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姣儿业已在倚芳阁做了一年清倌人。
织云这才真正知晓姣儿学琴的目的,气得两天吃不下饭。其他姐妹和老鸨苦口婆心,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在她耳边劝慰,才让织云得以接受这一事实。
姣儿不觉得歉疚,她要攒钱,为的就是让织云离开倚芳阁。
姣儿在倚芳阁抚琴的第一个夜晚,时韵坐在二楼厢房的纱帘之后,一寸不离地注视着台上那道妩媚曼妙的身影。
那夜过后,如老鸨所言,姣儿的名字轰动了整个雨凉州。倚芳阁的客人翻了好几倍,写给姣儿的诗、作给姣儿的画纷至沓来,数不胜数。
要听姣儿抚琴,要亲眼目睹姣儿芳颜,得花上高出平日十余倍的价钱。
踏青节那日,姣儿和时韵一同出门游玩,二人戴着面纱,漫步在春红柳绿的江畔。许多年少男女在此地闲游,若是看上了谁便折枝桃花送予对方,故而这江畔成就了不少佳话。
她们二人坐在江边赏春,姣儿眉飞色舞地说最近在倚芳阁听闻的趣事,时韵便笑着认真倾听,听完再一针见血地总结成一句话,惹得姣儿乐不可支。
聊完闲篇,呼吸着周围青春年少的气息,姣儿忽然笑了。
姣儿说,小姐,论世间情为何物。
时韵不防,笑得说不出话。
姣儿逗完时韵,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姣儿说,小姐,我去给你折一支桃花。
时韵说,那是男子送给爱慕的女子的,你折来给我做什么。
姣儿说,桃花衬美人,她们都有了,你也必须有。
日光透过枝桠,细碎地笼着时韵,她浅浅地笑了起来,用指尖一圈圈缠绕着一株草茎,春日的踏青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时韵的心中悄悄地开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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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是雨凉州的簪缨世胄,黄家的小少爷与时韵年纪相仿,相貌上乘,二人当真门当户对。
那一日,黄家小少爷一早便看见了时韵,他将折下的桃花攥在手中,只是犹豫,才让他徘徊不前。见时韵终于独自坐在江畔,黄少爷重新折了一支桃花,朝着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走去。
黄少爷将桃花递到时韵眼前。
黄少爷说,但见人间芳菲景,方觉崔护桃章轻。
时韵说,公子心意,不敢领受。
姣儿高高兴兴回来,见的就是男子将桃花递给女子的场面。
她知道黄少爷,更知道黄家。
时韵说,你回来了。
姣儿垂手拿着花,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时韵向她走来,从她手里把桃花取走,细细观赏一番,甚是满意。
时韵说,看来你挑选得很仔细,这几朵桃花开得最好了。
姣儿看着一旁的黄少爷。
时韵说,公子,你的桃枝我不能收,望公子另觅良人。
黄少爷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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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韵和姣儿重新再江畔坐下,心境和方才隐隐有了不同。
时韵说,姣儿,你去了那么久,可曾有男子送你桃花枝。
何止是有,简直是不堪其扰。姣儿不愿说,时韵也想象得到。尽管二人都戴了面纱遮挡容貌,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姣儿说,小姐,你有心仪的男子么。
时韵说,没有,我一得闲便与你在一起,怎么会有呢。
姣儿说,那你可曾想过,你想要的心上人该是什么模样。
时韵说,小的时候是想过的,那时候我天天不愿读书写字,老师考我功课,我回得一塌糊涂,于是我就想,我未来的如意郎君一定要功课好,这样老师考我之前,他可以陪我再念一遍书。
姣儿说,你喜欢书生这样的。
她打小就讨厌书生。
时韵说,小时候的想法不作数,你呢,你想过吗。
姣儿说,从来没有,若是下次踏青节,你有心仪之人了,一定要先告诉我。
时韵不问原因,只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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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十七岁那年,织云走了。
那天,姣儿哭着昏了过去。再醒过来便看见了时韵,她在时韵的肩膀上哀声哭嚎,时韵抚着她的背,心中的哀切拧一拧,可以化成漫天阴雨。
姣儿没办法再用攒下的银钱实现原本的愿望,她拿了很大一笔钱,操办了织云的丧事。姐姐宽慰她,说织云有她料理后事,体面地躺进了棺材里,有自己的墓、有自己的碑,已经是幸运。
还有很多妓子,死了不过是扔到乱葬岗,和众多无名尸体一同堆在山坑里,经历风吹日晒、雨打霜降,皮肉随着时日剥落,剩下一具枯骨。
织云近些年虽在倚芳阁做妓子,但久久不接客了。不是老鸨发了善心,是她无法再接客。
姐姐妹妹劝慰姣儿的同时,无法不自哀自怜。织云死于花柳病,身子早就不成形了,或许这也是她们的下场。
时韵说,姣儿,若你愿意,我把你赎出倚芳阁。
姣儿说,我的钱够赎身了。
