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庄主担忧我与顾晗的身份暴露……”容凡眼珠一转,敛去多余的歉意,说道,“我可否以为,少庄主与我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柳晨慢慢收回了视线,并不与容凡兜圈子,“阿六想做什么?”
容凡笑了一下,语不惊人死不休:“铲除魔教。”
柳晨眯了眯眼,掩住眸中的探究与意味深长。茶香馥郁,热气缥缈,半晌之间,前堂中只有思索与权衡的静默。
“阿六所说之魔教,是流阳宗?”
容凡直白承认:“是了。”
柳晨笑了笑,说:“如何证明?”
“还不能证明。”容凡勾起唇角,“若是得少庄主相助,或许揭露流阳宗的阴谋一事便指日可待了。”
柳晨沉吟,“岳长老说,你与青云宗宗主有牵扯,又与流阳宗内门弟子谭宁熟悉,现如今,阿六又与我来往亲近——阿六,你可真是迷雾重重啊。”
容凡是个诚实的人,找人帮忙的时候只会说实话,“我与谭宁熟悉,也是为了让江湖能够早日看清流阳宗的真面目。”
他却没有说自己为何与青云宗宗主有牵扯。
“阿六,你做这些事的本意,是要帮青云宗对付流阳宗,我说的可对?”柳晨已经透过事物的表象看清了本质。
一个万尸林的余孽,青云宗宗主与之竟有牵扯。万尸林与青云宗从来都是敌对的双方,但是柳晨想得明白,阿六与青在言绝非仇恨那么简单。
容凡笑而不答,他说道:“从现在开始,少庄主就是我阿六的靠山了,阿六要对付流阳宗,便是少庄主要对付流阳宗。”
从来都是别人利用他,现在他来利用别人了,真别说,心里还涌上了一些负罪感。
柳晨以往的嘴皮子功夫在容凡这半分作用也没了,他哭笑不得。容凡说话不拐弯抹角,也不虚与委蛇,说过一次的报恩的话,这一次便不再提了,若没有这么复杂的牵扯,柳晨会很喜欢容凡的个性。
不过现在,喜不喜欢都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分析此事对于整个山庄的利弊。
他说道:“我能做什么?”
“少庄主说话爽快。”容凡将小狗招来自己的腿边,心满意足地摸了两把狗毛,道,“眼下阿六有一事想请少庄主相告——许尧每回让谭宁来酉钱山庄,是要给谁送东西?送的是什么?”
“左长老。左长老名为左成弘,酉钱山庄立庄之时,左长老便在了。”柳晨道,“不过许老伯送过来的是什么,这我就不清楚了。打探长辈之间送的礼物,总归不合规矩。”
容凡抚毛的手停滞片刻,小狗拱了他两下。他的思绪转了一转,接着问道:“冒昧问一句,贵庄的左长老今年高寿?”
“八十有二了。”柳晨回道,“好在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健朗,山庄里数左长老收徒最多。”
容凡听到这个年龄的时候便觉豁然开朗,仿佛难以疏通的思路顷刻间现了光明。
会不会这么巧?
柳晨观摩他的反应,心里百转千回。阿六说及这些,是左伯伯有何处可疑?又想到阿六所说的魔教,难道这与左伯伯有关联?关联会多大?
若真与左伯伯有关,那么阿六欲达成目的,必将伤及酉钱山庄。
容凡垂下头,从怀里掏出玉珏,指着玉珏中央的灰影,他掩下胸有成竹的雀跃,说道:“少庄主,请你闻一闻它的味道。”
柳晨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他犹疑地接过玉珏,放至鼻下轻轻一嗅。
“……有些熟悉。”柳晨皱了皱眉,说道,“这味道是有什么含义?你这块玉是什么?”
“此香名为凝骸香。”容凡收起玉珏。
熟悉就好啊,熟悉的话,希望就不远了!
容凡做了一个深呼吸,勉力淡定地给柳晨科普了何为凝骸香。
毕竟不同立场不同心境,他因柳晨熟悉凝骸香而雀跃,柳晨却会因为熟悉这味道而低沉。
果真,听着容凡的话语,柳晨的神色愈发难看起来,等容凡说完,柳晨沉默良久,才道:“你如何证明这是凝骸香?”
这要真的是凝骸香,岂不说明他们酉钱山庄一直都有活死人?那么他们与当年的万尸林有何异?
而且看着他长大的左伯伯,怎么会是一具活死人……
“此事我无须证明,少庄主心中已有分晓。”容凡收了玉珏,心下长叹。如此看来,对于柳晨而言,他与顾晗的身份反倒不再重要了。
柳晨恢复常态,很快镇定下来,问道:“你问起许老伯给左长老送了何物——莫非左长老的凝骸香是从流阳宗而来?”
