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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喜·沐家婚事(三)

作者:杏花团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敲门声再未响起。


    院里只亮着一盏小油灯,风一吹,灯圈微微颤动。


    舒红棠整个人僵在门后,心跳得直往耳边冲。


    外头久久不见动静,她以为那人已经走了,正想松一口气——忽然,一声极轻、极虚弱的呢喃透过门板传来:“救……我……”


    细得仿佛被夜风削过,连尾音都带着颤。


    舒红棠浑身一紧,更害怕了,却又不忍装作没听见。犹豫了半晌,她还是咬咬牙,把门闩轻轻拨开,只开了一条窄缝。


    外头空无一人。


    正狐疑着,那虚弱的声音又飘来:“在……这……”


    她低头看过去。


    门外石阶上,靠着门框,坐着一个黑衣女子。身形瘦削得厉害,风一吹,衣裳都贴在骨节上。那身褪色的黑衣破旧得已不成样子。


    舒红棠忙打开大门,举灯凑近:“你是受伤了吗?”


    女子缓缓抬起头,眼角被风吹得通红,只微微摇了摇。唇瓣动了动,像连说话的力气都难得。


    舒红棠俯身,把灯又往前送了些:“你说什么?”


    女子靠近一点,费力吐出两个字:“……我饿。”


    ——


    舒记礼铺后院,灶间。


    黑衣女子坐在灶案前,两只手捧着碗,吃得极快。白面馍被她啃得只剩小半个,菜汤都喝了两口。


    舒红棠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清贫,只剩这些粗食,还望娘子莫怪。”


    女子将口中馍咽下,声音低哑却郑重:“已是难得。”


    又喝了一大口汤,手指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


    舒红棠看着她狼吞虎咽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问:“娘子……怎会饿成这样?”


    女子沉默了一瞬,像是随口拣了个理由:“我从南边走来,半路上遇到一可怜人,便把身上干粮银钱都给了他。”


    舒红棠挑眉:“可怜到什么地步?”


    女子想了想,板着脸一本正经:“衣衫破败,家中揭不开锅,上有老父,下有妻儿,快要饿死了。实在……可怜。”


    舒红棠心里暗道:这多半是被人骗了,还被骗得心甘情愿。


    但看女子神态诚恳,也不好拆穿,只转而问:“娘子上京是找什么营生?”


    女子顿了顿,答得很自然:“我在南边……杀猪的,手艺还成。”


    舒红棠差点被菜汤呛住:“杀猪?你?”


    她偷偷瞄了女子一眼——瘦得一阵风能刮倒。


    女子点点头,神情严肃:“嗯,刀工不错。”


    舒红棠:“……”


    女子吃饱后,把碗放下,起身认真一揖:“娘子救了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待我寻到差事,定来答谢。”


    舒红棠瞥了眼她空空如也的袖口:“你如今身上无一文银,往哪去寻差事?”


    女子沉吟片刻,忽然道得干脆:“不若娘子收留我。我替你做事,如何?”


    舒红棠微愣:“我这铺子穷得很,连我自己都快养不起了,给不了你工钱。”


    女子摇头:“我不要工钱。能管吃住便行。等我寻到杀猪的活计,就走。在这之前,娘子吩咐什么,我便做什么。”


    她说得诚恳又规矩,看不出一点虚情。


    舒红棠本就缺人手,沐家的婚事又催得紧,有人帮忙总归是好事。


    她犹豫片刻,点头:


    “也罢。后院有间小屋原做杂物间,你先凑合一宿。明日我腾一腾。”


    女子深深一揖:“多谢娘子。”


    舒红棠忽然想起:“对了,娘子尊姓大名?”


    女子答得飞快:“禾伊。”


    舒红棠迟疑:“……何姨?”


    女子肩膀微抖,深吸气,再咬字一遍:“禾——伊。”


    舒红棠恍然:“哦哦……那我便唤你禾姐儿,可好?”


