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帘花影》 第1章 第 1 章 南烛觉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杯精心调制却忘了加糖的鸡尾酒——颜色缤纷,层次丰富,但喝到最后,总差那么一点让人心头一颤的滋味。 那些旁人艳羡的派对、游轮、恋情,对他而言,不过是日程表上换个背景的例行公事。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落在他耳中,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看得见波澜,却触不到真实的温度。他认识的一些朋友,为了寻找刺激,脚步已滑向危险的边缘,而南烛觉只是托着腮想:多累啊,违法还要善后。 他自诩为紧跟时代潮流的双性恋,但内心天平略略倾向同性那边。有一次,他眨着那双被私人造型师称赞为“蕴着星尘”的眼睛,对父亲半开玩笑:“爸,您知道,这样比较省心,至少不会有计划外的‘小惊喜’。” 南父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儿子的肩:“玩得开心最重要,反正咱们家最不缺的,就是打理麻烦的人手。” 父亲转身离开后,南烛觉嘴角那抹完美的笑意便懒懒地落了下来。老头子话说得漂亮,可谁不知道,大哥从小就被按在继承人的模具里严格塑造,名校、精英课程一样不落。那几个身份微妙的弟弟妹妹,自有信托基金照拂。唯独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幺子,倒成了家族橱窗里最光鲜的那件摆设,主要功能便是在必要时,向外界展示一番“父慈子孝、阖家美满”的和谐画面。 物质丰盛到极致,反而蒸腾出一种虚无的平淡。他有时异想天开,觉得若能像萃取咖啡因一样,从别人的强烈爱憎中提炼出情感精华,制成一杯特调,或许能短暂刺激他麻木的神经。恋爱谈过几场,开始时总像打开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久了便发现,礼物底下或多或少都连着价签。 恋爱没少谈,但到了他这个位置,除非彻底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否则每段关系里,都像掺进了肉眼看不见的金粉,亮闪闪,也沉甸甸。 这晚,他端着酒杯站在全景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灯火是流动的碎钻。镜中映出他无可挑剔的眉眼,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足以引人怜惜的忧郁。他正沉浸在自己这份“美丽的哀愁”中,电话响了。 听筒里先涌进来的是猎猎海风,然后才是堂妹南笙活力过剩的声音:“Gallen!明天有个局,来不来?邀请函甩你了!”南笙有个坚持多年的“时尚准则”——对熟人只喊英文名,认为这样才够腔调。南烛觉腹诽过这做法有点刻意,但此刻闲得发慌,便爽快应下。 “出来玩就别捧着你那破手机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跟人工智能网恋呢……”南笙嘀咕着挂了电话,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甜腻的笑语。 南烛觉摇摇头,心想这位堂妹在挥霍人生这门课上,倒是天赋异禀。他把自己浸入滴了精油的红酒浴,然后舒舒服服陷进沙发,继续用手机翻他的电子小说。 次日,南烛觉被生物钟唤醒,慢条斯理地完成一套堪比仪式的晨间护理,坐上等候多时的车。目的地是一处临海会所,热闹是热闹,但放眼望去,人们的穿着似乎比最新时装周慢了半拍。他瞬间意兴阑珊:哦,大概又是哪个想拉投资的初创团队搞的联谊。 找不到南笙的身影,他便溜达到二楼露台,挑了把面向大海的白色藤椅,戴上墨镜。咸湿的海风拂过,他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初恋。具体的争吵与甜蜜早已模糊,对方的脸也褪色成朦胧的剪影。爱情这东西,想来不过是荷尔蒙精心策划的一场短暂迷醉。阳光暖融融地裹在身上,他的眼皮渐渐发沉…… “Daddy,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呀?” 带着奶气的童音像颗小石子投入昏沉的意识湖面。南烛觉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墨镜滑到鼻尖。眼前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头发乌黑柔软,正用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眼巴巴望着他,小手还依赖地拽着他的衣角。 南烛觉愣了两秒,迅速摘下墨镜,试图让视野和脑子一起变得清晰。“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啦?” 他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可亲。说来也怪,他一向对孩子耐心有限,但这小家伙软萌的模样,竟让他心里某处莫名一软。而且……这孩子的眉眼,总让他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好像在哪儿见过,可那念头每次将将浮现,就被孩子下一个动作打断了。 “没有认错呀!”小男孩嘴巴一扁,眼眶说红就红,“Daddy,我是球球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南烛觉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被荒谬感淹没。这该不会是南笙那丫头搞的什么整蛊新花样吧?他蹲下身,试图讲道理:“球球,你告诉叔叔,是谁带你来的?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哪个开关,球球“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爸爸说得对……男人有钱就变坏!Daddy你总说工作忙,不陪球球,现在还想不要球球了!” 他一边哭,一边张开小短手,不由分说地扑过来,熟练地环住南烛觉的脖子,把湿漉漉的小脸埋进去。 温热的眼泪透过高级定制衬衫的布料,贴在南烛觉的皮肤上。他身体一僵,手却不由自主地托住了孩子软乎乎的屁股,生怕他摔着。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试图向附近的服务生求助,可球球一见生人靠近,哭得更是惊天动地,小胳膊死死箍着他,像只受惊的无尾熊。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这时,南笙的电话适时响起,背景音嘈杂震耳:“Gallen哥!你掉海里啦?人呢!” “我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小祖宗’缠住了!”南烛觉偏着头夹住手机,手忙脚乱,“正在体验真人版‘爸爸去哪儿’!” “行行行,那你先处理你的‘亲子时光’,我们这边嗨着呢!”南笙的声音很快被音乐和人声吞没。 南烛觉哭笑不得,最后在几位热心(且看热闹)的宾客帮助下,才把抽泣的球球交给一位看上去最靠谱的侍者,嘱咐他务必帮孩子找到家人或联系工作人员。看着侍者抱着逐渐哭累的球球离开,他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刚打完一场仗。 夕阳将海面染成壮丽的暖金色,南烛觉却没什么心情欣赏。游泳教练适时出现,热情推荐:“南先生,现在出海正好,有机会看到罕见的C27鲸群回游,那景象绝对震撼!” 南烛觉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心里那点乏味感,似乎被孩子眼泪浸润过的地方,悄悄泛起一丝微妙而新鲜的涟漪。或许,看看活生生的大鱼,比对着镜子思考人生,要有趣那么一点点? 他挑了挑眉:“听上去不错。船准备好了吗?” 快艇如一把银色裁纸刀,利落地划开暮色四合时分的丝绒海面。引擎的轰鸣取代了派对的嘈杂,咸涩的海风猛烈地灌满南烛觉的衬衫,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倦怠的甜腻香气。教练将船驶向远海,城市的灯火逐渐缩成一条镶在地平线上的碎钻项链,而前方,是无边无际、深蓝近墨的浩瀚。 就在南烛觉几乎要再次坠入那种对壮阔景致也感到麻木的临界点时,教练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指向左前方:“看!” 起初,只是一道比深海更浓的阴影。随即,庞然的背脊破开水面,宛如一座移动的、深灰色的古老岛屿,光滑的皮肤上反射着天际最后一缕熔金般的霞光。 嘹亮、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鲸歌透过海水隐隐传来,那不是声音,更像是直接作用于胸腔的共鸣,一种来自洪荒的、沉静而磅礴的叹息。紧接着,巨大的尾鳍优雅地扬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而有力的弧线,轰然入水时激起千堆雪浪,在晚霞中折射出虹彩。 这一刻,南烛觉忘记了“乏味”这个词。他扶住船舷,指节微微发白,不是为了恐惧,而是被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自然之力攫住。那巨兽沉入深海,留下逐渐扩大的漩涡和久久不散的、带着生命咸腥的水汽。