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笺有喜》 第1章 一喜·沐家婚事(一) 四更梆声刚落,街巷沉在夜里。 一道人影自院墙翻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动静。他贴着阴影往前掠,转角处稍一收势,又窜进下一道廊檐的暗处。身后几道黑影紧追不放,衣袍掠过街角时,暗纹被夜里微光一撞,闪出一抹冷淡荧光。 前头那人步子快,气息却稳。再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身形往暗里一沉,人影便不见了。 追来的几人停在巷口,盯着里头看了好一会儿。巷内安静,片刻后领头那人抬手。其余人随即散开,从巷口两侧分路追查。 巷里巷外,都只剩更夫收尾的两声梆响。 这条巷子,名唤月桂巷。 —— 天亮得慢,可主街是醒得快的。 锣鼓声从街那头滚过来,连地面都跟着震几下。几家早起的铺子正开门,听到动静,全都探头往外看。不一会儿,街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月桂巷挨着主街,巷口也挤了不少看热闹的。 两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站在人堆边,一边踮脚、一边说话。 “瞧这阵仗,怕不是官宦人家。” “听说是曹侍郎家的大公子。” “难怪了,那家底子厚。” “花轿倒是好看,这式样……像吉祥礼坊的吧?孟员外家二公子成亲用的就是这款。” “那八成就是。吉祥礼坊办的喜事,一向排场大。” “那是!敢和吉祥礼坊比排场的,也就当年的舒记礼坊了……” 两人说得正起劲,其中一人忽然“嘘”了一声,用胳膊肘轻轻点了点旁边的。 巷口几步开外,一间有些旧的铺子正半开着门。 案台就设在门口,挡了半截风。案台后头,掌柜娘子正倚在那里。发髻用一支木簪随意绾着,鬓边落了几缕碎发。身上穿的是洗得发软的浅青小袄,袖子挽到一半。她托着下巴往这边瞧,正看得起劲儿。 两位妇人对上她的视线,立马收声,连忙朝她笑笑:“舒娘子忙着呢……你忙你忙。” 说完提着篮子就往街口挪。 舒红棠“啊?”了一声,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趴回案台上,长叹一口气。 ——唉,街坊们倒是好心,如今都不忍当着自己面夸别人家礼坊,怕她伤心。 她抬眼看了看自家铺子。 铺面不大,两扇旧木门,门槛磨得发黑。外头挂着块“舒记礼铺”的木牌,边角剐蹭得厉害,朱红褪得只剩淡影,全靠那几个墨字还能看出当年是规矩好字。 门里是一条窄廊。右侧靠墙摆着几层木架,绢花、折扇、红烛、喜字剪纸按类分成几堆,倒也收拾得清爽。左侧是一张长案,案上铺了块干净的布,压着镇纸、印泥盒,还有几本样式册。 往里一点,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给上门谈礼的客人坐。桌腿旧得有些发黑,桌面倒擦得亮,角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小布,遮住了几道裂口。 铺子虽旧,但也算拾掇得利落。 舒红棠抬手把案台上的小布又抻平了些,这才轻轻叹口气:可怜她年纪轻轻的,天天守着这么个小铺子,不知哪年才能盼出点光景。 这念头一起,她便想到前些日子—— 那日清晨醒来,灶间没声息,院里也没影子。推开母亲房门,只看见案上压着一张字条: ——喜姐儿,姨妈婆家那头的大姑婆的小姑姐儿病得厉害,我得去瞧一趟。 铺子先由你看着,我过几日便回。 舒红棠看完,当场愣住。 ……姨妈婆家的大姑婆的小姑姐儿? 这等亲戚都能扯出来,可见母亲是真的不想待了。 她半天回不过神,只觉得天塌了半边。 转念一想,舒家这门手艺传了三代,从礼坊拆到只剩小铺,能守下来的也就她母亲一人。 外祖在时,舒记礼坊在城里也算有名气。红事礼生一应齐全,人来人往。