    女子爽快的点点头。


    夜风从后院吹来,灯焰被吹得轻轻一晃,映得她的影子落在墙上,细长而静。


    ——


    次日一早。


    舒红棠洗了把脸,系好衣襟,正要将婚仪册子收入怀里,便瞧见禾伊站在院门口。


    仍旧是一身风吹雨打的黑衣,袖口破得能看见里层的布料;头发用一根绳子草草束起,只露半张脸,看上去倒像深山里下来的女匪。


    舒红棠:“……”


    若是让沐家看见,怕不是要以为她礼铺收了个刺客。


    她揉了揉眉心:“禾姐儿,你这样可不能跟我出门。”


    禾伊认真点头:“明白。娘子嫌我难看。”


    “不是难看,是太……惹眼了。”


    舒红棠翻出自己旧日的一套浅绛长襦,又替她换了发式,把碎发一绺一绺理顺,袖口也卷得规规矩矩。


    折腾了好一阵,禾伊站在铜镜前,看着自己从“山匪”变成“规整丫鬟”,神色微微发怔。


    “娘子,这般……不会辱了您名声么?”


    舒红棠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自己都丢惯了,不打紧。”


    两人收拾妥当,带上礼册与几样式样,往沐家去。


    沐家位于城东,门口两只石狮子瞪着眼,像要把人吓回去。


    门房见她们过来,挑眉的神情非常明显:“你就是……月桂巷的那间礼铺?”


    舒红棠笑容专业而稳:“正是。”


    进了内堂,沐凝霜早坐在软榻上,一身绛红织金,花枝招展。李长青也在,端着茶,拘谨得像坐在针毡上。


    沐凝霜上下打量她,笑里带着凉意:“听说舒娘子的铺子……挺小的?”


    舒红棠神色不动:“小些,可规矩齐全。婚仪安排,娘子不必忧心。”


    “那就好。”沐凝霜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


    禾伊站得笔直,安静得很,像个乖巧的影子。


    舒红棠将礼册铺开:“沐娘子,婚礼自纳采至亲迎,共六礼。这里是初案,可依尊府习俗增补。”


    沐凝霜接过,一翻,指尖在纸上点了点,语气清清冷冷:“六礼太寒酸了。我想要……七礼。”


    舒红棠微微一愣:“七礼?”


    沐凝霜抬眼:“多一道‘献福礼’。成婚是喜事,总得比别人多些福气。”


    舒红棠点头:“可以添。”


    沐凝霜继续往下翻:“花轿,不要双层绣……做三层。”


    李长青忙咳了一声:“霜儿,双层已是上品了,三层……”


    沐凝霜瞪他:“我就是要三层。绣工我自会另请,不必难为她家铺子。”


    舒红棠见她这话,反倒微怔:“娘子这是……”


    沐凝霜别开脸,轻哼:“省得你们忙不过来。”


    她又道:“迎亲仪仗用的舞伎……”


    “不用了?”舒红棠挑眉。


    沐凝霜被她说得一噎,恼羞成怒般转开脸:“谁说不用!那执扇童子去了吧,我府上自有丫鬟执扇……”


    舒红棠抬眼看向沐凝霜:“沐娘子,您的讲究……倒比我预想的更朴实些。”


    沐凝霜手一顿,脸微红,随即凶她:“朴实个什么!我只是……不想成婚那天,因你们出差错坏了我的喜事!”


    舒红棠心底轻轻一叹,面上还是笑道:“娘子放心,三层花轿、七礼流程,迎亲舞技……本店都能准备妥当。”


    李长青原本还在担心两位姑娘吵起来,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沐凝霜哼了一声:“那便如此吧。”


    舒红棠仍端着礼数:“娘子若无他事,我回去裁案。若有额外吩咐,可派人来铺里传话。”


    她说完起身行礼,带着禾伊退出去。


    沐凝霜在背后跺脚:“李长青!你看看她!”


    李长青默默扶额。


    ——


    回去的路上,禾伊抱着包裹,低着头走,走了几步,她认真道:“娘子,你和那位沐娘子……有仇?”


    舒红棠被问得一顿:“当然没有。她就是……脾气大些。”


    禾伊点点头:“那要不要我把她收拾了?”


    舒红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你说什么?!”


