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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喜·沐家婚事(一)

作者:杏花团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四更梆声刚落,街巷沉在夜里。


    一道人影自院墙翻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动静。他贴着阴影往前掠,转角处稍一收势,又窜进下一道廊檐的暗处。身后几道黑影紧追不放,衣袍掠过街角时,暗纹被夜里微光一撞,闪出一抹冷淡荧光。


    前头那人步子快,气息却稳。再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身形往暗里一沉,人影便不见了。


    追来的几人停在巷口,盯着里头看了好一会儿。巷内安静,片刻后领头那人抬手。其余人随即散开,从巷口两侧分路追查。


    巷里巷外,都只剩更夫收尾的两声梆响。


    这条巷子,名唤月桂巷。


    ——


    天亮得慢,可主街是醒得快的。


    锣鼓声从街那头滚过来,连地面都跟着震几下。几家早起的铺子正开门,听到动静,全都探头往外看。不一会儿,街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月桂巷挨着主街,巷口也挤了不少看热闹的。


    两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站在人堆边,一边踮脚、一边说话。


    “瞧这阵仗,怕不是官宦人家。”


    “听说是曹侍郎家的大公子。”


    “难怪了,那家底子厚。”


    “花轿倒是好看,这式样……像吉祥礼坊的吧?孟员外家二公子成亲用的就是这款。”


    “那八成就是。吉祥礼坊办的喜事,一向排场大。”


    “那是!敢和吉祥礼坊比排场的,也就当年的舒记礼坊了……”


    两人说得正起劲,其中一人忽然“嘘”了一声,用胳膊肘轻轻点了点旁边的。


    巷口几步开外,一间有些旧的铺子正半开着门。


    案台就设在门口,挡了半截风。案台后头,掌柜娘子正倚在那里。发髻用一支木簪随意绾着,鬓边落了几缕碎发。身上穿的是洗得发软的浅青小袄,袖子挽到一半。她托着下巴往这边瞧,正看得起劲儿。


    两位妇人对上她的视线,立马收声,连忙朝她笑笑:“舒娘子忙着呢……你忙你忙。”


    说完提着篮子就往街口挪。


    舒红棠“啊?”了一声,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趴回案台上,长叹一口气。


    ——唉,街坊们倒是好心,如今都不忍当着自己面夸别人家礼坊,怕她伤心。


    她抬眼看了看自家铺子。


    铺面不大,两扇旧木门,门槛磨得发黑。外头挂着块“舒记礼铺”的木牌,边角剐蹭得厉害,朱红褪得只剩淡影,全靠那几个墨字还能看出当年是规矩好字。


    门里是一条窄廊。右侧靠墙摆着几层木架,绢花、折扇、红烛、喜字剪纸按类分成几堆,倒也收拾得清爽。左侧是一张长案,案上铺了块干净的布,压着镇纸、印泥盒,还有几本样式册。


    往里一点,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给上门谈礼的客人坐。桌腿旧得有些发黑,桌面倒擦得亮,角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小布,遮住了几道裂口。


    铺子虽旧,但也算拾掇得利落。


    舒红棠抬手把案台上的小布又抻平了些,这才轻轻叹口气:可怜她年纪轻轻的,天天守着这么个小铺子,不知哪年才能盼出点光景。


    这念头一起,她便想到前些日子——


    那日清晨醒来,灶间没声息,院里也没影子。推开母亲房门,只看见案上压着一张字条:


    ——喜姐儿,姨妈婆家那头的大姑婆的小姑姐儿病得厉害,我得去瞧一趟。


    铺子先由你看着,我过几日便回。


    舒红棠看完,当场愣住。


    ……姨妈婆家的大姑婆的小姑姐儿?


    这等亲戚都能扯出来,可见母亲是真的不想待了。


    她半天回不过神,只觉得天塌了半边。


    转念一想,舒家这门手艺传了三代,从礼坊拆到只剩小铺,能守下来的也就她母亲一人。


    外祖在时,舒记礼坊在城里也算有名气。红事礼生一应齐全,人来人往。外祖会办事,家里条件也不错,父亲便做了赘婿。


    外祖去了后,几位舅父姨妈都不愿接手,分家分得干脆。礼坊拆得七零八落,牌匾换小的,铺子也缩到巷子里头。母亲舍不得,只守着这一点基业,打点得仔细,可做不出当年的场面了。


    父亲前些年走了,母亲心里空落,做生意的劲头越来越弱。


    她自小跟着外祖、后来跟着母亲跑礼场,也算能拿得起小活计。只是,活计一年比一年少。一年做上一两桩,就算有神明照拂。


    如今倒好,母亲挑了这么个理由走人,把摊子丢给她。


    舒红棠长叹一口气:罢了,出去走走也好。


    只是这铺子落到她手上,往后怎么撑,可真没底。


    ——


    正胡思乱想,门口有脚步声停住。


    一个面容清隽的男子走进店里。衣袍是深色段子料,纹路压得细,腰间束带收得整齐,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扇骨润亮,显是上好的料子。人看着斯文,气度倒与读书人相近。


    舒红棠立刻坐直:“公子可是来买红笺?还是府上有喜事?”


    男子作揖,声音温和:“在下想向娘子问一件事。”


    “那便是要办喜事?公子是来问礼的吗?”她眼睛亮了几分。


    话刚说到一半,门口又进来一人。


    一身熟悉的锦袍——是城西李家的三公子,李长青。


    舒红棠心里略嫌扫兴,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拿起一叠册子放到案上,朝那气度不凡的男子笑道:“公子先看看样式。旁边还有红笺,若有中意的,喊我便是。”


    男子微微一顿,目光在她与李长青间停了停,没多问,便坐下翻册子。


    舒红棠回到案台,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李公子稀客。”她语气平平,“有事?”


