元白师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容貌昳丽。” “什么?你说元白师姐容貌昳丽?我看你是瞎了眼,天底下没有比她的面貌更阴险的人了!” “要真的是元白师姐助他进来,我们若是坐视不管,等师姐回来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你怎知他说的是实话?管他作甚?” “对啊,又说不出相助之人的姓名,我们怎么信他。” …… 容凡过滤这些人对他将死的讨论,心里记下了他们口中的元白师姐。曾经解了老木匠蛇毒的人,会不会就是她? 但确实是和自己关系不大,毕竟所谓的高人相助都是他的谎言。 真说起谁是助他进入瘴林的高人,也只能是害原身短命的罪魁祸首元易行了。 容凡确信自己能进入瘴林,全是万尸林余孽的身份起了效。 . 夜幕笼罩四野,天河缓慢流淌,蓝袍男子催促说要返家,于是这些人的讨论终于结束。 “你叫什么名字?”蓝袍男子问道。 “容凡。” “既然你说受人相助才进入瘴林,那助你之人可有告诉你,来了我们这里之后你要往何处去,找什么人?” “她没有告诉我这些。”容凡摇了摇头,恳求道,“我可不可以跟着你们走?” 旁边的女子不等蓝袍男子发话,就做了决定:“先跟着吧,若真是元白师姐相助,她定是欠了你人情,我们得替她还上。” 于是容凡跟着一帮吵吵闹闹的少男少女往山坳的方向走去,这些人让他撤走了对世外高人所谓神秘感的屏障。暂时看来,千足蛇的人和外面的人性情并未有不同之处。只希望之后为青敬山求药能够顺顺利利。 . 容凡在蓝袍男子家中蹭了一顿晚饭。 期间,他发现比起一个宗门,千足蛇更像是一个宗族,且相对封闭,几乎不对外开放。这里不像青云宗,专门设立弟子的宿舍区,反倒像是一个小镇子,每一座房子里都住着一家子人。若是这样在瘴林的屏障内长久待下去,也许未来真会像桃花源一样吧。 蓝袍男子名叫张午,只因他午时出生,便单名取了一个午字。张午的爹娘没有因为容凡的到来而感到惊讶,因此容凡猜测,自己不是第一个成功进入瘴林找到千足蛇的人。 饭后,张午的爹娘让张午去给容凡整理出一个床铺,等张午去忙了,他爹才问起容凡来意。 “我是来求药的。” 张老爷子让容凡伸手给他把脉,容凡笑着拒绝了,说:“我不是为我求药,我想求你们救的另有其人。” “你也活不长了。”张老爷子不客气地说出了一个客观事实。 容凡点头:“我知道。” 张老爷子没有管闲事的爱好,见容凡至生死于度外,便不再提起这回事。容凡见机把青敬山的病症描述了一番,张午他娘听完,说道:“是个汉子。” 张老爷子赞同道:“知恩图报。” 他们点评起青敬山的为人,却对是否会把药给容凡不表明态度。 容凡把不准他们的意思,将青在言告与自己的筹码说了出来。容凡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这些生活在瘴林的世外高人是否会对金钱侧目,可活在瘴林之外的世俗之人能拿出手的无非就是黄白之物。 果不其然,张午的爹娘神色不改,仍旧不给准信。 须臾之后,张午一脸不耐烦地回到正屋,张家二老见状缓缓起身,不言不语地离开了。 第88章 元白 容凡和张午面面相觑。 “没有空的厢房了,你跟我睡一间房。”张午说道。 容凡点了点头,先是感谢了一番,被张午挥手打断后,他才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求到药?” “没人能从我们这里求到药,除非我们愿意给。”张午说道,“只可惜我们这里的人都是铁石心肠,尤其对你们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容凡不气馁,他虚心求教:“那么我该怎么做,你们才会愿意给呢?” 张午伸了一个懒腰,叫容凡赶紧跟他回房间睡觉。 “我看你这热病也不是一时能好起来的,晚上睡觉不会闹出动静吧?” “不会。”容凡缀在张午身后,不放弃地拾起方才未尽的话题,“若我是因为你们元白师姐才得进瘴林,也不能看在这份上将药给我吗?” 这话明摆了是要张午看在同是千足蛇的成员的份上将药给他,说出来很没有礼貌。当下容凡顾不得那些了,他要帮青在言求药。 “呵。”张午笑了一声,余光瞟了容凡一眼,表明了态度,“既然是师姐要帮你,那你去找师姐好了。” 容凡叹了一口气,旋即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张午催容凡洗漱,容凡沉默跟着他去了院子里。 “不是进了瘴林就万事大吉的,知道么。” “我知道了。”容凡点头。 进了房间,张午掀开被子,说道:“你睡里头。” 容凡照做。 张午将煤油灯吹灭,察觉出容凡的失望,又道:“说说吧,你从何而来,怎样遇见的师姐,师姐又为什么决定要帮你进来。” 容凡躺进被子里,这里不比客栈,不是他想盖两床被子就能盖的。他忍不住发抖,声线也跟着发颤:“谢谢你将我带到你家中留宿,我会报答的,但我的来路一般不会同人说起,它太复杂了。若是我说完后又求不得药,会觉得亏了。” “一个故事和能救命的药,孰轻孰重?”张午以为容凡昏了脑子,无语道,“不说算了,你明日去找别人去吧。” “可否告诉我你的师姐住在哪里?”容凡说道,“明日我或许应该去冒昧叨扰一番。” 张午转了个身,面朝窗户,说道:“你把你的故事说与我听,我再告诉你去何处找我师姐——不对,是师姐的爹娘。” 他师姐离开瘴林好些年了,不会再回来,也不知去了何处潇洒。 说到张午的师姐,容凡好奇道:“既然你们并非完全不出瘴林,为何江湖上打听不到千足蛇之人?” 张午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耐烦道:“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睡了。” 容凡将被子拉高盖住了半张脸,闷声说:“睡吧,我也实在困了。” “……你的真不说啊?”张午藏不住气,“我看你也不是诚心来求药的吧。” “我在发烧,头晕晕的,故事很长,又很复杂,一时间根本说不清。”容凡打了一个哈欠,“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听我的故事,因你常年在瘴林之内,不知外界如何光怪陆离,我的那些经历肯定超乎你的想象。” 一番话勾得张午顿时睡意全消,他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容凡,说:“容凡,你说给我听,我就考虑帮你在师姐爹娘面前说说好话,这样也能助你求药不是?” 容凡执意不上道:“张哥,午哥,我真的困了,又发着热病,实在受不住了。” 说罢,他便歪斜脑袋,宛若睡死过去。 “别叫我哥,我才十九岁!”张午这人不是善罢甘休的,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推了容凡几下,说道,“别睡,我知道你没那么快睡着。” 容凡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不骗你,你摸摸我的额头,我真的难受。” 张午被他看得缩回手,坐回了自己的床上,说:“我方才听见,你不是来给你自己求药的。” “嗯。” “为什么?”张午疑惑道,“你没有多少日子了。” “剩下的日子够我活了。”容凡说。 “你还剩多少日子?”张午打破砂锅问到底。 给容凡问笑了,“也许两三天?” “你不想活了?” 容凡装模作样地打完一个哈欠,说道:“你这不是变着法儿打听我的故事吗?” 张午被看出来了也不恼,若无其事地换了一个话题:“给我说说,你们外面的人是怎么看我们的?” “世外高人,医术可惊鬼神,每日都有成百上千得了不治之绝症的人们往瘴林而来。” “哦?这么厉害!”张午吃吃地笑了半晌,道,“听着就让人爽快。” 容凡被他散发出的傻气逗乐了,说道:“既是千足蛇中人,想必你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医术在身了。” 张午大大咧咧地枕着胳膊躺了下去,神清气爽地说道:“你可知我们为何被叫做千足蛇?” “为何?” “千足蛇是我们的一味药,这种药材只有在瘴林之中才能寻到,你可别起千足蛇的心思,你认不得的——后来不知怎的,我们这些人也被叫做千足蛇了,说到底我们和罗州的药商无甚分别,都是整日采药、制药,只是在卖药上有所不同罢了。既精通药材之理,对于医术便也须得掌握一二了。我们并不是你们口口相传的神医。” 容凡说:“就算你们的医术没有外面传的出神入化,但千足蛇的药材确实是能把将死之人从阎王殿里拉回来——当朝天子还特意设了寻丹使,就为了找到当年你们失落在外的一枚益寿丹,这事你们知道么?” 张午并不在意,“外面把我们传得神乎其神,再加上又出了元易行的事……算了,告诉你吧,既然是元白师姐让你进来的,你就必须找到她家去求药,除了她家,谁都不能给你药。” 容凡听出了张午的言下之意,道:“多谢张小兄弟的好意提醒。” 出了元易行那事之后,恐怕千足蛇再不敢断然牵扯出因果。 . 翌日一早,容凡在张午家留下一袋银钱之后,便随着张午出门了。 “你们生活在这里,用钱的地方多么?”路上,容凡随口问道。 张午好笑:“多不多你不都送了钱给我,现在问这个是后悔了想把钱拿回去?” “没那个想法,我是怕送的东西对你们完全没用。”容凡解释道。 张午说:“我们不出去,一旦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你给的那袋子银钱我用不了,但是我可以收藏起来,说不定将来哪天就用上了。” 容凡笑笑。从前以为千足蛇真的如同传闻中一般,出了元易行的事之后便隐匿在瘴林之内,再不出去。如今看来传闻大多当不得真。 “出去的人多吗?” “不多不少。” “你想出去吗?” 张午脚步一顿,说道:“我不会出去,我还有想做的事情。” 容凡好奇问道:“你想做什么?” 张午笑了一下,“我想拯救众生。” 容凡也勾了勾唇,只当张午是在说笑。 一辈子都不离开瘴林,谈何拯救众生? 翻过了一座小山,容凡看见了山背后的情景,家家户户错落分布,交错的道路上人影绰绰,俨然是个小镇的规模。 容凡指着山顶那座七层的阁楼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张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说道:“那是藏书楼。” . 走了大半个上午,容凡才终于在张午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座小院门口。张午在前头敲响院门,很快便有一个小男孩出来将门打开,伸出一颗好奇的脑袋,惊喜道:“小午哥,你怎么来啦?” “我带了个人过来。” 张午让开一步,容凡走到他身边,他指着容凡,说道:“这是外面来的人,说是你姐姐让他进来的。” 小男孩顿时朝容凡投来新奇的目光,闪闪发亮,“你见到我姐啦?” 看见小男孩的瞬间,容凡有一瞬的失神。 总觉得有些熟悉,可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张午推了容凡一把。 容凡立刻点头,“是的。” 小男孩将院门完全打开,让二人进了院子。张午摆了摆手:“你家就你一个人?” “我爹在屋里捣药,我娘……”小男孩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支吾道,“我娘和许大姨去给别人家说媒了。” 张午神色猛地一变,紧张道:“她们去给哪家说媒了?” 小男孩直摇头:“我不知道。” 张午又推了容凡一把,转头对小男孩说道:“小满,你带着他进屋吧,我还有事,不进去了。” 说罢,张午转身急急忙忙地跑了。 小男孩从院门后走出来,朝张午的背影张望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容凡观察着他,总感觉这个笑不怀好意。 “你是姐姐帮忙进来的?”小男孩忽然收了笑,抬头故作天真地盯着容凡瞧。 “是的,我在贤云州的一个村子里遇见了你姐姐。”容凡给自己添加设定。 小男孩点点头,引着他往屋里走。 容凡直觉这小男孩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童真,心里希望那位叫元白的姑娘不要时常将近况传回瘴林才好。否则他容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越说越露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元白 第89章 原因 屋里光线不算明亮,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背对着大门,嘴里不知道在哼哼什么小曲儿,他手上的动作不停,沉闷的捣药声时歇时续,有一下没一下地传进容凡的耳朵里。 “爹,有外人来我们家了。”小男孩把容凡带进正屋后,说了句话便回到院子里,蹲下不知在捣鼓什么。 闻声,捣药的男人将头发撩到耳后,他转过头,眯缝着眼打量容凡。 容凡自我介绍了一番,着重提了是受元白姑娘的帮助才得以进入瘴林。 男人说:“小白为何要救你?你们如何得以相遇?” “当时我正好路过贤云州的一个村子,被毒蛇所伤,那里的大夫治不好我的蛇毒,恰此时元白姑娘途径那个村子,救了我一命,知我要往罗州来,便给了我解瘴气之毒的药丸,这才让我得以进来求药。”容凡细细道来。 男人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终于完全睁开了,他打量容凡的同时,容凡也在打量着他。 容凡隐约对男人的眉眼有熟悉之感,或许在哪里见过,但细想时总抓不住那道感觉。 “如此说来,小白是愿意给你药的。”男人开了口,对外头喊道,“小满,你去给这位公子倒杯水来。” 元满瘪嘴,不情不愿地起身进屋给容凡倒了杯水。 “多谢。”容凡一边道谢,一边伸手接过。 元满却不放手,他盯着容凡,似乎有话要说。容凡会意,弯腰将耳朵靠近了小男孩的嘴。 “骗子。”元满说完,把水给了容凡,之后又回到院子里蹲着了。 容凡扬唇笑了一下。 小男孩似乎并不相信他,既然他都能看出容凡在说谎,捣药的男人更是自不待言。 那为什么还要把他带进来呢? “屋里很乱,你找个凳子随便坐下吧。”男人转过身去捣药,说道,“小白没你说得那样好心,更不说我们家根本不会把瘴气的解药给外人。” 容凡说:“若是我没有解药,如何得以进入瘴林呢。” 男人并不探究容凡能够进入瘴林的原因,只说道:“你既然知道小白的名字,可是和她遇上了?” “不曾,名字我是从张小兄弟那听来的。”容凡诚实地说道。 “解蛇毒的事也是你编的?”男人问。 “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但也确有其事。”容凡把老木匠的故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院里的元满跟着听完,吐槽道:“面容昳丽?嘁,我姐吃人不吐骨头。” 男人笑了笑,说道:“兔崽子,也许真的是你姐呢。” “为什么?”元满不认同地反问。 男人得意地说:“知女莫若父,你姐刀子嘴豆腐心,若真遇到了那中了蛇毒的木匠,你姐不会置其性命于不顾。” “她对别人心软,怎么不对我们心软?她怎么说走就走,再也不管我了?”元满白眼一翻,不再搭理男人了。 男人被这些话说得一时没了言语,眉眼间隐有复杂之色。 过了一阵,他说:“既然能从你嘴里听到小白的事,冥冥之中你和我们家有些缘分。你是来为自己求药的么?” 容凡摇摇头,又把青敬山的病症描述了一遍,只希望这次对方别再只抱着吃瓜的态度了。 院中的元满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听得入了神,故事结束,他心里唏嘘,面上却冷冷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为了求药编可怜的故事,我们才不会上当。” “小满。”男人严肃地皱了皱眉,元满随即撅嘴噤声。 接着,男人问道:“你所说之人是谁?” “我挚友的父亲。”容凡只能这样说。 之所以把青在言称作挚友,是因他怕面前的男人恐同,听了对他印象大打折扣,降低他成功求药的概率。 “他的名字和身份。”男人声音稍微冷淡了些许。 容凡知道求药得诚恳,可青在言说过,不能将青敬山的身份暴露出来。 但是撒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要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之中编造出一个没有漏洞的生平,容凡也实在无法,尤其他的脑子迟钝得很。 他只能先囫囵问道:“千足蛇平日里也会关心江湖之事吗?” “你若不说,证明你心不坦诚,我无法把解药给你。”说罢,男人转身继续捣药,留给容凡一个无情的背影。 “青敬山。” 男人听到这名字,手下一顿,他的表情却丝毫不惊讶,嘴里还咕哝道:“我说他怎么一副短命之相。” “……”容凡微微侧头,犹疑道,“你见过青敬山?” “很多年前的事了。”男人粗略带过,又说道,“你倒是解了我的惑。” 容凡说:“那解药……” 男人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容凡。” “身份。” 容凡回道:“两个半月前我在贤云州做刽子手,我失忆了,再之前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男人放下药杵,站起身来走到容凡面前,默不作声地盯着容凡的眼睛,“果真?” 容凡颔首。 男人压低了声音:“你说小白救了木匠,你不曾遇见过小白,那么,你是如何进来的?” “稀里糊涂就进来了。”容凡面色不变。 “不,”男人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摆了摆,“不对。” 容凡不说话。 男人笑了一下,坐回去继续捣药,哼起小曲儿的时候不忘大喊一声:“小满,去把你娘叫回来——” 元满再次瘪起嘴,比刚才更加不情愿地站起身,吼道:“再使唤我,我就把蚂蚁全都扔进你的药里!” “乖乖,我这药里可加不得蚂蚁!”男人笑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使唤你,还能使唤谁去?” 元满嘀嘀咕咕地出了院子,沉重的脚步声彰显了他内心的不满。 容凡没有错过元满一瞬间的犹豫,似乎是一种为难。 为难什么?容凡默默思忖。男人的话又是什么意思?看出了他是利用万尸林余孽的身份进入瘴林的么? 等到脚步声消失殆尽,男人终于停下哼曲儿,转头说道:“你把手给我,我给你把把脉。” 容凡伸出了右手。 . 容凡心里很平静,他猜测男人应该通过把脉了解到了什么。 但是男人把完脉之后就沉默地进了房间,没给他留一句话。容凡只好找了条板凳坐着,百无聊赖地发起呆。 直到元满和一个妇人回来,容凡才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准备和二人打招呼。 元满留在的院子里,又蹲下背对着正屋,垂头不动了,跟一块太阳能板似的。 容凡把注意力转到妇人这边,然而看到妇人的容貌时,他终于抓住了之前溜走的心绪。 妇人的下半张脸和男人的上半张脸拼凑起来,差不离就是艳鬼的模样,再一看元满,元满与艳鬼也有三分相像…… 所以,艳鬼就是元白?! 那么,他成功进入瘴林,究竟是因为万尸林余孽的身份,还是因为艳鬼不着痕迹的帮助? 容凡顿时替青在言感到心急与懊恼——早知艳鬼是千足蛇的人,就不用再耽误这些天的时间了,求艳鬼去救青敬山便是。 在他心思流转之际,男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见妻子归家,忙说道:“我有一味药材找不到了,前些日子我记得你整理过那些药材,你便和我一起找找。” 夫妻二人一同进入房间去了。容凡没来得及与妇人打招呼。 . 容凡垂眸,压下心中焦躁与纷杂思绪。 他走到院子里,蹲下和元满一起作两块太阳能板。还别说,今天太阳很大,晒着晒着,他暖和得想发芽。 “你过来干什么?”元满说。 容凡说:“原来你在观察蚂蚁。” 元满添加定语:“是吃了毒药的蚂蚁。” “你做的毒药吗?”容凡问。 元满抬头看他一眼:“你中毒了。” 容凡意外:“你怎么知道?” 元满的脚边已经死了乌泱泱一大滩蚂蚁,就像一个大芝麻饼。 “我爹要找药材来制毒,不就是因为你中毒了。” 容凡笑了笑,眼前的小男孩忽然不再故作天真,语气也沉沉的,要不是因为还是小孩的稚嫩声线与模样,倒真能给他显出几分阴鸷。 “我认识你姐姐。”容凡笑着说道。 “骗子。”元满语气不善。 “之前是骗你的,现在是真的。她容貌确实昳丽,十分美艳。”容凡说道,“只是我不知道她的真名,直到方才见了你母亲的模样,我才发觉出来。” 元满抬眸看了容凡半晌,冷漠道:“没骗我?” “没有。”容凡摇头。 “骗我你就求不到药。”元满笑了起来,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你说的故事是真的么?那个阉人的故事?” “真的。”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容凡想了想,“和这里也无甚分别。” “你说你认识我姐,却又不知道我姐的名字,那你怎么算认识她?”元满又问道。 “你姐在外面有一个名号,大家都叫她艳鬼。”容凡告诉他。 元满听见这两个字,低头思索一阵,道:“艳鬼——适合我姐,长得好看的鬼!” 容凡笑了笑。 “她都有名号了,是不是很厉害?江湖上认识我姐的人是不是很多?她现在如何了?成婚生子了么?” 容凡一一解答元满的问题,他已经没有了懊恼的情绪,且一边在想,或许他真的是借了艳鬼的帮助才得以进入瘴林。 艳鬼知道他们要来瘴林,但还是说了很多让他们打消念头的话。会不会是有意为之? 如果真是靠艳鬼的帮助才进来的,那艳鬼是如何在不知不觉间帮助了他们? 是送给青在言的酒,还是叫他吃下的那颗蜜饯? 再者,若他进瘴林真是借了艳鬼的东风,那懊恼就完全不必要。 “你们这里姓元的多么?”容凡忽然问道。 元满瘪嘴,直白道:“你就是想问元易行和我们家有没有关系,不用绕圈子。” “有关系吗?” “与你无关。”元满漠然道。 “抱歉,是我多问了。”容凡见夫妻二人从房间里出来,起身便往正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原因 第90章 条件 “万尸林。”男人看着容凡,开口就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院中的元满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容凡。 容凡丝毫不惊讶被发现真正身份,坦然承认道:“我的记忆只保留到两个月前,其余的都忘了。我的确是万尸林的人,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能看出来夫妻二人脸色并不难看,在场三人之中只有元满的反应最大。 男人说道:“我弟弟制的毒,我当然知晓。” 容凡讶然。 他弟弟制的毒。 所以眼前的男人是元易行的哥哥。 按照他的设想,万尸林应当是千足蛇的耻辱,同样的,元易行应当是眼前这人的耻辱。 可是再看男人的反应,起码他在容凡面前的表现不像是厌恶。反倒对容凡的身份多了些上心,容凡直觉认为有另一层盘算在等着他。 “这种毒要在十岁前种进身体里,侵蚀经脉和肺腑,直到二十五岁中毒之人才能以死得以解脱。”男人甚至主动科普道,“生前体内有了这味毒药,死后再佐以活死人之蛊,便可让活死人保留些许神智,听命行事。不过我弟已经离世,无人再给你下活死人之蛊,你死后只有解脱。” “那挺好的。”容凡耸了耸肩。 真好啊,穿过来就是二十四岁,不用多受几年煎熬。 男人一怔,说道:“若是有活下去的机会,你也不想要?” “不要了,我是来给青敬山求药的。”容凡说,“大哥,你开个条件吧,我要怎么做才能求到药?” 兜兜转转一天之久,一想到瘴林外还有青在言心急如焚,容凡就难免有些焦灼。 “我可以给你救青敬山之命的药。” 男人注视着他,目光中的谋算再也隐藏不住,“作为交换,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多谢。”容凡紧跟道,“条件是什么?” 男人方要开口,身后突然闹出巨大的动静,容凡反头向院中看去,是元满拿了块大石头,把原本就摊成模糊一块的芝麻饼给砸成了芝麻碎。 “他怎么了?”容凡被元满的精神状态给吓一跳。 男人面色不改:“不用管他——我要你留在这里,不用太久,只一年足矣。” 容凡愣了愣,说道:“可是我活不了几天了,怎么答应你?” “我能让你再活一年。”男人说。 这对容凡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打击,是通往解脱的路上,由天而降的挡路巨石。 “……没有别的选择了么?” 男人说:“若想求药,唯有此路可行。” 容凡沉默了许久,再开口,依旧是挣扎:“我可以答应你留在这里,只是必须要一年吗?可不可以……” 不是说跨过了纤介之祸,他就能顺顺利利的么……阴阳先生根本就没有算对嘛。 “至少一年。”男人不给容凡讨价还价的余地。 容凡的肩膀塌了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后,他疲惫地说道:“好,我答应了。” . 元满忽然变得十分暴躁,他砸了一地芝麻碎不说,连看向容凡的眼神中都明晃晃的有了几分忿恨。 他对男人说:“我就知道,我姐怎么可能心善!” 容凡的情绪从不情愿到平静接受,只用了一刻钟。男人要他在千足蛇待足一年,这期间,他对男人肯定有用处。结合男人是千足蛇中人,容凡不难猜测,是他万尸林余孽的身体给了男人利用之机。 男人答应给药之后,利落地转身进里屋去了。 容凡拎了一个凳子,坐在檐下看元满莫名其妙地发疯。 屋外日头正旺,容凡眯眼感受了一阵空气的温度,他闻到了不知从哪户人家飘来的炊烟味道。 所有的一切都很鲜活。 除了还要苟延残喘一年的他自己。 “你离开这里。”元满双手抱起一个大石块,颇有如果容凡不离开他就要砸死容凡的架势。 容凡叹了口气,委屈道:“如果离开了,我就求不到药了啊。” 元满将石块举过头顶:“你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那么在乎别人的性命做什么!” “答应好的事情,我不能言而无信。”容凡答道。 元满瞪着容凡。 “你不累吗?”容凡劝道,“把石头放下吧,我怕你不小心砸到自己了。” 元满作势要将石块砸向他。 容凡只是无奈地着看他。 “你为什么不躲开?”元满质问道。 容凡笑了起来:“求你砸死我吧。” 元满皱起眉:“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你不累吗?”容凡笑了一会儿,又平复下来,叹道,“我说真的,你这样容易让自己受伤。过来吧,我们聊聊天——你为什么突然要我离开这里?” 元满坚持瞪着他,但终究拗不过手酸,他将石块猛地往地上一扔,说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你了!” 容凡点点头,没再出声。 元满就站在离他三步不到的空地上,不懈地持续向容凡散发不友好的气息,“为什么不说话?” 容凡奇怪道:“你都讨厌我了,还要跟我说话呀?”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容凡说:“如果你可以给我解药,我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 “你瞧不起我?!”元满愤怒了。 容凡说:“我只是告诉你,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元满说:“你会后悔的。” “后悔留在这里?”容凡说。 “你一定会后悔的!” 元满却不多说了,吊起容凡一半的好奇心,又任其自生自灭。 . 午饭是元满做的,都是些山上的素菜,做起来也方便。容凡想去帮衬着干点活,但他本身在现代就五谷不分,家里的厨房只有一个摆设作用,因此走入元满家灶房的时候,容凡感到些许无措。 可他又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做好菜端给他吃,跟个大爷似的。 好在容凡眼力不错,跟做菜沾边的他干不来,但他可以坐在灶台后添柴加火。 元满也没将他赶走。 容凡问道:“不等你爹娘出来再吃饭吗?” 元满很快炒好了两盘小菜,容凡一手一盘端进了正屋,发现小孩儿的爹娘还在里屋里捣鼓。 “我专门做给你吃的。”元满道,“你要等他们就自己等吧,等到天黑也吃不上饭。” 容凡笑了笑,坐下和元满一块儿吃饭。 “你多吃些。”元满如同大人般对容凡嘱咐道,“一定多吃些。” 容凡笑了一下,突然说道:“你姐姐为什么走哪都带着一罐蜜饯?” 元满扒饭的动作滞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你肯定想不到,我姐根本尝不出味道。” 没有设想过的答案,容凡放下筷子,“……尝不出味道?” “她以前很喜欢吃东西,什么都觉得好吃,还时常带回来给我吃。”元满低着头,闷闷地说,“后来她不会给我带东西吃了,因为她吃不出味道来,就不知道好不好吃。” 容凡的好奇心再次被勾起,他轻轻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元满平静道:“我姐的舌头被我娘药坏了。” 容凡:“……抱歉,是我多嘴了。” 元家,一个多么神奇的家庭啊。 . 太阳将将落山之时,元满的爹娘从里屋走出来了,二人的头发和衣衫皆凌乱不堪,发梢上还挂着零星的草药末,与之凌乱邋遢的形象不相符的,是他们脸上异样亢奋的神色。 “这包药你拿去让青敬山煎服,须在每日子时之前喝下,不可提前或推迟。一共三剂,切不可遗漏。”元满他爹把一包散发浓郁药材气息的纸袋塞进容凡怀里,继而转头吩咐道:“小满,你去将饭菜做好,记住一定要多做一些。” 容凡道过谢,心知对方的吩咐不是出于所谓的待客之道,而是另有他意,因此他也不再多客气。 至于这副药究竟有没有救青敬山的效果,他不会去多问。 不过千足蛇可真不赖,单靠他口述青敬山的症状,不到半日光景,夫妻俩就能做出解药来了。 难怪天底下绝症之人趋之若鹜,宁被瘴气毒死,也要抓住找寻千足蛇的一丝之机。 “我该怎么称呼二位恩人?”容凡问道。 “元简循,我年纪比你大,你叫我元大哥吧。”元简循转身给容凡介绍他的妻子,“这位是小满的娘亲,我的夫人。不过,她虽是我夫人,却不爱别人唤她元夫人,我夫人的名号是邱三九,平日里你唤她九娘便好。” 容凡顺着他的话一一称呼道:“元大哥,九娘。” 想着青在言在瘴林之外应当心急如焚,自己也不忍他在外苦苦等候,容凡即刻说道:“多谢元大哥和九娘成全我的请求,二位的恩情我定当回报。瘴林之外,我的好友在等着这救命之药,我需立即将药为他送去,免他焦心。” 元简循拦了他一下:“药都到手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着急,吃过晚饭好好休息,明日再将药送出去也无妨。” 容凡的坚决传达得十分明晰,他道:“元大哥,早些将药送出去,也能早些免去外头的人苦等的心焦,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个人同我一块去,我不会跑。” 他的话正好说中了元简循的心思,于是听得元简循说道:“好,那我就和你一同去吧。” 容凡颔首。 不管元简循是为防着他跑也好,还是别有用意也罢,他都不在乎。 只有元满郁闷地瞪了容凡一眼:“都不吃我就不做了。” 容凡总觉得元满真正想瞪的是他老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条件 第91章 告别 “爹也真是笨!若是那容凡武功高强,爹怎么能防得住他不逃!”元满站在里屋门口,忿忿地说道。 邱三九淡淡道:“容凡不会逃。” 元满翻了个白眼,“说得跟你多了解他一样。” 邱三九回过头,“他是言而有信的人,你看不出来么?” “看不出!”元满说,“我就知道我姐帮他进来,肯定没安好心!” “别这么说你姐。”邱三九说,“至于容凡,让他待在千足蛇,也不一定是害了他。” 元满“嘁”了一声,咕哝道:“他又不想活。” 邱三九说:“他不活着,对我们有何用?” 元满大声吼道:“那就不要说得像我们在做好事一样啊!我们明明就是在利用他!” 被他吼了,邱三九却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她想表达开心,无奈做不到,只能靠旁人意会。 元满知道她在表达喜悦,可他将这喜悦会错了意,所以更加生气了:“如果我姐没离开,我就一定会从瘴林走出去!我才不要和你们待在一起!才不要!” . 进了瘴林,容凡提着灯,费力地在漆黑的林子里寻找昨日做下的标记,元简循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牢牢地将他锁定。 走到半路,容凡乍然察觉到被他忽略的一件事,他转头便问道:“元大哥,你给我吃了退热的药?” 元简循的身形隐匿在一片漆黑的林间,他略带笑意地说道:“不是我,是小满。” 元满? 容凡一怔,所以饭菜里头有药? 他今夜不再发烧,神思和白日里一样清明,这是他许久没有体会到的感受。 不再多想,容凡继续埋头寻找标记。 . 如他所想,青在言在林子的另一边候着。除了他和李殊,还有两个面生的男子,因为不知何时容凡才能成功将药带给青在言,四人在对面的林子里扎了帐。 容凡走到瘴林外边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青在言,而是在和青在言的两个下属不亦乐乎地玩牌的李殊。李殊仿佛完全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的自觉,玩得还挺开心。 青在言坐在帐子外头,垂头发着呆。容凡腹诽,林子里毒虫多,扎了帐却不在里头好好待着,青在言真的很不让人省心。不知李殊带来的药还够不够。 容凡走出瘴林,浓郁的瘴气终于在他身前化开。青在言率先察觉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之中,他精准地看见了提灯的容凡。 “我拿到解药了。”容凡隔着山沟,笑着对青在言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地,另外三个玩牌的男人顿时朝他看过来。 “你这么快就出来了?!”李殊第一个大喊,他扔下手里的牌,激动地从帐里跑出来,“想我李殊何其走运,竟能遇上全须全尾进出瘴林、还能成功求到药的奇人!” 容凡无奈地一笑,他踩进山沟,朝还未回神的青在言走去。 元简循没有跟着出来,他站在瘴林之中,被层叠的瘴气掩盖,外头的人看不到他,他也没有办法阻止容凡离开。 但是他并不认为容凡会选择离开。 元简循看得出来,容凡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愿意作出承诺的事情,就一定会履行,就算这件事讨不着任何好,就算这件事无利于他本身。 . 走到青在言身前,容凡把怀揣的药包拿出来给他:“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你带来的人应该身手都不错吧?” 青在言怔怔地接过药,容凡要缩回手,又被他一把捞住。 “你给你自己求药了吗?”青在言问。 容凡道:“求了。” 青在言终于笑了,他紧紧攥住容凡的手,发觉容凡今夜没有发热之后,更是喜出望外,他道:“太好了!我们即刻启程回贤云州!” 他迈开步子,却被容凡的手扯得无法前行。 反头看去,容凡岿然不动。 “……为什么不走?”青在言的嘴角还未放下,眸中满溢的欣喜就要将容凡淹没。 容凡啃起嘴角。 怎么办,他开不了口,他无法直面青在言的失望,尤其这失望将由他一手造成。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走?”青在言的声音不自觉放轻,唯恐惊扰了容凡与他回青云宗的决心。 事与愿违,沉默半晌后,他还是看见容凡摇头了。 青在言眼里的欣喜如潮水般退去,转瞬间只剩下茫然无措。 “你这是……何意?”青在言嘴角慢慢放下,说话时不自觉轻轻颤动,“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容凡渐渐垂下头。 “不然,等我将解药带回去,我就离开贤云州,我们去别的地方,去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你愿意吗?”青在言急切地说道。 “不行,”容凡解释道,“我身上的毒是元易行种下的,不容易解,他们答应给我解药,但制药需要时间。” 青在言赶紧说道:“无妨,我会派人在这个地方候着,你何时出来都有人带你回贤云州——” “不用了,我的解药,需要很久很久,久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容凡说道,“你不要派人在这里等我,没有必要。” “……你说什么?没有……必要?”青在言抬起容凡的下巴,他注视着容凡的双眼,忽然读出了对方真正想表达的,他艰难地问道,“容凡,你不愿意和我回去……是么?” 容凡移开了目光。 “你真的为自己求药了么?”青在言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嗓音滞涩无比,他没有流泪,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难过,还是在愤怒,“你是不是在骗我?!” 容凡还是沉默。 青在言从未这般无力过。 比起容凡不与他一起回青云宗,容凡不去为自己求药这件事,才更让他绝望。 ……为什么只有容凡能进瘴林呢?为什么可以进瘴林的人,不是他呢?! 长久的无言,让容凡更加无法直面青在言的神情。 青在言倏地松开了他的手,足尖一点地,决然地落在了山沟对面。 “别——” 容凡的心猝然一坠,他即刻施展轻功,灯笼掉落原地。 视野内是无穷尽的黑暗,许是老天眷顾,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容凡已经拽住了青在言的衣角,想也没想,他将人猛地摔进了自己的怀中,用力环抱。 强烈的心悸让他说不出一个字,他将头埋在青在言的颈窝里,重重喘息,宛若劫后余生。 …… 青在言与瘴气只差毫厘! 青在言差点就死了! . “不要命了!”李殊反应过来,赶紧去将灯笼拾起,并忍不住喊道,“你疯了吗?!以为那里是谁都能进的地方吗?!知道每天死在瘴林边的人都有多少吗?!真是的!” 青在言的两个下属见容凡成功拦下青在言,皆狠狠地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是无尽的后怕。 容凡手脚发软,四肢无力。 青在言任他紧抱,却没有任何动作回应他。 冰冷的手脚逐渐回温,良久过后,容凡说:“我没有骗你,我给自己求药了。” 青在言没有言语。 “万尸林人体内的毒自小便种下,下毒之人又是千足蛇出去的元易行,解毒自然不是易事。”容凡慢慢放开青在言,换他直视青在言的双眼,说道,“你若不信我,自有人能帮我证明我所说不假。” 青在言这才抬眸看他。 “元大哥?”容凡回头唤道。 瘴气之后传来回应,“怎么?” 容凡说:“我的解药,是不是需要很久才能做出来?我不能现在就出瘴林,对不对?” 元简循应声:“是这样。” 容凡转过头,再次看着青在言,说道:“你听见了?我没有骗你。” “请问阁下,大抵需要多久才能做出他的解药?”青在言冲瘴林喊道。 容凡怕元简循回答“一年”。他不能让青在言得到任何确切的时间。 早知道他应该先和元简循对好台词的。 “说不准。”元简循说,“要解他体内的毒,实非易事。” 容凡心下微微一松。 “千足蛇不是能做出益寿丹么?”青在言倏地说道,“要我怎么做,阁下才能给我一颗益寿丹?” 容凡一愣,完全没有想到这茬儿。 元简循说:“要想起效,须得对症下药。江湖传言益寿丹可起死回生,事实却并非如此。” “阁下可否随我一同回宗?”青在言说,“无论什么条件,阁下都可以说出来。我也定会护阁下周全!” 青在言的执着让容凡已不忍再看他。 元简循笑了一下,说:“我出不去,正如你进不来。” . 青在言一点一点收回视线。 他的手里还攥着药包,可这药包仿佛就要灼伤了他的手。 似乎连接他与容凡的那股绳,正被一丝一丝地抽成线,就要从中断开。 青在言的思绪如同一团理不清的乱麻,错综复杂又内容饱满,可偏偏梳理不通,难成字句。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容凡。 他心有惴惴,唯恐这是他与容凡相见的最后一面。 “容凡,你对天发誓,发誓你求药了。”青在言说。 “你不是向来不信这些么?” 青在言执意道:“你发誓,我会信你。” 容凡举起手发誓:“我为自己求药了。” 青在言便不再开口。 第92章 险地 容凡决定结束这场告别,“好了,这里毒虫太多,你们早些回去。这副药一共有三剂,让宗主每夜子时将药喝下,不要推迟或提前,更不要有所遗漏。” 青在言轻轻颔首。 容凡佯装轻松地拍了拍青在言的肩膀,说道:“那你赶紧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便往瘴林走去。 “容凡——”青在言喊道,“我会一直等你!你服下解药之后,一定要来找我——” 容凡背过身挥了挥手,“我答应你,放心吧。” . “不多说几句?”元简循意外道。 容凡径直往前走,无需仔细观察也能看出他的魂不守舍。 “把解药带出去就行了,不必多说。” “他就是青敬山捡来的儿子,青在言?”元简循道。 容凡停下脚步,转过身紧盯元简循:“你怎么知道?” 元简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不用防备我,这很容易猜。青敬山的身体生不出孩子,青云宗的少主当然就不是他亲生的,除了青在言,外面还能有谁如此记挂青敬山的身体?一来二去,那人肯定就是青敬山收养的儿子了。” “你对瘴林之外的世界很了解?”容凡问道。 元简循说:“偶尔能听见一些消息。不过我倒是好奇,青云宗的少主,怎么会与万尸林的人感情甚笃?” 容凡挪开目光,把手里提的灯递给元简循。 “嗯?”元简循莫名其妙地接过灯笼。 “来的时候为了找到他们,跟着标记绕了很多路,回去的时候就没必要跟着标记了。”容凡说,“你认识路,打头走吧。” 元简循自知容凡不愿深说,便没有多言,提着灯走到容凡前头去了。 . 有了元简循的带领,二人花了比来时少一半的时间就回到了元家。元满嘴上抱怨说不做饭,结果还是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虽然不是大鱼大肉,但对于普通的人家来说也足够丰盛了。 元满跟个空巢小孩儿似的孤零零坐在饭桌旁打盹,邱三九则不知去处。 “我把你们俩的饭都盛好了,直接坐过来吃吧。”看到二人回来,元满蔫蔫地说道。 “谢谢你,你好厉害。”容凡比元满的语气还蔫一些。 元满哀怨地说道:“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用做这么多菜。” 容凡拒绝被道德绑架:“不是为了我,是你爹的吩咐。” “……桌上都是药膳,你要多吃。”元满说道。 元简循坐到主位,同样一个劲儿的叫容凡多吃。 要不是知道他们别有用心,容凡真以为看见了好友家的长辈。 元满撑着下巴打量容凡,忽地说道:“外面的人都跟你一样笨吗?” “你为什么说我笨?”容凡没什么食欲,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元满顿时拧眉说道:“多吃一点!” “对不起,我吃不下了。”容凡说。 元满瞪了元简循一眼,又对容凡说道:“你不多吃一些,之后有你受的了!” 容凡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叫元满的气无处可撒。 吃过饭,元简循再次钻进了里间,元满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小脸垮着。容凡往里间的方向看了眼,问道:“你不用给九娘留些饭菜吗?” “她吃不吃和你有什么关系?”元满反问他,“有这个心思,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容凡收声,和元满一块儿将碗筷收拾好端进厨房。元满这小孩像吃了炮仗,一开口说话就全是火药味。 元满见他动作还算麻利,不客气地指使道:“去打桶水来,把锅碗瓢盆都洗了。” “好。” “我说你笨,你还真的笨!你被人卖了都会给别人数钱吧?”元满没好气地说道。 容凡抬起头,严肃地说道:“不要这么没礼貌,你已经骂我好几次了。” 元满翻了个白眼。 “你为什么一直骂我笨?” 元满看容凡确实认真起来了,才嘟囔着说道:“你有逃走的机会,为什么不走?我告诉你,千足蛇没有人心善,我爹娘让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利用你!” “你就很心善啊。”容凡抬了抬眉。 “……我白跟你说了!”元满气得一骨碌蹲了下去。 容凡撸起袖子,将灶房的三个木桶都拎到了井边。 元满赶紧起身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虚弱的身子会被木桶带着掉进井里淹死。 “不放心我啊?”容凡反头问他。 元满不说话,指着井口示意容凡专心。 “我就说你很心善。”容凡偏偏一心二用,他一边放着井绳,一边说道,“以前有人来过元家么?” 元满摇头,飞速说道:“放心,你是第一个来我们家的人,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所以我爹娘一定会物尽其用的。” “好可怕。”容凡打了满满一桶水上来,站在井沿的身子稳的不能再稳,这才让元满放下心。 “哼,现在知道怕了?”元满说,“想跑就跑吧,只要你武功高强,这里没人拦得住你。” 元满不曾注意,容凡背在身后的手剧烈地发着抖。 他怕水,但是一个木桶就有元满半个身子高,他更怕元满掉下去。 . 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元满带着容凡进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空的屋子给你了,这一年你就跟我一块睡。”元满指着自己的床,想了想又说道,“你睡里头,我睡外头。” “好。”容凡每次都是睡里头。 床不算宽,所幸元满的身板小,不然睡得真有点憋屈。 洗漱完,容凡倒头就睡。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觉,睡很久很久。 可元满不如他意,对于容凡,元满嘴上虽然不客气,心里却隐藏了巨大的好奇。 “容凡,你和我姐是怎么相遇的?”元满推了推容凡的肩膀。 容凡靠着墙,拉高被子盖住了整张脸,元满扯下被子,又说:“不要这样睡,我怕你睡死了。” 容凡三言两语概括完假扮新娘的故事,元满如痴如醉地听完,啧啧个不停,说道:“我姐的鬼点子很多吧?” “嗯。” “以前她还在这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喜欢和我姐玩,因为我姐最聪明。”元满不无骄傲地说,“现在江湖上肯定很多人认识她,她那么厉害。” 容凡说:“确实很多人知道她。” “我姐一直住在雨凉州吗?” “我也不清楚。” “雨凉州怎么样?” “雨凉的东西挺好吃的,以后你可以去尝尝。”容凡想着艳鬼能出去,元满自然也能出去。 谁知元满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出不去,一辈子都出不去。” 容凡疑惑道:“你姐不是能出去吗?” 元满翻了个身,背对容凡说道:“就是因为她出去了,所以我才不能出去。” “为什么?” 元满没有隐瞒,说道:“要出去的话,每家只能出去一个人。我姐出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所以我们家就没有人可以再出去了。” 他语气中的落寞难以掩饰,一部分是因为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瘴林之外的世界,另一部分,则是出于对姐姐的埋怨。在千足蛇里,有一些人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姐姐就是如此。可是,他们姐弟二人向来感情甚笃,姐姐怎么可以那样突然、那样决绝地离开? 容凡猜测艳鬼和她爹娘不和,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千足蛇每个家庭只能出去一个人的规则。 “如果你也出去了,会怎么样?” 元满收敛方才外泄的悲伤,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容凡认为元满的话很有道理。 千足蛇的规定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穿书穿到万尸林余孽身上的原因,容凡下意识就对和万尸林以及千足蛇有关的事物存有好奇心。除此之外,他总有一种直觉,不管是万尸林也好,还是千足蛇也好,都没有传闻的那么简单。 可惜容凡在看原著的时候不太用心,偶尔用一下心还只记住了娃娃亲的暗号,虽说保住了他的项上人头,但是此外他一点儿穿书的优势也没体会到。 许是因为他不出声,元满不自在地说道:“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因为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容凡笑了一下,“你们的事确实和我没有关系。” “我……我是觉得你太笨了,才那样说你的。”元满转过身,有点不自在地说道,“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也该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为什么不逃走呢。” 容凡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问。”元满的态度比刚才好了一些。真是一个嘴毒又心软的孩子。 “你娘好像没吃午饭和晚饭,她不会饿吗?” “这和你有什么——”元满说到一半立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改口说道,“她……她做事的时候不要去打扰她,你要叫她吃饭就倒霉了。” “哦?” “她会用药害你、毒你,让你想死都死不成,这样就没人敢叫她吃饭了。”元满平静地说道。 “就算是你爹也不行?” “不行,他又没我娘的本事!元易行都是从我娘这里偷师的呢!”元满说到这件事莫名有点骄傲。 “所以比起你爹,你娘应该更想要我留在这里,对么?” “对啊,我爹就是给她打下手的……”元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知从哪掏出一颗药丸,作势要塞进容凡嘴里,被容凡抓住手腕轻易躲过。 元满挣脱不开,气急败坏道:“你在套我的话!” 容凡把药丸从元满的掌心里抠了出来放到一旁:“我们不是在好好聊天吗,怎么突然就要给我下药?” 元满说:“你分明一直在套我的话,叫我怎么不生气!” 容凡没有反驳,道:“元易行出去成立了万尸林,其实在万尸林成立之始,千足蛇就有时机阻止后来那些事的发生——但是千足蛇却没有这样做,我想这或许有其他可能性在里面。” 元满不理他了,可能因为他年纪尚小,对过去的那些事了解不多,也可能是容凡思考的内容触及到了千足蛇不能为外人道的隐辛。 容凡并不是想和元满聊这些,他一边说的过程中,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只要逼脑子飞速运转,他就可以暂时忽略心底的阴霾。 元简循和邱三九要留他在千足蛇,无非是要利用他这具万尸林余孽的身体做实验。 千足蛇当年偏偏等元易行酿成大祸之后才隐匿于瘴林,其中缘由真就如传闻所说的那般么? 第93章 噩讯 李殊踉跄几步才站稳身体,他揉了揉被拽疼的胳膊,说道:“我一眼就看出你们二位公子的身份不凡,见那位公子顺利进入瘴林之后,我就没想着能回去,叫你手下的人不要对我这般粗鲁。” 青在言没有理会他,一行人已经走上了回罗州城的主路。 落在最后的,就是失魂落魄的青在言。 两个下属面面相觑,紧张地关注着青在言的精神状态。 青在言心知自己应该尽快恢复理智,作为青云宗的少主,他回青云宗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安望岢和江时吟检查药材。并非是他不信任容凡,只是他做事的顾虑永远都要比别人更多一层,不敢在这紧要关头出事。 容凡安定的神情,许下的诺言,凡此种种,都反让青在言心有惴惴。 回程路上,一行人夜以继日,鲜有停歇。 青在言没有选择从主路进入贤云州。 李殊是个见多识广的,纵使还不曾见着青云宗的牌坊,心里也有了个模糊的猜想。此路去往贤云州,贤云州的大宗门里,除了门派弟子皆绑缚玄色抹额的酉钱山庄,就剩下流阳宗和青云宗。他猜想,青在言定是其中一宗的位高权重之人。 不过他向来会看人眼色,知道当下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也就安安静静地跟着青在言。 青在言的黑衣下属到了贤云州的地界之后便消失不见,李殊全身上下的本事都离不开药材,瞧着青在言的面色一日差过一日,尽管他心里恐慌性命不保,也只能束手无策。 敏锐如李殊,进了贤云州后,他很快发觉州城内的气氛有些许不对。 路上行人稀少,但两旁茶楼饭馆里却人头攒动。 可见这里近期定然有大事发生。 他一个外地人都能够察觉到的事,青在言只会比他更早发觉。 时间紧迫,青在言分不出心思去某家茶楼或饭馆打探情报。 李殊有心想八卦,也得顾忌青在言的心情,只好走路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己所能捕风捉影,获知八卦的一鳞半爪。 功夫不负有心人,赶着路,还真让李殊听见了路边人的交谈。 “不曾想,也不敢想,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居然……” “光风霁月?怕是难说啊……” “常言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如今的传言将他一生的功绩全都抹杀了,依鄙人之见,终究是过分了些。” “你也说了,君子论迹不论心,他那样的人,算得上君子么?!” “是啊,谁能想到,受万人敬仰的青云宗宗主,竟然是个阉人!” “啧啧啧,这岂不是说,万人用几十年时间去敬仰了一个太监?” “天爷啊,传言是真是假?谁能有本事把青云宗的宗主骟成阴阳人啊?!” “青敬山是个阉人,那他怎么有的儿子?” “这事谁知道啊!” “连宗主都是个不阴不阳的阉人,青云宗练的功法不会也……” “之前没听说啊,我侄儿还在青云宗,你要这么说,两个月前中秋之时我侄儿回来了一趟,好像还真有点……” “哎呦!你侄儿肯定是练了什么不男不女的功法——” “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嘴上都积点德行不行啊?还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当年万尸林肆虐江湖之时,若是没有青敬山,我们能安稳活到现在么?” “凶我做什么呀?我又不是贤云州人,青敬山当年做了什么与我何干?又没保护到我的周全。” “诶诶,过分了,真的过分了,都别说了!” …… . 青敬山是个阉人?! 青敬山死了?! 两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将李殊的脑子砸懵了,难怪百姓都挤在茶楼饭馆之地,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够各路人士咀嚼品味很长的时间了! 很快,李殊回过神来,毕竟事不关己,有关青敬山的这两道消息,除了带给他一开始的震惊之外,更多的则是汹涌的猎奇之心,若不是有青在言在旁,他定要奔入随便哪一家茶楼饭馆,毫不停歇地与众人说上个几天几夜。 他脸上的猎奇之色还未来得及收敛,脑子就先反应过来。 若身旁那位公子是青云宗人,岂不是—— 一直走在前头的人呢?! 李殊猛地回过头,只见青在言已经落后他三步之遥,呆立原地,瞳仁涣散。 “……”李殊张了张嘴,不敢说一个字。 这般反应…… 恐怕这位公子就是青云宗人了。 再听到周围百姓的话语声,李殊非但不敢升起八卦的心思,反倒想给那些人一一下哑药。 命悬一线之感此时此刻空前绝后的强烈。 就在此时,两位黑衣下属去而复返,皆绷紧了神色,可眼底却泄露出了他们的慌张。李殊听不见他们对青在言说了什么,只看见青在言呆愣半晌过后,肩膀陡然塌了下去,手中的药包重重摔落在地。 李殊不敢上前去听他们三人的对话,看着青在言的反应,他控制不住地想到—— 会不会是这药白求了? 会不会…… 青在言想要救下的人,就是青敬山?! . 半个月过去,容凡的每一餐都吃得很丰盛,身上的肉也慢慢长回来了,虽说一连半个月都不再发热,但他的精气神却并未有所好转。 一眼看过去,依然会让人觉得他活不长了。 容凡在元家的日子过得悠闲平静,丝毫不知矣南的江湖陡然之间变了天。 这些日子,容凡观察着元满的家庭,元简循和邱三九日常不见踪影,元满这小孩平日里的爱好就是做各种各样的毒药来霍霍蚂蚁。 此外,元满看出容凡对里间的好奇,再三警告容凡不要对里面感兴趣,也千万不要踏进里间一步。 他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容凡的视线就时不时扫向里间。 不过暂时来说,容凡不会单纯因为好奇就往里间去。 他最奇怪的,是从来没有见过邱三九出来吃饭,也不曾见过元简循或元满送饭进去。只是元满不喜欢他问起邱三九吃饭的事,所以容凡选择将这些疑问藏在心里,省得这小孩又像被点了炮仗似的。 “那天你和张午说,你娘去给人家说媒了,是真的吗?”容凡问道。 元满说:“不是我娘,我娘只是跟说媒的人一道。” “你娘会去给人说媒吗?”容凡问。 他完全想不到,邱三九这种沉迷于科研的人会去给别人说媒。 “不然张午怎么会信我说的话。”元满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不要妄想从我这里打听我娘,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容凡点头,换了一个话题:“张午他家有人离开瘴林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 容凡淡淡看着元满。 “……他们家没有,张午是否告诉过你,他要拯救众生?” 容凡点了点头,“我以为他在说笑。” “不是说笑,在千足蛇,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他们这辈子都不会走出瘴林,他们要在这里做出各种各样的药——你又在套我话了,我不跟你说了!” 元满警惕地走远,决定不再搭理容凡。 容凡总是一副生也好死也罢的模样,为什么还对他们千足蛇的事情多加打听? 元满思维快速发散。 容凡是万尸林的余孽,那就是和元易行有关的人。 容凡对他们千足蛇如此好奇,莫非是想步元易行的后尘? 抑或是知道了什么,想从他这里挖掘出千足蛇和元易行的过往? 元满撇了撇嘴,反正他自己对过往的那些腌臜事都不甚了解,无论容凡多么费心从他这打听,也打听不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 这天晚饭之后,容凡终于看见邱三九从里间出来。 容凡几乎不记得邱三九说话的声音,只记得初见的那日,邱三九平淡的表情,欲扬不扬的唇角,似笑非笑,却隐有古怪。当下她还是同样的神情,容凡比对着记忆,他忽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一模一样的表情,没有丝毫偏差。 邱三九像一个假人。 容凡回忆,初见那日邱三九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 那时元简循在和他谈求药的条件,邱三九在一旁走过,极轻极淡地留下两个字—— “一年。” 于是,元简循才和容凡说出要他留在元家一年的条件。 所以这是不是说明,这条件完全是邱三九的主意,只有邱三九一人需要容凡留下作她的实验品? 元满说过元易行曾经从邱三九这里偷师,有没有可能,万尸林不仅仅是元易行的手笔?或许也和邱三九有关? …… 想远了。 . 容凡看着朝他走来的邱三九,打了一声招呼:“九娘。” 邱三九没说话。 元满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他道:“才半个月过去,容凡还体虚着呢,不能再等等吗!” 邱三九摇了摇头。 “死了怎么办!” “不会死。”邱三九说。 元满胸膛起伏了一阵,而后他腾地一下起身,神色郁郁地去了灶房,拿了碗和小刀回来。 “容凡,你坐下,”元满拖来一个凳子放在容凡身后,又道,“把手给我。” 邱三九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元满。 容凡了然,不紧不慢地坐下,撩起衣袖,露出一截有黑荆棘文身的胳膊。 邱三九的目光顿时被他的胳膊吸引,容凡瞥了她一眼,邱三九眼神发直,嘴角依旧是不变的弧度,给人的感觉有种莫名的诡异。 “要削掉我的肉吗?”容凡问,“可不可以把我的文身给剜了?” 元满沉声说道:“不要你的肉,只要你的血。” 容凡的眼底划过一丝遗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3章 噩讯 第94章 放血 小刀缓缓划开了容凡的胳膊,霎时间,鲜血如注涌了出来,元满另一只手端碗接住,不浪费一滴血。容凡面不改色,他平静地看着原本空空如也的瓷碗逐渐被鲜血填满,体内的热量也跟着渐渐流失。 邱三九拿了一条布带,缠紧了容凡的胳膊,又在伤口之上用手指点了点。 “一碗就够了?”容凡问。 “就算你不怕死,难道你都不会生气的么?”元满把碗给了邱三九,又把容凡的胳膊举高,先是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擦干净顺着胳膊流下去的血痕,再拿了几根长针扎在胳膊上。 “我有点冷。” 元满取来一件棉袍盖在容凡身上,接着说道:“这几天多吃一些……半个月之后需再取一碗。” 容凡点头。 邱三九一言不发地端着碗进了里间。 元满看了看容凡,又挪开了目光。他挠挠头,愧疚与尴尬让他装模作样地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容凡,你答应留下来的时候肯定没想到我们要放你的血吧?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哼,后悔也没用,早就告诉过你叫你离开这里,你偏偏不走。” 容凡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道:“这几根针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来?我手举累了。” 元满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继续举着,没我的吩咐不要把手放下来!” “好吧。”容凡说道。 “你现在也可以逃走,万尸林的人不是很厉害么,你要是想逃,没人拦得住你。” 容凡无奈地说:“我不想逃啊,我想留下来,和你做朋友。” . 两日之后,容凡再次看见了张午。张午着急地拍着元家的院门,元满埋头在院子里琢磨毒药,听见拍门声也无动于衷。 “要去开门吗?”容凡询问道。 “随便你。”元满头也不抬,对那摊半死不死的蚂蚁全神贯注。 容凡便走出去将院门打开。 看见来人是容凡,张午冷不丁怔住一瞬,之后才惊讶地说道:“容凡?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只有在这里待够一年,才能求到药。”容凡一点没隐瞒。 闻言,不远处的元满登时瞪大了眼,他紧张地抬头看了看张午的神色,生怕张午有了其他联想。 张午复杂地看了容凡一眼,显然并不赞同容凡的做法,但是明显他现在有比这更为在意得多的事情,所以他又急忙问道:“怎么不是小满来开门?” “他在霍霍蚂蚁。”容凡说。 张午忙不迭扒开容凡,往院子里跑,容凡则气定神闲地站在院门边。 “小满!”张午喊道。 元满一脸天真地抬起头,疑惑道:“小午哥,发生什么啦?” 张午三两下擦去脸上的汗,说道:“九娘呢,是不是又出去说媒了?” 元满摇了摇头:“没有呀。” “小满,你带我去找九娘好吗?!”张午着急地说。 元满有些为难道:“我也不知道我娘现在在哪,小午哥,你遇到什么困难了,你先跟我说,回头我再转告我娘。” 张午咬了咬牙,说道:“澜澜不见了,我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找着她!” 元满奇怪地说:“澜澜姐前些天不是还和你一起采药了吗?” “嗐呀!”张午急躁道,“上次你说九娘去给人说媒去了,她就是想叫澜澜和她那个外甥凑一对!你想想看,九娘的外甥那情况,澜澜怎么可能嫁给他!现在除了邱长老的地方我不敢进去,也不敢问,四处都找不到澜澜踪影,小满,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元满歪头思索,恍然大悟:“小午哥,你是以为澜澜姐和我表哥在一起?” “要是自愿在一起我又能说什么?”张午气恼道,“但是澜澜分明不愿意,她不肯嫁!不行,我不能再和你耽误下去,我要去找九娘,她有没有和你提过她要去许姨家?” “唔……”元满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 张午重重叹了口气,袖子一甩转过身要离开。 元满把人喊住,说:“小午哥,你等一等!” 张午皱起眉,着急地看着元满。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澜澜姐跟你关系那么好,肯定会跟你说的呀,”元满说道,“小午哥,你说……澜澜姐会不会是……出去了?” “出去了?!”张午惊疑不定,“小满,你是说,澜澜她出去了?!” 元满急忙说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随便一猜,小午哥,大姨娘那里不能随意进去,你千万别犯傻啊。” 张午心乱如麻,他立在原地思索半晌,接着重重一跺脚,终究还是飞奔了出去。 . 容凡沉默地靠着门沿听完二人的对话,见张午已经跑没了踪影,才缓缓说道:“九娘就在里屋,你为什么不告诉张午?” 元满烦躁地“啧”了一声,先是抱怨道:“他总是来打搅我制毒!烦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算是回答了容凡:“我要是告诉他,以他那样子,岂不是要进里屋找我娘了?” “他进去会怎么样?”容凡问。 元满抬眼冷漠道:“你已经套不到我的话了。” “我只是很好奇。”容凡耸了耸肩,又说道,“澜澜,是张午喜欢的姑娘吗?