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烛觉是被一缕穿透厚重遮光窗帘缝隙的阳光唤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梦境残影却顽固不散——不是魏清嘉,也不是那个叫球球的男孩,而是魏清澜。梦里的她,穿着圣辉那身校服,站在一片空白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依旧是记忆中瓷器般冰冷精致的模样,但眼底深处,仿佛藏着什么极淡、极深的哀伤。他被那双眼睛看得心里莫名发堵,彻底醒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昂贵的水晶吊灯,昨晚码头边那个与魏清嘉并肩的小小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那孩子仰头时脆弱的脖颈线条,侧脸模糊的轮廓……与魏清嘉年少时的模样,与梦中魏清澜的眼神,交织成一张朦胧而扰人的网。
他需要一个答案。
拿起床头的内线电话,他声音还带着刚醒的低哑,语气却不容置疑:“路易斯,帮我联系安德森先生,请他尽快查一下一位叫魏清嘉的演员,现任金鳞奖影帝热门人选。重点是,查清楚他是否有子女,以及子女的具体情况。低调些。”
挂断电话,他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那种被往事和疑云缠绕的不适感。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旁边还有一颗他小时候恶作剧加上去、至今没删的粉色爱心。
他立刻接起,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带上了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流露的、毫无防备的依赖:“妈——怎么这么早想起你可怜的儿子了?是不是又梦见我没饭吃?”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柔悦耳的低笑,像微风吹过檐下的玉铃。南烛觉的母亲名叫苏婉辞,人如其名,是位出身书香世家、气质婉约如古典水墨画的美人,即便年过半百,声音依旧温润动听:“又贫嘴。太阳都晒到你枕头了吧?我这是掐着点,怕你又被哪个party绊住,昼夜颠倒。”
“被您猜中了,在南笙的游艇会上凑热闹呢。”南烛觉舀了一勺温热的粥,对着电话抱怨,“吵得很,不如在家听您弹琴。”
“少来,真让你在家待三天,你又该喊闷了。”苏韵晚轻笑,“对了,前两天跟你陈阿姨喝茶,听了个笑话,说王家那个小儿子,为了追一个跳芭蕾的姑娘,自己跑去上了三个月芭蕾课,结果差点把脚背给练折了,现在见着穿舞鞋的都躲着走。”
南烛觉噗嗤笑出声:“活该,让他附庸风雅。”
“对了,你陈阿姨,就是做珠宝设计那个,上周不是去瑞士了吗?结果你猜怎么着?”苏婉辞语气里带着点分享趣事的笑意,“在滑雪场遇见了王太太和她那个新交往的男朋友,小伙子比她儿子还小两岁,结果一紧张,当着人家面摔了个大跟头,假睫毛都飞出去一只,可把她臊坏了,提前回来了。”
南烛觉想象着那位一向注重形象的陈阿姨的窘态,忍不住笑出声:“王太太这审美……一如既往的稳定。陈阿姨这算是工伤,得找王太太赔精神损失费。”
母子俩就这样聊着些琐碎的家常和无关痛痒的圈内趣闻,谁家新开了马场,哪个拍卖会出了件有趣的古董,气氛轻松温馨。末了,苏韵晚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含着柔软的抱怨:“唉,看看别人家,孙子孙女都满地跑了。你们两个倒好,一个比一个稳得住。你大哥成天扎在公司里,影子都摸不着;你呢,就知道到处玩,没个正形。你们兄弟俩是不是约好了,要让我跟你爸抱不上孙子?”