外祖会办事,家里条件也不错,父亲便做了赘婿。 外祖去了后,几位舅父姨妈都不愿接手,分家分得干脆。礼坊拆得七零八落,牌匾换小的,铺子也缩到巷子里头。母亲舍不得,只守着这一点基业,打点得仔细,可做不出当年的场面了。 父亲前些年走了,母亲心里空落,做生意的劲头越来越弱。 她自小跟着外祖、后来跟着母亲跑礼场,也算能拿得起小活计。只是,活计一年比一年少。一年做上一两桩,就算有神明照拂。 如今倒好,母亲挑了这么个理由走人,把摊子丢给她。 舒红棠长叹一口气:罢了,出去走走也好。 只是这铺子落到她手上,往后怎么撑,可真没底。 —— 正胡思乱想,门口有脚步声停住。 一个面容清隽的男子走进店里。衣袍是深色段子料,纹路压得细,腰间束带收得整齐,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扇骨润亮,显是上好的料子。人看着斯文,气度倒与读书人相近。 舒红棠立刻坐直:“公子可是来买红笺?还是府上有喜事?” 男子作揖,声音温和:“在下想向娘子问一件事。” “那便是要办喜事?公子是来问礼的吗?”她眼睛亮了几分。 话刚说到一半,门口又进来一人。 一身熟悉的锦袍——是城西李家的三公子,李长青。 舒红棠心里略嫌扫兴,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拿起一叠册子放到案上,朝那气度不凡的男子笑道:“公子先看看样式。旁边还有红笺,若有中意的,喊我便是。” 男子微微一顿,目光在她与李长青间停了停,没多问,便坐下翻册子。 舒红棠回到案台,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李公子稀客。”她语气平平,“有事?” 李长青站得局促:“红棠,多日不见,你可好?” “挺好。”她随手理着纸笔。 “那就好……”他轻声道。 舒红棠抬眼。以李长青的性子,今日来,不会只为寒暄。 果不其然,他有些迟疑道:“我……下月要成婚了。” 话一出口,他忙补一句:“我知道,是我李家对不住你……” “李公子言重了。”她抬手打断,语气稳稳的,“当初那桩婚约,是外祖在时定下的。你我幼时不懂事,外祖走后,婚约自然作废。本就是长辈之间的意思,你我并无情分在里头。” 她行了个浅礼:“红棠在这先祝李公子与沐娘子百年好合。” 案边的男子翻页的手微微顿了下,又继续翻。 李长青脸颊发红:“多谢……只是,霜儿她……指名要舒记礼铺操办婚仪。” “嗯?”舒红棠挑眉,“沐凝霜这是何意?她不是最在意你我之前那桩旧事?沐家平日最讲究排场,按理说……该请个更体面的礼铺吧?” 说到半截,看见他脸色尴尬,她心里便明白了些。 她轻叹了一声:“唉,这位沐娘子倒是真执拗。我不是让你同她讲,你我婚约是长辈旧话,你我并无瓜葛?” “我都说了。”李长青苦笑,“可她不信。” “沐老爷、沐夫人可点头?”她问。 “起先都不同意。后来她闹得狠了,最后……也就顺着她了。所以便遣我来问问你。” 舒红棠听完,只略略想了一下,抬手一摆:“成,这桩生意我做了。” 李长青怔住:“当真?” “自然。”她语气干脆,“你瞧瞧我这铺子如今的光景?生意送上门,难不成还往外推?再说,你今日来,不就是认定我会应下吗。” 李长青被她戳得脸更红了些,正要告辞,舒红棠忽然又开口: “只是,下月便成婚,日子有些赶。 沐家做布行生意的,讲排场,这婚事少不得备得齐整些。 喜帐、喜屏、嫁妆清单,都要提前定下。 礼生得早些请,吉日、程式也得按规矩排好。 要是还要排迎亲仪仗,光是鼓手与执事的人数就得先报我一声。” 她顿了顿,又道:“若沐娘子另有什么讲究,也得先知会一二,好让我准备。一桩婚事最忌仓促。” 这话说得有分寸,不硬不软。 李长青连连点头,反倒松了口气:“说得是,说得是。沐府里还真有些规矩,我也做不得主。” 他拱手道:“过两日我便遣人来接你上家中,与霜儿一同商议细节。婚仪的事……便全劳烦你了。” 说完,方才匆匆告辞离去。 —— 铺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舒红棠转身,看向那位一直翻看着册子的男子——仍停在第一页,视线落在某一处,翻也不翻,像是陷在自己的心思里。 她走过去,开口道:“公子不是来问礼事的?” 男子抬眼:“娘子如何得知?” “我与那人说了半天,公子还在瞧头一页。”舒红棠道,“既不挑样式,也不选红笺,就盯着一处……倒更像是在听我们说话。” 男子愣了下,嘴角压着笑意:“娘子倒是心细。实不相瞒,在下不是来问礼事的。” 舒红棠挑了挑眉。 男子继续道:“在下是来寻人的。不久前才入京,想投靠一门远房亲戚,只知住在这月桂巷,便想着四处打听。” 舒红棠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公子当我糊涂?” 男子怔住:“娘子此话何意?” “公子虽穿得素净,可这一身衣料式样却是去年京里刚兴的,做工也贵,不是赶路人穿得起。”舒红棠道,“说是旧衣也成,但公子手里这折扇,是上月万宝书斋新出的样式,扇骨还是细竹宫料,连旧货都没影呢。” 她又打量他一眼:“公子既不是刚入京的人,那便是本就住在京中的人。只是今日换了身行头,想必是要问些……” 话说到这里,男子眼神压了一寸,锋意一闪而过。 舒红棠心口一紧,立刻收住后半句,语气一转:“小女子不知公子的事。若真要寻亲,不如去问里正或牙行,更来得准。” 男子盯着她两息,忽然轻笑:“原来如此。” 他合上折扇起身:“看来在下这门亲戚,多半搬了地方。多谢娘子提点,在下再去别处寻寻。” 他说完,拱手一礼,转身出了铺门。 男子出了舒记礼铺,沿着月桂巷走出一段,拐进一处偏僻小角落。那里阴影重,少有人来往。 暗处闪出一人,低声唤:“大人。” 男子收起折扇,语气平静:“盯着这家铺子。” “是。” —— 月桂巷外,主街上的锣鼓声还在,一队迎亲队伍缓缓远去。 舒红棠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今日这一桩旧账加上一桩来路不明的麻烦,两桩一前一后送上门来。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 “平日里半天没个人影,赶到今日……怎么就这么热闹呢?” 说完自己先笑了下,又摇摇头,把门板推了推,让风透进来。 舒红棠想着:但愿明日清静些吧。 巷子里,旧木牌上的“舒记礼铺”四个字,在日头底下显得有些暗。 第2章 一喜·沐家婚事(二) 鸡刚叫过三声,天色还灰着,街上的摊贩已先动了。 卖豆腐的刘三嫂支起锅,隔壁卖酱菜的胡大娘正摆坛子。两人一边干活一边嘀咕。 “哎,你听说没有?城南打更的老赵头昨儿夜里又说撞见邪祟了。” “邪祟?”胡大娘撇嘴,“他八成又喝多了。” “可不是。他说那玩意儿阴森森的,一道绿光,沿着巷子忽东忽西地闪。吓得他腿都抖,脚下虚得很。” 胡大娘“扑哧”一声:“亏他是打更的,这胆色,也就比只猫强些。” 刘三嫂压低声音:“这你不晓得。他说他连着几日都看见。前天回来时,裤脚都湿了一片。” 胡大娘笑得直抹眼:“他那人,尿都能尿出个邪祟来。” 两人笑得肩膀都颤了。 随即,胡大娘动作一顿:“……怕不是撞着传说里的夜巡司吧?” 刘三嫂“哎哟”一声:“你说的,是那查夜的夜巡司?” “听说他们夜行服是黑底暗纹,夜里泛亮,一闪一闪的,看着挺瘆人。可不就是他说的那绿光。” 话音还未落,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什么绿光?” 两人吓得一抖,差点把豆腐与酱菜摔了。 “哎哟舒娘子!”刘三嫂捂胸口,“这大清早的,你走路咋没点声!” “吓死人不偿命的!”胡大娘瞪她,“我们说话,你凑这么近做甚!” 舒红棠正捏着一把瓜子,被吓得手都顿住:“我就是……听见了,问一句。” 两人见是她,气也散了,又凑在一处继续说:“我们说老赵头昨儿瞧见的那道绿光……” “流萤?”舒红棠问。 “哪能比!”胡大娘比划一下,“跟刀光似的,嗖地在巷子里掠过去。” 舒红棠听得怔住:“绿光?还跑得这么快?” 