他们二人两情相悦?” “我不懂那些情情爱爱。” 容凡坐在元满身旁的矮凳上,说道:“九娘想要张午喜欢的姑娘和她外甥在一起?” “不是我娘,是宁澜她娘和我大姨娘想他们俩在一起。” 显然这些八卦在元满的眼里涉及不到任何重要信息,因此他才会愿意和容凡解释这些。相处半个多月,容凡发现,只要不是对于元满来说要紧的事情,其他的如果容凡想知道,他都会说给容凡听。 元满是个小话痨,说起来就不带停的。 容凡猜测他一直在元家以外的人眼里扮演乖小孩的角色,很少真正和别人聊天。 元满总与他说起自己的姐姐。元白离开瘴林之后,元满几乎就没有走出过元家的院子。 “我大姨娘在许多年前就觉得宁澜与她儿子非常相配,那时候还想给他们俩定娃娃亲,只不过宁家人没答应。前些日子又不知怎么了,宁家人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来二去就要把他们凑一起了。” “所以宁澜真的在邱长老那里?”容凡问道。 元满想也没想就否定道:“绝对不在。” “为什么?” “我大姨娘应该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如果宁澜怎么说都不肯嫁,我大姨娘也不会执着于这门亲事。”元满说道,“若强逼宁澜嫁过去,未来宁澜一定不会心甘情愿地伺候她儿子。” “伺候?”容凡奇怪,“她儿子残废了?还要人来伺候?” 元满表情莫名,“不能告诉你。” 容凡问道:“所以你后来又对张午说,宁澜出去了,意思是宁澜出了瘴林?” “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元满说,“宁澜和张午不一样,张午觉得在千足蛇可以拯救众生,但是宁澜和我姐一样,如果不是舍不得家人和张午,她早就跑了。” “原来如此。” 元满他站起身,双手小心翼翼地拿着一片叶子放在眼前端详,叶子的中心有一小坨黑绿的泥巴似的东西,元满全神贯注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身体逐渐兴奋地发起抖来。 容凡直起身,给元满让了一条路。 元满路过他的时候,把叶子凑近容凡,想要吓吓他,容凡只挑了挑眉,说:“看上去毒性还行。” 这句话比成功吓到容凡还让元满高兴,他给了容凡一个赞赏的眼神,道:“一起看看吧。” 容凡笑着跟上元满的脚步。 . 元满蹲在院子的角落,用糖块引来了许多蚂蚁。 蚂蚁死得很快,不仅死了,尸体也溶成一滩黑水。 元满开心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地对容凡说道:“现在只是蚂蚁,以后必须要用其他东西来试试我这毒药!” 容凡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原来元满的兴趣根本不是霍霍蚂蚁,他只是让蚂蚁做他的第一批小白鼠。 以后会是什么? 小猫?小狗? 再之后呢? 会不会用活生生的人来试毒? …… “小满,你做这些毒药的目的是什么?”容凡问道。 元满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没有察觉容凡陡然严肃下来的神色。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目的?我没什么目的,做毒药我就会开心!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想用它杀人吗?”容凡道。 元满乍然愣住,他抬起头,莫名其妙地问道:“我为什么要用它来杀人?” 容凡说:“你说以后必须用其他东西来试你做的毒——之前是蚂蚁,现在你对蚂蚁不满足了,以后是猫狗,过段时间你同样会感到不满足,那么再之后呢,你岂不是会想要用人来试你的毒?” 容凡的语速不急不缓,语气依旧平淡,可元满的直觉告诉他,容凡好像生气了。 “我……我没有想过用猫和狗来试毒,我只是觉得我的毒用在蚂蚁身上,太浪费了……”元满说,“连猫狗我都不曾想过,更何况是人呢?” 容凡一直觉得元满虽然偶尔嘴毒,但确实是个心软的小孩,哪怕对方亲手给他放血。 所以他不希望元满为了制毒走火入魔,丧失人性。 第95章 围城 元满从未见过容凡生气。之前他说话很不客气的时候,容凡都不曾生气过,后来他亲自割容凡的胳膊放血,容凡也没有生气。在元满的心里,容凡是一个随和的人,尽管好奇心很重,喜欢套他的话,但确实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容凡的情绪,似乎比常人少了些深刻,多了些淡漠。 元简循生气,元满一点都不害怕。如果邱三九没有那样高超的本事,那么邱三九生气,元满同样不会感到害怕。 可是,元满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因为容凡生气而感到惊惶。 . 元满再三和容凡保证,他绝对不会用人来试毒,别说是人,他连用猫狗试毒的想法都断然不曾有过。 容凡不再怀疑,只是问道:“你接下来要用什么试毒呢?” “我去抓别的大虫子。”元满说。 “抱歉。”容凡很快说道,“我误会了你的意思,对不起。” 元满咬着唇角的死皮,他接受了容凡的道歉,但他并没有蹬鼻子上脸骂容凡冤枉了他。 因为他沉思良久,虽说他现在没有用猫狗和人来试毒的想法,但保不准以后就有了。 着实是不该有的想法。 容凡警醒了他。 . “毒也试完了,而且看样子毒性很强。”容凡的状态转换得相当快,片刻间他又是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样,完全不存在刚才误会人的思想包袱,“我们再续上刚才的话题好了——你说宁澜和张午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元满说:“宁澜讨厌这里,讨厌说要拯救众生的所有人。” “为什么她会如此?” 同样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宁澜讨厌千足蛇,而张午却觉得在这里能够实现他的远大理想? “不告诉你。” “那我换一个问题,”容凡说,“宁澜的爹娘和你的爹娘,是不是相像?” “……”元满顿时阴沉沉地看着容凡,说道,“不准你乱猜。” 容凡微微颔首。 心里有了个大概。 他换了一个稍微轻松一些的话题:“你们这里的人,是不是出去都不会再回来了?你姐是,宁澜也是。” 元满不情不愿地轻轻点头。 “你们这儿的规定可真奇怪。” “不要乱猜。”元满说,“不是什么规定,是他们自己不想再回来。如果我出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容凡若有所思。 当年千足蛇隐匿瘴林是自愿吗? 有没有可能,千足蛇是不得已被迫躲进瘴林里的? 这里其中的一部分人逃离瘴林的欲|望异常强烈。 为什么呢? 容凡想起他刚进瘴林时,遇见过的张午那群年轻男女,他们和外面的年轻人没有差别,很有活力,一路嬉笑打闹,好似没什么烦恼。 张午的父母只是不愿意牵扯出因果,谈吐方面实难看出异样。 元满看上去很正常,他仅仅是一个以制毒为乐趣的小男孩。 所以容凡来千足蛇这些天,遇到的可以视作是不正常的人,只有邱三九和元简循。从程度上来说,邱三九应该比元简循更不正常。 容凡隐隐认为,千足蛇里不正常的,绝对不止他们二人。 千足蛇那些规矩的制定者是谁?既然都成宗立派了,应当也有长老、宗主等一应职位。 通过之前元满和张午的对话,容凡知道了邱长老,也就是元满的大姨娘。 每一家只能出去一个人的规则是为什么? 如果说这里的某些人有逃离瘴林的欲|望,这条规则是否是为了掣肘那些想要逃离瘴林的人? 容凡忽然想起了被忽略的艳鬼。同样是千足蛇的人,艳鬼正常么? 艳鬼看出他要来万尸林求药,看出他活不长久,也许在为他妆扮之时,趁他不备给他诊了脉,故而猜出了他的万尸林身份。所以艳鬼在某一个时刻发现容凡是万尸林余孽,却还要助他进瘴林求药,那么对于容凡住进元家到被放血的种种,艳鬼绝对有所预料。 又或许,这才是艳鬼帮他进瘴林的真实目的。 . 巧了,白日里容凡听见了邱长老的名号,晚上他就见着了邱长老真容。 这天晚饭之前,邱三九从里间出来,今夜的气氛些许凝滞,容凡看这一家三口仿若严阵以待的模样,好奇会有什么人到来。 来人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她从大开的院门进来,迤逦行至院中,低垂眉眼,视线将元满制出的毒药一一扫过。 她的两边嘴角都向下撇,可确乎又是含笑的。 容凡不由得心想,好矛盾的人。 邱三九目视妇人走入院中,轻声道:“姐姐来了。” 元简循同样笑着招呼道:“长老,里面请。” 元满露出童真的笑容:“大姨娘来啦。” 邱长老的目光丝毫不曾分给容凡,好似这个屋里不存在容凡这一号人。 她对邱三九说:“老样子,你带我进去看看。” “姐姐跟我来。”邱三九颔首,又目不斜视地对元简循说道,“你进来掌灯。” . 等那三人的身影都见不着了,容凡轻声问道:“此人就是白日提起的邱长老?” 元满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因为她要过来检查我们家。”元满说,“你总是问的事,虽然我不想告诉你,但是……你要在这里住一年,你老是问肯定会把我烦死——长老每个月都会挨家挨户地检查,若是有人家里出去的不止一个人,他们心里就有数了。” “有数了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清楚。” 容凡垂下眼。 或许又是不好和外人解释的内容。 他不禁想起了那句经典的话—— 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不就是如此么,求药的人荡尽家财也想进来,千足蛇的人一旦出去了就不愿再回来。 容凡继续问道:“你们三人都在这里,她为什么还要去里间?你不是说那地方不能随便进去吗?” 元满说:“这不是我能管得着的。” “长老们怎么能确定他们来核对人数的时候不会遇到特殊情况,比如有人夜不归宿什么的。” 元满对容凡接踵而来的问题没有感到不耐烦,相反,他跟个小老师似的答道:“当然要定好日子了。每月廿五入夜之后长老们就会开始检查,这时候我们都要待在自己家里,不能出门。一旦被发现不在家,就视作是出了瘴林。” . 半个时辰之后,邱长老出来了,邱三九和元简循跟在她身后。 和来时一样,邱长老自动忽略容凡,但容凡这次主动说道:“邱长老好。” 邱长老的脚步停了一下,她的目光从下到上打量容凡,最后停在容凡的脸上,下撇的嘴角颤动了一下,她问道:“你是谁?” 容凡做了自我介绍,没有提及万尸林的身份。 邱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看了邱三九一眼,似乎对视之间她们就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邱长老问容凡:“你是为了求药进来的?” 元简循把容凡进来的缘由和方式简要说给邱长老听。 “小白帮你进来的啊……”邱长老沉吟片刻,“许久没有听过小白的事了,算算日子,小白如今已经二十八了,应该成婚生子了。只是我这个做大姨娘的,没能……” 邱三九倏地开口:“她都出去了,还想她做什么。” 邱长老叹了口气,悲哀地看着她:“同样都做了娘亲,我怎会不知你心里的愁绪,罢了,不说小白了,免得你再伤心。” 邱三九说:“我不会伤心。” 元满站在容凡身后,他伸手重重地掐了一下容凡的胳膊。 容凡立即抽回手,回头指了指元满。 元满抬眼瞪着他。 就怪罪他多事,非要主动和邱长老打招呼。 “你在这里住多长时日?”邱长老问道。 “一年。”容凡答道。 邱长老点了点头,仿佛对一个外人突然留在这里并不稀奇,要不是容凡主动喊了她,她会完全忽视容凡,一个眼神都不停留。 容凡心下了然,自己绝对不是第一个留在千足蛇的外人。 邱长老不再多说,显然对容凡的存在没多少兴致。 就在将转身离开之际,她的目光倏然被一抹诡谲的黑色图案吸引,图案只不经意地露出一个指甲盖的大小,但她笃定那个图案的整体模样不简单。 嘴角不自觉抽动几下。 邱长老收回了将要跨过门槛的腿,注意力回到容凡身上,她虽然没有表露,但容凡感觉得到,邱长老对自己的兴趣突然之间大涨。 容凡抿了抿唇。他故作不经意地抬了左手,要的就是邱长老如此。 “容凡,把你的左手伸出来我看看。”邱长老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说完就沉默地等着容凡的反应。 不说话的时候,她的两边嘴角比原先向下撇的幅度更大了。 邱三九神色未改,元简循袖子下的手渐渐握拳。元满咬牙,他只想给容凡来一拳。 容凡为难地看了看元家一家三口,仿佛在等他们为自己做决定。 “把左手伸出来,让我好好看看。”邱长老的嘴角又往下撇了些。 容凡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表情。 邱三九:“容凡,你给姐姐看。” 容凡这才伸出左手,邱长老的目光紧紧跟随他的动作,他将袖子往上捋,三分之二块黑荆棘文身暴露在邱长老的视线当中。 邱长老双手捧起容凡的左臂,低头一眨不眨地端详文身。这个动作持续了快半炷香的时间,她才渐渐抬起头。 “多吃一些。”邱长老拍了拍容凡的手,说,“一定要多吃一些。” 她的话音中多了方才没有的感情,很浓郁,很剧烈。 容凡读出来了。 那应当是对某种事物的狂热,一种古怪的、忘我的、极致的狂热。 第96章 奇井 邱长老才走出院门,元简循的脸色便赫然沉了下来。 他凛声说道:“容凡,你当真只是来求药的么?” 容凡颔首,道:“千真万确。”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做多余的事?” “何为多余的事?”容凡不解。 元简循说:“方才邱长老已经决定离开,却忽然看见你的文身,知道了你的万尸林身份,这不是你故意而为之么?再者,邱长老本没有注意你,你却要将她唤住,这难道也是无意之举?” 容凡咬了咬下唇,装作被误解后委屈的模样,他道:“不管元大哥信与不信,方才确实都是我的无心之举。我只是看到你们都与邱长老问好了,想着她来时我并不认识她,没有问好也不算过错。但她走时我已经知道她是邱长老了,再不问好,岂不是显得我不懂礼数?” 元简循冷笑一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就算容凡来到千足蛇别有用心,可是现在也晚了。 只是,若邱长老已经盯住了容凡,那对于九娘来说…… 元简循回头看向邱三九,见后者无甚反应,也不言语,便稍稍放下心。 邱长老走后,邱三九没有再出一言,她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桌上的饭菜已经没了热气。 “吃饭吧。”元满说。 邱三九转头回了里屋。 元满拉着容凡坐下吃饭,元简循盯着里屋的方向看了许久,忽然道:“容凡,千足蛇和外面不一样,既然邱长老已经对你有了兴趣,你……自求多福吧。” 千足蛇可不是只要你武功高强便能高枕无忧的地方。 . 夜已深了,元满侧着身子,背对容凡。从邱长老离开后到现在,他都没有跟容凡说一句话。 起初,容凡看出他生气了,还说了两句好话哄他,可他不给回应,后来容凡就作罢了。 容凡不怎么给元满消气的台阶,元满下不来,于是气焰更甚。 他都把容凡当成朋友了,他平时和容凡说那么多话,怎么容凡只对他说两句好话就不愿说了? 再说他为什么会生气这么久,还不是等着容凡主动解释招惹邱长老的理由吗。 可容凡什么都不说。 元满岂能不知容凡招惹邱长老实属故意,他以为他可以和容凡分享小秘密,但是容凡什么都不说给他听。 他不知道身后的容凡此时此刻有没有睡着,但他气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这么晚了,你还是睡不着吗?” 容凡淡淡的声音忽然在元满身后响起,他怔了一瞬,没有转身,只是用力地哼了一声。 “还在生气啊?” “哼。” “生我的气吗?” “哼!” 容凡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生气?” 元满的鼻子用力喷出两股气,他猛地转过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容凡那副无谓的神色,他的声音裹挟着怒火:“容凡,你知不知道大姨娘已经惦记上你了?!” 容凡道:“知道。” “大姨娘和我娘不一样!我娘手里的人起码还能活着,到大姨娘手里你或许都折腾不了三天!”元满抑制不住脾气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知道你是万尸林的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一点!” 容凡诧然道:“邱长老这么吓人?” 元满这孩子心思还是不够缜密,就这一句话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验证容凡之前的猜想。 元满道:“你真是嫌命太长了你!” 容凡笑了:“这句话说得很对。” “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和大姨娘说话啊!” “事情都发生了,你和我一起想想如何补救吧。”容凡说。 元满没好气道:“补救什么补救,大姨娘肯定不会让你好活的。” 容凡沉吟良久,为难地说:“可是我答应你娘每半个月放一次血,邱长老要是把我搞死了,我岂不是会食言?” “……”元满真的想吐血,“你到底懂不懂我在说什么?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命当回事?” “息怒。”容凡拍了拍元满的肩膀,“我要是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还能答应放血么。” 刚说完,他道:“你不如和我说说邱长老会怎么折腾人,叫我也好有时间想想对策。” . 元满一直没有告诉容凡,邱长老到底是怎样折腾人的。 过了几天,日子仍然风平浪静,好似那天在邱长老眼中看到的狂热只是容凡多想。 身体靠药膳补回了不少,容凡的精力逐渐恢复,不过他的话越来越少了。 元满是个孤独的孩子,他几乎不出门,也几乎没人来找他玩,除了偶尔抱有其他目的过来的张午。但是自那天之后,张午也不来了。 但是现在元满的世界里多了一个玩伴,尽管这个玩伴最多只能陪他一年。 明明每天都在用最好的药材为容凡补身体、健气神,可是,容凡像一只点燃的残烛,不论元满怎么做,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日渐暗淡、消逝。 元满不明白,九娘抓的药材,怎会没有起效? 元简循告诉他,容凡有心病,任凭药材多么精贵,只要郁结不消,便难以回天。这一年也不过是用药材吊着容凡的形,要想容凡真正恢复如同常人般康健,实是无法。 元满很郁闷。 有一天,容凡想出门,元满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这还是容凡住进元家之后第一次提出要出门。 “给我推荐一个好玩的地方吧。”容凡站在元家的院门口,左右眺望,右前方的路口有一户人家,左边往深了走是一条被踏平的山路,山路一眼望不穿,在青天白日之下竟显得有些阴森。 元满想了好一阵,最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随便走,反正走到哪里我都能给你带回来。” “我可以去你们的藏书楼吗?” “不可以。”元满解释道,“只有千足蛇的人能进去,这也是我们的规矩。” “你进去过吗?” 元满说:“过年的时候会进去,但那里是个相当没意思的地方。” 容凡选了左边的山路。 二人穿过这条狭长的山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地上只有零星的两三丛杂草,整块空地被四方密林紧紧包裹。 “这是什么地方?”容凡站在山路的出口,没有直接走进这块平地。 元满意兴阑珊地说:“如你所见,也是一个相当没意思的地方。” 容凡将信将疑。 如果仅仅就是这样一块平地,那确实没什么意思。 可他不信给他阴森之感的会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定有元满和他都还不曾发觉的蹊跷。 容凡走了进去。 元满打了个哈欠,虽然来这地方比制毒无趣多了,但这毕竟是他陪容凡第一次出门,思来想去他不应当打搅容凡的兴致。 容凡在空地随意走了几圈,脚下的泥土很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元满一开始跟在他的后头,后来就直接蹲在路口看着他,双手撑着下巴,一脸百无聊赖。 “你要是喜欢这里,下次我带东西来,你在这里走来走去,我在你旁边制毒。”元满善解人意地说道。 容凡瞥了他一眼,笑了出来:“委屈你了。” “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元满摆了摆手。 容凡笑了一声,算是应了。 空地上没有古怪,那四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呢? “你在这等着,我到处看看。” “别走太远啊!”元满喊道,“林子里有很多毒虫的!” “放心,我就在这附近转转。” 说完,容凡就钻进了林子里。 这片树林的密度比不上瘴林,走进去还能在地上看见斑驳的日影。容凡穿梭其中,须臾之后,还真被他发现了一处异样。 说是异样也不见得,只是在林子里瞧见了一口突兀的井。 容凡走上前,这口井没有井盖,井沿建得有半人高。容凡朝井里张望,里头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他转过身,视线逡巡片刻,看中了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 他拾来石头,毫无犹豫地掷入井中。 “咚!”几乎在他扔下的同时就传来了清脆的声响。 回音不大,不仔细去听都发觉不了。 由此可知,井里没有水,且这口井很浅。 . “容凡,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出来?”林子之外,元满急切地喊道。 坐在井沿的容凡轻轻叹了一口气。 又是出于某种奇幻的直觉,容凡认定这口井有古怪。 他需要找个时机单独来一趟。 “就来了——” 容凡信步从林子走出,拍了拍衣服上附着的灰尘,说道:“小满,你进过这片林子么?” 元满站起身,“没有,那林子有什么好进的。” 容凡不再言语。 元满带头往外走,又说道,“我没骗你,你别看有单独的一条路通往这里,其实平日里根本没人过来,我天天在院子里玩,从来不曾见过有人往这里走的。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一条路通往这个地方。” “这样啊。”容凡说,“的确很奇怪。” 井边的地上没有杂草,应是时常有人光顾才对。 既然有人光顾,元满又不知道,那口井定然存在古怪之处。 第97章 变故 传位密令并未如预期那般落到实处。 黎晚晴若在此刻接任宗主之位,一来让甚嚣尘上的江湖传言得到了印证,二来黎家父女也会因此落得一个趁人之危的名头。故此,料理完青敬山的丧事之后,青云宗的宗主之位,由青在言接任。 青在言坐上宗主之位后,发布的第一条号令便是:五日之内,凡青云宗内弟子,无论内、外门,皆自主去留。号令一下,江湖哗然,五日之后,外门弟子离去不下百人,内门之中,林遥座下弟子走了五人,除了这些,其余弟子皆选择留在宗内。 此外,又一件震动江湖的事情发生了。 青云宗的长老林遥,服毒自尽。 更让人奇怪的是,相阳国内,传风堂的所有据点都闭门一天。 诸多事端之下,仅仅一个月过去,青云宗的内门弟子业已不再谈论容凡。 多事之秋,不外如是。 . “经查,前宗主秘辛传遍江湖,有传风堂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无传风堂从中作梗,前宗主之事不会扩散如此。”云朵说,“然而在三日之后,传风堂主动在全江湖放出消息,宣称关于前宗主的种种尽是无妄的传言。” 韩齐道:“这是否说明传风堂之内有两套人马,起初授意陷害前宗主之人,与后来宣称是传言的人,并非同一人?” 云朵颔首,说道:“宗主,林遥座下共有五位弟子离宗,竹七将那五人一一做了调查,其中一人在两个月前外出途中,曾秘密购买过涣神散。经过审问,那人坦陈是受了林遥吩咐。我们虽未在林遥的住处发现涣神散,但黎姑娘说,林遥曾邀黎长老饮酒夜谈,应当就是在那一夜,林遥给黎长老的酒中下了涣神散。” 黎晚晴垂首阖眸,适时开口,“我爹知前宗主的隐辛,林遥在那夜给我爹下涣神散,想来便是为了从我爹嘴里套取此消息。” 韩齐看了眼黎晚晴的神色,继续道:“不止如此……林遥多年前便知晓,益寿丹在黎长老手里,我觉得,林遥也是想借那次机会,从黎长老手中骗取益寿丹。” 云朵赶紧说道:“不过黎长老并未合他意。” 几人往座上看去,青在言靠着椅背,闭着眼,手指点了点扶手,忽然道:“林遥怎知黎叔手里有益寿丹?” 黎晚晴猝然抬头,迅速说道:“我爹从未与林遥说过益寿丹的事!” 竹七犹疑地说:“那夜黎长老被下了涣神散,如何记得说过什么……” “我不怀疑黎叔。”青在言抬手,说道,“查清楚,林遥从何处、何时开始知晓益寿丹一事。此外,查清楚林遥与传风堂的关系。” “是,宗主。” 黎晚晴说:“我爹在还有神智时,林遥就已经与我爹说起过益寿丹,所以益寿丹一事,绝非我爹透露给林遥。” “晚晴,天冷了,叫黎叔不必常去我爹墓前,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青在言说道,“若我爹泉下有知,定不愿见他如此。” 黎晚晴颔首,说:“我会让我爹想清楚当年之事,尽力找出所有元凶。” . 细雨如牛毛飞扬,漫天灰蓝笼着愈发枯黄的草地,黎江跪在在墓边,垂着头,看不出神采。 黎晚晴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五步之外,默然不语。 一刻钟之后,黎江起身,黎晚晴上前为他撑伞。 “我不是说了,你不必来,我到了时辰,自会回去。”黎江嗓音沙哑,这几个字仿佛是刮着喉咙挤出来的一般。 黎晚晴没有言语。 黎江欲言又止:“小言最近……” “在言哥哥回宗之后分身乏术。”黎晚晴道,“爹若担心他,就去看看他。” 黎江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是个罪人,近来诸事皆因我起。我怎有脸去见他。” 黎晚晴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爹再上赶着认罪,又于事何补?” 黎江颤了颤,他眼眶红了,艰涩道:“晚晴,你也觉得我有罪是不是?” “我不曾这样想过。”黎晚晴按了按疲倦的眉心,道,“如今青云宗事务繁忙,除了爹,另外三大长老心思都各异,内不能齐,何以对外?爹,过去的都过去了,晚晴只望您可以看开些。” 见黎江仍是想不开,黎晚晴只好说道:“爹,您若是把自己身子搞垮了,未来如何能赎罪?” 黎江身体倏地一震。 “爹,真正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林遥已经死了,您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想清楚,当年益寿丹之事如何走漏了风声。” “……我会好好想明白。”黎江说罢,欲言又止。 黎晚晴会意,说:“您想知道在言哥哥如何处理林遥的后事?” 黎江眉眼低垂。 . 那是林遥自尽前夜。 黎江在照白山的山头孤坐了一整天,这个地方,是年少时他们常聚之地,只因站在这里可以将青云宗的全貌尽收眼底,天高地阔,心胸便也宽广。 如今,他却成为了弑友的罪人。 今日登上照白山,黎江带了青敬山平日最爱的果酒。 他给青敬山斟了一杯,恍惚半晌,终于也为自己满上了酒。 “敬山,我无颜乞求你原谅我,这杯酒,并非赔罪,就当是……” 黎江哽咽,未能把话说完。 刹那间,他手里的酒倾洒一地,来人不可置信道:“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黎江颓然地看着落在一旁的酒杯。 他无颜去见敬山,但他更无颜苟活于世。 林遥快步走了过来,咬牙道:“师兄,你怎么可以寻机自尽?!”对于黎江的悔恨与愧疚,林遥除了怒其不争之外,更多的则是难以忍受,他紧紧抓住黎江的肩头,压抑着声音道:“你没有做任何辜负前宗主的事,你为何要自尽!” 黎江移开目光:“你走吧。” 林遥跪坐在他面前,说道:“师兄,前宗主的油尽灯枯是必然,若要论罪,那也是我犯下的错,师兄,你何必要把罪责揽过去?” “若是那一夜不去找你喝酒,我怎会说出不该说的话?!”黎江推开林遥,愤然吼道,“都是我的错,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也是我的错,是我看错了你——林遥,我真的从未想过,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弟,竟会是这般歹毒之人!” “……师兄,你说什么?你说我是……歹毒之人?”林遥凝视黎江许久,自嘲一笑,“是,我就是这样歹毒之人,师兄,与你一起长大的,是我这个歹毒之人!年少时,因你惶恐,替你扛下师父训诫的,是我这个歹毒之人!后来,青敬山继任宗主之位,日日见你失意,与你散心,听你长吁短叹的,也是我这个歹毒之人!师兄,把你放在心里的,心心念念帮你夺回本属于你的宗主之位的,都是我这个歹毒之人!是我林遥,不是青敬山!” 黎江眼皮颤了颤,说道:“这些,我没有忘……可是这不是你害死敬山的理由。”他闭上眼,眼角划过一滴泪,“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你。” 阒然半晌。 林遥忽然问:“师兄……如果是青敬山的所作所为将我害死,如果油尽灯枯的人是我,你会和现在一样伤心吗?” “没有如果。”黎江说,“敬山从来都光明磊落,做不出你这般歹毒的行径。” “……我知道了。”林遥站了起来,转身之际,他道,“但我不后悔。” . 吃过晚饭,容凡照常端了碗盘去洗,元满小跟班儿似的黏在他后头。 “小满,我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以后做菜不用太费心思,少做一些吧。”容凡边洗碗边说道。 元满不赞同地说道:“不可以。我做这些药膳是要你气血充盈,你只有吃下它们,才能经得住我娘每半个月来收一次血。” 容凡说道:“每次满大桌子菜吃不完就直接倒了,你爹很少出来吃饭,你娘根本不吃饭,多可惜啊。” “总比你气血亏空,最后血尽人亡要好吧?”元满把沥干的碗筷放进木橱。 “看你做菜那么辛苦,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容凡说。 一日三餐吃元满做出来的满汉全席,容凡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压榨童工。 元满一言难尽,他摸了摸容凡的脑袋,真心实意地疑惑道:“容凡,如今的你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为什么你被人卖了还想着替人数钱啊?” 容凡稍稍瞪大了双眼,惊呼道:“多亏你的提点。” “……你太假了。”元满轻嗤,“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和我这样说话。” 容凡笑了笑,“你比我小十一岁,怎么不是小孩子。” “你们外面的小孩子会跟我一样制毒么?制的毒有我这么厉害么?”元满臭屁道。 容凡笑说:“那肯定没有。” . 十天之后,邱三九再次从里间出来,元满熟练地给容凡放了满满一碗血。容凡好笑,元满心疼归心疼他,真放起血来可一点没收手。 邱三九接过碗,就在容凡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回到里间时,她却开口说话了:“你说过你不会食言。” “嗯。” 邱三九毫无波澜的声音继续道:“那你就争取活下来。” 说完,她就入了里间,身影消失不见。 元满的脸色难看极了。 “你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朋友。”元满说。 容凡说:“我以后还是你的朋友,这不会改变。” 元满瞪着他:“可大姨娘要带你走了!” “怪不得九娘突然对我说这些。”容凡佯装恍然大悟。 “我讨厌你。” “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不是还得放血吗?”容凡安慰道。 元满撇过脑袋,不说话了。 容凡无奈。元满怕他死在邱长老手里,却又别扭得很,什么关心的话都不肯直说。 第98章 孩子 果不其然,一炷香之后,邱长老推开了元家的院门。 她并不往里面走,只端立于院门处,远远地看着容凡,下撇的嘴角努力扬起,却沉默不语。 恰此时,邱三九和元简循从里屋走了出来,二人站在容凡身后。 元满看向他们的眼中全是希冀与乞求。 “容凡,你走吧,跟她去。”邱三九道。 元满紧紧揪住容凡的袖子,他小声哀求:“不能去,爹,娘,容凡不能去,你们想想办法,不要让容凡过去……” 邱三九和元简循沉默地回了里屋。 看着二人不由分说的背影,元满逐渐松开了手。 他受不住了,为什么爹娘总是这样冷漠无情?爹娘的胸膛里面,真的装了和他一样的心吗? 容凡拍了拍元满的肩膀,笑着说道:“你给我做一副药吧。” 元满回过神,问道:“什么药?” 容凡说:“让我天天开心的药,你会不会做?” “我……”元满不知道容凡是不是拿他玩笑。 大姨娘的那双眼眨也不眨,炙热地盯着容凡不放。 他不禁悲从中来,又慌忙道:“容凡,我不擅长制药,只擅长制毒,而且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你说的那种药。但是有一种蛊毒可以让你天天开心,我可以做出来的。” “蛊毒就算了,”容凡忍俊不禁,见元满的注意力被分散,他边往外走边说道,“想你也不忍心给我下毒。” “诶!”元满往前迈出一步,他伸手妄图抓住容凡的背影,可大姨娘炽热的视线叫他遍体生寒,再不敢多走一步。 . 邱长老是个胖乎乎的妇人,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并不单纯是药材的味道。 这股香味并不属于清淡的香,也不属于明艳的香。如果硬要描述,容凡觉得这股香味夹杂着腐朽的气息,幽然鬼魅,不太阳间。 奇异的幽香让容凡感到莫名的熟悉,似乎曾经闻到过这种味道。 会是在哪里闻过呢? 他曾在外头接触过与邱长老有关的人,只有艳鬼。可是艳鬼并无此种香味。 这种味道闻久了会有上|瘾的风险,容凡心知它绝不是个好东西,于是刻意和邱长老保持了一米的距离。 但香味还是丝丝缕缕顺着空气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还想凑近了闻,想要闻到更浓郁的香味,想让它们钻进体内,钻进骨缝之间…… 容凡咬紧牙根,喉结滚动,慢慢压下了心中的蠢动。 邱三九,邱长老,两个难以捉摸的人。 一路上邱长老都没有说话,容凡同样不言不语。邱长老的家在藏经楼后头,是个大院落,和元家朴素的院子不一样。 也对,都当上长老了,这种豪华院落应当是标配。 “不用怕我,”进了家门,邱长老说,“我有许多孩子,有些和你一般大,我见了你,就和见了自己孩子一样,心里都是欢喜。” 容凡说:“若我不是万尸林人,恐怕邱长老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吧。” 邱长老斜觑他一眼,道:“那日是误会,我一进去便看见你了,你与我曾经死去的一个儿子很像,不看你,是不想伤神。” “知道我是万尸林人之后,你就不伤神了?我看邱长老高兴得很嘛,哪里还记得曾经死去的儿子。”容凡说话一点不装。 邱长老沉默片刻,复又笑道:“身份都是枷锁,你是万尸林人,又或是其他宗门之人,于我无异。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孩子,我有许多和你这样大的孩子。” “许多是多少?”不知为何,邱长老的话让容凡的精神值遭受了些许冲击。 邱三九诡异,但她诡异在了明面上。 这邱长老,你得跟她说话,听她说话,才能发现她的诡异。 邱长老的诡异就和她身上的奇特香味一样,纵然你有了防备,它也能在不知不觉间丝丝缕缕地钻进你的骨缝之中。 “很快你就能知道了。”邱长老说。 邱长老的家虽然很大,但能允许容凡踏入的,只有角落里的厨房。 邱长老指着厨房:“孩子,过来,这里头有你想要的答案。” 容凡没有迟疑,他走到邱长老身边,说道:“你会和我一起进去的吧?” “自然。” 容凡进去了。 里头确实就是一个厨房的布置,简单的灶台,墙边放着几桶打好的井水。 邱长老也进来了,她点亮烛光,端起烛台站在容凡身后,说道:“继续往里走。” 往里走不到五步,容凡踩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他低头看去,地面上有一块四方的石板正缓缓打开,一级一级石阶逐渐展露出来。 容凡挑了挑眉。 难道大家普遍都喜欢把暗室做在厨房里? “走下去。”邱长老说道。 几乎是在石块打开的瞬间,浓郁的香气就扑面而来,直冲容凡的天灵盖。他本能地屏住了呼吸,面无表情地踩着石阶往下走去。 暗无天日的地方,只有邱长老手中的烛台发出微弱的光亮。 但这对于庞大的黑暗来说于事无补,容凡只能摸瞎往前走。 邱长老一直让他走,他心里不由得惊讶,地下竟有这么大的空间。 走了没一会儿,容凡有些顺不上气,因为容易上|瘾,所以他极为排斥这诡异的香气,甚至起了恐惧的反应。 到底是什么味道?以前究竟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 估摸走了一刻钟时间,邱长老才叫容凡停下。 邱长老把蜡烛从烛台上拔出来,用烛火点亮了壁龛里的两盏油灯。 容凡这才将周边的情景看了个清楚。 左前方摆着一张巨大的木制桌台,上面横七竖八地放置着各式各样的陶罐。 继续往周遭看去,容凡方才意识到地下有多热闹。 好多人啊。 密密麻麻,或坐或站,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不远处还有吊成一排排的肢体和头颅。 容凡闭了闭眼。 正是这些人和躯干散发出奇异的诡香,容凡脑中混沌,纵使平日里冷静如他,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想吐。一个爱好和平的现代人,根本看不了这样的场面。 也许他当初应该学医? 不行,他是文科生。 . 邱长老站在容凡身前,嘴角下撇,但眼神慈祥。 “你看见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皆是无灾无难、顺遂喜乐之人,他们是被拯救的人,所以他们是我的孩子。”邱长老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看眼神愈发狂热,“容凡,我观你胸中郁结难消,便知你饱受俗世苦难的蹉跎——成为我的孩子,我拯救你,俗世再不会伤害你,世间诸多的烦扰,再无法接近你。” “……”容凡啃了啃嘴角,“您这种精神状态,是怎么当上长老的?” 太邪了,他都想不出说什么来应对。 “拯救众生,从来都是千足蛇的夙愿。”邱长老说道。 这让容凡想起了张午。 难道张午私下里,也是和邱长老一样神神叨叨的吗? 不兜圈子了,容凡说:“你就是看中了我的万尸林身份,不过我觉得你很没有礼貌。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是九娘先看中我的,你怎么能从九娘手里把我抢走呢?” 提到九娘,邱长老的眼睑抽了抽。 “成为我的孩子,”她说,“如此,我不想听的话,你再也不会说了。” 容凡诧异,误打误撞知道了邱长老的心结。邱长老不想听他说起邱三九。 “邱长老,你别再说成为你孩子的这种话了。”容凡说道,“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看中我的万尸林身份,是为了什么,你将我带到此处,又想做什么?” 闻言,邱长老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她走至桌台前,整理着乱糟糟的陶罐,“容凡,你帮我看看,我的这些孩子跟你有什么不一样?” 容凡说:“我是活的,他们是死的。” “胡说八道!”邱长老动怒了,生气的时候她的表情才最鲜活,尤其她下撇的嘴角,好似专门就是为了用来表达怒意的。 “那我是死的,他们是活的?”容凡耸了耸肩。 邱长老长长叹息,“孩子,我原谅你的无知,原谅你不懂事。” “别原谅,”容凡又想吐了,“把话说明白才是你最应该做的。” 邱长老环视一圈,双臂张开,似要将这里所有的人囊括在她怀中,“我的孩子,没有死人,没有活人,他们因我的拯救,早已超脱了生死!” 容凡道:“他们都是活死人?” 邱长老嘴角顿时一僵,她放下手,声音冰冷:“活死人?多么不堪的名字!我的孩子不是活死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说罢,邱长老走到那些人当中,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个女人的脸,怜爱地说道:“这是我的大女儿,邱俞,你可以叫她大姐。” 接着,她又走到另一个枯瘦老人身前,道:“这是我的大儿子,邱锦,你叫他大哥。” “他是我的二儿子,邱因。” “她是我的二女儿,邱冉。” …… 容凡看完邱长老声情并茂地给不下二十个活死人做了介绍,终于按捺不住,出声制止道:“可以了,不必再介绍了,多了我记不住。” 第99章 异香 邱长老自顾自介绍完她的孩子,说道:“我最宝贝的就是我的大女儿,可惜她不爱和我说话。” “她要是能说话了,只怕长老您得减寿十年。”容凡看向被她称为大女儿的活死人。 朦胧的光亮映着她的侧影,高鼻深目,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晶莹剔透。像个艺术品。 “不要胡说。”邱长老又看向大儿子邱锦,说,“他们都是我的心头肉。” 容凡很好奇元易行制作的活死人能不能像活人一样交谈。 如果能的话,元易行的制毒水平就是在千足蛇都算得上是难以比拟的顶尖了吧?能保留自主意识还能说话的活死人,没有心跳和呼吸,跟鬼有什么区别。 邱长老是不是想做出元易行手底的活死人? 容凡问道:“你看中我的万尸林身份,是想从我身上下手,做出元易行手底下的那种活死人?” 闻言,邱长老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容凡。 而后她不知想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散发着瘆人的母爱光辉。 她说:“等你也成为我的孩子,你就知道了。” 容凡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娘死了,我不想找新的娘。” “成为我的孩子,你就可以超脱生死,享受无边的寿命。”邱长老说,“你现在还有多久能活?相比之下,这难道不是一件相当划算的事么?” “活死人竟然能够享受无限的寿命?你这套说法还真够稀奇的。”容凡笑出了声,“我早就想死了,但不想死了还得像个傀儡一样被人操控。” 邱长老说:“傀儡?不是傀儡,是我心爱的孩子。你来了,我的孩子就能说话,就能走,能跳。” 容凡扬起唇角,没说话。 邱长老慈爱地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容凡好似看不懂自己的处境。无论是谁,只要来到了千足蛇的地界,就别想再走出去。任你武功有多高强,只要还是□□凡身,就不可能不被毒药侵染。 这世上百毒不侵的人,她还从未见识过。 容凡皱了皱鼻子,不悦地问道:“长老,你用的是什么香?闻得人不舒服。” “不舒服?不会的,我的孩子们都爱闻这香。”邱长老笑了笑,“这是我精心为你们准备的凝骸香。过来吧,我的孩子,让我来好好看看,你跟你的哥哥姐姐到底有什么不同。” “凝骸香?”容凡说,“它的作用是保证尸身不腐么?” “不是尸身不腐,是让它们的身体不再继续变老。”邱长老如同夸奖自己孩子似的说道,“此外,它还能让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一样,乖巧懂事。” 容凡走到活死人之中,仔细打量他们。他注意到每个活死人后颈都扎了一根针,在昏暗的空间里划出一闪而过的细芒。 “这是什么?”容凡指着长针,不解地问道。 邱长老对他有出奇的耐心,“这东西,可以让我的孩子们乖乖听话,好好休息。” 容凡的目光从银芒移向邱长老,问道:“你也想扎在我脖子上么?” “会的,孩子。”邱长老的嘴角上扬。 容凡走到其中一个活死人身后,他勾了勾唇,继续问道:“如果我把针拔了,他们会醒么?” 邱长老站在大女儿身边,神秘莫测地说道:“你可以试试,我想,他们也愿意见一见你。” 很明显的陷阱,但容凡毫不犹豫地拔下了那根针。 出乎容凡的意料,身前的活死人无动于衷。 他不甘心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倒是空气中的凝骸香愈来愈浓郁了。 可是,这跟邱长老的话有什么关联?扎针怎么就可以让活死人休息了? 容凡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站在活死人的背后,不曾发觉被他拔针的活死人眨眼了。 “邱因,转身看看你的新弟弟。”邱长老蓦然说道。 容凡这才看见面前的活死人动了。邱因转身看着他,眼神并未聚焦,也没有任何温度。 “邱因,你喜不喜欢新弟弟啊?”邱长老沉吟着,苦恼道,“给他起什么名字好呢……邱凡?” 她话音将落,就在倏忽之间,邱因的一手扬起,朝着容凡心脏的方向笔直插去,劲道之大甚至带起了刚劲的风声。 容凡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先做出反应,他脚下如点水般轻盈地后退了三尺,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邱因的攻击。 邱因直勾勾地盯着容凡,扬起的手僵直地挺着,维持着攻击的状态。 容凡终于把邱因和记忆里的电影对上号,他忍不住说道,“长老,你的孩子都是僵尸啊?!” 要不是他身体敏捷,这时候心脏就插在邱因的手上了。 容凡是不想活没错,但真不愿死得如此凄惨。 邱长老微微蹙眉。 怎么有人在吸入凝骸香这么久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清醒?莫非容凡提前做了准备? 谁替他备下的解药? 邱三九么? 不应该。 容凡越看邱因越瘆得慌,他小时候从未看过一部完整的僵尸片,就是因为他会吓得睡不着觉,何况还没有大人陪他。谁能预料到他会在穿书之后遇到僵尸。 “他不会张口吸我的血吧?”容凡强装镇定地问道。 邱长老直接道:“九娘给你吃了解药?” “什么解药?你给我下毒了?九娘可没给我解药,她只叫我争取活着出去。”容凡勾了勾唇,“我答应了。” 邱长老的眉拧得更紧了。没吃解药如何能抵挡她的凝骸香?这绝对不可能。 容凡嗅到香气时身体的反应让他明白,这香味有毒。来之前容凡打开了池非鱼给他的药包,里面有五颗黑色的药丸,他吞下了其中一颗。 池非鱼那天特意装扮成乞丐挡路,口头上劝告了几句,其真实的目的是给容凡这包药。 可池非鱼何必特地来给他送药呢?不难想到,池非鱼此举定然是受了艳鬼的交代。假如艳鬼明知容凡是万尸林余孽,那么给他的这包药就绝不可能是、或者绝不肯可能只是屏蔽痛苦的效果。 再看当下的情况,容凡感叹自己运气好,赌对了。 容凡已经完全没有了被勾得上|瘾的感觉。 只是猜不透艳鬼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明白艳鬼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想不明白的事,容凡不会执着去想。 . 邱长老准备的手段对付不了容凡,容凡暂时不想离开邱长老家的厨房。于是气氛陷入僵持,邱长老和容凡无声对视。 容凡见邱因一直举着一只手,也没了其他动作,心里的惧怕逐渐平息。 “邱长老,”容凡打破僵持,“你做这么多僵尸,是想再复刻一个万尸林么?” 邱长老阴恻恻地说:“好孩子,你不该问多余的问题。” 她说完,一步一步朝容凡走来。同时,她的手里拔下了一根又一根的长针。 容凡顷刻间汗毛倒竖,他的视野之中,越来越多的僵尸朝着他,双手直直地朝前平举,飞速地毫不留情地发出攻击,无数对没有感情的瞳孔同时锁定容凡。 他们并不像电影里的僵尸那样腿脚僵直而不得不蹦跳走路,他们的腿和活人无异,但脚步平稳得相当诡异,又快又稳的步伐仿佛脚下踩了平衡车。于是容凡把他们暂且移除僵尸之列,还了他们原本的“活死人”之名。 容凡今晚注定会被噩梦找上门。 尽管精神业已遭受到摧残,但容凡的身体反应依然在线。 眼前这些活死人的身形在他的眼中僵硬而不懂变通,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们的弱点所在。 容凡闲庭信步般在地下空间游走,诡谲的身法之下没有任何一具活死人能够近得了他的身。不知是由于活死人不会思考,还是操控活死人的邱长老不精武艺,所有的活死人都只会笨拙地使用同一种攻击方式,且相互之间没有任何阵法配合之说。 容凡逗他们跟逗狗无异。 尝够了逗狗的趣味,容凡停下脚步。他转身笑吟吟地看着活死人们,准备练练手。 看来邱长老的必杀技只有凝骸香,一旦凝骸香发挥不了作用,她就拿容凡完全没有办法。 所有活死人围成一圈,容凡站在圆圈的中心,捏了捏指骨,蓄势待发。 活死人没有选择轮番而上地攻击,而是选择同时移动脚步,并同时发起攻击。容凡游刃有余地矮下身,数不清多少只绷直的手交错在一起,毫不费力地插入彼此的血肉之中。 “我的孩子们——!”邱长老痛呼道。 容凡憋着笑,从容地拨开一具活死人的身体,从圈里头钻了出来。 “放心吧邱长老,只是微瑕而已,把他们的手拔出来还能用。”容凡慢悠悠地说道。 邱长老彻底被激怒,她每日精心照顾的孩子,竟全部都被容凡毁坏了。 凝魂香不行,她自有别的路数,只是可惜了……她看错了容凡,容凡根本不是一个好孩子。 容凡看见邱长老拿出了一个茶盅,她缓缓蹲下身,将盖子揭开,霎时间,密密麻麻的虫子争先恐后地从茶盅里爬出来,有意识似的直奔容凡的方位。 …… 蛊虫?! 第100章 往事 容凡嫌恶地啧了一声。 数不清的小虫子比活死人难对付多了。他身形一转,脚步一点,飞身取走了一盏油灯,邱长老会了他的意,无奈地说道:“傻孩子,你烧不死它们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容凡拽下一块袖子。他将这动作做得轻车熟路,仿佛做过无数次似的。 他点燃拽下的布料,将其扔进成群的虫子之中。 火势乍然高涨,快速蔓延,但正如邱长老所说,虫子杀不死,且移动速度很快,数量之多让容凡防不胜防。 容凡故作吃惊地看了邱长老一眼。 “傻孩子……”邱长老摇摇头。 容凡再次拽下一块布料,点燃之后不着急扔开,反倒攥在手中扬了扬。 邱长老叹气:“还不死心吗?” “死什么心?” 容凡作势要将点燃的布料扔进活死人之中。 “……不!”邱长老猛地惊叫,“不要!” “你把虫子收回去。”容凡说。 邱长老恶狠狠地盯着他。 容凡不小心点着了她大女儿的头发。 “啊——快住手!”邱长老撕心裂肺,“我收!我全都收回来!你快住手!我收——” “你先收。”容凡不动。 “我收,我收!”虽然极其不甘,但邱长老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她慌张地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茶盅,揭开盖子之后,一股与凝骸香不同的甜腻幽香散发出来,密密麻麻的虫子被定住了片刻,转瞬之间就朝着茶盅的方向齐齐爬去。 容凡将活死人发尾的火苗熄灭在手中,道:“我很守信。希望邱长老不要再用其他方式捉弄我了。” 邱长老扑向她的大女儿,声泪俱下。见大女儿的发梢被火星子烧得卷曲,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冲出了她的眼眶。 “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受苦了,是娘不好,害你受苦了……” 良久之后,邱长老渐渐停止抽噎,情绪恢复平静。她重新将一根根长针插回活死人的后颈,容凡左右看了看,说道:“抱歉,邱因的那根针我找不着了。” 邱长老没有理会他,从袖中掏了一根针插在了邱因的后颈上。 . 容凡自来到千足蛇之后,心中就一直有个疑问:“邱长老,千足蛇在江湖上的传闻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里面的人不仅不像医者仁心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反倒像一群忽视伦理道德的科学狂人,整日走火入魔地研究活死人,嘴里还高喊着拯救众生。 邱长老没有分给容凡半个眼神,她全心全意地检查邱俞的身体,生怕漏掉其他伤痕。 容凡忽然迈开步子朝其他活死人的走去。 邱长老立刻警惕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还想做什么?” “长老不用紧张,” 容凡斜靠着桌台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这话在邱长老的理解中,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如果不回答容凡的问题,她的孩子必将受到容凡的伤害。 不过容凡并无此意,他只是想再近距离地观察一下活死人。 很巧,离他最近的还是邱因。 邱因胳膊上皮肉里深深埋着一双男人的手,容凡倒吸一口气,要是他刚才没躲过邱因的攻击,现在真的凉透了。 邱长老检查邱俞伤势的时候,费了些力气将插在邱俞左胸的手拔出来,容凡看了眼,没有血洇出来。 “长老,千足蛇究竟是擅长制药,还是擅长制毒啊?”容凡问道。 邱长老时刻提防容凡对邱因下手,记起容凡刚才的威胁,她给出了回答:“是药三分毒,药与毒无甚分别。” 被威胁过后,邱长老不再虚伪地一口一个“孩子”地称呼容凡,倒让容凡顺心不少。 听到这个答案,他想起之前在青在言那听到的传闻,说道:“传闻里说千足蛇曾在受过灾害的地方义诊,邱长老却说药与毒无甚分别,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千足蛇行医治病所用的是毒?千足蛇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神医?” 既然邱长老把药和毒混为一谈,那么江湖上的传闻就可以导出另一种镜面说法。 千足蛇那些年游走在受灾地区的真实目的并非行医治病,而是要让当地百姓成为他们所制毒药的小白鼠,就像蚂蚁之于元满的意义。只是那些毒药恰好能起到治病的作用罢了。至于引起天子注意的益寿丹,容凡更是怀疑那是制作活死人的毒药。 益寿丹在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神,有道是能够使人起死回生。可它如果是毒,那他的猜测应当差不离。 邱长老模棱两可地说道:“毒与药都是枷锁,能治病的,就是好东西,你何必执着呢?” 容凡闭了闭眼。 又开始神神叨叨的了。 “邱长老现在在做什么呢?”容凡接着问道,“是在做好事么?” “当然是好事。”邱长老说,“世人生来八苦相随,却又尽数祈求长生,千足蛇苦心钻研两全之法,如今虽还未至大成,但也足够解救芸芸众生。” 容凡被逗笑了,他挠了挠眉毛,伸手指向那些活死人,揶揄地说:“他们就是你解救的芸芸众生?说真的,如果千足蛇的人确实和你说的一样想要解救众生,那元易行做出来的活死人还说得过去,起码能保留一些自我意识。可你这儿的人算什么?若是人枉死后真的会变成鬼来索命,我想邱长老必定首当其冲。” 不等邱长老接话,容凡接着说道:“退一步说,如果千足蛇真觉得自己是在解救苍生,当年元易行为什么偏要创立万尸林?直接用更多的毒药制作活死人就好,何必还掳走一群练武奇才,让他们成为元易行手中祸害江湖的工具?” “……那是因为元易行他蠢!”邱长老冷嗤道。 容凡笑笑,说道:“元易行蠢?我看邱长老对元易行制作的活死人很感兴趣才对,技不如人的话,怎么还能说他蠢呢?我提起九娘,邱长老同样不高兴,看来邱长老的本事也在九娘之下?” “你知道什么!在此胡说八道!”邱长老指着容凡,粗声道,“元易行就是蠢,若不是他,千足蛇早就能够完成大业了!” “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胡说八道啊。”容凡说,“邱长老不妨说明白些,我听懂了,就不会胡说八道了。” “解救苍生怎可急于一时?!”邱长老想起往事,咬牙愤恨道,“想当年,青敬山和许墨行还不是如今矣南两大宗的宗主,那时候他们两个自诩正派弟子的莽夫行走矣南各地,湮州疟疾,青敬山带了个老头子给百姓治病。呵,无巧不成书,彼时我们也在湮州为百姓义诊。那两个莽夫来到我们停驻的村子里,青云宗的老头子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可是我们不一样,只要吃下我们的药,不论那些村人所患的疟疾是何等危急,都能恢复如初。青敬山疑心重,骗去元易行的一颗药,叫那老头子验药方。” “然后发现元易行给的其实是毒?” “毒?”邱长老反笑一声,“你也知道,那可是如今天下人求之不得的益寿丹!比任何仙丹妙药都管用,还不用钱,在湮州的百姓眼里,我们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千足蛇就是在拯救他们,让他们重获新生。” “若益寿丹果真如此灵验,青敬山怎会平白无故地起疑心?”容凡说道。 邱长老磨了磨牙根,说:“益寿丹不过是会让人五感尽失,但跟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五感尽失都能说得如此轻巧么。”容凡冷笑道。 邱长老继续说:“验过药后,青敬山非不让村民吃我们的药,他和许墨行两个莽子仗着一身功夫,把我们赶出了湮州,全然不顾当地百姓的怨言。或许正是从那时起,元易行记恨上了青敬山那般的正派子弟,他费心力成立万尸林,为的就是先把青敬山那样的江湖正派灭了,再去成就我们解救众生的大业——元易行实在蠢笨,他此番动作下来只会引起江湖众怒,非但不能方便我们解救苍生于苦痛之中,反倒害的我们不得不藏匿于瘴林,与瓮中鳖无异!” 容凡意外竟然能从邱长老嘴里得到这么多信息,他道:“你就不怕我日后离开瘴林?” 然后向世人揭露千足蛇的真实面目。 “我说过了,进了千足蛇的地界,你就不要再想离开。”邱长老又将另外两具互相伤害的活死人费力地分开,指甲牵连出皮肉,容凡不得不挪开视线。 “我不会被瘴气所毒害,进出瘴林就在我一念之间。”容凡说。 邱长老神色怪异地问道:“你进来之后可有出去过?” “第二天晚上就出去了。”容凡略一思索,明白了什么,“元家的饭菜有毒?” 邱长老皱起眉,“你出去过?你何时住进的元家?” “来这里的第二天。” 邱长老笑了:“你出去之前一定吃了小满做的菜,可保你一日不受瘴气毒害。” 离开瘴林之前容凡确实吃了元满做的午饭,他清晰地记得那顿饭,因为他便是从那顿饭开始不再发热。 原来里头不仅有退热的药,还有解瘴毒的药。 第101章 利用 现在的情况是,邱长老拿容凡没有办法,她已经将最大的弱点暴露给了容凡,只有让容凡今日先离开,她才能重新思考对付容凡的法子。 可是容凡此刻并不愿意离开。 他徐徐问道:“邱长老,既然你想解救苍生,那你为何不像九娘一样取我的血?” 邱长老道:“你可知九娘为何要你的血?” “因为你们都做不出元易行控制活死人的蛊毒?你们所做的活死人没有保留自我意识,不能说话,和死人的分别也不大。”容凡慢慢分析道,“对么?就算是在千足蛇,也很难出现第二个元易行了。” 似乎被容凡说中了心思,邱长老的脸色很差,没有反驳。 “邱长老,你若今日将我做成你的孩子,岂不是竭泽而渔?”容凡又说,“我明白了,你是想把我同化成活死人,阻止我再回到元家,不想要九娘再取到我的血制毒,你怕她先你一步,成为第二个元易行。” “胡说!”邱长老怒不可遏。 “邱长老,你的本事止步于此了。”容凡再次拔下邱因后颈的长针,他伸手挪动邱因的身体,将其原地转了一个圈,“你瞧瞧,若是你没反应过来,他甚至任我摆弄。” 说完,容凡又给邱因翻了个面儿,把长针插回原位。 邱长老紧抚胸口,看见邱因毫发无损后才拍着胸膛松口气,她忿忿道:“这都是你信口胡诌,什么竭泽而渔,我不过是看你活得痛苦,提前送你进入长生罢了。” 容凡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嫉妒九娘的本事呢,原来是我错怪邱长老了?” “呵……我嫉妒九娘的本事?!”邱长老扬起一边的唇角,似是在表达不屑,可她的嘴角不听使唤,抽搐了几下再次止不住地向下撇。被容凡这个外人说中了心事,她越想表现出不在意,就偏偏越显得在意。 她挣扎了一阵,最终还是保持着嘴角向下的表情,在这过程中,她的语气已经冷静下来:“千足蛇的大业是拯救苍生,九娘也好,我也好,其他人也好,不论是谁有了本事,对芸芸众生而言都是幸事。” 容凡笑了一下,没有跟邱长老在这种说法上争执。 骗骗别人得了,别把自己都骗进去了。 “行了,邱长老,谢谢你将江湖往事告诉我。”容凡站直身,“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不如邱长老现在就将我放走吧。” 邱长老眸光闪了闪,说道:“既然我与你没有成为母子的缘分,那就让九娘全力助你脱离俗世的苦痛。你是元易行的弟子,证明你和千足蛇有缘,这里就是你的福地,是你通往永生的起点。” 邱长老说完这段话,从一排排吊着的肢体里取下了一根手指,插进墙面的孔隙之中。 “……”容凡顺了顺气。 斜上方的石板徐徐打开,光线依稀漏了进来,容凡半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和邱长老一起离开了地下暗室。 . 外面天已大亮,容凡记得来时路,虽然无人带领,但他也很快就回到了元家。 他推开院门时,元满还苦着脸坐在檐下。 “你一夜没睡?”容凡问道。 愣了一会儿,元满才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喊道:“你活着回来了?!” “意外吗?”容凡说。 元满用力点了点头,难掩喜色,他从檐下跑来围着容凡转了好几圈,说道:“太好了,你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 容凡低头看着他:“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怪味?” 元满的笑瞬间僵在嘴角,他支支吾吾妄想转移话题。 容凡说:“我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元满颇感做贼心虚,他讷讷地说:“我娘没给你用这些东西……” “是暂且还不需要用。”容凡纠正元满的话。 元满语塞,讪讪地退回檐下去了。 容凡说:“你爹在里间么?我有事情要问他。” . 元满发现容凡和他说话时虽然嘴角噙着笑,可神色并不像往常一般随和。他不敢进到里间,只在门口大喊,叫元简循出来。 元满转过身后,容凡的脸色沉了下来。 元简循很快从里间出来,他的头发上沾着药材屑,眼皮耷拉,胡子拉碴,外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似乎也是一夜不曾休息的人。 “小满,我不是说了没什么事别叫我吗?”元简循斥责道。 元满示意他看一旁的容凡。 元简循竟是才发现容凡回来了,他揉了揉眼,清晰地看见全须全尾的容凡,他难掩震惊。 容凡怎么会有凝骸香的解药? “元大哥,你实话告诉我。”容凡直接道,“你给青敬山的是什么毒?吃了会怎么样?” 元简循压下眉头,语气不善道:“容凡,你在怀疑什么?我给你的当然是解药。” 容凡道:“千足蛇制的是毒不是药。我已经从邱长老那里知道了。元大哥,你不要和我兜圈子,如果做不出解药就请你直接告诉我,没人喜欢当被骗的傻子。” 元满抬起头,眼神在元简循和容凡之间来回逡巡,心里是按捺不住的着急。 未几,元简循出声道:“邱长老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么?” 容凡说道:“是与不是,你让我进里间探探便知。” 元简循冷声道:“我若是不让呢?” “元大哥,我并不想和你撕破脸皮,可是我不愿意被当傻子利用。”容凡扬唇一笑,“而且你要知道,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的人,还会在乎什么呢?” 元简循锁紧眉头:“所以你这是铁了心要进去了?” “我一定要进去。”容凡道。 “……”元简循磨了磨牙关。 容凡能从邱长老手底下毫发无损地回来,他手里肯定有保命的本事。凝魂香不是外面人能接触到的东西,容凡不可能会有解药,他定是通过其他办法保住了性命。 元简循不得不小心考量,究竟是让容凡踏进九娘的禁地严重,还是容凡自尽导致九娘心血被毁严重。 两害相比取其轻,元简循终是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我给青敬山的是借寿方,顾名思义,借活物的寿来补他的寿。” 容凡登时拧紧了眉头:“哪来的活物?” 借寿方? 听上去就不是个好东西! “方子里有还未苏醒的蛊虫,若是青敬山把药煎服喝下去,他命绝之时,体内的蛊虫便会应时而醒,只要蛊虫在他体内存活一日,青敬山便可得寿一日。” 听完,容凡面如寒霜,“所以,你给我的是制作活死人的蛊毒。” 元简循不知容凡真正底细,忌惮容凡一怒之下将元家荡平,立刻说道:“非也,青敬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控制,同时他还能保住性命,对他来说这副药就是可以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不然,你们上哪能去给他找到续命良药?” 容凡冷笑,说道:“所以届时青敬山就会没有自我意识,像个死物一样活着?活着的究竟是青敬山,还是借了他骨肉存活的蛊虫?” 元简循不说话了。 . 恰此时,邱三九从里间出来。和元简循的疲惫相比,她一如既往的僵硬神态都算得上容光焕发。 邱三九走至二人之间,她面对容凡,说道:“容小兄弟,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她这番话说完的瞬间,容凡还未有所反应,倒是元满瞪大了双眼,先震惊上了。 元满双目赤红地盯着邱三九,他的嘴皮子颤抖了半晌,最终一言不发地跑出了院子。 元简循叹了一口气。 容凡对邱三九是活死人这件事早有猜想,难道元满日夜和邱三九同处一个屋檐之下,竟没发觉邱三九是活死人吗? 这不可能。 那元满究竟为何事震惊至此? . 一时间,容凡脑中思绪纷繁。 邱三九的话语里信息量很大。 首先,给青敬山的借寿方是邱三九所制。