C27鲸群的其他成员陆续在远处现身、换气、下潜,像一场默契而庄严的深海仪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海浪声、风声,和那回荡在灵魂深处的鲸歌。 返航时,南烛觉的心绪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以至于当快艇靠近码头,看见南笙正娇笑着被一个高大男模扶下另一艘更花哨的游艇时,他竟觉得那画面有些过于鲜艳和渺小。 “Gallen!你跑哪儿去了?错过最精彩的部分!”南笙挥手,颊边飞红,不知是酒意还是夕阳渲染。 “去看了一点……真正的大场面。”南烛觉登上码头,腿还有些微发软,是久违的、因震撼而非疲倦带来的虚浮感。 “嘁,鲸鱼有什么好看,冷冰冰的。”南笙挽住他胳膊,凑近挤挤眼,“比得上活色生香?”她身上混合着高级香水、香槟和阳光的味道。 两人说笑着朝岸上走,南烛觉随口应付着堂妹对派对上某个新锐设计师的吐槽。他们没有注意到,码头栈桥边,一个正在收拾缆绳的侍者,在看到南烛时,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与不安,随即迅速低下头,将表情掩藏在帽檐的阴影下。 “对了,”南笙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戏谑,“你猜我前几天听到谁的消息了?你的‘那位’——魏清嘉。” 南烛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谁?”他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少来!你那个八百年前的初恋,学表演的那个。” 南笙戳他手臂,语气里带着猎奇的兴奋,“听说他今年时来运转,不知拜了哪路神仙,接了个能让所有演员眼红的本子。现在圈里都在传,金鳞奖的影帝桂冠,怕是半截已经落在他头上了。你说你当初要是……” 她的话被一阵突兀且极具侵略性的引擎嘶吼打断。那声音不像普通快艇,更像某种深海猛兽的低哮,由远及近,撕裂了黄昏码头的宁静。一艘线条凌厉的黑色快艇,如同贴着海面飞行的箭镞,以一种近乎嚣张的速度切入邻近的私人码头水域,在最后一刻才利落地甩尾、减速,溅起的大片水花在夕阳下仿佛泼洒出的熔金。 艇上只站着两个人。 前面那人,正是魏清嘉。 他并非南烛觉记忆中那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眼神清亮的艺术生。 一身剪裁精良的炭灰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敞着,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肤色是长期在镁光灯与户外拍摄下形成的匀称的蜜色。海风将他梳得并不那么规整的黑发吹得更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却丝毫无损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他没戴墨镜,眉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着,是一种经历过摔打与磨砺后沉淀出的锐利,而非少年时的青涩。 他没有立刻下船,而是单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微微侧着头,正听身旁一个穿着助理模样的人急切地汇报着什么。魏清嘉表情很淡,甚至有些冷,偶尔点一下头,目光却像淬了冰的探照灯,缓缓扫过码头——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对环境的审视与掌控。 然后,他的目光,毫无征兆地,撞上了数十米外,正被南笙挽着胳膊、怔然望来的南烛觉。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海风凝滞了。 魏清嘉的眼神在接触到南烛觉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绝非单纯的惊讶或偶遇的茫然,更像某种深埋的、复杂的东西被猛地从冰层下钩起,尖锐的破冰一闪而过。他的眉峰极细微地蹙起,嘴角那抹习惯性的、或许是为了应对镜头的淡弧,似乎僵硬了零点一秒。 但仅仅是一瞬。 快得让南烛觉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是不是夕阳的光影和他自己混乱心绪制造的错觉。 下一秒,魏清嘉的眼神已经恢复成那种无波无澜的深潭。他甚至没有移开视线,就那样隔着动荡的海水与渐浓的暮色,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地,与南烛觉对视了足足有两三秒钟。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恨,也没有旧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评估般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个突然闯入镜头的、无关紧要的陌生背景板。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看完了一个无趣的景致般,移开了目光。 也正是在这时,他身侧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那个戴着渔夫帽的小男孩,一直乖乖靠在他腿边,此刻似乎被码头灯柱上忽然亮起的暖光吸引,兴奋地踮起脚,拽了拽魏清嘉的衣角,指着那边,仰起小脸急切地说着什么。 这个动作让南烛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男孩侧脸的弧度,那仰头时后颈脆弱的线条,那活泼又依恋的姿态……与下午那个“球球”惊人的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那种模糊却又强烈的熟悉感再次汹涌而来,这次还混杂了魏清嘉的影子——那孩子的眉眼轮廓,依稀竟能看出几分魏清嘉年少时的清俊模样! 一种荒谬绝伦的、冰线般的熟悉感,瞬间窜上南烛觉的脊椎。太像了。像下午那个叫他“daddy”的球球?还是像某种更深层、更模糊的印记? 似乎是察觉到了凝视的目光,魏清嘉忽然抬起头,朝这边望来。隔着数十米波光粼粼的水面,两人的视线在氤氲的暮色与海风中,有了短暂到几乎难以捕捉的交汇。 南烛觉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情绪。而魏清嘉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只是随意掠过这片码头,随即,他自然地伸出手,护住了身边兴奋乱动的小男孩,低头说了句什么,便带着孩子转身,背对着南烛觉的方向,走上了专属的栈桥,身影很快消失在岸边的绿植与暖色灯光之后。 接着,他再没有看向南烛觉这边。他护着男孩,利落地跨步上岸,助理迅速跟上。三人沿着专属的木质栈桥,很快走入“翠珀”酒店私人区域那片精心设计的、光影交错的园林之中,将码头、海水,以及怔在原地的南烛觉,彻底抛在了身后。 “看什么呢?”南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空荡荡的相邻码头和荡漾的水波,“哦,那边是‘翠珀’酒店的私人区域,听说最近住了些低调的贵客。走吧,饿死了,餐厅订好了!” 南烛觉被南笙拉着往前走去。码头的灯光渐次亮起,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木质地板上。身后的海,吞没了最后的霞光,变得幽深莫测。 第2章 第 2 章 接下来的晚餐,南烛觉味同嚼蜡。海景餐厅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米其林三星主厨的创意菜精致得像艺术品,他却频频走神,银质餐叉无意识地在瓷盘边缘划出细微的声响。 “……所以,Gallen,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南笙放下酒杯,狐疑地看着他,“从刚才起就魂不守舍的。别跟我说你还惦记着那位‘影帝预备役’?”她尾音上挑,带着调侃。 南烛觉掩饰性地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他装作不经意地开口:“没有。只是有点好奇……他这几年,像是坐了火箭。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贵人’?”他斟酌着用词,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视线飘向窗外那片魏清嘉消失的码头方向。 “贵人?”南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噗嗤一声笑出来,拿起餐巾沾了沾嘴角,“我的好哥哥,你没事吧?魏家要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当初能被……嗯,”她含糊地带过那个不太光彩的旧词,“弄得那么狼狈?墙倒众人推,他们那时候,可是结结实实摔到了泥里。” 她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声音压低了些:“尤其是他那个姐姐,魏清澜,你记得吗?当年多骄傲的一个人,结果呢?”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混合了唏嘘与某种隐秘快意的微妙。 南烛觉的手指微微收紧。魏清澜……那个记忆中总是高昂着下巴、眼神锐利如刀的女孩。他模糊地记得一些传闻,零碎的、不祥的片段。