    禾伊声音轻得像在说“要添柴火吗”:“她不顺眼。除掉便不碍事。”


    舒红棠:“不、不用!绝对不用!她脾气大,但、但不是仇人!”


    禾伊似懂非懂:“哦。那若她再欺负娘子……我再收拾她?”


    舒红棠恨不得拿袖子把她嘴整个捂住:“别在街上说这种话!旁人听了要吓死的!”


    路上行人纷纷往这一对奇怪的主仆身上多看两眼。


    禾伊却越走越靠近她,小声道:“娘子放心。你若不吩咐,我不会动手的。”


    舒红棠:“……”


    她忽然很怀念昨天那个“饿得快死了的弱女子”。


    ——


    夜已深,巷口的风带着凉气。禾伊在屋里睡得鼾声震天。


    舒红棠忙了一日,这才想起忘倒夜水,只好提着木桶走出院门。


    水方倒尽,她正弯腰提桶——忽然,后背被冰冷坚硬一物顶住。


    下一瞬,一只粗粝的大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口鼻,男人低哑的呼吸贴在耳边:“不想死,就别出声。”


    舒红棠吓得手一软,木桶掉在地上,“咚”地一声滚出去。


    糟了!


    她尚未来得及挣扎——


    “嗖、嗖、嗖!”


    三道破风声自屋脊掠下,黑影落地无声。


    最前头那人衣袍一晃,暗纹被月光擦过,亮出一瞬冷色。


    舒红棠心口一跳:绿光?!


    歹人显然也被震住,手上的匕首更紧,贴着她的脖颈。刀锋冰冷,她不敢动。


    那群黑衣人中,走出一个人。步子稳,气息沉,面容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可声音一出,她就认出来了。


    “就算你杀了她,今夜也逃不掉了。”


    是那日在店里“装读书人”的男子!


    舒红棠心中怒道:你别激他!我命在他手上!


    歹人怒吼:“让开!放我走,我便放了她!”


    那男子轻轻一笑,声音却更冷了几分: “休想。”


    歹人被逼急了:“你们这些皇权鹰爪!果然视人命如……”


    话未说完。


    “咔!”


    屋顶上忽然落下一人,动作极快。他一手扣住歹人握刀的手腕,狠狠一拧。


    骨头折断的声音在暗巷里格外清晰。


    歹人惨叫一声,匕首脱手。


    就在刹那间,一只手从侧面拉住舒红棠的手臂,将她整个带开。


    她踉跄一下,跌进一个极稳、极温热的怀里。脚下一空,她本能地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腰。


    夜风夹着惊魂的余温,两人贴得极近。


    半晌,那低沉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无事了。娘子可以松手了。”


    舒红棠浑身一激,像被烫到。她飞快松手后退,耳根涨得发烫。抬头,正撞上他的视线。


    月色下,他眉目清隽,衣袍上的暗纹在夜里泛着淡淡光泽。


    他唇角轻弯:“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舒红棠呼吸一滞。


    她差点被劫匪宰了,这人居然……还笑!


    她咬着牙挤出一句:“公子真是……讨厌得很。”


    夜巡司属下全都看向他们大人。这世上胆敢骂夜巡司的人,不多。


    男人挑眉,似笑非笑:“娘子方才抱得极紧,像是很信任在下。”


    “我那是怕死!”她几乎要吼出来。


    他淡淡“嗯”了一声,像是记住了。


    她被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气得胸口发闷,抱着木桶转身就走。


    走到院门,又忍不住火气蹭地冒出来:“这位大人!你们夜巡司能不能别夜里乱窜?!那绿光吓死人!”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纹,语气极平静:“娘子,这是制式,不是乱窜。”


    “太吓人了。”她嘟囔着,“一闪一闪的。”


    “砰!”


    门被关上。


    巷子瞬间只剩夜风掠过。


    属下偷偷看向他们大人——大人……被骂了?


    那男人却只是盯着那扇门,目光深沉。


    许久,他轻声道:“这间铺子,查的如何了。”


    属下立刻躬身:“回大人,再需两日即可。”


    他点了点头,衣袍一拂,转身隐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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