“是了。”容凡端起杯托,里头的茶水凉了,他浅浅啜了一口,又道,“流阳宗的许尧八十有八,可我听谭宁说,许尧容貌不老,一个永远不会老的人——”
容凡没把话说完。
一个永远不会老的人,届时不用等他与顾晗的身份暴露,有左长老在,酉钱山庄的名声迟早会如履薄冰。
柳晨满心困惑,容凡说的话又让他感到无比的疲乏。
这种疲乏容凡再熟悉不过。一旦事情牵扯到万尸林、牵扯到活死人,那么疲乏就是常态。
“倘若你猜的不错,流阳宗缘何要如此?”柳晨往椅背一靠,仰头看向房椽,目光聚集在虚空的一点。
容凡道:“既然与活死人有关,流阳宗为的是什么,还不明显么?自然是为了求长生。”
柳晨没了往常的游刃有余,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长生?皇帝都求不了长生。”
“可你怎知皇帝没有求呢?”容凡淡淡说道。
柳晨倏地收回视线,敏锐地看了容凡一眼,飞快道:“从何说起。”
“这话不好说明白,以少庄主的聪慧,不难猜到。”容凡道。
柳晨便点到为止,不再往下问。
他自认对江湖、对人心皆洞若观火,然而今日所闻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浅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心之幽,无恶不作。
屋外,秋风吹动落叶,池面泛起涟漪。容凡将手缩回袖中,柳晨回过神来,给他重新沏了一壶热茶。
“少庄主,流阳宗为什么会给左长老送来凝骸香,还请你去调查了。”容凡喝下一口热茶,身子舒畅不少,“少庄主不必过分烦忧,我们并非无头苍蝇不知前路,既是有了明确的调查方向,酉钱山庄的名声大可保住了。”
柳晨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格局易转,从阿六求他帮忙,倒变成他需要阿六来遮掩了。
“阿六,你身上的迷雾,真将我也盖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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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青在言都没有来过悦归居。
容凡心里忐忑,又存了火气。
上回与青在言交手,二人各自负伤。容凡周身酸痛,几日过去不仅没有缓解,反倒变本加厉。
青在言的那句话总在他耳边萦绕,容凡没有想过,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会让他每每想起时都气血上涌。
他不信了——难道仅凭青在言的一句话,就能斩断他跟青在言之间的牵连吗?
他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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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容凡从悦归居出来,由传风堂的人领着,去了流阳宗。
听传风堂的人说,区别于另外两大宗的群山地势,流阳宗数千亩地皆为平地,里头弟子人数众多,在青云宗出事后,拜入流阳宗的弟子水涨船高。
用水涨船高这个词,也是传风堂人对流阳宗的做派颇有微词,就像柳晨之前所说,在矣南一些门派眼里,流阳宗有落井下石之嫌。
青敬山年轻时与许墨行交好,这是矣南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青敬山出事后,许墨行却不发一词,静观青云宗名声日渐衰颓。当然在众人眼中,许墨行代表了流阳宗,为了本门的清净,他不表态并无不妥,只是稍显冷情。可在青云宗出事后的年底,流阳宗竟开门收了一波外门弟子,其中不乏原本想投青云宗,后因为青云宗出事,又转头拜入流阳宗的人。
容凡并不认为流阳宗会愚蠢至此。选在青云宗出事之后招收弟子,定是出于其他目的。只是真正的目的江湖并不知晓。
闲聊间,又听传风堂的人说起拍卖之后发生的事。流阳宗表明当日全因某个弟子家中有病重的长辈,一时心热,将宗门名声忘之脑后,才会在拍卖行动手去抢益寿丹。流阳宗已重惩该内门弟子,以给江湖一个交代。
容凡笑而不语。
说话间,一座青石牌坊映入眼帘。传风堂中人将容凡引到这里便离去了。
容凡往前走了数十步,见一个正在门口洒扫的弟子,弟子频频打量容凡,尤其是对兜帽里若隐若现的白发。容凡道出谭宁的名字,表明了来意。
不消片刻,便有人将容凡引了进去。
只过了两道门,就能看见一块宽阔平整的演武场,石板之上身穿劲装的弟子潜心练武,容凡多瞧了两眼,觉得流阳宗的衣服没有青云宗看得顺眼。应该不是心理作用。
走了许久,穿过大门又是小门,穿过小门又是巷子,约莫过了一刻多钟,容凡才终于被引着进了一座小院。
“阁下先坐着,谭宁师兄还在忙。”弟子为容凡端来点心茶水,道,“我这就去知会谭宁师兄。”
“有劳了。”容凡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