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甸甸地向下坠了坠。 南笙提到魏清嘉姐姐结局时,语气简直像在掸掉裙摆上的一粒灰尘:“早没了,好些年前的事了。具体怎么没的……啧啧,不太体面,听说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搅在一起,最后人财两空。”她端起香槟抿了一口,眼神里带着点对“不体面”结局的天然鄙夷,“所以说,魏家要是真攀上了什么硬靠山,当年也不至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大家子‘嗖’地就散了,连点像样的水花都没扑腾起来。摔下来,那叫一个难看。” “所以说啊,”南笙总结陈词般切下一块小牛肉,语气轻松下来,“有些人,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他现在混出头,也是他自己的本事,或者走了狗屎运。跟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别想太多,徒增烦恼。” 她斜睨了南烛觉一眼,见他神色怔忡,便用涂着鲜红甲油的手指戳了戳他手臂:“喂,回神啦!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提起来都嫌晦气。你可别给我在这儿演什么旧情难忘、午夜梦回的苦情戏码,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南烛觉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我没想多。” “没想多?”南笙挑眉,显然不信,“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你身边男男女女走马灯似的换,就没见你正正经经谈过一场恋爱?别说你眼光高,我们这种人,眼光再高也不至于空窗这么多年。” 这问题直戳要害。南烛觉沉默了几秒,餐厅悠扬的小提琴声仿佛都飘远了。他晃动着杯中剩余的酒液,暗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旋转,像某种淤积的心事。然后,他抬起眼,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奇特意趣的口吻说: “因为,我遇到过一个女人。” 南笙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身体微微前倾,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女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是哪家的……” “她不算哪家的。”南烛觉打断她,眼神有些放空,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的叙事节奏里,“她……很漂亮,也很聪明,但心机太深。我们有过一段,我以为只是成年人的游戏。没想到,她算计了我。”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平淡,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怎么算计的?”南笙屏住呼吸。 南烛觉语气沉缓,仿佛在揭开一个惊天秘辛,“利用了我的……疏忽,制造了一个无法挽回的‘结果’。” 南笙捂住嘴,指尖发凉:“天哪……是……孩子?” “对,她用了些手段,怀了我的孩子。”南烛觉说,声音波澜不惊,“然后拿孩子当筹码,威胁我,想要更多她不该得的东西。甚至……”他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那弧度毫无温度,“为了博取同情,或者只是为了折磨我,她还虐待那个孩子。” 南笙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都褪去几分,手指攥紧了餐巾:“我的天……然后呢?孩子怎么样了?你怎么处理的?报警了吗?这种女人绝不能放过!” “后来?”南烛觉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坚定的弧度,他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像电视剧里反击前的男主角,“我与命运真正赐予我的伴侣,携手并肩,历经千辛万苦,搜集了那个蛇蝎女人虐待儿童、金融欺诈、甚至意图谋害的一系列铁证!”他每说一个罪名,手指就在桌面上轻轻点一下,增强气势。 “最终,”他戏剧性地停顿,看着南笙震惊又义愤填膺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语气依然平稳得诡异,“正义或许迟到,但从未缺席。银手镯,牢饭,漫长的刑期,是她最终的归宿。至于孩子……”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现在跟着我和……嗯,我的爱人,生活得很好。” 南笙长长地、颤抖地舒出一口气,几乎要为他鼓掌:“太解气了!这简直是……”她的话戛然而止,眉头慢慢皱起,眼神从感动转为怀疑,死死盯住南烛觉的脸。 南烛觉努力维持着那种混合了沧桑、欣慰与深藏功与名的复杂表情。 “……南、烛、觉!”南笙一字一顿,终于从他那双过分明亮、甚至隐隐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看出了端倪,“你这该死的!你刚才说的,是不是上周卫视黄金档播的《总裁的契约小逃妻》里,厉爵风、苏晚晚和那个女反派林薇薇的剧情?!连‘银手镯’这个词都一样!” 南烛觉终于忍不住,唇角彻底扬起一个真实的、带着恶作剧得逞般轻松的弧度,他轻轻点了点头:“嗯,上周黄金档,收视率第一。” 方才那副沉痛总裁范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洋洋:“不然你以为呢?现实里哪有这么跌宕起伏、善恶分明还带完美大结局的桥段?”他上午确实刚用二倍速重温了这部剧的**部分,台词记得门儿清。 南笙气得拿起桌上的餐包想砸他,最终还是愤愤放下:“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还真情实感了!浪费感情!” “生活已经够无聊了,还不允许我加点戏?”南烛觉笑得眉眼弯弯,拿起酒杯向她致意。 南笙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瞪了他几眼,总算把话题扯回了时装周和最新的游艇型号上。 和南笙在酒店走廊道过晚安,南烛觉隐约听到堂妹在转角处对着几个侍者压低声音训斥了几句什么,语气是惯常的骄纵。他没太在意,刷开自己那间面朝大海的套房。 巨大的圆形浴缸已经放好了温度适宜的热水,洒了助眠的香氛精油。南烛觉把自己沉进去,温热的水流包裹上来,试图抚平白日里那些混乱的涟漪。水汽氤氲中,天花板的灯光变得朦胧,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是弥漫着淡淡粉笔灰和昂贵香氛味道的、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私立高中教室。 浅灰色的流线型建筑,巨大的落地窗将四季庭院变成流动的背景画。走廊铺着吸音地毯,安静得能听到自己鞋底与柔软织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墙上挂着的抽象画据说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套房。恒温恒湿,空气里永远混合着高级皮革、咖啡豆香气和学生们身上那些名字拗口的小众沙龙香。 在这里,规矩的校服之下,是心照不宣的比拼——一块腕表,一双球鞋,甚至一支笔,都可能暗藏玄机。 十七岁的南烛觉,正处在一种“精致的慵懒”状态。他成绩维持在班级中上游,一个让家族挑不出大错、自己又无需太拼命的舒适区。他穿着特意送去改得更合身、面料更挺括的校服,袖口随意挽起,露出价值不菲的简约腕表。 他不是最出风头的那类人,但凭借无可挑剔的家世、一张继承了母亲优点的漂亮脸蛋,以及那种对什么都似乎不太上心、却又总能恰到好处融入话题的松弛感,稳稳待在“核心圈”的外围,一个观察者兼参与者。小团体以宋煜峤为中心——宋家的太子爷,脾气火爆,有种被宠坏的霸道,但也讲义气,是圈子里默认的“老大”。成员还包括他的堂妹南笙(那时已开始热衷用各种方式彰显“与众不同”),科技新贵之子、性格温和的游戏高手周子逸,以及家里开画廊、气质相对安静的艺术生林薇。 高二那年,他们班像投入两颗静默石子的池塘,转来了魏清嘉和魏清澜。那天的场景,即使过了这些年,在南烛觉褪色的青春记忆里,依然清晰得惊人。 班主任领着两人走进教室时,正是午后第一节课前,阳光斜斜穿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出大片明亮的光斑。原本弥漫着闲聊、补妆、交换周末八卦的慵懒空气,瞬间凝滞了。 他们穿着圣辉的校服——那套衣服穿在大多数人身上是规矩,在他们身上,却奇异地被穿出了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冽而脆弱的洁净感。衣服显然是新的,甚至有些挺括,但绝不过分合体,反而更衬得他们身形有些单薄。 魏清澜站在稍前的位置。及肩的黑发柔顺地贴在耳后,露出一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她的肤色是那种不见日光的、瓷器般的冷白,五官精致得像用最细的工笔一丝丝勾画出来,嘴唇的颜色很淡。