胡大娘点点头:“八成撞上夜巡司了。” 舒红棠皱眉:“锦衣卫倒是听过,这夜巡司还是头一遭听闻。” 刘三嫂压着声音:“夜巡司跟锦衣卫不同。锦衣卫白日也会露面,夜巡司只管夜里的事,寻常难得一见。老赵头连着几回撞上……这京城里,近日怕是不太平。” 听到这话,舒红棠心口微微一紧,手中的瓜子也忘了送入口中。 —— 日头升到半空时,舒红棠正俯在案台后,把晒干的红笺一张张理顺。刚理好一叠,门外忽然响起“嗒、嗒、嗒”几声急促的小步子。 步子轻飘,却透着股“我家大娘子派我来的”的得意劲儿。 脚步停在门前。 “这儿……便是舒记礼铺?”尾音挑得老高,平平一句话硬生生说出了三分倨傲。 舒红棠抬眼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梳着双环髻,穿着浅青布衣。那双眼珠子在铺子里滴溜溜转,越看越皱眉:桌旧,架旧,连门槛也旧。 “娘子便是……这铺子的掌柜?”“掌柜”两字她几乎是咬出来的。 舒红棠仍是温温一笑:“正是。姑娘有何事?” 丫鬟像是终于确认了目标,立刻挺直腰,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匣子,双手奉上——架势仿佛递的不是帖子,而是御前请柬。 “我们大娘子定了婚期,让你——操办喜事。” 话说得规矩,可那眉眼分明写着:这么个破铺子,也配? 舒红棠接过匣子,语气客气:“沐家的帖子,自会妥善收下。” 丫鬟却没走,又抽出一卷折得四四方方的礼单草目。 “这是礼单,待你们……呃……铺里过目,再绘正式清单。” 说着,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四下打量——木柜,陈设,褪色的旧招牌。 嫌弃写得明明白白。 舒红棠把她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笑意仍温柔:“本铺虽小,规矩一样不少。” 丫鬟被堵得一噎,抿着嘴道:“反正我家大娘子素来讲究,到时若有差池……可别怨我们沐家没提醒。”虽嘴硬,脚下却悄悄往后缩了半步。 舒红棠依旧含笑:“姑娘尽管放心。” 丫鬟涨红脸,只得匆匆拱手:“那我……回去禀大娘子了。” 走出两丈远后,她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怀疑:这样的小铺子,真操办得起我们沐家的婚事? 她关上半扇门,低头打开红匣子,只见里头规整摆着一方帖子、两张红纸、银票压角,还有一枚香丸——倒也算得上讲究。 舒红棠眯了眯眼:“啧,门第不显,倒会摆样子。” 纸边压得平整,像是特意让她不敢怠慢的。 她合上匣子放进柜里,挽袖,准备去清点材料。 沐家虽不是高门,却是这城里数得着的布行……这活可不能做得寒酸。 礼单摊在案上,红纸压着纸角,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 “喜帐一架、喜屏一扇、成对喜扇三双……嗯,常规的。” 这些她母亲多年做得顺当,她自然也能撑住。 可下一行—— “上好云纹绸花十二枝。”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 云纹绸花……绸底细软,纹样如云,一折便碎,是铺子里最贵的一档。 她捏着礼单,半眯着眼走到柜前,从最上层翻起—— 一层、两层……空的。 第三层倒是有个木匣子。她心头一动,忙打开——里头整整齐齐躺着几朵去年剩下的半旧样式,颜色都褪得发浅。 “娘啊……”她扶着额。 她蹲下翻最底一层。 这一层原是放贵料的,喜扇、绸花、香线都在这里。 至少,过去是这样。 如今打开来——空空如也。 旁边孤零零滚着一根断尾香线,像在无声垂头。 舒红棠盯着那根线,沉默三息,忽地跺脚: “娘!” 那一声喊得酸得很,也急得很。 她又去翻另一只大木柜,结果里头整齐摆着一堆母亲平日练手的半成品。 两瓣的绢花,没糊纸的喜扇,还未来得及裁开的红绸……像是将这些年练手的残料全都堆了出来。 