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凡自打记事起就是一个极其乖顺的小孩,乖到大人把他独自锁在家整整三天,再回家时看见的他还是不哭不闹。
读幼儿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和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爸爸妈妈还有他。
直到学前班那一年的夏天,他妈妈第一次哄他睡觉时,他才知道,根本不一样。
第一次被妈妈哄睡觉,容凡受宠若惊,乖乖盖好被子,还给妈妈倒好了水放在床头,静静地等妈妈给他讲述抓星星的故事。
容凡自小就不容易睡着,可他听出来了,妈妈讲了十分钟左右,已经不耐烦了。
于是容凡打了一个哈欠,又打了一个哈欠,渐渐合上眼。
妈妈的故事停了。
容凡很开心,并隐隐期待明日的故事。
被子越盖越高,妈妈用被子罩住了他整颗脑袋,逐渐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掠夺了他的氧气。
这是怎么了?
容凡不敢挣扎,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一次妈妈哄睡,他只想乖乖的。
度秒如年。容凡心想,他真的可以去天上抓星星了,或者,他自己就能成为天上最亮眼的那颗星星,爸爸妈妈一抬头就能看见他。
可是妈妈突然松开了手,泣不成声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容凡说,妈妈,你不要哭,你明天晚上还可以来给我讲故事吗。
妈妈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容凡不傻,相反,他从小就是老师嘴里聪明的孩子。他知道妈妈想做什么。
后来他终于明白。
爸爸当年喜欢妈妈,死缠烂打也没追上。妈妈不堪其扰,搬了三次家都甩不开爸爸。爸爸心生奸计,下药与妈妈一夜情,把妈妈锁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妈妈无法联系外界,没有勇气和爸爸鱼死网破。于是妈妈怀了他,爸爸开心了,要和妈妈结婚,妈妈不答应。
奶奶着急忙慌地从乡下赶来,伺候未来的儿媳,方方面面都给儿媳照顾得很好,甚至是百依百顺。街坊邻里都说妈妈有一个好婆婆。妈妈明知道奶奶的居心,可她心软,受不得有人把她供起来似的伺候,也受不得邻里的指点,一来二去就软化了态度。爸爸趁热打铁,再次提出结婚,妈妈说孩子要跟自己姓,爸爸答应了。于是二人去领了结婚证。
可是爸妈的婚姻本就没有正常的感情基础,他们的婚姻始于容凡的存在,容凡的存在始于一场强|奸。归根到底容凡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婚后奶奶对妈妈的态度一改之前的热络耐心,不仅日日挑儿媳的刺,还要想方设法让爸爸给容凡改姓。
爸爸妈妈终日争吵打闹,每一个给容凡的眼神,都让容凡明白,自己是一个极其晦气的垃圾。
尽管这样,在不懂大人之间腌臜过往的年纪里,容凡仍旧爱他的爸爸妈妈。
因为不吵架的时候,爸爸妈妈都爱他。
妈妈会很耐心地陪他去游乐场,爸爸会给他开家长运动会,只要爸妈不在一起,他们二人都是好家长。
虽然妈妈那一夜想要捂死他,虽然爸爸总是将从外面受的火气撒在他的身上。
但是正常的家庭就是这样,爸爸妈妈,还有他。
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领了离婚证。
容凡被判给了爸爸,这个结果他毫不意外。
妈妈有了新家庭,有了新的宝贝。容凡很开心,自从妈妈有了新的家人之后,不管爸爸在不在场,妈妈都对他很好。
妈妈会给新的宝贝唱安眠曲,哄那孩子睡觉时,会承诺摘星星。容凡那日不得已留宿在妈妈的新家时,听见了她给那个孩子的承诺。那么温柔,那么动听。听得他满心欢喜,一夜好梦。
爸爸有了新的追求对象。
但是那人不喜欢带着拖油瓶的男人。
容凡说,爸爸,我可以去学校住宿,我问了老师,二年级也可以住校的。
爸爸叫他不要多想,不论怎样,爸爸都不会丢下他。
容凡真的很爱爸爸。
因为性格过于乖顺,在学校难免受欺负,每每这时候,爸爸都会去学校找老师,叫对方家长带着孩子来面对面道歉,给他主持公道。
六年级的时候,容凡被一个同学推搡,不慎摔下楼梯,腿骨折了。爸爸像超人一样,急冲冲跑到学校,背着他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爸爸对校方和对方家长问责,言辞严厉。等待手术的时候,透过小窗,容凡看着爸爸像只张开羽翼保护孩子的老鹰,他可以安心躲在爸爸的羽翼之下,健康成长。
住了几天院,从医院出去之后,爸爸说接下来一段时间工作会很忙,要把他送去爷爷奶奶家住一段日子。
容凡乖巧答应,爸爸背着他走向去爷爷奶奶家的路。
容凡说,爸爸,我骨折的那天,老师通知你来学校之前,你在做什么。
爸爸没有回答。
去爷爷奶奶家的路上,有一片静谧的水库。小的时候,爷爷带他在这片水库钓鱼,时不时说几句妈妈的坏话。容凡一点都不喜欢这片水库。
爸爸背着他在水库前停下来。
容凡被爸爸丢进了水库里。
他受伤的腿疼到令他发晕。
已经入冬了,南方的冬天永远都那样湿冷。
爸爸站在水库边,扒着栏杆,远远地看着他。
直到有乡人路过,认出了爸爸。
爸爸脱了外套,跳入水库,将他从水里捞出来,责怪他不注意安全,大冬天跑出来玩水。
乡人笑了一下,瞟了眼容凡腿上的石膏,若有所思地走了。
爸爸把容凡背回了家。
容凡后来才知道,骨折那天,爸爸去学校之前正在和心仪对象约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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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很可怜。不过现在跟你说了这么多,我突然麻木了。”容凡扯了扯嘴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邱三九啧了好几声,沉默了半晌,伸手试图把微勾的嘴角给捺平。
“你爹该死。”邱三九说道。