她微微垂着眼睫,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就有一股沉静到几乎虚无的气场弥漫开来,像深谷幽潭边独自绽放的白色鸢尾,美丽,却带着拒绝攀折的冷意。 而站在她侧后方的魏清嘉,清澈明亮,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扬的弧度,不说话时也仿佛含着三分笑意。肤色也是白皙的,却是一种健康的、仿佛透着暖意的白。当班主任介绍他们时,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扫过教室,那双眼睛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明亮又温和。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了比平时更热烈一些的嗡嗡声。 好看,是毋庸置疑的。姐姐是清冷的、易碎的美;弟弟却是温暖的、毫无攻击性的俊秀,像某种毛茸茸的、漂亮的珍贵小动物,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那一瞬间,连南笙补口红的手都停在了半空。周子逸推了推眼镜,小声嘀咕了句:“建模脸吧这是……” 宋煜峤也挑了挑眉,露出点兴味,但更多的是审视。 起初,好奇和某种带着优越感的“接近”开始了。有人递去进口零食,有人邀请参加周末的游艇派对,甚至有人直接写了情书塞进魏清澜的储物柜。 然而,所有的示好都像石子投入深井,听不见回响。魏清澜总是轻轻摇头,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谢谢,不用”,然后继续看她的书,仿佛周遭一切繁华喧嚣都与她无关。魏清嘉更直接,面对邀约,往往是一个没有温度的眼神,或者干脆利落的“没空”、“不感兴趣”。 几次三番,碰壁的人多了,窃窃私语开始变质。 不知从哪里最先传出的流言,像霉菌一样在角落滋生——有人说,看到过宋家的车低调地接过他们;有人说,他们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和宋家那位早逝的、据说曾是名动一时美人的姑姑如出一辙;更有人信誓旦旦,说他们是宋董早年风流留下的私生子女,最近才被认回,塞进这所顶级私立“镀金”。 流言愈演愈烈时,他们的共同好友,宋家的正经太子爷宋煜峤,炸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在南烛觉家那个能俯瞰半个城市的顶层公寓游戏室里,宋煜峤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懒人沙发,昂贵的游戏手柄被他摔在地上,屏幕里的小人茫然地死了机。 “老头子是不是疯了?!”宋煜峤眼睛发红,不是难过,是纯粹的愤怒和被冒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家里领?还塞到我眼皮子底下?当我死的吗?!” 南烛觉当时正半瘫在最好的那张沙发里,咬着冰可乐的吸管,闻言挑了挑眉,没什么诚意地劝:“消消气峤哥,也许……就是长得像?咱学校长得好看的人还少吗?”他其实也有点好奇,但更多的是觉得这事儿挺逗,像突然加进来的戏剧冲突。 南笙当时也在,她正对镜补口红,闻言嗤笑一声:“得了吧Gallen,无风不起浪。那对姐弟,一看就跟我们不是一路的。清高给谁看呢?”她那时就已经很在意“阶层”这回事了。 正吵吵着,宋煜峤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更黑,想按掉,被旁边另一个哥们儿按住:“峤哥,是你家老爷子。” 宋煜峤咬牙切齿地接起来,开头就是一句硬邦邦的:“我不回去!你别想让我跟他们一个桌吃饭!” 电话那头,宋父的声音透过隐约的漏音传来,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语气竟出乎意料地温和,甚至……带着点近乎恳切的耐心。宋煜峤听着,脸上的怒色慢慢被一种烦躁的憋屈取代,他拧着眉,极其不情愿地“嗯”、“哦”了几声,最后近乎负气地说:“……知道了!” 他狠狠摁掉电话,把手机扔到沙发上,烦躁地抓了抓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看向房间里这群狐朋狗友,语气别扭又带着点少爷式的要求:“老头子……让我周末必须回家。还说……”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说让你们几个有空也多来家里玩,帮忙……‘活跃活跃气氛’,免得家里太冷清。”他把“活跃气氛”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仿佛那是天大的屈辱。 南笙立刻收起口红,眼睛一亮,来了劲头:“宋叔叔亲自开口了?那我们必须得去捧场啊!”她嘴角勾起一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正好,我也挺想看看,那两位‘冰山雪莲’到了宋家地盘上,是不是还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南烛觉当时从沙发里坐直了些,举起气泡水瓶,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侃:“行啊,峤哥有令,赴汤蹈火呗。就当……周末去宋宅看场现实版伦理剧?”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对那对始终沉默、周身仿佛笼罩着迷雾的姐弟,生出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的、混合着好奇与某种微妙躁动的探究欲。 第3章 第 3 章 南烛觉是被一缕穿透厚重遮光窗帘缝隙的阳光唤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梦境残影却顽固不散——不是魏清嘉,也不是那个叫球球的男孩,而是魏清澜。梦里的她,穿着圣辉那身校服,站在一片空白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依旧是记忆中瓷器般冰冷精致的模样,但眼底深处,仿佛藏着什么极淡、极深的哀伤。他被那双眼睛看得心里莫名发堵,彻底醒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昂贵的水晶吊灯,昨晚码头边那个与魏清嘉并肩的小小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那孩子仰头时脆弱的脖颈线条,侧脸模糊的轮廓……与魏清嘉年少时的模样,与梦中魏清澜的眼神,交织成一张朦胧而扰人的网。 他需要一个答案。 拿起床头的内线电话,他声音还带着刚醒的低哑,语气却不容置疑:“路易斯,帮我联系安德森先生,请他尽快查一下一位叫魏清嘉的演员,现任金鳞奖影帝热门人选。重点是,查清楚他是否有子女,以及子女的具体情况。低调些。” 挂断电话,他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那种被往事和疑云缠绕的不适感。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旁边还有一颗他小时候恶作剧加上去、至今没删的粉色爱心。 他立刻接起,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带上了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流露的、毫无防备的依赖:“妈——怎么这么早想起你可怜的儿子了?是不是又梦见我没饭吃?”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柔悦耳的低笑,像微风吹过檐下的玉铃。南烛觉的母亲名叫苏婉辞,人如其名,是位出身书香世家、气质婉约如古典水墨画的美人,即便年过半百,声音依旧温润动听:“又贫嘴。太阳都晒到你枕头了吧?我这是掐着点,怕你又被哪个party绊住,昼夜颠倒。” “被您猜中了,在南笙的游艇会上凑热闹呢。”南烛觉舀了一勺温热的粥,对着电话抱怨,“吵得很,不如在家听您弹琴。” “少来,真让你在家待三天,你又该喊闷了。”苏韵晚轻笑,“对了,前两天跟你陈阿姨喝茶,听了个笑话,说王家那个小儿子,为了追一个跳芭蕾的姑娘,自己跑去上了三个月芭蕾课,结果差点把脚背给练折了,现在见着穿舞鞋的都躲着走。” 南烛觉噗嗤笑出声:“活该,让他附庸风雅。” “对了,你陈阿姨,就是做珠宝设计那个,上周不是去瑞士了吗?结果你猜怎么着?”苏婉辞语气里带着点分享趣事的笑意,“在滑雪场遇见了王太太和她那个新交往的男朋友,小伙子比她儿子还小两岁,结果一紧张,当着人家面摔了个大跟头,假睫毛都飞出去一只,可把她臊坏了,提前回来了。” 南烛觉想象着那位一向注重形象的陈阿姨的窘态,忍不住笑出声:“王太太这审美……一如既往的稳定。陈阿姨这算是工伤,得找王太太赔精神损失费。” 母子俩就这样聊着些琐碎的家常和无关痛痒的圈内趣闻,谁家新开了马场,哪个拍卖会出了件有趣的古董,气氛轻松温馨。末了,苏韵晚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含着柔软的抱怨:“唉,看看别人家,孙子孙女都满地跑了。你们两个倒好,一个比一个稳得住。你大哥成天扎在公司里,影子都摸不着;你呢,就知道到处玩,没个正形。你们兄弟俩是不是约好了,要让我跟你爸抱不上孙子?” 南烛觉立刻把“锅”甩出去:“妈,这您得重点批评大哥啊!他是长子,责任重大,他都单着,我着什么急?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不给家里增加人口压力。” 苏婉辞在电话那头嗔怪:“就你会说!你哥那是事业心重,可你也别想逃。