她捡起一朵只有两瓣的绢花,在眼前晃了晃:“这是……牡丹?还是杏花?” 越看越想笑,越笑越想哭。 全铺子最值钱的料,全都不见了踪影。留给她的,是一堆连送人都嫌失礼的次品。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无碍无碍……红笺还够……喜屏也还能糊糊……喜扇嘛……我自己来做……” 念到一半,她余光瞥见旁边的“喜扇堆”,走过去,拿起最上那把。糊得东倒西歪,像是夜里被风颠过。 她轻轻放回去,仰头望着屋顶:“若把这铺子此刻卖了……怕也卖不出几两银子……” 可埋怨归埋怨,铺子毕竟是她的。这单活,她还是得接。 她把礼单重新铺开,细细盯了许久。 “好吧,明日得上街一趟……该补的补,该借的借。” 这么一念,心口那股闷气倒松了些。 —— 沐家的婚事,昨日答应得爽快,此时舒红棠心底却也没那么踏实。 这门手艺她是从小跟着母亲学的,礼仪流程她闭着眼能画,可材料缺得这样狠,时间又急——说不慌是假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心神稳住:“行吧。我得把这摊子撑起来。”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从铺面走入后院。 院子不大,一棵老桂树立在角落,枝叶茂密。风一吹,影子轻轻摇动。 母亲的屋在左,她自己的在右,中间隔着个矮矮的灶间。 屋中地方不宽,却收拾得整洁。案上铺着席,靠墙一列小木架,摆着缝线、印泥、红绳、箍圈,都是礼铺常用的物什。 她把礼单铺在案上,点起一盏小油灯,暖黄的光晕在席面上轻轻铺开。 先写礼仪流程。 笔尖落下,“纳采”二字端端正正;再写“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写到“亲迎”时,她的笔尖顿了顿——那可是一礼比一礼难,皆要真材实料撑场面的。 沐家的清单虽写得未全,但看那丫鬟来的神色就能猜出来—— 这桩婚事虽不至大摆排场,却一样讲究不得马虎。 舒红棠又拿起清单,把每一条逐段审过。 “成双喜扇……扇子得重做。” “随嫁礼单……沐府姑娘的意思需细问。” “喜屏……唉,这旧的也得重新糊一遍。” 写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娘倒是真放心……把值钱的全背走了。” 她伸手扯了扯发簪,让鬓边散下来的几缕碎发顺过去。灯火微微摇着,映得她侧脸认真又倔强。 她拿起笔,在清单旁一条条添写: 需购:喜扇骨五十根、细红绳一卷、云纹花料若干。 可借:老张头绸花匣两盒。 可请:小赵写礼辞、老李削扇骨。 走访:布行西街查成样。 写到这里,她心里已稳了几分。 灯油快尽,她把灯芯扯短些,室内光线跟着暗下去。窗外传来一声猫叫,拖得长,像在抱怨。 舒红棠揉揉脖子,往椅背上一靠。忽然轻声笑了笑:“沐家这桩事,看着麻烦……可不管怎样,也是我舒记第一桩像样的活。” 她俯身,又在难点处画了两笔记号。 “礼生……还得再找两位。老赵头那孙子学过几年书,也能写礼辞……嗯,可问问。” 她写得入神,屋外的风渐大,吹得窗纸簌簌作响,夜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屋里的光渐渐弱下去,她才缓缓直起腰来:“都这么晚了……” 她放下笔,抬手揉了揉酸意,抬头向窗外望去。后巷静极了,只有桂树的影子落在窗纸上,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舒红棠捧起油灯,走到窗边,正要合上窗扉,余光里忽然有一道东西掠过。 快,极快。 只在屋檐一角闪了一线。 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道影子……隐隐带着点青白的冷光。 舒红棠屏住呼吸,贴着窗沿探头往外看。后巷空得能听见风绕过墙角的声音。 正疑心自己眼花,又有一道细亮的影子“唰”地掠过,比方才更急、更近。 