容凡以前断然不会预料到他会把过往向旁人倾吐,但是那些活死人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容凡又发现,这些事情说出来后,内心的波动实际上并不大。或许是在曾经那段难熬的日子里,他的过往早就随着一遍又一遍的治疗被打碎、被拼凑,所以再度提起,这些往事变得遥远又陌生。
他把故事的细节模糊掉,只说了个大概,邱三九停下手中的事,听得很认真。
究其细节,也无非是——高高兴兴背着小书包去见外婆外公,迎来的全是白眼和一口一个的瘟神;舅舅嫌他站在客厅挡道,重重一脚把他踹倒在门边;爸爸突然停车,把他留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妈妈哭着哭着扇了他一巴掌,问他怎么长得和爸爸一个样……
爸爸妈妈找过多少次机会想让他“意外”离开,可他偏偏不懂事,一次又一次不如他们的意……
“你爹害了你娘和你。”邱三九又说道。
容凡把玩着一块凝骸香,道:“是啊,要不是他作孽,我娘不会痛苦,我也不必出生。”
邱三九道:“他的错是他的事,你只要没做坏事,你就没错。”
容凡刚想说什么,邱三九却抢占先机,道:“元易行操控你做的事不能算在你头上,那些事都是元易行自己的罪孽。”
“嗯。”容凡啼笑皆非。
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层面。
“相比之下,我和元简循作为爹娘倒是有一些可取之处了。”邱三九自嘲一声,又淡然说道,“你想死,是因为你爹娘?”
容凡阖眼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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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他在朋友的软磨硬泡之下做过心理咨询,医生虽未明说,但也让他知道他自小的性格就是一种心理障碍。
容凡不理解,他问,孩子乖顺不是每一对父母最希望的吗?
医生说,不是的,你每一句都在强调应该,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怎么乖一些,你为什么这么想。
容凡回答,乖一些,爸爸妈妈才会高兴。
医生说,所以这是你当时的生存策略。
医生还说,当一个小孩经常面对超出他应对能力的压力和情形,他觉得自己应该乖顺,其实就是不自觉地学会了关闭或减少一部分情感反应,可以说是一种出于自我保护的麻木,这种麻木,是承受极端压力或创伤的生存策略,也可以说是保护壳。
容凡忍俊不禁,问道,医生,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真的乖孩子,而是从小就有心理疾病吗。
医生说,这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
容凡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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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
女孩照例来同容凡说起今天的云都是什么模样,容凡坐在院门边,双手支着下巴,边听边笑。
邱三九好心给他两味药,吃下之后,就算其他官能都退化了,也可保他能听能说。
旁边的元满在容凡的头发里抓到一只停留的蝴蝶,他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大发慈悲让蝴蝶飞走了。
“方才你的头发上有一只蝴蝶。”元满凑到容凡的耳边道。
容凡惊讶地转过头,道:“抓到了吗?给我看看。”
“你看不到。”元满轻声嘟囔。
元满收到过邱三九的嘱咐,叫他一定要把饭做得好吃,说他的厨艺能吊着容凡一条命。
元满不以为意,但做饭上不再含糊。
只是做饭不比制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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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凡失望地耷拉眉眼,撅起嘴巴不想说话。
女孩大声嘲笑道:“容凡,你的嘴巴都可以挂夜壶了!”
元满捧腹大笑。
容凡更难受了,他抱臂换了一个方向坐着,想了想又捂住耳朵,这样他就听不见二人的嘲笑声。
元简循在门边吃完了两颗花生,他拍了拍手里的碎屑,喊道:“叫容凡进屋里来,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女孩回家了,元满牵起容凡往屋里走。
“爹,容凡以后还会变得更笨吗?”元满问道。
元简循拍了一下元满的脑袋,斥责道:“什么变得更笨?!容凡这是因为吃了益寿丹,所以心智会倒退!”
“他现在就挺……”元满忍住了那个字,说道,“他现在像几岁的孩童?我三岁都不这样了。”
元简循又拍了一下元满的脑袋,道:“你给我小心点说话!要不是答应了半个月给我们一次血,容凡会变成这样?要说占便宜,那肯定是我们占了容凡的便宜,你记住了吗?”
元满挥开元简循的手,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我知道,容凡是我的朋友,我只是说话没有顾忌,轻重还是知道的。只是容凡已经快一个月不能和我说有意思的事情了,我想知道他之后还会变成什么样。”
说着说着,元满瞥了眼还在门边生闷气的容凡,心里生出郁气。
元简循复杂地看向容凡,道:“如果你娘还不能做出解药 ,容凡……”
说曹操曹操到,邱三九走出里间,站在他们身后倏地说道:“放心,解药一定能做出来。”
接着,她也注视着门边的容凡,道:“他现在不是很好吗?会生气,会哭,会笑,忘了很多事情,哭笑都是真心。让他好好当一回孩子吧,他会愿意等我的。”
元简循和元满听得云里雾里。
“哪个孩子不会生气和哭笑,换做是我,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孩童的年纪。”元满说道,“而且他现在经常生气,一生气就像这样不说话,撅着嘴。”
“他现在一点都不乖,对吗?”邱三九道。
“对啊,他就和其他三岁稚童一样。”元满意在抱怨,“我跟容凡都讲不通道理了。”
邱三九把嘴角往上推:“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