说到这个……”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点试探和期待,“妈妈最近啊,倒是真留意到一个姑娘,感觉和你大哥特别般配。” “哦?”南烛觉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睡袍的带子。 “是林家的女儿,林雪微。你可能听说过,那孩子很有本事,自己白手起家创办的科技公司,前两年还上了什么‘青年企业家榜单’,模样也周正,大方得体。林家跟我们也是世交,知根知底的。” 苏婉辞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希冀,“我瞧着那孩子沉稳干练,说不定能治治你大哥那个工作狂的性子。正好下周末有个慈善晚宴,他们林家也出席。觉觉,你帮妈妈看看,接触接触,探探那姑娘的品性,跟你大哥配不配?你眼光好,妈妈信你。” 南烛觉心里想着事,对相亲话题实在提不起劲,但又不忍拂了母亲的意,便含糊应道:“行啊,妈您看中的人,那肯定差不了。下周末是吧?我尽量去……帮您‘考察考察’。不过成不成可得看我哥自己,您可别抱太大希望,他那个人,您知道的,心里除了报表就是合同。” “知道你最懂妈妈的心。”苏婉辞满足了,又细细叮嘱了他几句注意身体、按时吃饭之类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慈善晚宴设在城市地标建筑的顶层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鲜花混合的复杂气息。 南烛觉到场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雪微。她正与几位看上去像是科技界或投资界的人士交谈,手持香槟杯,姿态从容,谈笑间眼波流转,既有职场女性的干练,又在这个场合显露出别样的风情。 南烛觉今晚的任务是替母考察,调整了一下领结,端着一杯香槟,径直朝那个小圈子走了过去。 他先是对几位眼熟的面孔颔首致意,然后目光精准地落在林雪微身上,宝石蓝的露背丝绒长裙,剪裁极为服帖,勾勒出窈窕又不失力量感的曲线。长发盘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和背部,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耳畔。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欣赏与熟稔的笑意,仿佛他们早已约定在此相遇。 晚风微凉,吹散了宴会的喧嚣,只留下远处隐约的音乐和都市沉闷的嗡鸣。露台上,南烛觉和林雪微倚着栏杆,脚下是流淌的光河。香槟杯搁在一旁,气氛微妙地凝滞着,又被一种无声的张力充满。 南烛觉侧过身,目光不再掩饰地、缓慢地扫过林雪微被丝绒长裙包裹的曲线,最终落在她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侵略性: “林小姐这样出色,身边想必从不缺追求者。”他顿了顿,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轻轻敲击,“我很好奇……像林小姐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对象?” 问题直接,越过了社交寒暄的安全线,直指私人领域。他看着她,眼神多情又兴味,不像是在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更像私人示好。 林雪微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甚至微微向前倾身,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她身上清冽的冷香更加清晰地萦绕过来。“南先生这是在替谁打听呢?”她轻笑,眼波流转,带着狡黠和了然,“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她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身上流转,那眼神直白得近乎冒犯,却又因她的自信和魅力而不显轻浮。 “我喜欢好看的,”她红唇微启,语气坦荡,“非常、非常好看的那种。赏心悦目是第一要义。”她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无可挑剔的五官,“然后嘛,最好有点意思,别太死板。会玩,懂得享受生活,带出去不丢人,私下里……也能玩到一起。”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暗示,视线滑过他修长的手指和衬衫下隐约的线条,“至于能力、家世那些……我自己有,所以不那么看重。我更喜欢能让我心情愉快的……” 这番直白和充满成人意味的暗示,让南烛觉都略感意外。他本以为这位女强人会更看重内涵或实力匹配。不过,这倒也让他对“大哥是否适合”有了新的判断——林雪微的喜好显然非常“感官化”和“即时性”,与他那位古板工作狂大哥南屿森几乎是两个极端。 他低笑一声,带着点玩味:“林小姐倒是坦诚。……这个标准,很广泛。” “广泛才有趣,不是吗?”林雪微又凑近了些,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规则可以慢慢探索,关键是……有没有那个让人想一起‘玩’的吸引力。” 她的主动和大胆远超一般名媛,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自信。她显然对南烛觉这副皮囊和传闻中“会玩”的性格非常感兴趣,并且毫不掩饰这份兴趣。 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直接调出了微信二维码,递到他面前,动作行云流水。 “光说有什么意思?南先生如果对我这套‘标准’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奇,或者……也想看看我们能不能‘玩到一起’,不如加个联系方式?我知道下周有场私人派对,在游艇上,比较……自在。比这种端着架子的晚宴有趣多了。” 她的邀请**裸,指向明确,就是一场以享乐和感官愉悦为前提的约会。 若是平时,南烛觉立刻就能听出这邀约背后的潜台词——绝非普通社交,更与他替母亲“考察未来嫂子”的初衷背道而驰。他会用更圆滑的方式婉拒,或者至少明确这只是“替兄相看”。 但就在林雪微递出手机、说出“游艇派对”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再次死死地钉在了露台玻璃门边——那个小小的、扒着厚重帷幔的身影,不是球球是谁?!孩子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又执拗地看着他,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 南烛觉的心脏猛地一紧,所有注意力瞬间被那个诡异的孩子夺走。林雪微后面说了什么“比较自在”、“有趣多了”,他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只看到她的手机屏幕亮着二维码,听到“加个联系方式”、“下周”几个零碎的词。 他心乱如麻,只想快点摆脱林雪微,去抓住那个神出鬼没的孩子问个清楚。于是,他几乎是机械地、匆忙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草草扫了码,含糊地应了一声:“……好,下周再说。” 他以为这只是客套的“保持联系”,一个社交场合常见的、模糊的“下次约”。他满脑子都是球球和那句“daddy”,根本无暇细思林雪微那过于主动的姿态和充满暗示的“游艇派对”究竟意味着什么。 添加完毕,他甚至没再看林雪微一眼,只匆匆丢下一句“抱歉,有点事”,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球球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甚至有些仓促。 留下林雪微一个人站在露台,看着手机里新添加的、名为“Gallen”的联系人,又抬眼望了望南烛觉急切离开的背影。她轻轻哼笑了一声,晃了晃手机,眼神里充满了志在必得和玩味。 “看来,这位南小公子……也不是完全没兴趣嘛。”她低声自语,将南烛觉那明显的心不在焉和仓促应答,完全误解成了另一种意味——一种在她强势主动下,略显青涩或者说故作矜持的应允。 还没有离开,她已经开始期待下周的“游艇派对”了。 南烛觉走到侧门边,小男孩“球球”立刻缩了回去,躲在露台一盆高大的琴叶榕后面。南烛觉跟出去,露台上人不多,海风徐徐。 “球球?”南烛觉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但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又在这里?是谁带你来的?” 球球从植物后面慢慢挪出来,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立刻蒙上一层水汽,嘴角往下撇,那委屈巴巴的样子,简直和昨天如出一辙。“daddy……”他带着哭腔,“你为什么总是不认球球?是球球不乖吗?” 南烛觉头大如斗,但这次他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着孩子。那眉眼轮廓……越看,心里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和隐约的猜测就越发清晰。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平和的语气问:“球球,你告诉叔叔,你妈妈呢?