南烛觉立刻把“锅”甩出去:“妈,这您得重点批评大哥啊!他是长子,责任重大,他都单着,我着什么急?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不给家里增加人口压力。”
苏婉辞在电话那头嗔怪:“就你会说!你哥那是事业心重,可你也别想逃。说到这个……”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点试探和期待,“妈妈最近啊,倒是真留意到一个姑娘,感觉和你大哥特别般配。”
“哦?”南烛觉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睡袍的带子。
“是林家的女儿,林雪微。你可能听说过,那孩子很有本事,自己白手起家创办的科技公司,前两年还上了什么‘青年企业家榜单’,模样也周正,大方得体。林家跟我们也是世交,知根知底的。”
苏婉辞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希冀,“我瞧着那孩子沉稳干练,说不定能治治你大哥那个工作狂的性子。正好下周末有个慈善晚宴,他们林家也出席。觉觉,你帮妈妈看看,接触接触,探探那姑娘的品性,跟你大哥配不配?你眼光好,妈妈信你。”
南烛觉心里想着事,对相亲话题实在提不起劲,但又不忍拂了母亲的意,便含糊应道:“行啊,妈您看中的人,那肯定差不了。下周末是吧?我尽量去……帮您‘考察考察’。不过成不成可得看我哥自己,您可别抱太大希望,他那个人,您知道的,心里除了报表就是合同。”
“知道你最懂妈妈的心。”苏婉辞满足了,又细细叮嘱了他几句注意身体、按时吃饭之类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慈善晚宴设在城市地标建筑的顶层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鲜花混合的复杂气息。
南烛觉到场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雪微。她正与几位看上去像是科技界或投资界的人士交谈,手持香槟杯,姿态从容,谈笑间眼波流转,既有职场女性的干练,又在这个场合显露出别样的风情。
南烛觉今晚的任务是替母考察,调整了一下领结,端着一杯香槟,径直朝那个小圈子走了过去。
他先是对几位眼熟的面孔颔首致意,然后目光精准地落在林雪微身上,宝石蓝的露背丝绒长裙,剪裁极为服帖,勾勒出窈窕又不失力量感的曲线。长发盘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和背部,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耳畔。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欣赏与熟稔的笑意,仿佛他们早已约定在此相遇。
晚风微凉,吹散了宴会的喧嚣,只留下远处隐约的音乐和都市沉闷的嗡鸣。露台上,南烛觉和林雪微倚着栏杆,脚下是流淌的光河。香槟杯搁在一旁,气氛微妙地凝滞着,又被一种无声的张力充满。
南烛觉侧过身,目光不再掩饰地、缓慢地扫过林雪微被丝绒长裙包裹的曲线,最终落在她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侵略性:
“林小姐这样出色,身边想必从不缺追求者。”他顿了顿,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轻轻敲击,“我很好奇……像林小姐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对象?”
问题直接,越过了社交寒暄的安全线,直指私人领域。他看着她,眼神多情又兴味,不像是在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更像私人示好。
林雪微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甚至微微向前倾身,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她身上清冽的冷香更加清晰地萦绕过来。“南先生这是在替谁打听呢?”她轻笑,眼波流转,带着狡黠和了然,“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她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身上流转,那眼神直白得近乎冒犯,却又因她的自信和魅力而不显轻浮。
“我喜欢好看的,”她红唇微启,语气坦荡,“非常、非常好看的那种。赏心悦目是第一要义。”她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无可挑剔的五官,“然后嘛,最好有点意思,别太死板。会玩,懂得享受生活,带出去不丢人,私下里……也能玩到一起。”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暗示,视线滑过他修长的手指和衬衫下隐约的线条,“至于能力、家世那些……我自己有,所以不那么看重。我更喜欢能让我心情愉快的……”
这番直白和充满成人意味的暗示,让南烛觉都略感意外。他本以为这位女强人会更看重内涵或实力匹配。不过,这倒也让他对“大哥是否适合”有了新的判断——林雪微的喜好显然非常“感官化”和“即时性”,与他那位古板工作狂大哥南屿森几乎是两个极端。
他低笑一声,带着点玩味:“林小姐倒是坦诚。……这个标准,很广泛。”
“广泛才有趣,不是吗?”林雪微又凑近了些,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规则可以慢慢探索,关键是……有没有那个让人想一起‘玩’的吸引力。” 她的主动和大胆远超一般名媛,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自信。她显然对南烛觉这副皮囊和传闻中“会玩”的性格非常感兴趣,并且毫不掩饰这份兴趣。