舒红棠心口猛地一紧:……绿光? 她来不及细看,慌忙将窗合上,手指却有些抖。 ——“笃笃。” 院门方向传来两声敲门。 舒红棠险些把灯掉在地上,死死捏住灯柄。胸口跳得厉害,一下比一下快。 外头又是两声。 “笃——笃。” 后院静得连桂叶落地都听得一清二楚。 舒红棠咽了口唾沫,贴着墙一步一步挪过去,却在离门三尺处停住。 她伸手,又缩回来;再伸,又缩。 指尖都凉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着声音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 只剩风吹过院墙,“簌簌”一阵。 舒红棠额角冒出薄汗,心里直发虚:“……莫不是……真撞上邪祟了?” 她盯着门闩,一动不敢动。忽然—— ——“笃笃。” 这一声,比前两次更清楚,像贴在她耳边落下。 油灯的火苗也跟着抖了一下。 第3章 一喜·沐家婚事(三) 敲门声再未响起。 院里只亮着一盏小油灯,风一吹,灯圈微微颤动。 舒红棠整个人僵在门后,心跳得直往耳边冲。 外头久久不见动静,她以为那人已经走了,正想松一口气——忽然,一声极轻、极虚弱的呢喃透过门板传来:“救……我……” 细得仿佛被夜风削过,连尾音都带着颤。 舒红棠浑身一紧,更害怕了,却又不忍装作没听见。犹豫了半晌,她还是咬咬牙,把门闩轻轻拨开,只开了一条窄缝。 外头空无一人。 正狐疑着,那虚弱的声音又飘来:“在……这……” 她低头看过去。 门外石阶上,靠着门框,坐着一个黑衣女子。身形瘦削得厉害,风一吹,衣裳都贴在骨节上。那身褪色的黑衣破旧得已不成样子。 舒红棠忙打开大门,举灯凑近:“你是受伤了吗?” 女子缓缓抬起头,眼角被风吹得通红,只微微摇了摇。唇瓣动了动,像连说话的力气都难得。 舒红棠俯身,把灯又往前送了些:“你说什么?” 女子靠近一点,费力吐出两个字:“……我饿。” —— 舒记礼铺后院,灶间。 黑衣女子坐在灶案前,两只手捧着碗,吃得极快。白面馍被她啃得只剩小半个,菜汤都喝了两口。 舒红棠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清贫,只剩这些粗食,还望娘子莫怪。” 女子将口中馍咽下,声音低哑却郑重:“已是难得。” 又喝了一大口汤,手指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 舒红棠看着她狼吞虎咽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问:“娘子……怎会饿成这样?” 女子沉默了一瞬,像是随口拣了个理由:“我从南边走来,半路上遇到一可怜人,便把身上干粮银钱都给了他。” 舒红棠挑眉:“可怜到什么地步?” 女子想了想,板着脸一本正经:“衣衫破败,家中揭不开锅,上有老父,下有妻儿,快要饿死了。实在……可怜。” 舒红棠心里暗道:这多半是被人骗了,还被骗得心甘情愿。 但看女子神态诚恳,也不好拆穿,只转而问:“娘子上京是找什么营生?” 女子顿了顿,答得很自然:“我在南边……杀猪的,手艺还成。” 舒红棠差点被菜汤呛住:“杀猪?你?” 她偷偷瞄了女子一眼——瘦得一阵风能刮倒。 女子点点头,神情严肃:“嗯,刀工不错。” 舒红棠:“……” 女子吃饱后,把碗放下,起身认真一揖:“娘子救了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待我寻到差事,定来答谢。” 舒红棠瞥了眼她空空如也的袖口:“你如今身上无一文银,往哪去寻差事?” 女子沉吟片刻,忽然道得干脆:“不若娘子收留我。我替你做事,如何?” 舒红棠微愣:“我这铺子穷得很,连我自己都快养不起了,给不了你工钱。” 女子摇头:“我不要工钱。能管吃住便行。等我寻到杀猪的活计,就走。在这之前,娘子吩咐什么,我便做什么。” 她说得诚恳又规矩,看不出一点虚情。 舒红棠本就缺人手,沐家的婚事又催得紧,有人帮忙总归是好事。 她犹豫片刻,点头: “也罢。