其次,邱三九和容凡见过的活死人都不一样,邱三九完全保留了自己的意识,她行动应该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操控,且她完全不惧阳光。能将活死人做到和活人都几无分别的水平,容凡不禁想到了元易行。 元满说元易行曾在邱三九底下偷师,或许元易行并非容凡所想的青出于蓝胜于蓝。 也许邱三九本身的制毒手段已然一骑绝尘。 既然连邱三九都做不出解药,千足蛇的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维持青敬山性命的最优解,只有借寿方了么? …… 容凡问道:“既然你已经能够做出像你这般的活死人,又何必再取我的血?” 他一直以为邱三九取血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出万尸林活死人的蛊毒,不仅是他,邱长老同样这么认为。 邱三九究竟想做什么?竟连千足蛇的人都不知晓她的真正目的。 元简循自邱三九出来之后便不发一词地靠门扉站着,他的疲累显而易见,要不是不放心邱三九单独面对容凡,他现在早就躺着睡觉去了。方才和容凡说话时他有诸多顾忌,然而邱三九出来后,他的顾忌形消影散。 邱三九用完全没有波澜的语调开她自以为幽默的玩笑:“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制活死人蛊毒。” 容凡莫名感受到了邱三九在开玩笑,非常诡异。 “是。”他承认道。 邱三九道:“元易行那崽子做活死人的方子还是从我这里学的。” 容凡愣了一下。 邱三九的性情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容凡先入为主,他一直以为邱三九和邱长老都是走火入魔到不近人情的科学狂人。 “那你为何要取我的血?”容凡不解地问道。 “因为我已经是活死人了,我的血用不了。”邱三九说,“你还是个活人,你的血对我来说大有用处。” “你想做什么?” “解药。”邱三九道。 容凡吃了一惊,犹疑道:“你想做解开活死人蛊毒的药?为什么?” 在他眼中,千足蛇宛如一个想把全世界的人都变成活死人的邪|教,可邱三九竟然说她想做的是解药。 邱三九的脸上永远只有一副表情,那就是没有任何表情。 容凡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的直觉不认为邱三九在骗他。 之前试探得出,邱长老以为邱三九取他的血,是为追逐元易行的脚步,从而制出更精进的活死人。 若是邱长老的反应不假,那只能证明邱三九骗过了邱长老,叫她以为邱三九和她有同样的追求。 第102章 九娘 “容小兄弟,有些事情远比你想的要复杂的多,更不是你该知道的。”邱三九说道,“若是你的血能助我制出解药,作为报答,我会将解药给你一份,由你决定服下与否。” 容凡的好奇心一向懂得适可而止,主要他明白邱三九不愿告诉他做解药的原因,便不会固执在讨要答案上。 “已经变成活死人的人,服下解药会如何?”容凡问道。 “该如何便如何。”邱三九道。 容凡愣了一下。他原本的打算是,假如未来真的从邱三九这获得解药,他便将解药送出去,让青敬山服下。 可是听邱三九的意思,服下解药后事物的发展就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也就是说,青敬山会死。 如果青敬山死了,青在言一定不会好过。青在言为续青敬山的命付出了诸多心血,绝不能把解药给青敬山。 或许这样一来,青敬山本人会痛苦,他也许并不愿以活死人的方式存在。但考虑青敬山之前,容凡优先考虑青在言。容凡只希望青在言的心血不要付诸东流。 更是害怕青敬山离世了,青在言也会自尽。 “不过,”邱三九又说道,“若是你在死前将这副药服下,那你便可以享有常人的岁数,对你是这样,对其他万尸林的人也同样。” “为什么?”容凡不明白,“莫非你们让我续命的方子不是借寿方?” “聪明。”邱三九平淡地夸奖完,又道,“若你成了活死人,我要你的血有何用?” “不是借寿方,那是什么?” “想必在瘴林之外,你一定听说过益寿丹吧?”邱三九道。 益寿丹。 容凡早已耳熟,几个时辰前还从邱长老口中听过此物。 正是因为一枚益寿丹,元易行创立了万尸林,以致江湖数十年的人心惶惶。 “我把益寿丹磨成粉末,你在每一餐饭将它服下。”邱三九说道,“这东西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我从不会给一味毒药取这般浮华到掩盖本质的名字。为了让我有更多的时间作出解药,我擅自让小满给你下了毒,抱歉。” 容凡没有接受邱三九的道歉,只道:“它的毒效是什么?” “它的毒效会在你的身体里慢慢发作,一年之后,你便会须发全白,五感尽失,心智尽无。”邱三九说得很慢,像是怕容凡听不懂、记不住,“这一年当中,我会不遗余力制作解药,一旦你将解药服下,这些毒效会慢慢消失,你会重新恢复到你这个年纪应有的五感和心智——唯一可惜的是,须发全白不可逆转。” “须发全白?”容凡道,“……我会快速变老吗?” “非也。”邱三九道,“须发全白不是因为你在变老,那是惧光所致。曾经我还做不出活死人蛊毒,益寿丹不过是我潜心研究活死人蛊毒时不经意做的东西,它可以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但服下它之后,人会变得畏惧光亮、心智呆傻易于控制,最后变成活着的傀儡。不过,它也有好的地方,服用益寿丹半年之后,活人便能和死人一样百毒不侵。” “所以这和活死人也没有区别。” “可我那时候一心想要的,是把死人变活人,把活人变傀儡算什么本事?”邱三九嘴角僵直,喉咙里笑了一声,听不出是愉悦还是自嘲。 容凡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说道:“当朝天子为了你的益寿丹设置了寻丹使,外面的人谁能想到,益寿丹的真正作用竟然是把人变成傀儡。” 邱三九深深看了容凡一眼,“容小兄弟,曾经的事情和人们听说到的不一样,你知道的太少了。” 容凡无奈地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他不喜欢一边被吊起好奇心一边又完全得不到满足的感受。 既然说到了寻丹使,容凡问道:“当年真的有你做的益寿丹流落在外么?” “只有一枚。”邱三九说道,“至于它落到了谁手里,我就不知道了。” “它何时流落在外的?” 邱三九回想,道:“就在遇见那两个正派弟子的时候。” 容凡想起邱长老说的故事,道:“青敬山和许墨行?” “是了。”邱三九说,“看来你从邱长老那里了解了许多往事。” 不消再问,益寿丹大概率是落入了他们俩手中。 “千足蛇内是否只有你一人能作出益寿丹?”容凡又问,“元易行能做出来么?” “只我一人。”邱三九不耐,道,“我说了,它不过是个破烂,无用之物罢了。” 容凡哂然。 邱三九嘴里的无用之物,在外头那些人眼里则是千金难求的无价之宝。 . 不知邱三九是否真的在给容凡下毒这件事上感到难以承受的歉意,她再次承诺道:“只要我可以做出解药,我就一定会把它给你。你要趁心智尚未完全退化时决定是否服下解药。” “好哦。”容凡应道,又问,“可我还有一事不解。九娘的本技艺定在元易行之上,元易行当年在我体内埋下一种蛊毒,才致使我的血对你有作用。以九娘的本事,做出那种蛊毒不在话下,给孩童种下蛊毒之后再任其生长,你去取那孩童的血,不就能够用以制作解药了么?何苦要磋磨这么久?” 要是没有恰好碰到原身这样活着的万尸林余孽,邱三九的解药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 以容凡的善恶观,他不赞同以活人做实验。 但在千足蛇,这种道德要求似乎不该提起。 是以容凡才问起邱三九的舍近求远之故。 邱三九撩起眼皮,淡漠的目光逐渐飘远,道:“你想的不错,我也确实拿孩子试过,用我自己的孩子。” 容凡哽了一下,猜测道:“你是说,元白?” 邱三九道:“我想做出解药,但不想与旁人牵扯太多因果,所以我给元白种下了蛊毒。元白知我所想,她倾尽所能把蛊毒除了,离开了千足蛇。” “那……”容凡欲言又止。 “我很高兴,元白能除掉蛊毒,这足够说明在制毒上她比我更有天赋和资质。” 容凡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若是解药做出来了,你自己会服下么?” 邱三九毫不犹豫道:“我会。” 她早就感到厌烦。 元简循阖起眼皮,没人读得懂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所想。 “元白知道你想将解药服下么?”容凡忽然问道。 邱三九顿了一下,又笑了一声。容凡认为她在苦笑。 “或许?” 她并不是在向人发问。这是一个她内心早有却不愿深想的答案。 容凡又道:“九娘,我想这才是元白帮我进来的理由。” 闻言,邱三九的身形微不可察地摇晃一瞬,她张了张嘴,默然无语。 容凡能够进入瘴林且留在元家,这就是元白给邱三九的答案。 不论元白当年是心中是何想法,如今她的作为只说明她愿意让邱三九做出解药。 容凡只叹江湖果真深似海,人与人的善意之中夹杂了太多盘算,他都不记得自己被利用多少回了。 . 容凡问起元满的反应,邱三九沉默了片刻。 “除了元大哥,其他人都被你蒙在鼓里。”容凡断言道。 邱三九颔首:“小满一直以为我做不出活死人蛊毒,他以为我变成活死人,也是因为元易行的蛊毒。也许偶有困惑,但他从未怀疑这件事。” 容凡了然。 元满和他之前的猜测一样,以为邱三九将容凡留下,是想用容凡的血做出元易行曾做出的活死人。 邱三九今早的一番话,让元满登时清醒。 原来邱三九早就能做出保留神智的活死人,所以邱三九留下容凡,就不可能是为了做出活死人蛊毒。 而是为了做出让活死人解脱的解药。 一旦邱三九将解药做出来…… 元满会失去娘亲。 . 又过数十天,容凡再度看见了张午。 彼时,元满正在厨房炒菜,容凡刚刚把炒好的菜端进堂屋,就听见了院门被敲响的声音。 开了门,张午胡子拉碴,眼睛里黯淡无光,容凡不由得惊讶,这和初次相见时的张午相差太大了。 张午倚着门,并不进来。 “你还在这里。”他说。 容凡问他:“你如今这般颓废,是因为宁澜姑娘离开了瘴林么?” 说起宁澜,张午笑了起来,笑到浑身发颤没了力气,笑到不停咳嗽。 容凡拍了拍他的背。 “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离开才对,我早就应该和她一起离开……”张午沿着门框缓缓蹲了下去,“是我该死!” 容凡愣了愣,说:“宁澜姑娘没有离开?” 张午抱着脑袋,没有回话。 容凡默默思忖。 他乍然间想起,元满曾说邱长老曾经看中了宁澜,想要宁澜和她儿子定娃娃亲—— 邱长老的儿子?! 那不是活死人么? 宁家原本拒绝了邱长老的提议,可前段时日不知为何又主动提起要宁澜与邱长老儿子结亲,莫非……宁澜也变成了活死人?! 既是宁家主动提起的婚事,难道把宁澜变成活死人的,就是宁澜的父母? “张午,我去过邱长老那里。”容凡也蹲了下来,他说道,“她说那些活死人都是她的孩子……宁澜姑娘会不会是……” 一语未尽,张午崩溃地捂住耳朵,大叫起来。 把厨房的元满给吓得赶紧跑过来查看情况。 “怎么了?”元满问道。 容凡说:“宁澜姑娘变成活死人了。” 听了这话,元满一点也不惊讶。 “你早就知道?”容凡问他。 元满说:“在千足蛇,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张午忽然抬起头,他跪着爬到元满身前,死死地抱住元满的双腿,嘶声乞求:“小满,九娘肯定有办法,对不对?九娘一定有办法,我把澜澜带过来,你让九娘想想办法好不好?” 元满说:“小午哥,你先起来,我去帮你问问我娘。” 张午瞪着两只通红的眼,他胡乱地点了点头,赶紧放开了元满。 第103章 改变 容凡去给张午倒了一杯热茶,半刻钟过去,张午的情绪已经平静不少。 “谢了。”张午接过茶碗,狠狠灌了两口。 容凡摇了摇头。 他问:“你想让九娘帮你做什么?” 张午没有隐瞒,说道:“就在昨天,我发现许家的小女儿也是一个活死人,可她却有自己的意识,我去问她,她说九娘这里留有元易行曾经制出的蛊毒,可以让寻常的活死人恢复神智。我想求九娘给我一份蛊毒,好让澜澜恢复神智。” “寻常的活死人,是和邱长老那些孩子一样的么?”容凡问。 “对。”张午说,“容凡,你以后还会出去么?” “我不知道。”容凡说。 “能出去就出去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过一个多月过去,那个初见时听容凡说起千足蛇在江湖上的威名,神色难掩暗爽的张午已经消失了。 “你呢?” “我么?”张午颓然地笑了一下,指着自己,“我想拯救众生啊。” 容凡有些意外,他以为张午已经认清了千足蛇的真实面目。 张午又说:“拯救众生,我第一次说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 容凡诚实说:“我没有在心里笑你,我只是觉得你的话很虚浮。” “虚浮?”张午仔细品味这两个字,承认道,“是很虚浮,你比我看得清楚,太虚浮了。很可笑,我现在依然想拯救众生,这是我从记事起就有的念头,一时间很难放弃。” 容凡颔首,说:“所以你会和邱长老一样么,嘴上说拯救众生,做的却是害人的事?” “我从未做过。”张午说,“澜澜出事之后,我想了很多天,我已经想明白了怎么做才能真正地拯救众生。” “怎么做?” 恰在此时,邱三九出来了。容凡自然没有听到答案。 张午顿时起身,快步走到邱三九面前,不等其余人反应,“咚”的一声,他的一双膝盖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朝邱三九跪下了。 若不是邱三九将他扶住,他还要给邱三九磕头。 被阻拦后,张午仰头乞求道:“九娘,求你帮帮澜澜吧!求你让澜澜恢复意识好不好?求你了——” 邱三九想扶张午起身,张午挣脱开她的双手,往后挪着膝盖,腾出位置给她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我帮不了你。”邱三九说。 张午的额头还贴着地,闻言,他全身顿了一下,并未起身,又磕了一个头:“不是帮我,九娘,求你帮帮澜澜,好歹、好歹澜澜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她与元白师姐一个年纪,还这么年轻……” “帮不了。”邱三九说,“我也从未去给她说过媒。一个月前来找我的,不是宁家夫妇,而是宁澜。” 张午顿顿地抬眼,颤声道:“什、什么意思?” “宁澜知道你会来找我。”邱三九说,“因为父母和你,她从未起过离开瘴林的念头,如今这般的结果,也在她的预料之内。宁澜与我说,她不想恢复神智,逃出去她会不安心,活着,她也不安心。” …… 张午呆滞地跪着,“……为什么要瞒着我?” 邱三九没有回答。 元满不忍地挪开了目光。 容凡走出了堂屋,他坐在檐下,阳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并未感到温暖。 张午捶地恸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堂屋内,徒剩张午泣不成声。 .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容凡新长出的须发近乎全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感到本能性的畏光,他讨厌身体暴露在阳光底下,尽管被阳光照射的时候,他只是心理不适,并未发展到躯体不适的程度。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更像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了。 此外,他的五感有了一定程度的倒退,最明显的就是嗅觉和味觉,元满偶尔故意将饭菜做得难以下咽,可容凡丝毫不察。 至于心智方面,容凡还没有感到明显的倒退,他猜想这是因为他过于早熟,所以倒退了也还是正常的心智。 不知何时能退回到孩童的心性。 常言道旁观者清,与容凡日日相处的元满就能感受到容凡心智上的变化。 与其说是心智,不如说是心性。 容凡一日比一日不爱说话了,就元满的观察来说,容凡现在喜欢独自坐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发呆,若是没有元满的提醒,容凡甚至会忘了吃饭和睡觉。 . “最近三天的饭菜里,我没有把益寿丹的药粉放进去。”元满悄悄和容凡说道。 容凡说:“九娘心里有数。” 元满道:“我知道。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你之前吃得勤,就算这几日没吃也不会死。” 容凡点了点头。 他盘着腿坐在木床的角落里,这是元满的房间,五天前邱三九吩咐元简循把窗户封了,眼下这个房间暗无天日,非常适合容凡。 “小满,帮我点灯吧。”容凡道。 他视力下降是必然,但是他希望元满别跟着一起下降了。 元满点了油灯,回来坐到容凡身旁,轻轻说道:“大姨娘的儿子成亲了。” 容凡想了一会儿,问道:“是她亲生的儿子还是那些活死人?” “邱锦。”元满道。 元满当初知道亲娘想要解脱之后,花很长时间才肯接受这个现实,之后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弄清楚了很多千足蛇的隐秘过往。虽然不曾和容凡提起,但元满已经垮过了一道坎,不算顺利也没有多艰辛,他长大了,也完全理解了元白。 容凡记起来了,邱锦是邱长老的大儿子,是个活死人老头子。 “新娘呢?”容凡轻轻皱了皱眉。 他可不想听到死人娶活人的故事。 元满平淡地说道:“新娘也是一个活死人,但她和邱锦不一样。” 容凡将手伸进雪白的发间按了按脑袋,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元满注意到容凡的动作,随即起身帮容凡揉按太阳穴,容凡最近多了头疼的毛病,揉按一阵能舒缓些。 他道:“新娘和我娘一样,有神智。嫁给邱锦是得了我娘的承诺。” 容凡跟不上元满的速度,他觉得元满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多了,他必须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来整理和反应,“九娘这么做,是为了帮邱长老的儿子娶亲?” 元满说:“这是跟大姨娘交换条件。只要我娘可以说服新娘嫁给邱锦,大姨娘就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容凡问:“什么承诺?” 元满将容凡的手拿下来,叹了一口气,继续忧愁地帮容凡按着太阳穴,道:“要是我娘把解药做出来,要拿一份给她。” 容凡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他想起来,这已经涉及到元满的伤心事。邱三九也想服下解药。 “容凡,你什么时候把面具洗了?”元满忽然道,“我还没见过你真实的样貌。” 元满根本不懂易容术,所以他根本看不出容凡有无易容。但从容凡须发白了之后,容凡的脸和其他部位的割裂感就有些严重了。不仅元满这样认为,就是元简循和邱三九也看出来了,因此他们经常有意无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容凡的脸。 容凡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洗下面具需要专门的药水,我没有那种药水。” 元满略一思索,道:“小午哥认识的人多,他们里面总有懂易容的,我现在就去问问。” 话毕,元满就从床上跳了下去,飞似的一下跑没了影儿。 容凡不禁有些感慨。 二十多天前元满还是一个爱好制毒且有些自闭的小孩,而自从知晓邱三九的真实心愿之后,元满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元满不再总是黏着容凡,他时不时会出去一趟,容凡并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但总能从他嘴里听到谁谁谁的新鲜事迹以及千足蛇的八卦趣闻。 容凡不去探究这种变化对于元满而言是好是坏,只是作为元满的朋友来说,他隐有不忍。 至于张午,他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常与一帮年轻人混在一起嬉笑打闹,要么帮宗门长老打打杂,整理药材,偶尔他也会来看看容凡,陪容凡喝茶聊天。 只是再不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宁澜。 . 夜边,元简循站在房间门口喊容凡:“出来走走吧,天黑了。” 容凡在黑暗里睁开眼,才发觉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他晃了晃混沌的脑袋,道:“好啊。” 元简循也变了。 因为邱三九那天说的话,元家父子都变了,这样一想,容凡觉得有些神奇。 元简循逐渐把容凡当朋友了。他经常找容凡发牢骚,容凡偶尔给他一些回应,但时常都是元简循自说自话。 容凡没有感到厌烦,他甚至察觉到元简循三不五时找他出门聊天散步的用意。 元简循和元满不同,他毕竟有了年岁和经历的积累,所以能够轻易看出容凡状态有何不对。原先的容凡还愿意伪装一二,可现在的容凡赤|裸裸地告诉所有人,他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或许再过一些时日,容凡的心智再倒退一些,他们就能够挖掘出容凡这种状态的原因。 元简循心中叹息。 像容凡这样心软的人,不论是从前还是如今,他都不曾见过第二个。 “大年夜会有很多人放焰火和花灯,到时候你也出来看看吧。”元简循说。 二人走出元家的院子,朝右手边的方向慢慢散步。 “千足蛇也有花灯?”容凡笑了,眉眼弯起,“我看过花灯,在贤云州,特别好看。” 元简循猜测道:“和青在言一起看的?” 容凡点点头,很久没有笑得这般满足过,“是他特意给我准备的灯会。” 元简循说:“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 “知道了。”容凡笑容微敛,“没关系的,反正我跟他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他不用再因为喜欢我而有负罪感,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是万尸林余孽啊……” 元简循不往下聊了。 和容凡相处久了,他真的一点也不愿意伤容凡的心。 第104章 请求 “你和九娘也会去看花灯吗?”容凡问。 “会。”元简循说,“届时同样会有活死人出来,九娘绝不可能错过那样的热闹。” “你们这里真是藏龙卧虎。”容凡感叹道,“他们都是像九娘一样的活死人么?” “有些是,有些不是,看见了就能分辨出来。”元简循说,“你年纪小,多去看看新奇的东西,我们这里多的是外面没有的新鲜家伙。” “我这个人还是有些保守了,”容凡笑笑,“太新鲜的东西会让我害怕。” 千足蛇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活死人,各种各样的蛊毒,各种各样的三观。 他实在是敬谢不敏。 元简循也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道:“有时候,我很希望九娘能早些做出解药,有时候,我又希望她永远做不出解药,有时候,我还希望她现在不要把解药做出来,等我变老的时候,再做出解药……人呐,永远都在为自己着想,容小兄弟,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喜欢九娘,就应该尊重九娘的决定。”容凡道,“不过道理谁都会说。若是换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想。” 元简循苦笑道:“你说得对,我应该尊重九娘的决定,何况这世上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比我更清醒地知道九娘已经死了。许多年前,她就想解脱了——可是她解脱了,我该怎么办呢?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九娘了。” 元简循的话还未说到一半时,容凡就已经不由自主地神飞天外,等到元简循把话说完,他还在仰头看华丽的星空,漫天闪动的星子衬得大地更为漠然沉寂,抬头看星星的时候,容凡只觉得自己微渺如尘埃。 “小满以前有没有让你和九娘给他抓星星?”容凡突然问道。 元简循跟着容凡一起仰起头。 不同的心境看到的是不同的风景,他变得愈发感伤,好像看见九娘在遥远的天边对他招手,讥诮他不懂药毒之理,却又愿意耐心讲授与他。 而他呢,自小就喜欢跟在九娘后头,九娘无视他、嫌弃他,都阻挡不了他想跟着她的心。 这一跟,就跟了大半辈子。 “……没有,小满以前常与他姐姐在一起,很少与我和九娘相处。” 适才说罢,元简循恍然将自己从感伤之中抽离出来,他与九娘对两个孩子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容小兄弟,实不相瞒,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元简循喉咙滞涩,千足蛇的人都如他这般卑鄙么?见了一个心软的人,便想无止尽地利用。 元简循视线下垂,道:“若是让你为难了,你就不用考虑。” 容凡应声:“你说。” “若是九娘将解药做出来了,我希望你可以将解药服下……”元简循闭了闭眼,继续说道,“等你恢复了五感与心智,我希望你可以带着小满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容凡没有答应,他问道:“那你呢?” 元简循摇了摇头,道:“我们出不去的,我们身体里有蛊虫,出去了就一定会变成活死人。” 容凡茫然问道:“小满体内没有蛊虫吗?元白出去了那么久,难道她也是活死人?” 元简循一一解了容凡的困惑,道:“蛊毒难得,一家只一人体内种有蛊虫,若这家有一人离开瘴林,便在其余人体内再种一枚蛊虫,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九娘体内有蛊虫,小满没有,他可以出去。” “九娘已经是活死人了,蛊虫对她也有作用吗?”容凡又问。 “她体内的蛊虫是在生前所种。”元简循说,“后来九娘成了活死人,体内的蛊虫便算是毫无用处,幸亏邱长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满才不用被种下蛊虫。” 容凡说:“如果小满也离开了,你们会如何?” “你见过邱长老的孩子么?”元简循道。 容凡不语。邱长老的地下暗室中存放了数不清的活死人,男女老少皆有,他终于知道了他们被做成活死人的原因。当日邱长老茶盅里装的,想必就是元简循口中的蛊虫了。 “这是千足蛇的规矩么。” 元简循叹息道:“是啊,这是千足蛇的人逃不过的命。” 忽地,星空与大地连接的缝隙里蹦出了一个活泼的身影。 “爹——容凡——”元满看见了他们,远远就朝他们招手。 元简循顿时敛下眸子,迫切等待容凡的答复,“可以么?” “小满想出去吗?”容凡问道。 “那不重要!”元简循焦急地说,“我们已经亏欠两个孩子太多,我也知道我们元家欠你的更是难以弥补——容小兄弟,你心善,我求求你了,到时候把小满带出去,可以吗?” 容凡看见元满离他们二人越来越近,他神色雀跃,手里还拿了一袋东西。 是不是洗下面具的药水? 元简循急切的面庞近在咫尺。 容凡从来不认为自己心善。 所以一定是元简循说错了。 “元大哥,我还是认为你应当问一问小满的意见。”容凡平静道。 元简循眸子里顷刻间褪去了色彩。 “……我不敢问。” 容凡勾起唇角,对着即将走向他们的元满笑了一下。 他说:“如果小满想离开,我会带他一起走。” 元简循怔怔抬眼,他后知后觉听见了什么,再去看容凡时,容凡已经朝元满走了过去。 元简循慢一步跟上。 三人相遇,元满瞥见元简循的神情,立刻问道:“爹,容凡,你们在说什么呢?” 容凡笑道:“你爹说这里的大年夜很有意思,叫我到时候也出来凑凑热闹。” 元满不以为然:“对你这种外面的人来说是有意思,对我来说就那样吧。”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元满拉着容凡,朝元家的方向边走边说道:“药材,把它磨成粉再倒入水中,我就可以把你的面具洗下来!走走走,容凡,我们快回去,我太想看见你真实的样貌了!” 容凡笑着点头。 他回首看了一眼,元简循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许是察觉到容凡在看他,他抬头对上了容凡的目光。 “……多谢。”元简循无声对容凡说道。 . 半个时辰之后。 元满放下帕子,他和元简循讷讷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本该如此”之感。 容凡就应该是这张脸。 浅淡的眉眼,苍白的面色,薄薄的双唇。组合起来就应当叫作容凡。 “容凡,你这样子看上去……”元满支吾半晌,说道,“看上去我都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了。” 容凡真实的相貌莫名给人一种疏离感,尽管容凡嘴角经常噙着淡淡的笑意,却没有任何亲和力。 元简循心下讶然。 一个如此心软的人,竟然长着一张薄情的脸。 或许半个月前容凡还能装出亲和的形象,但是现在容凡大概清楚自己得的心智回到什么时候了。 那段时候,反复多次的治疗将他的记忆撕扯成混乱的碎片,或者失去近段时间的记忆,或者记忆错乱,大多时候都能恢复,偶尔会出现意外。 他与朋友笑说,我失忆了。 朋友也笑,失忆好,失忆你就不想死了。 可是他并没有失去最想失去的记忆。 他说,我的梦想就是失忆,你知道的。 朋友点头,MECT助力你实现梦想。 容凡此时忍不住腹诽,朋友肯定没有记住他的话,否则怎么没给书中男主路明帆添加一个失忆的设定?不是说好了他是男主的原型? . “容凡又不说话了。”元满撇了撇嘴,小声说,“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了。” 如今显露出真面目的容凡,一旦闭口不语,就好像超然世外似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关心,浅淡似琉璃的瞳孔十分空洞,又十分冷漠。 “你说什么呢。”容凡哭笑不得。 元满挠了挠脑袋,表述不出心里的感受。 元简循没让他继续琢磨这件事,只吩咐元满把盆里的药水倒了。 “怎么又使唤我!”元满不满,“你不是也想看容凡的真实样貌吗,这水该你去倒!” 容凡拦下他:“我去倒吧。” 元简循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短暂的音节,但容凡故意装聋,把木盆端出去了。 元满愣了愣,狐疑道:“你想跟容凡说什么,为什么不想让我听见?” 元简循摇摇头,“没什么。” “不对,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你不告诉我那我就去问容凡。”元满作势要起身去追容凡的背影。 元简循立马按住元满的肩膀,认真说道:“你不要去问他,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和你说。” . 容凡倒完水,蹲在厨房门口把木盆仔细洗了一遍。 元简循的请求太沉重,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他身上平白又多了一个承诺,所以他不得已又要再苟且偷生一段时间。以容凡当下的心性来说,他没有办法去解答为什么固执去死这个问题。 容凡很矛盾,他甚至内心隐隐有块地方在期待,或许心智倒退,吃下解药后所有的一切从头再来,他就能找到活着的锚点。就当是再做了一次MECT,也许是有用的。 到了那时候,给元简循的承诺对于他来说就不再是负担。 只是…… 服下解药之后,失去的记忆和感情还会再回来么? 他不想忘了青在言,不想忘了自己喜欢青在言。 MECT,改良电休克治疗,是治疗精神障碍的一种安全有效的物理治疗方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4章 请求 第105章 除夕 除夕当天,容凡白日待在邱三九的里间,同邱三九胡聊,自那日把话全部说开之后,他就喜欢上和邱三九聊天,因为邱三九的思维非常跳跃,说话也有意思。 里间乱糟糟的,在容凡眼中,各种药材的摆放杂乱无序,各式活尸吊成凌乱的几排,这里比邱长老的地下空间乱多了。 邱三九说这是乱中有序,容凡佩服元简循能跟得上她的乱中有序。 “你知道你为何喜欢待在这里么?”邱三九头也不抬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我也喜欢,”邱三九指着吊起来的活尸,“他们也喜欢。” 邱三九朝容凡扔去一个小石块,容凡接住后难以自抑地放到鼻尖嗅了一下,道:“我能闻到它的味道。” 他嗅觉和味觉已经完全退化了,竟然还能如此清晰地闻到石块的香味。 “不稀奇。”邱三九道,“活死人都离不开凝骸香,你这种半死不活或者半活不死的人同样会喜欢,你应当闻过的。” 容凡想了想,道:“好像是在邱长老那里闻到过。” 再一琢磨,他在瘴林之外就闻过了。 只是记不起来到底在哪里闻过。 邱三九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说道:“距益寿丹的毒效发生作用才两个月不到,你的记性就已经这么差了,若你有什么不想忘记的东西,元白屋里有纸笔,你可以拿去用,多记一记,到时候时常看看。” 容凡耸了耸肩,解释道:“记性应该没有问题,就是跟人对话的时候需要时间来反应。” 因为反应慢,很多东西他都忘了去思考。当下他忽然觉得有一件要紧事得问问邱三九,可眉毛皱了半晌,嘴巴都说不出一个字。 . “上次元简循跟你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邱三九说,“我把解药给你,服不服下完全看你自己的决定,元满日后是去是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容凡道:“如果元满想离开,我会尽量保证他的安全。” 元简循之所以请求他来带元满离开,图的就是容凡的武力。千足蛇的人制毒在行,但是丝毫不通武艺。 “这你就小瞧元满了。”邱三九说,“如果你带着他离开,他同样能保证你的安全。” 容凡挑了挑眉,道:“此话怎讲?” 邱三九回道:“他会带你走外人绝对发现不了的出路,你来时的路十有八|九不能再走了。” 她递了一个药丸给容凡,道:“尝尝。” 容凡毫不犹豫地置入口中。 “别吞。”邱三九叮嘱道,“是毒药,吞下去会死。” “……” 容凡无言以对地看着她。 不说还好,说了之后,他的喉咙反倒蠢蠢欲动,更想把药丸吞下去了。 邱三九伸手推了推僵直微勾的嘴角,试图让自己笑得更明显一些,她道:“放在嘴里没关系,顶多让你这两天睡不好。” “所以为什么要给我吃?”容凡把手放在咽喉处,手动阻止吞咽的欲|望。 邱三九问他:“依你所见,元满以后出去了能不能做个好厨子?” “完全可以。”容凡回忆还能尝到味道的时候,元满每一顿饭菜都做得很不错。 “疏于练习往往会致使技艺不精。”邱三九慢慢说道,“这颗药你再过半炷香可以吐了,它能助你恢复味觉,你就能明白这些日子元满做菜有多么敷衍。” “……你真行。”容凡由衷敬佩道,“元满应该不想做厨子吧?” “我管他想做什么。”邱三九道,“还不是元简循老找我抱怨菜不好吃。” “一直都是小满做菜?”容凡问。 “元简循曾经做过,他做了没人吃。”邱三九道。 容凡竖起一个大拇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晚上记得出去凑热闹,将来你出了瘴林可就再也见不着了。”邱三九道。 “嗯。”容凡颔首。 倏地,他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了。凝骸香。 这种东西,之于活人,它的气味令人头昏脑涨,十分不适。之于体内早已种下蛊毒的万尸林弟子,它就是一味毒药,让人欲罢不能,上|瘾之至。之于活死人,那它就是福尔马林,让尸身不腐。 “凝骸香!”容凡立即道,“你给青敬山的蛊毒中,是否附了凝骸香?” 邱三九戏谑道:“若是没附呢?” 容凡无法从邱三九僵硬的神色中分辨出戏谑之意,当即紧张道:“若是没有凝骸香,给青敬山的蛊毒岂不是白费了?” 再仔细算算时间…… 活死人离不开凝骸香,青敬山没有凝骸香,就算服下借寿方也无济于事——那青敬山现在岂不是已经死了? 青在言花的功夫和时力,岂不都成了徒劳? “附了,够他用三五载。”邱三九道。 容凡顿时松了口气,赶忙问道:“三五载之后呢?” “那也不会真的死,只要蛊虫存活,青敬山便能活着。不过是看上去不再像个活人罢了。” “……” 容凡实在分不清邱三九是否在开玩笑。 . 焰火和花灯容凡没赶上,彼时他正在和元家父子一起吃晚饭。元满对他爹的龇牙咧嘴不予理睬,但看到容凡微微皱起的眉头时,却心虚地放下筷子,主动问道:“容凡,你尝得出味道了?” “好苦……”容凡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他灌下半碗水,才把这种令人作呕的苦味给冲淡。 元满咳了咳,讪笑道:“我明天给你做好吃些。” 元简循目眦欲裂:“小满,你为什么不关心我呢?我可是你爹啊!” 元满看他一眼:“嫌弃我做饭难吃就把舌头药坏啊,不然你就自己做。” 元简循瘪了瘪嘴,挑了两粒饭放进嘴里。 “你是我爹怎么了,你又不是我的朋友——”元满哼道,“你要是想吃到好吃的饭菜,那你就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随意发挥,我就爱吃难吃的饭菜。”元简循佯笑,“继续继续,不说闲话了,都动筷吧。” 元满眉毛一压,不高兴地说:“你不说算了,当我稀罕!” 容凡笑了笑。 . 晚饭过后,容凡跟着元家三人去了藏书楼。本来以容凡外人的身份来说是不能进去的,但邱三九与邱长老打了个照面,容凡便也能进去了。 藏书楼一共七层,一到三层全部被清空,看过花灯和焰火的人们会来到这三层庆祝新年,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千足蛇的人都在这里了,每到除夕夜里,大家都会来这。”元简循道。 容凡环视一圈。 几乎每个活人身后都跟着几个活死人,有些明显能看出毫无神智,有些便看不出了。这里就像一个用来给千足蛇的科学家们进行学术交流的地方。 容凡看见了熟人,邱长老站在一楼正厅的中央,她身后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容凡见过,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那是邱长老的大儿子邱锦。 “邱锦旁边的那位是谁?”容凡问道。 元满说:“他妻子,我前几天和你说过的。” 邱三九适时回头说道:“她是和我一样的活死人。” 容凡点了点头。 “不止她,”邱三九示意容凡跟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继续说道,“他,他,她,还有站在那边的她,他们都和我一样,是活着的死人。” 活着的死人。 这种形容,让容凡听出了邱三九对解脱的向往。 “他们也都和你一样想服下解药吗?”容凡问道。 许是邱三九的随意让他说话没了顾忌,元简循和元满就在身旁,容凡也能把这话说出口了。 元家父子对他们的对话反应不大,也许内心有波澜,但表面都看不出什么。 邱三九伸手推了一下嘴角,这是她表示在笑的最新方式,“我猜他们应该和我想的一样。” “一直都不曾问你,你怎么会变成活死人?”容凡道。 邱三九简单说道:“走火入魔了。” . 元家三个人各有各的社交圈子,他们找到自己的圈子,容凡便叫他们都去凑应凑的热闹,不用管自己,他可以到处逛一逛。 元满走之前对他说道:“不想在这可以先回去,不用特意等我们。” “嗯。”容凡并不在意落单,反而很是惬意地做起一个旁观者。 元满已经了解了容凡的个性,没再啰嗦下去,仰头上了二楼的台阶。 容凡靠着柱子,看着来来往往的活死人。 不远处,有个男子背对大堂坐在门槛上,人来人往间更凸显其背影寂寥,料峭的寒风吹乱了男子的鬓发,他穿得不多,衣袍紧贴着身体,像一棵长在门边的枯草。 容凡走了过去,与那男子同坐门槛上。 张午察觉动静,侧头看向容凡,既熟悉又陌生,“你是?” “容凡。” 张午恍然大悟,他大笑道:“上回小满去要洗面具的药材,原是为了你啊?” 容凡无奈点头。 张午左右看了看容凡的脸,说:“你这副皮囊生得是真不错,像个无情无义之人——不是骂你啊,就是觉得你这样子,活像个超脱凡尘的和尚或者道士!” 容凡被他说得好笑:“你看过焰火和花灯了么?” “看过了。”张午说,“每年都是一样的花灯和焰火,无趣极了。容凡,外面过年也是如此吗?” 容凡说:“差不多吧。可能不会像千足蛇一样,所有人聚在藏书楼里。在外面,家家户户团团圆圆过自己的年。” “你肯定想家了。”张午笃定道。 容凡笑笑,没说话。 “你会离开千足蛇吗?”张午问。 容凡说:“我会的。” 张午扬唇笑了,他说:“容凡,你尽早离开这里吧。” 容凡看着他,“何意?” “因为我们千足蛇很讨厌外人的,”张午仍然在笑,“所以你一定要尽快离开,否则,明年你可就看不到花灯和焰火了。” 第106章 说笑 容凡依然不解其意。 张午没有再解释,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在容凡肩头按了按,离开了。 容凡没有动,张午离开之后,他独自坐在门槛上,心里还在琢磨张午的话。 未几,一双长腿停在容凡身前,容凡抬眼看向此人,张口就道:“新年快乐。” 陌生男人挤了挤眼,促狭一笑,他将端着的点心往容凡面前递了递,说道:“这都是我做的,赏个面子吃点?” “有毒么?”容凡问道。 男人笑了:“这里的什么东西没有毒?” “好吃吗?”容凡又问。 “不知道啊,我不能吃。”男人说,“看你一个人在这,突然就想让你做第一个尝我点心的人。” “你是活死人?” 男人乐不可支,他脸上的表情不像邱三九僵硬,容凡根本无法从他的外表进行判断。 “你来千足蛇没多久吧,所以还不知道我是谁。”男人笑说,“我是这里最接近活人的死人,没有人比我更像活人。” “但是你不能吃东西。”容凡淡淡说道。 男人忍不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寻常都会放在心里的话,你偏偏会把这些话说出来。” 容凡也笑了,他捻起一块淡粉色的点心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齁咸。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好吃?” “嗯。” 男人又笑了,他坐在容凡身边,又对容凡挤了挤眼。 容凡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眼前这人竟也是活死人,且精进程度比邱三九还要更高一筹。千足蛇居然有人能够做出水平如此之高的活死人,且甘愿留在瘴林之内? 这里的人不是都像邪|教一样,妄图拯救苍生于俗世的苦难之中么。 如果千足蛇已经有了如此完美的活死人蛊毒,那容凡的万尸林余孽的身份,对这里的人来说没有半分作用,邱长老更不该对他万尸林余孽的身份表现出那般的狂热。 先前元满和他说起邱锦那保有神智的活死人妻子时,容凡尚未思考到这一层。但现在…… 容凡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算了,他不必去思考那些,他当下只是一个助邱三九做出解药的工具人。 . 男人一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近距离地打量容凡,说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容凡道:“你也是因为走火入魔把自己变成活死人的?” “……”男人无语地说,“我是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其实我长得也还不错吧?” “难道不是因为走火入魔?” “刚还说你有意思呢,怎么忽然就变笨了?还是说你存心如此,装作听不懂我的意思?”男人有些泄气,“我没有走火入魔。谁这么跟你说的?我可不喜欢做傻事。” “我猜的。”容凡道。 他感觉到右边身子因为男人的靠近逐渐有了冷意,顿时就往左边挪了挪。 男人郁郁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想试试?” 容凡没搭理。 男人说:“说不定你会是这世上首个与活死人行床笫之事的人,你一点都不心动么?” “……试问谁能心动?”容凡额头划过几道竖线,无语得很。 “我又不一样,我有点姿色,光看样子也看不出是活死人。”男人不再自讨没趣地往容凡身上挤,他继续说,“我变成活死人的原因很简单,我要离开这里。不过低估了他们的能力,才走出瘴林,我就变成活死人了。一个活死人最适合生活的地方是哪里?” 男人自问自答:“就是这里,千足蛇是最适合活死人生活的地方。它把我套牢了,我也不想再出去了。” 容凡听完他的话,沉默不语。 男人把手里的点心随意塞给了路过的人,他继续说道:“你服用的是益寿丹对不对?我肯定猜对了,只有益寿丹才会祸害活人。” 容凡突然说道:“如果有解药能让你真正死亡,你会服下它么?” 男人只说:“顺其自然。” “我不明白。”容凡道。 顺其自然是服用还是不服用? “做一个活着的死人确实挺累的,天底下好吃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都尝不到——”男人摇头叹息一阵,接着话锋一转,“可我有时候也会想,今天的云长得像条狗,那明天的云会长什么样?” 容凡愣愣地看着他。 男人伸手在容凡眼前晃了晃,又道:“何况若是真的死亡了,我还能瞧见你这样可口之人么?” “……别说笑了。”容凡说,“我已经成亲了。” 男人一瞪眼:“你还能成亲?!不可能啊,我从来不会看错,你绝对和我一样,有断袖之癖!”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容凡说,“和我成亲的人,也是男子——你没看错。所以你不要再跟我说笑了,这样不好,我不喜欢。” 男人遗憾道:“啧啧,是我来晚了,叫你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够了,”容凡起身,“都说了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咱们坐下说说话,别急着走啊。”等容凡重新坐下,男人才回到刚才的话题,“真正的死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能够给我解惑。若是服下解药,发现死了还得投胎,那我岂不是白死了?要论半死不活确实不舒服,可投胎岂不是得把不舒服的日子再来一遭?” 容凡还活着,但他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男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说这么多,也不是特意想劝容凡放弃死志。 男人天生是个断袖,他可太爱容貌上乘的男子了。今日看见容凡的第一眼,他那颗早就不会跳动的心,似乎比他更早感受到春天。 和容凡说过话之后,他更是久违地对一个人心生欢喜。 ……唉,还不如死了呢,活死人什么都做不了。 男人忽地垂下头去,唉声叹气。 容凡回过神来,纳闷道:“你怎么了?” “想死。”男人道。 “……”容凡说,“你不是想看明天的云长什么样子吗?” “也对,真死了就看不到美人了。”男人很快做好心理建设,道,“你服下益寿丹多久了?” “要两个月了。”容凡道。 “真可惜,”男人说,“你慢点变成傀儡,我喜欢你现在能好好说话的样子。” 容凡无奈了:“我是有夫之夫,你这样跟我说话真的不合适。” 男人翻了个白眼,又问:“你跟着谁来的?” “九娘。” 男人眼神蓦地一亮,他惊呼:“九娘!” “九娘怎么了?”容凡被他的反应惊了惊。 “九娘是我最佩服的人!”男人崇拜地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降压音量,接着道,“既然你是九娘带来的人,那我可得好好招待你——走,跟着我,我带你去和我的朋友们认识认识。” “为什么你最佩服九娘?”容凡也跟着压低音量。 男人本来有顾虑,但想到容凡是九娘的人,又将顾虑打消了,说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容凡稀里糊涂地跟着男人走到了偏厅。 . 偏厅里同样很热闹,但这种热闹和外面不同。这里再热闹都是冷的,散发着幽幽的阴间气息。 容凡对这个味道已经免疫了。 凝骸香。 偏厅里说笑打闹的都是活死人。 这再一次颠覆了容凡对千足蛇的认知。 男人为他解惑:“你知道我为何佩服九娘么?” “为何?” “正是九娘,让我们尚存神智,不至于成为傀儡。”男人说。 怪不得,容凡心想,除了九娘,其余人若是能够制出如此完美的活死人蛊毒,定然会去完成他们的邪|教大业。 容凡故意说:“那是因为九娘留有元易行的蛊毒,你们才得以如此。” 男人的笑意瞬间收住,他以为容凡知道九娘的一切,故而兴奋地说了刚才那些话。 但容凡似乎并不清楚。 “……你说得对,确实是元易行的蛊毒让我们保留神智,可那也得九娘愿意拿出来啊。”男人说,“不然怎么说我佩服她呢。” 容凡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 通过男人的介绍,容凡认识了一群活死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聊天的方式皆和邱三九一样出其不意,漫无边际。 “我前几天断了一只胳膊,那只胳膊被长老拿去喂给狗吃了,你们猜怎么着?”独臂女人道。 旁边的小女孩平静接话道:“它变成活死狗了。” “猜对了。” 容凡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我想养一只活死牛,那我胳膊卸下来给牛吃,是不是就能得到一只活死牛了?”男人问道。 “不对,因为牛吃草。”有人提醒道。 “是哦。那我该怎么做?” “直接喂蛊毒!” “别啊,那多没意思。” 容凡双手支颐,真心实意地笑着听他们说话。 小女孩说:“活人出瘴林会变成活死人,活死人出瘴林会变成什么?” “死活人。” “胡说,才没有死活人。”女孩道。 男人问:“那会变成什么?” 一个男孩道:“没有凝骸香,离开千足蛇就会变成活死人干。” “什么是活死人干?” “干掉的活死人。” “有意思,下回我变成活死人干让你们瞧瞧新鲜。” “别下回了,就明天呗,我们都去看你变活死人干。” “你呢,你现在半死不活,看上去又很想死,你明天想做什么?”有人突然朝容凡发问。 容凡喜欢他们不问“以后”,只问“明天”。 “想看明天的云。”他道。 男人欣喜道:“你偷我的话,是不是……” 他朝容凡抛了一个媚眼。 容凡福至心灵:“不是。” “好吧,”男人瞬间泄气,“反正你看上我也没用,我起不来的——可我是下面的,起不来也无妨!” “……”容凡咳了一下。 第107章 贼人 冬风挟着阴冷的湿气,吹在身上是砭骨的寒意。 近一个月,桥桥几乎没出过房门,天天团在炭火旁打盹,房间很大,如今又缺了人住,桥桥自由得不亦乐乎,连着胖了两斤。 青在言偶尔会走进这个房间,夜不能寐时,他却不敢来此处歇息。 除夕夜,因前宗主逝世而冷清许久的青云宗,久违地热闹起来。因为青敬山临走之前特意下了吩咐,他逝世之后,宗门无需守制多时,过年的时候要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摆宴吃酒绝不能少,除了旧岁,迎了新春,生老病死天之常理,青云宗上下须得往前看,断不能沉沦在哀思与馁败之中。 青在言喝过几轮酒后,就兀自回到了后院的厢房。房间里烧着炭火,窗户开了条小缝,桥桥窝在炭火旁,听见青在言回来,只睁了睁眼,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这间厢房早就没有了容凡的味道,青在言在榻上躺了许久,今夜的热闹反让他心生郁郁。 他一直派人在瘴林之外守候,只盼容凡一出瘴林,就可以来青云宗与他相聚。 他抚着胸口。最近常做噩梦,所有他在意的人,都会离他而去。 不知不觉,青在言在这张容凡曾经常躺的榻上,阖上了眼。 桥桥跳到他的身侧,也未将他惊醒。 . 抚风阁内言笑晏晏,今夜,过去一年的诸多喜悲化在碰得响亮的酒杯中,随着高声的祝酒词和你来我往的划拳短暂消散。 韩齐撞着袁端的肩,把人撞得往一边倒,袁端苦不堪言,赶紧叫竹七和江时吟把韩齐带走。 竹七并不过来,自容凡的身份清楚之后,他与韩齐之间就有了不消言说的龃龉。 究其根本,都是对容凡的心态不同。 容凡于韩齐有恩,故而韩齐不知该用何种心态对待容凡的身份。 而竹七,自知道容凡是万尸林余孽后,胸中只有万般的后悔,如遭火蚁蚀咬,每每想到自己的仇恨,想到曾与万尸林余孽同处一个屋檐下,他就痛苦到夜夜辗转反侧,恨不得当时就能将容凡斩于剑下。 身旁有人坐下。 竹七侧头看去,“师姐。” 云朵说:“你看见宗主了吗?” 竹七摇摇头,心里却对宗主此刻的去向有了猜测。 “那间厢房每日都烧了炭么?”云朵说。 竹七点头:“桥桥喜欢在那里待着,我每日都会将炭烧好。” 云朵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和大家一起喝点儿,今天晚上不醉不归,别把自己憋坏了。” “师姐,我……” 云朵直接将竹七提溜起来,把人推进了热闹的酒桌里。 竹七甫一上桌,立刻有人揽住他的肩头,大声道:“好你个竹七,刚才在哪里躲着呢?赶紧的,你先干一碗,给大家伙赔个罪,我们就放过你了!” . 窸窸窣窣。 青在言蓦地掀起眼皮,他凝神侧耳,并未起身。 今夜虽是除夕夜,但宗门上下也轮番安排了弟子值守,可见来人定当武功高强。专挑这个时候过来,莫非是以为自己不在? 青在言将动静听仔细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厢房。桥桥懒懒地叫了一声,动静凝滞一瞬,桥桥又发出餍足的呼噜声,外头的动静方才续上。 青在言弓身伏在屋脊之上,屋内人的脚步声时断时续,空间不大,那人却多处停留。 在找什么? 青在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两道冷芒。 青在言拍了拍手,四周值守弟子顷刻现身,他则飞身进入屋内,锦袍翻飞,身形快到无法捕捉。 屋内的脚步声仅仅凌乱了一息,很快冷静下来。 紧接着便是双方赤手空拳的打斗,器物摔打声不绝于耳,而后是一阵刀光剑影,烛火乍然点亮,窗纸倒映着一人将剑抵于另一人咽喉的身影。 下一瞬,屋外值守弟子快步进入屋内,青在言断了那人的手脚,弟子们将那人按着半跪在地上。 青在言用剑尖挑开那人的面罩。 “岑放。”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青云宗内门弟子之一,曾修习于林遥长老座下。 今夜,岑放本该与其余弟子一同在宗门上下值守。 岑放身后的弟子大惊,那人与岑放同年进入青云宗修习,同年拜林遥为师,二人平日交情甚笃。 “怎会是你?!”那人忍不住吼道。 其余弟子赶忙对他使眼色,宗主还未发话,你激动什么! 被叫做岑放的人低着头,面色苍白,脸上尽是冷汗,并不言语。 “你来找什么?”青在言说,“益寿丹么?” 顷刻间,屋内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 益寿丹? 岑放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怎么会知道益寿丹,又怎么敢来宗主住处找寻益寿丹? 青在言蹲下身,细细打量岑放的模样。 曾经的岑放开朗活泼,在一众弟子中以内息尤其深厚而出挑,而眼前这个岑放,眼神阴郁,打斗间可见其内息虚弱。 “扒了他的衣服。”青在言道。 众弟子虽不解其意,但宗主一声令下,他们转瞬间便将岑放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和岑放同年入宗的弟子原本不忍看此番场景,可一晃眼,终是发觉了不对。 岑放的身子,怎会如此瘦削? 岑放的腰腹之上,怎会缠了一圈狰狞的疤痕?像是曾被活生生地剜下了整块的皮肉,腰腹都凹了进去。 这不该是岑放的身体,而应该是…… “你是万尸林的人。”青在言说道。 此言一出,数道铮铮杀意瞬间在屋内升腾。 “岑放”赤|裸地蜷在地上,痛苦喘息,仍然不发一言。 青在言沿着“岑放”的脖颈一路抚摸,弟子们屏气凝神,不过眨眼之间,“岑放”的面皮被撕了下来,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而那位与岑放同年入宗的弟子,则是难以置信地双腿一软,靠其他弟子搀扶,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他自认与岑放情同兄弟,却连岑放何时遇害都不知,还与害死岑放的凶手日日称兄道弟?! “你们都出去。”青在言说,“我要好好审审他。” 一众弟子应声退了出去。 . 这个大年夜,容凡久违感受到了快乐,很纯粹的快乐。 容凡和那些人约好,第二天一同去看男人变成活死人干。 翌日傍晚,夕阳落下之后,一群活死人等在元家的院门口。 元满没有多问,只嘱咐容凡快去快回。 容凡吃过晚饭,便和这群活死人共同去了瘴林边。 “你别离开太远,要是被抓走了我们可看不到活死人干了!”独臂女人嘱咐道。 男人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神色,转头问道:“没有人想和我一起吗?你们就不想知道做活死人干是什么感觉?” 独臂女人第一个拒绝:“肯定相貌丑陋,你独自去便好。” 男人视线转了一圈,最后放在容凡身上。 “我们等你回来。”容凡笑道。 男人不再啰嗦,一脚踏出了瘴林,还留了半个身子在瘴林里。他仰天长叹:“这种感受真是久违了!” 容凡记得男人说过,他之所以变成活死人就是因为尝试离开千足蛇。所以算下来,这次是男人第二次走出瘴林了。 一个女孩好奇道:“你那半边身子变成人干了吗?” 男人摇头:“还没呢。” 说罢,他就把身上的凝骸香往容凡那边一扔,整个人走出了瘴林。 容凡接过半块凝骸香,好笑地看着男人在瘴林外溜达了一圈,又慢慢走回能和瘴林里的人清晰交谈的位置。 “什么感觉?”容凡问道。 “活死人感觉不到痛,”男人边想边说,“但是我现在有种全身胀痛的感觉,很稀奇。” 独臂女人心动了,说:“我也去感受感受。” “你不是怕相貌丑陋?”女孩问她。 独臂女人道:“我已经不记得痛是什么感觉了。” 独臂女人出去前,朝容凡这边看了一眼。容凡心领神会,主动对她伸手。独臂女人把自己身上的两块凝骸香都放在容凡手中,道:“保管好,这两块是我昨夜里赌赢的。” “好的。”容凡点头。 独臂女人果断地出了瘴林。 她和男人走远了,容凡透过瘴气往外眺望,瘴林之外是一片陌生的荒地,没有人烟,男人和独臂女人的身影很快就在夜幕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 女孩昂起头,看了容凡一阵,忽然开口道:“你看见今天的云长什么样子了吗?” 容凡没有看见。他太过于畏光,完全没有站在窗边的胆量。 女孩见他不说话,没有丝毫不满,自顾自地说道:“我替你看了一下,早上有一朵云长得特别像邱长老,胖胖的,一手叉腰。午后有一朵云长得像紫珠草,我还是个活人的时候很喜欢和大家一起采药,我特别喜欢紫珠草的样子,漂亮得很。” “谢谢你替我看今天的云长什么样。”容凡唇角微微翘起,“你明天想做什么?” “想看到我爹我娘。”女孩脱口而出。 容凡一怔,道:“你和你爹娘分开了吗?” 女孩摇摇头,告诉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活死人吗?是我爹娘把我变成这样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离开千足蛇的想法,但是姐姐离开了,所以我只能留在这里。一想到我一辈子只能活在瘴林里头,我就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若是没人守着我,我就会寻死。” 容凡神色复杂。女孩所形容的是他曾经最熟悉的状态。 “姐姐离开了,爹娘就只有我了,他们说,他们害怕我寻死,就给我喂下了活死人蛊毒,他们做出的蛊毒把我变成了一个只能放在地下的木头,话不会说,脑子不会动。幸好九娘把我变成现在这样了。”女孩轻松地说道,“我怨过爹娘,也想过用这具身体寻死,但找不到真正死去的办法,后来有人对我说,把头割下来也许就能死了。我用了两天时间想了又想,发现我舍不得爹娘。如是非要找到还愿意每日做个行尸走肉的理由,也许就是能每天能见到爹娘吧。” 容凡抿着嘴,他无从置喙别人的家庭、别人的父母,他的心有所动摇,只是因为女孩单纯的感情和朴素的话语。 第108章 骗子 男人和独臂女人终于回了瘴林之内。 “大家都来瞧瞧!”男人拍拍手,用大嗓门吆喝道,“我感觉我英俊的容颜受到了很多伤害,你们瞧瞧是不是如此!” 独臂女人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小声咕哝:“除了能感到痛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一个男孩专门提了灯站在二人身前仔细观摩。 “有变化!”男孩惊呼道,“你的手长斑了!” 他指着男人的手背,大家都看见手背之上乌青色的一块斑。 容凡明白了,没有凝骸香后活死人会长出尸斑,若是时间再长久一些,活死人的身体会和正常的死人一样腐烂发臭。 在场的活死人都意识到了这些。 男人沉默地盯着手上的尸斑,情绪莫辨地说道:“到最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空留一具枯骨的活死人?” 独臂女人耸耸肩,道:“看来我以后还是不出去了,免得糟蹋了这副天生的好相貌。” 闻言,男人立刻咧开嘴笑了,把方才的黯然丢到脑后。 他们都已经是活死人了,才不适合去想些徒增烦恼的事情。 “你和我们不一样,要是你出去了,会变成什么样子?”男人把目光转向容凡,摩挲着下巴好奇道。 “不知道,我暂时也不想知道,所以死了你那条好奇心吧。”容凡把手里的几块凝骸香还给它们的主人。 . 女孩忽地拽了一下容凡的胳膊,仰头问道:“你的舌头还能尝到味道吗?” “……还能吧。”邱三九给他毒好了味觉。 “我不能吃东西,很久没有尝过任何味道了。”说罢,女孩又问,“你还能睡好觉吗?” “可以。”容凡点头。 心性越倒退,他就越能睡好觉。甚至连起床气都比从前淡了一些。 “你有想见的人吗?” 容凡语塞。 从小到大,被问到这个问题,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都是爸妈。 现实世界都结束了,妈妈已经去世了,自己的死亡对于爸爸来说也算是解脱了吧?认为他不该存在的话,他就没有必要再留念想了。 那么这个世界呢? 心智倒退之后,容凡回忆和青在言相处的一幕幕都像是隔了层纱。 无需思索,答案呼之欲出。 “有。”他说。 . 独臂女人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捶了一下容凡的肩膀,道:“那么,你今夜可以睡一个好觉,明天能够尝到美味佳肴,未来还可以见到想念的人。” 男人捶了一下容凡的另一边肩膀,道:“你还能看见明天的云长什么样。” 女孩反驳道:“不行的,你看他头发全都白了,白天他一定不敢出来。” 男人这才恍然,说道:“你说得对,那我们帮他赏云,赏完再去告诉他就行了。” 一群活死人吵吵嚷嚷地挤着容凡回到千足蛇的地界里,又在元家的院门口与容凡分别。 容凡面上与众人一同聊天打趣,心里却沉默了一路。 没有人劝他好好活着。 那些活死人只是简单随意地聊起生死,聊起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一切事物。 这个时候,他愈发想念起某人。 那人在想他吗? 容凡抬头望月。 此时此刻,皎白的月光是否也披洒在青在言肩头? . 本就阴湿的石牢内,寒冬腊月中的冷意更是刺人骨髓,入了山洞,两侧单薄的灯火被昏黑侵蚀,最深处的木架之上,骨瘦如柴的人竭力喘息。 那日潜进青在言住处的万尸林余孽,从头至尾不曾吐露一个字。 对于万尸林的人,青云宗弟子滔天的仇恨让他们断不可能手下留情,各式审讯手段轮番上阵,几无停歇。 这人浑身遍体无一完好之处,皮开肉绽,伤可见骨。 “今日依然什么都不肯说?”青在言站在这人身前,询问一旁弟子。 “是的。” 青在言颔首:“把他叫醒。” 两边弟子举起两桶浓盐水,对着那人的头顶浇了下去。 “可以了,你们先出去。”见人睁开了眼,青在言吩咐道。 待石洞之内只剩下他与万尸林人,青在言方才徐徐说道:“听闻你们万尸林人之间情谊深厚,你来了青云宗这么久,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阿六如今的下落?” 那人双眸一改之前的混沌,蓦地睁大,紧盯青在言,喉咙发出喑哑的沙沙声。青在言笑了,给他喂了一碗水。 “果真情谊深厚。”青在言说。 “你把阿六怎么了?”这人硬憋着一口气,勉强问完后,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黑血。 青在言不动如山,他慢条斯理拿了帕子,将溅在脸上的血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 “终于肯说话了。”青在言说,“谁指使你来偷益寿丹?” 这人双眼猩红,急切道:“阿六……” “还活着。” 话音甫落,受尽酷刑都不曾落泪的万尸林人,此刻竟有两行泪从脸上划过。 “至于他之后还能不能活,就要看你肯不肯说实话了。”青在言说。 “你……没骗我?阿六他……” 青在言心中了然。 此人若是知道容凡与他成亲了,断不可能会有眼下的反应。说明此人杀害岑放并顶替岑放的日子,距今并不远。或许不到一个月。 “我怎么相信你?”此人眼底忽然多了几分清醒,“你是青云宗宗主,怎么可能放过阿六。” 因受尽皮肉之苦,脑袋一时难以思考,眼下他的意识逐渐清明,愈发知晓青在言话语里的荒唐。 再一想,阿六本就命不久矣,如今,阿六已经二十五了。 万尸林人,断不可能活过二十五岁。 “信不信由你,他的生与死,也由你。”青在言说,“你若不说,你们二人一起死。你若说了,我放他走。” 而这人却再次合上眼,沉默不语。 青在言不恼,一回失手,定会有下一回。他心中有了头绪,只是尚不能笃定罢了。 “既然不肯说,留你也没用了。”青在言笑了笑,“希望下一个过来的人可以比你机灵点,懂得多说话、少吃苦。” 此话正中对方要害,木架上的人再次睁眼,微微抬起头,艰难说道:“……青在言,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杀了我,青敬山在阎罗殿,也会落得背信弃义的骂名——” 青在言眸光一凛,一只手死死扼住了这人的咽喉。 “万尸林余孽,万死不足惜,”青在言声音冰冷,“你竟还敢在此胡说八道,嫌命太长了?” 这人痛苦拧眉,他急切地呼吸,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几声音节,几乎无法让人辨识。 …… 青在言却松开了手。 “你再说一遍。” 这人大口呼吸,再次张嘴。 “辰砂二两……水磨、水磨雄黄—……一两,叶、叶子雌黄一两,紫金半两……” 说完这些,这人终于顺平了呼吸,于是再度说道:“上官,我、我爹是上官,曾经有恩于青敬山,青敬山和我爹给他们的孩子,定了娃娃亲,刚才所说的药方,就是娃娃亲的暗号。” 咽下一口唾沫润喉,这人续道:“所以,你不能杀我,杀我,你就辜负了我爹曾予你爹的恩情,你就是背信弃义之人,你杀我,青敬山在九泉之下,也要背上小人的骂名。” 青在言神色莫辨。 这人听不到回应,心不由得急了些:“你不信我?” “信,我信。” 青在言好似情难自抑地笑了起来,笑得他眼角泛起泪花,笑得他不得不蹲下身,笑得他最终笑不出声。 万尸林人动了动唇,茫然失语。 良久之后,他才听见了青在言的声音。 “只可惜,我已经成亲了。” “我不是要与你……” 话未说完,只见青在言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道:“你知道么,与我成亲的人,也和我有娃娃亲,他也对我说过娃娃亲的暗号。” “……”不对,这人察觉到了,青在言的反应完全在他预料之外,青在言所说的话,也与他了解到的消息大相径庭。 怎么会呢? 不是说上官的女儿早已心有所属,无意于父辈之间定下的娃娃亲么? 若不是上官的女儿,与青在言成婚的,还会是谁? “来接近我的万尸林人,是不是都知道这句暗号?”青在言说,“是不是以为只要说了娃娃亲的暗号,我就一定会留你们一命?” 这人无暇思考青在言的话,他顿顿地张嘴,道:“不,只有我,因为我爹是上官,我……” “为何一开始,你不将娃娃亲的暗号说出来?”青在言说。 “一开始……一开始我没想起来。”这人眼神游移许久,忽地想起半月之前,指使之人无意中曾说过的话。 娃娃亲的暗号。失忆。 那人说,二者缺一不可,只要说出这两点,可赌青在言心软一回。 于是这人下定决心,终于说道:“因为我失忆了,一开始记不起来,如今我所能记得的事不多,娃娃亲的暗号算一件。” 青在言看着他。 他却觉得青在言看的不是他。 “你骗我。”青在言说。 他登时否认:“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失忆了,娃娃亲的暗号方才记起,我——” 话未道尽,气息已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8章 骗子 第109章 乖顺 容凡自打记事起就是一个极其乖顺的小孩,乖到大人把他独自锁在家整整三天,再回家时看见的他还是不哭不闹。 读幼儿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和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爸爸妈妈还有他。 直到学前班那一年的夏天,他妈妈第一次哄他睡觉时,他才知道,根本不一样。 第一次被妈妈哄睡觉,容凡受宠若惊,乖乖盖好被子,还给妈妈倒好了水放在床头,静静地等妈妈给他讲述抓星星的故事。 容凡自小就不容易睡着,可他听出来了,妈妈讲了十分钟左右,已经不耐烦了。 于是容凡打了一个哈欠,又打了一个哈欠,渐渐合上眼。 妈妈的故事停了。 容凡很开心,并隐隐期待明日的故事。 被子越盖越高,妈妈用被子罩住了他整颗脑袋,逐渐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掠夺了他的氧气。 这是怎么了? 容凡不敢挣扎,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一次妈妈哄睡,他只想乖乖的。 度秒如年。容凡心想,他真的可以去天上抓星星了,或者,他自己就能成为天上最亮眼的那颗星星,爸爸妈妈一抬头就能看见他。 可是妈妈突然松开了手,泣不成声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容凡说,妈妈,你不要哭,你明天晚上还可以来给我讲故事吗。 妈妈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容凡不傻,相反,他从小就是老师嘴里聪明的孩子。他知道妈妈想做什么。 后来他终于明白。 爸爸当年喜欢妈妈,死缠烂打也没追上。妈妈不堪其扰,搬了三次家都甩不开爸爸。爸爸心生奸计,下药与妈妈一夜情,把妈妈锁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妈妈无法联系外界,没有勇气和爸爸鱼死网破。于是妈妈怀了他,爸爸开心了,要和妈妈结婚,妈妈不答应。 奶奶着急忙慌地从乡下赶来,伺候未来的儿媳,方方面面都给儿媳照顾得很好,甚至是百依百顺。街坊邻里都说妈妈有一个好婆婆。妈妈明知道奶奶的居心,可她心软,受不得有人把她供起来似的伺候,也受不得邻里的指点,一来二去就软化了态度。爸爸趁热打铁,再次提出结婚,妈妈说孩子要跟自己姓,爸爸答应了。于是二人去领了结婚证。 可是爸妈的婚姻本就没有正常的感情基础,他们的婚姻始于容凡的存在,容凡的存在始于一场强|奸。归根到底容凡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婚后奶奶对妈妈的态度一改之前的热络耐心,不仅日日挑儿媳的刺,还要想方设法让爸爸给容凡改姓。 爸爸妈妈终日争吵打闹,每一个给容凡的眼神,都让容凡明白,自己是一个极其晦气的垃圾。 尽管这样,在不懂大人之间腌臜过往的年纪里,容凡仍旧爱他的爸爸妈妈。 因为不吵架的时候,爸爸妈妈都爱他。 妈妈会很耐心地陪他去游乐场,爸爸会给他开家长运动会,只要爸妈不在一起,他们二人都是好家长。 虽然妈妈那一夜想要捂死他,虽然爸爸总是将从外面受的火气撒在他的身上。 但是正常的家庭就是这样,爸爸妈妈,还有他。 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领了离婚证。 容凡被判给了爸爸,这个结果他毫不意外。 妈妈有了新家庭,有了新的宝贝。容凡很开心,自从妈妈有了新的家人之后,不管爸爸在不在场,妈妈都对他很好。 妈妈会给新的宝贝唱安眠曲,哄那孩子睡觉时,会承诺摘星星。容凡那日不得已留宿在妈妈的新家时,听见了她给那个孩子的承诺。那么温柔,那么动听。听得他满心欢喜,一夜好梦。 爸爸有了新的追求对象。 但是那人不喜欢带着拖油瓶的男人。 容凡说,爸爸,我可以去学校住宿,我问了老师,二年级也可以住校的。 爸爸叫他不要多想,不论怎样,爸爸都不会丢下他。 容凡真的很爱爸爸。 因为性格过于乖顺,在学校难免受欺负,每每这时候,爸爸都会去学校找老师,叫对方家长带着孩子来面对面道歉,给他主持公道。 六年级的时候,容凡被一个同学推搡,不慎摔下楼梯,腿骨折了。爸爸像超人一样,急冲冲跑到学校,背着他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爸爸对校方和对方家长问责,言辞严厉。等待手术的时候,透过小窗,容凡看着爸爸像只张开羽翼保护孩子的老鹰,他可以安心躲在爸爸的羽翼之下,健康成长。 住了几天院,从医院出去之后,爸爸说接下来一段时间工作会很忙,要把他送去爷爷奶奶家住一段日子。 容凡乖巧答应,爸爸背着他走向去爷爷奶奶家的路。 容凡说,爸爸,我骨折的那天,老师通知你来学校之前,你在做什么。 爸爸没有回答。 去爷爷奶奶家的路上,有一片静谧的水库。小的时候,爷爷带他在这片水库钓鱼,时不时说几句妈妈的坏话。容凡一点都不喜欢这片水库。 爸爸背着他在水库前停下来。 容凡被爸爸丢进了水库里。 他受伤的腿疼到令他发晕。 已经入冬了,南方的冬天永远都那样湿冷。 爸爸站在水库边,扒着栏杆,远远地看着他。 直到有乡人路过,认出了爸爸。 爸爸脱了外套,跳入水库,将他从水里捞出来,责怪他不注意安全,大冬天跑出来玩水。 乡人笑了一下,瞟了眼容凡腿上的石膏,若有所思地走了。 爸爸把容凡背回了家。 容凡后来才知道,骨折那天,爸爸去学校之前正在和心仪对象约会。 …… .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很可怜。不过现在跟你说了这么多,我突然麻木了。”容凡扯了扯嘴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邱三九啧了好几声,沉默了半晌,伸手试图把微勾的嘴角给捺平。 “你爹该死。”邱三九说道。 容凡以前断然不会预料到他会把过往向旁人倾吐,但是那些活死人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容凡又发现,这些事情说出来后,内心的波动实际上并不大。或许是在曾经那段难熬的日子里,他的过往早就随着一遍又一遍的治疗被打碎、被拼凑,所以再度提起,这些往事变得遥远又陌生。 他把故事的细节模糊掉,只说了个大概,邱三九停下手中的事,听得很认真。 究其细节,也无非是——高高兴兴背着小书包去见外婆外公,迎来的全是白眼和一口一个的瘟神;舅舅嫌他站在客厅挡道,重重一脚把他踹倒在门边;爸爸突然停车,把他留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妈妈哭着哭着扇了他一巴掌,问他怎么长得和爸爸一个样…… 爸爸妈妈找过多少次机会想让他“意外”离开,可他偏偏不懂事,一次又一次不如他们的意…… “你爹害了你娘和你。”邱三九又说道。 容凡把玩着一块凝骸香,道:“是啊,要不是他作孽,我娘不会痛苦,我也不必出生。” 邱三九道:“他的错是他的事,你只要没做坏事,你就没错。” 容凡刚想说什么,邱三九却抢占先机,道:“元易行操控你做的事不能算在你头上,那些事都是元易行自己的罪孽。” “嗯。”容凡啼笑皆非。 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层面。 “相比之下,我和元简循作为爹娘倒是有一些可取之处了。”邱三九自嘲一声,又淡然说道,“你想死,是因为你爹娘?” 容凡阖眼沉思。 . 很早以前,他在朋友的软磨硬泡之下做过心理咨询,医生虽未明说,但也让他知道他自小的性格就是一种心理障碍。 容凡不理解,他问,孩子乖顺不是每一对父母最希望的吗? 医生说,不是的,你每一句都在强调应该,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怎么乖一些,你为什么这么想。 容凡回答,乖一些,爸爸妈妈才会高兴。 医生说,所以这是你当时的生存策略。 医生还说,当一个小孩经常面对超出他应对能力的压力和情形,他觉得自己应该乖顺,其实就是不自觉地学会了关闭或减少一部分情感反应,可以说是一种出于自我保护的麻木,这种麻木,是承受极端压力或创伤的生存策略,也可以说是保护壳。 容凡忍俊不禁,问道,医生,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真的乖孩子,而是从小就有心理疾病吗。 医生说,这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 容凡笑不出来了。 . 四个月后。 女孩照例来同容凡说起今天的云都是什么模样,容凡坐在院门边,双手支着下巴,边听边笑。 邱三九好心给他两味药,吃下之后,就算其他官能都退化了,也可保他能听能说。 旁边的元满在容凡的头发里抓到一只停留的蝴蝶,他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大发慈悲让蝴蝶飞走了。 “方才你的头发上有一只蝴蝶。”元满凑到容凡的耳边道。 容凡惊讶地转过头,道:“抓到了吗?给我看看。” “你看不到。”元满轻声嘟囔。 元满收到过邱三九的嘱咐,叫他一定要把饭做得好吃,说他的厨艺能吊着容凡一条命。 元满不以为意,但做饭上不再含糊。 只是做饭不比制毒有意思。 . 容凡失望地耷拉眉眼,撅起嘴巴不想说话。 女孩大声嘲笑道:“容凡,你的嘴巴都可以挂夜壶了!” 元满捧腹大笑。 容凡更难受了,他抱臂换了一个方向坐着,想了想又捂住耳朵,这样他就听不见二人的嘲笑声。 元简循在门边吃完了两颗花生,他拍了拍手里的碎屑,喊道:“叫容凡进屋里来,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女孩回家了,元满牵起容凡往屋里走。 “爹,容凡以后还会变得更笨吗?”元满问道。 元简循拍了一下元满的脑袋,斥责道:“什么变得更笨?!容凡这是因为吃了益寿丹,所以心智会倒退!” “他现在就挺……”元满忍住了那个字,说道,“他现在像几岁的孩童?我三岁都不这样了。” 元简循又拍了一下元满的脑袋,道:“你给我小心点说话!要不是答应了半个月给我们一次血,容凡会变成这样?要说占便宜,那肯定是我们占了容凡的便宜,你记住了吗?” 元满挥开元简循的手,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我知道,容凡是我的朋友,我只是说话没有顾忌,轻重还是知道的。只是容凡已经快一个月不能和我说有意思的事情了,我想知道他之后还会变成什么样。” 说着说着,元满瞥了眼还在门边生闷气的容凡,心里生出郁气。 元简循复杂地看向容凡,道:“如果你娘还不能做出解药 ,容凡……” 说曹操曹操到,邱三九走出里间,站在他们身后倏地说道:“放心,解药一定能做出来。” 接着,她也注视着门边的容凡,道:“他现在不是很好吗?会生气,会哭,会笑,忘了很多事情,哭笑都是真心。让他好好当一回孩子吧,他会愿意等我的。” 元简循和元满听得云里雾里。 “哪个孩子不会生气和哭笑,换做是我,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孩童的年纪。”元满说道,“而且他现在经常生气,一生气就像这样不说话,撅着嘴。” “他现在一点都不乖,对吗?”邱三九道。 “对啊,他就和其他三岁稚童一样。”元满意在抱怨,“我跟容凡都讲不通道理了。” 邱三九把嘴角往上推:“这是好事。” 第110章 新生 容凡并没有在心智尚未退化之时决定将来是否服下解药,因此又过了两个月之后,已经将解药做出来的邱三九相当为难。 元简循说:“喂他吃下吧,毕竟是一条人命,容凡的命本就不该绝,都是元易行种的恶果。” 邱三九淡淡道:“你心里想的,难道不是让容凡服下解药之后,好带元满出去?” 元简循诚实道:“对,让小满离开这里是我如今最大的念想。但我方才的话不无道理,你明白的。” 邱三九说道:“不是每个人都想活着……” 元满从厨房出来,插|入二人的对话当中:“你们能不能快点决定?看看容凡现在像什么样子,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什么都不会。” 连简单的话语都听不懂了,更妄论与他人沟通。 元简循顿时愣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听到我们说的话了?” “听到了啊,”元满翻了一个夸张的白眼,道,“我早就猜到你们想让我出去了,难道你们还一直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吗?” 邱三九也感到罕见的心虚。他们确实是一对相当失败的父母。 元满昂起头,说:“我会离开这里,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你们放心——当务之急是决定要不要给容凡服下解药。” 元简循愣愣点头:“应当是要的。” 说罢,他撇过头去,眼眶泛红。 元满道:“把药给我,我去煎。” 邱三九把药给了他。 回厨房之前,元满停下脚步,说道:“容凡肯定想活着。那些人跟我说过,容凡未来还有想再见到的人。” 只有想活的人才会有念想。 . 容凡被元满喂下一大碗黑乎乎的汤药,他紧紧拧着眉,试图把药碗推开。元简循艰难地固定住容凡的双手,这段时间他们充分认识到容凡的身手有多么难搞定。 清癯的身子,无穷的力气。稀奇的是心智退化之后,容凡居然一次都没有伤过人。 “服下药之后,他要多久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元满问道。 邱三九答道:“少则七天之内,多则十天半个月。” 元满说:“容凡现在的脾气一点都不好,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只是好奇,就被容凡给推开了。” “什么秘密?” “容凡藏了三把扇子,还有一个锦囊,也不是什么宝贝,他偏偏不让我看。”元满不满地说,“容凡真的很小气。” 邱三九推起嘴角。 未几,元满故作轻松地问道:“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喝下解药?” 邱三九道:“你走之后。” 元满又昂起头,漫无目的地张望,他说:“我还有很多朋友在这里,你们也都知道,最近我交了很多很多朋友,我不可能马上就走,我要慢慢和他们告别。” 邱三九说:“你想几时离开?” “反正不会那么快。”元满吸了吸鼻子。 邱三九转身走了,留下一句:“我会尽量等你,但别要我等太久。” . 容凡睡了很长一觉,再醒过来时,外头正在下大雨,元满坐在檐下剥豆子,元简循和邱三九在堂屋喝茶聊天。 “已经入夏了?”容凡的嗓音滞涩沙哑。 另外三人瞬间被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元满把豆子扔进碗中,他猛地站起身,激动道:“你恢复了?” 按理说,容凡的心智和五感都应当循序渐进慢慢恢复,他们完全没想到容凡会突然恢复。 邱三九记下这一点,也许解药还可以精进改良。 元满凑到容凡跟前,伸手在容凡眼前晃了晃,问道:“看得见吗?” “看得很清楚。”容凡抓住他的手。 “这才两天,你真的全都恢复了!”元满不去测试容凡的心智是否全部恢复,因为他能通过容凡的神色看出来。 容凡问道:“我心智倒退的时候,决定服下解药了?” 元简循左手抠着右手,紧张道:“其实……” 邱三九打断他的话,道:“没有,是我们给你做的决定。” 说完这话,他们看容凡并无不愉,都松了口气。 容凡的视线和元简循相接,元简循会意,点了点头。 于是容凡明白了,元满要离开这里。 看来他们一家三口之间把话都说清楚了。 容凡不再顾忌,问道:“什么时候?” 邱三九和元简循一同看向元满,等着他的回复。 元满冷下脸,说:“入秋之前就走。” 邱三九点了点头。 . 容凡须发雪白,畏光的程度改善了些,但到底还是不能恢复如初。大晴天的时候,比起出门,他更喜欢在屋里歇着。总觉得被太阳晒久了,他会融化。 元满那孩子比印象里高了一些,站直了能到容凡的肩膀处。容凡以为元满会趁这段时间多和爹娘相处,但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处方式与之前并无二致,邱三九和元简循日夜待在里间,元满就在外头制毒或者时常同容凡一道出门。 这和做一次MECT的感觉不一样,容凡什么都没忘。 最重要的人,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在面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时,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似乎有一个第三者住在他的眼睛里,替他旁观着周围的人与事。 他摸了摸心口,那里空空荡荡的,亟待被填满。 . “容凡,你会怪我吗?是我决定要让你喝下解药的。”元满打开院门,招呼容凡一起出去走走。 容凡瞥了眼正当头的大太阳,不情不愿地起身过去了,道:“不怪你,要是我铁了心想死,你用解药也救不了我。” 元满立刻没了思想负担,说道:“你想见的人在外头等你吗?” 容凡双手横在眉毛上,为眼睛遮住一些太阳光,“他也许在等我,也许不在。” “你在外头成家了?” “是啊。”容凡专挑有树荫的地方走。 “你们是两情相悦才成亲的吗?”元满八卦道。 “我也不知道呢,”容凡好笑地拉了一下元满的胳膊,把人带着往左边的方向走,“元满老师,两情相悦是什么意思啊?” “那地方不是去过吗?鸟不拉屎的,为什么还要去。”元满抱怨一通,又道,“我又没有和谁两情相悦过,我怎么知道?你已经娶亲了,又有一副好相貌,你说你有想见的人,那你怎么可能会不懂什么是两情相悦啊。” “就不能是单相思?”容凡揶揄道。 “你还单相思?”元满不相信,“你这样的人,绝对是别人先动心,你才会动心。” 容凡故作夸张地瞪大眼睛,惊呼道:“元满老师,你这么了解我呢?” 曾经那些与他熟识的人都说他心软,与人为善,但跟人谈不了感情。心理状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看上去就不太像个会回应感情的人。也许是由于一眼过去的刻板印象,所以从未有人主动进入过容凡的世界,容凡对自己的状况有自知之明,更不会随意打扰别人。 他长了一张薄情的脸。 但他心想,他与青在言之间,应是他先动的心吧。 元满看出他在敷衍,鼻腔用力喷出一股气,不甘地歇了八卦的心思。容凡不想说的,他无论如何都套不着话。 . 穿过林子里的小路,二人再次见到那块空地。比起上回,地上长了一尺高的绿草,入目的风景皆是极为饱和的颜色,耳朵里尽是嗡嗡的蝉鸣声。 “容凡,你惦念着什么呢,偏得来这?”元满不认为容凡来这无缘无故,“入夏之后到处都是蚊虫,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快些。” 容凡讨厌饱和度高的风景,他揉了揉眼睛,问道:“我要去林子里,你在这守着还是先回去?” “你上回在林子里发现了什么?”元满问道。 “一口枯井。” “里面有什么?” “下去了才知道。”容凡说,“我这回就是想下去看看。” 他一直记着那口奇怪的枯井,原本是想单独来一趟,但现在他与元家什么都说开了,再费心力找时机单独出门也没必要。加上元满虽然年纪小,但心思一点都不少,真有什么也瞒不过他。 “我从来不知道那里有口枯井,”元满锁紧眉头,和容凡一起走到林中,“小心为好,哪家好人会随随便便下井啊。” “我会小心的。” 邱三九说容凡虽然心智和五感恢复如常,但实际上尚未清干净益寿丹的药效,也就是说,容凡当下还可以做到百毒不侵。 有了百毒不侵的身体,加上万尸林余孽的身手,容凡不认为会遇到难以转圜的危险。 元满走到井沿向内看了一阵,又退后低头思忖,道:“这里竟然真的有人来过。” 枯井附近的草都被踩实了,证明这里并非他口中无人光顾的地方。 应当有别的路通向这片林子,否则他不可能一点不曾察觉。 他在千足蛇长到这么大都不曾发觉的地方,肯定有古怪之处。 “小满,你在外头等着,我下去看看。”容凡道。 元满点点头,他掏出一个火折子给了容凡,“你拿着吧。” 容凡没接,“底下或许不适合出现明火。放心,只要底下有一点光,我就能看清楚。” 半年下来,容凡已经在元满昏黑的房间练出了高超的夜视能力。 元满收了火折子,站在井沿旁看容凡利落地从井口跳下去。 第111章 井底 枯井不深,也就两个半容凡身位的高度。下去之后,容凡果然看见了不对劲的地方。一块半人高的石板嵌在井壁,石板正中有一个方形的凹陷,凹陷里头又有精巧的机关设计。容凡猜测这块石板就和邱长老厨房的一样,需要用特殊的道具才能打开。比如邱长老取下的手指。 容凡本欲想办法将石板打开,谁知运气这么好,再一细看,发现这块石板正好就是虚虚掩着的,没有阖紧。容凡愉悦地打了一个响指,他将石板推开,从井壁开出的洞里钻了进去。 凝骸香的味道扑面而来,里头暗无天日,越往里走越摸瞎,容凡停在某处适应了一会儿,才能逐渐视物。 眯了眯眼,容凡看见了数不清的柜子。每排左右各摆放了两只柜子,大概两米的高度,中间留出一条过道。每只柜子从上到下嵌了五个大小均等的长条抽屉。 容凡走到离他最近的柜子前,发现柜子的侧面刻了字。 【宁】 一个宁字,会是什么意思? 容凡缓缓地拉开了一层抽屉,抽屉重量不小,拉开还需费些力气。随着抽屉里的东西越来越明晰,容凡不由得顿住了手。 抽屉里面趴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姿势十分平整,后脖子上插了一根长针。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入夏的时节,容凡忽然觉得很冷。 显而易见,抽屉里的女人,是和邱长老那儿一样的活死人。 容凡憋了口气,将这只柜子的剩下四层抽屉一一拉开,里面都无一例外地趴着活死人,男女老少皆有。就在容凡要将屉子推进去时,他瞥到其中一个活死人的袖子里有块木制的牌子。 他掀开这人的衣袖,牌子是用绳子系这人在手腕上的,一面写了字,另一面空白。 字的内容看不清楚。 容凡把这人的屉子推进去后,果然又在另外四人的手腕上找到了木牌。 容凡将他们的木牌解下,走到洞口边借着太阳光才看明白。 【昌正五年三月十五徐端泽】 【昌正五年二月廿二无名氏】 【昌正五年二月十八无名氏】 【昌正四年七月初一花某】 【昌正四年三月廿七李平】 …… 如果容凡没有猜错,前面的时间指的是这些人被做成活死人或被存放在这里的时期,后面则是他们的姓名。 . 容凡把木牌系回去,继续往里走,身侧已经路过了数十排木柜,每排侧面刻的都是宁字。 就在他以为所有的木柜侧面刻的都是宁时,他终于看见了新鲜的内容。 【张】 容凡往前走了几步,再前面的几排木柜侧面刻的则全都变成了张字。 所以之前看见的宁字指的也是姓氏? 为了尽快验证这个猜想,容凡加快脚步。果然再路过几排柜子之后,又出现了新的字。 这个字他最近很熟悉。 【元】 容凡在这里停下,他拉开这只柜子的抽屉,是一具趴着的男人身体。 容凡在男人的手腕上摸出木牌,摸了摸上面刻的字痕,记载的同样是时间和姓名。 这里难道是千足蛇存放实验废品的地方? 容凡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重重将抽屉推了回去,清脆的碰撞声乍然响起。元家的柜子数量和别家的大差不差,都是十来排左右,走过元,后面还有邱、童、杨、林。 就当一家只有十排柜子,且每只柜子的每个抽屉都存放了活死人,那么算下来每家都消耗了二百个实验废品。 这些柜子还远远望不到头。 明知接着走下去看到的无非还是刻了姓氏的柜子,但容凡依旧往前走着。仿佛想要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有多远。 越走越深,光线被黑暗逐渐侵吞。 容凡只能靠手去摸柜子侧面的字体。 半刻钟后,他摸到了例外。 【皇】 ……这也是姓? 容凡停下脚步,思索一番,也许真的是皇这个姓氏,但考虑其罕见程度,他认为皇字指的不会是一个姓氏。 他拉开抽屉,摸索到活死人手腕上的牌子,再用指腹将一个个字辨认出来。 【瑞和元年元月初八端州单遒仪】 【瑞和元年元月廿二端州朱素素】 …… 和前面的活死人时期不同,且相比前面的那些活死人的信息,存放在这里的活死人都加上了地点。 容凡回想在外头的日子,他从未了解过当下的年号。瑞和与昌正谁前谁后? 如果柜子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的—— 容凡走到刻有皇字的最后一排柜子前,拉开了最上面的一只抽屉。 【昌正九年四月初二罗州无名氏】 时值入夏,要按时间算的话,现在应当是四、五月了。 最新的这具,竟然才是一个月之前放进来的。 回到刚才的问题,皇指的是什么? 容凡默默有了想法,只是匪夷所思。 他很好奇,他的好朋友究竟在小说世界里构筑了一个什么样的的世界观? . 刻了皇字的柜子数量是前面刻姓氏的四五倍还有余,容凡沉默地继续向前。 【流阳】 流阳?! 韩齐说矣南十五州内青云宗、流阳宗和酉钱山庄三足鼎立,这流阳二字莫非指的就是流阳宗? ……不会那么巧吧? 容凡拉出一个屉子,照例摸索活死人的木牌。 【昌正八年六月初七流阳宗段衡】 真的是流阳宗! 所以这具活死人是流阳宗的弟子了? 容凡把这只柜子的其余四个抽屉拉开一一查探,如他所想,这五具活死人着统一样式的衣冠,牌子上刻的信息也都在时间和姓名之间加上了流阳宗三个字。这些元素无一不彰显他们是流阳宗弟子。 可是,流阳宗弟子怎么会出现在千足蛇,还是以活死人的姿态? 容凡把屉子全部推回去,快步向前走着,没有漏下任何一排柜子。 流阳就是尽头,再往后就到底了。 容凡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在这里发现青云二字,否则他真的不敢再细想。 想到青在言,容凡又难免想起送去给青敬山的蛊毒,不知面对已经是活死人的青敬山,青在言会是何种心情…… 会不会怪他? 会不会自责? . 从枯井出来,容凡的心情沉闷不少。 元满闻到他满身的凝骸香,一个字都没提起。 “对于底下那些东西,你都猜出来了?”容凡问道。 等待容凡的时间里,元满拔草编了几只蚱蜢,他将其中一只蚱蜢放在容凡的手里,说道:“在千足蛇,最不缺的就是活死人,怎么会猜不到。” “那些没有神智的活死人全都按照制毒之户的姓氏排好了,每家都不下两百具活死人——”容凡一手拿着蚱蜢,一手横在眉上挡阳光,他说道,“这些人从哪里来?” 元满抬起手对着天空,草编的蚱蜢在阳光底下镀了一层金边。 “我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他道,“容凡,我没有骗你,我并未来过这里,也从未见过这口枯井。只是听你说了之后,我便能明白这口枯井的用意罢了。” 容凡道:“你知道多少?” 元满想了想,说道:“你不是第一个成功进入瘴林的外面人,有的时候,长老会故意放几个人进来,美其名曰是给药,事实上就是拿人来种蛊毒。我不知道这与井底下那些活死人是否有关……据我所知,直到现在千足蛇能做出的活死人蛊毒都没有成功过,他们想做出当年元易行用以建立万尸林的蛊毒。” “流阳宗的活死人从何而来?”容凡问。 如果流阳宗的弟子大张旗鼓进入千足蛇,江湖上定有风声。 元满不知情,反问:“流阳宗?你是说,千足蛇居然与江湖门派有来往么?” 容凡见他不知,便把这个问题搁置,待回到元家之后再去找邱三九解疑。 . “容小兄弟,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邱三九问道。 容凡说:“找人。” “找到人之后呢?” “或许会远离江湖。”容凡没把话说死。 “既是要远离江湖,那么江湖上的诸多纷扰,与你何干?”邱三九说。 她的话说得足够明晰了,但容凡装作听不懂。 他心想,任何江湖门派制作活死人的目的,都无非是效仿万尸林,再之后便是称霸武林,或是荡平江湖。总归染上活死人这种邪术,就绝不可能是正派所为。 “千足蛇有没有为流阳宗做出保有神智的活死人?” 邱三九叹了口气,手动把嘴角扯平,告诉容凡她感到不满。 “就这最后一个问题了。”容凡道。 “我不清楚。”邱三九说,“清楚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 “死了?” “元易行。” . “邱长老告诉我,千足蛇想拯救苍生,所以致力于把世上的人都做成活死人,脱离俗世的苦海。可去了一趟井底,我认为邱长老是在胡说八道。”容凡说道。 求药之人抱着绝处逢生的惊喜与莫大的希望进入千足蛇,哪里能想到放他们进来的长老们根本没安好心,只把他们当作成批的小白鼠。 所有没有神智的活死人,都被留在了井底。 如果成功留有了神智,那么他们会被送到哪里? 邱三九道:“她说的对。一开始千足蛇就是怀着拯救苍生的念想。我也是,元易行也是,姐姐也是。千足蛇的所有人之所以会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一个念想。” “你们在害人。”容凡话赶话般,紧跟着下了结论。 邱三九转过身来,她的目光总是古井无波,说的话却很犀利,“单是一个千足蛇,根本掀不起风浪。要说害人,我承认千足蛇的作为不人道,但是要害那么多人,光凭千足蛇,还没那么大本事。害人之人数不胜数,容小兄弟,你心善,但你游离在纷扰之外,你若不问,便不会自寻烦恼。” “井底不下千具尸体,我做不到视若无睹。”容凡道。 第112章 错节 长久的沉默之后,邱三九又叹了口气,“罢了。你若不是这种性子,元满也不会愿意跟你走。我能告诉你的东西不多,我知晓你武功在身,千足蛇内无人能奈你何,但你不要计算着凭借功夫找长老们打探消息,我能说的自会悉数告诉你。好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吧。” “柜子上刻的皇字,所指是不是天子?”听到可以发问,容凡丝毫没有顾忌。 邱三九答应给他答案,说话同样爽朗利落,道:“是。” “瑞和是前朝皇帝的年号?” “不错。” “千足蛇如何与天子搭上桥梁?” 邱三九道:“曾经的千足蛇还不曾被圈在瘴林之内,瑞和帝要寻到千足蛇易如反掌。那时候千足蛇人人都有拯救苍生的念想,四处行医——” 见容凡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邱三九笑了一声,道:“我改口,不是四处行医,而是借了行医的名头,用灾害之地的百姓来试毒。那时候我才十几岁,谁能想到千足蛇第一个成功做出活死人的人会是我?” 说到此处,她又推起嘴角笑了一阵,听不出是自豪还是自嘲。 “如我所说,那时候江湖上从未出现过活死人,我做出来的就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换如今的我来回顾以往,头一具活死人相当失败,他没有神智,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受蛊虫的饲主操控。瑞和帝得知此事,派人快马加鞭来寻千足蛇,我们一介草民,纵使不愿,也难违天命。所以从那之后,千足蛇便要为天子制作并改善活死人蛊毒。 “但我不想。就算后来能做出保有神智的活死人,我也不想把他们送给皇帝。谁都知道,若是真给天子送过去了,千足蛇便再无自由之日,更别说拯救世人——我还惦念着让世人以活死人的方式走入极乐世界。所以我选择藏私。” 对于天子来说,真正保有神智的活死人,只需一位,也只能是一位。 故此,一旦做出保有神智的活死人给皇城送去,千足蛇再无重见天日之机。 “直到元易行一意孤行,偏要立下万尸林,使我之前所有藏私成了白费,天子密令将我们圈在瘴林,外面的人不能进来,里面的人不能出去。千足蛇之内,你所不曾认识的,有一半都是天子的人。瘴林本无瘴气,那些瘴气都是千足蛇费了时日焚烧毒草所产生的毒气,终年不会消散。天子要活死人蛊毒,你在井底看见的放在柜子里的那些人,都是各地秘密送来的犯人,以给我们试毒之用。” “……”容凡眉心微压,说道,“按你所说,刻了各家姓氏的柜子里存放的皆是无辜的求药之人,刻了皇字的便是各地而来的犯人?” “是了。” 容凡问道:“从瘴林出去的人,还会被皇城的人监管么?” 邱三九道:“不会,只要千足蛇每家每户还在这里,他们便相信出去的人掀不起风浪……事实也如此,出去不过是寻得解脱,不会再念想拯救苍生了。” 容凡道:“这些年来,千足蛇应该给朝廷送了些甜头吧?” “甜头,当然有。”邱三九道,“既然你都知道这么多了,我便告诉你,如今的活死人分为三种,第一种,便是没有神智,任人操控的活死人;第二类,姑且保有了神智,□□在凝骸香的作用下,保存五到十年没有大碍;第三种,便是像我这般,有神智,只要有凝骸香,□□便可经年不腐。元易行当年所作,皆是第二种活死人。” 容凡顷刻会意,所谓甜头,必是介乎两者之间不上不下的第二种活死人蛊毒了。第三种活死人蛊毒,只有九娘才能做出来,九娘如今得了解药,不出意外的话,不论是朝廷,还是流阳宗,未来都不可能得到经年不腐的活死人蛊毒。 “千足蛇为何又与流阳宗有往来?” “自从天子将千足蛇圈在瘴林之后,我便鲜少出门,埋头苦寻制作解药之法。因此家门外的事,我知晓的不多。我想,千足蛇之所以与江湖门派有往来,或许是因为……万尸林。” “万尸林?”容凡对这三个字感到一种没由来的疲惫。 “如今千足蛇之内,除我之外,无人可复刻万尸林那般保有神智又不畏光的活死人。你知道邱长老对你的心热,也就应该明白,在千足蛇其他人的眼中,活着的万尸林之人有多大的价值。” 容凡凝眉沉思,“……你的意思是,流阳宗用活着的万尸林弟子与千足蛇做交换?” 按照邱三九的说法,流阳宗以万尸林的余孽为筹码,交换千足蛇制作出的活死人。可流阳宗凭什么以万尸林余孽作筹码?江湖上不是再难寻到万尸林余孽么,流阳宗何来的把握? 千足蛇不是会被轻易戏耍的小丑,可见流阳宗的筹码并非是夸口。 容凡按了按太阳穴,所有事情一旦与万尸林有关,其复杂程度就会呈指数增长。 “这仅仅是我的猜想,不便多说,这些事就言尽于此了。”邱三九道。 . 容凡没有傻得为了寻求诸多疑结的答案而去找上那些长老,那样不仅会惹是生非,反害的自己和元满都离不开瘴林。 他才知道,大年夜认识的那些活死人都得了邱三九的许诺,邱三九把他们变成活死人的因归结于己身,因此她决定将解药给他们,算不上补偿,顶多算是赎罪。 若她年少时没有做出第一个活死人,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灾祸了。 邱三九说起这些时,语气很轻松。 容凡告诉了邱三九自己的过去,作为交换,邱三九也主动聊起了她的生平。 邱三九自小没有善恶观念,父母都是制毒世家,父亲曾用她来试毒,毒坏了她的右耳,让她变成了半个聋子。邱三九不觉得父亲有错,在千足蛇,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只关心拯救世人的终极大业,小家小情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也无人知晓何为是非对错。 从小,周围的人就告诉她,世人生来痛苦,只有他们才有能力为世人摆脱痛苦,让世人欢喜无量。或许千足蛇的立派根本就是所谓“拯救世人”的口号。为了让口号不空,祖辈会对子子孙孙说起世间的各种灾祸、苦难,从未真正踏入俗世的子孙们自是不会有所怀疑,于是便更加拥护他们的大道。 那些被用来试毒的百姓,在千足蛇的眼中,不啻他们大道的铺地石。 因此千足蛇的人就算有微弱的是非观念,也会以为自己向的是最大的善。 邱三九和元简循成亲的第三年,邱三九生下了元白。元白自懂事之后,便对活死人之事意见颇多,以致于常与邱三九闹出矛盾。元白试图放走一个来求药的外人,邱三九察觉之后大为不解。元白说千足蛇在害人,邱三九说起大道。元白当她的面,对她的大道嗤之以鼻。 千足蛇内从未有过的事。 把元白的舌头药坏的时候,邱三九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父亲也是这么做,所以她做这件事,无非上行下效。 但元白的反应告诉邱三九,她好像做错了。她不该拿自己的孩子试毒。 元白当时不可置信的目光和一滴滴涌出的泪水,都让邱三九感到无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元白说邱三九不配为人母。 她还说,千足蛇的人都不配为人。 后来,元白离开了瘴林,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夏去秋来,元满需要下决心离开了,但他迟迟不提此事。反观邱三九,时常是一副巴不得他早点离开的样子,三天两头从里屋出来,张嘴就问:“元满,你要何时才走?” 元满总是装作听不见。 元简循和容凡此时便作壁上观,前者巴不得能拖多久是多久,后者无甚所谓,心态平静。 直到邱三九再忍不住,一脚把元满踹出了院门,道:“我说过不能让我忍你太久——” 元满拍拍屁股爬起来,泪眼婆娑地说道:“娘,你踹得我好疼……” 元简循拭去眼角的泪花,把元满的行李扔到他的脚边,道:“去了外头,你要更名改姓,好好过日子,把这里的所有都忘了。” 邱三九转头就关上了院门。 容凡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好让元满哭得畅快些。 . “走这条路,这条路外面无人蹲守。”元满缓过来后,顶着两个红肿成桃子的眼眶,带领容凡穿过小溪,走上了一条偏僻的杂草丛生的山路。 “你如何知晓?”容凡好奇问道。 “其实之前我骗了你,你不是唯一一个来我家的人,我家来过许多人。当年我姐姐放走的人,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从未被察觉。”元满道,“后来我娘也会偷偷把人放走,走的也是这边的路,你跟着我走没错的。” “你姐姐出去多久了?” “我姐出去八年了,当年走的时候她才二十岁。”元满说。 容凡收了声。 元满现在也不过十三岁。 第113章 邱染 走到暮色昏沉,二人终于得见瘴林一角。元满心思沉重,在进入瘴林之前蓦然定下脚步,转身回望良久。 不远处的山坳上,炊烟如雨后春笋,愈来愈多,越长越高,逐渐攀上云霄。 “容凡。”元满轻声说道,“……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 容凡已经站在了瘴林之内,元满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元满的神情。与至亲永别,元满此刻定然难受至极。容凡没有回话,他只是陪着元满,静静地眺望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 半晌过后,元满吸了一下鼻子,猛地转过身来,潇洒地摆手道:“容凡,我们走了!你要带我去见识见识外头的新天地!” “好。”容凡颔首。 “走咯!”元满道,“我终于出来了,我再也不用回来了!” . 这条路不曾被外人发觉果然有它的道理。 从瘴林穿出之后,二人又绕过了一座小山丘,一片密林,一条大河,外加一片乱葬岗。这些都是些其次,不耽误他们前进的步伐,麻烦的是他们还遇上了两队巡逻的人马。对于容凡而言,若要硬碰硬,那些人很好对付,只是对付之后,容凡怕邱三九的心血付诸东流。因此,容凡不得不收敛声息,赌自己的运气,带着元满绕到了另一条隐蔽的小路。没有方向感,树林遮天蔽日,二人节省干粮,以保能够多撑一些时日。 再度瞧见人烟,大抵是四、五天之后的事了。 元满对外界的新奇不曾因为几日的疲惫而削弱,见了与千足蛇无异的人烟,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咧开嘴笑道:“容凡,原来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 容凡把自己遮得相当严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上半张脸和几缕雪白的发丝。这一身衣服是元简循为他准备的,不知道元简循的审美为什么和青在言如出一辙,给容凡准备的衣服都是极艳的绯色,容凡搞不懂原因,倒也没有抗拒。这身衣服有个兜帽,可以在白日为容凡遮挡日光。 日薄西山,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傍山的小镇,容凡跟着舒了口气,道:“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和里面其实差不多。小满,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容凡,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从未出来过,怎么知道这天地该多大,又有何处该去?”元满搓了搓手指,赧然一笑,笑过之后,他又平静下来,说道,“……若是可以,我想先去找我姐。容凡,你可以陪我找到我姐吗?” “可以啊,我陪你去。”容凡笑道,“也许你姐姐还在雨凉州。” “我们现在去哪里?”元满问道。 容凡指着前方的小镇,道:“去那里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天继续赶路。” 元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阵,思索瘴林外头的每一道炊烟之下住着怎样的人家,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问道:“容凡,你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保护我么?” 容凡说:“不会,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元满说:“我们分别了,以后还能再见吗?” 容凡摸了摸元满的脑袋,说:“会的。” 二人来到小镇,天边的红霞已然消逝,夜色渐浓,容凡摘掉兜帽,一袭白发披散开来,引来镇上百姓的频频侧目。年轻的容颜,花白的头发,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人。 “小满,你给自己想一个名字吧,代号也行,不要再用真实的身份了。”容凡浑不在意路道两边时不时投来的好奇视线。为了遮阳,白天他必须戴着兜帽,可是戴久了兜帽,他又感觉整个人被兜帽所禁锢,一点都不舒服。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他可忍不住不摘帽子。 元满脱口而出:“邱染。” 容凡扬眉,问道:“哪个染字?” “染颜色的那个染。”元满回道。 “哦?”容凡问,“这个染字有什么意义吗?” 元满露出狡黠的笑:“你是不是以为我用染这个字,用意为不染俗世、或者纤尘不染?” 容凡没这么想,但还是顺着问道:“不是么?” “不是。”元满轻轻扬起下巴,道,“我娘的小名为染,现如今只有大姨娘,我爹,我娘自己,以及我姐和我知道。” 容凡了然,道:“邱染,所以你用的是你娘的名字。” 邱不是小众的姓氏,相对于惹出万尸林祸事的元姓来说,邱染这名字倒算是安全。 “对。”元满点了点头,“容凡,以后可别叫错了,不能再叫我元满,要叫我邱染。” “好的,邱染。”容凡道,“那里有一家客栈,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晚上了。” . 容凡有一袋银钱,那是去瘴林前青在言给他的,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到了客栈,他们吃到了一顿像样的晚饭。容凡从店里的伙计那打听到,这座小镇叫做其安镇,隶属于端州。 雨凉州毗邻端州,就在端州的东南方向。 容凡本欲开两间房,可是元满巴巴地看着他,怎么也不肯独住一间房,还说这些天都和容凡睡习惯了,单独睡就睡不着了。 容凡懒得跟他扯这些,反正床够大,那就一起睡吧,小孩子也没什么所谓。 得知姐姐就在邻州,邱染兴奋得无以复加,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但半夜的时候,邱染又开始长吁短叹,闹得容凡不得不忍受满身的疲乏,心里隐隐后悔只开了一间房,他强撑精神问道:“怎么了?” “我都不知道我姐想不想见到我,就突然要去找她——她讨厌我怎么办?”邱染愁眉苦脸,道,“而且见过我姐之后呢?我又该往何处去?我姐不想要我怎么办?我已经是一个人了……” 容凡理解他的心情,忏悔起刚才隐隐生出的后悔。 “你有想做的事情么?” 邱染琢磨了半炷香时间,才说:“制毒。” “邱长老说毒和药没有分别。”容凡摸了摸邱染的脑袋,说道,“未来若是找不到去处,你可以去罗州,罗州的百姓以药材为业,你去了,以你的本事,一定可以好好生活下去的。” 邱染转过身看着他,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没有去处的时候就去找你呢。” 容凡笑了起来:“看缘分吧,也看我那时候的心情。” 邱染说:“容凡,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你是我的朋友,奇怪也没关系。” 容凡道:“朋友,我困了,早点休息。” . 翌日,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堪堪从床上爬起来。 其安镇的人口比容凡之前见过的镇子要多得多,像容凡二人这般过路的行人都不算少,客栈上中下三层的房间几乎都住满了,和容凡他们一道下来吃早饭的就有好几桌人。 邻桌坐了两个男子,皆着墨色劲装,眉上一道玄色锦纹抹额。 目光掠过他们的抹额,容凡的脑海里有个东西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听邱染在让小二上点心。 容凡顿时没了思绪,跟着问店小二:“你们这里都有些什么点心?” . 正吃着饭,邻桌其中一人好奇地问容凡:“这位兄弟,你这一头白发是生来如此么?” 闻声,容凡和邱染同时向这人看去,惊讶居然会有人直接开口问起容凡的白发。 说话的男子怀中抱了一把长剑,落拓不羁地支着一条腿,完全不掩好奇地打量容凡。 男子的一双剑眉飞入云鬓,眼尾挑起,许是因为鼻头圆顿,故而他的面容少了些锐利,多了些温和,不做掩饰的打量也不让人觉得冒犯。 见容凡转过身来,男子的眉毛挑了一下,“你的眼睫竟也是白色的。” “天生如此。”容凡随口诌完,收回目光继续吃饭。 “阁下也是路过此地?”男子不动声色地把支着的一条腿放了下去,没话找话道。 “嗯。”容凡颔首。 “也是去参加大比?” 容凡停筷,有了些兴趣,“大比?” 男子见他感兴趣,笑了笑,说道:“你不知道大比?那看来兄弟你并非江湖中人。江湖每三年一次比武大会,我们称之为大比,十月中旬开始,往往持续五到七日。当下是七月二十八,再过个一、二月,这里的来往之人应当会更多。到了十月中旬,众多江湖高手齐聚贤云州,届时可就热闹极了。” 贤云州? 容凡怔了怔。大比在贤云州举行的话,青在言会上场吗?他会不会看到曾经的熟人大展身手?韩齐、云朵、竹七、黎晚晴…… 想到这里,本来只是对大比稍微有些兴趣的容凡,转眼间心里就饱含了期待。 邱染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他攥着拳问道:“到那时候肯定可以一饱眼福吧?” 男子的目光从容凡身上挪开,他看向邱染,和煦地笑道:“各类江湖高手,各种武术流派,何止一饱眼福?若是报名上台,得与高手同台比试,那更是真正难求的收获。” 听了这话,明明不会半点功夫的邱染,却莫名热血沸腾起来。 “阁下要报名?”容凡敏锐道。 男子微笑颔首,说道:“我此番便是南下往贤云州去,今年的大比应当比之前有趣。” 第114章 忧心 “何出此言?”容凡来了兴趣。 男子徐徐说道:“往年在贤云州举办的大比,前十名有大半都是青云宗包揽,到了今年,花落谁家可就不一定了。不过这件事真要说起来,那可就太长了。二位兄弟,虽然你们并非江湖中人,但同样可以去凑凑热闹,每次大比都会有人押注,往年靠押注大赚一笔的人可不少。” 邱染听见男子与容凡交谈时没有将自己漏下,心里十分受用。初出瘴林,因为此人,他对江湖的好奇更上一层楼。 容凡的关注点并不在押注上面,店里的伙计端来点心,邱染已经开吃,容凡却没了吃的心思,他问道:“……青云宗出什么事了?” 男子以为容凡对江湖八卦感兴趣,说道:“既然仁兄想知道,那我便长话短说。去年,青云宗前宗主青敬山离世,离世之前,青敬山的一桩秘辛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邱染瞪大双眼,他嘴里叼着一块酥饼,震惊地忘了咀嚼。 容凡的眉宇一压,神色骤然沉了下来。 …… 青敬山的隐辛怎么被传出去了? 青敬山去年就死了? 青敬山的隐辛被传与他的离世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 “何时有的传闻?”容凡有些急促地问道,“青敬山又是何时离世?” 见容凡反应,男子也收了淡然的笑意,认真回想道:“当时我并不在贤云州,听到这两件事情应当是同一时候,约莫去年入冬不久。” …… 邱染想起什么,既不可置信又紧张担忧地看向容凡。 容凡没了食欲,也没了别的话想说。他低着头,盯着盘里的点心,神思飘远。 男子心绪流转,不再多言,转身与同桌的另一位男子继续用饭。 . 邱染吞下口中的酥饼,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容凡身旁,轻声问道:“你是为他求的药吗?” 容凡的脑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青敬山出事了,那么青在言呢?青在言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变成原书中的反派?越想越心急,听见邱染的声音,容凡深呼一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是。” 邱染咬了咬牙,紧张道:“借寿方不会错,他应当还未将药服下便……” 容凡知道邱染想说什么。 他倒是没有对借寿方的药效起疑,青敬山的死以及青敬山的身世被传出去这两件事情糅合在一块儿,怎么看都不是巧合。若是彼时青在言在青云宗,它们也许都不会发生。 去年年底入冬不久。 容凡几乎不需仔细回想,那是青在言和他一起在罗州求药的时间。 邱染逐渐感到不安。 元家和容凡之间产生交换的基础,便是容凡成功求药。如今得知求药为白费,容凡会不会觉得在千足蛇的一切都不值当,会不会把他丢下不管了? 许是读懂了邱染的惴惴,容凡缓和了语气,说道:“将你送到了雨凉州之后,我就要往贤云州去了。” 邱染垂下头,愧疚地没有出声。 . 容凡转过身,问那男子:“阁下说今年押流阳宗能赢,为何?青云宗宗主离世,但宗门内弟子的实力尚在。” “大多人作此猜想,不是定数,我也不敢妄下断言。”男子佯装不曾看见容凡刚才的反应,聊兴再起,道,“江湖上说,今年的大比,青云宗或许无颜出面,前宗主的隐秘往事被传出,青云宗再多露面参加大比,恐为江湖众人耻笑。当然,以上所言尽是江湖传言,依我看,妄下定言不可取。正如仁兄之见,青云宗实力尚在,今年大比的前十之位,也许仍将由青云宗占了大头。” 这人倒是心细如发,言语间懂得投其所好,说话滴水不漏,既说出了江湖传言的偏向,自己还未失偏颇,不人云亦云,不叫容凡听了烦心。 容凡依然有些气不过:“以江湖众人的意思,江湖门派靠的都是虚的名声,而非实打实的武功么。” 偌大一个青云宗,青敬山隐辛被传出之前,在江湖上那都是可望不可攀的存在。再说在容凡眼里,青敬山的隐辛既未伤天害理,还更衬托了青敬山仁义的品性,凭什么就因为这样一道隐辛,青敬山乃至整个青云宗在江湖众人的口中,就沦为不三不四之流了?! “仁兄说的在理。”男子说道,“前些日子我还听闻,青云宗的林遥长老也逝世了,众人说那些拜在林遥长老门下的弟子时运不济,又说林遥长老的离世颇有些蹊跷。当然这些都不影响青云宗的实力,我也相信青云宗不久就会迎来转圜之机。” 容凡思忖片刻,忽地问道:“此次比武大会由谁操持?” “传风堂。”男子答道。 容凡记得韩齐说过,矣南以青云宗、流阳宗以及酉钱山庄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现在光从男子口中听到流阳宗和青云宗,怎么酉钱山庄跟隐形了似的。 “阁下适才说道,因为青云宗的传闻,今年大比流阳宗的胜率会较往年更高。我曾听闻过矣南的三大宗门,为何阁下不曾提及第三个宗门?难道它就不能因为青云宗的名声有损而受益?”容凡问道。 男子顿了一下,同他一桌共进早饭的另一男子猛地咳了几声,似乎是不小心被粥给呛到了。 男子微笑道:“矣南确实有三大宗门,分别是酉钱山庄,青云宗,以及流阳宗。只是落井下石并非酉钱山庄的作风,故而谈不上什么从中受益之说。” 容凡从男子的话里得到了两条信息。 第一,男子认为流阳宗在青云宗出事之后有落井下石之嫌。 第二,如果容凡没有猜错的话,酉钱山庄的实力不及另外两个门派。 . “多谢阁下告知我江湖近况,阁下请慢用,我们尚有要事在身,须得先行一步,望后会有期。” 容凡起身要走,又见男子匆匆擦了嘴,伸手将他拦下,道:“相逢即是缘,见我与阁下有缘,不如咱们交个朋友?在下柳晨,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容凡道:“陈六。” “……陈六?”柳晨心里怀疑容凡胡扯了一个名字敷衍他,面上却煦然笑道,“好的,陈兄,希望大比之时我们还能再见面。” 容凡礼貌地冲柳晨微微颔首。他看了眼外头万里无云的天色,利落地戴上了兜帽,叫上邱染离开了客栈。 . “二哥,适才那白发公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依我之见,他肯定是江湖中人,还是个高手。”戚骋啃完饼,又大口喝完了半碗粥,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说道。 柳晨觑他一眼,道:“你都能看出来的,我会看不出来?一个江湖中人,竟然会全然不知青云宗的事,这正常么?” “这不正常。”戚骋摇头。 柳晨摩挲下巴,继续分析道:“从他听见青云宗丑闻时的反应来看,他定然与青云宗关系匪浅。” 戚骋捧哏,道:“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认出了你的身份,还假装并非江湖中人?莫非他是青云宗弟子?” “……啧,我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柳晨嫌弃地敲了一下戚骋的脑袋,道,“你说说,天底下到底有何人需要在我们面前佯装并非江湖中人?人家吃饱了撑的?就算他能装,他旁边的小孩也能装么?再说了,你没看见我报出真名之后,人家的反应?” “人家根本没反应好吗!况且只有酉钱山庄的弟子头上缚一道玄色抹额,那人居然连这都认不出。” 戚骋撇开柳晨的手,他最烦别人动他脑袋。可惜事与愿违,戚骋长得显幼,个头在一众亲朋好友里算不上高,他的脑袋整日不是被这个人摸就是被那个人揉。 柳晨笑笑,收回了手,道:“是啊,他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看见我们的装扮,听见我的名字,皆毫无反应,作为江湖中人,这太不正常了,就算他并非矣南十五州人士,也应当该有所知晓的。” 戚骋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道:“对啊,二哥,起码你还是酉钱山庄的少庄主呢!” 柳晨表示孺子可教。 “既是江湖中人,却又对江湖之事不甚知晓,莫非他们从前活在世外桃源?”戚骋异想天开道。 柳晨想不通,索性随口逗起戚骋:“有些高手偏好避世修行,或许他恰巧就是刚刚入世的高手吧,避世之前他可能还和青云宗关系匪浅。” . “容凡,柳晨说的青云宗前宗主,是你心里一直想要再见面的人吗?”人死如灯灭,邱染没有顾忌提起离世之人会让容凡伤心的可能性。 “不是。”容凡接过牙人递来的缰绳,把马儿从马厩牵了出来,路途遥远,他需要起码加快速度。 邱染头回见到马,一双眼眨也不眨,净盯着马看了。 “公子,你往这条道出去,接着往东南一直走,快的话不出两天就能到雨凉州了。”牙人说道。 “多谢。”容凡与牙人告别之后,瞧见丢了魂的邱染,心情不觉轻松了一些。他拍了拍马鞍,朝邱染笑道:“你坐上来吧,省些力气。” 邱染兴奋地点头,由容凡推举着他坐在马上。 容凡牵着马,待确认邱染坐稳之后,再次迈开步伐。 “柳晨说起青云宗的时候,容凡,你的样子吓到我了。”邱染道,“我还没见识过你的本事,就凭刚才的气场,我都觉得你肯定是个高手。” 容凡莞尔,道:“不是高手怎么保护你呢?” “容凡,你想要再见的人,她在青云宗,我猜的对吗?” 容凡颔首默认。 邱染又道:“你想再去贤云州,就是因为挂念她?” “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容凡道。 听见容凡不甚正经的语气,邱染就知道自己肯定说中了。 每次提及容凡真正在意的事情,容凡就喜欢反过来逗他。 “你现在肯定很担心她吧。”邱染好奇道,“她是怎样的女子?” 容凡纠正道:“他是男子。” “……啊?”邱染怔住,结舌道,“男、男子?!” “我是断袖。”容凡又道。 邱染:“断、断袖?!” 容凡瞧见他的反应,好心解释道:“断袖就是喜欢男人的男人。” “……我从未听说过。”邱染道。 容凡道:“现在你知道了,对我有意见么?有的话也憋着,不然可没人保护你了。” 邱染还沉浸在“男人竟然可以喜欢男人”的震惊当中,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讷讷地说道:“没、没有意见。” 出了其安镇,容凡翻身上马,带着邱染在宽阔的林间大道上向东南驰骋。 第115章 熟人 嘴上虽然信誓旦旦说要带邱染去雨凉州找艳鬼,实际上容凡对艳鬼身在何处并无把握。不过艳鬼声名远扬,打听她的下落应该不算难事。 翌日午后,二人到了雨凉州。 雨凉州的繁华把从未见过世面的邱染迷得眼花缭乱,他的脖子一刻不曾停止扭动,举目四望,瞧见一家气派的药材铺子,他更是挪不动步子。 容凡顺着邱染的目光看去,挑眉道:“进去看看么?” “我去去就回!”邱染听了,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药材铺里。 容凡牵了马,没有跟着一道,他站在路道边,这条街道他与青在言走过几回,熟悉感油然而生。前头曾有一个老奶奶摆摊卖梅花糕,很好吃,淡淡的甜味,不腻,青在言吃了都说好。 若是顺着这条街继续走,不多时便能看见容凡曾经在里头算过命的茶肆。 过了这条街,再拐两个弯,便到了时府所在的都天大街。 . 不多时,邱染从药材铺出来,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鲜活笑意,他走到容凡身边,神秘又自豪地说道:“容凡,我天生就是该去药材铺干活的!” 容凡笑得不行,道:“好一个天生……你能找到自己的理想,我也替你高兴。” 邱染昂起头:“今日见了,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存在。” 容凡看邱染摸到了哲学的奥义,非常欣慰:“你真厉害,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存在。”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邱染安排好了自己未来的营生。如果姐姐不嫌弃他,他就和姐姐生活在一块儿,他去药材铺谋份活儿干,他喜欢接触药材。 邱染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计划,容凡时不时应个声点个头给他一些情绪价值。 . 容凡找到一家客栈,伙计帮他安顿好马匹。迟来的午饭是在客栈草草解决的,吃饱饭,容凡想独自前往倚芳阁,只是邱染不依,非得跟着一起,容凡无奈地退了一步,吩咐到了地方要邱染在外头等他。 二人商量完,朝倚芳阁而去。然而容凡没有意料到,倚芳阁大门紧闭,细看隐有萧条索然之意。容凡明明记得,倚芳阁不论白天黑夜都开门接客,白日来这的客人不及天黑之后多,但也不算少,老鸨怎舍得闭门歇业? 有过路人见打扮怪异的容凡在倚芳阁门外逗留许久,走过来揶揄道:“公子想来倚芳阁狎妓?哟,还带了个小公子呢?” 容凡忽略对方字里行间油腻的调笑,只问道:“我记得倚芳阁白日也会开门待客,为何今日关了门?” “何止今日关了门啊。”路人摇摇头道,“实在想狎妓,就去找别的青楼呗,雨凉州从不缺秦楼楚馆。倚芳阁都关门多久了。” 容凡意外:“倚芳阁怎么会关门了?” “上个月,里头的妓子把老鸨给杀了,没人接手,这里可不就关了。其实按理说吧,倚芳阁从前红极一时,不该没人接手。”路人说道,“我这也是听说。公子要是真的感兴趣啊,随便找个茶肆坐上半日,定能听到诸多倚芳阁的传闻。” 容凡神色一凛,试探问道:“杀了老鸨的人,是姣儿姑娘么?” “哟,你还知道姣儿姑娘,怪不得心心念念来这里,为姣儿姑娘就不稀奇了,我能懂你。”路人朝容凡挤眉弄眼,续道,“不是清倌人下的手,人家皮肉干净,又不卖身,光坐那里弹个琴就能赚够赎身的银钱了,怎会想不开杀人?我听说啊,是个连续接了六天客的妓子,清早天还不亮呢,她就从床上下来,把老那鸨啊,一刀给抹了脖子!” . 待路人离开后,邱染的声音蹦了出来:“容凡,什么是青楼,什么是清倌人,什么是老鸨?” 容凡浅浅叹了一口气,心里一时有些复杂,“这些问题留到以后去问你姐吧。” 倚芳阁既然不在了,他也就寻不到姣儿姑娘了,寻不到姣儿姑娘,就该去别处打听艳鬼的消息了。 立在原地苦恼一阵,视线无意识地拉远,瞧见倚芳阁隔壁人满为患的福满楼,容凡眼睛一亮,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记得艳鬼说过,福满楼和倚芳阁是一家老板,如今倚芳阁的老鸨死了,福满楼仍然门庭若市,指不定可以在里面寻到熟人。 . 福满楼里,店小二来回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托盘都得撑在头顶才得以稳住。容凡和邱染甫一进入,险些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站在门边等小二来招呼。 “二位见谅,小店实在是坐不下了,若是二位不急,烦请在后院等候,后院有茶水糕点伺候着。一旦有了空席,小的会来知会二位。”说罢,店小二又急急忙忙地要离开。 容凡忙将店小二拦下,说道:“我们已经吃过了,想来这打听一件事,如今福满楼的店主是谁?” “二位不是雨凉州人吧,”容凡问的并非不可告人之事,店小二来不及对他们多加打量,匆促回道,“福满楼如今在姣儿姑娘名下。” 听到这个答案,容凡暂时松了一口气,不想多耽误店小二的时间,他话赶话继续问道:“我再打听一个人,艳鬼在不在这里?” 邱染听到姐姐的名号,立刻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店小二飞速道:“艳鬼姑娘来去无踪,小的不清楚她今日是否在福满楼。” 听这话的意思,艳鬼还在雨凉州内。 店小二忙着要走,容凡又道:“烦请为我引见一下姣儿姑娘,我与姣儿姑娘相识,你就说阿六找她。” 店小二不急了,他转过头,视线上下扫过容凡,这才注意到容凡的奇异装扮,单单看眉眼,确实能看出模样上乘,但要配自己心慕多年的姣儿姑娘,那就远不足够了。以为又是一个惦记姣儿姑娘的痴男子,他倒也没劝面前这位绯衣公子死心,而是压下不耐烦地应了声:“姣儿姑娘事务繁忙,我能帮公子带话,但不一定有结果。” 容凡当然看出了店小二在敷衍,不过后者忙得分身乏术,他也不好多说,便道:“麻烦你了,请务必将我的话带给姣儿姑娘。” 嘴上说着麻烦,神情却变得肃冷,眉宇一沉下来,霎然便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店小二见识过众多江湖客,瞬间明白面前这位公子身手不凡,实非他能怠慢,于是赶紧低下头道:“小的一定将公子的话带到。” 容凡假模假样地客气微笑了一下,没再为难人,和邱染去了后院等候。说实话,用这种方式来威胁人,他也挺羞惭的。 . “你为什么要说自己叫阿六?”邱染疑惑道,“昨日你也说自己叫陈六,为什么?” “以前用的名号,就和你姐叫艳鬼一样。”容凡道。 “可是陈六和阿六都不好听啊。”邱染说话很直接。 容凡道:“能掩饰我的真实身份就行了。” 想到容凡的真实身份,邱染不再所言。 方才的震慑起了作用,不多时,店小二就再次找到了容凡。 “公子,姣儿姑娘请您到楼上小叙。” . 