谁是你的妈妈?” 球球用力摇头,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抽抽搭搭地说:“没有妈妈……球球只有daddy和爸爸。” 他伸出小手指,先指了指南烛觉,然后又往沙龙室内某个方向模糊地指了指,“爸爸说,daddy是生我的人,但是daddy不要我们了……” 生我的人……不要我们了……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击中南烛觉。他蹲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他看着眼前这张与魏清嘉、与自己记忆深处某些模糊影像重叠的小脸,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能串联起所有线索的可怕猜想,如同海面下升起的巨型冰山,缓缓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那……你爸爸,是谁?” 球球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但还是带着哭腔,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南烛觉早已猜到、却仍觉惊心的名字: “爸爸……是魏清嘉呀。” 第4章 第 4 章 南烛觉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哭得打嗝的球球带到了宴会厅外一处僻静的消防通道转角。厚重的门隔绝了内部的喧嚣,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瘆人的幽绿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南烛觉松开手,球球立刻像受惊的雏鸟般瑟缩了一下,但没跑,只是仰着挂满泪珠的小脸,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南烛觉没立刻蹲下,而是先烦躁地松了松领结——那完美无瑕的温莎结此刻让他觉得窒息。他背对着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混合着荒谬、恼火的情绪压下去。几秒钟后,他才转过身,单膝点地蹲下来,视线勉强与孩子齐平。这个姿势让他昂贵的西装裤膝盖处直接接触到了略显粗糙的地面,但他顾不上了。 “好了,球球,别哭了。”南烛觉蹲下来,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干涩,甚至带上了一点命令的口吻。他需要掌控局面,“你听叔叔说,这不可能。叔叔是男人,男人是不能生小孩的,你明白吗?就像……就像爸爸不能当妈妈一样。” 他试图用最浅显的逻辑说服这个执拗的孩子,尽管他自己心里也乱成一团。 孩子用力摇头,眼泪被甩飞,在幽绿光线下像碎裂的翡翠。球球的哭声小了些,抽噎着,用小手背用力抹着眼睛,鼻尖红红的。他仰起脸,那双酷似某个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受伤和不解:“可是……daddy就是daddy啊……爸爸说,daddy为了生球球,吃了好多苦,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才要好好照顾daddy……” 南烛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隔着衬衫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腹部。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爸爸……魏清嘉,”南烛觉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审度,“他除了告诉你这些‘故事’,还让你做什么?找到我,然后呢?要钱?还是让我承认什么?” 他的怀疑如同毒藤,紧紧缠绕上魏清嘉这个名字。 球球却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听不懂“要钱”是什么意思。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回忆:“爸爸说……daddy在很重要的地方工作,很忙很累,记性会变差……要让daddy多休息,提醒daddy按时吃饭,还有……还有daddy腰疼的时候,要帮他揉揉……” 他说着,又伸出小手,怯生生地碰了碰南烛觉后腰偏左的位置——那正是南烛觉久坐或疲劳时容易酸痛的点,非常精准。 南烛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爸爸?魏清嘉?他真这么跟你说的?” 他觉得这简直离谱到家了,魏清嘉那个冷冰冰的家伙,会编造出这么荒谬的故事? “嗯!” 球球用力点头,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daddy以前会陪球球拼大恐龙,拼好了放在书房,daddy说那是……那是梁龙,脖子好长好长……daddy还喜欢在阳台上养好多绿色的小植物,但是总是忘记浇水,都是爸爸后来偷偷浇的……daddy晚上要看文件看到好晚,球球偷偷起来,看到daddy在揉这里,” 他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南烛觉的腰侧偏后的位置,“爸爸说daddy那里疼,是生球球的时候留下的……” 孩子描述的细节过于具体,甚至提到了他确实有时会腰酸的老毛病,以及他公寓里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和书房里那个积灰的恐龙模型。这些细节像冰水一样浇下来,让南烛觉的荒谬感里渗入了一丝寒意。太具体了,具体得不像是编造。 “等等,” 南烛觉打断他,抓住了一个关键点,“你说daddy晚上要看文件看到很晚?在……公司?” 他试图理清这荒诞故事里的“设定”。 “daddy晚上要在书房看好多文件,屏幕亮亮的……”球球继续碎碎念,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有时候球球偷偷开门,daddy都不知道,好认真……爸爸说daddy管着好大好大的公司,比拍电影还辛苦……” “公司?”南烛觉猛地抓住这个词,像是抓住了混乱线团中的一个线头。他紧紧盯着球球,“你说daddy管着大公司?叫什么名字?daddy平时……会提到一个叫‘南屿森’的人吗?” 他大哥的名字脱口而出。如果这个荒唐故事要映射现实,“掌管大公司”这个核心设定,怎么都该落在他大哥头上,而不是他这个闲散公子。 球球被他的急切吓到,缩了缩脖子,困惑地摇头:“不……不知道名字……爸爸只说daddy很厉害……南屿森……是daddy的哥哥吗?daddy好像说过……大伯很凶,总是逼daddy做不喜欢的事……” 孩子的话颠三倒四,信息模糊,却再次诡异地贴合了某种现实——南屿森对他的确有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但这贴合,此刻在南烛觉看来,更像是精心设计的故事为了取信于人而掺杂的“真实佐料”。魏清嘉一定调查过南家内部的关系!这个认知让他心中的疑窦和寒意更甚。 耐心几乎耗尽。南烛觉双手猛地按在球球小小的肩膀上,力道不轻。幽绿的光映在他眼底,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严厉甚至骇人。“球球,”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逼问的意味,“看着我,诚实回答。是不是魏清嘉——你爸爸——教你来找我,说这些的?是不是他告诉你我腰疼,告诉我书房有什么,告诉我公司的事?他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目的是什么?” 他紧紧盯着孩子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闪烁或心虚。他在赌,赌孩子的演技不够完美,赌这精心编织的谎言会在高压质问下露出破绽。 球球彻底呆住了。肩膀上的压力,还有南烛觉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和锐利,像两把冰冷的刀子,戳破了他最后一点希冀。他怔怔地看着南烛觉,小嘴微张,似乎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几秒钟的死寂后,巨大的委屈和受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 “没……没有……爸爸没有教……” 他的声音先是细弱蚊蚋,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daddy不相信球球!daddy觉得球球是骗子!坏孩子!” 他拼命想挣脱南烛觉的手,眼泪决堤般涌出,“球球没有撒谎!daddy就是daddy!为什么不信球球!呜啊啊啊——” 他哭得浑身颤抖,几乎站不稳,那种被最信赖、最渴望亲近的人全盘否定、视为说谎者的痛苦,纯粹而剧烈,几乎能灼伤旁观者的灵魂。他一边哭,一边还试图用最“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球球记得……daddy身上香香的,像太阳晒过的被子……daddy唱歌跑调,但是球球喜欢……daddy这里,” 他又去指南烛觉虎口那几乎看不见的旧疤,小手因为哭泣而颤抖,“有疤!球球舔过,咸咸的!”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针,扎在南烛觉试图构建的骗局论上。