后院有间小屋原做杂物间,你先凑合一宿。明日我腾一腾。” 女子深深一揖:“多谢娘子。” 舒红棠忽然想起:“对了,娘子尊姓大名?” 女子答得飞快:“禾伊。” 舒红棠迟疑:“……何姨?” 女子肩膀微抖,深吸气,再咬字一遍:“禾——伊。” 舒红棠恍然:“哦哦……那我便唤你禾姐儿,可好?” 女子爽快的点点头。 夜风从后院吹来,灯焰被吹得轻轻一晃,映得她的影子落在墙上,细长而静。 —— 次日一早。 舒红棠洗了把脸,系好衣襟,正要将婚仪册子收入怀里,便瞧见禾伊站在院门口。 仍旧是一身风吹雨打的黑衣,袖口破得能看见里层的布料;头发用一根绳子草草束起,只露半张脸,看上去倒像深山里下来的女匪。 舒红棠:“……” 若是让沐家看见,怕不是要以为她礼铺收了个刺客。 她揉了揉眉心:“禾姐儿,你这样可不能跟我出门。” 禾伊认真点头:“明白。娘子嫌我难看。” “不是难看,是太……惹眼了。” 舒红棠翻出自己旧日的一套浅绛长襦,又替她换了发式,把碎发一绺一绺理顺,袖口也卷得规规矩矩。 折腾了好一阵,禾伊站在铜镜前,看着自己从“山匪”变成“规整丫鬟”,神色微微发怔。 “娘子,这般……不会辱了您名声么?” 舒红棠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自己都丢惯了,不打紧。” 两人收拾妥当,带上礼册与几样式样,往沐家去。 沐家位于城东,门口两只石狮子瞪着眼,像要把人吓回去。 门房见她们过来,挑眉的神情非常明显:“你就是……月桂巷的那间礼铺?” 舒红棠笑容专业而稳:“正是。” 进了内堂,沐凝霜早坐在软榻上,一身绛红织金,花枝招展。李长青也在,端着茶,拘谨得像坐在针毡上。 沐凝霜上下打量她,笑里带着凉意:“听说舒娘子的铺子……挺小的?” 舒红棠神色不动:“小些,可规矩齐全。婚仪安排,娘子不必忧心。” “那就好。”沐凝霜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 禾伊站得笔直,安静得很,像个乖巧的影子。 舒红棠将礼册铺开:“沐娘子,婚礼自纳采至亲迎,共六礼。这里是初案,可依尊府习俗增补。” 沐凝霜接过,一翻,指尖在纸上点了点,语气清清冷冷:“六礼太寒酸了。我想要……七礼。” 舒红棠微微一愣:“七礼?” 沐凝霜抬眼:“多一道‘献福礼’。成婚是喜事,总得比别人多些福气。” 舒红棠点头:“可以添。” 沐凝霜继续往下翻:“花轿,不要双层绣……做三层。” 李长青忙咳了一声:“霜儿,双层已是上品了,三层……” 沐凝霜瞪他:“我就是要三层。绣工我自会另请,不必难为她家铺子。” 舒红棠见她这话,反倒微怔:“娘子这是……” 沐凝霜别开脸,轻哼:“省得你们忙不过来。” 她又道:“迎亲仪仗用的舞伎……” “不用了?”舒红棠挑眉。 沐凝霜被她说得一噎,恼羞成怒般转开脸:“谁说不用!那执扇童子去了吧,我府上自有丫鬟执扇……” 舒红棠抬眼看向沐凝霜:“沐娘子,您的讲究……倒比我预想的更朴实些。” 沐凝霜手一顿,脸微红,随即凶她:“朴实个什么!我只是……不想成婚那天,因你们出差错坏了我的喜事!” 舒红棠心底轻轻一叹,面上还是笑道:“娘子放心,三层花轿、七礼流程,迎亲舞技……本店都能准备妥当。” 李长青原本还在担心两位姑娘吵起来,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沐凝霜哼了一声:“那便如此吧。” 舒红棠仍端着礼数:“娘子若无他事,我回去裁案。若有额外吩咐,可派人来铺里传话。” 她说完起身行礼,带着禾伊退出去。 沐凝霜在背后跺脚:“李长青!你看看她!” 李长青默默扶额。 —— 回去的路上,禾伊抱着包裹,低着头走,走了几步,她认真道:“娘子,你和那位沐娘子……有仇?” 舒红棠被问得一顿:“当然没有。她就是……脾气大些。” 禾伊点点头:“那要不要我把她收拾了?” 舒红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你说什么?!” 