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风阁内,过了寻常的用饭时候,五人才将将聚齐,他们围桌而坐,却空了主位。
饭菜都上齐了,无人开动,也无人开口。
事态复杂,有些人实是没心情,有些人则是在观望。直到窗外响起一道惊雷,硬生生凿开了屋内的胶着,鲁应帆才吁了一口气,说道:“大家都动筷吧,再不吃,饭菜要凉了。”
其余人陆续动筷,唯有黎江出神地盯着桌面,说道:“太快了……”
这句“太快了”指的是什么,不消多说,大家自然知晓。
林遥忧心地看着黎江,说道:“师兄,先吃饭吧。”
“我没有胃口。”黎江摇了摇头,“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说罢,他起身出了门,于回廊上凭栏远眺。风雨斜斜地打了进来,林遥跟了出来,站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儿,说道:“师兄,我有一壶珍藏的佳酿,若是师兄实在心烦,不如让师弟我陪着痛快喝上几杯?”
“师弟,你回桌用饭,不用管我。”黎江头也没回道。
“青云宗如今在多事之秋,宗主性命垂危,宗内出了暗桩,大小事务几乎压在小言一人身上,我知道师兄既为宗主的身体伤怀,也为了宗门事务烦扰,只是宗主的身体药石罔效,宗门的事务急不在一时。”林遥注视黎江的背影,说道,“师兄,我不知酒是否消得了愁,我只知师兄爱喝我珍藏的美酒,所以我的住处一直备着佳酿,就等师兄品鉴。不若今夜,权当是师弟想要消愁,只盼师兄作陪,师兄可愿意?”
黎江回过神来,师弟说的在理,他何尝不知。木已成舟回天乏术,早在许多年前他便知道终会到达那一天,只是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他从不敢想那一天竟飞快奔至眼前。
“罢了。”黎江轻叹,他掸掉落在衣上的雨珠,道,“师弟,就去你那里,一醉解千愁。”
青敬山已然昏迷不醒地卧床两日,青在言守在榻下照顾了整整两天,又有宗门事务需要处理,不禁心力交瘁,分身乏术,若不是黎晚晴竭力相劝,怕是还要硬撑着熬下去。黎江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全然的准备,接受那一天或迟或早的到来,可真正来到眼前的攸关时刻,除了青敬山的性命,其余的他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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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遥给黎江倒满酒,道:“师兄,你许久不来我这里,这酒窖藏多日,兴许比先前的都要烈些。”
“烈些?”黎江一饮而尽,“烈些好,不烈如何得醉?我来你这里,就是为了这烈酒。”
林遥说:“师兄喝得舒心便足矣。”
几杯酒下肚,黎江不觉话多了起来,“师弟,这些年来咱们几个人中,你最懂我,知我内心烦忧……有些话我不好对敬山和他们说,就只能与你说……”
林遥将他的酒杯续上,颔首说道:“我很高兴,能够听见师兄这样信任我。”
“我信你,从小到大你都喜欢跟着我,说句心里话,在这青云宗内,我最交心的,除了敬山,就是你了。”黎江说道。
“这样么……”林遥沉吟道,“宗主十七岁才来青云宗,而你我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比之我,师兄与宗主才更交心么?”
黎江笑了起来,说:“师弟,你说的哪门子话?我与你、与敬山都交心,分什么更不更的,尽钻字眼儿里去了。”
林遥说:“我再去拿一壶酒来。”
黎江拉住他:“叫旁人去拿便好,你坐这里,陪我说说话。”
林遥听话坐好,遣了一个小厮去将藏酒取来。
“师弟,我……”黎江说着,偏过头去打了一个酒嗝,醉意正酣,“我实在不知……不知如何是好了……”
“师兄,你很少与我说这些。”林遥不急不缓道,“今夜这些酒便是为师兄分忧而备下的,师兄有何忧愁,不妨与我消说。”
醉意熏红了黎江的眼,他怔怔地看了林遥许久,说道:“我实是不知从何说起……”
林遥再度为黎江满上酒,轻声说道:“师兄的烦恼,是否在于那颗益寿丹?”
“……你知道什么?!”黎江一个激灵,醉意都消下三分。
林遥敛了敛眸,犹豫片刻,道:“不瞒师兄说,其实……我一直知道那颗益寿丹,在师兄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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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在言回来之后沉沉睡了一天一夜。
那一夜为容凡准备的灯会给他带去的欢愉,仅仅到了次日便猝然消逝。青敬山大吐血过后昏迷不醒,气血两虚,脉象微弱欲绝。青在言寸步不离地守了两天,不敢片刻松懈,若不是安老同样忙活了两天,使尽浑身解数,才稳住了青敬山的脉象,加之黎晚晴的极力相劝,青在言是不肯去休息的。他怕一走,就错过了青敬山的最后一面。
不告而别,就是将他再度丢弃。
青在言埋在容凡的怀里,睡容渐趋安稳。
容凡心里清楚,等青在言醒来,就该是启程去罗州的时候了。
这是第一回,青在言醒来后,看见的容凡是完全清醒的。
“醒了?”