三楼的雅间内,姣儿独自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她身前置了一方梨木茶台,茶盏之上犹有热气氤氲。 “姣儿姑娘。” 姣儿被唤回神智,她回头见了容凡二人,目光隐有疑惑。她打量容凡半晌,还是犹疑,道:“你当真是阿六?” 容凡在她面前曾有过两幅样貌,其一是假扮的新娘,其二便是容凡易容之后的模样。姣儿的印象有些模糊,也不知道谁真谁假。 眼前自称阿六的绯衣男子与先前两幅模样都不同。须发皆白,面色却未有衰老之相。除了长相,气质也不同,她记得阿六病气缠身、暮气沉沉,可眼前这个阿六,虽算不上神采奕奕,但也能看出气血不虚。除了身形相似,姣儿从眼前人身上根本看不出阿六的影子。 容凡简要说了假扮新娘之事。 姣儿多问了其中细节,容凡对答如流,姣儿这才确定此人是阿六。 确定之后,姣儿面上便看不出多余的神情了,“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容凡道:“我想找到艳鬼。” “这是何意?”姣儿嗤笑一声,道,“你们合起来坏我事,如今却来和我说你们不熟?你找她竟然还需要通过我么。” “需要。”容凡诚实道。 “我记得还有一位公子,他在哪里,为何不与你一道?” 容凡道:“他在家。” 她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邱染,问道:“你又是何人?” “我是艳鬼的亲弟弟。”邱染朗声道。 “亲弟弟?”姣儿讶然挑眉,说道,“没看出来,你们长得不像。” “我真的是艳鬼的亲弟弟,我没有骗你。”邱染着急,但又不想别人看出来。 “所以——”姣儿略一思索,对容凡问道,“你来我这里找艳鬼,就是为了让姐弟二人相聚?” 容凡颔首,“没错。” “我还以为……”姣儿笑了一下,道,“罢了,我会帮你传讯给艳鬼,快的话,今晚你们便能见面了。” 邱染生怕来不及似的,追着姣儿刚落下的话音,恳求道:“姣儿姐姐,你给我姐传讯时,千万别和她说我在这里,求你了,可以吗?” “为什么?”姣儿来了点兴趣,“姐弟不合?” 邱染不肯说原因,只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注视姣儿。姣儿没有为难,点了点头。 容凡看了邱染一眼,大概能猜得出小孩的心思。 “谢谢姣儿姐姐!”得到满意的答复,邱染露出乖巧的笑容,他擅长装乖。 姣儿说道:“若是今夜你姐来了,我们四人一起吃顿饭,就在这里吃。我好好招待你们,银钱你姐包了。” 邱染:“……好的姣儿姐姐。” 一顿饭的钱而已,他姐应当不会在意。 第116章 喝酒 容凡感叹自己运气好,来雨凉州的当天,就把该解决的事情都解决了。 艳鬼来了。 笃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邱染无意识地攥住了容凡的手,手心一片汗湿。容凡递去关心的目光,只见邱染咬着下唇,小声道:“我……我有点紧张。” 他刚说完,脚步声消失。艳鬼踏上了最后一级木梯,转过弯,绕过一道屏风,出现在他们眼前。 艳鬼妆容精致,红唇胜火,一双眸子半阖,好似无人能进她的眼。 可转瞬之间,她的眸子骤然瞪大。 “……你出来了?”艳鬼紧紧盯着邱染的脸,却不再往里走进,似是难以回神。 “姐……”看见艳鬼,邱染既激动又心怯地唤了一声,声音发颤。眼泪不知不觉地跟着这道声音一起掉了下来,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容凡的手被他攥地有些疼,明白他此刻内心复杂。 姣儿偏过头去,只盯着窗外看。 艳鬼只惊诧了短短瞬息,须臾之后,她快步走到邱染身前,恢复了平日的自若,道:“你何时出来的?” 邱染抹掉眼泪,情绪同样恢复稳定。元家姐弟收拾情绪的能力都相当在线。 “六天前。”邱染侧身指着容凡,说,“是阿六带我出来的。” 说话时,艳鬼盯着邱染看了许久,久到眼眶泛红,她才堪堪将目光移开,紧接着,她被容凡的白发钉住了视线,眸中划过复杂之色。 “抱歉。”艳鬼说。 容凡说:“你知道她一直都想解脱,所以帮我进了瘴林,对么?” 艳鬼滞涩开口:“她已经做出来了吧?” 邱染沉默不语。 “先吃菜,吃过再说。”姣儿倏地出声。 . 店小二把饭菜端了上来,皆是精致无比的菜式,瞧着模样肯定不便宜。饭菜是姣儿吩咐点好的,她乐于以各种方式让艳鬼吃瘪。谁让她曾经在艳鬼身上吃瘪了。 来布菜的店小二是下午传话的那个人,他布置菜式时,不知有意无意,用胳膊撇了几下容凡的肩膀。 容凡莫名其妙,他扫了店小二一眼,谁知就是这一眼,立即触发了对方某种奇怪的开关。只见店小二夸张地缩着脖子对容凡道歉,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好似容凡真把他怎么了似的。 容凡不懂他在演什么戏码,也不吱声,就静静地看他表演。 邱染天真无邪地抬头问道:“小二哥,你是喜欢上哪个姐姐了?” 容凡忍不住勾起唇角。 姣儿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店小二僵了僵,这才转身下去了。 容凡看出些门道,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艳鬼意味深长道:“不愧是姣儿啊。” . 元家姐弟二人之间确实有很多话要说,但不适合放在当下来说。 吃过菜,艳鬼倒满酒站起身,她朝着容凡双手举杯,开口道:“阿六,抱歉,是我利用……” “我知道了。”容凡举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杯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不说没关系,也没说原谅,这些话没什么意义。容凡不在意被利用,在他的认知里,他与艳鬼是利益交换的关系。尽管一开始他和青在言被蒙在鼓里,艳鬼什么都不曾告知,他也许会在某个关节丢掉性命。可从结果来看,算是公平了。 艳鬼利落喝完杯中酒,再抬眸,目光中并不全是歉疚,她道:“阿六,若是今后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尽管传讯给我,不论何时何地,我定会尽己所能去帮你。” 虽然容凡懒得计较对错,但不代表她就可以心安理得,欠了容凡的,她会用实际行动偿还。 艳鬼拿出一块玉珏递给容凡,晶莹剔透的玉珏正中心有一块朦胧的灰影。容凡没有推辞,伸手接过玉珏之后,他放到眼前看了看,才知晓玉珏中的灰影为何物。 是一个埋在玉里,状似石子的东西,只有小拇指的指甲盖大小,凑近了还能闻到异香。这种香味,容凡再熟悉不过。 是凝骸香。 “你去传风堂,拿出这块玉,我就会知道你在找我。”艳鬼说道。 容凡讶然扬眉,艳鬼的身份就像俄罗斯套娃,一层套一层。他问道:“你是传风堂的人?” 艳鬼点头:“还望阿六莫将此事散播出去。” 容凡颔首。 姣儿转过头,轻声道:“艳鬼这次来,没把蜜饯带上?” 话毕,如同变戏法一般,一个陶罐从艳鬼的袖间掉落,姣儿笑着将其取走。 . 这夜里,除了邱染不宜饮酒,另外三人都喝了个尽兴。容凡自不必说,他酒量小得可怜,早就醉了,姣儿喝得也有些糊涂,只剩艳鬼独自清醒。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侃天说地,聊了许多。 艳鬼说,李家的四小姐到底没有嫁给员外郎的儿子,起初男方不肯,女方对外称李家四小姐突发重疾,嫁过去怕冲了男方的八字,又几倍赔还了聘金、聘礼,后来男方才作罢。再之后员外郎的儿子狎妓染了花柳病,世家之间就无人看得上他了。 容凡又从姣儿口中得知了倚芳阁事件的始末,与他从路人那儿听到的传闻差不了多少。确实是一个妓子在接连数日天接客之后,天蒙蒙亮,她平静地下了床,再平静地将老鸨割了喉。 但老鸨的死不能全部算在那个妓子的头上。察觉到她杀意的姣儿以及另外几个姑娘都没有阻止,几个清倌人那时下楼,瞧见那名妓子拿出小刀时,未曾发出一言,面上皆平静自然。故而一向警觉的老鸨不觉有异,于是命丧黄泉。老鸨死了之后,尸体被拖到倚芳阁门口,来往行人见了俱大惊。杀人的妓子主动投案,其余的妓子要么离开了雨凉州,要么去了其他的秦楼楚馆,继续从前的营生。姣儿则拿出了一部分身家,几番辗转下接手了福满楼。 她不走,她还要找到她的答案。 说起姣儿的固执,艳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直道无药可救。 容凡离开雨凉州的这段时间,姣儿又掳走了三个不愿成亲的新娘子。不同的是,这三次她犯案时,艳鬼都在场。不仅如此,已然知晓姣儿目的的艳鬼,总是抢在姣儿之前向新娘子讨要那段故事的另一个答案。不同于姣儿的叙述,艳鬼嘴里的故事绝不掺假,无论身份家世性别,艳鬼俱一一道来。 姣儿恼怒,但也期待,她渴望有人能够旁观者清,给她一个答案。 但是结果告诉姣儿,心结不是那么好解的。 第一个新娘听了故事,看艳鬼和姣儿的眼神逐渐变得惶恐,她甚至双手环抱自己,生怕眼前同为女子的两个禽兽对她做出苟且之事。 第二个新娘听了故事,代入不了当事人的感情,只冷淡地点评,说这个故事过于离经叛道,如果是她,绝不会放任这样的故事进入话本市场。 第三个新娘听了故事,倒是悲从中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要问起若是她为主人公之一,会做出何种抉择时,她却道:“不论如何都是要成亲的,男子和女子的结合才是天经地义的呀,相夫教子才是女子的本分。” …… 姣儿说,她不会放弃找寻答案。 艳鬼嗤笑一声,问她寻到答案又能如何。 姣儿的回答不出另外两人所料,寻到答案,她才能安心去找小姐。 . 容凡的身体不复从前那般孱弱,虽然醉得彻底,但除了脑袋晕晕胀胀之外,并无太多不适。他酒量浅,但酒品不错,不会因为醉酒太过跳脱惹事,看上去反倒比平时更为安静沉稳,一向淡然的脸上,醉酒后却挂着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 容凡乍然问道:“姣儿姑娘,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时小姐?” 这种抽象的问题,青在言曾经问过他。他当时随口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个回答太过于套路,青在言听了云里雾里,容凡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件事,也就没有放在心里。 时过境迁,轮到容凡问这个抽象的问题了。 姣儿听了这个问题,支着头沉默了半晌。最后,她只给了容凡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无论知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了。” 容凡愉悦地笑了起来,他将三人的酒杯满上,道:“我开心,所以敬你们一杯!” 姣儿和艳鬼交换眼神,不知所以,但也跟着笑起来,痛快地喝酒。 “阿六有喜欢的人了?”姣儿道,“是不是必行?那个扮作陪嫁丫鬟的男子,上回都不肯让你拜堂呢。” 容凡冲她笑了笑。 邱染贼兮兮地瞄了容凡好几眼,低头抿了一口茶,砸吧两声,说道:“他都成亲了!” 容凡忽然认真地说:“扮作丫鬟的那回,他易容了。否则的话,他真的会很好看。” 艳鬼和姣儿再次交换眼神,眸中难掩揶揄。 “若是能与你和必行早些相识,多好。”姣儿撑着头笑道,“我真想喝你们二位的喜酒。” 如果那时候她就喝过了阿六与必行的喜酒,会不会早些醒悟? . 酒过三巡,艳鬼问起容凡之后的去向,容凡醉到没听清她的问题,邱染替他答了。 艳鬼便问:“何时去贤云州?” 容凡这回听清楚了,答道:“明日就出发。” 艳鬼思忖道:“明日酒醒之后,你莫急着走,关于贤云州,我有事要告诉你,也好为你提个醒。” 容凡点了点头,记下了。 . 宿醉过后,容凡揉着太阳穴睁开眼,醉酒让他头晕脑胀,他坐在床边缓了很久,才扶着墙站直身体。 推开房门,邱染就站在他面前,手上端了一碗汤。 “我刚过来你就把门打开了。”邱染笑了,把汤碗给容凡,道,“这是我姐叫我端来给你的醒酒汤,喝下去你就会好过些。” 容凡接过,“谢了。” “喝完记得来找我姐。”邱染道。 容凡点头。 . “开门见山。阿六,你去贤云州,是为了见到青在言,对么?”艳鬼直接道。 容凡不动声色地眺着窗外的街道,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艳鬼续道:“我没有其他意思,你是我们元家的恩人,我并非是试探你,对青在言更没有谋害之心。” 容凡转过头,定定看向艳鬼,道:“你怎知他是青在言?” “你们离开雨凉州之前,青在言派了人查我底细。”艳鬼道,“他很聪明,那时候就怀疑我跟千足蛇有关系,但他没有想到我是传风堂的人,他手下的人来传风堂打听我,自然无功而返,反倒让我猜到了他是谁。” 第117章 提醒 艳鬼接着说道:“阿六,眼下不是去见青在言的好时机。” 容凡说:“我已听说过青云宗前些时日的传言和纷扰,我会小心行事。” 正是因为青敬山一事,容凡再见青在言的期盼中,多了焦急与担忧,他愈发巴不得转瞬就能看见青在言。 “不止如此。”艳鬼说,“去年传出青敬山秘辛之后,一道有关青云宗的消息又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消息说,青云宗前少主青在言有娃娃亲在身,娃娃亲的对象是个男子,青在言与那男子已经成了婚,不少人都亲眼见过青在言同那男子卿卿我我。” 听到这里,容凡拧紧了眉。“啧,就是有病吧,谁那么针对青云宗啊!” 两道传闻下来,青云宗的名声会遭受怎样的打击不言而喻。在他人眼中,青云宗的宗主是个阉人,少主是个与男子成婚的断袖,就算宗门实力尚在,但是人言可畏,很长一段时间内,青云宗不可能再变回以前那个高不可攀的矣南三大宗之首。 艳鬼不经意问道:“与青在言有娃娃亲的男子是你么?” 容凡依旧蹙着眉,不答反问:“青在言没有否认这个传闻?” 他都在瘴林待了一年,与凭空消失也无甚分别,这对于青在言否认该传言来说十分有利。 “没有。”艳鬼曼声说道,“三个月前我去了一趟贤云州。当时矣南十几个宗门齐聚一堂,我看见了青在言。他已是青云宗的宗主,打着扇,十足潇洒公子哥的派头。我记得那时候,有个小门派的门主故意激他,宴会开始不多时便说起了娃娃亲一事,不过青在言丝毫不避讳,不仅点了头,还说夫人正外出云游,他在宗内日日盼郎归。” “他还真是……”容凡脑海中想象当时的画面,又说道,“即使青云宗名声不再,也不是小门小派敢招惹的。”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个小门派定然有了靠山。依我看,青在言虽人前潇洒倜傥,但易地而处,身前是其余门派的诡谲阴招,背后是宗内长老的离心离德,作为宗主,青在言就是长十个脑子也不够累的。我真想知道,究竟是哪家门派行事作风如此阴险狡诈,又知晓青敬山的秘辛?” 知道青敬山秘密的人肯定不多,知情人很容易圈定范围。可难就难在你知道是谁,但你没有证据。 “话说回来,去年青敬山还活着的时候,青在言一直在传风堂打听万尸林弟子的消息。青敬山死后,青在言也就没再打听下去了。可一个多月之前,青在言又派了人来,不仅来传风堂重新打听万尸林弟子的最新消息,还花了重金,将消息买下——一旦传风堂发现了万尸林的弟子,只能将消息传给青在言,半年之内不能再将消息卖给他人。”传风堂能叱咤江湖经年之久,其中的规矩繁琐且严苛,泄露客人的机密乃是上上忌,但艳鬼随性做事,在那些繁琐的规矩面前,报恩对她而言更重要。 容凡问道:“方便透露青在言曾经在传风堂买到什么消息么?” “万尸林之人活不过二十五岁。”艳鬼道。 容凡追问:“除了青云宗,这条消息还有多少人知晓?” 艳鬼说道:“这条消息刚出,就被青在言买下了,他花了大价钱,一直到半月之前我们才将消息放出。不过当下知晓这条消息的人不多,至于有谁,我并不清楚。阿六,当时将这消息卖给传风堂的人,你可知是什么身份?” 容凡敛目思忖,不多时,他道:“万尸林的人?” “是了。”艳鬼不奇怪容凡能猜对。 自万尸林覆灭后,万尸林人在江湖上到处躲藏,家不能回,又不敢抛头露面,可人得接着生活。营生难寻,便有人咬牙将这重大消息卖给了传风堂,以易得钱财度日。 容凡思索,原身做刽子手断然不是巧合,万尸林的余孽一定与某个门派暗通款曲,青云宗名声受损,或许也是该门派所为。一个多月前青在言再次寻找万尸林余孽的消息,想必是有所发现。在关系青云宗的诸多事端前,容凡曾经的保证过于脆弱,换做他是青在言,也很难不对容凡起疑。如此一想,这时候去见青在言确实不是一个好时机。 容凡以为到此为止了,却不曾预料到重磅还在后头。 . “辰砂二两,水磨雄黄一两,叶子雌黄一两,紫金半两。”艳鬼朱唇轻启,逐字说道。 “……”容凡陡然一惊,正色道,“你怎么知道?” 艳鬼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当时是凭这个治疫病的药方,才和青在言确定娃娃亲的是么。” “传风堂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连青敬山当年和好友许下娃娃亲的暗号都能知晓,这跟在人家房间安了个监控有什么区别? 艳鬼道:“与传风堂无关,这件事,我也是三个月前才知道的。” 不安感渐渐浮上容凡的心头,他问道:“莫非这暗号和青在言调查万尸林余孽有关?” 艳鬼说:“如今知晓这暗号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当日宴会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暗号——青在言亲口说的。” “他亲口说出暗号?”容凡低声呢喃。 怎么会呢?按青在言性子,断不会将这样隐秘的事当着众人的面宣之于口。 艳鬼啜了口茶,缓缓道:“青在言还说,他说出暗号,是不想再有人用此暗号骗他。” 容凡瞳孔一缩,适才整理好的思绪瞬间凌乱如麻。 艳鬼说:“青在言并未把话说尽。不过,传风堂打听到曾有一万尸林人潜入青云宗,不知目的为何,只知他最终身首异地,死无全尸,被丢在了青云宗外的大河里。” “……啊。”容凡的脑子停止了运转。 完蛋了,这下真完蛋了。 两相结合,不会是那万尸林人也对青在言说了娃娃亲的暗号吧?!那就真的太糟糕了…… 艳鬼说道:“我虽不知阿六你从何处知晓那句暗号,但你与那人同是万尸林的弟子,就怕要加害青云宗之人,个个都知晓暗号。这才是我说你不应眼下去见青在言的缘由。” “……我明白了,”容凡缓而又缓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提醒。” 他去千足蛇不过一年的时间,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的糟心事?! 容凡按了按太阳穴,力图清醒神智、冷静心情。 如果说泄露青敬山秘密的和将暗号告知万尸林余孽的是同一人,那么此人与青敬山定然关系匪浅,不仅是匪浅了,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要好的程度。 莫非是青敬山的恩人本人? 容凡记得来青云宗的当晚,青敬山提到过那个人。 “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一位复姓上官的男子与青敬山关系要好?”容凡问道。 艳鬼脑海中搜索半晌,道:“有是有,他是青敬山当年的恩人,十多年前就远离江湖,去年清明前离世了。”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青在言去年找传风堂打听过这个人。 . “……流阳宗和青云宗关系如何?”看来与那位恩人无关,容凡又问起这个让他没有半点好感的宗门。 “流阳宗宗主,许墨行,年少时与青敬山交好。后来二人多为宗门事务所扰,来往便少了。但逢年过节许墨行都会给青敬山送去礼物,未曾少了关切。”艳鬼抿了抿红唇,接着说道,“有人和你一样怀疑流阳宗,不过许墨行和青敬山都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堂正磊落之人,当下也没有半点证据可以说明青云宗出事和流阳宗有关。” 既然艳鬼也是千足蛇的人,容凡说起来就没有顾忌,道:“千足蛇的井底有流阳宗的弟子,单就这一点,流阳宗都不会是什么名门正派,无非是面子功夫做的足,无人知晓它的真实面目罢了。” 何况端州那回,柳晨也说过,青云宗出事之后,流阳宗有落井下石之嫌。 显然艳鬼并不知道这件事,她扬起眉,诧异道:“我都不曾进去过,你竟然进去了?” 容凡应了一声。 “下面有流阳宗的人……这也证明不了什么,跟千足蛇挂钩的事情,没人能调查得了,也别指望传风堂。何况流阳宗就算与千足蛇有关,也没办法直接证明它是损毁青云宗名声的罪魁祸首。”艳鬼手指轻点下巴,思索道,“若是我没猜错,流阳宗与千足蛇有关联之事,定会与你有关。” “千足蛇帮流阳宗制作活死人,作为交换,流阳宗肯定有能够吸引千足蛇的筹码。”容凡目光落在虚无的一点,他整顿思绪,不急不缓地说道,“据我所知,千足蛇所有人都对万尸林余孽感兴趣。你说流阳宗是不是拿了万尸林余孽做交换的筹码?” 这也是那日他与邱三九所说之事,但那回邱三九语焉不详,存心不说明白。 艳鬼身子往椅背一靠,笑了笑,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如果我们想的没错,流阳宗与万尸林弟子有来往。” 容凡凝眉沉声道:“不管这两道传闻是不是流阳宗的手笔,流阳宗肯定对青云宗不存好意。” 他做刽子手,很大可能也是流阳宗的授意。 如今推断出流阳宗与千足蛇利益交换的筹码,那么万尸林答应为流阳宗做事的条件是什么?万尸林的余孽脱离了元易行的掌控之后,还想要什么? “活下去。”艳鬼说道,“二十五岁,到底太年轻了。” 何况万尸林人短短的二十五岁,又有几天活得是欢快日子? 容凡嗤了一声,道:“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第118章 易容 “阿六,你愿意为了青敬山去万尸林求药,如今又因为担忧青在言之故要去见他,我自然知晓你不会有加害青在言的心。只是眼下青在言心里如何作想,便不好说了。”艳鬼提醒道。 “我明白的。”容凡颔首。 容凡当初说自己失忆了,却知晓叶堃的皮下是青在言本人,还当青在言的面说出了暗号,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也许万尸林的余孽都知道那个暗号——容凡心知肚明,要是青在言还信他,太阳定会打西边儿出来。 艳鬼抬眼看向他,“那你……” “我还是决定去贤云州。”容凡说道。 “……如今青云宗短时间内不会对外招收弟子,阿六,你若是想以外门弟子的身份混进去,这段时间内绝无可能。”艳鬼知道容凡与青在言重聚之心切,“在我看来,你要见到青在言的最好时机,便是十月的大比。” 容凡谢过艳鬼的好意。如今才七月,距离十月中旬的大比,还是太久了。他知道此时去见青在言并非好的时机,可这时候理性没办法主宰他的思想,他只想把穿书等种种因由说给青在言听,不论青在言最后信与不信。 “你还是决定即刻启程?”艳鬼了然,不再多劝阻,又道,“我帮你传讯给小鱼,等他来了,让他帮你易容,他的易容术在江湖上首屈一指,只要他想,就能做到让谁都看不出真假。那时候你再出发,兴许会少些危险。” 容凡先是道过谢,又问:“池非鱼和你一样是传风堂的人?” “不,小鱼只接任务,不为任何门派做事。你完全可以对他放心,小鱼虽然偶尔耍小孩子的性子,但人是绝对可以信得过的。”艳鬼道。 容凡想起什么,问道:“文庙里的女子石像,是你做的么?”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终于想起曾在哪里闻过凝骸香的味道。就是文庙,在那座女子石像上,他闻到了一种奇妙的幽香,只是那时不知是何异香,便将它抛在了脑后。 既如此,石像里头必是活死人无疑。也就是说,池非鱼的姐姐文君,早已是一个活死人了。结合当时村人所说,文君死后还会发狂咬人,想必是保有一定神智的活死人。邱三九所言不虚,艳鬼在制毒之上确有天赋。 “是我做的。”艳鬼一边沏茶,一边垂眸低声道,“才出瘴林时,我受过文君姐弟的照拂。后来,我去拜了师父学武艺,再见姐弟二人,是小鱼带着奄奄一息的文君找上我,要我救文君的性命——只可惜,千足蛇不是救世神医,我更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小鱼不愿姐姐离去,最后,我便将文君制成了活死人。” 容凡接过茶杯,他捻起杯盖撇了撇茶沫,不再多言。又听艳鬼怅然道:“我只希望贤云州永不落雪……” . 往常来说,只要艳鬼传讯了,不出三日,池非鱼定能赶来雨凉州。因为文君的缘故,池非鱼走不远,也从不接离开矣南的任务。可这回传讯,迟迟不见回音。容凡心下着急,却见艳鬼更是忧虑,只好掩下不提。 四日之后,艳鬼终于看见了池非鱼。池非鱼这次没有易容,平日俏皮的脸上如今多了几分阴沉与疲倦。艳鬼一见他便问:“发生什么了?” 池非鱼重重倒在榻上,一条胳膊搭在眉眼上,似是几天几夜不得休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道:“阿姐咬死了文英杰。” “……文英杰?”怎么会? 艳鬼没再多问。当年,文村之中大多人家都欺负孤苦无依的文君文池姐弟,唯独文英杰时常给姐弟二人送去吃食,艳鬼受文君姐弟照拂的那段时日,不难看出文英杰对文君的爱慕。姐弟二人受欺侮时,文英杰扛着一把文庙的大扫帚,就要冲出去与人拼命…… 如今,文君咬死了文英杰。 池非鱼说:“文庙被烧了,我把阿姐带过来了,阿姐这两日睁眼发现不是文庙,在想办法寻死。我骗她,我说今年一定会落雪,阿姐这才安定了些……” 艳鬼心情沉重,久久不能言语。 文君生前最后那段时日,就已经犯了所谓的“疯病”,见到文村的男人便要冲上去撕咬,后来有一段清醒的时候了,艳鬼与文池都以为文君病好了。谁知,文君撞墙自尽了。 文君被做成活死人之后,“疯病”非但不曾好转,反倒愈发严重,若是拔了她后颈上的针,她见人便要撕咬,有时候文池也难以避免。 姐弟二人少时为了祖母与自己的生计,有过一段被骗去青楼的日子,那段日子在姐弟心中留下了沉疴。文君后来犯了“疯病”,至于文池,则是对阿姐性命的偏执,他不在意阿姐咬死多少人,也不在意阿姐咬死的人是好是坏,他只要阿姐好好陪着他。 可现在,文池也希望落一场雪。 . 睡了一天一夜,再度醒来,池非鱼胡吃海塞吃了个大饱,问道:“姐,你这次传讯给我所为何事?” 艳鬼将容凡的事情简要说了,又敲响了隔壁容凡的房门。 “哈,终于让我见到你的真实样貌了!”池非鱼睁大眼兴奋地打量容凡,他倒是不好奇容凡好好的怎么须发皆白,只道,“有这样的相貌,又一头白发,现在就跟个仙人似的,像是从未晒过太阳,白得发亮。” 将近一年不见,阿六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歹是活下来了。 容凡说:“我现在还真晒不得太阳。” “晒了会如何?”池非鱼好奇。 “会变黑。”容凡说。 “……”池非鱼撇了撇嘴。 “会很难受。”容凡又说。 “我试试你的内力行不行?”池非鱼自顾自说道,“之前我以为你功夫在我之下,看你现在不复病弱,还有点世外高人的派头,让我试试吧?” 容凡伸出一只胳膊,道:“你试。” 池非鱼抓过他的胳膊,旋即对容凡的经脉注入自己的内力。 下一瞬,池非鱼挥开了容凡的手。 容凡内力深厚,但极为诡谲,像无数根丝线,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诱敌深入之后再密不透风地将池非鱼的内力裹紧缠绕,若不是容凡懒得运功,池非鱼的经脉必遭重创。 “阿六,你练的是什么阴间功法?”池非鱼调理好内息,很不服气地瞪着容凡,道,“我从未领受过你这样阴邪的功法,你练这种东西还能不被反噬?!” “艳鬼没告诉你?”容凡问。 池非鱼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身份,但还是第一回亲自见识万尸林的功法,十月大比你去报名吧,一定稳进前十。” 容凡无语:“你是嫌我仇人太少了吗?” “别用真实身份报名就好,”池非鱼看他不懂其中门道,“莫非你以为参加大比的个个身份都真实么?只要你能作假到让传风堂找不出破绽,大比还不是任你发挥?” 容凡敷衍地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感兴趣。 “总和你一道的人呢?他死在瘴林里了?”池非鱼问道。 容凡感到意外,池非鱼居然还不知道必行是青在言。想起青在言不愿池非鱼知他身份,容凡便没有回答,视线投向左臂的文身,问道:“你能帮我把这道文身盖住么?” 池非鱼的注意力顷刻被转移,得到容凡的同意之后,他将容凡的袖子往上推到肩膀处,终于见识到了黑荆棘的全貌。 “元易行给你文的?”池非鱼问。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其实仔细想想,你们也挺可怜的,毕竟你们全都受了元易行的控制,没有办法决定杀不杀人,对不对?”池非鱼用手轻触顺着容凡左臂盘旋而上的黑荆棘,莫名生出了一些感慨。 容凡无奈道:“是了是了,什么话都被你说了。” 池非鱼放下容凡的袖子,道:“我准备准备,找些颜料来把你的文身遮了。” “多谢。” “也就是我,换作旁人,你可别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池非鱼走到门口,忽地转过身,又道,“你知道青云宗最近杀了一个万尸林余……额,杀了一个你的同门吗?” 容凡道:“听艳鬼说了。” “当年正派子弟去剿灭万尸林的时候,就数青云宗的伤亡最多,所以你千万别触他们的霉头,见到青云宗的人,你能跑多远跑多远。”池非鱼说道。 “好,多谢提醒。”容凡应道。 池非鱼背对房门,又盯着容凡看了一会儿,道:“万尸林人都和你一样么?真不像个魔头。” 容凡无可奈何,“谢谢你?” 池非鱼摆了摆手,终于闭了嘴,出门去了。 . 艳鬼所言非虚,容凡盯着镜中那张陌生的脸,又仔细检查脖颈上的痕迹,全然分辨不出真假。 池非鱼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塞给容凡,道:“没有这包药粉,谁也没办法洗下你的面具和遮盖文身的颜料,我办事,你放心。” 容凡转头问道:“有没有可以改变声音的药?” 艳鬼说:“有倒是有,男作女声、女作男声,应有尽有,美中不足是时效有限。” “没有男作男声?我不想让旁人听出我的声音。” 艳鬼摊手:“恕我能力有限。” 容凡没有失望,既然没办法借助药物改变声线,那就只好多加防范。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池非鱼问道。 “贤云州。” 池非鱼伸手抠了抠眼角,好奇道:“十月的大比,你会不会参加?” “我会去,至于参不参加,我不知道。”容凡答道。 池非鱼兴味十足,道:“你若是参加,定会掀起腥风血雨,那就更有意思了。我和你说,我肯定是会参加的,我要换一张脸,就用上回叫花子的脸吧,啧,一个叫花子上擂台,怎么听都有意思,如今江湖上没有丐帮,指不定我能让丐帮重现江湖呢。” 容凡失笑,给池非鱼比了两个大拇指。 第119章 故人 辞别之前,池非鱼非要拉着容凡喝一顿酒。容凡有些犯怵,若池非鱼也像艳鬼一样海量,那喝起来真让人难受。却不曾想池非鱼一杯就倒,酒力竟还不及容凡一半。 池非鱼半睁一双醉眼,手指点了点容凡,说道:“阿六,你在瘴林里头……可见过、见过活死人么?” “见过。” “那些人活得……”池非鱼的面色倏地一变,他捂着胃,又打了一个酒嗝,艰难续道,“活得像人么?” 容凡着急地起身,想扶池非鱼去外头先吐了,根据他的经验,想吐的时候千万不能憋着。池非鱼没骨头似的,容凡过来了,他就干脆斜靠在容凡身上,攥住了容凡的手,并不想动。“活得像人么?” “像也不像。”有七情无六欲,常人能做的许多事,活死人都做不了。 “像也不像……”池非鱼说,“他们想解脱么?” 容凡没有应声。 “阿六?” 容凡低头去看他,清晰地看见了池非鱼的鼻尖痣,池非鱼长得俏皮秀气,性子活泼,若是…… 唉。 “其实文庙那晚,我不是真的想杀你。”池非鱼不再靠着容凡,他趴回桌上,闷闷地说,“在乐诗县初见你时,我觉得你像我阿姐最后的样子,最后……还活着的时候。” 容凡说:“抱歉,那晚我不该拽下麻布。” 池非鱼笑说:“那你自罚一杯,一口气干了。” 容凡照做,辛辣的酒水划过咽喉,他听见了池非鱼愉快的笑声。 “笑什么?” 池非鱼说:“下回换一张脸皮,看你还认不认得出我。每次都是他先将我认出来,你的眼睛……很笨。” 容凡怔了怔,道:“是你易容本事强。” “阿六,去了贤云州,若你与他平安相见,帮我带几句话给他。”池非鱼慢慢闭上眼,脸上犹有醉意,“谢谢他曾经帮我与阿姐洒扫文庙,谢谢他护着我,不叫我从神像上摔下来,还要谢谢他,盖住了阿姐的麻布,谢谢他叫人看守阿姐与我……阿六,你再告诉他,若以后我与他有缘再见,叫他别装作认不出我……从前我还喊过他哥哥呢,如今倒让我不敢与他相认了。” 容凡神色复杂。 这厢,池非鱼明知青在言的身份,醉了才与他说这些,清醒时却装作不知。那厢,因为负罪感,青在言装作认不出池非鱼,若是当年将文家姐弟一齐带回青云宗,文家姐弟就不会遭受后来的灾祸。 斧柯烂尽,时过境迁,青在言不敢认,池非鱼也不敢认。 . 辞别池非鱼,容凡踏上了去贤云州的路程。艳鬼以他身份特殊为由,为他打点好了一路上的吃住问题。传风堂底下设有茶馆、客栈、饭馆、青楼等便于获取与交换信息的机构,它们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共同编织成传风堂遍及整个相阳国的情报网。艳鬼为容凡打点好的吃住地方便在其中。 离别之前,邱染偷偷给了容凡几个瓷瓶,言是遇到歹人可以用得上。不必猜,瓶子里装的绝对是邱染研制的毒药。容凡敬谢不敏,可邱染不肯拿回,他只好带走了。 . 到达贤云州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因着十月的大比,贤云州入眼全是江湖客,各种稀奇古怪的打扮和武器目不暇接。距离大比还有两个月左右,众多江湖客齐聚在此,难免骚动。容凡到贤云州的当天,就卷入了一场打斗当中。 彼时,他正坐在传风堂旗下饭馆的角落里吃饭,尽管易容了,可他的白发仍旧引人注目。 “小兄弟,你这头发是天生的么?”一个中年男子不请自来,丝毫不见外地拉开容凡对桌的凳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声音熟悉,容凡瞬间抬眸看了眼对面的中年人,见那人背着一把用粗布包好的大刀。他不由得勾起唇笑了一下,让对面中年人不明所以。 “嗯。”容凡应道。 “咳嗯……小兄弟,你见过胡人么?十几年前我去过胡蛮之地,那里的人大多都是绿眼睛,金头发,人高马壮,方才我瞧着你,还以为你是胡人呢。”中年男子笑道,“十几年前败在胡人手下,如今见了胡人,我得讨回脸面。” “哦。”容凡慢条斯理地放下碗,拿了帕子擦嘴。 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流连,容凡知道他刚才的一番话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还在后头。容凡忍了忍,才没笑出来。 容凡戴上兜帽,起身离桌。中年男子跟着起身,将他喊住,道:“小兄弟,我看咱们俩也算是有缘分,不如交个朋友?” 容凡回过头,兜帽下的双眸弯了弯。 “不必了。”他故意压了压声线。 “这么不给面子?”中年男子逐渐收敛笑意。 他上前一步,凑近了容凡。 容凡还是那句话:“不必。” . “金刀贼杨势坤,把东西还回来——” 一道厉喝落下,两个面容俊朗的男子神色不善地冲进饭馆。话音甫落,饭馆内顿时吵嚷起来。 “……我听到了什么?金刀贼杨势坤?他也在饭馆里?” “糟了,赶紧看看我们的行李,里头有没有丢东西!” “他居然也来了。” …… 容凡向进门的二人看去,心想可以凑上一顿热闹了,不由自主地双手环臂,站在了一旁等着瞧热闹。 其中一个男子指着杨势坤,冷冷说道:“杨势坤,现在把东西还回来,我们便放你一马。” 杨势坤挫了挫牙,咧嘴笑道:“这位小兄弟,你可不能平白冤枉好人呐!你说我偷,可有见着我偷了?” “呵,江湖上谁人不知金刀贼无所不偷,遇上你之后我家公子的东西便不见了,你还敢说你没偷?”那人凛声道。 杨势坤瞪大眼睛,他张开双臂,梗着脖子,说道:“我说没偷便是没偷,非要不信你们就来搜身,要是搜不出你家公子的东西,你们就受我一金刀,如何?”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方才说话的男子道:“就算你身上搜不出,也不能说明你没偷,看你这般有底气,想来是事先把我家公子的东西藏到其他地方去了。” 杨势坤不屑地嗤笑一声,道:“好赖话都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能因为我是杨势坤,你们就把所有罪都安在我身上吧?还事先把东西藏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有那样的本事算到你们会来,我岂不是神仙?大家伙来评评理,我杨势坤何其无辜!” 容凡垂头端视自身的一袭绯衣,将手伸进腰带里摸了一圈,终于在身侧抠出了一块半寸的镶金玉牌,这玉牌质地优良且精致奢华,应当是极其贵重之物。方才杨势坤与他凑近乎时,把这东西塞进了他的腰带里,他装作不知,此刻终于明白了缘由。真是意外,与杨势坤再见面,竟是杨势坤要栽赃于他的场景。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的男子几乎是在容凡抠出玉牌的瞬间就朝他看了过来,眼力相当敏锐。那男子眉眼上挑,面颊白皙,唇形如菱角,尤为俊俏。他和杨势坤一样背着东西,只是由于站位原因,容凡看不清楚男子背的是何物。 问话的男子顺着沉默男子的目光看去,瞧见那块丢失的玉牌就在打扮怪异的绯衣男子手里。 容凡不想背锅,他指了指杨势坤,道:“他塞进我腰带里的。” 杨势坤转头骂道:“我瞧小兄弟你与我有缘,所以想来与你结交,不曾想你竟这般血口喷人,真令我杨某人心寒!” 容凡心想,就算我与你是旧识,那也没有给你背锅的义务,索性就没有搭理杨势坤。两名男子朝容凡走过来,一直没开口的男子伸手,掌心朝上。容凡把玉牌放了上去。 “这块玉牌对我家公子来说意义非凡,多谢这位公子让它物归原主。”问话的男子道。 容凡点了点头。 杨势坤退开两步,可还不等他转身,一直沉默的男子就伸手将他拦住。 “不是,东西都物归原主了,你们还想做什么?”杨势坤压下一双粗眉,眉心竖起几道沟壑。 饭馆其他人默默起身,他们不约而同地围成一个圈,准备围观接下来的打斗。 容凡不想被波及,跟着站到人群当中,他还没真正见过杨势坤的本事,同样期待着杨势坤与沉默男子交手。 . 容凡看清楚了沉默的男子背的是什么。 一把琵琶。 身旁有人幸灾乐祸道:“杨势坤这回是踢到铁板了,惹了不该惹的人。” 容凡接话:“他惹到谁了?为什么不好惹?” 身旁的人偏过头看他一眼,先是道:“兄弟,你这头发好生怪异。” 接着解答了容凡的疑惑:“没看他背着琵琶么,用乐器作武器,还不说话,身边跟着通声,此人定是默语门的弟子。只是默语门在中南,我又是矣南人士,认不出此人在默语门中的地位。不过看那块玉牌,此人的身份肯定不低。” 容凡暗暗吃惊。 他听青在言介绍过默语门,自然知道里头的弟子都是聋哑人,作为聋哑人,却用琵琶作为武器,实属意料之外。又恍惚记得这种打扮曾在哪见过,一时间也想不清楚。 “你说杨势坤踢到铁板了,难道默语门的弟子实力都非常雄厚?”容凡继续打听。 “那当然,你想想看,中南十二州内,默语门一家独大,可见其实力之高,这是其一。其二嘛,”这人招了招手,示意容凡凑近了听,小声道,“里头的人皆既聋又哑,打小就在门派里头练功,所以心性都相当直愣。他们要是和你结仇,就算实力不敌,豁出命都得伤你几分,惹上了就甩不掉,遇上一次打一次,江湖上没点本事的人根本不愿得罪他们。” “这样啊。”容凡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若默语门二人真要揍惨了杨势坤,他理应出手相帮,不过帮之前还是让杨势坤被揍一会儿吧,怪就怪杨势坤的手不老实,偏得偷人家东西。 第120章 成虞 那厢,杨势坤不羁地笑了笑,他看着沉默男子一旁的通声,说道:“就算东西是我偷的,但现在东西也回到你们手上了,毫发无损,难道不能就此别过么?大家都是行走江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给个面子行不行?” 通声与沉默男子对视一眼,顷刻会意,斩钉截铁道:“不行。” 被饭馆的一众江湖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当热闹看,杨势坤此时也难下台,他自小凭一股莽劲儿闯荡江湖,吃败仗是常有的事儿,他倒也不怕,只是默语门特殊,粘上了就甩不掉。又认出面前的男子在默语门中的地位不低,他心里再三权衡。可不等他继续犹豫,面前的人霍然起势,眨眼间解开绳带,转身环抱琵琶端坐椅上。 杨势坤腮帮子紧了紧,跟着解开缠刀的布条,他要抢在琵琶声响之前出手。 . “他竟然坐在椅子上,”容凡啧啧称奇,“看来默语门的人果然实力不菲。” 旁边的吃瓜同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默语门的人看人下菜碟,若是以为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下,他们就坐着弹,动也不动,单这模样就能把人气死;若是看不出对方的实力或是对方实力不浅,他们也不会托大,边弹边转换身法,才不会傻坐着。” 容凡很满意这个同伴,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你知道的真多,有你和我一起观战真好。” 同伴挠头笑笑,又道:“金刀贼今天可算是栽了跟头咯。” “他那把刀不是铜的么,为什么叫金刀贼?”容凡一直困惑。 “金刀二字是杨势坤自取的,”同伴取笑道,“想必是嫌铜刀上不了台面。” . “铮——” 铿锵的扫弦声化作数不清的无形利刃刺向杨势坤,杨势坤横刀一扫,嗡鸣不绝,他又徒手抹了一把刀面,硬生生止住嗡鸣的势头,迎接紧跟而来的又一簇声刃。杨势坤粗犷的刀法对上灵活繁杂的声刃,自是招架不及,他转变脚法,重重砸向左方的桌椅。 “咳……”运上来的内力堵在半截,杨势坤受了内伤,侧过头啐了一口血痰。 再看默语门那人,眉目执拗,偏得在这要了他性命似的。 杨势坤偷东西在行,逃跑可就少了些本事。随手揩去嘴角的血迹,杨势坤挥刀抵挡琴音,视线却抽空在围观人群中搜索。 白发男子老神在在地抱着胳膊,脸上一抹笑,怡然自得。 在这紧要关头,杨势坤也管不上丢不丢脸了,他左脚一踮地,借力奔向人群当中。 . “他好不要脸!”吃瓜同伴惊呼道。 容凡点头,把吃瓜同伴往饭馆外头一推。杨势坤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默语门那人的右手在离弦两指的距离停住,容凡松了口气,默语门人倒记得顾及无辜群众的性命。 原本就算杨势坤不来找他,他也准备去找杨势坤了,旧识一场,他当然不会眼看着杨势坤被打死。岂料…… 杨势坤握刀直奔容凡,看他架势,是想用容凡的性命来要挟默语门人,叫默语门放过他了。 吃瓜同伴被推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此刻见了杨势坤的动作,心下顿时了然,想也没想就拔剑准备救下容凡。容凡余光见了他的动作,再次将人推开几步,不着痕迹,很难叫人发现端倪。 再一眨眼,杨势坤的刀已经架在了容凡的脖子上。 “……卑鄙!”默语门人的通声骂道。 人群之中的谩骂也是一声高过一声,唯有被容凡推开的吃瓜同伴,凝眸端视当下的场景,若有所思。 “卑鄙?我杨某人认了。”杨势坤推着容凡往外,边挪动脚步边说道,“都是行走江湖,偷个东西而已,也没偷着,何必非要了我性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是不是这个理儿?” 默语门人紧紧盯着杨势坤,围观人群有人妄想从背后拿下杨势坤,不料杨势坤像是背后也长了双眼,一旦谁有了动作,他的刀刃就离容凡的脖子更近一分。 容凡佯装惊惶,脖子后仰,生怕挨着刀刃一点。 默语门通声喊道:“杨势坤,你把人放了,我们就放你走!” 杨势坤粗声笑道:“当我傻?” “你——!” 挤出人群,杨势坤揽过容凡的腰身,轻功一运,一口气将人带出了三里开外。 “你也别怪老子心狠,”杨势坤带着人落地,打算在此将容凡撇下,“若不是你非得把那玉牌交出来,老子屁事儿没有!” “金刀,”容凡这回不压声线了,他不疾不徐道,“你既然都在干着正经的营生了,为什么还要偷别人东西?” 虽说正经的营生也不正经,赌场生意能正经到哪里去,但好歹比杨势坤出来偷东西要好。 “……嗯?”杨势坤原是要离去,此刻听见容凡的声音,顿时皱起两道粗眉,说道,“我听你声音,怎的如此熟悉?” 容凡笑了:“还没把我认出来?也是,都过去快一年了。” “你是……”杨势坤想了一圈,突然福至心灵,“你是阿六?” “是了。”容凡颔首。 杨势坤转手就在容凡背上重重拍下一掌,好气又好笑,“之前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蔫坏啊!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吧?” “认出了。”容凡咳了几声,诚实说道,“我原是想逗逗你,谁知你来与我说话,是打算栽赃于我的?” 说到这个,杨势坤低头挠了挠眉毛,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不过转瞬他就不当回事儿地重新笑开了,“没想到你我二人还能再见,去年在不归乡,你不告而别,我还想找你小子算账呢!” 说着,杨势坤绕着容凡打量了一圈,意外容凡竟活得比从前精神。他揽过容凡的肩膀,说要带人去好喝一顿。 容凡原想拒绝,杨势坤又说:“走走走,别说不去啊,掌柜和虞美人也在呢,你就不想见见他们?” “他们也来了?”容凡问,“那不归乡怎么办?” “嗐,不归乡那都不是掌柜一句话的事儿么。”杨势坤带着人往另一个方向走,“掌柜弄出一个不归乡,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如今临着大比,贤云州才是最容易挣钱的地方,又好凑热闹,就都来了。你走之后,我们说过你几回,他们绝对想不到你现在还活着,活得比去年好多了。” …… . 容凡今日才知道,原来虞美人与掌柜一直清楚他的身份。 彼时,四人坐在贤云州最大的酒馆内,气氛古怪,面面相觑。杨势坤是个直性子,看不懂虞美人在与掌柜打什么哑谜,便直接道:“看见阿六,你们很奇怪?” 掌柜笑着倒酒,“奇怪倒不奇怪,只是难忍心动,若我得知天下有起死回生之法,岂不是要飞黄腾达了,平地一声雷啊。” 杨势坤不觉有异,说:“许是阿六在哪里得了机缘造化,也是他人好,命不该绝。” “人好,我也是说他人好。”掌柜含笑说完,觑了虞美人一眼。 虞美人说:“命大。” 掌柜说:“人好。” 虞美人不接掌柜的话,忽然说起承义镖局的近况,先是谢过容凡在承义镖局危急存亡之际保住了承义的镖旗,后又提到同顺的少镖头卧病在床数月,武功被废,性子愈发阴戾淫|邪。 容凡说:“他后来还骚扰过承义镖局吗?” 虞美人摇头。 “去年失镖一事,之后是如何解决的?” 虞美人道:“酉钱山庄雇人偷了镖,但那镖默语门原就是要送往酉钱山庄的。失镖一事传去叫默语门知晓,默语门没有过多追究,赔也不必赔了,算是承义走运。” 容凡稍许宽心。 乍然又听虞美人问道:“你见了九娘么?” 容凡恍惚抬首:“……九娘?” 他没想到在瘴林外头会听见九娘的名号,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虞美人却将他的恍惚会错了意,转头不提。 “……你们都知道我的身份?”容凡试探问道。 杨势坤左看掌柜,右看虞美人,稀里糊涂,“阿六是什么身份?” 没人回答他,他皱了皱眉,不耐道:“合着你们仨让我猜谜呢?真就单我不知道么?” “我见过九娘。”容凡说,“不仅见过九娘,我还在里面待了将近一年。” 虞美人回首定定看他:“她的性子还是那般古怪么?” 容凡点了点头,“她要我的血,去做了解药。” “解药……”虞美人淡声呢喃,又嘲讽地说道,“果然是一家人,如出一辙只想自己、不想他人。” 容凡疑惑:“如出一辙说的是……” 掌柜替虞美人答了:“元易行呗。” 杨势坤这才明白其余三人都说的什么,执筷的手顿了一顿,“阿六与万尸林有关系?难道是——” 掌柜又替容凡答了:“万尸林的人呗。” 容凡:“……” 罢了,掌柜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杨势坤应该与万尸林无仇无怨。 事实也果真如此,杨势坤虽惊诧不已,却不含丝毫怨恨,喝着酒吃着菜,很快消化了这道消息。 “被禁在瘴林之前,虞美人就与千足蛇的人结识了?”容凡问道。 “何止结识——”掌柜给虞美人添酒,“看在阿六人好的份上,说这些无妨吧?” 虞美人淡淡瞥了他一眼。 “元易行曾许诺要随我一起云游四海、浪迹江湖,后来他食言了。”虞美人一句话说完了她与元易行之间的纠葛。 杨势坤也是头一次知晓虞美人的过往,面上的八卦之意丝毫不遮掩,他问:“他食言,是去创立万尸林了?” 虞美人轻轻颔首。 容凡忽地想起邱长老所说的过往—— 有关益寿丹,有关青敬山和许墨行,有关青云宗和流阳宗,有关元易行创立万尸林的缘由…… 虞美人是否尽然知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0章 成虞 第121章 谭宁 晚饭过后,容凡告别不归乡三人,带着掌柜给的手牌回了悦归居。 当年青敬山和许墨行带走了益寿丹,初衷是想找名医分析益寿丹的药效,不想千足蛇再用益寿丹危害湮州百姓。而这一件事并不足以让元易行记恨青敬山。后来青敬山先行回了贤云州,许墨行借故湮州还有要事未决,未与青敬山同行。 虞美人说,一天入夜,她与元易行正为湮州的百姓熬一些寻常风寒的汤药,许墨行忽然找过来,元易行因益寿丹被夺之事不待见所谓正派子弟,许墨行执意要与元易行借一步说话,道是有紧急之事要元易行知晓。元易行赶人不走,只好去听了许墨行有何紧急之事。 容凡当时忙问:“何事?” 虞美人摇头,她并不知晓那也许墨行与元易行究竟说了什么。虞美人只清楚,待许墨行说罢紧急之事,元易行神态恍惚许久,翌日天蒙蒙亮,便对虞美人说,他要食言了,他不会再去和虞美人浪迹江湖,他有更要紧的事去做。虞美人问他何事,他支吾不提。 再后来,元易行着手成立万尸林,虞美人问他从何处知晓练武奇才的下落,他仍是避而不答。虞美人问他知不知道他在害人,他反诘道虞美人怎知他不是在救人。于是日复一日,虞美人对元易行无话可说,元易行希望虞美人理解他,但虞美人实在做不到。 …… 容凡心忖,流阳宗到底有什么隐秘?许墨行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慢慢能够确定,万尸林成立与许墨行脱不了干系。 那么青敬山隐辛被传开一事呢,与许墨行有关么? 青在言知道这些往事么? . 翌日上午,容凡慢吞吞下楼吃过早饭,心里琢磨着再见青在言的计划。他的白发和绯衣在人群中十足的惹眼,叫昨日的吃瓜同伴一眼就从人群里把他挑了出来。 “还记得我吗?”来人自来熟地扯来条凳坐在容凡对桌。 容凡抬眼看去,笑了一下:“好巧,当然记得——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这人凑过来,低声问道,“你与那金刀贼杨势坤私下是认得的吧?” “认得,我与他是旧识。”容凡说,“叫你看出来了。” 验证完心中的猜想,这人便没有再纠结此事,又问道:“你也是为了十月的大比而来贤云州的么?” 容凡点点头:“来凑热闹的。” “不知阁下出自哪门哪派?” “哪门哪派都不是,一介闲人罢了。”容凡道。 来人笑了:“我相信我的判断,你定然身手不凡。” 虽打扮诡异,须发皆白,但气度并不一般,绝非等闲之辈。 容凡起身往外走,决定在这贤云州随意逛一逛,整理思路,这人又自来熟地跟上他,整整跟了两条街。期间容凡并未再与他说话,他也不会不自在。 日头渐渐升至正当空,这人才突兀地快步走到容凡面前,笑道:“交个朋友吧?” 这人看上去至多二十上下,模样俊朗,长发高高束在脑后,健气开朗,笑起来更是阳光。 容凡看了他一眼,也笑了,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就是想和我交个朋友?” 这人点点头:“你与我有缘,所以连着两日都遇上了,性情又合得来,何不交个朋友呢?” “你呢,哪门哪派的?”容凡问。 这人自豪道:“我是流阳宗弟子,流阳宗,便是如今的矣南三大宗之首,阁下定当有所耳闻。” ……流阳宗? 还真是有缘,容凡正怀疑流阳宗与青云宗出事有关系呢,这就碰上了。 容凡扬起眉,“我是有所耳闻,只是所闻与你所说不同,我曾听闻,青云宗才是矣南三大宗之首。” 这人笑了,道:“青云宗?让青云宗宗主改改那德性,兴许可以力挽狂澜,不叫青云宗落了矣南三大宗之实。” 听到这话,转瞬间笑意便从容凡脸上溜走,“你说的是青在言?” 这人点头,“青在言是个断袖,你不知道?” “他是断袖又如何?”容凡冷冷道。 这人察觉不对,赶紧道:“我并非瞧不起断袖,我只是瞧不起青在言!” “他怎么你了,你就瞧不起他?!”容凡声音更冷了。 这人脖子一梗,明显有很多话想说,将将开口时不知有了什么顾忌,又把话吞了回去。“总而言之,我说的没错。我不与你说青云宗前宗主的传言,因为我认为那隐辛不是青敬山的把柄,不该遭到取笑。但我瞧不起青在言,则是事出有因,绝非我凭空捏造!” 容凡凝眉敛目,问道:“事出有因——什么因?” “……罢了,阁下若是不想和我做朋友,我也不勉强。”这人说罢便要离去。 容凡道:“可以交个朋友。” 他一定要把“事出有因”给搞清楚,到底青在言做了什么,叫这人如此记恨。 这人脚步一顿,他以为自己刚才所说已经惹得容凡不快,没想到容凡还会答应与他做朋友。“在下流阳宗内门弟子,谭宁。” 容凡点了点头,刚要编出一个假的名号出来,忽地心神一滞,他凝视对方良久才问道:“……你叫谭宁?” “我姓谭,单名一个宁,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流阳宗求证。”谭宁道。 容凡抿了抿唇,一时间思绪纷杂。 谭宁,是书中青在言成为魔教教主之后的左护法。当初容凡被带回青云宗时,以为是书中出了错,书里没有韩齐这号人物,云朵后来会成为青在言的右护法,而青云宗内不见谭宁。 现在谭宁出现了,莫非只是同名同姓,和书中魔教的左护法没有关系? 眼前名叫谭宁的吃瓜同伴,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开朗活泼的性子,与书中狠厉的左护法形象毫不相干。而且这人在提到青在言时,不齿的神情绝对不是作伪。 想是这么想,容凡仍然心存疑虑。 “你叫什么名字?”谭宁催问道。 容凡道:“陈六。” 他亲爹姓□□取一个六字。又胡诌了一个名字。 谭宁低喃:“陈六……你是不是随便编了一个名字骗我?” 容凡道:“我是一个老实人。” “你真的是一介闲人?” “我没有门派,以前有个师父,但师父隐姓埋名,我不能告诉你师父是谁。我刚下山,故而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容凡随口道,“我听说过流阳宗,外人能进贵宗吗?” 他想找机会去流阳宗看看,谭宁是内门弟子,若是借了谭宁的机会,见到流阳宗宗主许墨行的概率会大一些。 容凡不相信在流阳宗捕捉不到一点与千足蛇往来的蛛丝马迹,兴许别人不清楚,但他去了一定会有所发现。就像庙堂里的石像一样,别人闻不出名堂的香味,他能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 谭宁没有怀疑容凡的话,点头道:“可以啊,你要是想去我们流阳宗,直接报我的名字,我带你进去。” 容凡微微笑道:“好啊。” “届时大比你会报名参加么?”谭宁问道。 “我只想去凑个热闹,大抵是不会参加的了。”容凡说道。 谭宁想了想,又说:“看你是我的朋友,我问你,你想不想趁大比多弄点银子?” 容凡停下脚步,似是被勾起了兴趣,他道:“你的意思是?” “大比之时传风堂会设赌局,今年大比押流阳宗的胜算绝对不会低,我可以帮你多押些本钱,到时候你能赚的也就多了。”谭宁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只是到时候大比那么多人,我怎么找到你?” “大比的时候,每个门派都会有自己的棚子,流阳宗的棚子离擂台的位置不远,往年也就隔了一条街,你很容易找到的。”谭宁表示这些都不是问题。 容凡颔首,又说道:“大比的时候,流阳宗的弟子和青云宗会对上吗?” 谭宁闻言,说道:“实力差不多就会对上,这得看传风堂对同台双方的分配,我想……应该至少会对上两回。” “青在言实力卓群,他会上台么?”容凡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谭宁一手环胸,一手支着下颌,食指在脸颊上点了点,他思忖片刻,道:“高手榜上,青在言位列第四,前三里面除了离世的青敬山,一个多年不再参加比武,另一个三年前就表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青在言若是参加比武,肯定不会输——可要是青在言参加了,青云宗的名声岂不是更差了?所以我觉得他绝对不会参加。” 容凡默默颔首,不置可否。 说话间,谭宁忽然拍了一下脑袋,说道:“啊呀,我忘了我还有任务在身,入夜之前就该回宗门了,阿六,我就叫你阿六吧,不好意思,不能多陪了。” 容凡道:“赶紧去吧,你的事情更重要。” 谭宁看了眼天色,转头又道:“你可有要事在身?” “我没什么要事,本就是打算随便逛一逛。”容凡说。 “我带你去逛逛矣南三大宗之一——酉钱山庄,如何?” 容凡点了点头。 第122章 山庄 “你说你从山上下来,那你可曾听说过酉钱山庄?”谭宁道,“这酉钱山庄的酉字虽不是有钱的有,但这个门派是真有钱,财力极为雄厚,虽然实力在三大宗里排最末,但里头个个都是人物,卧虎藏龙!” 听见酉钱山庄是真的有钱,容凡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犹记得当时问起此事时,韩齐嘴硬说青云宗财力最雄厚的心虚。 谭宁见他答应,直接拽住容凡的腕子,脚下一踩,身子已然踏上了屋顶。 轻功不错,容凡感受了一番,谭宁功夫底子很扎实。 容凡调理内息之后踏空而行,如履平地,省了谭宁拽他的力气。 “你在高手榜上位列第几?”容凡好奇问道。 谭宁顿了一下,而后爽朗大笑,道:“终于想起来问我了?我位列三十九!” 容凡赞叹:“你好厉害啊。” “咳咳……”谭宁呛了呛,轻功都卡了一拍,“阿六,你还是别总这样夸我,夸得我不好意思。” 容凡笑而不语。 . 行至一座大山前,一座金碧辉煌的参天牌坊赫然矗立眼前,把二人的身影衬得愈发渺小。 谭宁指着牌坊,叫容凡开开眼界:“瞧瞧这牌坊,上面那些雕饰可都是真金宝石打造,匾额用的更是精贵的紫檀木,可见单这一座牌坊就费了不少心思和钱财!” 容凡仰头参观完牌坊,问道:“这座山上住下了山庄的所有弟子吗?” “酉钱山庄的地产多如牛毛,这座山里头住的是内门弟子和庄主长老,他们的外门弟子不在这里。”谭宁答道。 “三个门派比起来,哪个门派的弟子最多?”容凡好奇地问道。 “不瞒你说,虽然我厌恶青云宗,但青云宗的弟子确是三大宗里人数最多,尽管近年闹出了些风云,还是数青云宗弟子最多。”谭宁撇了撇嘴,道,“往年,各地的好苗子都先往青云宗去,进不去青云宗才想办法来流阳宗或是酉钱山庄,好像我们是收旧货的似的……” 容凡咳了一下,说:“不该这样说吧,流阳宗和酉钱山庄同样人才济济,怎能说是收旧货的,这要让那些想拜入贵宗门下的弟子听了,心里会作何感受。” 谭宁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讪讪点了点头,“是我的错,确是不该那样说。我只是看不惯那些弟子都先往青云宗去罢了。” 容凡换了个话题:“方才你说酉钱山庄藏龙卧虎,这是从何说起?” 谭宁心眼很大,听见容凡的问题,刚才的尴尬瞬间消弭,他细细回道:“酉钱山庄里个个都是人精!他们虽然武功不敌另外两个门派,但他们的手都伸到朝堂里了!”谭宁压下声音,接着说道,“当今受皇帝器重的国师就是酉钱山庄的人,这你想想。还有啊,曾经蔃州的第一大富商把女儿许给了酉钱山庄的庄主,他们生下的儿子,也就是当下酉钱山庄的少庄主。那少庄主如今在江湖上可谓是交游广阔、风生水起,暂且不论他的武功,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种本事,让江湖遍地都有他的朋友——据我所知,几乎无人与他交恶。” 容凡津津有味地听谭宁讲述,心想怪不得人家酉钱山庄有钱呢。 “那少庄主与你是朋友么?”容凡问道。 谭宁笑笑:“姑且算是吧。” . 再行半里路,又见两扇朱漆大门,门外的阶梯上左右依次站了六个人,男女皆有,服饰相同,眉上一道玄色锦纹抹额,领口、袖口以及袍角都描了金边。 容凡瞧见他们的抹额,对于端州遇见的柳晨二人的身份,他可谓是恍然大悟。想到这里,又看谭宁见多识广,容凡便提了一嘴:“我前些日子遇见过酉钱山庄的弟子,他叫柳晨,你认识么?” “噗——江湖上还有谁不认识柳晨啊?”谭宁惊讶了,又觉得刚好印证了方才的话,便笑道,“他就是我说的酉钱山庄的少庄主,江湖遍地都是他朋友,如此看来,你也已经是他的朋友了!” 容凡意外地笑了起来:“原来那人就是少庄主……也难怪他友遍江湖。” 柳晨二人很低调,说话间不曾摆架子,眉间带着和善的笑意,懂得拣人想听的话说,又不显得太经意。这样的人朋友不多才奇怪。 . 谭宁朝守门的其中一人亮明身份后,门边的二人推开了大门,一人走在侧前方,为谭宁和容凡带路。 “进去吧。”谭宁对容凡招呼道。 门内是巨大的园林式景观。入眼,是随处可见的修剪齐整的花草树木、矗立在清浅小塘之中的座座假山;入耳,是林梢丛间清脆的鸟啼虫鸣、似环佩铃响的山涧泉鸣。容凡走在雕砖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大口呼吸山间空气,心情很是舒畅。 走了两刻钟,谭宁才终于被领到目的地。院门打开后,谭宁说:“阿六,你且等我片刻。” “嗯。”容凡看着谭宁走进去,院门即刻关上。 引路的弟子守在院门外头,他看向容凡,问道:“阁下也是流阳宗弟子?” “嗯。”容凡胡诌的本事炉火纯青。 引路弟子便笑了笑,“以前从未见过你。” “这是我第一次来贵宗。”容凡道。 “怪不得。”引路弟子指着门悄声道,“方才那人骗了你,他先前每回进去,至少都得待上一个时辰,你有的等了。” 容凡露出恍然的神情,傻傻问道:“那得等很久啊,我可以不可以到处走走?” 引路弟子看容凡这副模样,忍俊不禁,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无趣的。” 说罢,他将院门打开了一条缝,对着里头唤了几声,很快就有一名女子过来。二人交谈几句,女子无奈地走出来,替代他来守门。 “走吧,”引路弟子冲容凡招了招手,“我带你到处走走。” 容凡旋即跟上。 . 这片园林大得无边无际,引路弟子带着容凡四处逛了逛,逛累了就在水榭歇着,还不忘拿点心和茶水招待容凡。此间,引路弟子时不时和容凡说些外人不知的山庄趣事。容凡情不自禁感叹,不愧是人精遍地的酉钱山庄,招待周到,作为客人的他十分舒心。 故事听爽了,点心吃饱了,估摸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容凡放下茶杯,眺着优美的景色,长长吁了一口气,神色宁静中夹杂了几分不可言说。 引路弟子实在是机灵,一下看出容凡的心思。来时路过的一座假山后方有供如厕之地,引路弟子刚要起身,容凡就按下他的肩膀,道:“我记得在哪里,就不劳烦你带路了。” . 容凡对于自身的方向感过于自信,明明只要原路返回就足够,他偏折腾出了第三条路。 顺着第三条路稀里糊涂地走了半炷香时间,视野内还是不见一个厕所,容凡皱了皱眉,终于开始心急了。酉钱山庄这点有待改进,偌大一个山庄,厕所这么少,一点都不方便。 继续没头没脑地往前走,一座庭院逐渐崭露头角,容凡舒了口气,那里肯定会有厕所。那座庭院虽然明显是他人住处,但是人有三急,想来只要说出请求,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拒绝,何况还是酉钱山庄的人。 容凡大喜,赶忙加快了步伐。 . “岳叔,您这里的橘子真好吃,个头大,还甜得很!”面容秀丽、不施粉黛的女子将最后一瓣橘子送入嘴里,砸吧了两声,不住赞叹道。 岳修宸哈哈大笑,说道:“喜欢吃就好,喜欢吃,我叫他们多采些给你们送去——我记得小言从前最爱吃我院里的橘子了。” 青在言负手走在岳修宸右侧,听到岳修宸提起往事,他轻笑着怀念道:“岳叔果真心疼我,还记得我少时爱吃这里的橘子……那时候爹带我来您的院子里,你们嫌我烦,总是采几个橘子打发我走。” 刚说完,青在言一改怀念之色,转而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道:“岳叔,除了我们,若是还有旁的人打您院里橘子的主意,可千万别让他们得逞了,您院里的橘子,我和晚晴日日惦念着呢。” “你们两个啊,真是长不大的馋鬼。”岳修宸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又很快掩下。 说笑半晌,黎晚晴抬眸瞧了眼天色,说道:“岳叔,不早了,您别再送了,赶紧回去吧。” 岳修宸没理会,依旧和他们往院门处走着,道:“着急赶我回去做什么?嫌我年纪大了,和我这个老头说话没意思?” 黎晚晴佯瞪他一眼:“岳叔这是哪里的话!” 青在言笑说:“我倒时常想来与岳叔久叙,苦于总不得闲……岳叔不若随我与晚晴一道回了青云宗,好好玩赏一段时日,让我们也好好与您长聚一聚。” “年纪大了,懒得挪窝……”岳修宸笑了笑,方要再度开口,院门乍然被敲响。 “吱呀——” 院门本就是半阖不阖地敞开了一条缝,这一敲,门朝里缓缓开了。 三个人同时停下脚步,止了话语,盯着眼前的院门逐渐打开。 第123章 再见 容凡先是一愣,接着猛地收回了敲门的手。 ……他看见了谁? 他竟然在这里看见了青在言和黎晚晴?! 门已大开,门内三人站在容凡面前,双方同时陷入沉默。 容凡揉了揉眼睛,再度睁开眼—— 果真是青在言和黎晚晴! 容凡想和青在言重逢,但绝不该是这个时候。更何况这两天他的心中已然生成了一个计划,在与青在言再见之前,他起码要去流阳宗走一遭。 “你是谁?”黎晚晴第一个开口道。 门口这名白发的陌生男子穿着一袭绯色衣袍,戴着兜帽,整个人围得严严实实。在她的印象中只有一个病秧子惯常穿绯衣,开门的那瞬间,黎晚晴错愕地以为看见了那个病秧子。 不过黎晚晴心里清楚,面前这人断不可能是容凡,以容凡的身子,绝对活不到今天。如果没算错的话,年前容凡就死了。更何况……容凡作为万尸林余孽,怎会光明正大出现在酉钱山庄? 只是这身绯衣带来的熟悉感,又实在让她想起容凡……黎晚晴旋即偏过头,觑了眼青在言的神色。 后者表情不变,但一双眼牢牢盯着面前之人,不肯错开半分。 容凡自是听见了黎晚晴问话,他没有出声,出声就一定会被认出来,再怎么压声线也没用。之前能将杨势坤骗过去,是因为他与杨势坤也只是有过一段短暂相处的时日。而青在言不一样。 他曾与青在言朝昔相伴,夜夜相拥,抵足而眠。 怕是一开口,青在言的手就会掐上他的脖子。 