孩子的痛苦如此真实,指控如此具体,甚至包括了味道和触感这两种极难伪造的感官记忆。如果他是在演戏,那这演技足以征服所有电影节评委。 南烛觉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从球球肩膀上弹开。他看着眼前崩溃痛哭、因他的质疑而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孩子,心脏像是被浸入了冰水混合物中,又冷又沉,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悬空感。 不是骗局?那是什么?平行世界?集体幻觉?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被遗忘或篡改的恐怖真相? 魏清嘉……孩子……疤痕……公司……大哥……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旋转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图案。只有孩子绝望的哭声,在这幽绿死寂的楼梯间里,一声声,撞在墙上,也撞在他越来越混乱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无论是安抚,还是继续质问。 “球球,” 南烛觉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残酷的冷静,他想找出“真相”,“既然你这么想找爸爸,那叔叔带你去见你爸爸,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去找魏清嘉,当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幽绿的灯光下,球球的哭声渐渐微弱,变成了一种压抑的、近乎窒息的抽噎。他不再试图辩白,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那姿态充满了全然的、被世界遗弃的委屈和绝望。 南烛觉刚才那番疾言厉色的质问,像重锤砸在棉花上,不仅没得到预期的反应,反而似乎将孩子推入了更深的深渊。他看着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之前因怀疑魏清嘉而升起的烦躁和怒意,像退潮般散去,留下的是潮湿沙滩般的无力和更浓的困惑。 “……球球?”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小小的身躯又瑟缩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有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轻得几乎被安全指示灯的嗡鸣盖过:“……爸爸……也不认识球球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而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南烛觉先前所有的逻辑推演。他猛地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魏清嘉……你爸爸,也不认识你?” 球球终于抬起头,小脸被泪水糊得一塌糊涂,眼睛肿得像桃子,但眼神里那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委屈和伤心,几乎让南烛觉呼吸一滞。“嗯……” 他用力点头,新的泪水又滚下来,“球球偷偷去找过爸爸……在好多人的地方,爸爸在拍戏,好多人围着他……球球喊他,他不理球球……他的助理叔叔还把球球抱走了,说球球认错人了……” 孩子的叙述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后来……后来球球又试了一次,爸爸看到球球了……但是他的眼睛,好冷好冷……像看陌生人一样……他还皱了皱眉,对旁边的人说了什么……球球听到了……他说‘哪里来的孩子,看好,别捣乱’……” 球球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只剩下巨大的委屈弥漫在空气里。“爸爸不认识球球了……daddy也不认识球球了……球球是不是……真的是从石头里变出来的?没有人要的小孩……” 他看着球球那双蓄满泪水、写满“为什么你们都不认识我”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滑向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暗的漩涡。孩子不是骗子,至少在他自己的认知里不是。那他到底是什么?一个游荡在现实夹缝中的幽灵? “别哭了,” 南烛觉的声音干涩,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按住,而是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拍球球的后背,“我——我没有觉得你是从石头里变出来的。” 这句苍白的安慰显然没什么用。球球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和寒冷轻轻颤抖。 南烛觉站起身,环顾这阴冷僻静的楼梯间。他不能把这样状态的孩子丢在这里不管,无论是出于最基本的怜悯,还是对背后谜团的不安。但带他回宴会厅?交给酒店?似乎都不妥。孩子口中的“爸爸”魏清嘉明显拒绝相认,而他自己这个“daddy”更是无从谈起。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昂贵的定型发胶此刻让他觉得粘腻不堪。最终,他叹了口气,再次蹲下,用自己都意外的温和语气说:“球球,你先跟我来,好不好?这里冷。我们……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我给你弄点吃的。” 先稳住孩子。然后,他必须立刻、马上得到安德森的调查结果。 球球从臂弯里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这是否又是一个陷阱或敷衍。但或许是南烛觉语气中那一点点罕见的柔和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他真的又冷又怕,他最终,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南烛觉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那件手工定制、价格足以买下一辆小车的衣服——裹在球球瑟瑟发抖的小身子上,然后将他抱了起来。孩子很轻,靠在他怀里,带着泪水的温热透过衬衫传来,还有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安德森,是我,麻烦你去送这两份样本,加急。” 第5章 第 5 章 两份样本被密封好,交给安德森先生派来的、绝对可信的专员后,南烛觉瘫坐在沙发里,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球球被人带去游乐园玩并顺便买衣服,接下来只有等待,南烛觉心中的烦躁达到了顶点。他把自己关在隔音极好的影音室里,试图用狂暴的游戏音效淹没纷乱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内线电话刺耳地响起。是管家路易斯,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少爷,负责留意那位小客人的丹尼尔汇报……孩子不见了。就在中央公园附近的儿童游乐区,转身买瓶水的功夫。” “什么?!”南烛觉猛地扔掉手柄,金属与地毯沉闷撞击。“不是让你们看好吗?!”他很少对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如此失态。 “非常抱歉,少爷。丹尼尔已经通知了附近的安保人员扩大搜索,也调取了监控。孩子似乎是……自己跑开的,动作很快,对附近地形异常熟悉。”路易斯的语气充满自责和困惑。 南烛觉猛地站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找!立刻!调监控!联系酒店安保!把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找一遍!” 他一边对着电话吼,一边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孩子太小,这座城市对他而言陌生又危险,万一……南烛觉不敢想。 他驾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街道上穿梭,眼睛扫过每一个可能看到幼童的角落,心头被焦虑和一种莫名的恐慌噬咬。他不断刷新着手机,既期待保镖传来找到孩子的消息,又惧怕看到更坏的结果。 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动用更极端手段时,手机一震。不是电话,是安德森发来的加密邮件附件。 亲子鉴定报告。 他狠狠踩下刹车,将车胡乱停在路边,手指微颤着点开。 直接翻到最后。 【结论:支持样本提供者A(南烛觉)与样本提供者B(匿名儿童)之间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亲权指数(CPI)超过10^9,亲权概率 > 99.9999%。样本B的端粒长度及表观遗传修饰模式分析显示,其生理年龄与发育状态存在约±0.5年的轻微认知差异,但整体符合约4岁儿童特征。】 