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北岭,新泉州。
马背上,容凡蔫蔫地靠着青在言。造成他这状态的原因有二,一是路途奔波,二是水土不服。
容凡出生在南方,生活在南方,包括录取的大学,都在南方。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地理位置如此之北的地方,空气中的水分似乎被人拧干了,而他就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深水鱼。非常不适应。
其他人中,就是鲜少出宗的黎晚晴,适应起来也没有半点问题。
见容凡如此,黎晚晴说,他们现在落脚的新泉州在北岭的最南边,而他们要去的月隐山庄,位于北岭东北的肃凌州。
听完,容凡戚戚然地哀叹了一声。
早知道前几天在客栈落脚时,他就该找机会逃走。怪他心性不坚,只想把逃离的时机往后移,割舍不下青在言温暖的身体。
入了城,城内的景色与矣南也大不相同。这里的底色是大地的土黄色,树上挂的叶子,地上的几茎杂草,道路上的土石,路两边的矮屋,甚至走在路道上的人们,皆是这厚重底色的构成元素。
容凡正蔫巴巴的时候,有人赶来引他们入了一家客栈,他坐直身,就要和青在言一起下马。
下一瞬,他定了定,指着青在言的背,说道:“青在言,你受伤了?”
他指的位置洇着湿漉漉的鲜血,在白色的衣料上扎眼极了。他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这一片湿润,立刻就沾染上鲜红。
青在言回头看他,紧接着面色一变,“袁端!”
其余人被青在言的声量给惊了惊,立刻往他们二人看来,韩齐吓了一跳:“容凡,你的鼻子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啊?”容凡愣了愣,还没用手去摸,就见自己的血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了马鞍上,他想也没想,赶紧翻身下马,“青在言,你衣服还有马鞍都被我的血弄脏了!”
青在言没理会他,点了他的穴位止血过后,飞快掏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他擦鼻子,又丝毫没顾忌地用衣袖把他下巴上的血擦了干净。
一行人迅速进了客栈,引路的伙计将他们的马牵去了马厩,店里的小二立刻为他们端茶送水。
容凡安静坐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袁端此刻正给他把脉。
片刻之后,袁端松开了手,缓声道:“少主,容公子燥邪伤阴,故而衄血,气燥伤肺,我这便为容公子开个润肺清热的方子,容公子服上两剂,便能止住鼻衄。”
容凡说:“谢谢你了。”
青在言却说:“若是因为气躁而鼻衄,会流这样多的血么?”
其他人心里也有怀疑。他们不是没见过水土不服的,但没见过像容凡这样夸张的,如果不点穴,再流几息,仿佛他就要血尽而亡了。
袁端起初也在怀疑,但脉象确实是燥邪伤阴之状,并无他异。
“容公子的底子已是薄弱之象,体内又有邪毒,再加阴虚火旺,鼻衄便止不住了。”
韩齐最先反应道:“是了,我记得安老说过,容凡中过毒。”
青在言当然清楚。
只是,知道归知道,但亲眼目睹容凡鼻衄之后,他莫名不愉。
如果动辄这样流血,容凡根本撑不到年底吧?
店里的伙计带着袁端出门去找药铺抓药,剩下的人开始分配房间。到了北岭,青云宗一行人的食宿则全由月隐山庄招待,故而不会像之前那样存在房间不够的情况。除了容凡和青在言,其余人都单人单间。
伙计打来水,容凡擦洗脸上残留的血迹,青在言坐在一旁,看着他,默然不语。
清洗过后,容凡又见青在言身上的大片殷红,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少主,你要不要去清洗一下?”
青在言却说:“有解药吗?”
“啊?”
“我说你体内的毒,有没有解药?”
容凡说:“我失忆了。”
青在言说:“你这样,很难活到年底。”
容凡耸了耸肩,说道:“时也命也。”
“你不怕死么?”青在言紧紧盯着他,道,“你还如此年轻,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你甘心么?”
“不甘心也没用啊,”容凡笑了一下,一点假意的成分也没有,“而且世上之人唯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死,谁也不能永生。”
青在言说:“可你还这样年轻,大好的年华,你却中了邪毒,你一点也不伤心?”
容凡说:“还好,不是很伤心。”
青在言看不懂他。
江湖中有一种人,名唤死士,对于死士来说,生命的唯一宗旨就是完成任务,任务不成功便服毒自尽。传闻之中,死士没有常人的感情,故而自尽之时,也不像常人那般,有割舍不下的俗世情谊。莫非容凡的身份,就是死士?