很长一段时间,时韵得了闲便来找姣儿散心。姣儿没有将自己赎出倚芳阁,轮到她登台抚琴时,她依旧是名动雨凉州的清倌人。
姣儿的生活只剩下时韵。
不弹琴的时候,姣儿满心只想着时韵,她埋在倚芳阁的灶房里,一心一意地做糕点。做好了糕点,姣儿就到都天大街候着,若是正好时韵出门,她便将糕点全送给时韵。
时韵让她别这么操劳,若是来时府寻她,要提前知会,否则一天白白等在都天大街,该多难受。
姣儿说她不难受,等到时韵是她一日下来最快乐的时候。
时韵无法总去倚芳阁,那里毕竟是个不入流的青楼,她作为名门千金,与姣儿为友以及平日三番五次去倚芳阁的作为,早已惹来了世家之间的众多口舌。
姣儿许多次在倚芳阁的客人嘴里听到过,有些人来倚芳阁就是为了探究时家的千金看上了哪个男妓。
早前,出于对孙女的宠溺,时家家主并不干预时韵交友。而如今时韵早已过及笄之年,若是平日作风依旧引起世家微词,则婚嫁之事难免有所妨碍。
故此,时家家主不论行至何处,都将时韵带在身边。一来是想时韵多结识世家子弟,二来便是要减少时韵和姣儿见面的机会。
也许是母亲的离去,也许是时家逐渐的干预,对于时韵和自己的身份差距,姣儿勉强堆砌的不在乎悄然崩塌。
妓子,妓子,下九流的妓子。
姣儿不怨织云生下她,她只怪自己不安分守己,怪自己不认命,非要走出本属于她的方寸之地。
往常十日中最少有三日可以看见时韵,到十八岁那年,一个月能见时韵一回,都算得上奢侈。
姣儿带糕点去都天大街,再守不到时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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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的踏青节,姣儿邀时韵去江畔同游。
江畔的年轻男女和去年一般,春日的时节裹着朦胧的情意,折下的桃枝藏着萌动的春心。
时韵说,姣儿,你今日会不会折一支桃花来,像去年一样送给我。
姣儿说,去年我说,到了今年的踏青节,你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一定要告诉我,你有了吗。
时韵说,若你去将桃花枝折来送我,我一定告诉你答案。
桃花枝应由男子送予心爱的女子,姣儿看见负手而来的黄少爷,有句话迟迟说不出口。
姣儿转身去寻桃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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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让姣儿无暇欣赏每一朵桃花的姿态,她折来一支桃花,见周边男女互相交换定情信物。
姣儿忽地晃神,若那交换定情信物之人,是她与时韵。
她在桃树下怔了许久。
回过神时,竟后知后觉地出了一层薄汗。
这股没由来的热意,在见了黄少爷将桃枝递给时韵的瞬间冷却。
黄家,时家,黄少爷,时小姐。
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他们二人之间站不下旁人,遑论一个妓子。
姣儿将手背在身后,手中的桃枝被逐闹的孩童撞落在地。姣儿惊慌拾起,桃花脱离了枝干,被踩烂嵌在泥里。
荒唐。
与去年相同,时韵没有接下黄少爷的桃枝。与去年不同,黄少爷不气馁,他将桃枝别在衣襟上,一面笑着,一面倒退着离去。
姣儿害怕时韵问起。不过一支桃花,为何不采来送给她。
时韵没有问。
见了姣儿回来,她只是垂下眸,去看一江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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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踏青节,时韵没有等来姣儿的桃枝,姣儿没有等来时韵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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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那年,姣儿被一富家公子相中。那公子只要遇上姣儿抚琴,回回都掷下千金。他写信要老鸨转交给姣儿,说是想把姣儿赎出倚芳阁。姣儿不作回应,她的冷漠没有浇灭他火热的势头。
男人家财万贯,再后来,每每姣儿抚琴之时,他便花重金将倚芳阁包下,他势必要姣儿从今往后只为他一人弹琴。
姣儿跪坐在台上抚琴。
她的琴音和她这个人一样徒有其表,男人既不懂琴,也不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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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韵生辰那日,姣儿起早去都天大街等候。等了一天,也没看见心心念念的人。
时府的下人出门见了姣儿,不忍她苦等,告诉她,时韵这次生辰在福满楼设宴,请了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尤其那位黄少爷也去了。
姣儿听不懂“尤其”二字。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倚芳阁,不知为何心下空空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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姣儿当晚抚琴时,男人又来了。
