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淮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林间露出一段废弃铁轨。铁轨蜿蜒着延伸向夜色的尽头,月光顺着锈迹在上面流淌,为旧梦镀了一层银光。那上头停着一节破旧的车厢,漆面斑驳,条条断裂的线试图挤进车厢内,寻找曾经拥有的烟火气。他们被窗户挡在外层,窗上被记忆蒙着一层梦境深层的灰。
“这里是?”栾淮之轻声问,好奇地张望,“公司附近竟然藏着这种地方。”
游荨回头,脸上的笑像火焰轻轻舔过夜色:“这是我小时候自己造的。”
“世外桃源。”他率先走过去,轻轻一跃踏上铁轨,铁轨在脚下发出回荡在深夜中的金属声。
栾淮之对这前方的背影犹豫片刻,抬脚跟着上前。
游荨推开那节车厢的门,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门后的世界却与外面完全不同。昏黄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上,墙壁被刷成银灰色,几张破旧的桌子拼接成简陋的操作台,上面堆满了各种奇怪的物件。
栾淮之环顾四周,嘴角不由自主扬起:“你这地方……挺特别的。”
“特别吧。”游荨在椅背上一坐,伸了个懒腰,“我小时候每次心情不好就来这,想象自己坐着飞船,去地球外散心。”
他偏过头,朝栾淮之扬扬下巴:“你刚刚讲了你的事,轮到你问我一个了。”
窗外的风拂过栾淮之的发梢,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那我可真问了。”
“问吧。”
“你为什么去学京剧?”
车厢里忽然静下,灯泡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光影在游荨脸上掠过,情绪像风,抚过心湖。
游荨手指摩挲着桌边的螺丝帽,笑意淡了几分:“因为家里没给我别的选择。”
“我爸妈都是唱京剧的。”游荨语调平平,可有种不易察觉的倦意,“我爸妈都是唱京剧的。他们觉得那是祖宗荣耀,我得接下去。小时候觉得挺酷——穿戏服、上台、灯光打在脸上……后来就变味了。”
栾淮之微微靠近:“变味?”
“我稍微学点别的爱好,他们就说我不敬祖宗。我不是真的讨厌京剧,我讨厌的,是他们的控制欲。”
车厢外的风轻轻推着窗帘,帘子掀开一角,月光恰好落在一个雕刻精细的木偶上,木偶披着金甲,手持金箍棒。
栾淮之伸手,小心地拿起来:“孙悟空?”
“嗯。”游荨侧目,“你也看出来了。”
“你喜欢木偶?”栾淮之问。
“算吧。”游荨轻挑眉,身子一下坐得端正:“小时候觉得孙悟空挺像我,哪儿都想闯,可头上的箍一收,就跑不掉了。”
栾淮之看着木偶的眼睛,各种回忆涌入脑海,忽然笑了笑:“我懂。”
“你懂?”
“我小时候也有点像他,只是我没那么勇敢。”
游荨重新靠回椅背上,神情松弛,目光却越过现在,灯光在他双眸间跳动,落进回忆的漩涡深处,:“小时候我在天津,小学三年级搬到这边。别人玩游戏、看动画,我偏爱木偶戏。”
他顿了顿,伸手擦去木偶身上的灰尘:“后来我真去学了,还开了小工作室……可现在的人都不太看了。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是不是不喜欢了。”
栾淮之靠在窗边:“像个被生活驯服的悟空。”
“也许吧。”游荨将孙悟空的木偶拿近,振作起来,“但现在的我,好像又找回以前那股冲劲了。”
风忽得止住,灯光在他们之间闪烁着柔和的暖黄。
“能动这个吗?”
“哪个?”
“书架上的书。”
游荨摆摆手:“随便翻吧,都旧书。”
栾淮之走过去,指尖掠过一排排旧册子:“木偶戏史、戏曲服饰、京剧声腔研究……”
他取下一本书,翻开第一页时,一张泛黄的纸掉了下来。
“这是?”栾淮之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纸。
“成绩单。”
栾淮之扫了眼姓名一栏,同时又被右上角红笔圈着的几个字吸引:“文科状元”。
栾淮之抬眼看向他:“你……是状元?”
游荨正靠在椅上晃脚,听到这话笑得漫不经心:“怎么?我不像吗?”
“那你为什么没去大学?”
“我如果去了,他们就能再控制我一次。”游荨露出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我才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安排的戏里。”
栾淮之握着那张纸:“你现在……状态不太对。”
“哈?”游荨挑眉,笑容在唇角一闪而过,“什么意思?”
“你把反抗当成了自由。”栾淮之平静地说,“可你现在的生活,好像没比以前快乐,只是换了一个牢笼。”
游荨一愣,他一时竟无话反驳。
栾淮之眼神却一直温柔,下一秒提出自己的建议:“试着往前走,比如成人高考。”
游荨扬眉道:“哟,劝学啊?”
栾淮之将书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大学不是知识多少……在那你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会帮你找到自己。”
游荨安静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灯光映在他眼底,像被风搅动的星海。过了半晌,他才低低笑出声:“你真像个老师。”
“我很认真的。”栾淮之轻轻推了他一下。
“我知道,你等下。”游荨站起身,从一只趴在书架上的旧箱子里取出一个眼神温驯的白龙马木偶:“送你。”
“给我?”