禾伊声音轻得像在说“要添柴火吗”:“她不顺眼。除掉便不碍事。” 舒红棠:“不、不用!绝对不用!她脾气大,但、但不是仇人!” 禾伊似懂非懂:“哦。那若她再欺负娘子……我再收拾她?” 舒红棠恨不得拿袖子把她嘴整个捂住:“别在街上说这种话!旁人听了要吓死的!” 路上行人纷纷往这一对奇怪的主仆身上多看两眼。 禾伊却越走越靠近她,小声道:“娘子放心。你若不吩咐,我不会动手的。” 舒红棠:“……” 她忽然很怀念昨天那个“饿得快死了的弱女子”。 —— 夜已深,巷口的风带着凉气。禾伊在屋里睡得鼾声震天。 舒红棠忙了一日,这才想起忘倒夜水,只好提着木桶走出院门。 水方倒尽,她正弯腰提桶——忽然,后背被冰冷坚硬一物顶住。 下一瞬,一只粗粝的大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口鼻,男人低哑的呼吸贴在耳边:“不想死,就别出声。” 舒红棠吓得手一软,木桶掉在地上,“咚”地一声滚出去。 糟了! 她尚未来得及挣扎—— “嗖、嗖、嗖!” 三道破风声自屋脊掠下,黑影落地无声。 最前头那人衣袍一晃,暗纹被月光擦过,亮出一瞬冷色。 舒红棠心口一跳:绿光?! 歹人显然也被震住,手上的匕首更紧,贴着她的脖颈。刀锋冰冷,她不敢动。 那群黑衣人中,走出一个人。步子稳,气息沉,面容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可声音一出,她就认出来了。 “就算你杀了她,今夜也逃不掉了。” 是那日在店里“装读书人”的男子! 舒红棠心中怒道:你别激他!我命在他手上! 歹人怒吼:“让开!放我走,我便放了她!” 那男子轻轻一笑,声音却更冷了几分: “休想。” 歹人被逼急了:“你们这些皇权鹰爪!果然视人命如……” 话未说完。 “咔!” 屋顶上忽然落下一人,动作极快。他一手扣住歹人握刀的手腕,狠狠一拧。 骨头折断的声音在暗巷里格外清晰。 歹人惨叫一声,匕首脱手。 就在刹那间,一只手从侧面拉住舒红棠的手臂,将她整个带开。 她踉跄一下,跌进一个极稳、极温热的怀里。脚下一空,她本能地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腰。 夜风夹着惊魂的余温,两人贴得极近。 半晌,那低沉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无事了。娘子可以松手了。” 舒红棠浑身一激,像被烫到。她飞快松手后退,耳根涨得发烫。抬头,正撞上他的视线。 月色下,他眉目清隽,衣袍上的暗纹在夜里泛着淡淡光泽。 他唇角轻弯:“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舒红棠呼吸一滞。 她差点被劫匪宰了,这人居然……还笑! 她咬着牙挤出一句:“公子真是……讨厌得很。” 夜巡司属下全都看向他们大人。这世上胆敢骂夜巡司的人,不多。 男人挑眉,似笑非笑:“娘子方才抱得极紧,像是很信任在下。” “我那是怕死!”她几乎要吼出来。 他淡淡“嗯”了一声,像是记住了。 她被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气得胸口发闷,抱着木桶转身就走。 走到院门,又忍不住火气蹭地冒出来:“这位大人!你们夜巡司能不能别夜里乱窜?!那绿光吓死人!”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纹,语气极平静:“娘子,这是制式,不是乱窜。” “太吓人了。”她嘟囔着,“一闪一闪的。” “砰!” 门被关上。 巷子瞬间只剩夜风掠过。 属下偷偷看向他们大人——大人……被骂了? 那男人却只是盯着那扇门,目光深沉。 许久,他轻声道:“这间铺子,查的如何了。” 属下立刻躬身:“回大人,再需两日即可。” 他点了点头,衣袍一拂,转身隐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