眼下绝对不是重逢的好时机。 纵然内心活动翻江倒海,容凡面上只失神了瞬息。他打量对面三人,目光好似不经意地掠过青在言。 青在言和初见时别无二致,一身素雅白衣也遮不住五官的明艳。唯独难以忽略的是青在言看他的眼神。 . 装一个聋哑人行不行?容凡认真地思考。 “这位小友,你来此处,可是认得我?”岳修宸和颜悦色地问道。 容凡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黎晚晴问道:“明明能听见,你为何不出声?你知道这是岳叔的住处么?” 青在言盯着容凡,忽然缓声道:“能进来,想必也是山庄的客人,他或许是走错了地方。晚晴妹妹,不必为难他。” 晚晴妹妹。啧,还是叫人晚晴妹妹。容凡忍不住腹诽。 说罢,青在言转开了视线,岳修宸看了容凡两眼,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白发的年轻人,便当容凡是走错了地方。偌大一个山庄,各人有各人的朋友,走错了也是常有的事。 至于这人出现在庄里是否存在加害山庄的可能性,岳修宸全然不必忧思。要加害酉钱山庄,就得做好与半个江湖为敌的准备。 容凡松了口气,如今的这副样貌,就算是自己看了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他不清楚青在言为何替他解围,不过想起青在言以前的性子,这也算不上奇怪,应该不必多想。 . 正打算装傻充愣之后默不作声地离开,空气中霍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呼唤。 “阿六,你让我好找——” “……” 容凡紧紧闭住双眼,竭力控制情绪。 他就不该说自己叫陈六!真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原本在同岳修宸告别的青在言顿了一顿,但不等岳修宸察觉,眨眼间他续完了辞别之语,方才不急不缓地转过身看向容凡,脸上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一如往常。 倒是黎晚晴兀自蹙了眉,说道:“他是阿六,此人也是阿六,还都穿绯衣……” 莫非真的是容凡?! 谭宁带着引路弟子一同急奔到岳修宸院门前,引路弟子拱手作了弟子礼:“岳长老。” 谭宁也跟着作礼:“岳长老。” 岳修宸认识这个流阳宗的晚辈,和善地点了点头,道:“你师父近来可好?” 谭宁道:“师父他老人家好着呢,前些日子还念着长老院子里的橘子,我想吃一个,他还不舍得!” . 现在轮到谭宁发挥了,容凡想安静地融入背景墙。 但青在言朝他走了两步,道:“阿六……我有一个故人,他也叫阿六,而且和你一样,他也穿一身绯衣。” 原本正和岳修宸小叙的谭宁猛地歪过身来,道:“诶诶,这位青云宗的宗主,阿六只有我能叫,他姓陈,单名一个六,你们又不熟,别叫他阿六。” 青在言的眼神在谭宁身上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容凡身上,他悠悠笑道:“哦?原来你姓陈?” 谭宁顿时将容凡拉至身后,皮笑肉不笑道:“青宗主缘何对我的朋友如此上心?” 容凡瞧出来了,谭宁对青在言的厌恶简直都要摆在明面儿上了。 为什么?既然与青在言是断袖无关,还能是为什么? “谭宁,你是阿六的谁啊?这么在意他?”青在言吐字很慢,慢得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他字里行间隐含的深意。 岳修宸和黎晚晴面面相觑,皆一头雾水。谭宁为何对青在言如此戒备,青在言又为何在意谭宁背后的白发男子? “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谭宁被青在言轻飘飘的一句话惹毛了,“我与阿六是清清白白的朋友,断不可能变成那种关系,还请青宗主莫要以己度人!” 岳修宸听出了点名堂,作为长辈,他打算说些什么来让这些小辈注意场合,莫再起争执。 又听青在言说道:“什么关系?我可什么都不曾说过。不过,你对断袖厌恶至此,若你身旁的这位阿六也是断袖,那你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谭宁本欲还嘴,此时不由得怔了怔,转头看了容凡一眼,“你是断袖么?” 容凡仍然装聋哑人。 谭宁忽地发觉自己的思路正顺着青在言的话走,他赶忙回过头,虽然没有听到容凡的回答,但也有了自己的答案:“阿六断袖与否,与我无关。我讨厌的不是断袖,是你!” 青在言嗤笑一声,没说话。 “好了。”岳修宸凝眉说道,“小言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心肠善良,仁孝双全。你这般言辞,想必与小言之间定是有了误会。” 谭宁还想再说,却被容凡从后扯住了衣角。 容凡不喜欢听谭宁骂青在言。 . 黎晚晴盯着谭宁背后露出的半边身子看了许久,容凡身子孱弱清癯,而这个阿六虽不至于精神焕发,却也算是有生机。何况这人头发雪白,连睫毛都是白的,就算易容也不必做到这份上。 衣服和名字巧合,可这人却不像是容凡。 青在言为何如此上心? 自己都觉得不像,难道青在言还会觉得像? 突然,黎晚晴福至心灵,一个荒诞的猜想冒了出来—— 莫非青在言想要此人做容凡的替身?! . 谭宁不再多言,自知在岳修宸住处与青在言吵闹不合礼,便与岳修宸道了别,拉上容凡的胳膊就要离去。 青在言这边也与岳修宸道过别了,跟着一道出了院门。 “你与阿六着急什么?”青在言散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难道阿六口不能言?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谭宁脚步停下,他神色冰冷,目光中除了戒备,便是对青在言的厌恶,“我说过了,他叫陈六,跟你不熟,你别叫他阿六。” “我偏就叫了,你又想奈我何?”青在言几步走了过来,他弯了弯眉眼,直勾勾地对上了容凡的视线,笑着轻声唤道,“阿,六。” “……”容凡强逼自己不去看青在言。 青在言这散漫浪荡的语气和初见那时没什么两样,所以容凡实在是分辨不出,青在言现在是认出他了,还是没认出啊? 眼见谭宁要喷火,容凡和引路弟子立刻将人拉住。 谭宁并非容易意气用事的人,这里是酉钱山庄的地盘,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清楚得很。 可是,青在言实在是太过分了! 黎晚晴有些犹疑:“在言哥哥?” 在言哥哥为何无故挑起谭宁的怒火? . “谭宁,你让阿六说句话,我便不再多扰。”青在言徐徐说道。 谭宁此时不知怎么对上了容凡的脑回路,说道:“抱歉,阿六口不能言,说不出话。还请青宗主莫再为难我与阿六。” 青在言略略抬眉:“果真说不出,还是不想对我说?” 容凡拉住喷火的谭宁,对青在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摇了摇头。 青在言静静地看着他这番动作。 “看见了?阿六真的不能说,青宗主,现在能高抬贵腿让我们走了么?” 青在言却陡然一个近身,谭宁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青在言与容凡之间只剩一寸距离。 “口不能言?”青在言勾唇笑了一下,他看着容凡,一字一顿道,“骗,子。” 二人的距离近到呼吸交错,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青在言定定地注视容凡的双眸。 容凡垂着眼,不愿与青在言对视。 “骗子。”青在言又说了一声。 只是这一次,声音全然冷了下去。 谭宁将容凡拽到身边,“青宗主,请你自重!” “你们走吧。”青在言错开目光,像是瞬间索然无味,懒得再分半点注意力在谭宁二人身上。 第124章 信物 从酉钱山庄出来,容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很讨厌青在言吗?” 隐约有了被跟踪的感受,容凡不消多想也清楚是青在言安排的人。很隐蔽,谭宁丝毫不曾发觉。 别了谭宁之后,容凡得想办法将这些人摆脱。 “对,没错!”谭宁没好气道,“你没看到他对你那般轻浮吗?你们根本就不认识,他居然叫你阿六!” “我们也是今天才认识,你也叫我阿六啊。”容凡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道,“你讨厌他,既然不是因为他是断袖,那还会是因为什么?” 谭宁起先没有回答。 走出山庄二里路,两旁多了农田和村落。 傍晚的凉风习习吹来,初秋时节,空气渐渐有了凉意。云朵如同鱼鳞铺满了头顶的天空,血红的晚霞交织其间,日头将要落下,远处阡陌上的农人扛着锄头归家。 容凡心神混乱。 他很想念青在言的味道,想埋在青在言的颈间深深吸上一口,最想和青在言有一个家,安安稳稳地在一起。 “他以前来找过我。”谭宁乍然说道。 “嗯?”容凡凝起神。 谭宁说:“他买了我的消息,知道我的全部底细,上回我来酉钱山庄替师父送东西,青在言也来了。我以为我与他遇上是凑巧,后来才知,他就是奔着我来的。” 容凡顿时皱起眉头,脸上没有了淡然,胸中甚至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总之不是很愉悦。 “什么时候?”他问道。 谭宁以为容凡这番神色是在担心他,心里涌上暖意,他道:“传闻刚过去不久,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二月的时候——我真没想到潇洒倜傥的青云宗宗主私下会那般恶心人,传闻刚出来的时候,我还为他说过好话!如今想起来,我倒想扇自己嘴巴子!” “他怎么恶心你了?”容凡的声音隐隐有了冷意。 谭宁以为容凡为自己的遭遇生气,他伸手拍了拍容凡的胳膊,说:“上回在酉钱山庄遇上他,他先是同我闲聊了半个时辰,离别前,还给了我一样东西。当时迎面遇上了几个山庄里的长老,他却突然对我说是那是他与我之间的信物,还叫我好生保管,那些长老全都听见了!”谭宁皱起鼻子,犹如吃了苍蝇般难受,他接着道,“你瞧瞧他今日唤你阿六时的样子,轻浮孟浪得很,青在言肯定打上你的主意了!” 容凡敛目不语。 他在努力用理性思考屏退作乱的醋意。 …… 不是,青在言给谭宁信物?! 好想抢过来藏在怀里。 青在言怎么会给谭宁信物?! 总不能是移情别恋了,真的看上谭宁了吧? …… 容凡,清醒一下。 “青在言给你的信物是什么?”他淡声问道。 谭宁道:“一个锦袋,我本来想直接当着青在言的面扔了。” 锦袋? 想抢。 “为什么不扔?” “青在言的武功远在我之上,见我想扔,他卸了我的胳膊。” “……啊。”容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眉头却不自觉地舒展了,“他这人怎么这样。” 青在言一言不合就卸了谭宁的胳膊,怎么说都不是喜欢人家的样子。 毕竟青在言从来没对自己这样残忍过。 听到容凡的控诉,谭宁的心暖了又暖,怕容凡担心,他反倒安慰起后者来:“习武之人惯常受伤,被卸胳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卸了我胳膊后,青在言把锦袋塞进我的衣服里,用我的家人威胁我,叫我一定要看信物,说是看了之后扔不扔随我。” 容凡说道:“锦袋里装了什么?” “我回了宗门才打开了锦袋,里头是一个布团,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一个东西。我本以为是劳什子恶心人的玉佩或者其他用以定情的东西,却没想到最里头的是个小石片,顶多我一根眉毛的大小。我凑近了看也看不出什么,不过好像有点香味——青在言给我送带香味的石头,跟送玉佩一样恶心人!” 听到这,容凡的心漏了一拍,他屏气凝神,道:“有香味的石头?你还记得是什么香味么?” 谭宁摇了摇头:“不记得,我还没仔细闻呢,就被师父叫去了。后来好像就再也没见过那个锦袋了,要不是你今天问起来,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青在言后来还找过你么?” 谭宁回道:“他没有特意来找过我,只是几个月前岳长老的生辰宴上我与他再见了一回。喝过酒后我和另外几个门派的同辈闲聊时,他将我按住,问我有没有好好闻闻信物的味道。言语孟浪至极,我一听便恼了,又想起他以我的家人作要挟,我就说闻了。他又问我熟不熟悉,我没听明白,又怕是什么虎狼之言,只说不熟悉,说完我就跑了,他也不再找我。” 说罢,谭宁又抱怨道:“青在言每回都当着众人面对我说出那般轻浮之言,好一段日子里,人人都传我与他有什么,连我师父都怀疑我是断袖!” 容凡终于明白了谭宁对青在言的戒备从何而来。 “我一直不曾问你,你的师父是谁?”容凡问道。 谭宁扬起下巴,“就等你来问呢!我师父是宗主的亲爹,流阳剑法第一人,许尧!” 容凡适时表现出惊讶的模样,道:“真人不露相啊,能拜入他的门下,你也太厉害了吧。” 而后,他又问道:“可以知道你师父如今高寿么?他太了不起了。” 谭宁不觉有他,道:“是啊,他确实了不起!我告诉你,像我师父那样实力超群的人样貌都不会显老,你要是见了啊,定然不会想到他老人家已经八十有八了!” 容凡挑了挑眉。许尧,八十八岁,容貌不显老。 “若是日后我想去流阳宗找你,什么时候最为方便?”容凡问道。 谭宁想了想,答道:“十天之后吧,那时候我天天都得在宗门里干活,忙着后面大比的事情。” 容凡应下,“那我们到时候再见。” 谭宁顿时忘却遇见青在言的不快,他爽朗地拍了一下容凡的肩膀,说道:“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找我啊,我带你逛逛我们流阳宗,让你见识见识矣南第一宗的实力!” “好。”容凡应道。 . 与谭宁分别后,容凡进了闹市之中。 夜晚灯火渐明,人群熙攘,容凡左踅右折,最后进了传风堂,又换下了一身绯袍,神不知鬼不觉出了传风堂后,回到了悦归居。 只要不是青在言亲自跟踪他,他很容易就能将别人甩掉。 屋内,容凡揽镜自照,怎么都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他心想,青在言那句骗子究竟是笃定他是容凡,还是一句试探? 也许只是单纯说他装聋哑人? 睡前,容凡侧身躺在床上,整理今天的思绪。 青在言想要与谭宁结交,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一小块带香味的石头,容凡几乎敢肯定那是凝骸香。青在言问谭宁对凝骸香的味道是否熟悉,证明青在言知道流阳宗内有人使用凝骸香。 青在言的本事当真了得。 容凡知晓的信息多,那是因为他在千足蛇呆了将近一年,与无法进入千足蛇的外人有足够大的信息差。可如果容凡方才的想法没错,石头真的是凝骸香的话,那就证明当下青在言掌握的信息量不比他小多少。 想到这里,容凡稍稍舒心。 许尧是流阳宗宗主的亲爹,谭宁是许尧的弟子,青在言接近谭宁,给谭宁闻凝骸香,是怀疑许尧是活死人么? 可是仅凭这份怀疑,就算谭宁通过凝骸香确定了许尧的活死人身份,又能如何? 关于谭宁,青在言肯定还知道些什么,而那部分容凡尚未知道的内容,才是青在言选中谭宁的关键。 再往深了想,流阳宗如今风头正盛,又是名门正派,青在言在原书之中成为后期的大魔头,莫非是因为仇恨杀了流阳宗人? 青在言不傻,在有证据证明流阳宗并非正派的情况下,断不会因为杀了流阳宗人而变成魔教教主。 定是因为在江湖众人眼中,青在言杀人无名,才会落得一个与正派为敌的下场。也就是说,青在言需要报仇,但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流阳宗并非正派。 容凡想到这里,长吁一口气。 他可以。幸好,他可以。 他可以证明带香味的石头是凝骸香,他可以证明许尧是活死人,他可以证明流阳宗并非名门正派…… . 翌日,暴雨如注。白日与黑夜都不分明了,容凡早上醒了一回,见天色尚暗,又沉沉睡去了。再起床时,已然到了正午时分,楼下的人们吵吵嚷嚷,容凡空空如也的肚子跟着闹起来,他随意穿上衣袍,下楼去了。 雨水打在门檐上,又同珠帘一般倾泻如瀑,檐下搁置了数十把油纸伞。晴日里算的上空荡的客栈里头眼下挤满了人,大部分是这儿的房客,还有一部分则是进来用个午饭,顺带躲躲雨。 没有空桌,店里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容凡叹了口气,想着不如再上楼去躺会儿,等过了饭点再下来吃饭。 转身之际,容凡却眼尖地看见了两道玄色抹额。 正巧对方也看见了他。 “陈六兄弟!”柳晨招了招手,“吃过了吗?若是没吃,不如与我们凑一桌?” 容凡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唇角,笑着朝柳晨那桌走去。 第125章 巧遇 “陈兄,你有什么爱吃的,我叫伙计再上几道菜。”柳晨热情地叫人搬来一个圆凳,对比别桌,他这桌不算挤,容凡过来之前也就只有四个人。 这四人并不全是酉钱山庄的人,除却柳晨和上回在端州与他同桌吃饭的男子,另外二人都是寻常打扮的女子。 容凡坐在柳晨右侧,桌上的菜没动多少,估计这四人也是刚刚上桌。 “桌上的这些足够了,不用再麻烦你们加菜。”容凡没有客气,既然柳晨是交际能手,他也得换换性子。 小二很快给这桌添了一副碗筷。 柳晨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他道:“陈兄是为了大比而来的?” “算是吧。”容凡道。 “上台么?” 容凡的答复依旧模棱两可:“应该不会。” “上台要提前报名,”柳晨为容凡补充知识,道,“大比前七日,传风堂会设有报名之处,陈兄若是决定参加了,可别忘了去报名啊。” 容凡点头,说道:“少庄主参加么?” 柳晨莞尔道:“看来陈兄知道我的身份了。” 容凡笑而不语。 “我凑热闹,约莫是不会参加的了。”柳晨无所谓地说道,“在这偌大的武林之中,我的实力实在薄弱。我可得有点自知之明,自己丢脸不打紧,连累山庄成了江湖的笑柄,那可就不好了。” 对桌一位瘦削的紫衣女子放下筷子,哂笑道:“可惜比的是手脚功夫,若是比嘴皮子功夫,谁敢上台挑战你呢?” 话音甫落,柳晨哽了一下,笑了半晌,另外几人也都忍俊不禁。 笑过了,柳晨说道:“武林比试不比手脚功夫,只比嘴皮子功夫,还举办什么比武大会?顾姐姐别挖苦我了!”说罢,他左右看了看,又道,“不若这般,正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诸位都是我的朋友,又恰巧相聚在此,借了这缘分,我来牵线,各位不妨认识认识?” “谁是你姐姐?我才不到二十二呢!巧了,我第一眼见你这朋友,就觉得合眼缘,就是你不牵线,我也是得与他认识认识的!”紫衣女子打趣完,主动对容凡道,“我叫顾晗,她是我的雇主。” 顾晗的雇主是个穿白衣的姑娘,方才几人说话期间她一直没有言语,似乎是个文静的性子。 “瞿清年。”白衣女子说道。 “陈六,耳东陈,家中行六。”容凡道。 戚骋咽下嘴里的饭菜,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道:“我叫戚骋,名字是我师父起的。” “要饭么你是!”柳晨没好气地敲了一下戚骋的脑袋,道,“说了多少次,筷子敲碗那是行乞,酉钱山庄短你吃喝了?” 戚骋捂着头,埋怨地斜了柳晨一眼,道:“都说了不要敲我的头……我得弄出点动静吧,不然你们都忘了饭桌上有我这号人了……” . 顾晗早早放下了筷子,她拿了帕子慢慢擦了嘴,随口道:“陈兄,我与朋友之间向来随意,故而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唤你阿六么?” 容凡愣了愣。 “可以,你想怎么称呼都随意。” 柳晨立刻插嘴道:“什么?阿六?既然你许顾姐姐唤你阿六,那我是否也可如此唤你?” 容凡按了按太阳穴,道:“都行,随意。” “都说了我才不到二十二,你别总是叫我姐姐,人家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我多老了。”顾晗乜了眼柳晨,“我也没你年纪大吧。” 柳晨说:“从前我也是这么叫你姐姐,那时候你应得可欢了,我还当你是喜欢占这个便宜呢。” . 容凡心不在焉地夹菜。顾晗给他的感觉不太对劲,以谭宁的性格,上来就叫他阿六很正常,但是像顾晗这般特意拿出来说的,就有些奇怪。他一时琢磨又不明白怪在何处。 饭饱之后,外头雨势未歇,几人便都坐着不动。 “阿六,我见你方才是要上楼去,你住在这客栈里么?”柳晨随口问道。 容凡点了点头。 “既如此,看来我们的缘分当真是深,我与戚骋在悦归居也住了有几日了。” 容凡不解道:“你是酉钱山庄的少庄主,为什么要出来住客栈?” 柳晨直言不讳:“为了躲仇人。” 戚骋默默加了一句:“你躲人就躲呗,非把我拉上做什么,我就想待在山庄里……” 柳晨抬手,戚骋捂头。“真把你丢山庄里,你又得求着跟我出来了。” 戚骋撅了撅嘴。 容凡还是不解:“少庄主既是要躲人,这抹额为什么不解了?有它在,你们的身份岂不是不言自明了么。” 谈及抹额,柳晨正色起来,道:“行得正坐得端,便不能将抹额解下来。躲人并非是我做了亏心事,只是不想招惹太多事端罢了。” “在客栈里躲不过几日吧?”容凡想什么说什么。 “能躲一天是一天吧,”柳晨叹了口气,苦笑道,“要不是因着大比,我也不用着急赶回来,这时候仍在外头潇洒快活呢。” 容凡琢磨片刻,支了个招:“二位何不易容试试?” 柳晨无奈摇头,“试过几回,那人厉害得很,光看一双眼就能将我认出来。” “这……”容凡语塞。 只凭一双眼就能把柳晨认出来,这样的仇比爱还深刻吧。 . “阿六,你一直是白头发么?”顾晗忽然问道。 柳晨替容凡答了:“我先前问过,阿六的白发是天生的。” 顾晗却不理会柳晨,仍旧等着容凡本人的答案。 那股怪异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容凡点了点头,道:“是天生的。” 桌下,顾晗的双手紧扣在一起,瞿清年瞧见,轻轻瞥了顾晗一眼,欲言又止。 “我从未见过天生白发之人,不免感到奇怪……”顾晗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有些紧张,“还望阿六莫怪我唐突。” “无妨。”顾晗直勾勾的望过来的眼神让容凡困惑无比,又见对方似乎正焦灼,容凡寻了个话头,“二位姑娘与少庄主缘何结识?” 柳晨早就看出顾晗的不对,当下就没抢着回话。 他啜了一口清茶,自然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这个姿势,便于他将场上所有人的神色变幻囊括眼底。 顾晗回道:“先前在甪州险些丢了性命,是柳晨把我的命捡了回来,他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柳晨此时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朋友满江湖不错,但他并非热心肠之人。顾晗与他无缘无故,又没有任何身份,柳晨救她,是想与瞿清年交好。只是后面几次相处下来,他发现顾晗这姑娘脾性有趣,行事果断狠决,与清瘦的壳子毫不相符。于是二人才逐渐成了好友。 一向嘴里没实话的顾晗,今日倒是实诚,陈六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实在让柳晨意外。 对于陈六,柳晨暂时没有与之交好的念头。他嘴上从来都热络,遇见了便好好招待,分别了也不会再想重逢。柳晨识人广,陈六此人一眼看去似是易懂,实则难以摸透。虽说陈六面上算是疏朗,但他的心是冷的,旁人很难走进。 故此,看见顾晗对陈六的莫名关注,柳晨难免诧异。 .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和你的声音很像。”顾晗说道,“简直……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话,容凡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他终于理清了心中的困惑。 “声音和我一模一样?如此的缘分——”容凡轻轻笑了一下,道,“不知我有没有机会与你那位朋友相识?” 顾晗双手的指甲几乎深深陷进皮肉里。 “按照常理,他去年就离世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泄露了心底的不平静。 与之相反的,是容凡心中愈发的平静与清明。。 顾晗定是和他一样的万尸林人。 “抱歉。”他道。 顾晗深吸了口气。桌下,瞿清年用膝盖碰了碰她的手。 “倘若我说,你与他还有更巧合的地方……”顾晗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接着说道,“他与你一样,单名六,我唤他——阿六。” . 柳晨看出一些名堂来了。 原来顾晗是通过陈六寻找她故人的影子。 又或者…… 陈六就是顾晗的故人。 可陈六若真是顾晗故人,岂会全然不识顾晗? 且继续观望。 . 容凡垂眸。 有柳晨这个人精在,他不想暴露任何情绪,叫人看去察觉端倪。 万尸林余孽的身份在江湖中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再小心都不过分。容凡没有多大的理想,千足蛇里,活死人小女孩告诉过他,活着只需要在乎三件事就够了。 舌头可以品尝佳肴。 夜间可以安心睡眠。 来日可以再见良人。 容凡喜欢青在言,他想和青在言安心待在一起。 在信息差上,容凡具有相当大的优势,他明白如果要帮助青在言解决问题,着力的方向在哪里。 以前容凡从不觉得以他的运气可以遇上活着的万尸林之人,但今天真就遇上了,感谢柳晨。 他早该看出来的,顾晗的清瘦相当病态,和他去年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顾晗的心思,以及万尸林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不过容凡无法顾虑太多,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就算顾晗不存好意,当下她也已经怀疑起容凡的身份了,要是不存好意的还有其他人,等顾晗一传讯,容凡躲不掉,也只能硬着头皮招架。 所以容凡只能去相信顾晗对原身没有坏心思。 最迫切的念想就是希望顾晗能够让他事半功倍,助他尽早解开剩下的谜团。 第126章 拍卖(一) 容凡的沉默让顾晗逐渐泄了气,激动如潮水般退却,神思再次清明。方才那些话听在一个陌生人耳朵里,算得上是唐突孟浪了。 顾晗低下头,盯着手背上肿起来的一条条月牙形的红痕,不发一词。 “听你一说,实在是可惜——不知该不该说,去年这时候我差点也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容凡道,“或许是运气好,机缘巧合这下我捡回了这条命,否则的话,我就活不到二十五岁了。” 顾晗登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柳晨眯了眯眼,低头喝了口茶。 陈六不至于蠢到在故人已逝的顾晗面前提起自己险活于世的幸运,那么,无巧不成书,陈六定是顾晗口中的故人了。 想是这般想,柳晨脸上却是焦急,他对顾晗道:“我替阿六给你赔个不是——” “太好了!”顾晗打断了柳晨的话。 戚骋才是什么都没想通的那个,他震惊地看向柳晨,小声道:“二哥,我是不是老了?” “何出此言?”柳晨明知故问完,仔细检查戚骋的脸,然后诚实地否认道,“一点都不老,嫩着呢。” “可是我听不懂年轻人说话了……”戚骋愕然地说,“我才十八岁啊……” . 瞿清年诧然地看向顾晗。 顾晗清了清嗓子,她右手放在腿侧,用力地掐着大腿上的肉,企图以此让自己保持镇定。 “我是说,阿六能好好活到现在,真好,不是吗?”顾晗环视一圈,道,“如果他没活到现在,我们今天就不能跟他交朋友了。” 柳晨抿唇不语,实则想笑。 戚骋真情实感地伸手探向顾晗的额头:“顾姐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容凡咳了一声,道:“抱歉,我不该说的。” 顾晗的反应太大,容凡多说了一句找补。 . 等雨停的时间里,五人杂七杂八地聊闲篇,瞿清年只偶尔说上两句,戚骋说的大部分话都会招来柳晨的爆栗。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外头雨势小了,客栈慢慢恢复往日的平静。瞿清年一心望着门外的雨势,低声道:“该走了。” “啊,哦哦。”顾晗不得已,只好压下内心的雀跃,道,“那走吧。” 站起身,顾晗将她们二人的行李背好,不舍地多看了容凡几眼。 方才的闲聊中,容凡已经告诉了另外几人,他会一直住在这家客栈。 容凡看得出顾晗对他没有恶意,恰恰相反,顾晗见了他,就像见了阔别许久的亲人,间杂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因此,容凡心忖,大比之前顾晗一定会找机会与他见面。 “对了,”顾晗方要动身,倏地顿住,道,“阿六,三日之后传风堂设拍卖行,你若是感兴趣,让柳晨带你一起去。” 果然。 容凡欣然点头:“好,我会去的。” . 瞿清年和顾晗走后,柳晨若有所思,他道:“你们之前认识。” “若是认识,我岂会不知?”容凡反问。 柳晨漫不经心地在桌上转着茶盏,道:“你说你不认识她,但她一定认识你。” “或许?”容凡没有坚持否认,他换了一个话题,“传风堂三日之后会设拍卖行?” 柳晨并不刨根问底,他将面前的茶盏定住,把戚骋的茶盏换了过来继续打转。 “大比之前,五湖四海的江湖客齐聚在此,他们从各地带来各种稀奇的宝贝,这段时间不仅是传风堂赚钱的好时机,也是那些江湖客发财的时候。”柳晨道,“若是陈兄想去,便随我一道,否则你进不去。” “多谢。”容凡真心说道。 柳晨与顾晗是好友,那……柳晨会知道顾晗的真实身份吗? . 这天晚上,容凡听闻窗外传来打斗和争吵之声,难免讶然。悦归居此处是传风堂的据点,寻常来说不会有人选择在此地闹事。他仔细听了半晌也没听明白,时候不早,往常这会儿他该上床睡觉了,可是现在打斗声不歇,他没办法阖眼。 容凡不爱管闲事,他有耐心,第二天也不用早起,他可以等外面的人打完,打到第二天天亮也没关系。 这场打斗时近时远,有那么一个瞬间,容凡感觉有人想破他窗而入,不过下一瞬又远去了。 容凡吹了灯,心里默默想道,今夜的打斗与自己有关么? 很快,他有了答案。 与他有关。 传风堂的人迅速传了句话给他,叫他切莫开窗。 容凡稍一深思,便清楚传风堂派了人暗中保护他,自不消说,那些人都是受了艳鬼的吩咐。 再过了半个时辰,所有的动静归于平息。 . “宗主,传风堂暗中派了不少人手看护,为免打草惊蛇,属下不敢继续与之纠缠。”黑衣下属俯首汇报。 青在言抱着桥桥,轻轻地抚着猫身,说道:“传风堂派了不少人手看护?” “是的,故而我们不敢久战,也以免被察觉身份。” 桥桥嘤咛一声,青在言遂垂眸看它,“怎么?你也觉得他不简单,是不是?能得到传风堂的庇护,他以前究竟瞒了我们多少?……” 过了一息,青在言说:“之后不必再去悦归居了。” 下属领命离去。 桥桥眯着眼,困意朦胧。 听到青在言若有若无的声音,它的耳朵歪了歪,很快伴着这道缥缈的声音沉沉睡去。 “他如今为何一头白发……” “只看那一双眼,我就知道是他了……” . 三天后,传风堂拍卖行。 拍卖行设在贤云州的一家青楼中,毫无疑问,这家青楼原本就是传风堂的情报点。 青楼一共四层,大厅直接挑空到四层高度,北侧靠墙搭设了一道木台,台上铺就了红布。一楼的东西南三面留出观众席放置桌椅的空间,往上数三层都是连廊,呈缺了上面一笔的回字结构。三楼和四楼连廊之内的一格格包厢紧密相连,二楼连廊和一楼的观众席一样,只有桌椅,没有单独隔开的空间。 通过拍卖行的布局,很容易看出来,三层和四层的包厢属于组团参与拍卖的门派,而其余的桌椅则是留给江湖散客。每个包厢外头的门外都竖了一道木牌,上书天干地支字号,包厢内灯火幽暗,层叠的珠帘低垂,外头绝无法探清包厢内各人身份。要进包厢,有专门的人带领走专门的路道,错综复杂,以保买者身份隐蔽。 容凡跟着柳晨去了三层的辰字号包厢内。 在被设置成拍卖行之前的日子,这些包厢就是嫖客留宿的房间,因此包厢的内部空间一点都不小。容凡进来后瞧见里头的人,身形凝滞了一瞬。 柳晨注意到他的动静,道:“忘和陈兄说了,包厢之内还有其他蔽庄人士。传风堂的拍卖会只举办两日,位置极其抢手,我无法单独抢到一个包厢,只好委屈陈兄和我们挤一挤了。” “哪里话,我感谢少庄主把我捎上还来不及。”容凡忙道,“少庄主,多谢你信得过我,今日拍卖之事陈某定当守口如瓶。” 容凡本以为进入拍卖行之后柳晨便不必再管他,却不知传风堂在开拍之前,会检查一遍里头每个观众的身份,以确保拍卖的安全。他如果闲散在外,定然会被赶出去。 他方才的反应不是因为里头人多,而是因为看见了那日的中年人。谭宁称那人为“岳长老”。 柳晨一入内,原本就热闹的包厢此刻更是如同沸腾的开水,站在柳晨侧后方的容凡也跟着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对于这些门派来说,拍卖之事可大可小,小在这不过就是一场买卖,大在如若碰上天材地宝,竞拍成功者容易成为集矢之的。为了不暴露身份,每个包厢里都有一个传风堂的人负责替他们叫价。而现在一个传风堂之外的陌生人来了包厢,那酉钱山庄拍了下什么、花了多少钱拍下,都不再是秘密。 柳晨没有让容凡为难,他道:“他叫陈六,是我的好友,我为他担保,大家不必对他有猜疑。” 柳晨能在江湖上广交好友,不可能就靠嘴皮子。 容凡十分感激柳晨,他将这个人情记下,等眼下的事情都解决,他必然要想办法还上人情。 . 既然少庄主都以自身担保了,酉钱山庄的其余人对容凡的到来就没有异议。容凡的绯衣和白发过于惹眼,岳修宸自然将他认了出来。 容凡一进包厢门,岳修宸便将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因此也听见了容凡对柳晨说话的声音。 既是能说话,为何那日不开口? 不必深思,岳修宸便清楚陈六与青云宗的两位小辈之间有牵扯。 陈六与谭宁是好友,或许与流阳宗走得近。今日一看,他与柳晨交情也不浅。此外,陈六还与青云宗有牵扯。 岳修宸微微敛眸。 陈六此人不简单。 . 一个时辰过后,拍卖会正式开始。柳晨拉开一层珠帘,他站在帘子之后,叫容凡上前来。 容凡会意,把帘子的一角攥在手中,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面前还有数道珠帘。不知何道理,从外往里看,这数道珠帘能将里头人的身影遮个严严实实,而从内向外看,则能将外头风景瞧个一清二楚。 这次的拍卖会,除了最后一件商品,其余都提前写明在了外头的招子上,柳晨与容凡说了几件东西,容凡听得兴致缺缺。柳晨笑了笑,说:“陈兄不必急于一时,总会找到的。” 容凡的视线先是在一层和二层的观众席里逡巡,并未寻到顾晗的身影。 而后,他看向三层另外两侧的包厢。 其中两个包厢门是打开的,里头走出了几个普通打扮的年轻人,正倚着栏杆听楼下人竞价。想是那几人并不担心暴露身份。 不认识。 容凡抬眸,看向四层的包厢。 四层的每个包厢外头都没有动静,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容凡没有收获,只好继续观望。 第127章 拍卖(二) 第一件拍品是来自漠渊的飞沙刃,使刀的人或许看得上,容凡瞧了眼,和金刀贼的那把铜刀没什么分别,最后被一楼的某个散客拍下了。容凡多留意了一阵,本想知道杨势坤是否会凑这热闹,可惜了,并未看见杨势坤的身影。 容凡打了一个哈欠,他的目光再次将拍卖行扫荡一圈,依旧没发现顾晗。 第二件拍品是驻颜丹,观众席里的皆是为大比而来的江湖客,心里挂念的都是拳脚功夫,于是在委托人同意后,主持拍卖的姑娘直接将起拍价对半砍,才有人将东西买走。 …… 拍卖又继续了几轮,期间,酉钱山庄只花了五百两银子,拍下了来自胡蛮的草药,据说该草药具有防止练功时走火入魔的功效。 容凡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又在三、四层的包厢外找了一圈。仍然无果。 . “最后一件拍品——”主持拍卖的姑娘往后退了一步,一人端着托盘从台后出来,托盘上是一个小小的瓷瓶。 又是什么丹药了?容凡想着。 今天的拍品除了武器就是丹药,他看台下的观众也大多意兴阑珊。 招子上都列明了前面的所有拍品,故而直到这最后一件神秘的拍品,众人才又打起了兴致。 只听那主持的姑娘不疾不徐地说道:“千足蛇的益寿丹,服下它,便能够化死为生,百毒不侵——起价九千九百两。” …… 拍卖行的空气凝滞片刻,转瞬间便是空前绝后的哄腾。 不仅一、二楼的观众席炸开了锅,就连三、四层的包厢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珠帘不约而同地被扒开几层,数双眼睛藏在珠帘之后,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台上那个环握也不盈一寸的瓷瓶。 益寿丹? . 真正服用过益寿丹的容凡此刻不由得蹙了蹙眉,最近一段日子他常常皱眉,眉心中间快要有川字纹了。 邱三九说过只有一枚益寿丹流落在外,柳晨也说能上传风堂拍卖行的从未有不实之物,因此按理来说,台下那枚益寿丹不会有假。 容凡曾通过邱三九的话,猜测益寿丹落入了青敬山和许墨行的手中,那么……眼下这枚益寿丹出自谁手? 流阳宗暗中勾结千足蛇,若是益寿丹在许墨行手里,如今断然不可能会出现在拍卖行。 可若是在青敬山手中,他生前明知活不长久,为何不把益寿丹服下去? 毕竟不同于容凡,外头的人并不知道益寿丹实际上是活死人蛊毒半成品。 . 观众席中。 “那当真是千足蛇的益寿丹?是皇帝为之设了寻丹使的那枚益寿丹?!” “传风堂拿出来的东西还能有假?” “吃了能起死回生,这等神物,竟然有人舍得拿出来拍卖?” “若是穷苦,长生又有何用。倒不如拿出来换用不完的银子,好好潇洒一生,起拍都要九千九百两银子,我若是有了这九千九百两,后半辈子岂不安枕无忧……” “益寿丹出来了,江湖岂能安生……” “我等只消看上一眼便足矣,其他的想都别想,那不是我们能惦念的东西——” “何止江湖不得安生,朝堂之上……你们说,今日这拍卖行之中,是否会有皇城的人?” …… . 柳晨眼皮都没撩,坐在椅子上和之前的容凡一样打哈欠。 “现在拍卖的可是益寿丹,你就不感兴趣?”容凡问他。 柳晨笑道:“不是不感兴趣,是不能感兴趣。” 容凡明白他的意思。 这枚益寿丹被谁拍走,谁便不得安生。若是酉钱山庄将益寿丹收了,纵使五湖四海都是朋友,也躲不过成为众矢之的的命。 “我们且看看,今日有谁敢将益寿丹拿下。”柳晨笑了一声,“我柳晨敬他是个好汉。” “照你这么说,只要稍微动动脑,今日没人会打益寿丹的念头了。” “我想应是如此。”柳晨微微侧过身子,掩嘴与容凡低声道,“若我没有猜错,那人将益寿丹放上拍卖行,为的不是卖出去,而是要将益寿丹重现之事公之于众。” 容凡明白了,“搅乱一池春水,是以江湖不再平静。” “是也。”柳晨坐了回去,将珠帘放下一层。 . 放下一层珠帘之后,黎晚晴垂首而立,神情漠然。她位于四层最东边的天字号包厢之内,整个拍卖行在她视野中几乎一览无余。 “今日之后,便能瞧见狗咬狗的热闹了。”她嗤了一声。 青在言站在包厢外头,面上罩了一个白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二人之间隔着数道珠帘。 他道:“黎叔知道今日之事么。” 黎晚晴道:“爹爹知道——今日将它拿出来,我……” 青在言抬手止住黎晚晴的未尽之言,他淡淡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黎叔何错之有。我爹的仇,不算在他身上。” 黎晚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闭了闭眼,缓和这些时日下来的疲乏倦累。 时移世易,爹爹从前总说江湖多纷争,入眼尽是尔虞我诈,借故让她不敢踏出青云宗的庇护半步。可如今看来,有些路总该是她自己走的,她没有办法做一个闭耳塞听的大小姐,更没办法等着哪个男人来娶她,遑论所谓共享天伦。 “他来了。”青在言说道。 声音轻得仿佛这三个字并非从他口中说出。 黎晚晴顺着青在言的视线看去,三层的辰字号包厢珠帘微动。 “谁来了?”黎晚晴问道。 青在言轻笑一声:“阿六。” “原来是他。”黎晚晴对那人的绯衣白发印象深刻。 黎晚晴心里不由得多想,那阿六与容凡究竟是不是同一人? . 容凡脖子往后一缩,立刻将门帘拉紧。之前听柳晨说他的仇人可以仅凭一双眼认出他来时,容凡还感叹仇比爱深刻。 可就在刚才,他凭借一双眸子就认出了青在言。 虽然那眸子里的色彩冷冷冰冰,不同于从前的恣意散漫……可容凡一眼就认出来了,没有片刻迟疑。 四层最东边的天字号包厢外头,戴面具的白衣男子正是青在言。 ……容凡不确定对方是否认出他来。 他忽然想到,若是益寿丹原先在青敬山手中,那么今日将它拿来拍卖,会是青在言的决定吗? . “一万两。”观众席内忽然传出叫价之声。 声音落下,整个拍卖行迎来了短暂的沉寂,然而刹那之后,沸反盈天。 所有的声音交错汇杂,庞大到听不清单独某个人的话音。谁都知道这一声下来,一场关于益寿丹的江湖纷争便拉开了帷幕—— “我李某人当真是佩服,阁下竟敢对益寿丹起念想!”身旁之人揶揄道。 喊价之人呵呵笑道:“我只是凑个热闹,若是大家都不敢喊价,说不准这天大的好事就落在我头上了!” 他也同柳晨一样分析了一番当下的情势,聪明之人绝对不会在今日表现出对益寿丹的渴望,既然大家都这么想,就证明大家都不敢喊价。他若是喊了,说不定益寿丹就归他了,要真落到他手里,拿到益寿丹的当下他就把它吞了,纵使有人肖想,总不能把他肚子剖了重新将益寿丹挖出来吧? 有他开头,观众席凑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一万一千两!” “一万二。” “两万两!” “两万四千两!” …… 三四层的包厢暂无动静。 . “是谁开的头?”柳晨重新拉开一层珠帘,轻蹙着眉往下探视,“想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喊价开始,益寿丹今日必会落到他人手中。这脱离了柳晨的事先预想。容凡倒是没有意外,都说了稍微动脑的人不会在今天打益寿丹的主意,可谁能保证参与拍卖的所有人都有脑子? 何况还有一种可能——观众席有托,益寿丹持有人就想看到现在这个场面。 拍下拍品与拿到拍品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差,在这段时间差里,刀剑无眼,若是江湖散客拍下,绝然没命摸到益寿丹。若是门派拍下,日后也少不了风波。 一、二层的躁动氛围随着喊价一轮强过一轮,原本说不敢惦念的人皆半真半假地投入这场热闹当中,暂且还没人认为竞价会由自己结束。 柳晨叹了口气,他不怕纷争,这场纷争与他也并无关联。但他很厌烦纷争。 三楼的包厢终于有动静了。 传风堂的女子从南边第二个包厢出来,举牌说道:“十万两。” 卯字号包厢。 “十万两……”柳晨喃喃,“若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十万两倒也值当。” 容凡道:“少庄主,你说那卯字号包厢是想凑热闹还是怎的?” 柳晨摇摇头:“我看未必是凑热闹。” 容凡忽地笑道:“少庄主想凑这个热闹吗?” “阿六,你这样子不像个好人呐。”柳晨斜觑容凡一眼。 “现在喊价绝不会结束。”容凡看了眼托盘上的瓷瓶,徐徐说道,“他想掀起的风浪,绝不会在少庄主这里停下来。” “谁?”柳晨愣了一下,反应不及,“你说的是益寿丹的主人?” “嗯。” 柳晨笑得意味深长:“你这话说的,我还以为你和那人认识呢。” 第128章 拍卖(三) “十万一千两!”二楼一位散客举牌叫价。 三楼南边卯字号包厢接着道:“十万三千两。” 楼下观众席即刻阒然无声,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仰着头,看向叫价的包厢,猜测里头的身份。 四楼最东边的包厢出来了一位传风堂的女子。 “十一万两。” 容凡抬眼看去,那是青在言所在的包厢。 三楼卯字号包厢紧跟着加价。 . 容凡道:“那人倒不像是凑热闹的。” 柳晨问:“你说谁?” 容凡抬了抬下巴,道:“南边第二个包厢,卯字号。” “楼上最东边的天字号也看上了益寿丹,还在加价呢。”柳晨道。 容凡应了一声:“是啊。” “对了,这半日都快过去了,你看见顾晗了吗?”柳晨问道。 容凡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她的身份也是扑朔迷离了。”柳晨喃喃道。 容凡没吱声。 转而又不禁心忖,顾晗那姑娘和原身一样,身上背了一道活不过二十五岁的诅咒,她是否会想要台上那枚益寿丹呢。 . “十三万。”第三个包厢加入竞价,声音就在酉钱山庄的包厢左侧,巳字号包厢。 竞价声响起时,酉钱山庄看热闹的人都吸了一口气。 热闹离得有点近了,容易叫人跟着沸腾。 柳晨啧了好几声,他心痒得很,巴不得在墙上凿个洞,好看看隔壁究竟是何方神圣。 卯字号包厢果然继续跟了:“十三万两千。” 四楼天字号也跟:“十四万。” 柳晨忽然道:“天字包厢每次加价都很大,看来是非要拿到益寿丹不可了。” “南边那间不会放弃的。”容凡道。 隔壁巳字号包间继续加:“十四万一千。” . 楼下全然没了动静,他们都成为了看热闹的群众,益寿丹的拍卖已经变成了各间包厢们的主场。说明白些,眼下已经燃起了门派之间争斗的硝烟。 “要不我也凑个热闹,”柳晨噙着笑,惯常和煦的神色此刻颇有些人来疯的架势,“助益寿丹背后之人一臂之力?” 容凡的目光在柳晨脸上停留片刻,问道:“你想喊多少?” “往上加一千试试。”柳晨道。 庄主没来,这个包间内全由少庄主做主。岳修宸怕柳晨当真,他劝道:“小晨,别蹚这个浑水了,当心就停在我们这了。” 柳晨说:“我说笑的,岳叔放心,别吓着了。” 岳修宸无奈摇头:“你啊你。” 容凡觉察出柳晨真动了凑热闹的心思,他道:“你就没想过他们都在演么?” “一个演就罢了,三个一起演就不对了吧,演到最后仍是得将益寿丹拿下,还有意思么。”柳晨顾及到此刻他还是个行事沉稳的少庄主,还有长辈在身后,便顺着容凡的台阶下了,“不过若是真的在演,跟价最紧的卯字号若是在我之后不跟了,那就不好了。” . “十四万六千。”卯字号包间。 青在言坐在包厢内,白铜面具被他随手放置一旁,听见三楼的喊价,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十五万。” 负责喊价的女子拿了牌子出去,道:“十五万两。” 三楼卯字号包厢:“十五万一百两。” 容凡隔壁的巳字号包厢:“十五万一千两。” 三楼卯字号包厢:“十五万一千一百两。” 黎晚晴道:“楼下南边的卯字号是非要拿下益寿丹不可了。” 青在言漫不经心地笑道:“若是不停,他也跟不了多久了。” “当真有人觉得自己能将益寿丹拿到手么,怎会如此天真。”黎晚晴冷然道。 青在言说道:“走投无路之人。” 黎晚晴看向他,道:“是你想钓的鱼么?” 青在言闻之一笑,道:“可以是。” . “若不是快死了,怎么可能做出这般冲动之事。”柳晨缓缓说道,“益寿丹已经不是益寿丹了,它就是一个火引子,再跟着叫价,便是引火烧身。” “益寿丹可以起死回生,那人这样着急跟价,一定快死了。”戚骋挠了挠头,问道,“二哥,能拿出如此多的银两竞拍益寿丹,说明此人的身份在门派之内绝对不低,你见多识广,记得有谁快死了么?” 不消戚骋提醒,柳晨已经在勉力回忆。不止柳晨,除了三楼卯字号包厢之外,拍卖行坐着的几乎所有人都在想这件事。 到底是哪个门派的宗主长老走投无路到非在今天拿下益寿丹不可? . 江湖门派比散客竞拍益寿丹多的唯一一个好处,便是能够在竞拍成功之后拿到拍品之前的时间段里不被灭口。 三楼卯字号包厢里头的人势必想要在拿到益寿丹的即刻将之吞下。 只是江湖多凶险,这个算盘不一定打得响。容凡心道。 “十五万三千两。” …… 最终,醒木一拍,卯字号包厢以十七万两银子的价格,成功将益寿丹拍下。 . “今日的奇珍异宝皆已觅得良主,拜谢诸位侠客赏光捧场,诸位请慢行——” 话音落下,一二楼的散客逐渐躁动,三四楼的包厢却愈发静默。这种对比衬得气氛无比焦灼,一场争斗蓄势待发,而此时此刻,层叠的珠帘之后,暗藏着蠢动的目光。 卯字号包厢,无数视线汇集的焦点。 “卯字号包厢的人岂不是危险了?”容凡问道。 柳晨说:“虽然每个包厢都有专道出入,但……” 到底难逃纷争一场。 容凡又问:“暗中觊觎益寿丹之人,会在何时采取动作?” 柳晨回道:“门派各自纷争都会避开传风堂,今日更应如是。眼下还无动静,是因传风堂需先验了卯字号的银票,验票之后方能钱货两讫。货物一旦离了传风堂之手,这场纷争下来,买主是死是活,都与传风堂无关了。” 容凡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体,朝南边的方向观望,“按少庄主的意思,那些觊觎益寿丹的人,都在等待钱货两讫了?可卯字号他们在屋内钱货两讫,外人从何得知?” “赌。”柳晨笑了笑,“外头也少不了人候着。都是赌,里头的人赌时机,外头的人赌身份。” 闻言,容凡忽地有些心绪不宁。 掀开一层珠帘,容凡的视线在外头之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仍不见顾晗的身影。 . 就在容凡将将放下珠帘之时,卯字号包厢的珠帘顷刻间被齐齐削落在地,内里的景象瞬间暴露无遗。 看清里头的景象后,容凡、柳晨以及戚骋三人“腾”的一下站起身。 卯字号包厢里只有两个人—— 顾晗和瞿清年。 容凡心中除了震惊,竟还有果然如此之感。 定是顾晗要将那益寿丹服下了。 柳晨此刻完全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情,左手重重锤了一下右手手心,温和的脸上没了笑意,他道:“怎么会是她们!” 从前拍卖之时不是没人使过这种伎俩,因此卯字号包厢的珠帘被削落在柳晨的意料之中。 可他没想到里头竟是…… 看到顾晗过分瘦削的身影,不必再想,定是她要取那益寿丹了。 . 瞿清年瞳孔骤然一缩,她将才接过瓷瓶的顾晗一把拉到自己身后。传风堂的姑娘已经把益寿丹递给了她们,故而并不着急,见情况不对,她也只是稍稍停下脚步。 “小姑!”顾晗一时不及,被瞿清年的力道带得踉跄几下。 又见珠帘被削落,急忙将瓷瓶的塞子取下,却怎么也取不下。 传风堂的姑娘说:“姑娘需将二指放在瓶颈下一指……” 话音未尽,一道飞刀直冲顾晗身影。 顾晗忙往暗处躲去。 瞿清年心下懊恼。先前她从未亲自参与过大比,如今好不容易为受尽苦楚的侄女寻着了绝处逢生的希望,却因为她的疏忽,二人再次落入了险境。 “小姑,别怕!”顾晗护住瓷瓶,一边安抚瞿清年,“你没见过我的身手,如今我的本事在整个江湖几乎没有对手,放心吧!” 顾晗虽有夸大的成分,但她清楚地知道万尸林弟子在江湖中的实力。之所以会被元易行挑中,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难得的武学奇才。而后十多年里,元易行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又因元易行的贪妄,他们被强逼着练就堪比邪术的功法,经脉断了多少回,又被元易行续了多少回,其中艰险苦楚,非常人能够想象。 如果说凡事皆有两面性,那么万尸林的弟子也能算是在这些苦痛中有所收获。练就那样悖逆常法的武功,伤寿短命是不错,却也使得他们的功夫让常人望尘莫及。 又一道暗器直直插在顾晗腿边的圆凳之上。 顾晗旋身躲过,转头又问那传风堂的姑娘:“烦请再说一次!” 那姑娘方要开口,数道数不清的飞刃划过空气,一瞬而逝的光影下,传风堂的姑娘不得不寻机躲避,无暇多言。 顾晗忙冲到瞿清年身边,她将瞿清年藏在自己身后,长袖一展止住无数刀光。 瞿清年急忙说道:“你功夫好,拍卖行里也都不是寻常江湖人士,以一敌众,道是你有三头六臂也走不出传风堂!”她试图与顾晗转换身位,以争得顾晗取药吞药的时机。 “小姑,此局唯我可解。”顾晗按着瞿清年的肩膀,迅速给瞿清年点了穴,又将人一掌推到楼道口,不停说道,“小姑,你听我的,不要强力解穴,我既是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了亲人,自不愿数着指头活了,定要将益寿丹服下才是!” 只要瓷瓶在她手上,所有的刀光剑影只会冲她一人而来。把小姑定在楼道处,算是让小姑远离了纷争。 躲闪暗器的间隙,顾晗一边心忖,她虽是不知如何取下塞子,但毕竟是个瓷瓶,要取出益寿丹并非难事。 顾晗手下施力,趁机将瓷瓶掼在桌头。 瓷瓶竟未破损丝毫。 而那传风堂的姑娘已然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卯字号包厢。 空气中划过一道晶莹,顾晗眸光一凝,手腕如无骨般向里转了一个角度,于是那道晶莹直直朝着墙上去了。 那道晶莹之细小,外头的人纵使眼力再尖也看不清是何物。 顾晗却瞧得一清二楚。 是一根细若蛛丝的线,插进墙面半尺有余,留在外头的部分则无力地垂下,随气流晃动。 第129章 拍卖(四) “狗杂种。”顾晗冷冷叱骂一声。 无耻之徒,盗她的功夫。 . 容凡松了一口气。虽是看不见攻击顾晗的暗器为何物,但他看见顾晗躲过去了。 他才刚遇见一个万尸林余孽,顾晗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柳晨凝眉发愁,道:“顾晗武功很强,但是今天拍卖行的各位皆非凡夫俗子,我担心……” 正说着,顾晗接连又躲过了几个暗招。其中一个向她猛地飞去的玉扳指,正是从酉钱山庄隔壁的巳字号包厢内击出。 顾晗拔不出瓷瓶的塞子,她紧紧锁着眉,心里愈发焦躁。该死,百密一疏,谁能料到装有益寿丹的瓷瓶这般难对付? 无暇多想,出手攻击她的人越来越多。 眼下顾晗若是找不到间隙和方法拔出塞子,便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当下这些攻击还只是暗招,越往后便越是没了顾忌,等出手之人皆从暗处出来,益寿丹必定会落入他人之手。 顾晗清楚瞿清年的实力,当年出事之后,她小姑心中便生了郁结,以至于再悟不透心法。瞿清年的武功,至多能对付些小喽啰。因此顾晗只想让瞿清年安安稳稳待在里头,不愿她被牵连。 顾晗错开几步,身法迅捷且诡异,瞬息之间,她便出现在了包厢外。 五花八门的暗器朝顾晗接连而来,顾晗紧紧攥着瓷瓶,为了躲过应接不暇的攻击,她不能有一时半刻的分神。 而下一瞬,顾晗担忧的事情果然来了。 不知是从哪些个包厢出来的几名男子朝顾晗飞身而来,他们手里拿的武器各不相同,一时间,刀光剑影划过长空,顾晗瞥见其中一人挽出的剑花,顿时冷嗤。 流阳宗弟子。 纵然换了左手使剑她也认得出。 她早就同万尸林其余同门说过,流阳宗上下皆为道貌岸然之人,他们说什么都不该信。 . “既然有人盗这功夫,我再使得,也自有法子掩盖。”顾晗心道。 她右手回握,指尖霎时间从袖口牵出数道丝线,她微微侧了侧头,运气凝神,右手猛然一甩,数道丝线便如同利剑般成片扫出。 . “……顾晗竟会使这种功夫?”柳晨陡然变了神色,惊叹之后,他定了定神,又道,“不见怪,不见怪。方才第一道朝顾晗而去的暗器,似乎就是丝线……” 容凡的目光在捂胸痛呼的人身上荡了一个来回。 一根根雪白晶莹的丝线被血肉染红,见此情形,容凡不自觉挽起了袖口。 “少庄主,这种功夫很稀奇么?”容凡心里有了答案,仍然问道。 柳晨语气莫名,说道:“这是万尸林弟子的独门绝技——鬼手丝。不过,万尸林弟子头一回在江湖上出手之后,便有人起了心思学了去,只是缺了万尸林的功法,旁人再练也不得与万尸林人那般高绝。” 容凡抿了抿唇,神色冷然。 顾晗的身份暴露了,她能将鬼手丝使得这般好,又花重金拍下益寿丹,两厢一联系,在知晓万尸林弟子活不过二十五岁之人的眼里,顾晗万尸林余孽的身份昭然若揭。 棘手的是,容凡尚且不清楚除了青在言之外,还有什么人知道万尸林弟子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下,即便顾晗能解决眼前的麻烦,也很难活着走出拍卖行。 更遑论容凡还想从顾晗身上得到流阳宗的一应线索。 度过了烦躁的极点,容凡的内心反倒平静无波。 . “钓到了一个。”青在言看向三楼似乎无人可敌的顾晗,无甚波澜地说道。 黎晚晴勾了勾唇,道:“她太蠢了。” “走投无路之人。”青在言还是那句话。 黎晚晴盯着顾晗清癯瘦削的身形,道:“既如此,也是她当死了。” 青在言道:“是了,当死,有人也巴望着她赶紧死。” “说他们可怜,都糟蹋了可怜二字。”后头的竹七漠然说道,“他们活着罪孽深重,没有用处了,嘴却比石头还硬,不愧是元易行的弟子,非得与正派为敌不可。” 云朵来不及捂住竹七的嘴。 青在言听见了,却也没说什么。 . 攻势愈发激烈,顾晗心里清楚流阳宗已经没有顾忌了,他们只想自己死,他们要封口。故而流阳宗弟子不惧身份暴露,他们各自站定方位,布阵起剑。 . 容凡看出顾晗应对得相当艰难,她身上已经出现了可怖的剑伤,鲜血洇红了紫衣。 流阳剑法剑气凌厉,剑意逼人,初创流阳剑法之人定当是个火急的性子,剑法极于攻而拙于守,招招皆杀意磅礴。 眼见顾晗渐显疲乏态势,将要应对不及,容凡随手取过桌上的茶盏。 柳晨骤然转头看向容凡。 这一看可不得了,容凡在调动内力,胸膛起伏之下,他手中的茶盏仿若注入了千钧之力,脱手之后,茶盏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顾晗身后那名流阳宗弟子的胸膛。 “呃啊——!”被砸中的弟子原本蓄势待发,可受此一创,再也发不出了,这名弟子甚至都无法低头去看砸中他的究竟是何物,便猛地仰头喷出一道血雾。 柳晨的指节点了点桌面,一时心乱。 在那般的力道之下,五脏六腑必定尽数受到重创,不知那人八字硬不硬,还能不能从阎王手里捡走一条命。 酉钱山庄其余人在初时的震惊之外,便是被无端卷入纷争的不愉。 戚骋巴巴地开了口:“阿六,你……” 容凡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顾晗的危机还未解除。 . “是谁出手?内力竟如此深厚。”黎晚晴不禁惊叹了一声。 “阿六。”青在言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又用力剥起了指节,血很快从新鲜的伤口中挤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 黎晚晴不敢去猜想,“但他为何要出手相帮?” “他认得她。”青在言的语气森冷。 黎晚晴的心陡然漏了一拍。 如此说来,此阿六果真就是彼阿六? 她盯着辰字号包厢,思绪复杂。 . 单靠容凡在幕后相帮,对与被围攻的顾晗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容凡意识到这点,只是他不愿再有一丝拖累酉钱山庄的可能性。事与愿违,照当前的情况看来,要逆转顾晗的危机,他必须出去。 “抱歉,我……”容凡的话未道尽,却见柳晨抬手制止了他。 柳晨敲了敲脑袋,他看向伤口越来越多的顾晗,终于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她也是我的好友,我当去助她。” 如果可以,他不信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叫他视作好友的顾晗今日摇身一变,成了万尸林余孽。 闻言,容凡难忍心热,又无暇再多言感激柳晨,二人掀了珠帘便要出去。 既是决定帮助友人脱困,柳晨就不打算将抹额摘了遮掩身份再现身在众人眼前。 酉钱山庄之人听见柳晨是为了好友才出手相助,便都止住不言。 柳晨动,戚骋就跟着动:“二哥等我——” 柳晨按下戚骋的脑袋,道:“你别出来。” 戚骋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见柳晨掀帘子的手顿住。 “怎么了二哥?” “……无事,看见了个仇人。” . 容凡要对付的是流阳宗弟子,可他却恍然发觉背后有暗招朝自己而来,像长了眼睛似的,唯独只针对自己。 但是不知对方是否眼神不好,招招都不致命,不是朝着腿就是朝着胳膊。 真挺烦的。 容凡赤手空拳,并不用剑。一来剑不趁手,二来他只会青云宗的剑招。若真用了剑,只怕牵扯出更多纷争。 他下手都是堪堪致命的程度,对方若是实力高运气好,便不足以丢了性命,若是实力低,那就最好祈祷八字够硬。 顾晗看见他来,嘴唇颤了颤,终是一言不发。她不傻,自知身份可能暴露。就算是徒劳也好,她一点也不想让阿六被她牵连。再往后看去,柳晨竟也甩开长剑,剑气如虹。 顾晗稍许眼热,很快掩下了心头的一抹酸涩。 柳晨是她除了万尸林同门之外,唯一的朋友。 . 死伤的增加没有给地上的观众带去看热闹的困扰,他们很自觉地找到了最佳观景视角,丝毫不舍得分心,全神贯注看着一众高手打斗。 “那人我认得,他是酉钱山庄的少庄主!” “那些人我也认得,是流阳宗的弟子,看他们的剑法便知。” “白发公子是谁?” “不知。” “那绯衣男子练的功法我为何不曾见识过?” “买下益寿丹的女子竟使出了鬼手丝,莫非……她是万尸林余孽?!” “绝无可能!万尸林余孽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对啊,万尸林余孽怎敢招摇过市,况且她怎么进的拍卖行?传风堂不会放她进来的!” …… . “铮——” 铿锵的扫弦声蓦地加入了这场打斗之中。 听闻此声,柳晨面色一冷,使出的剑招更加不留余力。 容凡顿了顿,分辨出这道琵琶声不是冲他们三人而来,便稍稍放下心。至于为何会有陌生人帮着对付流阳宗弟子,容凡没空深想。 那些暗招愈发频繁,容凡深吸一口气,耐心值耗光了。 他足尖一点地,飞身退出了与流阳宗的打斗,一心只想找到使暗招的讨厌鬼。 事与愿违,那人好似在逗他好玩,容凡退了,那人也退了。 第130章 拍卖(五) 莫非是流阳宗的人? 容凡看向巳字号包厢,那里的珠帘半挂在门沿上,摇摇欲坠,早已被剑气波及,里头站了几个人,都戴着斗笠,瞧不清面容。 总归都招惹了,虱子多了不痒,容凡倒是不怕与之结仇。只是那几人尚未出手,容凡不想再惹麻烦,要真的是他们使暗招,也只能暗自忍下。 容凡心里思忖之后,便要重新加入打斗。当下顾晗这边以三敌多,容凡方才无心去瞧,现在才认出第三个加入打斗的人是几日前见过的默语门人。 不消细想,便知是那默语门人是因为柳晨才加入其中。 容凡再度凝神,身形却陡然怔住—— 暗中偷袭他的绝非流阳宗弟子! 若是流阳宗弟子,应当招招致命,而并非留有余地。 容凡福至心灵,登时抬眼,目光直直向四楼最东边的天字号包厢看去—— 果然是他! 青在言不愿他搭救顾晗。 或许也不愿看见他。 容凡没时间细想,有青在言在场,就算他们能够对付得了流阳宗弟子,也无法将顾晗活着带出去。 他盯准了青在言的方向,足尖借力一点,脚踏勾栏望柱,飞身直向青在言。 . 青在言淡淡垂眸,不动声色。 “少主,我有一事相求。”四楼东边的天字号包厢外头,容凡径直走向青在言,他缓了缓方才因为打斗而不稳的气息,快速说道。 “我瞧是谁,原是阿六找我来了。”青在言的神情藏在面具之后,语气平淡,又仿佛夹杂着微不可察的嘲讽。 容凡心里复杂得很,可眼下情势危急,他容不得自己情绪泛滥,近身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青在言,请留她一命。” 青在言负手而立,容凡与他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寸,他却身形未动。 容凡看不着青在言的神情,却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她是我遇见的唯一一个活着的万尸林余孽,你也看见流阳宗铁了心要杀她了,说明她确实知道流阳宗的秘辛。你留她一命,或许可以让江湖早些识清流阳宗的真实面目。”容凡快速说道。 “不装哑巴了?”青在言嗤笑一声。 果然! 在酉钱山庄的那回,青在言果然认出他来了! 容凡五味杂陈,胸中涌上各种各样怪异的情绪,心脏像个棉花糖一样任人搓扁揉圆。 他噎了噎,实话实说:“我怕你想要我的命,不打算那么快就跟你相认。” 话落下的瞬间,容凡好像再次听见了青在言的笑声,很轻很轻,轻到分辨不出那声笑里头情绪。 “怕我要你的命?”青在言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说道,“怎么会呢?我日夜盼望与你重逢,你心里却是这么想我的?” “我……”容凡直直望向青在言的眼睛,他渴望从里头看出能够分辨清楚的情绪。 “还是说,”青在言将手按在容凡的胸口,“只是我单相思?” 容凡说:“你明明摸到了。” 装有他们二人结发的锦囊好端端地放在心口的位置。 罢了罢了,容凡心里叹气,三楼打斗声响不断传来,不知顾晗几人是否应对得了,现在根本不是和青在言剖心析胆的时候。 “我住在悦归居,天字二号房。我不会跑,你若是愿意,可以来悦归居找我。”容凡认真说道,“此人名叫顾晗,你留她一命,我想从她嘴里得到流阳宗的消息,也许对你正调查之事有益。” 说罢,容凡又从袖中拿出了艳鬼留给他的玉珏,道:“这块玉中间是凝骸香,有它在,谭宁那边我去打探。” 青在言半阖着眼,看向容凡手中的玉珏。 此物叫作凝骸香。 容凡怕青在言怀疑,本想叫他闻一闻。见青在言脸上覆着面具,当下又不适合取下,他便将青在言的手拽了过来,又把玉珏放在青在言的手心,低声道:“你用力握一握,应该会留些味道,等我走了你进里头闻闻——我没骗你。” 青在言任其动作,期间不发一词。 却在听见容凡说出最后四个字时,他不屑地嗤了一声。 等容凡将玉珏收了回去,他才状若无意地开口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我不怕。”容凡道。 青在言忽道:“我不需要你帮我。” “我为什么把锦囊时刻放在心口?”容凡反说。 青在言不答,只用力攥住了容凡的衣襟。似乎他想对容凡说的话,都在这将手掌攥得发白的力道之中了。 容凡郁闷了,现在根本不是一个重叙旧情的好时机,他说:“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帮你,我从瘴林出来,知道许多江湖罕闻之事。” “不要帮我。”青在言说。 容凡皱紧了眉。 青在言轻抚容凡胸口,又亲密地给容凡整理好衣襟,“别让我与你之间再多出不该有的纠葛,明白么?” 容凡怔怔看着青在言。 “夫人不若随我进屋,今日事毕,我带夫人回青云宗,如何?”青在言笑吟吟地说。 容凡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他迅速道,“我为求前宗主的解药费尽心力,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心里怎会不生气。” 青在言并不理会,他的手不自觉轻轻触碰起容凡雪白的眼睫。 容凡当然知道青在言此举并非与他**,但他无暇多言,抽空观察了一眼三楼的局势,飞快道:“青在言,你可以留她一命吗?” 青在言收了手,没说话。 下面情势有点不对了,流阳宗又加入了一人。 容凡急着要走,赶紧说道:“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啊!” 青在言漠然说道:“我没说过。” 说罢,青在言迅速探向容凡的定身穴,容凡本就起着全身戒备,转瞬便躲开了青在言的手。 “留下她的命对你我的复仇大业有好处!”容凡丢下这句话,便纵身朝三楼去了。 . 