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直接调出了微信二维码,递到他面前,动作行云流水。
“光说有什么意思?南先生如果对我这套‘标准’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奇,或者……也想看看我们能不能‘玩到一起’,不如加个联系方式?我知道下周有场私人派对,在游艇上,比较……自在。比这种端着架子的晚宴有趣多了。” 她的邀请**裸,指向明确,就是一场以享乐和感官愉悦为前提的约会。
若是平时,南烛觉立刻就能听出这邀约背后的潜台词——绝非普通社交,更与他替母亲“考察未来嫂子”的初衷背道而驰。他会用更圆滑的方式婉拒,或者至少明确这只是“替兄相看”。
但就在林雪微递出手机、说出“游艇派对”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再次死死地钉在了露台玻璃门边——那个小小的、扒着厚重帷幔的身影,不是球球是谁?!孩子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又执拗地看着他,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
南烛觉的心脏猛地一紧,所有注意力瞬间被那个诡异的孩子夺走。林雪微后面说了什么“比较自在”、“有趣多了”,他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只看到她的手机屏幕亮着二维码,听到“加个联系方式”、“下周”几个零碎的词。
他心乱如麻,只想快点摆脱林雪微,去抓住那个神出鬼没的孩子问个清楚。于是,他几乎是机械地、匆忙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草草扫了码,含糊地应了一声:“……好,下周再说。”
他以为这只是客套的“保持联系”,一个社交场合常见的、模糊的“下次约”。他满脑子都是球球和那句“daddy”,根本无暇细思林雪微那过于主动的姿态和充满暗示的“游艇派对”究竟意味着什么。
添加完毕,他甚至没再看林雪微一眼,只匆匆丢下一句“抱歉,有点事”,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球球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甚至有些仓促。
留下林雪微一个人站在露台,看着手机里新添加的、名为“Gallen”的联系人,又抬眼望了望南烛觉急切离开的背影。她轻轻哼笑了一声,晃了晃手机,眼神里充满了志在必得和玩味。
“看来,这位南小公子……也不是完全没兴趣嘛。”她低声自语,将南烛觉那明显的心不在焉和仓促应答,完全误解成了另一种意味——一种在她强势主动下,略显青涩或者说故作矜持的应允。
还没有离开,她已经开始期待下周的“游艇派对”了。
南烛觉走到侧门边,小男孩“球球”立刻缩了回去,躲在露台一盆高大的琴叶榕后面。南烛觉跟出去,露台上人不多,海风徐徐。
“球球?”南烛觉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但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又在这里?是谁带你来的?”
球球从植物后面慢慢挪出来,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立刻蒙上一层水汽,嘴角往下撇,那委屈巴巴的样子,简直和昨天如出一辙。“daddy……”他带着哭腔,“你为什么总是不认球球?是球球不乖吗?”
南烛觉头大如斗,但这次他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着孩子。那眉眼轮廓……越看,心里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和隐约的猜测就越发清晰。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平和的语气问:“球球,你告诉叔叔,你妈妈呢?谁是你的妈妈?”
球球用力摇头,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抽抽搭搭地说:“没有妈妈……球球只有daddy和爸爸。” 他伸出小手指,先指了指南烛觉,然后又往沙龙室内某个方向模糊地指了指,“爸爸说,daddy是生我的人,但是daddy不要我们了……”
生我的人……不要我们了……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击中南烛觉。他蹲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他看着眼前这张与魏清嘉、与自己记忆深处某些模糊影像重叠的小脸,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能串联起所有线索的可怕猜想,如同海面下升起的巨型冰山,缓缓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那……你爸爸,是谁?”
球球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但还是带着哭腔,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南烛觉早已猜到、却仍觉惊心的名字:
“爸爸……是魏清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