“嗯。”游荨把它递过去,“算是纪念今晚,也算……一种谢意吧。”
栾淮之轻轻接下,指尖触到木偶光滑的鬃毛:“为什么是白龙马?”
游荨靠在窗边,风从窗缝钻进来,吹乱了他的思绪:“没主角光环,没金箍棒,却一步一步跟在后头,走完整个西游。其实大家都在努力地找自己、做自己……只是我想你把爱自己放在第一位。”
栾淮之抬起头,眼神在暖光下格外柔软:“你说的……很对。”
游荨望向远处的铁轨,外头的风吹过铁轨,带起一阵低低的嗡鸣:“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找到自己,活得落落大方。”
栾淮之低头,轻轻抚过那匹木马,许诺道:“会的。”
雨滴零星落下,啪嗒啪嗒打在铁轨上,几秒钟后便成了倾盆,空气里涌起潮湿的泥土味。
栾淮之看向窗外:“下雨了。”
话音未落,游荨的口袋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游荨皱眉,拿出手机一看:“郁禾?”
“喂?”那头传来混着街区背景噪音,邬帆渡的声音挤了进来:“游大将军,你和投盆王上热搜了。”
“邬,不对,郁禾的手机怎么在你那?投盆王是?”游荨没反应过来,语气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我又干啥了?”
“手机呀,从呵呵那抢的。”邬帆渡马上拉回重点:“你和栾淮之,被私生拍了。”
“啥?”游荨的声音低了下去。
“热搜上都是照片!呵呵,你别抢手机呀。”
紧接着,郁禾的声音传了过来:“放心,对方没拍到你们现在在哪,估计是跟了一路,跟丢了。公司那边在处理,但你们得尽快回来。”
游荨挂断电话,指尖还紧紧捏着手机,眉眼间的轻佻被收起。
栾淮之看着他一脸紧绷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被拍了。”游荨抿着唇,语气里带着少见的冷静,“有人一路跟过来的。”
“现在那人?”栾淮之看向雨中的林子。
“暂时安全,但我们得回去。”
栾淮之点点头,没多问。
游荨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拉开那扇车门,雨声立刻灌进来,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游荨刚要迈出去,动作却顿在半空,他的脚尖停在门槛前,雨线一根根地砸在鞋上,风卷着水花打在他的小腿,他的眼神一瞬间暗沉,指节死死握着门边。
“你。”栾淮之走到他身边。
游荨没有回头,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强行平稳呼吸。
栾淮之目光落在他颤动的手上,想了想,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今天我很幸运,相信神也在保佑我们。”
游荨愣了两秒,他回头看着栾淮之湿漉漉的睫毛,勉强笑了一下,握紧那只手:“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雨里,心跳在风雨声中无限放大。树林间的路湿滑,泥水在脚边溅开,游荨跑在前面,衣角贴在身上,回头喊,声音被雨吞没:“有点爽。”
“嗯!”
——
窗外的雨早已停了,只剩下积水沿着落地窗外的缝线蜿蜒下滑。
游荨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喘着气,嘴角还有没干的水渍。栾淮之低着头,背脊笔直,盯着会议桌上那块反光的木纹,手指交叠在一起,指节紧绷着。
工作人员坐在正对面,眉间皱着一道深纹,手里那支笔敲了又敲:“你们两个,是不是把公司当游乐园了?”
游荨抬起头,嘴角的笑淡淡的:“我们没想到会被拍——”
“没想到?”工作人员打断他,“你们是公众人物,是练习生!热度、人气,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是从你们踏入公司那天起,用自由、汗水、伤痛……换来的!明白吗?这叫责任!特别是你,栾淮之,你是正式练习生!”
反驳被钉死在一句句训斥里,游荨的眼神微微垂下,那股不服的锋芒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工作人员的语气缓下:“公司决定,你们两人闭关一个月,所有公开行程暂停,包括哈尔滨物料的拍摄。”
“闭关?”游荨抬头,赶忙拦下一切责任,“这都是我的错,和淮之一点关系没有,是我主动提的。”
“现在来兄弟情深这套没用。”工作人员起身,“一个月后,状态调整不好,就不用再回公司了。”
“好,知道了。”栾淮之下意识看了游荨一眼,他坐得笔直,眼神空荡。
工作人员收起文件夹,只留下一句:“下午开始执行,行李有人帮你们收,去吧,我还得跟上面交代。”
门“啪”地关上,游荨长出一口气,神色如同被抽空的气球:“闭关一个月……对不起。”
“没事,本来我也有错的。”栾淮之看向他,目光认真,“本来也有我的责任,你不用道歉。”
游荨偏头看向窗外,夜空中的云缝里漏下来一道月光。
“哈尔滨的雪看不成了。”游荨喃喃,“那可是我第一次物料拍摄。”
“会有下一次的。”
“谁知道呢。”游荨眼神飘远,讽笑着,“我现在都成新闻人物了,那私生半夜不睡觉……”
栾淮之忽然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就用这一个月,好好逆袭一下。”
游荨转过头,目光相撞,心底所有的倦意都被彼此的存在化解:“弯道超车?”
“嗯。”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