青在言:“嗯。”
“吃点儿东西,”容凡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青在言说:“你陪我。”
“当然陪你。”
“我要去罗州了,就此刻。”青在言决然道。
安望岢稳住了青敬山的脉象,如今青敬山可以说是再一次转危为安,青在言便要抓住这个时机去一趟罗州,他必须赌一次,就算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青敬山的那一天到来要好。
“好。”容凡早有猜想,一点不觉得突然,他道,“我陪你一起。”
青在言没有拒绝,而是说:“好啊。只是这次我不会派人看着你了,你若想逃,随时可以逃走。”
容凡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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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袁端为二人易过容貌,青在言依然是上次那副双眸细长,双颊两团雀斑的样子,容凡则易成了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硬汉子模样。青在言乍眼见他,噗嗤地笑出了声。
“好看嘛?”容凡放下铜镜,朝青在言弹了个响舌,挤眉弄眼地说道。
青在言抿唇不语,沉默就是最直白的回应。
“若你不知我易容,还能认得我吗?”容凡问。
“能。”青在言笃定道。
仅就如此简单平常的一天,青在言不声不响地决定了一件与赴死无异之事。也正好是因为深更半夜,二人轻功又皆出神入化,出宗之路未曾惊扰一人。
出了宗,容凡仍发觉有少许人潜行在后,但他明白,这些人是供青在言差遣所用,而非看守他的行踪。
此次出行需途径康、义、雨凉三州,方能到达罗州。罗州地处相阳国西南,一路上山高谷深、地形崎岖,西南又是诸族杂居的险峻之地,倘若走官道,难免繁琐。故而青在言决定抄近道,不出意外最多半月便能到达罗州。
出了青云宗就得一路西行,五里之外有一个小镇,青在言二人行至此,眼见天色未亮,却已有不少人将各色物什摆满了整条土路,容凡问过青在言才知,今日恰巧是赶集之日。
念及容凡身体受不住片刻不停的奔波,青在言停了下来,道:“容凡,不如在这看看可否买些吃食。”
二人在各个摊位前转悠,容凡指着对面地摊上摆的一排竹笼,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虫子。”青在言说。
“哥哥,看看我阿公捏的泥人吧?”腿边响起小孩清脆的吆喝声,“我阿公什么泥人都能捏,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
容凡蹲下身,“我看看。”他拿了一个又一个仔细打量。青在言抱臂站在他身后,目光低垂睨着他的发顶。
小孩看得出眼前两位公子的穿衣打扮都不俗,一白一红的衣袍,都是极好的布料。
半晌过去,青在言终究还是没忍住屈起一只膝盖碰了碰容凡的背,“还没挑好?”
容凡拿着一个泥人看了许久,要买直接付钱便是。
闻言,容凡转过身,双手托举着一个衣料涂了白漆的泥人送到青在言面前,笑道:“这个很像你。”
小孩低声嘟囔一句:“可是哥哥手上的泥人是个姑娘啊。”
而且长得一点都不像,他阿公捏的这个泥人五官明艳,口若衔珠,而眼前这位白衣公子长着吊眉细眼,五官粗糙,根本不能拿来比较。
青在言听见了,嘲笑容凡:“失个忆,竟是让你连男女都分不清了么。”
容凡纳闷地重新打量手里的泥人,回头对小孩道:“怎么能看出是姑娘?”
就凭它的眉眼比其他泥人艳丽?
小孩指着泥人的脸:“哥哥,它脸上擦了胭脂,嘴上涂了口脂,还描了眉,分明就是个姑娘家呀!”
容凡不禁抬头看了看青在言。
青在言脸一黑:“看我做什么?”
容凡摇了摇头,没说话,把泥人小心放下了。
青在言虽不施粉黛,但五官也明艳得和这女子泥人无甚分别。
“哥哥,这泥人与你有缘,你真的不要吗?”
小孩眼神戚戚,叫容凡一时没能站起身来,他拿起方才放下的泥人,说道:“我要了。”
小孩瞬间扬起灿烂的笑容,期冀地伸出两根手指:“哥哥,只要两文钱。”
容凡转头,对青在言重复道:“只要两文钱。”
青在言掏出钱袋递给容凡,道:“再挑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