回了包厢的青在言摘下白铜面具之后,将双掌合拢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见他此举,黎晚晴问道:“可是容凡给了你什么?” 青在言起初没有回答。 其余人便都以为听不到答案了。 半刻钟之后,却听得青在言语气自若地说:“我们撬不开的嘴,他要帮我们撬开。” 黎晚晴蹙眉道:“容凡要帮我们青云宗撬开万尸林人的嘴?” 要撬开万尸林余孽的嘴比登天还难,人家从万尸林出来,可谓是什么刀山火海都蹚过,因此被捉之后任你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 容凡如今是何立场? 行事扑朔迷离,真叫人看不明白, 青在言不答,白铜面具之下的双眉紧蹙。 黎晚晴问道:“容凡可信?” 青在言不直言,而是说:“既是一条小鱼,溜走便也罢了。” 黎晚晴会意。 青在言便是要留万尸林的女子一条命了。 . 与流阳宗打斗的四人里头,算柳晨功夫最低,顾晗受伤之后身形有些不稳,应付下来却也依旧在柳晨之上。 柳晨不愿与流阳宗结下梁子,他只期盼顾晗的身份只是普通的江湖客,那么他的出手便能说是仗义相助。 只是眼下心烦之事又多了一件—— 琵琶声如战鼓擂动,那人五指之下扫出的琴音化作无形却致命的罡风,翻滚着澎湃强劲的内力。 片刻的分神让柳晨心道不妙,经脉震荡,险些让剑脱了手。 稍一失手,弦声转眼便续上了他的剑影,手腕再一转,弦声之后,剑气如虹。 纵使柳晨不愿,也不得不承认——此间默契,浑然天成。 流阳宗弟子持剑相抗,独门的十八式剑招接连变换,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流阳宗怎会这般无耻?以众欺寡,怎会是矣南大宗的做派!柳晨心下暗暗骂道。 不仅他这般想,几乎所有看热闹的人心中都有了评判。 他们不知顾晗的身份,只知为了抢夺能够起死回生的益寿丹,流阳宗名不正言不顺,以多欺少,全然没有矣南三大宗之一的风范。益寿丹罕见是不错,若是寻常江湖散客去夺那益寿丹,无人会见怪,但流阳宗此等做派,属实令人不齿。 评判的人多了,渐渐的,拍卖行的声音一边倒了起来。 顾晗站在了舆论的高地。 这是好事。 江湖之上,门派的名声相当之重要,其重要程度,在青云宗名声被加害一事上可见一斑。 “怎么回事?都给我住手!”一道男声响起,话音沉重。 顷刻之间,流阳宗弟子纷纷收了剑,躲过顾晗几人的追击,便向三楼的巳字号包厢而去。这场打斗之中,双方都没捞着便宜,对方虽说只有四个人,实力却大多顶尖,其中一位白发男子更是分毫未伤,身形如同鬼魅。 反观流阳宗,要不是仗着人多,且有组织有纪律,别说与那四人分庭抗礼,保不保得住性命都难说。最先出手的那几名弟子眼下就橫陈于一楼地面,有几个许久都没了动静,说不准已经没气了。 . 戚骋说道:“流阳宗收手太晚,早在二哥出去时就应当收手了。” 流阳宗此刻才选择收手,与之交手的其中二人的身份众人皆知。酉钱山庄不好惹,默语门在中南一家独大,招惹默语门的后果更是不言而喻。 岳修宸道:“不知流阳宗为何偏要取了那女子的性命去。” “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冲着益寿丹啊。”戚骋道。 岳修宸抚着山羊胡,道:“若真是为了益寿丹,可就太糊涂了。” 他料想不应如此,只是背后原因他尚不知晓罢了,流阳宗不可能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糊涂。 . 流阳宗弟子退去,这场打斗终于停歇。顾晗怒从心头起,真想用内力砸了这瓷瓶,不料容凡遽然伸手,一把将瓷瓶取走。 顾晗对容凡没有设防,瓷瓶被夺之后,她先是愣愣地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掌心,接着怔然地看着容凡,讷讷道:“阿六,我想活……” 容凡朝顾晗走近几步,他扯过顾晗的手,将瓷瓶还回去时,他不着痕迹地在顾晗的手掌快速写下“不能吃”三个字。 顾晗很迷茫,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却愣在原地。 柳晨把瞿清年的穴解了。 顾晗点了瞿清年的穴后,将瞿清年背过身去,因此打斗的过程瞿清年听的着看不着。被解穴之后,瞿清年因为转身太过着急而趔趄几步,柳晨赶忙扶了她一把,看着她异常惶恐地奔向了包厢外头。 瞿清年不是顾晗的雇主么,怎的对顾晗如此上心?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柳晨捶了捶臂膀,心累地叹了口气。 他转身意欲离开包厢,却被骤然出现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阴魂不散啊?”柳晨不善地说道。 那人听不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唇型看。 看完之后,那人明白了柳晨的意思,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愉悦地笑了一下。 第131章 事毕 顾晗松了口气,肩膀随即塌了下去。幸好流阳宗没有选择现在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 当然,稍微动一下脑子,顾晗便知道流阳宗不将自己的身份公布出去,不是放过了她,而是倘若真的公布了,顾晗顶多丢一条命,流阳宗要面对的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只是她与流阳宗弟子对峙时使出的“鬼手丝”,在人群之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众人言语之间皆是对她身份的猜疑。 顾晗身手顶尖,嘴皮子功夫却弱得很,她不知如何辩解,心下又慌了。 “阿六,你走吧,我不能连累你……”顾晗低下头。 阿六好不容易活过了二十五岁,顾晗认识的所有万尸林弟子里,也只有阿六活过了二十五岁。若是被她连累得暴露身份,该有多可惜啊…… 容凡说道:“还没到能连累我的时候。” 他刚要叫那些叫嚣甚欢的人一同进入卯字号包厢探查,转眼间被柳晨抢了先。 容凡旋即了然。此事涉及到酉钱山庄的名声,柳晨怎会不心急。 “诸位江湖英杰,”柳晨一开口就有让人愿意倾听的本事,他的语气不疾不徐,说话字正腔圆,明明是个少庄主,他却丝毫没有拿腔作势,“若是单凭鬼手丝的功夫,便认定此人是万尸林余孽,未免果断了些。当年万尸林甫一露面,其中弟子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飞丝取命功夫,惹得多少江湖同道竞相练习?诸位之中不乏行走江湖多年之人,定然对没少看过有人苦学鬼手丝的功夫。因此,一见飞丝便认定使功夫的人是万尸林余孽,岂不有失偏颇了?诸位方才可看见攻击我这位好友的第一样暗器是什么?” “是什么?”有人应和道。 柳晨一把挥开卯字号包厢破烂的珠帘,说道:“若是存疑,诸位不妨同我进去瞧瞧。” 凑热闹的人不少,很快便有十来二十个人来到三楼,跟着柳晨一起进了卯字号包厢。 . 柳晨之前并未看见那根丝线,他只能凭借记忆,一寸一寸地在墙面仔细寻找。半个时辰之前的一丝晶莹让他有此猜想,纵使心中缺了些底气,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正寻找着,余光之中那人还没走,甚至又过来了。 柳晨皱着眉,不愉地朝那人看去。 没看见他在烦心么。 离柳晨还有三步远时,那人停下了脚步。 柳晨收回视线。很好,还知道不凑到他跟前来惹人烦。 那人伸出了手。 柳晨再次皱起眉,不善地盯着那人的脸。 那人的手指在墙面的某处轻轻一点。 柳晨不耐地循着他的手指看去,旋即眉开眼笑。 虽是个又聋又哑的,但眼神还算好使。 “诸位豪杰过来瞧瞧,”柳晨拍了拍手,等旁人闻声赶过来后,他续道,“墙上这根丝线,便是攻击我好友的第一道暗器了。” . 人们亲眼看见了墙上那根莹白的丝线,叫嚣之声顿时小了许多,虽不至于完全消失,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了。柳晨先前说的是事实,江湖上想要习得鬼手丝的人数不胜数,若非要说得到益寿丹的女子是万尸林余孽,那第一个攻击她的人呢?岂不也可以说是万尸林余孽? “也不是没可能啊,”人群中有继续怀疑的声音,“或许他们二人都是万尸林余孽,之所以会用暗器攻击同门,就是因为益寿丹当前,难免兄弟阋墙,把持不住啊!” “你的意思是传风堂看守不利,放了两个万尸林余孽进来?”旁人道,“万尸林余孽人人喊打,他们怎敢进到这高手如云的拍卖场?何况还是两个!” …… 尽管众说纷纭,顾晗这事还是就此揭过了。 解决完顾晗的事情之后,容凡再向四楼看去时,最东边天字号包厢的珠帘已经束起来了,里头空无一人。 青在言留了顾晗一命。 . 柳晨满身疲惫,虽是他带着心存疑窦的人们去探查那根丝线,但他自己的心中却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瞿清年是仰秋门门主的妹妹,按照常理,作为北岭三大宗之首,仰秋门之人不该也不会与万尸林中人有交情。可这份怀疑又并非无凭无据…… 那么陈六又该是什么身份呢? 瞿清年和顾晗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六,一道回悦归居么?”柳晨问道。 容凡看向柳晨身后的默语门弟子,正是那日被杨势坤夺了玉牌的人。那人的通声在打斗结束之后过来了,二人正用手语交流。 “他是?”容凡好奇道。 柳晨道:“无关紧要之人。” “他不认识顾晗,对么?”容凡道。 言下之意,那个默语门弟子是因为柳晨才加入了打斗。 柳晨不愿多说,只道:“你迟早会认识他,但最好不是通过我。” 容凡明白了什么,道:“看来他在默语门中身份不低。” 柳晨皮笑肉不笑道:“门主。” 瞿清年在为顾晗检查伤势,传风堂的人周到地端来了药酒细纱等一应物品,瞿清年很快将顾晗的伤口处理了。 容凡等顾晗那边处理好伤势,道:“二位姑娘和我们一起回悦归居吧。” 瞿清年没有说话,顾晗应声道:“好。” . 悦归居。 “你失忆了?!”顾晗讶然,道,“阿六,你怎么会失忆?何时开始失忆的?” 容凡道:“我也不知如何失忆,至于何时开始的……大概是一年前吧。” “一年前?”顾晗回想一阵,“可是在你做刽子手之后?” “嗯,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在做刽子手的时候。”容凡道。 顾晗脸色不太好看,道:“我从未听过有人无故失忆,阿六,你一定是受了重伤才会失忆——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劝你别去做刽子手,早知如此,当初怎么说也不该听你的,非得把你拦下不可!” 顾晗心里又门儿清,如今嘴上说什么不该听阿六的话,其实当时自己也起了念想,只是阿六惯常护着他们罢了。 为了偷生的念想,害的阿六受伤失忆—— 好在阿六能活下去了。 容凡听到了关键点,他坐起身,给顾晗倒了杯茶递过去,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去贤云州做刽子手?” 顾晗接过茶,缓缓吹散热气。 “你说要为我们所有人找到解药。”她说道,“许墨行和我们说,他有法子与千足蛇联系,若是我们为他做事,他便替我们去千足蛇求解药。你说许墨行没那么简单,不让我们几个参与,你还买下了野郊的一个菜圃,做了半年菜贩的活计,问你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们。你失忆之前,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已经在贤云州做刽子手了。” 容凡一边听,一边心不在焉地拿杯盖撇了撇茶沫。 “关于许墨行,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多,”顾晗惭愧,“那时候你什么都不肯与我们说。” “万尸林如何消失,又是何时消失的?”容凡问道。 顾晗脸上的惭愧之色更甚,回道:“四年前,许墨行给了你能够短暂摆脱元易行控制的丹药,你把它吃了,连夜杀了元易行,烧了万尸林,带着我们逃出来了。” “……噗咳咳咳!”容凡猛地呛住,白皙的脸憋得红润起来。 所以万尸林真的是原身灭的? “阿六是我的真名吗?” 若是名字里带六这个字,容凡还能平复一下。 顾晗摇了摇头:“你姓路,叫路明帆,你是元易行的第六个弟子,在元易行的乡音里,六通路,便一直叫你阿六了。” 说到这里,顾晗深深把头垂下,道:“我虽小你两岁,却是第二个被元易行带进万尸林的人,可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阿六你在担……” 容凡默然不语。 他很震惊。 震惊到若是有机会穿回现代,他一定要把写这本小说的朋友喊来互殴一下。 不同名不同姓,为什么他容凡就穿到小说男主路明帆身上了?书里也没交代路明帆做过刽子手啊,那些流阳宗与千足蛇勾结、流阳宗又与万尸林弟子勾结的戏码,书里半个字都没有提到。 他想帮青在言挖掘出流阳宗当年的阴谋,可是完全走不了捷径,真是令人烦恼。 容凡沉默地喝了一口清茶。 小说里,路明帆前期灭了万尸林,后期灭了魔教教主青在言。想到这里,容凡又暗自庆幸,既然他穿过来了,后期便不可能再出现小说中的情节。 “我们之中,可有人受许墨行的吩咐,进过千足蛇?”容凡问道。 顾晗说:“不曾,许墨行有什么事情只会和你说,我们什么都不清楚。” “我失忆之后呢?”容凡问道。 “找不到你之后,许墨行来找过我和小白几人。”顾晗一五一十地说道,“许墨行说青在言曾与一人定下娃娃亲,他告诉我们娃娃亲的暗号,说是只要在青在言面前说出那句暗号,便可以跟在青在言身边……对了,许墨行说过,一定别忘了说失忆,二者结合才能保命。” “……”许墨行到底何许人也? 如果许墨行不多嘴,他和青在言的重逢一定甜甜蜜蜜,哪会像现在,似仇非仇,非仇又有仇的! 气过了,容凡又不免唏嘘。 青敬山说过娃娃亲之事是他与某位上官姓之人的戏言,而顾晗说许墨行把这句暗号告诉了万尸林余孽。 可叹,青敬山自认为的好朋友们,竟然是全员恶人。 第132章 困顿 “许墨行的要你们接触青在言的目的是什么?” “他说等我们中有人真的有人与青在言结亲,他才会告诉我们是什么东西。”顾晗道。 容凡自然知道许墨行要的是什么。 他隐隐有些失望,顾晗比他想象中知道的更少。只怪原身把与许墨行的勾结全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没有原身的记忆,容凡没那么轻易还原流阳宗万尸林事件的始末。 只知道原身在许墨行的帮助之下让万尸林不复存在,此外又受了许墨行的吩咐,一年前在贤云州做刽子手。至于原身在贤云州野郊做了半年菜贩,或许是为拿到刽子手身份提前做的准备。原身去做刽子手,凑巧青在言被人所害成为死刑犯叶堃,两件事一合计可以断定,原身就是为了砍下青在言的头颅而去做的刽子手。 因为若是换了普通的刽子手,遇上青在言在节骨眼上挣脱,定然逃不过青在言的攻势,如果容凡想的没错,只有原身的武功能压制一二。 既然青在言当时成了死刑犯叶堃,且江湖上风平浪静,证明青云宗内另有一个青在言。一旦真正的青在言被砍头,假的青在言便可大展拳脚。 顾晗说原身四年前得了许墨行的丹药才脱离了元易行的控制…… 四年之前,许墨行就已经与万尸林有勾结了。 难道说,许墨行与元易行的联系就没断过——而原身在元易行的眼皮子底下与许墨行暗通款曲,双方各自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 . 顾晗没有问容凡如何活过二十五岁,作为不用付出分毫就能逃离元易行,并且还能找回家人的受益者,顾晗不敢要求更多。若是阿六不到二十五,那她今日拍下的益寿丹,也会给阿六送去。 自小就被带进了万尸林,顾晗心中没有太多善恶观念,她心里只有一同吃苦长大的同门,没有所谓的无辜世人。对于先前在元易行指使之下杀了的人,顾晗没有半分赎罪的念头。不过顾晗清楚,阿六和她不一样,若是阿六没有失忆,他绝不愿意活过二十五岁,因为阿六说过,他背负了数不清的罪孽,从万尸林出来,他也不过是在苟且偷生。只是念及与同门十多年的情谊,阿六又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多为他们做些事,才与许墨行保持往来。 . 容凡说:“益寿丹不是解药,而是蛊毒。它会慢慢将人变成傀儡,服下它,最后会心智全无。” 顾晗对他的话毫不怀疑,也没问他如何知道益寿丹的真面目,良久之后,她只是可惜道:“……白白浪费了银子。” 容凡也觉得可惜了。 只怪他与顾晗相认太匆促,第二次见面又正好是在拍卖场,什么都来不及叮嘱。 容凡紧接着嘱咐道:“觊觎益寿丹的不止有江湖门派,还有朝堂之上的天子。今日你将益寿丹拍下之事很快便会人尽皆知,你需要换副装束,易容,你的雇主也是。” 顾晗瞬间意识到了情况的危险,懊恼也没用了,她说:“那我把益寿丹扔了!” 脑子跟在嘴巴后面跑,顾晗拍了一下脑袋。难道她说扔了,别人就都会信吗! 容凡没有接话,而是道:“这几天你和你的雇主且先住在悦归居,我想想办法。” 听到他的话,顾晗顷刻间红了眼眶。 ……我想想办法。 每回碰到困难,阿六都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顾晗轻轻揩去眼角的湿意。就算阿六失忆了,样貌全然不同,也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阿六。 . 悦归居是传风堂的地盘,有艳鬼的打点,传风堂会保证容凡的安全,容凡让顾晗和瞿清年住在他的房间,又托传风堂的人送来了两套衣服。 瞿清年话很少,整日只对容凡说了一句话:“你是我们仰秋门的恩人,日后若是有帮得上的地方,仰秋门必会鼎力相助,义不容辞。” 容凡没有客气,果断地应下了。 . 容凡方从房间出来,恰巧隔壁房门也打开了。 “阿六。”柳晨站在门口,唤道。 容凡转身看他:“少庄主。” “来我这喝杯茶?”柳晨笑了笑。 容凡进了柳晨的房间,里头只有他们二人。 柳晨开门见山道:“顾晗是万尸林的人么?” 容凡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柳晨既然会问这个问题,就说明心里九成有了答案,他道:“头两具万尸林弟子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我都在场,那地方偏僻,鲜少人经过,也就无人报官。我与传风堂算是有些交情,把消息给了他们。传风堂有位女子取走了一具尸体。去年我想打听万尸林弟子相关的消息,传风堂与我说消息被人买下。上个月我忽地想起这回事,跑到传风堂再打听了一次,这回打听到了——万尸林的人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几日前,你与顾晗相认之时,便提过这二十五岁。而今日,顾晗费力拍下益寿丹,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 说话间,柳晨并未露出多余的神色,就像他只是单纯为求证容凡二人的身份一般。 但涉及到万尸林的事情,哪会那么简单。 容凡承认道:“不瞒少庄主,我与顾晗二人皆是万尸林余孽。拍卖场上多有连累,我深感抱歉。若少庄主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柳晨目光闪烁了一下。 提及万尸林中人,他都是用弟子二字,怎么阿六本人却叫自己为余孽。 “不用道歉,”柳晨说,“顾晗同是我的好友,就算没有你,我也会选择出手。” “少庄主心里既已有了答案,不知当下邀我进来喝茶所为何事?”容凡问道。 柳晨见容凡直接,也直接道:“我把万尸林有关的消息永远买下了,此后再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万尸林弟子活不过二十五岁之事。此外,我想知道,阿六清楚还有谁知你们的真实身份么?” 容凡想了想,说道:“知晓我们万尸林余孽身份的人,都不会公开我们的身份。” 柳晨见容凡不说,就没有执意打听,只是确认道:“阿六可有十足的把握?” “起码我所知道的那些人,不会选择公布我与顾晗的身份。”容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柳晨缓缓点了点头。做都做了,他便不愿去想后不后悔的事。他今日助顾晗与流阳宗打斗之事不是秘密,若是顾晗与阿六二人的身份暴露,酉钱山庄的名声将会受到致命打击。 . 翌日,天蒙蒙亮,顾晗听见了敲门声。她走至门边,警惕道:“谁?” 敲门声停了。 顾晗站在门边未动,身体业已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阿六在里面么。”外头传来男子的声音。 顾晗道:“不在。” “他在哪里?” “我不认识阿六。”顾晗冷声道。 男子同样语气冷漠:“我知道你们二人的身份,阿六昨日叫我留你一命,还叫我随时来找他,天字二号房——你却说阿六不在,如此看来阿六是在骗我,那你这条命就无须再留了。” “……你竟如此狂妄!”顾晗怒道,“要取我的命,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瞿清年急忙走来,她按下顾晗的肩膀,凛声道:“此人也许确真与阿六相识。” “可他竟威胁我!”顾晗一时冷静不下来。 瞿清年细声劝道:“你们二人的身份不好暴露,若是外头那人真要威胁你,只要公布你们的身份即可。” 犹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顾晗顿时冷静了不少。不管怎么说,她不能害得阿六被暴露。 “喂,你果真认识阿六?”顾晗贴门冷声说道。 外面的人没有应声,想来是没有了耐心。 “地字一号房,阿六在里面。”顾晗道。 . 青在言没打招呼,直接推开了地字一号房的房门。 容凡直挺挺地坐起身,眼睛都还没睁开。 “……谁?” “我。”青在言冷声道。 容凡清醒些许,他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瞧见窗外的天色后,又躺了回去。 虽说已然过去一年,但青在言仍然熟悉容凡当下的状态。觉没睡够,有起床气的容凡就是如此。 “你这么早就来了?”容凡迷迷糊糊地说道。 青在言走到容凡床边,居高临下地睨着容凡。 容凡一头白丝在枕上散开,异常蛰眼。因为没睡够就被搅扰,容凡微微蹙着眉,脸上还有被子印出来的红痕。 青在言忍住动手将人带回青云宗的欲|望,沉声问道:“……你的须发因何变白?” 容凡半个脑袋已经去会周公了,剩下的半边处理信息的速度慢了不少。青在言说完话后过了好一阵,容凡才支吾着说道:“畏光。” “为什么会畏光?”青在言又问道。 “唔……”容凡揉了揉眼睛,眯缝着一只眼看着青在言,道,“你昨晚睡了么?” “不曾。”青在言道。 他心乱如麻,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诸多事情接连不断在他的脑中重现,他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不知自己的是非对错。 从在酉钱山庄重见容凡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再未得到安宁。 容凡撑着说起身,“你没睡,那我也不睡了……” 青在言说:“你为什么会畏光?”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通宵很伤身体。”容凡清醒不少,他的起床气不复从前那般严重,“这里还算安全,你在此睡下不会暴露身份。” “阿六,我问了,你为何不答?”青在言道。 容凡说:“我叫容凡,不叫阿六。” 青在言俯视容凡,面无表情道:“你不是容凡,你就是阿六。” “我娘姓容,我跟我娘姓,我就叫容凡。”容凡坚持说道。 “容凡,你为何畏光?” “虽然这样说显得我很下流,但我昨日实在运动量超标,昨夜又很晚才睡下,所以现在我还没睡够——青在言,通宵伤身体,你愿不愿意上来睡啊?”容凡道。 “……” 青在言没有动作,只说道:“容凡,你知不知道你我二人的身份?”说着,青在言的语速加快,似乎不一鼓作气说完,他就会泄露不该泄露的情绪。“你知不知道万尸林的弟子都知晓娃娃亲的暗号?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刽子手?你……” “益寿丹。” 青在言乍然怔住,他敛了敛眸,收住险些失控的心绪,问道:“什么意思?” “一年前我吃了益寿丹,所以才会畏光,须发全白。”容凡无奈道。 第133章 气焰 “益寿丹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青在言问道。 “不能。”容凡说,“它会把人慢慢变成一个傀儡,五感尽失,须发全白,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何其可笑。 “你——”青在言喉咙像是突然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容凡赶紧补充道:“我不会变成傀儡,我吃了解药。” 青在言不说话了。 容凡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一点都不想说起这件事。青云宗被暗算,青敬山名声受损,等等事迹,都与益寿丹脱不了干系。 空气静默了许久,天色已经透亮,青在言才又开口道:“你用什么换了给我爹的解药?” 容凡早就没了睡意,他双手枕在脑后,眼睛注视着房梁。听到青在言的话,容凡转头看了眼对方,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这件事。 容凡无奈极了。自己的身份之于青在言太过复杂,不知道说出这些之后,青在言心里又会想些什么。 青在言敏锐至极,容凡不打算胡编乱造。而且他不想骗青在言。于是接下来的大半个上午,容凡把在千足蛇发生的事情给青在言讲了个七七八八。 . “我在井底看见了很多活死人,那些人算是废品,空留下躯壳,却没有神智。”容凡靠墙坐着,重点说道,“走到最后,我看见了流阳宗的柜子。里头放置的活死人,皆为流阳宗弟子。” 青在言倚着床柱,神情让容凡看不出他的心中所想,只听他语气莫名地说道:“所以他们给你益寿丹,就是要吊着你的命,好放你的血?若是解药做不出来,你就变成活死人了,是么,容凡?” 容凡说:“九娘她有把握的——只是可惜了,九娘不知道流阳宗的事情,为了能够稳妥地从千足蛇出来,我也不好去找其他长老打听。不过结合我所知的一些消息,万尸林覆灭与流阳宗脱不了干系,元易行死后,之前的我就一直在帮许墨行做事,如果我没有猜错,我去做刽子手十有八|九是得到了流阳宗的授意。我想,十多年来,流阳宗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活死人有关联……流阳宗会不会是在寻求不死之法?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证据。我听谭宁说他的师父是许墨行的亲爹许尧,年纪七八十了容颜却不显老,应该就是活死人蛊毒在作祟。正好我的玉珏里有凝骸香,这回得让谭宁认真闻闻,好把凝骸香的味道记下。” “若你死在千足蛇了呢?”青在言说。 容凡对于在千足蛇经历的叙述已经删繁就简,可青在言清楚,容凡在千足蛇的那段日子不可能过得轻易。 容凡意外道:“你乱想什么了,我怎么会死在千足蛇?我住在元家,每日好吃好喝,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不是客气,而是真这么想。千足蛇没有人的身手敌得过他,除了用毒,没人害得了他。何况吃了益寿丹后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体百毒不侵。 . 容凡挪到床沿,试探问道:“要一起吃个午饭吗?” 青在言没理会,终于叙明来意:“流阳宗的事,你不要插手,不要帮我。” 容凡轻叹,“拍卖的时候我不是说了么,不全是为了帮你,我跟他们也有仇。” 青在言并不相信他这番说辞,又说:“过往种种纠葛不提,我们之间,我不希望再有多余的牵连。” 容凡面色一变:“什么叫做多余的牵连?!” 青在言镇定地说:“难道非要我提起你如何骗我瞒我?” 容凡咬咬牙,“……我没骗你什么,我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是愿意听我好好与你解释,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 青在言笑了一声,浑不在意似的,“不如说你与我旧情未了,放不下我,我直接带你回宗便是。其他的花言巧语,何必再说与我听?” “不是花言巧语!”容凡急切道,“我……” 穿书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明白,而且在这个关头说穿书的事,青在言能信才怪! 容凡磨了磨牙,说道:“总而言之,我与流阳宗也有仇,我是为了自己!” “你执意如此了?”青在言问。 容凡直直看着他:“是了。” 青在言也看着他,目光中藏着读不懂的情绪,“在你之后,又有人对我说了娃娃亲的暗号,你猜他的下场如何了?” 容凡不受控制地挑了一下眉毛,说道:“……有所耳闻。” “万尸林害了我青云宗多少弟子的性命,”青在言道,“竟还敢用前人之诺来哄我骗我,他万死不足惜。” 容凡噤声。 青在言呼吸的频率快了些,胸膛起伏之间,眉眼浮上疲惫。他终于卸下了在所有人面前的伪装,说道:“容凡,你为什么要去帮我爹求药?你已经骗了我几回了,又何必再回贤云州来,又何故要反过头去调查流阳宗?这一年中,我想了许多回,可我仍是不明白。” 万尸林余孽处心积虑接触他,哄骗他,却又为了他爹去千足蛇涉险求药。 再见容凡之时,青在言不是没想过,容凡此举是为了进一步得到自己的信任,再算计整个青云宗。 可是容凡易了容,还装作不认识他。 若非昨日他想取顾晗性命,容凡仍会对他视而不见。 容凡还说,他想揭穿流阳宗的阴谋,说是为了报费心求得的解药却未派上用场之仇。但青在言清楚,这都是容凡故意说给他听的谎话。 容凡想帮他。 为什么? 容凡不是万尸林余孽吗? 容凡为什么要帮他? 为什么纠葛如此复杂,为什么仇恨不能只是仇恨? 很长一段时日,青在言常常悔恨当初与容凡成婚的决定。若是不经那一回,他与容凡也许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牵扯不清了。 . 容凡郁闷得很,凭什么他就穿成了路明帆呢? “青在言。”容凡莫名有些低落,“你能不能就当我失忆了,对于刑场那日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阿六是什么样子,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知道你不信,但对于阿六的过往,我亦是昨日才从顾晗嘴里得知。你只把我当做容凡,而不是阿六,好不好?” 青在言却问道:“你为何回贤云州帮我?” “我……” “不要再说是为了报仇。”青在言凛声道。 容凡这次认真说道:“因为去了千足蛇一趟之后,流阳宗的事,我比你知道的更多。” “所以呢?”青在言执着地问道。 “所以有我在事半功倍啊。”容凡理所当然道。 青在言并不理会他的理所当然,他不想被容凡糊弄,依旧道:“你到底为何帮我?” 容凡无可奈何地看着青在言,“答案你不知道吗?”见青在言无动于衷,他问:“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 青在言直接将腿搭在床边,以此拦住容凡下床的念头,道:“容凡,你以为传风堂就一定护得住你么?” 容凡说:“我也没指望传风堂能够护得住我。” 青在言说:“随我去青云宗。” “不行。”容凡坚决道。 青在言说:“往日你杀害青云宗弟子,陷害我,扯谎骗我,我都不提了,所有的恩怨一笔勾销。你若不随我去青云宗,今日之后再相见,我是青云宗宗主,你是万尸林人,仅此而已。” “……”容凡瞪着青在言,“你一定要这么极端吗?我明明可以帮你啊!” 青在言说:“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青在言,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容凡有些急了。 青在言坐在了桌旁,心中默数着一炷香的时间。 容凡瞬间下了床,一袭未打理的白发披在脑后,他两步走到桌边,说:“青在言,单凭瘴林之外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挖出流阳宗的全部阴谋,你冷静想一想,时日耽搁得越久,线索就越少,流阳宗这笔仇就越难报,是不是这个道理?” 青在言阖眸不语。 容凡着急地围着青在言来回踱步,“报了这个仇我再去青云宗,行不行?” “青在言,青云宗的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仇,青云宗上下都希望此仇早日得报,如果单单因为你怕与我牵扯,从而耽误了青云宗报仇,也不合适,对不对?” “……青在言,有时候结果导向不是什么坏事,仇能报就行了,还管报仇的工具是什么吗?” “青在言!” 说了半天,青在言都岿然不动。 是铁了心不想与自己再多牵扯了?! 容凡气得要死。 他来这个世界,做的哪一件事对不起青在言了?是他想变成路明帆的吗? “青在言,你再不说话,我就亲你了!”他扯过凳子,一屁股坐在了青在言面前。 青在言撩起眼皮,说:“半炷香。” “……” 容凡一把揪过青在言的衣襟,欺身吻住了青在言的嘴。 青在言眉头一凝,伸手就要将容凡推开。 容凡哪里肯。好好说话青在言不听,非得一个劲儿问自己为什么帮他,还能是为什么?! 青在言运起内力,容凡顿时退开。 两个人的幽怨与愤怒一齐迸发,没有了强装出来的镇定与无谓,顷刻间已过了三招。 容凡截住青在言朝自己脸上砸来的拳,一掌袭向青在言后颈,他非得把人劈晕不可! 青在言旋身躲过一掌,转眼又一个后撩腿追着容凡的侧腰而去。 …… 原本容凡动手只是想抵挡青在言的攻击,可是打着打着,气焰愈发升腾,二人皆不遗余力,动了真格。 第134章 僵持 打到酣处,一招一式间尽显真章。 暂且来说,二人实力相当,故而动了真格之后,各自负伤,但依旧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容凡边打边气得说道:“从前又不是没亲过,今日亲你一次你就气成这个模样,好像初识不久就对我动手动脚的人不是你青在言似的!” “初识那段时日,我知你是万尸林的人么!”青在言也气,“你对我说过实话么!” “后来你知我是万尸林的人了,也没耽误你亲我啊!”容凡得了一招,死死擒住青在言的肩头,“我们不仍然夜夜相拥而眠么,你敢说抱着我睡觉的人不是你青在言?” 青在言尽全力挣脱,“我就是信了你失忆才那般,若我彼时便知你失忆是假,我岂会与你亲近?!别说与你亲近,那时候牵扯尚少,我定会要了你的性命——” “要我性命?”容凡钳制得相当费力,比他从前任何一场打斗都费力,“你我武功不相上下,兴许我还高你一头,你如何要我性命?” 青在言被容凡三言两句激得没了清醒,此时竟是宁愿断了两条胳膊也得反身回容凡一招,容凡被他这动作惊得唤回了一些理智,顿时将人放开。 “你是不是有病?!”容凡飞身躲过,青在言却比方才更足了势头,似是非要与他断出个你死我活来。 “我就不该与你多言!”青在言忿忿地瞪着容凡,又是一掌朝着容凡袭去,“直接动手将你带回青云宗便是!” 容凡躲过青在言的攻击,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多说了,气头上的话多说无益,反倒使得场面更加焦灼无解。 不说话了,反倒更加专注沉着。叫容凡终于抓住时机,迅雷不及掩耳地点了青在言的定身穴。 青在言僵住不动,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容凡,眼神中是强烈的不甘。 不知是不甘自己功夫兴许在容凡之下,还是不甘没能将容凡打晕带回青云宗。 “这忙我必须帮,”容凡说,“报仇不仅需要趁早,而且必须名正言顺。若是没有充足的证据就报仇,江湖之上便再无正大光明的青云宗。” 把话说完,容凡见青在言无甚回应,有些奇怪,他点的是定身穴,又没点哑穴,青在言怎的还不说话了? 再一细瞧青在言的神色,容凡当即心道不好,青在言一定是在运力冲开穴道! 容凡气得将青在言掼在床上,重重压了上去,一直胳膊用力压制住青在言的肩头,另一只手解开了青在言的穴位。 “你疯了吗?”容凡骂道,“强行解穴,你想毁损经脉么!” 青在言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冲破穴道上了,此时穴位解封,他也没了力气,被容凡压在身下,只得是徒劳地挣扎了片刻,便躺住不动了。 容凡的情绪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波动了,简直是冲上了珠穆朗玛峰,脑仁都嗡嗡的,一堆脏话涌上喉头,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又吻住了青在言。 兴许是脱力了,这回青在言没有拒绝。 . 半炷香之后,青在言回了些力气的身体动了动,却引来了容凡更为强劲的压制。 “容凡,轻一些。”青在言说。 容凡抬起了头。 “再轻一些。”青在言说。 容凡松了些压制人的力道。 青在言伸手勾住容凡的脖子,狠狠将人地按了下来。 一时间,容凡只能听见二人唇舌纠缠的黏腻水声。 容凡有意加深这个吻,青在言却又将手隔在二人的胸膛之间。容凡眉心一拢,顿时不悦。 青在言执意退开些许,二人迷蒙地对视半晌。 容凡又想凑上来亲,青在言偏开了头。 “怎么又不肯?”容凡不满地说。 青在言解开了腰带。 “……”容凡神色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分手炮吗? 今天之后两人就再无牵扯了吗? 青在言是这个意思吗? 容凡按住了青在言的手,不由分说地给人把腰带重新系上。 青在言松了手,任他动作,只直直地注视容凡的双眼。琉璃似的一双眸子,仿佛比从前的颜色更浅了。 . 青在言离开了悦归居。 他离开后,容凡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乱七八糟。 ……算了,越躺越烦,不如出去找个好吃的饭馆吃饭。 传风堂的地盘内,其他门派不敢有小动作。因此对于青在言的到来,容凡根本不担心是否存在有心之人的监视。 不过出了传风堂之后就没那么安全了。容凡堪堪踏出悦归居一步,便感觉到无所不在的目光向他投来,快要把他射成筛子了。 柳晨在他身后出来,道:“你果然与青云宗有联系。” 容凡道:“少庄主也监视我么?” “青宗主敲顾姑娘房门之时,我有所察觉。”柳晨自证清白。 容凡道:“今后出门须得小心。” “只要阿六与顾姑娘的身份不暴露,傻子才会打酉钱山庄的主意。”柳晨道。 容凡笑了笑:“那就共同努力,守护好我与顾晗万尸林余孽的身份吧。” “今日要去做什么?”柳晨走到容凡身侧,在熏人的日暖中伸了一个懒腰。 容凡说道:“找个饭馆吃饭。” 柳晨闻言,拱手道:“佩服。” 容凡瞥见柳晨腰间的镶金玉牌,眼底划过一丝讶然。 柳晨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说道:“我要回山庄一趟。阿六,你想不想去酉钱山庄坐坐?” 容凡笑了:“少庄主这么不放心我?” 柳晨没否认,反倒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想必顾姑娘不会出悦归居,但你的行踪我实无把握。与其派人暗中监视你的下落,不如明着邀你与我一道。” 柳晨的诚实正中容凡下怀,容凡毫不犹豫应了:“好啊,既然少主诚心相邀,何况又是我理亏在先,那我岂有不去之理。” . 这回过来,容凡瞧着酉钱山庄明显比前几日要热闹。 柳晨的庭院看着比青在言的院子大了两倍还有余,不愧是财力最为显赫的宗门。不过柳晨回山庄之后并未做什么要紧事,而是在自家的正厅里好生招待容凡。 容凡并没有自己误了对方事的念头,吃过丰盛的午饭,他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惬意得很。柳晨为容凡沏了杯清茶,叫下人为他抱来一只白毛小狗,他爱怜地将狗接入怀中,亲热了一阵。 对这种毛茸茸的可爱的小家伙,容凡向来挪不开眼。 他将茶杯轻轻放下,徐徐问道:“少庄主,你可知当年万尸林与青云宗之间的纠葛?并非所有的江湖正派一律与万尸林有不共戴天之仇,对么?” 柳晨揪下一块点心喂狗,闻言,他停下动作,纳闷道:“恕我直言,关于此事,阿六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么?” “我失忆了。”容凡道。 柳晨没有质疑失忆的真伪,他回忆往事,说道:“对也不对,除开青云宗,万尸林肯定也与其他的名门正派交了恶,否则当年正派就不会联合围剿万尸林。按常理言,武学奇才多出自练武世家,亦或真正拜了师学了武,否则一个普通百姓家出得了什么武学奇才?谁又能知道那是武学奇才?元易行数年之间,掳走了不下百人,这些人里有些是一些门派长老的子孙,元易行把人家的子孙掳去万尸林,这怎能不结恶?不过,万尸林立派之后,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杀害青云宗弟子。” 容凡思索道:“所以,万尸林与其他正派交恶,是因为掳走了他们的武学奇才,耽误了许多好苗子,故而正派对其深恶痛绝。而与青云宗,万尸林则是主动杀害其弟子,倒像是元易行本人和青云宗有仇了?” 柳晨颔首道:“大抵是了。” “正派联剿万尸林时,是否青云宗出力最多?”容凡又问道。 “不错,尽管当时有不下二十个门派联合,但青云宗一宗的弟子便占了十之有三。阿六,你清楚你与顾姑娘的身手,万尸林中,不仅有你们这样身手高超的活人,还有数不胜数刀枪不入的活死人。那次联剿,正派死伤无数,尸横遍野。青云宗出力最多,死伤最甚。” 容凡疑惑道:“万尸林既然有那样的实力,为何没有选择直接杀上青云宗?” “当时青云宗可是矣南三大宗之首,实力全然不容小觑。”柳晨道,“你可知江湖高手榜上青云宗人独占鳌头?此外,青云宗五大山易守难攻,青敬山当时或许也想元易行直接杀上来,那样倒还好对付。” “原来如此。”容凡道。 邱长老说,当年在疫病肆虐的村子里遇见了青敬山和许墨行,二人发现千足蛇的药是蛊毒,便出手阻止千足蛇继续祸害村民。可论及结仇,元易行却独与青云宗结仇,此中怪异,难道青敬山不曾看出来么? 虞美人说过,元易行决定成立万尸林之前,许墨行找过他一回。 “对了,我想起来,方才我说对也不对,还有一事。”柳晨忽道,“青云宗一共试图剿灭万尸林三回,除却青云宗,就数流阳宗出力最多。此外,万尸林并非不对流阳宗出手,只是相比青云宗,出手的次数便算不上多了。” 原来如此,容凡心忖,那么对于青敬山的不察倒说得过去了。 “死伤呢?”容凡问。 “论起死伤,当年流阳宗人可谓是人人自危。”柳晨说道,“比起青云宗那些死伤的弟子,流阳宗的弟子好几回都被活捉,当时有风声在传,万尸林的活死人们需要以活人为食,被活捉的弟子们便成为活死人的餐食了。” 容凡嗤笑一声,道:“照这样说,流阳宗当年岂不是凭借被万尸林活捉的弟子,获得了很高的江湖声誉?” 柳晨微微侧头,他身体前倾,若有所思地看向容凡,凝神道:“……阿六的意思,流阳宗的所作所为都另有打算?你似乎很了解流阳宗?” 第135章 水深 “少庄主担忧我与顾晗的身份暴露……”容凡眼珠一转,敛去多余的歉意,说道,“我可否以为,少庄主与我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柳晨慢慢收回了视线,并不与容凡兜圈子,“阿六想做什么?” 容凡笑了一下,语不惊人死不休:“铲除魔教。” 柳晨眯了眯眼,掩住眸中的探究与意味深长。茶香馥郁,热气缥缈,半晌之间,前堂中只有思索与权衡的静默。 “阿六所说之魔教,是流阳宗?” 容凡直白承认:“是了。” 柳晨笑了笑,说:“如何证明?” “还不能证明。”容凡勾起唇角,“若是得少庄主相助,或许揭露流阳宗的阴谋一事便指日可待了。” 柳晨沉吟,“岳长老说,你与青云宗宗主有牵扯,又与流阳宗内门弟子谭宁熟悉,现如今,阿六又与我来往亲近——阿六,你可真是迷雾重重啊。” 容凡是个诚实的人,找人帮忙的时候只会说实话,“我与谭宁熟悉,也是为了让江湖能够早日看清流阳宗的真面目。” 他却没有说自己为何与青云宗宗主有牵扯。 “阿六,你做这些事的本意,是要帮青云宗对付流阳宗,我说的可对?”柳晨已经透过事物的表象看清了本质。 一个万尸林的余孽,青云宗宗主与之竟有牵扯。万尸林与青云宗从来都是敌对的双方,但是柳晨想得明白,阿六与青在言绝非仇恨那么简单。 容凡笑而不答,他说道:“从现在开始,少庄主就是我阿六的靠山了,阿六要对付流阳宗,便是少庄主要对付流阳宗。” 从来都是别人利用他,现在他来利用别人了,真别说,心里还涌上了一些负罪感。 柳晨以往的嘴皮子功夫在容凡这半分作用也没了,他哭笑不得。容凡说话不拐弯抹角,也不虚与委蛇,说过一次的报恩的话,这一次便不再提了,若没有这么复杂的牵扯,柳晨会很喜欢容凡的个性。 不过现在,喜不喜欢都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分析此事对于整个山庄的利弊。 他说道:“我能做什么?” “少庄主说话爽快。”容凡将小狗招来自己的腿边,心满意足地摸了两把狗毛,道,“眼下阿六有一事想请少庄主相告——许尧每回让谭宁来酉钱山庄,是要给谁送东西?送的是什么?” “左长老。左长老名为左成弘,酉钱山庄立庄之时,左长老便在了。”柳晨道,“不过许老伯送过来的是什么,这我就不清楚了。打探长辈之间送的礼物,总归不合规矩。” 容凡抚毛的手停滞片刻,小狗拱了他两下。他的思绪转了一转,接着问道:“冒昧问一句,贵庄的左长老今年高寿?” “八十有二了。”柳晨回道,“好在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健朗,山庄里数左长老收徒最多。” 容凡听到这个年龄的时候便觉豁然开朗,仿佛难以疏通的思路顷刻间现了光明。 会不会这么巧? 柳晨观摩他的反应,心里百转千回。阿六说及这些,是左伯伯有何处可疑?又想到阿六所说的魔教,难道这与左伯伯有关联?关联会多大? 若真与左伯伯有关,那么阿六欲达成目的,必将伤及酉钱山庄。 容凡垂下头,从怀里掏出玉珏,指着玉珏中央的灰影,他掩下胸有成竹的雀跃,说道:“少庄主,请你闻一闻它的味道。” 柳晨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他犹疑地接过玉珏,放至鼻下轻轻一嗅。 “……有些熟悉。”柳晨皱了皱眉,说道,“这味道是有什么含义?你这块玉是什么?” “此香名为凝骸香。”容凡收起玉珏。 熟悉就好啊,熟悉的话,希望就不远了! 容凡做了一个深呼吸,勉力淡定地给柳晨科普了何为凝骸香。 毕竟不同立场不同心境,他因柳晨熟悉凝骸香而雀跃,柳晨却会因为熟悉这味道而低沉。 果真,听着容凡的话语,柳晨的神色愈发难看起来,等容凡说完,柳晨沉默良久,才道:“你如何证明这是凝骸香?” 这要真的是凝骸香,岂不说明他们酉钱山庄一直都有活死人?那么他们与当年的万尸林有何异? 而且看着他长大的左伯伯,怎么会是一具活死人…… “此事我无须证明,少庄主心中已有分晓。”容凡收了玉珏,心下长叹。如此看来,对于柳晨而言,他与顾晗的身份反倒不再重要了。 柳晨恢复常态,很快镇定下来,问道:“你问起许老伯给左长老送了何物——莫非左长老的凝骸香是从流阳宗而来?” “是了。”容凡端起杯托,里头的茶水凉了,他浅浅啜了一口,又道,“流阳宗的许尧八十有八,可我听谭宁说,许尧容貌不老,一个永远不会老的人——” 容凡没把话说完。 一个永远不会老的人,届时不用等他与顾晗的身份暴露,有左长老在,酉钱山庄的名声迟早会如履薄冰。 柳晨满心困惑,容凡说的话又让他感到无比的疲乏。 这种疲乏容凡再熟悉不过。一旦事情牵扯到万尸林、牵扯到活死人,那么疲乏就是常态。 “倘若你猜的不错,流阳宗缘何要如此?”柳晨往椅背一靠,仰头看向房椽,目光聚集在虚空的一点。 容凡道:“既然与活死人有关,流阳宗为的是什么,还不明显么?自然是为了求长生。” 柳晨没了往常的游刃有余,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长生?皇帝都求不了长生。” “可你怎知皇帝没有求呢?”容凡淡淡说道。 柳晨倏地收回视线,敏锐地看了容凡一眼,飞快道:“从何说起。” “这话不好说明白,以少庄主的聪慧,不难猜到。”容凡道。 柳晨便点到为止,不再往下问。 他自认对江湖、对人心皆洞若观火,然而今日所闻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浅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心之幽,无恶不作。 屋外,秋风吹动落叶,池面泛起涟漪。容凡将手缩回袖中,柳晨回过神来,给他重新沏了一壶热茶。 “少庄主,流阳宗为什么会给左长老送来凝骸香,还请你去调查了。”容凡喝下一口热茶,身子舒畅不少,“少庄主不必过分烦忧,我们并非无头苍蝇不知前路,既是有了明确的调查方向,酉钱山庄的名声大可保住了。” 柳晨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格局易转,从阿六求他帮忙,倒变成他需要阿六来遮掩了。 “阿六,你身上的迷雾,真将我也盖了进去……” . 之后的几天,青在言都没有来过悦归居。 容凡心里忐忑,又存了火气。 上回与青在言交手,二人各自负伤。容凡周身酸痛,几日过去不仅没有缓解,反倒变本加厉。 青在言的那句话总在他耳边萦绕,容凡没有想过,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会让他每每想起时都气血上涌。 他不信了——难道仅凭青在言的一句话,就能斩断他跟青在言之间的牵连吗? 他不同意。 . 七日后,容凡从悦归居出来,由传风堂的人领着,去了流阳宗。 听传风堂的人说,区别于另外两大宗的群山地势,流阳宗数千亩地皆为平地,里头弟子人数众多,在青云宗出事后,拜入流阳宗的弟子水涨船高。 用水涨船高这个词,也是传风堂人对流阳宗的做派颇有微词,就像柳晨之前所说,在矣南一些门派眼里,流阳宗有落井下石之嫌。 青敬山年轻时与许墨行交好,这是矣南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青敬山出事后,许墨行却不发一词,静观青云宗名声日渐衰颓。当然在众人眼中,许墨行代表了流阳宗,为了本门的清净,他不表态并无不妥,只是稍显冷情。可在青云宗出事后的年底,流阳宗竟开门收了一波外门弟子,其中不乏原本想投青云宗,后因为青云宗出事,又转头拜入流阳宗的人。 容凡并不认为流阳宗会愚蠢至此。选在青云宗出事之后招收弟子,定是出于其他目的。只是真正的目的江湖并不知晓。 闲聊间,又听传风堂的人说起拍卖之后发生的事。流阳宗表明当日全因某个弟子家中有病重的长辈,一时心热,将宗门名声忘之脑后,才会在拍卖行动手去抢益寿丹。流阳宗已重惩该内门弟子,以给江湖一个交代。 容凡笑而不语。 说话间,一座青石牌坊映入眼帘。传风堂中人将容凡引到这里便离去了。 容凡往前走了数十步,见一个正在门口洒扫的弟子,弟子频频打量容凡,尤其是对兜帽里若隐若现的白发。容凡道出谭宁的名字,表明了来意。 不消片刻,便有人将容凡引了进去。 只过了两道门,就能看见一块宽阔平整的演武场,石板之上身穿劲装的弟子潜心练武,容凡多瞧了两眼,觉得流阳宗的衣服没有青云宗看得顺眼。应该不是心理作用。 走了许久,穿过大门又是小门,穿过小门又是巷子,约莫过了一刻多钟,容凡才终于被引着进了一座小院。 “阁下先坐着,谭宁师兄还在忙。”弟子为容凡端来点心茶水,道,“我这就去知会谭宁师兄。” “有劳了。”容凡谢过。 第136章 报仇 甫一看见容凡,谭宁便朗声说道:“阿六,我刚练完功下来,咱们俩可否比试比试?” 他蠢蠢欲动地搓了搓手,练完功没换下来的劲装洇着汗湿。 容凡敬谢不敏地摆手拒绝。 谭宁拿了块帕子将面上的热汗揩去,声音忽地降了下来,面上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怎么?”容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谭宁顶了顶腮帮子,低声道:“阿六,他们所传几日之前在拍卖行有一绯衣白发男子现身,武功高超非比寻常,说的是你吗?” “是我。”容凡点头。 他明白谭宁此种神态是为什么了。 流阳宗作为堂堂大宗,竟做出夺人益寿丹的事,虽说流阳宗已经对江湖有了一套说辞,但总归是不体面。谭宁又以身为流阳宗内门弟子为荣,发生了那档子事,容凡又是那档子事的见证者与参与者,故此,谭宁当下只觉羞惭。 不过流阳宗放出了一套说辞了,再羞惭,谭宁也会敛下几分。 容凡没有多提,笑了笑,转而问道:“刚练完功下来,你累了吗?” “不累啊,这算什么。”谭宁道,“问我累不累,阿六是不是改主意想和我切磋了?” 容凡无奈摇头,道:“不累你就带我逛逛贵宗吧,我是有事来找你,我们边走边说。” 谭宁点点头,说道:“流阳宗有规定,外人不能踏入内门地界,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你逛一逛外门。” “好。”容凡应声道。 . 一路上,时不时有路过的外门弟子躬身对谭宁行礼,谭宁走走停停,作为师兄,他指点师弟师妹的欲|望十分强烈。 容凡不由得想到,也许谭宁和韩齐能玩到一块去。 谭宁又指点完了一位师弟,满意地点了点头。 容凡闲聊般问道:“听说贵宗近年招收弟子频繁,如今贵宗上下估摸有多少弟子了?” 谭宁扬眉,意外容凡会聊这件事。 “阿六是否想问去年年底,青云宗出事之后,流阳宗开门招收弟子一事?”谭宁开门见山。 容凡笑了一下:“很明显吗?” 谭宁摇摇头:“我随便一说,没想到你果真想说此事。” 他的眼底多了几分复杂,去年年底招收弟子一事,就和拍卖场的事一样,都在他无法理解的范围内。只是,拍卖场一事到底有了说法,谭宁也能生硬地去接受。但招收弟子的事无关黑白对错,流阳宗也无须作甚说辞,因而谭宁也一直没能明白。 谭宁作为许尧的座下弟子,了解的宗门事务理应比寻常弟子多出几何。可是他似乎总离宗门中心的要务差了咫尺距离,还隔了层纱,叫他摸不着便罢了,看也看不清楚。 “是招收过弟子,只是为何选在那时候,我也不清楚。”谭宁诚实地说道。 “先说明,我并非对贵宗有意见。”容凡掠过这个话题,又问,“只是我很好奇,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拜入流阳宗?” “我知你并无他意。”谭宁闻言,轻叹道,“说来话长啊……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十年前,会河州有一所保孤苑,那里收留了众多孤儿弃童,我便是其中一个。阿六,你肯定料想不到,小小的保孤苑里头竟然藏龙卧虎,我上头的其中两个姐姐,下头的一个弟弟,竟都是练武奇才。阿嬷后悔不已,总说若不是她想让孩子们长大了都能有自己的营生,那三人便不会被元易行发现。 “元易行掳走了我的兄弟姊妹,阿嬷伤心至病倒不起,没多久便离去了。会河州在矣南的最东边,为了报仇,八岁半的我只身从会河州赶往贤云州,奔波两个月,只为拜入青云宗门下。” 讲述往事时。谭宁没有继续往前走,容凡便站在他的身侧。二人迎着风,皆背手而立。 “如今你却是流阳宗弟子,”容凡道,“当初怎的拜入青云宗门下了?” 谭宁颔首,说道:“在这些名门正派里,青云宗出手讨伐万尸林最多,是以我想拜其门下。但正因青云宗出手最多,万尸林也对青云宗下手最重,所以青云宗那几年弟子伤亡最为惨痛。可是,青云宗宗主却并未在那几年开门招入弟子——青云宗的做派当真是名门正派之楷模,只是我报仇心切,便转头拜入流阳宗门下了。” 容凡紧跟着说道:“在拜入流阳宗的这些年里,你对上过万尸林几回,杀过万尸林中人几次?” 回应他的是谭宁的沉默。 答案已经明了。 “万尸林只以青云宗为敌,我在流阳宗内,是流阳宗弟子,须得守流阳宗门规,便不可擅自行事。”谭宁嘴上如此说,心里却难以释怀。 直到万尸林覆灭,他也没能真正报仇。手上竟是连一条万尸林中人的性命也没沾染过。 容凡好似没听出谭宁话中的愁绪,又平静说道:“正派联手剿灭万尸林时,谭兄想必是报了前仇。元易行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被自己门下弟子夺了性命去,也是报应不爽,天道轮回了。” 谭宁戚戚然苦笑一声,道:“……若是那回联剿我真夺去几条性命,倒也算得上是略报了前仇。只是……那回恰逢师父身体抱恙,我又是他座下唯一弟子,脱不开身,只得一直在师父跟前照看。” 容凡这才微微敛眸,叹道:“抱歉,我不知会谈及你的伤心事。” 谭宁长长吁了一口气,胸中的郁结仍旧无法排解。他说道:“无妨,都过去了。再说,我虽未随正派一同前往,但流阳宗也伤了万尸林几分,我身为流阳宗弟子,便姑且算是报仇了吧。” . 一切都明晰了,容凡心胸开阔不少。原来这才是青在言找上谭宁的目的。 与万尸林有仇未报,又与许尧关系匪浅。因其人其事,故而谭宁会是揭露流阳宗真实面目的关键钥匙。 容凡凝眸,语气认真:“若是当下有机会,让你得以报当年未报之仇,你想抓住么?” “……你说什么?”谭宁神思一震。 “我说,现在有一个可以让你亲自报仇的机会,你想不想抓住它?”容凡语气愈发恳切。 谭宁定定地看向容凡,眼睑在激动之下不自觉地抽了抽,“阿六,你是说……现在有让我可以报仇的机会?” 容凡双手按住谭宁肩头,低声道:“此事不宜在贵宗讨论,你要是相信我,可随我去悦归居,我再同你细细道来。” 谭宁忘了呼吸,脸色憋红了才深吸了几口气。 他顾不上怀疑容凡话语中的真实性和动机,万尸林之仇未报,一直是他解不开的心结。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长夜,他的心都被放在火上炙烤,多年前的仇恨化成了心底最深处的烈焰,在夜深人静时将他蚀咬吞没。 “不过,你若是想要报仇,须得下定决心才好。”容凡点到为止,不再往深了说,又道,“咱们继续走走吧,谭兄前几日不是说要让我见识见识流阳宗身为矣南第一宗的气派吗?” 谭宁心神不定,他勉强按捺住蠢动后,才扯了一下嘴角,道:“往前走有三座石桥,分别是……” . 谭宁以宗门事务繁杂为由,并未在当日随容凡一同回悦归居。 容凡独自回悦归居后,找来顾晗说起那些尚在江湖上讨生活的万尸林余孽们,顾晗会错了意,以为容凡想要包揽那些人的生计,支支吾吾不肯说。 “除我之外,还有人在替流阳宗做事么?”容凡问。 顾晗倚着桌子,低头羞愧道:“我知道的只有装装和小可有所动作。小可几个月前去了青云宗,我不知他为何要去,只知他被青在言杀了。装装在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他行踪不定,半年前我在都城见到他一次,我问他,他不肯说。” “流阳宗说会许给你们解药,可有到手过?”容凡问。 顾晗点点头说:“阿六你曾给过我一枚丹药,寻常的补药对我们这些人没有作用,但你给我的药委实让我补了气神,你还说那药吃下去后,寿命可以多十天半个月的。一年前遇见装装之时,他也给了我一枚同样的丹药。但是他给的我没吃。” “为什么不吃?” “你给我的,我其实也不想吃,但是不敢说。”顾晗先是抿了抿嘴,又想起什么,皱了皱眉,厌恶道,“流阳宗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元易行手底下逃出来,为的不是自在地活着么?若是都像你一样,总把其他同门的性命视为自己的责任,去给流阳宗当牛做马,那逃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言极是,让我去劝劝他们。”容凡说道。 顾晗一怔,她小心翼翼地说道:“阿六,你问我他们的下落,是为了劝他们吗?不是要替他们谋营生?” 容凡说:“自然。” 他又不是路明帆,那些万尸林同门干他何事。 容凡只是在想,他要尽可能把所有能收集到的线索都收集起来。 顾晗并未完全放下心来,却见容凡面色隐有不虞,这才将所知道的同门的行踪全说给了容凡听。 容凡拿了张纸,叫顾晗写下。 顾晗苦着脸:“阿六,我写不出,早已不识得几个字了。” 容凡诧异,下意识问道:“你原不是仰秋门瞿家的千金么,如何会不识得字?” 顾晗惆怅道:“我五岁半就被元易行掳走了,那时候我还不曾启蒙。后来在万尸林里,元易行可不会教我们识字。” 容凡只好自己提笔,顾晗凑在一旁试图研墨,二人之间一时无言。 未几,容凡撇下毛笔,不愿再动。 顾晗将砚台掷在一旁,不愿再看。 她不识字,但她会赏字。 容凡的字。 丑极。 “你小姑可信么?”容凡双手环胸,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 顾晗说:“可信。” “麻烦她帮忙写吧。”容凡道。 顾晗赞同地点头,起身离开,“好。” 第137章 明路 “等等,”容凡将人喊住,又说,“那些同门之中,有没有谁在被元易行掳走之前,曾是会河州保孤苑的孤儿?” 顾晗停在门后,思索片刻,说道:“有孤儿,至于是不是保孤苑的,我就不清楚了。” “有几个孤儿?” “五个以内吧。”顾晗不确定道。 五个以内,数量对上了,保孤苑被掳走了三个孤儿,正好五个以内。 “还活着么?”容凡问。 顾晗摇摇头,说:“只有一个——装装还活着,但他已经二十三了。” 容凡追问:“他一直叫装装么,还是在万尸林才叫装装?” 顾晗回想往事,笑了一下,道:“是来了万尸林之后,小可觉得装装惯会装腔作势,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后来我们都叫他装装了。” “他的本名呢?” “不清楚了。”顾晗耸了耸肩,说,“就连元易行都唤他装装,他的本名想必无人记得了。” “他给你的那枚药还在么?”容凡问道。 顾晗掏了掏两边的袖子,掏出一堆东西放在地上,她蹲在地上翻拣须臾,说:“还在!” 容凡走到她跟前,也蹲下了,“我可以看看吗?” 顾晗直接递给他。 容凡把帕子掀开,看见了一颗棕黑的药丸。这就是顾晗所说,能让万尸林弟子滋补的良药。 尽管相当细微,可容凡还是嗅到了香味。 又是它,凝骸香。 容凡复杂地看着这枚凝骸香,说道:“幸好你没有再吃下它。” 顾晗也跟着凝眉盯住帕子上的药丸,悄声问道:“……它有什么玄机在里头?” 容凡指着药丸,说:“你若是多吃几粒,便会成瘾。往后就离不开它了。” 顾晗一怔,转而冷声说道:“阿六,装装给流阳宗做事,是不是就因为它?因为装装成瘾了,离不开它了!” 容凡想了想,说:“也许装装尚未知晓。不过,并非没有可能。” . 转日正午之前,谭宁就来了悦归居。 彼时容凡刚刚睡醒,正在楼下喝粥。 谭宁一踏入悦归居的门,就瞧见了那道惹眼的装束。绯衣,白发,就算阿六只呆在角落里,进门的第一眼会看向的还是他。 “你来了。”容凡招呼他,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一夜过去,谭宁心里的蠢动全部化作坚定,若是有报仇的一线可能性,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吃过了。”谭宁坐下,“抱歉,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吃早饭,早知便午后再来找你了。” 容凡夹了一根咸菜放进嘴里嚼了嚼,不是很咸,甚至有些苦。只是喝清粥太过单调,总得有个调味的东西。 “无妨,是我喜欢赖床,起得太晚了。” 虽然有人在候着,容凡却并未加快喝粥的速度。谭宁坐在对桌,双手垂在身侧,自然摆放在长凳上。然而谭宁的上半身却稍往前探,一瞧便能觉察中其中的僵硬与躁动。 容凡又不经意瞥了一眼谭宁的面色。 看来谭宁已经下定了决心。 . “先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不知对你来说这消息是好是坏,但总归与你有关。”容凡带着谭宁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谭宁直直地站在一旁,点点头,道:“你说。” 容凡引着人到桌边坐下,给谭宁沏了杯茶,让人稍稍放松之后,才道:“当年元易行在保孤苑掳走的三人中,尚有一人存活在世。” “……” 谭宁眸底颤动,这个消息和昨天容凡提起报仇之事一样,震得他耳朵发聋,脑袋发懵。 容凡端起茶杯递给他。 谭宁目光下移,接过茶杯的手不禁用力握紧,直到容凡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别烫伤手了。” 谭宁愣愣地将茶杯置于案上,松开手后,见了杯身的裂痕。 “真的么……” 容凡说:“据我打听,应该不假。” “只有一人活着么……”谭宁的喉结动了动,吞下声音中的哽咽。 对于那三位在保孤苑的兄弟姊妹,谭宁时常想念。后来万尸林在江湖作恶,那三人就在里头,可谭宁却生不起一点其他的心思。他依旧想念,那是他的家人啊。 保孤苑的孩子们在阿嬷的教导下,断不会有作恶的心思。那三人都是在元易行手底下饱经苦楚,受了元易行的控制,才不得已作恶。 这才十四年过去,那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岁,如何就走了两个呢…… 一时间,谭宁喉间哽咽,垂首失神,久不能言。 容凡敛目把玩手中的茶杯。 半晌过去,谭宁终于平复些许,他问道:“阿六,你可知晓活着的是谁,如今又身在何地?” “我并不知晓他本名,只知万尸林中人人都唤他装装,言是他惯喜欢装腔作势。”容凡缓缓说道,“他如今二十三岁。身在何处,我也不清楚。” “二十三岁……”谭宁神情恍惚,回想许久,“只比我大半岁,便只有乐乐哥了……” 容凡随即试问:“他名叫谭乐?” “我们都随阿嬷姓谭。”谭宁点了点头。 知道乐乐哥还活着便足够了,至于其他,谭宁再不敢去肖想。万尸林尚在时,是祸乱江湖的魔教,纵使今日万尸林已经覆灭,可其下弟子,仍旧是江湖上喊打喊杀的魔教余孽。谭宁身为流阳宗弟子,身不由己,无法、也不敢动身寻找乐乐哥的踪影。 再者有一种情感叫做近乡情怯,对人也是这般。 谭宁胸中愧疚,不敢面对乐乐哥。 “……阿六,你如何得知这些?”谭宁终于想起来问这件事。 他心中并非没有猜想,只是那个猜想之中容凡的做法自相矛盾。传风堂中有关万尸林余孽的消息甚少,若要精细到出身,就更是一片荒芜了。江湖上谁还能如此了解万尸林呢?可是身为万尸林余孽,却来让他抓住报仇的机会。 又有谁会这样做? 容凡重新煮起一壶热茶,他不曾抬眼,只道:“我如何得知,你无须知晓。如果你已下定决心要报仇,相信我就行了。” 谭宁问道:“报仇,是让我可以去杀了那些万尸林余孽吗?” “非也。”容凡微微抬眸,说道,“若是去杀了余孽,算得上什么报仇?你再好好想想,你想报的,到底是什么仇?” “我想报的……是什么仇?” 谭宁的目光随着氤氲的水汽逐渐往上,直到定定地对上容凡的视线。 “我想报的,是元易行掳走我的家人、害死我的阿嬷之仇。”谭宁终得神思清明,他每说一字,脸色便肃冷一分。 容凡颔首。 “可是元易行已经死了,我的仇,该如何报?”谭宁问道。 容凡不疾不徐地问道:“元易行当初为什么要掳走练武奇才?” 谭宁猜测:“因为他想祸乱江湖?” 