那行 【亲权概率 > 99.9999%】的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南烛觉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他所有的逻辑堡垒。 白纸黑字,科学认证。 他是这孩子的生物学父亲。 但时间不对!球球四岁,意味着受孕至少在四五年以前。可四五年,甚至五六年前……他怎么可能?! 时间悖论在此刻被放大到极致。那时候他多大?十六七?十**?记忆疯狂倒带,定格在圣辉高中的最后时光,以及紧随其后的、那个充斥着迷茫与放纵的短暂间隙。是,他有过不少逢场作戏,防护措施是他那种家庭出身的孩子从小就被告知必须严守的底线,他自信从未有过足以留下人命的疏忽。更重要的是…… 魏清嘉。 这个名字带着一阵尖锐的酸楚和混乱,刺破了他试图理清的时间线。 他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心动、喜欢上的人,是魏清嘉。那个笑容干净、眼神清澈,却总隔着无形距离的转学生。那段感情朦胧、短暂,甚至未曾真正开始,就因为流言、家族压力、彼此年轻的骄傲和魏清澜的出事而无声消散,化作青春记忆里一个带着遗憾的烙印。 在他喜欢魏清嘉、并且大概率因为这份无果的初恋而处于情感空窗或混乱期的那段时间里,他怎么可能和别人有孩子? 那么,只剩下球球自己给出的、那个曾被南烛觉嗤之以鼻的答案。 未来。 一个来自未来的孩子。一个由未来的南烛觉和未来的魏清嘉共同孕育的孩子。 荒谬绝伦。却成了眼下唯一能串联起亲子鉴定与记忆这两条绝对矛盾线索的、脆弱而不可思议的桥梁。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冰冷的概率数字,又抬头看向车窗外流光溢彩却陌生的街道,第一次对自己所处的现实产生了深刻的动摇。他必须立刻见到那个孩子。 就在这时,保镖的电话再次接入,声音带着发现线索的急切和困惑:“南先生!有消息了!交通系统的熟人帮忙调阅了部分监控,发现孩子最后出现在城西的滨江地铁站附近,徘徊了很久,我们的人正赶过去!” 滨江站?魏清嘉住处的附近? 南烛觉立刻调转车头,引擎发出低吼,朝着城西疾驰。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球球是自己跑去那里找魏清嘉的?他想找“爸爸”,即使现在的爸爸不认识他?还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引导他靠近那个与他命运相连的另一个起点? 当他赶到滨江地铁站时,华灯初上,晚高峰的人流带着疲惫的气息匆匆而过。在出口旁略显昏暗的绿化带旁,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球球抱着膝盖坐在长椅上,背对着人来人往,显得异常孤独。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只露出一点柔软的黑发。像一只被遗弃的、裹在袋子里的幼兽。 南烛觉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挥手让保镖退开,独自走过去。。 “球球。” 孩子慢慢抬起头。帽子下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哭了很久,但此刻眼神有些空茫,好像透过南烛觉在看很远的地方。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扑过来,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深藏的委屈。 南烛觉在他面前蹲下,没有立刻说话。夜晚的风吹过,带着凉意。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份鉴定报告,将屏幕转向球球,停留在结论那页。 “报告出来了,球球。”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低沉,“你看得懂这些数字吗?” 球球怯生生地瞥了一眼屏幕,摇了摇头。 南烛觉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责备?询问?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那份邮件,将结论部分递到球球面前,声音干涩:“我让人做了检查……这个,你看不懂字,但结果……它说,你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某种坚实的、现实的壁垒仿佛在他心中碎裂了一角。他主动拥抱了这个荒诞的设定。 球球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滚落,但这次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汹涌的宣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daddy”,却又害怕这声呼唤依旧得不到回应,最终只化作更剧烈的颤抖和哽咽。 南烛觉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轻轻将他连人带外套一起抱了起来。孩子很轻,在他怀里僵硬了一瞬,随即仿佛终于确认了安全,将湿漉漉的小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小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对不起,”南烛觉低声说,不知是在为之前的质疑道歉,还是为这混乱的一切道歉,“让你一个人跑出来,害怕了吧?” 球球在他怀里用力摇头,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球球想爸爸……想去找爸爸……可是爸爸不认识球球……球球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南烛觉,“daddy,你会帮球球吗?你会去找爸爸吗? 南烛觉沉默了。他看着远处“翠珀”公寓那几栋在夜色中亮着零星灯火的高楼。魏清嘉就在那里。那个曾经笑容干净、如今冰冷疏离的魏清嘉。 南烛觉将他抱起来,孩子很轻,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球球,我们两个在一起不行吗?daddy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球球把脸埋在他颈窝,带着泪意的、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为什么daddy,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一直是在一起的啊,和爸爸一起。”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然后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声音闷闷的,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具体,充满了鲜活的细节: “daddy会开车送爸爸去拍戏,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在车上等爸爸下班……” “爸爸不让daddy喝太多咖啡,说对胃不好,但是daddy总是偷偷喝……” “下雨打雷的时候,daddy会抱着球球,爸爸会捂住球球的耳朵,然后我们一起看动画片……” “daddy工作不开心了,回家就不说话,爸爸会……会默默煮一碗很辣的面给daddy,说辣哭了就好了……” “爸爸拿到奖杯的那天晚上,喝醉了,抱着daddy一直说谢谢……daddy的耳朵都红了……” 琐碎的,平凡的,甚至有些可笑的日常片段,从一个四岁孩子的视角流出,却拼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温馨到近乎虚幻的画面。那个画面里,有他,有魏清嘉,有他们的孩子。一个家。 南烛觉看着手机里那个从未拨出过的、由安德森查到的魏清嘉的私人号码。指尖悬在屏幕上良久。 找到魏清嘉,去面对他们之间那些从未真正厘清的过去,以及……那个被仓促打断的初吻之后,所有未曾言明的可能。不是为了什么浪漫爱情,而是为了一个从未来的孩子,为了一个可能崩塌的以后。 他按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南烛觉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通了。 对面没有声音,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透过电波传来,熟悉又陌生。 南烛觉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魏清嘉。我是南烛觉。” 他停顿了一秒,深吸一口气。 “我们得谈谈。关于……一个孩子。他叫球球。” “他说,他来自未来。是我们的儿子。”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只有轻微的电流声。久到南烛觉以为对方会挂断。 终于,魏清嘉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没有温度,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时间。地点。”