男人欣喜极了,他终于听见了抚琴之人婉转哀怜的情意。
桃花流水,幽怨断肠。
他不想知道姣儿为何失意,他只知道,这就够了。
曲终人散之后,时府的下人将姣儿请去了福满楼。
姣儿去了,雅间里只有时韵一人。
时韵说,姣儿,我累了。
姣儿说,你为何所累。
时韵说,我要嫁人了。
姣儿说,你不想嫁,不嫁就是。
时韵说,姣儿,你自小便出格,我不想嫁,你带我走,好不好。
姣儿说,是黄少爷吗。
时韵沉默不语。
姣儿说,你的心上人,不是黄少爷吗。
时韵说,我等不到她。
姣儿说,你与他就要成婚了。
时韵说,我等不到我的心上人。
姣儿的眼泪一点都不听话,也不跟她商量,就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滑落下来。
时韵没有安慰她。
时韵说,若是明年的踏青节我还未成亲,你会为我折一枝桃花吗。
姣儿眼前除了迷雾和混沌,还有界限分明的黑与白。她抽噎半晌,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姣儿说,我出生在倚芳阁,无论做什么都是错。小姐,你不一样。
时韵说,你还是叫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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姣儿弹完琴,老鸨歪着身子倚在一旁,听完了,看着她。
老鸨说,姣儿,你出息啊。
姣儿说,我出息什么。
老鸨说,时家的小姐和黄家的少爷定亲了,雨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二人呐,确实门当户对。你看看,黄少爷仪表堂堂,学富五车,时小姐娴静端庄,知书达礼。人们说,时家的小姐唯一能指摘的,就是交友不慎,竟然常与妓子往来。不传我还不知道,你何时高攀上时家的小姐了,也不早说。
姣儿咬了很久的嘴唇,咬到老鸨强硬把掰开她的下颚。
老鸨说,姣儿,你这是做什么。
姣儿说,是我的错,是我坏了她的名声。
老鸨说,够了,都在倚芳阁了,还没受够冷眼,非得再轻贱自己么,何况时家的小姐都不看重名声,你替她珍惜名声做什么,干脆你去替她做了千金小姐。
老鸨眼尖,心又硬得很,偏偏爱往姣儿的心上插刀子。
老鸨说,姣儿,既然是朋友,到时候时家的小姐成亲,会不会叫你去做女伴。
姣儿说,我已经让小姐的名声受辱了,无论小姐想不想让我做女伴,我都不会去。
老鸨说,到时候时小姐和黄少爷成亲,一定会有很大的排场。
她叫姣儿到时候也去都天大街候着,半个雨凉的百姓都会去,肯定热闹。
姣儿问,他们何时成亲。
老鸨说,听人传是踏青节之后,真是一个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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姣儿再见时韵,是时韵邀她同去踏青。
时韵瘦了许多,她又不爱笑了,和数年前一样。
二人沿着江畔走了一圈又一圈,姣儿没有问起时韵的婚事,时韵也没有说起那枝等不来的桃花。
迟暮之际,她们该分别了。
姣儿强逼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时韵不再看她,转身走了。
于是二人分道扬镳,姣儿目送时韵上了马车,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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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韵成亲前日,姣儿辗转一夜,枕头湿了,她想,她从未出格过。
反倒是时韵,与妓子结成好友,常去声色犬马之地,时韵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
她若为时韵折了桃花,时韵会给她答案。
可她从来不敢。
时韵成亲那日,姣儿离开了倚芳阁。
她要出格一回,她要把她带走。
可那日的都天大街,比往日都要静谧。
喜庆的红色不见了,全都换成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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姣儿什么都做不好。
她想赎出织云,她想和时韵做最好的朋友,她甚至想过离经叛道。
可她都做不好。
时韵死了,成亲的前夜,时韵自缢于闺房。
姣儿昏死过去,老鸨怨声载道,说织云和姣儿就是上天派来克她的,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姣儿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成亲当日去找时韵,只要提前一夜,只要一夜。
为何那日踏青时,她怎么都不敢折下一枝桃花。
为何她怎么都不敢听时韵的答案。
她也不敢寻死。
姣儿想,时韵肯定不愿意看见她。
于是日日夜夜过去,姣儿在回忆中一遍又一遍凌迟自己。
老鸨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不懂,时小姐也不懂。若你与她都明白这个道理,就都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