    李长青站得局促:“红棠,多日不见,你可好?”


    “挺好。”她随手理着纸笔。


    “那就好……”他轻声道。


    舒红棠抬眼。以李长青的性子,今日来,不会只为寒暄。


    果不其然,他有些迟疑道:“我……下月要成婚了。”


    话一出口,他忙补一句:“我知道,是我李家对不住你……”


    “李公子言重了。”她抬手打断,语气稳稳的,“当初那桩婚约,是外祖在时定下的。你我幼时不懂事,外祖走后,婚约自然作废。本就是长辈之间的意思,你我并无情分在里头。”


    她行了个浅礼:“红棠在这先祝李公子与沐娘子百年好合。”


    案边的男子翻页的手微微顿了下,又继续翻。


    李长青脸颊发红:“多谢……只是,霜儿她……指名要舒记礼铺操办婚仪。”


    “嗯?”舒红棠挑眉,“沐凝霜这是何意?她不是最在意你我之前那桩旧事?沐家平日最讲究排场,按理说……该请个更体面的礼铺吧?”


    说到半截,看见他脸色尴尬,她心里便明白了些。


    她轻叹了一声:“唉,这位沐娘子倒是真执拗。我不是让你同她讲,你我婚约是长辈旧话,你我并无瓜葛?”


    “我都说了。”李长青苦笑,“可她不信。”


    “沐老爷、沐夫人可点头?”她问。


    “起先都不同意。后来她闹得狠了,最后……也就顺着她了。所以便遣我来问问你。”


    舒红棠听完,只略略想了一下,抬手一摆:“成,这桩生意我做了。”


    李长青怔住:“当真?”


    “自然。”她语气干脆,“你瞧瞧我这铺子如今的光景?生意送上门,难不成还往外推?再说,你今日来,不就是认定我会应下吗。”


    李长青被她戳得脸更红了些,正要告辞,舒红棠忽然又开口:


    “只是,下月便成婚,日子有些赶。


    沐家做布行生意的,讲排场,这婚事少不得备得齐整些。


    喜帐、喜屏、嫁妆清单,都要提前定下。


    礼生得早些请,吉日、程式也得按规矩排好。


    要是还要排迎亲仪仗,光是鼓手与执事的人数就得先报我一声。”


    她顿了顿,又道:“若沐娘子另有什么讲究,也得先知会一二,好让我准备。一桩婚事最忌仓促。”


    这话说得有分寸,不硬不软。


    李长青连连点头,反倒松了口气:“说得是,说得是。沐府里还真有些规矩,我也做不得主。”


    他拱手道:“过两日我便遣人来接你上家中,与霜儿一同商议细节。婚仪的事……便全劳烦你了。”


    说完,方才匆匆告辞离去。


    ——


    铺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舒红棠转身,看向那位一直翻看着册子的男子——仍停在第一页,视线落在某一处,翻也不翻,像是陷在自己的心思里。


    她走过去,开口道:“公子不是来问礼事的?”


    男子抬眼:“娘子如何得知?”


    “我与那人说了半天,公子还在瞧头一页。”舒红棠道,“既不挑样式,也不选红笺,就盯着一处……倒更像是在听我们说话。”


    男子愣了下,嘴角压着笑意:“娘子倒是心细。实不相瞒,在下不是来问礼事的。”


    舒红棠挑了挑眉。


    男子继续道:“在下是来寻人的。不久前才入京,想投靠一门远房亲戚,只知住在这月桂巷,便想着四处打听。”


    舒红棠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公子当我糊涂?”


    男子怔住:“娘子此话何意?”


    “公子虽穿得素净,可这一身衣料式样却是去年京里刚兴的,做工也贵,不是赶路人穿得起。”舒红棠道,“说是旧衣也成,但公子手里这折扇,是上月万宝书斋新出的样式,扇骨还是细竹宫料,连旧货都没影呢。”


    她又打量他一眼:“公子既不是刚入京的人,那便是本就住在京中的人。只是今日换了身行头,想必是要问些……”


    话说到这里,男子眼神压了一寸,锋意一闪而过。


    舒红棠心口一紧,立刻收住后半句,语气一转:“小女子不知公子的事。若真要寻亲,不如去问里正或牙行,更来得准。”


    男子盯着她两息,忽然轻笑:“原来如此。”


    他合上折扇起身:“看来在下这门亲戚,多半搬了地方。多谢娘子提点,在下再去别处寻寻。”


    他说完,拱手一礼,转身出了铺门。


    男子出了舒记礼铺,沿着月桂巷走出一段,拐进一处偏僻小角落。那里阴影重,少有人来往。


    暗处闪出一人,低声唤:“大人。”


    男子收起折扇,语气平静:“盯着这家铺子。”


    “是。”


    ——


    月桂巷外,主街上的锣鼓声还在,一队迎亲队伍缓缓远去。


    舒红棠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今日这一桩旧账加上一桩来路不明的麻烦,两桩一前一后送上门来。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


    “平日里半天没个人影,赶到今日……怎么就这么热闹呢?”


    说完自己先笑了下,又摇摇头,把门板推了推,让风透进来。


    舒红棠想着:但愿明日清静些吧。


    巷子里,旧木牌上的“舒记礼铺”四个字,在日头底下显得有些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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