容凡神色不改,只兀自发问:“元易行成立万尸林之后,所做最多的事,是什么?” 谭宁顿了片刻,眉心一拢,回道:“讨伐青云宗。” “可是,那时候,千足蛇在江湖可谓是救苦救难之神医,青云宗作为光风霁月的正派楷模,元易行身为千足蛇弟子,怎么会与千足蛇结仇呢?”容凡说道,“身为神医千足蛇的弟子,元易行掌握的,却是炼制活死人蛊毒的巫术——难道你就没有猜想过,千足蛇这个门派,以及元易行掳走练武奇才成立万尸林以讨伐青云宗的背后,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谭宁从未想过这些。思索片刻,他再次握紧了拳头,探身向前,问道:“你的意思是,青云宗并未与元易行结仇?可你如何得知当年之事?” 容凡笑了笑,说道:“得知当年之事,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 谭宁疑惑,说:“烦请阿六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元易行成立万尸林对付青云宗,这背后受了旁人的指使。元易行作为药师,他从何得知那些练武奇才的下落,又回回都能得手?其中定有人暗中相助。”容凡说道,“至于千足蛇,它并非是救苦救难的神医,而是一心想把天下人制成活死人的邪|教。” 谭宁听完,一时诧然,又呆了一阵。悟明白之后,他顾不上对千足蛇一事的吃惊,说道:“所以江湖中有人唆使元易行对付青云宗?” “是了。”容凡为谭宁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谭宁凝重道:“阿六叫我抓住报仇的机会,是因你已经知道唆使元易行的背后之人是谁了?” 容凡微微点了点头,说:“是的。” “是谁?”谭宁立即追问。 容凡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玉珏,递给谭宁,说道:“你且闻闻这块玉的香味。” 谭宁茫然地接过玉,面对眼前的阿六,他却不知不觉地想起了青在言。 闻到香味的瞬间,谭宁直愣愣地抬起头,说道:“这是师父屋里的味道!” 容凡说:“你确定吗?” 谭宁闻言,又猛地嗅起了玉珏。 “没错,这就是师父屋里的香味,闻起来让人十分不畅!” 容凡勾唇,笑道:“活人闻这味道,当然会不舒服。” 谭宁攥着玉珏,他紧紧地拧着眉,压低了声量,道:“……什么意思?” 容凡向谭宁伸手,后者犹豫着把玉珏放到他的掌心。 “这股异香,名唤凝骸香。”容凡收回玉珏,向谭宁陈述所谓凝骸香是何物。 听到后面,谭宁面如菜色。 第138章 心意 良久过去,谭宁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拱手告辞:“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听过……阿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许尧于我,早已如同父亲一般,我……” 容凡略略抬眉,笃定道:“你不信我。” “……阿六,你说的话并无依据,你说我师父是活死人,其实就是想说我师父才是唆使元易行祸害江湖的罪魁祸首,这叫我如何敢信?”谭宁道。 若阿六所言才是真相,那这个世道该有多么的荒唐! 容凡早料到谭宁并不会轻易相信他,因此并不慌忙,又道:“活死人‘活着’,靠的是体内的蛊毒,他们并不能饮水吃食。你在许尧身边的这些年来,难道从未发觉不对么?” 谭宁闻言,放下了大半颗心,他长舒一口气,信誓旦旦道:“照阿六所言,那我师父一定不是活死人,师父每日的餐食都由内门弟子送进去,师父最喜欢吃的,是酉钱山庄岳长老的橘子——凡此种种,都可以证明阿六的猜测不对。” 容凡不为所动,说道:“是么,那你可曾见过许尧当着你的面将食物吃下?” 谭宁说道:“弟子不可与师父一同用餐,这是宗门内的规矩,若我与师父同桌共食,便是逾矩。” 容凡点了点头:“那就是没见过了。” 谭宁结舌,明显有话想说。 容凡抬手止住他未出口的话,只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谭宁,你想报仇,首先就应该识清许尧的真面目。若是你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种话来搪塞我,那么你所谓保孤苑的兄弟姊妹被掳走、阿嬷伤心致死的仇,岂不显得太不堪一击了么?” 谭宁站定,一时间讷讷不能言。他想报仇,却难以接受他的仇恨竟有如此荒唐的根源。从小无父无母,在保孤苑,阿嬷就是大家的父母。出了保孤苑,进了流阳宗内门,许尧于他,既为师又为父。 容凡的话在他的脑中流转。半晌之后,谭宁冲容凡抱拳,辞别前说道:“青在言之前找我,也是叫我闻锦囊的味道——若是我猜的不错,那应当也是凝骸香。今日阿六的话我已经听进去了,如果师父当真如你所说,是个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之人,我……” 容凡轻轻笑了一下,颔首说道:“这些话你且放在心里,不用与我说。” 容凡清楚,在他说及凝骸香的作用时,谭宁心里便已经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嗯。”谭宁应声。 “大比之前能有结果吗?”容凡询问道。 谭宁推门的手应声顿住,“我会尽快将此事明了。” 容凡点点头,说:“大比之前,不管有没有结果,你都要告诉我。” 谭宁没有多问,“好。” . 从顾晗那里得知万尸林弟子的独门功夫只有鬼手丝后,容凡终于明白自己最擅长的招数是什么了,是鬼手丝。 “阿六,你的剑也使得不错,元易行曾给你锻过一把剑,我们这些人之中,唯有你学剑最快了,你却总说剑不趁手。”顾晗说道。 “万尸林有自己的剑法么?”容凡问。 顾晗告诉他,万尸林没有像青云宗那般冰壶秋月的剑法,也没有流阳宗那般势如罡风的剑招。 容凡问,那万尸林弟子用剑是什么样子。 顾晗说,万尸林人用剑,剑法鬼气森森,剑招无时无刻不诡异莫测,撩拨挑逗时又如毒蛇吐信,让人一看便知实非正派所为。 容凡心想,也许这就是他和原身都认为剑不趁手的原因。人剑须得合一才能达到至臻之境,可要与万尸林的剑法人剑合一,也需要自身便是如此的品性。 这天,容凡学会了鬼手丝。原身本就擅长这个招数,故而他不多时就良好地适应并掌握了这个技能。 . 始出悦归居,容凡顿时瞧见青在言径直朝悦归居而来。他心底有些诧异,青在言来悦归居做什么? 青在言一左一右站了两个男人,三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于是容凡停在檐下,不继续走了,他的目光牢牢钉在青在言身上,期间不发一词。 走到容凡跟前,青在言三人停住脚步。 “阁下为何在此挡道?”青在言左手边的男子困惑地看着容凡。 容凡不语,直直地看向青在言。 青在言收了扇子,目光在容凡身上荡了一圈,与打量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无异。 “阁下不能言语?”青在言问。 “阁下可有眼疾?”容凡说。 他这么大个人站在门口,青在言都能装看不见? 此言一出,另外二人便都知道容凡与青在言相识,容凡挡在门口,独是为了青在言。二人按下心中思忖不言,各自静静观望。 青在言后退一步,对左右两人说道:“此处无缘,我想起还有一处可去,二位意见如何?” “青兄既然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们自然是跟着你去了。” 青在言转身离去,似乎容凡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挡路之人,入不了他的眼。 容凡看着青在言愈走愈远的背影,眯了眯眼。 前几日他出悦归居后,发觉暗处盯着他的眼线之中,有几道熟悉的身影。那是青在言的下属,曾经他在肃凌州见过。也就是说,青在言派了人守着他。 他理解为,青在言派了人护着他。 容凡吁了一口气,行吧,也没那么生气了。 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许久,容凡看见了熟悉的地方。那日灯会之前,青在言带他去的酒楼。 这酒楼十分难寻,如今却被他误打误撞地发现了。 容凡掖了掖袖口,兜帽却被风给吹落,一头白丝在日光之下浮上细腻的银辉。没了兜帽,阳光多了几分刺眼,容凡不禁蹙眉,眯起眼睛。 蓦地,他的身侧多了一道呼吸。 有一只手将兜帽拿起,替他戴好。 容凡回头看去,是一张陌生的脸。 “眼睛好了?”容凡不咸不淡地说。 青在言不语。 “你去悦归居做什么?”容凡问。 青在言也不答。 容凡又问:“你怎么突然易容了?” 青在言终于开口:“还会好么?” 容凡揉了一下眼睛,赶走被阳光刺激出的泪意。 “又不是病,好不好的也无所谓,影响不了多少。”容凡说完,又微微扬唇,道,“谭宁不日就能将许尧是活死人之事探实,柳晨也在调查左成弘之事,流阳宗不仅与千足蛇、万尸林有勾结,与酉钱山庄暗中也有联系。或许到最后,矣南三大宗唯独屹立不倒的,只有青云宗了。” 说罢,容凡敏锐地侧开一步,躲开了一只要点他穴的手。 青在言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说道:“你可知暗地里已经有人盯上了你的性命?” 容凡耸耸肩,无谓地说:“知道啊。” “那你就收手,”青在言靠近容凡耳畔,低声道,“不要再将自己牵扯进去。” “我不。”容凡说,“你想与我形同陌路,我偏不。” . 今天的风异常大,吹起的落叶转成旋儿,矣南地属相阳国东南部,如此萧瑟的秋天在这里相当罕见。 青在言拂过一片粘在衣襟上的枯叶,说道:“上去喝酒么。” 容凡摇摇头,说:“我想出来走走,青在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到处闲逛?” 青在言轻笑一声,说:“你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第二条命,既已服下解药,就好好珍惜安稳日子,明白么。” “不明白。”容凡转过身,摸了摸青在言易容之后的脸。 青在言并不躲开,兀自说道:“我为你寻了一个好去处。” “什么好去处?”容凡捻了捻手指,易容之后的皮肤比原本的粗糙不少,青在言易容成这副模样,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去年,我派人在肃凌州置办了一处宅院。我记得当时你说过,你想在肃凌州定居。”青在言说,“眼下肃凌州又下雪了,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么?” 容凡愣了一下。自己当时只是随口一说,青在言还真在肃凌州买了一套房? “真的假的?”他忍不住转移了关注点。 “真的。”青在言扬唇一笑,“我去看过,那里确是个好地方。届时你坐室内煮雪烹茶,眼观玉树琼枝,尘世的诸多烦扰,于彼时也该消散了。”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挺不错的。”容凡一边联想,一边啧啧惊叹。 “相当不错,”青在言轻轻捻了一下容凡的耳垂,“去吧。” 容凡叹了口气,可惜地摇摇头:“若是你不与我一起,再好的风景,我也无心去赏。” 青在言抿了抿唇,眼睛半阖,他注视着容凡的侧脸,说道:“你先去了,我料理好宗门事务,再去同你一起享乐。” “青在言,”容凡转头看着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 容凡掩嘴附耳,说道:“其实我不缺心眼。” “……”青在言直起身子,说,“你是不肯去了?” “不去。” “便让我的心意白白浪费了?” “你珍惜我的心意,我也珍惜你的心意,这样才对,你说是不是?”容凡说。 青在言唇角抿直,终于没了笑意。 第139章 报答 容凡的心意,就是要帮青在言对付流阳宗。 青在言的心意,就是要容凡去往肃凌州,从此远离矣南江湖的纷纷扰扰。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容凡的心意,青在言不想接受。青在言的心意,容凡也不想接受。 故此,二人不欢而散。 容凡环臂靠在酒楼之下,看着青在言没入人群之中,不久便没了踪影。 微一蹙眉,凝神运气,容凡拉下兜帽,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踏过对面的檐角,矮身伏在正脊之后,一双眼几乎是瞬间便找到了那抹锦白。 青在言脚步一滞,容凡忙低下脑袋,双手把被风拂乱的发丝按住。不是他过于小心,实在是青在言敏锐至极。 他今天势必要弄清楚青在言易容的目的。 过了东街口,再往西行,容凡终于甩开一众眼线,可以专心跟踪青在言了。 青在言时走时停,最常望向的方位,就是容凡所处的位置,容凡一颗心七上八下,好在他还是够谨慎,没有被青在言发现踪影。 最后,青在言消失在了一个小巷中。 容凡跳到另一处檐角,看清楚了是个死巷,只是他这个角度,看不清楚巷子里头的情形。思索片刻,他三两步跳下房檐,找了一处摊子遮挡身形,视线探向巷口。 半炷香过去,巷口寂静,容凡眉宇一沉,察觉到不对。 然而对青在言的担心又压过了这种不对的感觉,容凡绕过摊子,走到了巷口。 下一瞬,后脊梁窜上一阵凉意,容凡当即退开一步,可是晚了。 青在言用青雨的剑柄点了容凡的定身穴,容凡动弹不得。 剑柄从穴位游走到颈间,摩擦过凸起的喉结,最后来到容凡的脸侧。 容凡看着青在言,心里懊恼——着了他的道了。 青在言笑了笑,说:“我可以扛你回宗了。” “……你向我靠近一些。”容凡动了动嘴皮子。 “作甚?”青在言道。 “你过来。”容凡不回答。 青在言向他靠近。 容凡深深一嗅,神色凛然,“你身上有凝骸香的味道。” 青在言收回青雨,不再与容凡多言,转身欲走。 容凡将人喊住:“不是要扛我去青云宗么?” 青在言脚步滞了一下,不答。容凡清楚,青在言此时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好暴露身份,无暇也无法将他带回青云宗。 “那我强力解穴了?” 青在言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说:“不必强力解穴,时候到了,我自会回来。” “……嗤。”容凡说,“谁理你?” 说罢,他开始假模假样地运气,誓要强解开穴位不可。 青在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拗不过,只好为容凡解了穴。 “别跟着我。”青在言说。 容凡说:“就跟。” 青在言眉头紧锁,又不好再耽搁,他冷笑一声,道:“我去杀你同门,你也跟着?” 容凡一滞,连忙说道:“别杀,千万留下一条命。” 青在言嘲讽地笑了一下,并不理会。 容凡脑子里百转千回,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青在言要去悦归居,又为什么忽然易了容貌。悦归居此地可以隔绝外头的眼线,易容之后再出悦归居,便可以达到掩盖行踪的目的。听青在言所说,他定是有了万尸林人的下落,掩盖身份去寻万尸林人,要么怕宗门内有人报信,要么就是不愿打草惊蛇。 可是万尸林的人嘴都硬得很,青在言去了又能有什么收获? 容凡心想,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把自己带上。 “青在言,将我带上,别枉费了功夫。”容凡说。 青在言心情不佳,后悔自己说话没过脑子,将找到万尸林人的事说给了容凡听。也是一时蒙了心,非得听听在万尸林与他之间,容凡会如何取舍……这种心思,真真是要不得。 青在言剥着指尖,看着急切想要帮他的容凡,心绪流转。他双手隔着兜帽捧住了容凡的脑袋,又缓缓将兜帽往上挪,直到他能清晰地看见容凡的眉眼。 容凡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满满的恳切和急迫。 “容凡,不是没有了你,我这个仇就报不了了。”青在言说,“你不在,我也自有办法让他松口。” “什么办法?”容凡抬了一下下巴,说,“说找到了你的同门,你若不说,我便杀了你的同门?” 青在言没说话,显然被容凡猜中了。 “没用的,青在言,就算他松口了,你又能保证他的话几分真假?”容凡说。 青在言盯着他,说道:“……从前的恩怨已了,如今你帮我报仇,你想我怎么报答你?钱财?肃凌州的宅院?抑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容凡听懂了青在言的意思,无非是可以接受容凡的帮助,但必须即时给容凡回报,将二人之间变成纯粹的利益往来关系,减少人情上的牵扯。 可是容凡怎会让青在言如意。 “报答?”容凡眉眼微弯,他的嘴角渐渐爬上笑意。 青在言问他:“你笑什么?” 容凡深深看着青在言的双眼,“我会好好考虑。” “容凡。”青在言后退一步,发觉容凡含笑的目光还在追随他,他的眼底逐渐有了恼意,便不客气地把容凡的兜帽一把扯了下来,直接盖住了容凡的大半张脸。 “诶。”容凡双手背在身后,任由兜帽将他的脸盖住。 青在言看见了容凡勾起的唇角,又道:“你究竟在笑什么?” 容凡清了清嗓子,这才将兜帽往后拉了拉,回道:“报答的事,之后再说。” “钱财或名利,若你想要,我都能给。”青在言划定了报答的范围。 容凡可惜地望了眼天色,驴唇不对马嘴地说:“天气真好啊,可惜还未入夜……若是夜晚,我应说,今晚的月亮真美。” 青在言不懂容凡在说什么,容凡不正面回答刚才的问题,青在言有些忿忿,又有些挫败,最后只化作一句:“你畏光,少抬头。” . 传风堂竟坐落在闹市之中,一共四层,相比其他店铺,传风堂占了快五个门脸的宽度。 青在言把人关在传风堂对面的客栈里。 “为什么把人关在这里?”进了客栈之后,容凡四处打量,还以为这家客栈在青云宗名下。 “隐蔽,方便而已。”青在言说道。 客栈三楼一整层的房间都被青云宗包下来了,青在言推开了尽头的房门,他先让容凡等在外头,孤身进入之去后没过多久,四个人从里头出来了。 容凡看了眼,其中两人是他曾经在青云宗见过的内门弟子。另外两个面生。 倒也正常,青云宗上下那么多人,容凡又能记得住几个。 青在言在里面说道:“进来吧。” . 窗户封住了,只有烛火支撑着稀薄的光亮。 万尸林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手脚被麻绳牢牢缚住,。 青在言一旁说道:“李殊制的迷药。” “……李殊?”容凡想了想,说,“是之前带我们去瘴林的罗州药贩?” “是了。”青在言道。 “李殊如今在青云宗么,是你的手下?” “嗯,他在益宁堂,负责制药。安伯不喜欢他,因为他们二人经常想法相左,又都是执拗的性子。”青在言说道。 容凡忍俊不禁。 他觑了眼躺在地上的人,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此人是万尸林余孽?” 青在言回道:“此人近几日徘徊在酉钱山庄附近,酉钱山庄不得进,他又不肯走。因为左成弘一事,我认为此人十分可疑。出手后更是发觉他武功奇高,非寻常武林弟子。” 青在言掏出一颗药丸,容凡主动接过,蹲下身给地上的人喂了进去。 . 不消半刻钟,地上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睛,无声地看向面前一站一蹲的两个人。 黑暗中,他看不清蹲着这人的绯衣,只看清了对方的白发。 他脑中瞬间想起那位近日声名鹊起的绯衣白发公子。 “清醒了?”容凡出声问道。 这人恍惚了瞬息,而后瞳孔猛地一震。 “唔——”他开了口,发出的第一声竟是哭腔。 容凡了然,三两下给这人松了绑。 手脚被解开束缚的当下,这人用力地抱住了容凡,在容凡的怀里哭得不住颤抖。 青在言的眼睑抽了抽,冷漠地别开了视线。 容凡拍了拍怀中人的背,后者却哭得更为用力了,容凡只好收回了手,有些无措地回头看了眼青在言。 这人长得棱角锋利,不像寻常中原人士。方才还未听见容凡的声音时,这人的气场与他的相貌相配,皆给人冷若冰霜之感。 谁曾想,听见容凡的声音之后,此人会是眼下这般反应。 哭了个昏天地暗之后,这人才终于抬起头,容凡瞥了他一眼,顿时撇了撇嘴,嫌弃地拿了块帕子给他。 鼻涕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想必自己的衣服也被他霍霍了。 “嗤哼——”这人用力擤着鼻涕,呆愣地坐在地上。他痴痴地看向容凡,说道:“阿六……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容凡拉着他起身,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 这人的手脚被绑了太久,站起来的当下不免踉跄。 看见容凡身旁的青在言,这人稍微眯了眯眼,思索青在言的身份。 青在言沉默地走出房门,为容凡二人留出单独的空间。 第140章 装装 “阿六……”此人的眼泪好像掉不完似的,不一会儿又蓄满了眼眶。 容凡直接说道:“我失忆了。” 这人的眼泪刚掉完,此刻被容凡的话惊了一瞬,很快接连续上了,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他抽噎着说道:“阿六……你肯定受苦了,不然怎么会失忆……” 容凡没有否认,见对方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不久,这人不复哽咽,想来是哭饱了。 容凡心里稍感新奇,他没有意料到万尸林中会有这般感性之人。从遇见的两个万尸林中人来看,同门之间的关系应当很好,不论是万尸林尚在时,还是万尸林覆灭后。 “我是装装。”这人说道。 ……装装? 容凡挑了一下眉毛,真的这么巧? 他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说道:“原来你就是装装,这近些日子我与顾晗提起你几回了。” 话音甫落,装装登时攥紧双拳,难忍激动地说:“你与顾晗都在了?” “嗯,我前些日子遇上她了。” “真好……你们都还活着……”装装喃喃,“阿六,若是我没记错,你如今应当二十五了?” “没记错,诸多巧合之下我这条命又续上了。”容凡说。 “阿六,前些日子传出的绯衣白发公子,是你么?”装装担忧道,“拍下益寿丹的,是仰秋门吧?” 容凡意外:“你都知道?” “顾晗去年认亲的时候与我们说过,她曾是仰秋门的千金,只是……这亲到底没有认成。”装装说道,“不过仰秋门门主的妹妹,也就是顾晗的小姑,自重逢顾晗之后,便一直跟着照拂她。前些日子我多加打听,说是拍卖行当日有一位紫衣女子将益寿丹拍下,左右一想,我便将各自的身份都猜了个差不离。” 听完,容凡微微颔首,道:“且不说顾晗,我有一紧要之事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会为流阳宗做事?” 装装自嘲一声,说道:“阿六从前不也为流阳宗做事么?你那时候所图为何,我如今便所图为何……我不想看见他们一个个离开。” 容凡了然,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可这实在是不该——”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帕子中央躺着棕黑色的药丸。 “流阳宗许诺给你的,是这种药丸么?”容凡抬眼看向装装。 见了药丸,装装紧紧握了握拳,踌躇一阵后,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它。之后,装装缩回手,用力地蜷了蜷手指。 容凡眉心一蹙,试探问道:“你想将它服下?” 装装喉结滚动几下,偏过头去,说:“我不想,这是你的。” 容凡使坏地捏起药丸凑到装装唇边,轻声说:“真不想服下?” 装装目光止不住地往下移,然而到紧要关头时他用力闭上了眼,再度将头撇向一旁,说道:“我不会服下的,这是你的。” “这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服下它。”容凡收了药丸,说道,“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装装困顿又迷茫地看着容凡。 容凡问他:“你服过几回了?” 装装思索一阵,说:“自你上回出事之后,不下十五次了。” “是我做刽子手被掳去青云宗之后么?” “嗯。”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装装捻捻手指,又抽了抽鼻子,“……有半个月了。” 容凡渐渐沉下声音,说:“装装,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一丝不对么?” 装装缓缓低下头,声音很小,也不坚定,“每次服下它之后,我的身体就舒服了很多……阿六,它真的是个好东西……” 嘴上说着肯定的话,可他的眼神却在闪躲,里头似有困惑,又有些许了然。但又像所有的瘾君子一样,他更想要麻痹自己,说服自己。 容凡又想叹气。服下这种药丸,成瘾是其一。其二,在凝骸香的作用之下,本就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万尸林中人只会更早离世。 “你本可以再多活两年,服下它,兴许一年也不足以了。”容凡说道。 装装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说道:“阿六,它对我的身体好啊……怎么会呢?” 容凡说:“你上瘾了,对么?” 装装鼻翼抽动,默然不语。 容凡说:“这里头有凝骸香,你若是不知道凝骸香是何物,我便告诉你。” 装装呢喃:“凝骸香……” 装装的神情渐渐恍惚起来,容凡没见过瘾君子,所以眼下并不知道装装恍惚的神情代表什么。 直到装装眼下两行泪,跪在容凡腿边,说:“没了它,我不知该怎么活了……阿六,你不要怪我……” 容凡要把装装扶起来,后者的两只膝盖偏偏像是粘在地上一样,怎么都不肯起来。容凡没忍住,说道:“不是,我真搞不懂了,你跪我干什么?” 装装的眼泪再次糊满了整张脸,伴随着身体的轻微颤栗,他咬了一下舌头,逼迫自己清醒,“你……你杀了元易行,让我们离开万尸林,不、不就是想给我们这些人最后的体面吗,可、可是我辜负你了,我真的……我对不起你!” 容凡听了,不禁冷下声音道:“……装装,你是不是没长脑子?” 归根结底,错误都必须算在流阳宗头上才对。 装装已经到了这种境地,未来要除去他对凝骸香的瘾实属登天。容凡漠然地把药丸拿出来,给了装装。 但是装装依然不要他给的药。 “你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了,还让我留着干什么?”容凡说,“能平息你此刻的瘾也是好的,要摆脱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只能慢慢来,逐渐减少服用它的次数。” 装装垂头呢喃:“为流阳宗做事,才能得到一颗这样的药丸,这么珍贵的东西……为什么是不好的呢?” 容凡真想抓着装装的肩膀使劲儿摇,“流阳宗就不是个好东西!” 装装咽了下唾沫——如果这药丸确实对他们有用呢?服用之后舒适至极……他要是还动阿六的药,岂不是猪狗不如?就也算是死,他对阿六也做不出这事。 “流阳宗若不是个好东西,”装装低着头,跪坐在地,他捶了一下脑袋,用疼痛来保持清醒,“那小宁怎会愿意做流阳宗弟子……小宁是个好人,流阳宗就是个好东西……” 容凡对装装的态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装装不单单是因为毒瘾而麻痹自己,更因为他相信曾经的家人。 “对于流阳宗做的那些恶心事,谭宁一概不知。”容凡少了些忿忿,“谭宁的师父,许尧,是个活死人。他用的也是凝骸香。” 装装好一阵才有反应,他顿顿地说:“活、活死人?” . “师父,弟子来给您送饭了。”谭宁站在门外,手中提着饭篮,里头装着三菜一汤。 许尧在桌边静静阖着眼,双手自然搭在腿上,闻言,他的鼻腔送出了一个音节,当是应声了。 按照以往,谭宁开门将饭篮放在桌上就应该走了。但是此时此刻放完饭篮的谭宁依然立在桌旁。师父屋里一如既往的那股令人不舒服的香味今日依旧浓郁,弥漫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不知是否因为听了阿六的话,眼下闻到这香味,谭宁只觉比从前更为不适。 这真的是凝骸香么?若是当真如阿六所说,师父他…… “小宁,你怎的还在这里?”不知何时,许尧睁开了那双不再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谭宁。 “……弟子这几日忧心大比,练功有些着急了,这几日休息总不得好,故而方才有所失神。”谭宁低下头,解释道。 许尧一笑,说:“你入内门不少年头了,怎可因一个大比就失了方寸?想来是还有旁的事乱了你的心,罢了,师父一个老人家,你既不想说,师父也不多问,你下去吧,大比之事若太过繁琐,便交予其他弟子去做。” 谭宁面上不敢让许尧看出半分不对,他点头说道:“弟子并无其他事瞒着您,多谢师父的好意,弟子先下去了。” 他没有再迟疑,倒着后退了几步便回头走了。 许尧虽已耄耋,但他的内功并未随着年岁倒退,所以谭宁不敢赌,只能乖乖离开,没有在屋子周围徘徊。 他也替许尧收拾餐后的饭篮好多次了,碗盘很干净,筷子确有动过的痕迹。 既然阿六对活死人一事颇有了解,想必他应有其他法子来试探吧。 半个时辰后,谭宁再次来到许尧的屋子,替许尧收拾饭篮。 “小宁,还是你啊。”许尧站在窗边,手里拨动着一串珠子。 谭宁瞥了一眼,顿感莫名。师父手里的那串珠子是佛珠么,师父何时开始信佛了? 一边想着,一边盖好盖子,谭宁道:“师父,您手里的可是佛珠?” 他对师父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这回也不例外。 许尧笑呵呵地说:“手痒,随手拿了个东西,不是什么佛珠。” 谭宁跟着笑了笑,说:“师父,这几日其他弟子也要准备大比,弟子不想让他们分心,您屋子的洒扫就交由我来做吧。” 许尧点点头,道:“小宁是个好孩子,若不嫌我这个老头子麻烦,你就多来陪陪我吧。” 第141章 复杂 在万尸林的那段日子里,装装一日比一日更不想活。只是对于他们这些被元易行残害的人,寻死比活着更难。蛊虫在身体里蠕动抽搐,一旦有了寻死的念头,蛊毒即刻发作,令人痛不欲生,直逼鬼门关前,却偏偏要在最后一刻将人缚住,硬生生把人拉回阳世,残忍地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阿六做到了。阿六似乎获得了天上的神通,那一天,他竟然能够摆脱元易行的控制。 阿六杀了元易行,拿到了母虫,将他们体内的蛊毒引了出来。元易行一死,万尸林不复存在。离开万尸林后,装装仍然不想活。直到如今,他的良知居然可笑地不曾泯灭,就那样的一星半点,便煎熬得他痛不欲生。他手刃过的幽魂,总在夜半三更寻上他的梦,爬上他的床,掐住他的脖颈,与他说起他们本应拥有的锦绣前程…… 装装心忖,死之前,让他见一眼曾经的家人吧。 装装去了会河州,找到了曾经的保孤苑。物是人非,保孤苑的里头破败陈旧,无人修葺,无人打理,于是这里自然而然地荒废了。没处去的叫花子偶尔在保孤苑躲雨,留下的骚臭污浊刺痛了装装的双眸。 经过一番波折,他终于看见了谭宁。儿时小小的萝卜丁,骤然一变,成了流阳宗仪表堂堂的内门弟子。装装只敢混在人群之中远眺谭宁的身形,他想,看到一眼就该满足了。 下定决心寻死之前,阿六出事了。 装装潜心打听和调查才知道,阿六为了他们所有人,前前后后帮流阳宗做了不少事。当下阿六出事了,其他人该怎么办? 装装不清楚。 他想继续活着,是因为见到了谭宁,还是因为想要接下阿六的担子、照顾其他万尸林同门? 每次帮流阳宗办事之后,装装都可以从对方那获取一颗药丸。第一次将药丸服下,他感觉身体好了许多,顿时大喜,忙不迭地继续承揽了流阳宗派给他的任务。他想要更多的药丸,他想要每一个万尸林同门都能服下这种好东西。 谁知后来次数多了,他自己上瘾了。 装装心里不是没有想过,会让人上瘾的药,还是好药吗? 可是,他又不敢多想。谭宁选择的宗门,应当也必须是一个名门正派。 装装看见作为流阳宗弟子的谭宁一脸荣光地使着流阳剑法,那小子的剑法确实上乘,内功炉火纯青,听说还在高手榜位列前三十九呢。装装总是忍不住想笑,他自己惯会装腔作势,谭宁真学了他的皮毛去。 装装依旧在为流阳宗做事,为了他的瘾,为了相信流阳宗是好东西。 但是现在,阿六说,谭宁什么都不知道。 许尧甚至利用谭宁,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 装装坐在钉死的窗边,麻木地再一次将药丸服下。他的瘾渐渐平息,浓郁的死气在他身上蔓延。 若是事实真如阿六所说—— 他们所有人的仇人,都应该是流阳宗。 正因为流阳宗的唆使,元易行才成立万尸林,他们才被迫使离开家人,犯下滔天罪孽。 . 和顾晗一样,装装无条件相信容凡的话。他脑子转得快,现在又没了瘾,所以立即就清楚了容凡的目的。 “阿六,我这些时日不断往来于酉钱山庄和皇城,酉钱山庄会有专门的弟子在路口候着,把东西交予我手上,我便带着东西去皇城交差,从皇城接应的人手里取得信物后,再返回酉钱山庄。将信物交给酉钱山庄之后,他们便会给我一个药丸。”装装说正事的时候很对得起他这张脸的气质,棱角锋利且冷漠,说的内容井然有序,“我知道,是流阳宗将药丸先给了给酉钱山庄。我替酉钱山庄来往皇城,同样也是在帮流阳宗做事。不过我能接触到的,只是传物这等皮毛之事,至于流阳宗与酉钱山庄有何私交,我并不清楚。” 容凡半边身子没骨头似的歪靠在桌子边上。 皇城。他嘴里呢喃着这两个字。 井底的光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谭宁曾与我说,当朝的国师,便出自于酉钱山庄……”容凡边说着,边心不在焉地用两根手指交替敲打桌面。 对于朝廷里的事,装装不甚了解。他去皇城送东西,都有线人专门在离城门较远的地方等候。想来原因有二,所送之物非比寻常,所送之人非比寻常。 容凡不是发问,故而不需要装装的回答。他内心有了个大概。朝廷同样关注活死人之事,流阳宗若是抱上了朝廷这条大腿,那么它在江湖之中着实有坚不可摧的靠山。 从前,容凡以为朝廷和流阳宗分别是两条不相干的线,纵使都在千足蛇的井底汇合,但各自与千足蛇之间的需求与往来都是独立的。可当下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装装说:“阿六,既然如此,以后我不再为流阳宗做事了?” 容凡思忖片刻,说道:“不,你继续为他们传物,以免打草惊蛇。” “好。” 装装没有太多思虑,他这条命已经这样了,今后有限的日子里,随意活吧。若是能对阿六,或是对小宁,还可以起那么一点作用,他说什么都是会去做的。 想起自己出现在此地的缘由,装装问道:“阿六,那人是谁?” 容凡说:“与我们一样与流阳宗有仇的人。将你带来此地藏匿的人也是他,你的身份他已知晓。之前我并不知他找上了你,没有提前与他知会,对你多有冒犯,还望你能原谅。” 装装摇了摇头:“既然有共同的仇人,那便是朋友——阿六,我信你。” 容凡拍了拍装装的肩膀,说道:“这几日流阳宗还有任务么?” “暂且没有。”装装说, “那你便先在此处住下,”容凡说,“这样也方便我们交流。” “都听你的。” . 走出房间的当下,容凡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有关流阳宗的事情就很不好解决了,现在还加上了个皇城。 青在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容凡将剩下还没叹出口的气咽了下去。 “你们说完了?” 容凡指了指另一间房,“进去说?” 青在言依言推开了房门,容凡侧身进入,他跟随其后。 “皇城,酉钱山庄。”容凡说。 青在言看了眼容凡身边的凳子,没有坐下。他先是说道:“国师。”又是问道,“那人可有落脚的地方?” 容凡见青在言不坐,也站了起来,双臂舒展活动了一下筋骨,说道:“让他先在这里住下吧,之后也好联络——青在言,你不妨猜一下,酉钱山庄送去给皇城的东西是什么?” “凝骸香。” 不消多想,流阳宗将凝骸香送去酉钱山庄,酉钱山庄又将东西送去给皇城。到了皇城,国师收到凝骸香,又要献给谁?往往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最求长生。 容凡无意义地哼笑了两声,说道:“这两趟东西送下来,辛苦的都是保孤苑的人。” 流阳宗到酉钱山庄,是谭宁在负责。酉钱山庄到皇城,则是装装在办。 青在言对万尸林中人的感情非常简单明晰——仇恨。万尸林杀人时,大多都会戴上面罩,唯独有几个不戴的,装装就是其中之一。对于装装,青在言的记忆十分深刻。那人并不像中原人士,杀起人来不用万尸林的名招鬼手丝,而是惯用快刀,杀人如麻。青在言的功夫师承青敬山,他的同门之中,有三个都倒在装装刀下。 保孤苑,青在言亦有所耳闻。事实上,除了元易行,万尸林有谁算不上可怜呢,他们杀人并非自愿,从小被迫与家人分离,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在万尸林中度过人生的十余年后仍不得解脱,变成受元易行操控的活死人傀儡。 可是屠过人的手,终归是洗不干净的。 只是青在言对容凡的感情很复杂。 容凡的武功自不必说,曾经他的手上又沾染过多少青云宗人的鲜血?青在言曾经决定不去想那些,他只想容凡真正失忆,这样,他还能麻痹自己,将失忆前后的容凡割裂开来,视作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他又发现,万尸林的余孽都知娃娃亲的暗号,皆用失忆来遮掩过去,那么容凡曾经说过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若是只有这些,青在言还可以轻易地将他与容凡之间的关系,再度看作是仇怨。 可是,容凡拖着一副病体去了千足蛇为青敬山求药。为青敬山求药,便是为了他青在言。 以及容凡如今正在做的事,哪桩哪件不是为了他? 剪不断理还乱,青在言心头灰茫茫一片,对于容凡,他真不知道如何才好。 . 容凡又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对万尸林余孽感到唏嘘。然而他的唏嘘并未表现出来,他也没意识到,方才的一句随口之言,竟引起了青在言内心不小的波动。 也许正因为容凡一直将自己作为旁观者,故而他的唏嘘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又想到了其他事。 倘若青在言直接杀了流阳宗那些人,只会落得和原著里面一样的下场。青在言变成魔教教主,青云宗的名声再无转圜之可能。书里的青在言是否也调查到了这一步?知道活死人的背后有皇城的人在撑腰,揭开流阳宗面目相当于打皇城那位的脸,是以一个江湖门派无法与偌大的朝廷抗衡,于是青在言没有了希望,直接将人杀了。 这算报仇吗? 算,但并不尽然,也不该这样草率。 流阳宗诬陷青云宗的名声,为的是益寿丹,更进一步,为的是长生。若不能向世人揭露流阳宗的真实面目,就算将他们杀了,青在言也只得含恨郁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1章 复杂 第142章 暂安 半晌都不曾听见青在言的声音,容凡的停下自顾自的思忖,问道:“青在言,你怎么想?” 青在言语气平平,说道:“若是扳不动,直接杀了便是。” 容凡扯了扯唇角。 果然和原著没差。可那样,青在言就会变成世人嘴里的魔教头子。 容凡看着青在言,嘴里没有任何安慰的话。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希望青在言不那样做,可是他能做到什么?承诺少许,多做才是。 青在言也看着容凡。他一直猜测的事在装装口中落了实,以为已经做到十之六七,兴许连十之一二都不曾撼动。以他之口,就算在找出所有的证据之后,将它们公之于众,以报流阳宗的仇,又如何?这件事涉及到朝廷,兴许报仇之后不过五天,青云宗也要跟着消失。 为了报仇,青在言可以无所顾忌。但是偌大的青云宗不只属于他一个人,上上下下那么多青云宗人,由不得他随性。 以及……牵涉到皇城,容凡还是别卷进来为好。 青在言轻轻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拿出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他扯了一下嘴角,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未尝看不到转机——我听说肃凌州今年新上了一道点心,名字似乎叫……冰酪茶,眼下肃凌州快要入冬,容凡,我记得你最爱吃甜点了,今年我陪你一起去肃凌州吧。” 容凡装作没有听见青在言的下半句话,佯装被青在言的折扇吸去了注意力,他握住青在言的手,另一只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折扇后一把打开,这才确认道:“是我上回在雨凉买的那把扇子?” 青在言的手还被容凡握着,微微沁出了细汗,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动松手的念头。 “后来我去买了一把与你一样的扇子。”青在言轻蔑地说,“如我所言,便宜没好货,这把扇子不及我那些半分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后来还要将它买下?”容凡含笑问道。 “本宗主买一把扇子,还需要告诉你缘由?”青在言反问。 容凡收了扇子,他腾出两根手指,轻轻拉扯开青在言的腰带,又缓缓将折扇插|进腰带中。 “以后的日子,也托宗主为我保管了,好不好?”容凡说。 “这把扇子本就是我的,何来替你保管一说?”青在言瞥着他。 容凡笑而不语。 . 烛光昏黄,青在言只感觉压抑的心又情不自禁跳动得愈发不受控制了。好像长久以来,他就没有活过几天松快日子。 若他还是从前那个少主,容凡还是失忆之后的容凡,就好了。 自己对容凡究竟抱什么想法,他一直清楚。 容凡趁他不备,在他的唇角印下一吻。 “容凡……”青在言数次张口,却不知想说些什么。 “嗯?”容凡应道。 青在言看着容凡的眼睛。 容凡握紧他的手,笑了起来:“青在言,我会去肃凌州,但必须是在报完仇之后,与你一起。” 青在言看向别处。“钱财,名利,我都可以……” “我不需要那些。”容凡打断他的话,“我要青在言。” “你我的身份……” “我清白得很。” 今天时间充裕,容凡终于将穿书这件事说给了青在言听。他知道很离谱,说出来青在言也不一定相信,但他不能不说。 容凡叙述的的过程之中将所记得的情节全都说了出来,只见青在言的神情变了又变,到最后,青在言犹疑地说:“……江湖是一本书?” “可以这么说。”容凡严肃地点头。 青在言说:“这些话也是所有万尸林人都找好的借口?” “当然不是!”容凡说,“我有什么必要编这种荒唐的话骗你?我穿过来的时候就是在刑场上,拿着一把刀,你就在我腿边,签子上写着叶堃。” 青在言长久不言,眼底恍惚。太荒唐了,他想相信容凡说的话,可是理智又让他无法信服。 “我知道这些话不容易让人相信,”容凡说,“我说这些话的本意就是想告诉你,我是容凡,不是阿六,不是万尸林的路明帆。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些。” 青在言盯着摇曳的烛火,一言不发。 容凡的手带着凉意,青在言的手早已经被汗濡湿。二人的手紧握在一块,容凡的手贴着青在言沁出的细汗,就像从前他发烧时冷热交替,总是捂出一身的汗,青在言却丝毫不嫌弃,仍然与他肌肤相贴。 “不管你信与不信,如今最应该做的就是放下那些顾忌,让凡事发生皆有利于你,万物皆可为你所用,好不好?”容凡说。 青在言闭了闭眼。 为什么容凡要为他付出这么多?为什么怎么推都推不开? ……可他明明知道为什么。 信与不信容凡,对于青在言来说,从来无关事实,只为心之所向。他想相信容凡,他甘愿相信容凡,因为他的心早已被容凡撩拨得乱了方寸。 在此一瞬,青在言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他能抛弃所有枷锁与烦恼,自自在在地做他青在言,多好…… 容凡捧着青在言的双颊,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对方的唇。 青在言没有闭眼,他注视着容凡的双眸,渐渐松开了牙关。 蜡烛熄了。 二人气息交融。 “容凡。”青在言说。 “嗯。”容凡应道。 青在言带着容凡的手,往他的腰带移动。空气中依稀有烛油的味道散开,青在言闻不到了,他只闻到了容凡的味道。容凡是什么味道?青在言说不来。他需要这个味道,他需要容凡,他需要一个地方,暂时地让他松快一些。 容凡的手却停下来了。 青在言又靠近一步,二人的躯体直接贴在了一起,他们鼻息交错。不知谁先偏过头,脖颈交缠,气息在浑然不觉之中迷|乱。 . 倾泻需要用力,暂时地忘掉一切,更需要用力。 青在言仍说不清楚容凡是什么味道,但他只想闻到容凡的味道。他不要想那么多了,他就要此时此刻。 分明是一丝光亮都不曾有的黑暗,他却准确地咬到了容凡的锁骨,他用了些力气,也许就这样把容凡吃下去,会让他更欢喜。 容凡轻轻顿了顿,他垂下头,用力吻住了青在言的唇。 他清楚青在言需要什么,他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喜欢与青在言互相填补。 . “……我想梅花糕。”青在言将头埋在容凡的肩上,闷闷地说。 容凡紧紧抱着他,两个人汗津津地贴在一块。青在言的手时而在容凡背上摩挲,时而箍着容凡的肩膀,一刻也不肯离开容凡的身体。 容凡说:“我记得你不爱吃点心,那时吃梅花糕,你还苦着一张脸呢。” 青在言道:“确实不爱吃,现在突然又想吃了。” 容凡想了想,说:“奶奶不在那条街支摊了,也不知道其他人做的梅花糕,有没有奶奶做的那样好吃。” 青在言顿时恹恹道:“又是物是人非么。” 平日他断然不会为此感伤,眼下不知为何无缘无故矫情上了,便想强压下去也只是徒劳。那位老妇如今是否安在?若是安在,梅花糕吃不着也不算遗憾。 容凡亲到了一抹咸湿,那抹咸湿滑到青在言的耳后,藏进了青在言的发间。 他一直避免说起青敬山的事,物是人非,青在言现在想起什么,感伤什么,容凡都不愿深想。 青在言最怕的事,就是被在意的人丢下。 容凡亲了亲青在言的额头。去年青在言得知青敬山死讯时,如果他能陪着青在言就好了。 . 距离大比只剩一个月了,宗门上下事务繁多。谭宁无暇给许尧送饭洒扫,之前的观察中,他没有找到许尧是活死人的证据。 这回为大比之事做各种操办,谭宁却不似以前那样全心全意了。他心里堆积了很多事,难免想起从前在保孤苑的日子,以及对元易行的仇恨。遗憾如果能填平,谭宁定会全力以赴。 秋雨连绵,凉气渗在每一滴雨点中,给这片土地带来了萧索的寒意。谭宁坐在檐下,将伞放在门边,他抬头看银灰的天,雨斜打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 大比过后,谭宁便会空闲下来,他心里忖道,那时候有的是时间探查师父是否为活死人。 这趟出宗倒不是忙大比之事,师父让他去酉钱山庄,给左长老送一样东西过去。 谭宁对左长老早已熟悉了,左长老周身的气味和师父一样。若果真是所谓凝骸香,那么流阳宗不是个好东西,酉钱山庄亦然。既然如此,正派还是正派吗?谭宁手里无意识地打着石子,想不明白。 背后阖着的门开了条缝,老妪的声音在谭宁的头顶响起:“小兄弟要是想躲雨,就进来吧,天气冷了,我给你倒杯热茶。” 谭宁赶紧起身,连忙说道:“老太太,不必麻烦了,我并非躲雨,这就走了!” 他拾起雨伞,走进雨幕。老妪的目光透过门缝,年轻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后,她朝着阴沉的天望了许久。今年天气冷得早,或许会落雪吧?落雪好,落雪好,瑞雪兆丰年。 秋雨朦胧了视线,谭宁放慢脚步,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这种被注视的感受近日时常会有,只是苦于找不到目标。谭宁收了遮挡视线的雨伞,淋雨往酉钱山庄行去。 直到进了山庄,被注视的感觉才消失不见。 第143章 迷云 左成弘坐在廊下,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鱼食,小块小块地投入池中。左成弘相当宝贝这一池鲤鱼,谭宁每回来见他,他十次有八次在廊下喂鱼。 “左伯伯,净沙出落得愈发漂亮了。”谭宁蹲在廊下,时不时地伸手拨一拨池水,仔细观察聚在池边的鱼群。净沙是左成弘最心属的黑色鲤鱼,整个池子里只有这么一条看上去便很金贵的黑鲤鱼,在一众的红白之间,显得大气又深沉。 闻言,左成弘笑容满面,扔下一小块鱼食,说道:“天气凉了,就净沙吃得最多,能不好看吗?这小子精得很!” 谭宁笑笑,又说了些左成弘爱听的话,左成弘喂完手中的鱼食,并不急着离开,他叫谭宁坐在一旁,和他一起欣赏秋雨中的池塘。谭宁明白左成弘性情如此,不爱理会山庄琐事,偏好独守这清净一隅。左成弘喜欢和旁人谈论他池里的鲤鱼,头回来送东西的时候,谭宁开门见山,直接将东西交予左成弘,反倒惹得左成弘不愉。后来谭宁摸清楚了左成弘的脾性,只觉这位长老有趣洒脱。 可惜谭宁如今的心境不同以往,眼下,谭宁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谁都觉得隔了千万层纱,怎么也看不明白。 半个时辰之后,左成弘适才起身,谭宁自觉跟在其后,知道该步入正题把东西交予左成弘了。 二人还未行至前厅,疾步声由远及近,匆匆停在了左成弘跟前。 谭宁抬眼,见是一名面生的酉钱山庄弟子。 左成弘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说道:“着急什么,先顺顺气。” 这名弟子平复了呼吸,他微微抬眸,目光几度瞥向谭宁,谭宁会意,说道:“左伯伯,既有要事,晚辈就先候在廊下了。” 左成弘点了点头。 . 又是一刻钟后,方才的弟子才来知会谭宁,得了示意,谭宁去向前厅。 左成弘手里攥着一只茶杯,见谭宁来了,他给谭宁沏了一杯热茶,道:“让你等久了,身子肯定受了凉,来,饮下这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 “多谢左伯伯。”谭宁低头躬身接过热茶,浅浅啜了一口,瞥了眼左成弘的茶杯。里头也有茶,但他也从未亲眼见过左成弘饮食。 谭宁从怀里掏出木匣,放在二人之间的几案上。 左成弘不急不缓地拿起木匣,散漫地在手里头转了几圈,按照以往,这时候谭宁就该告辞了。谭宁准备要开口,就听左成弘说道:“小宁,你且再等一等。” 左成弘从盆木中取走一片落叶,以手为刃,将完整的落叶对半削开,接着把手里的仅剩的半片落叶给了谭宁,道:“小宁,将此物带去给你师父。” 谭宁点头应是,小心接过落叶,纳入怀中。 回去的路上,谭宁心思不停流转。将整片落叶一分为二是什么意思?和师父送过去的东西有关么?与那位弟子有关么?种种疑问扰得他心神不宁,走了许久才察觉那熟悉的被注视之感。 谭宁站定身形,他环顾一周,街上行人往来自在,只是不断交错汇合的伞沿阻碍了他探寻的视线。谭宁这段时日无数次思考,他究竟有什么能被人看上的东西,好让人家这样坚持不懈地跟踪他?他的身份不算稀奇,钱财也不算充盈,想来想去,又想回了凝骸香头上。 思及此,谭宁脚步一转,头一回把师父的事情放在了一边,转而去了一家茶馆,找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 雨停风未歇,谭宁皱了皱鼻子,用手掩住了一个喷嚏。前来上茶的茶博士注意到,便说:“天冷了,小的去把窗关了,以免客官受凉。” 谭宁叫住他:“不必。” 他特意选的位置,视野开阔,若是关了窗可就白费了。茶博士倒好热茶,阖好杯盖,迎风打了个冷颤,不理解地下楼了。 谭宁搓了一把被风吹木的脸,双目时不时扫视窗外。因为他执意开窗,二楼渐渐空荡下来,茶博士上来给他添了一次茶,面上倒是未表现出抱怨。这让谭宁歉疚的心平静了不少。 被注视的感觉难以忽视,棘手的是,谭宁觉察出对方实力在他之上,他无法找出对方的踪影。 谭宁不愉地关上窗,桌上的两小盘豆干都被他左一下右一下拈着吃完了,茶水也凉透了。阴雨天,入夜之后天色泛着朦胧混沌的暗黄色光亮。师父在宗里等他回话,他实在不该继续在外头耽搁下去。 起身的刹那,谭宁忽地神色一凝,行动跟着缓了下来。 因为此时此刻,直觉告诉他,跟踪他的人一定就在茶馆之内。他忙敛住神情,下楼时与上楼收拾桌位的茶博士擦肩而过。可目光在一楼寥寥两桌人里逡巡一圈,结果告诉他,他又扑了个空。 谭宁烦躁地吐出一口气,转身上了楼梯。 茶博士擦过桌面,瞥见他的身影,问道:“客官可要再坐一会儿?” 谭宁靠在楼梯口的围栏上,盯着茶博士的身影,环臂不语。没多久,他的桌位就被收拾停当,茶博士手里端着餐盘茶壶等物什,二人停在楼梯口,面面相对。 看着茶博士不解的表情,谭宁笃定道:“是你在跟踪我。” 茶博士迷茫道:“……客官这是何意?” 谭宁哼了一声,抬抬下巴问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跟踪的地方?” 问话的同时,他心里希望却也不希望真与凝骸香挂钩。 茶博士沉默,当谭宁是胡言乱语。 “说说呗,我有什么值得你跟踪的地方?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流阳宗弟子,你都跟踪我多少天了你说说,你到底图什么啊?”谭宁一手撑住栏杆,一手扶墙,挡住茶博士正常下楼的途径。 茶博士为难地看着谭宁,说道:“客官,小的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跟踪?小的从未跟踪过任何人。” 谭宁觑着茶博士的脖颈,企图找到伪装的痕迹,“你易容了,对不对?” 茶博士:“……小的实在不知客观在说什么,小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茶博士,与江湖之事断然没有半分牵扯。” 谭宁说:“巧了,我有可以洗下所有易容|面具的药粉,你让我试试,我就不为难你了,如何?” 茶博士咬了咬牙,隐有怒色,道:“客官未免蛮不讲理了些!” “若是我误会了你,事后我会补偿的。”谭宁笑了笑,“你不让我试,是不是因为你心虚?” 茶博士怒意更甚,他咬紧了后牙槽,腮帮子不停鼓动。 谭宁往他手里看了眼,说道:“茶壶里还剩些凉水,就在这试试。”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飞快取走茶博士手里的茶壶,就在即将展开纸包之际,眼前的茶博士用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一应物什,另一手迅速按住了谭宁的肩膀。 谭宁回手也快,一推一捞,推开了茶博士按在他肩上的手,又顺着茶博士的胳膊将人捞到近前,以免人逃脱。同时他心道果然,所谓的药粉不过是他的幌子,纸包里什么都不是,幸好对方上钩了。 “你让我把活儿干完行不行?”茶博士无奈说道,“有事之后再说。” 谭宁撤掉了一只胳膊,让对方得空下楼。他紧跟其后,看茶博士给一楼刚来的一桌人倒过茶之后,才对他招了招手。 “你不急着回去?”茶博士没了方才的怒色,表情便显得有些冷漠了。 谭宁若有所思地说:“听你的口气,你与我应是有些交情——可你却伪装身份来跟踪我,说,你是谁?” 茶博士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真没想到你能发现。” 谭宁说:“别绕圈子了,快告诉我,你是谁?” 茶博士叹了口气,百感交集地说:“我是你的……乐乐哥。” . 茶水氤氲的热气在二人之间的几案上缓慢升腾,容凡透过白茫茫的热气,看青在言执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眼神一寸不移,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此时此刻,容凡的心里是空白的,似乎将所有的烦恼都忘之于脑后,只全心全意地专注于感知当下。 青在言间或看他一眼,原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然而并未如此。 浮生偷欢,不外如是。 待青在言长久不再提笔,容凡问道:“如果那时候你真的中计了,代替你成为青在言的人,是谁?” “蒋谦。”青在言抬起头,把纸笔搁在一旁。他在纸上勾画了两刻钟之久,人头和线索大多能够对应上,并未枉费他数月的调查,然而某些地方,却总缺了关键。他活动开肩颈,双手交叉,往后一靠,说道:“当时你还在青云宗时,我为试探你,提过此人。” 容凡摇摇头:“记不得了——他和你身形很像?” “应当是像的,否则……”青在言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续道,“也说不准。” “你不在的时间,有多少人将他认出来了?”容凡好奇道。 青在言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说:“我手底下那些人一早便知我的计划,自是清楚宗内那人不是我。此外,分辨出他的人只有我爹。” 容凡可以猜测到当时青在言的心境。青在言本就是个极为缺乏安全感的人,青云宗上下那么多人,除了青敬山,无人能看出蒋谦并非青在言,青在言心里不可能不失望。 “只是……我到底还是想不明白,蒋谦究竟为何与青云宗有仇。”青在言说出困扰他多时的谜题,“他幼时便进我青云宗,平日练武十分用功,悟性也好,不过六七年的光景,就可以进入内门与我作伴。我曾一直以为我与他情同手足,哪里想得到他从小便谋算起卧薪尝胆,就等一个下手的好时机。” 容凡把青在言方才勾画了半晌的纸拿到眼前看了一番,上面罗列了许多人的名字,不少都画了圈,还有些练成了线,线上写了几个小字,容凡看到蒋谦的名字就在阿六前头,二者又都有条线连接着流阳宗。容凡没顾忌,当即满足地笑了笑。 是阿六,不是容凡。 “蒋谦也是流阳宗派来的?”容凡说道。 青在言说:“没有证据,我以为**不离十。蒋谦是岑州人,在他七岁时,也就是十八年前,那时候的岑州并非相阳国国土,我派人仔细调查过一番,当时青云宗鲜少有人去过岑州,更未在当地与人结下仇怨。” “……岑州?”容凡喃喃。 青在言看着他:“怎么?” “我好像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容凡敲了敲脑袋,“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岑州如今乃相阳国国土,你听过岑州也不稀奇,想不起来便罢了。”青在言扣住了容凡的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3章 迷云 第144章 岑州 沉吟半晌,容凡暗自心惊,这到底是一盘什么样的局,需要潜心谋划数十年之久?他与青在言所挖掘到的部分,对于此局而言究竟占了多大的分量?很多事情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就容易觉得前途渺茫。 回到此刻,容凡边忖边道:“也就是说,十八年前,青云宗不可能与蒋谦结仇——可是蒋谦入青云宗的目的就是寻仇,所以十八年前便有人妄图加害青云宗了。” 在这张纸的最上头,是青在言圈起来的益寿丹三字。经过青在言的调查,发生的所有事情,追根溯源,都是由益寿丹而起。 既然是要报仇,便要将所有的仇家找全,一个也不能漏下。容凡明白蒋谦这个环节绝对不能含糊,如果里头另有隐辛,必须要倾力调查清楚。更何况,只有找到蒋谦才能将前前后后的证据链补全。 容凡把纸压在茶托底下,思索片刻,说起了邱长老与九娘告诉他的往事。那是许多年前有关义州疟疾的故事,若是真实,便涉及了益寿丹的源头。从青在言凝神的反应来看,他此前并未从青敬山嘴里听到这些事,故此容凡尽可能说得详尽。 此外,他把一年前与九娘做的交换详细地告诉了青在言,另道:“流阳宗给皇城送凝骸香一事,虽说看上去对我们极为不利,但是这种不利建立在千足蛇还不能给皇城做出活死人——不,是保有神智并且永不腐烂的活死人的基础之上。现今,皇城一方面有千足蛇送去的凝骸香,另一方面又有流阳宗送去的凝骸香,对那位来说,这只不过是多多益善,并无进一步的价值可言。若是九娘将皇城需要的活死人送去,那么流阳宗必将覆灭——长生一事,仅天子一人足矣,如若还有人胆敢与天子共享无边寿命,那此人还能活多久?当然,这只是假设。” 青在言没有想到这层可能性,他从前对活死人的认知,只停留在有无神智的层面。却不知道,就算是保有神智的活死人,也分为短寿的和长生的两种。 “千足蛇除了九娘,无人可以做出保留神智且永不腐烂的活死人,九娘有了解药,求的就是解脱。此外,我还得知一旦九娘做出解药,便会有许多活死人跟着一道解脱,届时不用多说,皇城自然能够知晓千足蛇其余人并无制作此种活死人的能力。” 青在言已经明了。这样一来,报仇一事确有转机,甚至不需等待太久。 “所以在这一方面,皇城或者流阳宗,他们和千足蛇的往来都不会太久。千足蛇内部有皇城的人,因此就算没有流阳宗这条路,皇城照样能有凝骸香。九娘一旦将解药服下,天子再无长生之望,没了九娘,别说肉身只能保存五到十年的活死人,就连保有神智的活死人蛊毒,千足蛇其余人都做不出来。”容凡尽可能让语气显得平淡,他说服自己,九娘若是服下了解药,对她自己,对青在言,都有好处。 九娘于容凡来说,是一个能推心置腹的朋友,所以每每想起来,容凡对于九娘寻求真正的死亡这件事,总是无法平静。想到这里,容凡不禁唏嘘,连他都如此,可想而知艳鬼与邱染姐弟心中的苦痛只多不少。 . “……若是放弃了长生,流阳宗却还要与千足蛇保持往来,那他们所图,便是要制作没有神智的活死人傀儡,流阳宗势必成为下一个万尸林,危害江湖。”青在言打着雨凉州买来的折扇,勾了勾唇。 容凡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青在言所说的这种情况,除非许墨行吃坏了脑子,否则怎么也不可能发生。不过青在言的话倒确实让气氛轻松不少,能开玩笑了,或许青在言的心情不再和几日前那般压抑。 青在言似笑非笑,还说完全不用担心皇城未来是否也会存有制作活死人傀儡的心思,如今宫里的局势和矣南的江湖一样错综复杂,天子驾崩之后,龙椅交由谁坐,何时才能易主,都不是简单的问题。 容凡双眸含笑,频频点头,听完青在言的话,他忽道:“你知道谭宁为什么不肯配合你吗?” 青在言猜到容凡这意思是要挤兑他了,便挑了挑眉,等着容凡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太混不着调了,”容凡说,“总让旁人误会你的心思——青在言,你觉不觉得这一点你该改一改了?” 青在言斜觑着他:“本宗主行事作风向来如此,凭什么你叫我改我就得改?” “因为我不爽。”容凡说。 “你怎的不说谭宁脑子被猪啃了?”青在言扇子敲了一下容凡的胳膊,不满地说道,“难道我被他误会了,我还有错?” 容凡看透了青在言,他反问:“青在言,你敢说你没有故意让所有人误会的心思在里头?在江湖得知你是断袖的情况下,你当着众人的面与谭宁低声耳语,传递信物——青在言,你有本事现在就对天发誓,说你做这些事完全出于无意,绝无半点叫人误会你与谭宁关系的心思!” 青在言盯着容凡许久,最后冷嗤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你既已知晓我找上谭宁的目的,还吃这飞醋做什么?”青在言撇了撇嘴。 容凡说:“不说这些,反正我要你保证,今后都得改掉这种对生人混不着调的行事作风。” 虽然不是事实,可是传出去多难听?说得好像青在言是个滥情的花花公子似的。 再者……假如旁人真的和他当初一样呢?被青在言无心地撩两下,自己就傻乎乎地上钩了。 青在言笑了一下,“对熟人就可以了?” 容凡啧了一声,“别咬文嚼字。” 青在言只好讪讪地点点头:“我保证。” 容凡还是去年那般容易生气的性子。 想到什么,青在言又道:“谭宁当年没来我青云宗,真是青云宗的一大幸事。” 容凡忍俊不禁。 . 蒋谦,岑州,十八年前的仇恨。 线索到这里便断了。 蒋谦与流阳宗之间又有怎样的关联。 以及,流阳宗给酉钱山庄的左成弘送去凝骸香,究其根本是为了送给皇城,这样一来,便能让流阳宗在活死人一事上,有皇城这棵难以撼动的大树做跟脚。 只是,流阳宗为什么会选择左成弘? 是巧合,还是左成弘身上存在他们尚不得知的秘密? 青在言原是在煮茶,滚水翻腾间,他倏地抬起头,说道:“容凡,你说会不会……左成弘、许尧、蒋谦三人之间存在牵连?” 容凡颔首,默然良久,说:“你肯定查过岑州十八年以前发生过的各种仇杀大案吧,有没有一星半点的头绪?” 青在言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 容凡便不再多言。 岑州,岑州…… 有些印象的地名,他究竟是在哪里听见过? 如果想起来了,有没有一点点的希望,能够与现在所调查的十八年前之事有所牵连? 岑州…… 把时间线往前拨一拨,他在千足蛇的那些日子里,是否听人说起过千足蛇? 想来想去,似乎并无此种印象。 容凡继续往前拨。 雨凉州,他们不曾与艳鬼或是池非鱼谈及过岑州。 继续往前。 青云宗。 他在青云宗时多是与韩齐或者竹七聊天,应该也不曾谈论过岑州。 那会是在哪里? 肃凌州,不归乡? 不对。 承义镖局? …… 容凡的思绪顿时清明,就是在承义镖局! 当时,他与一众镖师围着火炉,烤着栗子,说着闲篇。 茅运扬问他为什么想做镖师,他说想要走南闯北。茅运扬说起自己走南闯北时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一个,便是岑州的牙商。 容凡有印象。茅运扬说那人虽身为牙商,却不敢踏出岑州半步,说及贤云州,更是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一个岑州的人,说起贤云州竟会恐慌至此——岑州,贤云州,将这两个关键地点一合计,容凡双手合十,真诚地祈祷起来。 希望不是巧合。 青在言见他如此,询问:“可是想起了什么?” 容凡说:“还需要求证,思路不一定走对了。” 青在言说:“告诉我,我去做。” 容凡笑了一下,说:“我去求证,才能事半功倍。” 青在言毕竟是青云宗的宗主,大多数时候,在没有较好的人际往来的情况下,人们一般不会愿意将自己牵扯进大宗之间的龃龉与因果关系之中。 有交情在就好办了。 青在言了然,不再执意,只说:“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危……报仇重要,你的安危一样重要。” 容凡忽然想犯贱,他调笑道:“青在言,现在的你可是和几日前的你判若两人呐……” 几日之前,两个人相处得跟仇人似的,尤其是青在言,说话夹枪带炮,容凡当时真急得牙痒痒。 青在言勾唇一笑。 “几日前的我与今日的我,不是同一个青在言。” 容凡止住笑意,莫名其妙地问:“什么意思?” 青在言说:“就像你有两个身份一样。” 容凡还是不明白,“你弄出两个身份的意义是……?” “意义就是——”青在言探过身,与容凡附耳说道,“偷情非常有意思。” “……我求你着调一点吧青在言!”容凡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4章 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