青在言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饭后,容凡服下一大碗药,苦得连连作呕,整张脸皱成了喀斯特地貌,拧成一团的五官良久也不松开,青在言被逗笑了,喂了他一块饴糖。
“不早给我。”容凡含着饴糖,怨怼地瞪着青在言。
青在言摊手:“做好事反遭人怨,下次不给你吃糖了。”
“这药真的很苦!”容凡咬碎了糖块,甜腻瞬间铺满了味蕾,他渐渐松开眉宇,道,“没吐出来已经算我很有本事了。”
“容凡,江湖上鲜少有人与你这般,”青在言摸了摸他的脸,说,“连一碗药都能将你折磨成这样——你怎么长大的,为何如此娇气?”
“你这是刻板印象,谁说江湖之人就都能吃苦了。”容凡道。
再说,他本来就不是混江湖的,不能吃苦再正常不过了。
青在言莞尔,道:“你现在不能吃苦,但你以前一定可以。”
“为什么?”
“你从前能将功夫练到这样的境界,不吃苦,是断不可能的。”
容凡挑了挑眉,没有接话,而是道:“寿宴在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青在言说,“明日还得继续赶路,再过一日便可以到达肃凌州了。”
容凡盘算着离开青在言的时机。
要不,就在三天之后好了,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越耽搁,越有不舍。既然感情已经扼杀在苗头了,那么拥抱青在言的习惯,也该早些戒掉。
这日睡下之前,容凡发觉青在言盯他的时间过于长久,便问道:“少主天天看我,还没看够么?”
青在言却没有同他玩笑,道:“你的脸色很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苍白如纸,不像个活人了。
平时容凡也苍白,但没有苍白成今夜这样,半点血色也无,像扎的纸人。
“水土不服,很正常,”容凡不以为意,道,“这里太北了,我从前一直生活在南方,所以初来乍到,非常难以适应。”
“从前一直生活在南方?”青在言抓住他话中的漏洞,道,“失忆之人,居然记得从前一直没来过北方?”
容凡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道:“若是来过,怎么会流这么多的鼻血?”
言下之意,是说他也是靠推测来判断这具身体从未来过北方。
青在言不再多说,吹了灯,二人相拥而眠。
黑暗中,容凡轻声问道:“青在言,我流鼻血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青在言不语。
容凡的语气太认真了,他不想回答。
“青在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容凡抱着他的肩膀摇了摇,说道,“说句好听的话来哄我高兴,你也不愿么?”
青在言捂住容凡的嘴,异常严肃道:“不要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我不喜欢听。”
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个扫把星,靠近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青敬山如此,蒋谦如此,容凡亦如此。
容凡抿了抿嘴,说:“那你有没有担心我?”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青在言语气不虞,“你能陪我多久,就想要我交付真心?”
此话一出,气氛阒然。
良久,容凡才笑了一下,说道:“也是。”
青在言不语。
容凡心想,自己可真的是昏头了,三日之后就要逃离的人,还在这儿腆着脸问人家有没有担心自己。
真尴尬啊,怎么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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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对无言,但依旧紧紧相拥。今夜的月光透亮,青在言头一回看见容凡皱着眉入睡。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伤了容凡的心,所以容凡睡着了都不踏实。
后来,他才发现不对劲。容凡的呼吸比往常沉重,有一下没一下的,就好像对容凡来说,呼吸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接着,他还发现,这是第一次,因为抱着容凡睡觉,他感到了燥热,衣服底下,他的皮肤起了一层薄汗。
青在言终于清醒过来,他贴着容凡的额头,都不需要仔细感受,他就可以下判断——
容凡发热了。
“容凡。”青在言拍了拍容凡的脸。
向来浅眠的容凡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只含糊地支吾了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青在言要下床,可意识昏迷的容凡却不肯放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你发热了,我去将袁端叫来。”青在言轻轻拍了拍容凡的手,解释道。
容凡没有反应。
青在言无法,僵持两息,他合手放在唇边,吹了一声腔调奇异的口哨之后,窗外立刻有了动静。
月光之下,窗户从外被拉开,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俯身静等青在言吩咐。
“去把袁端叫来。”青在言道。
“是。”
未几,袁端推门进来,点了灯,他瞧见容凡的模样,不消青在言多说,便上手为容凡诊脉。
“容公子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故而发热,并无大碍。”袁端说。
青在言说:“他不是已经喝了你开的药么,为何还会发热?”
袁端答道:“容公子体弱,因水土相激而燥邪伤阴,比之常人更易反复,药效需得一二日才能完全发散。”
此时,容凡的嘴里又溢出几声意味不明的音节。袁端眸光一凝,拿出安老事先准备好的药丸,道:“少主,这时候,将此药丸喂给容公子服下,可使容公子混淆虚实,届时少主再审,兴许就能知道容公子的真正身份了。”
青在言垂眸,静静地看着袁端手中的药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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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鼻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